温暖而有力的手。
丈夫的支持者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他身为市议员,以“打造一个从老人到小孩都紧密团结的社会”为宣传口号,参加当地活动时,从不理会那些在贵宾席上昏昏欲睡的年迈议员,积极走向民众,和民众打成一片。
运动会上,他参加接力赛和拔河比赛;参加庙会时,他和民众一起抬神轿;去敬老会时捣年糕,在议会中提出以把市民放在第一位的提案,还灵活运用网络和报纸报告在议会活动,使议会更加透明化。
只要有民众要求握手,即使是家庭聚会,他也会满面笑容地响应民众的要求。
他看起来清新正直,说话掷地有声,为民众带来希望,令人觉得只要投他一票,就可以使这个以老人为主的冷清地区渐渐恢复活力。他在第一次出马参选后,连续两届都以第一高票当选。
第一次出马参选时,我是他竞选办公室的工读生。大学毕业后,我回到老家,在伯父的公司当事务员,但因为公司业绩不振,我被解雇了。伯父觉得对我很过意不去,就介绍我去竞选办公室打工。
伯父对我说,他朋友的儿子这次要出马参选,这个地区都以老人为主,选票都集中在资深议员身上,可能很难当选,但不管能不能当选,反正打工费都不会少一毛,而且他说希望靠年轻人的活力搞得热闹点,所以你愿意去试试吗?
听到伯父这么说,我没有多想就答应了。这件事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因为我成为助选员后,整天喊着他的名字和口号,面带笑容地向民众挥手,得知他当选时,甚至欣喜若狂地握着手跳了起来。半年后,我成为他的妻子。
我们在当地饭店举行了隆重的婚宴,收到了赫赫有名的国会议员和县长的贺电。虽然听到好几个人对我说“嫁入豪门,从此当贵妇”这种落伍的话,心里很不以为然,但那是我由衷地感到幸福的一天。
伯父也心情大好地频频说他的功劳最大,但他做梦都不会想到,十年后自己会拼了命否认:“那种女人才不是我的亲戚,我也不认识她。”
连我也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动手杀害丈夫。
虽然他只是市议员,但当一个政治人物的妻子并不轻松。除了支持丈夫的活动,自己也要加入当地妇女团体,推动各种活动。比方说,为了促进老人会和儿童会的交流,举办制作乌龙面大会或将棋大会;或是呼吁当地民众参加“花开遍地”的活动,把花种在花盆里,送给各个家庭。
一旦到了选举季节,就得废寝忘食地四处拉票,向支持者鞠躬拜托。这段期间的唯一记忆,就是发现球鞋的鞋跟渐渐磨损。
但是,这对我来说,完全不是痛苦的事。
因为丈夫很爱我。虽然他比我辛苦好几倍,但总是不忘安慰我的辛苦,也经常带我去两天一夜的旅行,笑着同意我每周去做两次SPA按摩,无论我想要什么衣服和珠宝,他都叫我去买,连价格也不问。
女儿出生时,他也由衷地感到高兴。为了这个孩子未来的幸福,他协助我育儿,也更积极投入议员活动。
他是理想的丈夫,理想的父亲,我拥有理想的家庭。
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丈夫是议员的基础上。
第三度参选时,他也被认为绝对能够以第一名高票当选。就在这时,丈夫所属的党支部问他有没有意愿更上一层楼,参选县议会的议员。竞选对手实力很强,是连任五届的现任议员,后援会的实力也很强。因此,丈夫的后援会中有人认为他没必要去蹚这摊浑水,但大部分人认为县民也渴望年轻的力量,于是,丈夫就在任期届期的半年前辞去议员一职,决定出马参选县议员。
结果,他不幸落选。虽然只差两百票,但还是输了。丈夫不再是议员。
即使落选,丈夫并没有因此落入“落选就是失业”的模式,他再度进入父亲经营的建筑公司任职,回到了当议员前的生活。
因为曾经一度离开,所以下一次市议员选举可能无法再以第一名高票当选,但大家还是认为可以笃定当选。我把这四年当成是休息,每个月的薪水虽然变少了,可是之前几乎每天都要出去应酬,所以觉得当上班族妻子的生活也轻松愉快。
所以,我从来没有对丈夫说过任何怨恨或是刺激他的话。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会触动那个开关?以往每年的黄金周,我们都会受邀参加某些活动,无法好好休息。今年的黄金周之前,我提议一家三口出去旅行,丈夫微微皱了皱眉头。
温泉怎么样?以前都只住一晚而已,这次干脆住两、三个晚上,好好放松一下——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脸颊就一阵发烫,眼冒金星。另一侧脸颊也跟着又热又麻。我没有站稳,倒在地上,侧腹一阵剧痛。
别小看我。啊?你那是什么眼神?你看不起我吗?
说完,丈夫对着我的侧腹一阵猛踢。对不起,对不起。我好不容易挤出声音,但他踢得更重了。
你为什么道歉?啊?同情我吗?你看不起我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任由他拳打脚踢。不一会儿,他终于停止打我,把手机放进口袋说,他要出去喝酒,拿起上衣就出门了。
我觉得受了好几个小时的折磨,一看时间,发现从我提议去旅行到一切结束,前后不到十五分钟。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幸好女儿跟着婆婆出门了。
之后,丈夫三天两头对我施暴,每次都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
如果晚餐用冰箱里的剩菜炒什锦蔬菜,他就说是不是因为收入减少就看不起他;买稍微好一点的肉做寿喜烧,他又骂我别以为自己还在当议员太太,说我看不起他;得知我去了美容院,又说我看不起他,故意嘲笑他没机会去参加大型活动;当我告诉他,我不再去SPA按摩,他又说我看不起他,觉得他无力支付这些费用。
他不停地说着“你看不起我吗?”对我拳脚交加,打完之后出门喝酒已经变成了他的习惯模式。
我无法告诉任何人这件事。他并没有把我关起来,我的父母也和我住在同一个城市,我可以马上收拾行李回娘家,也可以什么都不带就直接回家,或是用电话向父母说明情况,向他们求助,但是,我无法向别人启齿谈论丈夫的暴力行为,我的双手发抖,无法传简讯求救。
我害怕被丈夫知道我和别人商量这件事。我担心即使告诉别人,别人也不会相信丈夫对我施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和我站在一起。即使别人相信我,我的目的只希望丈夫不再对我施暴,并不是想要离婚,我不希望女儿在单亲家庭长大。
我不会离婚。然而,如果丈夫施暴这件事传出去,他在社会上会丧失信用,无法再选上议员,我会一辈子活在暴力的阴影下。我只要忍耐到他下次选举当选就好,虽然想到四年的时间,就忍不住眼前发黑,但以平均寿命来计算,在未来五十年的人生中,四年并不是熬不过的岁月。
就像四年的大学生活,转眼之间就结束了。
而且,现在他刚落选不到半年,内心还很懊恼,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感觉会渐渐淡薄。只要忍耐这几个月,未来的人生才更重要,一切都可以恢复原来的样子。我这么告诉自己,也对此深信不疑。
但是,丈夫的暴力越来越严重。三天一次的频率变成了每天都打,十五分钟变成了三十分钟、一个小时。他曾经和无数人握手的那双手甩我的耳光,用勤跑基层的双脚踢我的侧腹。
如果只是发生在我身上,我还可以忍耐,但是,丈夫也打算对我女儿动手。
丈夫每次都在和我单独相处时动手。我家和公婆家住得很近,走路只要五分钟左右,女儿经常去奶奶家玩。因为她很喜欢奶奶家养的狗。平时她去奶奶家之后,都是我去接她,那天她想把自己喜欢的缎带绑在狗身上,所以傍晚的时候,一个人回家拿,刚好看到爸爸在打妈妈。
女儿立刻跑向我。爸爸,不要打。
虽然女儿大声叫喊,但或许看到爸爸和平时不一样的表情感到害怕,皱着脸大声哭了起来。丈夫一把推倒女儿。
少啰嗦,连你也看不起我吗!
他举起手,我看到他毫不犹豫地挥向女儿。可能是基于母亲的本能,我原本无力地倒在地上,见状立刻跳了起来,朝向丈夫的脚扑了过去。
住手!我记得自己当时这么大叫。然而上了年纪的邻居妇人事后证实,那听起来就像野兽的叫声。
丈夫被我推得身体向后仰,向后倒了下来,后脑勺撞到了大理石面板的装饰架角落,整个人倒在地上。我拿起架上的装饰品朝向倒在地上的丈夫脑袋用力砸了下去。
那是感谢我在全市推广“花开遍地”的奖杯,上面还刻了我的名字。
我一只手握着沾了血的奖杯,叫了救护车后报了警,坦承我杀了自己的丈夫。
丈夫被抬上救护车时已经断了气。
如果只是推倒他,还算是正当防卫,但没想到还用东西砸他。
这句话是谁说的?是警察?伯父?还是我父亲?总之,在我混乱的记忆中,留下了这个男人的说话声。我只是不顾一切地保护女儿,根本没想到正当防卫的问题。
而且,我并不打算杀我丈夫。
然而,没有人相信我的话。我一定会被关进大牢。
我每天都想着女儿,以泪洗面。
父母原本每三天就来看我一次,这几天也没有再来。不知道是否因为丈夫曾经是市议员的关系,全国都大肆报导了这起命案,父母和女儿比被关在留置室的我更痛苦。
有一个女人要求和我面会。
听说她是经常上电视节目的知名年轻女律师,但因为我居住的地区并没有播放这个节目,所以我不知道她是谁。
——但是,一见到她,我立刻认出了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我的国中同学。
就读乡下公立学校的我因为紧张症的关系,上课时无法回答老师的问题,上英语课时的情况最严重。
虽然我在前一天用字典查好国际音标,即使简单的单字上,也会用片假名标好读音,但上课被老师点名念课文时,在站起来的那一刻,我的脑筋就一片空白,同学的笑声在耳边回响,脸一下子胀得通红,腋下和后背汗水直流。
课本原本打开着,但在我慌慌张张地拿起来时,不小心阖了起来,就像那些上课打瞌睡的学生一样,慌忙翻到那一页,好不容易做好念课文的准备,却发现一行行英文字都扭来扭去,纠结在一起,不知道自己在读第三行还是第四行。前一天标好的片假名读音也像第一次看到的外国字一样,变成没有意义的文字,完全无法发挥作用。
我每次停顿时,年轻的英语女老师就深深地叹气,班上的男生也不耐烦地嘀咕:“快读啊!”女生也故意地吃吃笑出声音。
无论读得再怎么结结巴巴,最多也只是几分钟,我猜想应该不会超过五分钟,但每次读完课本坐在椅子上,顿时感到浑身瘫软,体育课的长跑还比较轻松。
英语老师煞有介事地建议我,平时在家多练习念课文,但我不可能在家人面前出声读英文。如果我有自己的房间,或许还可以小声练习,可惜我家没这种环境,我每天坐在书桌前写功课时,妹妹总是在我旁边大声笑着看漫画,或是听收音机。
如果我在家练习,一定也会被家人耻笑。
我并不是只有上英语课的时候才会紧张。
上国文课时也要念课文。说明文之类简单的文章问题还不大,但如果是故事,就会让我陷入恐慌。和英文不同,文字不会扭成一团,汉字也都认得。
问题是我不了解抑扬顿挫的方法。
当我刻意注意抑扬顿挫时,声调反而变得很奇怪,声音也会发虚,所以,我找到了解决方法,告诉自己不必特别在意这件事,只要像念说明文时一样,平平淡淡地念出来就好。但是,当我用这种方式念课文时,中年的国文男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我念课文听起来像是在念经。
之后,每次上国文课轮到我念课文时,班上有个调皮的男生,会用铅笔敲着桌角,当我念完时,就会敲一下铁制的铅笔盒。他在模仿敲木鱼和铃铛的声音。明明是国文老师先说我念课文像念经,看到同学用这种方式嘲笑我,他也没有出面制止。
在老师的认知中,嘲笑可能并不算是霸凌,但霸凌的幼苗往往隐藏在这种地方。
学生在进入中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周围的同学分等级。必须和这个人交朋友,,虽然不想和那个人当朋友,但最好别惹他;和这个人交朋友会吃亏;可以不必把那个人放在眼里。
虽然并没有人统计每个人的评分结果,但一个月后,就会成为班上和社团活动等集团活动内的共识,决定每个人的立场。
我在班上属于不被放在眼里的等级,也没有参加社团活动。
就连老师也笑她,谁笑她都没问题吧。这成为全班的共识。
当然不可能有人和我这种人交朋友,我在班上越来越孤立。即使有人通知我什么事,也会被其他同学起哄,啊哟,你和她说话喔?小心被传染。我被当成传染病人,所以,即使班上有事,也不会有人通知我。
不久之后,全班都对我视而不见。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越是无视一个人,就越会在意对方。而且,发现对方根本不在意遭到无视这件事,就会更生气。班上的同学起初只是撕我的讲义,把我的鞋子藏起来,之后会在走廊上或是教室里推我,或是把我推下楼梯。
这些情况都被老师当作是恶作剧而已。
十三岁的我已经对社会产生了绝望。
即使想要改变,恐怕得升上高中之后了。必须咬紧牙关才能撑下去的中学生活彷佛永远都不会结束。
升上二年级后,重新编了班。
三分之一的同学都是旧面孔,分班名单一贴出来时,有三个女生看着我,大声地叫着:“啊,好倒霉喔!”其中有一个人在一年级时并没有和我同班,这代表在班上的分等已经渗透到其他的班级。这几个女生是班上带头的,所以我知道什么都不会改变,对今后的日子也不再抱任何希望。
没想到,在黄金周结束几天后的英文课上发生了奇迹。
我在嘲笑中结结巴巴念完课本坐下后,去年也教我们班英文的同一位老师看着学生名册,准备叫下一位学生念课文。
“好,接下来要找一位同学认真念……”
老师说到这里,教室内立刻发出吃吃的笑声。
“高坂同学。”
被老师点到名后,高坂小百合站了起来,但她手上并没有拿教科书。老师纳闷地偏着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小百合看着老师说:
“老师,我认为你不该说接下来要找一位同学认真念。堀端同学并不是故意乱念,所以,她并没有不认真。老师可能会很多英文单词,但应该再好好学一下日文,更重要的是,要学一下怎么当老师,怎么当一个人。刚才你说要找一位同学认真念时,听到有人发出笑声时,你有没有发现自己露出得意的表情?那个表情真的很丑陋。因为你每次都想取悦同学,所以每次上课时,教室内都乱哄哄的。下一堂社会课都很安静,如果社会课的老师知道你上课的情况,在准备上课前对大家说,好,这堂课要认真上了,你会有什么感想?如果你在了解所有这一切的基础上,仍然坚持刚才的说法,那我就来念。如果只是为了取悦同学的轻率发言,在你向堀端同学道歉之前,我不会念。”
小百合说完,英语老师眼中泛泪地冲出了教室。
那堂课变成自习课。几个跟屁虫女生走到小百合的座位旁,开始说英文老师的坏话。“她真的太超过了。”这几个人就是之前对着我叫:“啊,好倒霉”的人。
小百合袒护我。如果小百合以外的人做同样的事,就会引起其他人的反感,但是小百合不一样。我和小百合不是同一所小学,也是第一次和她同班,但重新分班后过了一个月,我当然知道其他同学也对她刮目相看。
首先,小百合出众的容貌让人无法忽略她的存在。
全学年有好几个漂亮的女生。那种长得很梦幻,让男生忍不住想要保护她的女生,会引起其他女生的反感,成为霸凌的对象,但小百合是那种压倒群芳的美。她身材高挑,姿势也很挺。
她功课好,运动能力很强,丝毫不比她的容貌逊色。我曾经听她念过一次英文,发音标准,读得非常流畅,连英文老师也忍不住问她,是不是曾经留过学。
高坂这个名字在地方上有很多名人,有医生,有开公司的,虽然不知道小百合是不是他们的亲戚,但大家都知道这个姓氏是有钱人家的代名词。而且,她的名字叫小百合。她绝对不是小百合而已,如果在少女漫画中,一定会在背景中为她配上大大的香水百合。
她在第一学期理所当然地被选为班长。
小百合居然袒护我。不,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并没有袒护我,只是指正了说话不用大脑的老师。所以,我没必要向她道谢,更不值得兴奋得手舞足蹈。因为我没有勇气主动对小百合说话,所以这么告诉自己。
不难想象,即使我有勇气叫她“高坂同学”,接下来,恐怕会全身冒汗,结结巴巴半天,才能说出“谢谢”这两个字,反而会惹她不高兴。
没想到下课时,小百合主动走到我的座位前,就像好朋友一样,坐在我前面的空位,转过来看着我。
“对不起,把你卷入这种麻烦事。我最讨厌那些明明很笨,却不知道自己笨的人。就是我们在社会课上学到‘无知的知’中出现的无知的人,堀端同学,你觉得呢?”
“我、我……”我的脸发烫,低下头,不敢看小百合。
“最糟糕的就是无知的无知,无知的知比较好,当然,知的知最好,最遗憾的就是知的无知。我认为你就是这种情况。”
什么意思?我抬起头时,上课钟声响了。
社会课时,我一直在思考“知的无知”,是大智若愚的意思?还是根本不知道其实自己知道?虽然我考试的成绩都不算太差,成绩单却不怎么理想,所以并没有“知”多少,如果以为自己很厉害,就真的陷入了“无知的无知”吧。
上完社会课的午休时间,小百合拿着便当走到正在独自吃便当的我面前。经常围着她的几个跟屁虫唧唧咕咕地窃窃私语,看着我们。“要不要一起吃便当?我有重要的事要找你谈。”
小百合说完,不等我回答,就从旁边拉了一张椅子,在我桌上打开便当。她的便当真是五彩缤纷,有精心制作的肉卷蔬菜,还有加了菠菜、海苔和奶酪的煎蛋。我的便当盒内都是深色的冷冻食品。
“这是我自己做的,你想吃哪一个?”
小百合说完,放了一块煎蛋在我的便当盒盖子上。这么漂亮女生还会做菜吗?我由衷地感到佩服,战战兢兢地放进嘴里,融合了所有食材的柔和香味在嘴里扩散。
“真好吃。”我情不自禁地说道。
“你说话很正常啊。煎蛋真的很好吃吗?”
“嗯、嗯,这是、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
“那你要谢我吗?”
“啊?”
照理说,我早就该记取教训,这一刻,我却为自己的迟钝恨得牙痒痒的。我去年才遇过几次类似的经验,只要有人亲切地主动找我聊,背后一定隐藏了不可告人的目的。有人找我一起回家,当我开心地和她们结伴回家,对方却要我去偷东西,幸好我拼命逃走了。
“怎、怎么谢……?”
如果小百合一声令下,即使是偷东西之类的犯罪行为,我恐怕也无法拒绝。煎蛋已经抵达的位置隐隐作痛。
“我希望你去参加阅读心得比赛。”
小百合一派轻松地说,但我听不懂她的意思。
我知道下个月全校要举行阅读心得比赛,所以,老师要求我们在黄金周看一本书,三天前的国文课上,全班都写了阅读心得。班导师会从班上选出一名代表去比赛,参赛者要在全校学生面前朗读自己的作文,前三名将获得表扬。
要我去参加这个比赛?参赛者由班导师挑选,老师根本没有选我去参加比赛。还是小百合已经获选,她要我代替她去比赛?为什么?当然是为了让我在全校面前丢脸。
“为什么、要、我、我、去……?”
“因为你获选了啊。”
小百合毫不犹豫地回答。然后,她向我解释了为什么会向我提出这个要求。
身为班长的小百合昨天放学后,去教师办公室交班级日志,刚好听到班导师和国文老师在讨论派谁去参加比赛。班导师和国文老师都提到堀端久实,我的名字。
——但问题是堀端能不能在全校学生面前朗读作文。
班导师说。
——是啊。评分的标准除了内容以外,还包括表达能力,所以,除了朗读以外,还要增加抑扬顿挫,配合肢体语言。我记得去年的冠军在朗读时,还结合了好像歌舞剧般的短歌和舞蹈。
国文老师说。
——虽然并不指望她可以做到这种程度,但还是很希望我们班上的同学能够得奖,被选上的同学必须连同其他同学的份一起加油,所以这不是个人比赛,有可能发展为班际比赛。这么一来,还是推派高坂去参加比较妥当。
——高坂的作文也不差,最好是由高坂朗读堀端的作文,但这不符合规定……除了堀端以外,其他人的作文都差不多,那就派高坂去吧。
——但至少问一下堀端的意愿,如果她拒绝,就派高坂去参加。
两位老师的讨论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最后一节班会课时,老师应该会找你,问你要不要代表我们班去参加阅读心得比赛。我希望你答应。”
小百合注视我的眼睛说,但我无法正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暗色便当。
“我、不行啦。”
“堀端同学,你知道刚才对我说的话有多过分吗?你写了很出色的作文,但因为你犹豫不决,所以必须由我去朗读自己写得不怎么样的作文。即使我拒绝,由别人来朗读也一样。如果你不答应,任何人去参加比赛都一样,都必须在全校学生面前手舞足蹈地朗读写得不怎么样的作文。这根本就是无知的无知,你要我们带着怎样的表情朗读?你是不是看到我们这样出糗,暗自得意,觉得其实自己的作文写得最好?”
原来这就是知的无知。
“不、不是这样。我也……”
“你也怎样?有话就直说啊,我会因为你而出糗耶,至少你要向我好好说明你做不到的理由。”
小百合的语气越来越强烈,我根本没做错任何事,搞不懂她为什么要责备我。但是,如果我说不出像样的理由,惹恼了小百合,今后的学校生活会更恐怖。
“因为……我越是努力,大家越会笑我,还会模仿我,最后大家就会一直笑下去。把我当傻瓜,把我当笑柄,整天以取笑我为乐,一直持续好几个月、好几年,为什么我老是遇到这种事?如果是你的话,就不会有人笑你,所以,你去朗读就好啦。”
“曾经有人笑过你吗?”我用力点头,鼓起勇气告诉了小百合。
小学低年级时,老师经常称赞我朗读课文的能力,当我很有感情地朗读对话部分时,甚至有老师要求其他同学学习我的方式。我觉得很高兴,在家里也反复练习。
但是,升上高年级后,我在朗读课文时,经常可以听到窃笑声,我心想他们一定在笑其他的事,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
四年级时,班导师是一位中年女老师。在第二学期教学观摩日的前一天,我感冒请假在家休息,第二天感冒好了,我就去学校上课。
那天参观的是国文课。全班同学每个人朗读一行《狐狸阿权》的内容,轮到我的时候,故事已经接近尾声,男主角终于发现了阿权做的事。
当老师点我的名,我站起来的时候,就发现好像不太对劲,我周围的几个同学把课本稍稍举了起来,似乎想要遮住脸。但是,我没有理会他们,充满感情地朗读课文。
——阿权,原来是你。
班上的一个捣蛋鬼男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接着,教室内到处响起了笑声,就连站在教室后方的家长也笑了。我妈妈也在其中。大家都在笑我。
我哇地趴在桌上哭了起来。整堂国文课都在哭。
回家之后,我仍然泪流不止。妹妹问妈妈,姐姐怎么了?妈妈向她说明了情况。
“因为姐姐很会朗读课文,就像童星一样,大家忍不住笑了。结果姐姐就哭了,妈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知道我妈看到我哭了之后,逃出了教室,去比我低两届的妹妹教室。虽然她原本就打算来我们教室后,晚一点再去妹妹那里,但至少可以在下课后来看我一下啊。
“对啊,姐姐朗读课文很好玩。‘阿权,原来是你……’”
妹妹模仿我的语气,说了课文中的台词。因为她每天都听到我在房间练习朗读课文。
“啊哟,优奈,你也很会读嘛。你也可以用这种方式逗大家笑啊。”
妈妈拍着手笑了起来,妹妹不断重复同一句台词,就连家人也嘲笑我。
我气得用力打了妹妹的头,妹妹放声大哭起来。
“久实,你够了没有?因为你的关系,把大家都弄得很尴尬,明天你去向老师道歉。”
我为什么要挨骂?那天晚上睡觉时,我始终想不通。第二天去学校后,从班上女生口中得知了更令人难过的事。我感冒请假那天快放学时,老师对大家说了这番话。
——明天教学观摩日要参观国文课,老师会请所有同学朗读课文,虽然有的同学读得好,有的同学读得差,但大家都很认真。久实同学今天请假,但明天轮到她朗读的时候,其他同学千万不能嘲笑或是讽刺她。
那天之后,我得了紧张症。
小百合能够理解吗?
“那个老师是怎么回事?太糟糕了,简直就是在煽动学生,要他们在你朗读的时候一起笑。我知道其他同学为什么笑,因为他们无法坦诚地表达心里对你的佩服,而且,有时候也会因为不好意思称赞,只能用笑来掩饰。不过,我不能原谅大人这么做,我觉得你妈妈也不太对。”
小百合在批评老师时毫不留情,但对说到我妈时,措词很委婉。
“所以,我没办法朗读阅读心得。”
看到小百合没有生气,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说了我最想告诉她的话。
“不行,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更应该接受这次的挑战,可以把这一次当成是洗刷污名的机会。”
“不行啦,这次也绝对会被人耻笑,就连上课朗读课文时,大家也都笑我。”
“现在大家笑你,是因为你读不好。虽然这也不对,但请你再努力一下。如果你经过练习,能够正常朗读之后还有人敢笑你,我一定会叫那个同学来当面向你道歉,我自己也会为要求你参加比赛这件事道歉。我会陪你练习,所以,你试试看嘛。”
小百合用力抓着我的肩膀,我缓缓点头。小百合又给了我一个肉卷蔬菜。我把剩下的便当吃完后,午休结束的钟声响了。
“那就这么说定啰,久实同学。”
小百合说完,走回自己的座位。这是上中学之后,第一次有同学叫我的名字。
放学后,班导师果然找我,问我愿不愿意代表全班参加阅读心得比赛。我小声地回答,我参加。班导师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最后还是露出笑容,用力拍了拍我的背说,好,好。
翌日早晨,班导师向全班同学宣布,由我代表全班参加阅读心得比赛。班上有人发出惊叫声,小百合立刻带头鼓掌,那几个跟屁虫同学也跟着拍手,接着,全班都响起了掌声。
那天之后,我和小百合她们一起吃便当,吃完之后,和小百合一起去音乐教室练习朗读作文。
我写的是《跑吧,美乐斯》的心得。
我之所以能够写出不错的心得,是因为没有朋友的我发自内心地羡慕书中两个角色的友情,把自己当成美乐斯,当成塞里努丢斯,想要感受和他们相同的经验。
我结结巴巴地读着自己的文字,偷瞄着坐在对面的小百合。小百合一脸严肃的表情倾听着。即使我读得七零八落,小百合也没有笑我。我不想让小百合失望。于是,我用力深呼吸,慢慢吐气,认真地吐出每一个字。
读完之后,我看着小百合,她笑着点头,为我鼓掌。
“你的文章写得这么棒,不会有人笑你的。”
小百合的话为我带来了极大的勇气。
我们两个人一起练了三天之后,决定改在教室练习,让其他人一起听。午休时间,在平时一起吃便当的同学面前朗读自己的作文,还是让我手指发抖,背上汗水直流,但我看到小百合就在旁边陪着我,终于毫无停顿地顺利朗读完了。没有人笑我。
“原本以为只是跑步的故事,没想到这么令人感动。”
“搞不好能得第一名。”
“我们也来帮你。”
那几个同学主动这么说。虽然她们八成是看在小百合的面子上这么说,但我还是很高兴。大家纷纷给我建议,讨论怎样可以表现得更好。
除了朗读要有感情以外,要用强弱区分是否需要特别强调的部分。朗读到最后一句时,可以向空中举起拳头。用发箍把刘海往后梳,感觉更富有知性,有助于增加说服力。
几天后,其他同学也加入我的练习,在比赛前一周,全班一起召开了作战会议。
全班同学练习鼓掌。当我朗读到重要的部分时,全班一起鼓掌。他们鼓掌时,我必须暂时停顿,等掌声平息后,再继续朗读。在我朗读到最后时,全班同时起立,举起拳头,齐声重复我最后一句话。
原本的个人朗读渐渐发展为全班一起参与的表演,我成为全班的中心,这一切简直就像在做梦。
我不再为自己充满感情、配合手势的朗读感到羞耻,渐渐觉得即使因此被其他班级、其他年级的人耻笑也无所谓。我在家里也经常练习。我告诉妈妈,我代表全班参加阅读心得比赛,妈妈一派轻松地说:“你向来很有表演天分。”
比赛当天,我们班得到亚军。
冠军的三年某班找了校长和他们一起表演,因此得到了高分。听到我们班上的同学纷纷说:“这根本是耍老千嘛。”我也觉得是一种幸福。
小百合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你很帅喔。”
阅读心得比赛后,我在上课念课文时,不再有人嘲笑我。
一方面是因为我不再紧张,但即使有时候英语发音有点奇怪,也没有人再笑我。没有人再藏我的鞋子,我的讲义也都很完整。每天早上和同学互道早安是一大快乐。
比赛结束后,小百合仍然对我很好。
和比赛前一样,我每天中午和小百合她们一起吃便当,包括我在内,总共有五个人。
原本最讨厌的午休时间变成我最喜欢的时光,大家用姓名缩写讨论各自喜欢的男生,兴奋地相互分享昨天和他互看了一眼,对方似乎也有意思。我没想到讨论这些事可以这么令人脸红心跳。
她们不再叫我久实同学,而是叫我久实这件事也让我高兴。
但是,只有我认为自己是她们的一份子。
我在暑假前不久发现了这件事。
午休的时候,我和小百合去教师办公室,我先回到教室,听到其他几个女生在讨论喜欢的男生时都用真名。她们看到我,慌忙住了嘴,我假装没有察觉。
“啊,我好期待暑假,但可惜见不到h了。”
我主动这么说。这时,小百合回来了。
“什么?h吗?他不是参加社团活动吗?你来学校就可以见到他了。M学长要退社了,我才比较寂寞呢。”
小百合说道,但我想到除了我以外,大家都知道M的姓名,就好像有人用力揪住了我的心般疼痛不已。小百合救了我,让我摆脱了遭到霸凌的命运,她对我很好,这样已经足够了,但得知她并没有真心相信我,还是很难过。
我交到了朋友,但她们并没有把我当成好朋友。
好朋友是什么?我在阅读心得中写了这样一段话。
好朋友就是愿意舍命保护自己的人。
不,不是这样。
好朋友是自己愿意舍命保护的人。
虽然我在文章中写下了这段话,却一味期待小百合的恩惠。小百合给了我友情,也带给我其他的朋友。
问题在于她们能够接受我到什么程度。我越想越感受到一种和孤单一人时不同的孤独,但是,我知道如何避免自己更加沮丧。
只要我假装不知道就好,这么一来,就不会再回到以往孤单一人的状况了。
暑假结束时,发生了一件我无法继续假装没有察觉的事。
那是第二学期开学第一天的午休时间。
“我带了礼物给大家。”
和第一学期相同的五个同学一起吃完便当,收好便当盒后,其中一人说道。脸晒得很黑的她告诉大家,暑假时,全家一起去夏威夷旅行。小百合说,好厉害喔。其他两个人语带羡慕地说,好棒喔。我也对她说,真羡慕你,然后,期待着她的礼物。
去夏威夷旅行的同学得意地从书包中拿出一个小纸袋,拿出纸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
“是月光石。很漂亮吧,你们可以各选一个自己喜欢的,我自己买了戒指,因为月光石可以实现愿望,所以我给你们一人买了一份礼物。”
链坠、手链和耳环各一个,都镶着白色圆形半透明的宝石。
月光石。没有大人戴的那种珠宝的豪华,每一个都很漂亮,充满神秘感,但是只有三件。
去夏威夷的女生并没有露出“糟糕,我少买一件”的表情,但也没有因为看到我的表情而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她笑嘻嘻地对大家说赶快选吧。
小百合以外的另外两个人相互问着:“要选哪一个?”也问了小百合,但她们完全不看我一眼。她们都一脸严肃的表情,烦恼着要挑选哪一个。
礼物的数量和人数不合,去夏威夷的女生显然没有买我的份。
她应该不是故意不买给我,而是她根本没有把我视为她们其中的一份子。即使一起吃便当,但并不是同一国的。即使我从明天开始一个人吃便当,她们也不会在意。
小百合面无表情地看着饰品。
我鼻子深处感到酸酸的。我很想借故离开,哪怕说谎也无妨。我希望在我离开时,她们都能选好各自的礼物,当我回来时,都把礼物收进书包。
还是说,面对这种情况时,我应该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露出没有我的份很理所当然的表情,像其他路过的同学一样,对她们说:“哇,好棒喔,你们赶快选啊?”
我的心脏没那么强,无法这么豁达。即使勉强说出口,眼泪也会不停地流。所以,只能僵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可以选这个吗?”
小百合伸出手,拿起耳环,但是她的耳朵没有耳洞,另外两个人有。学校的校规禁止戴耳环,但没有禁止打耳洞。
“好啊,但是你有耳洞吗?”
去夏威夷的女生问。小百合没有回答,把直径五毫米的白色圆形宝石镶在简单金色底座上的耳环拆了下来,接着,又把别在制服胸前的名牌拿了下来。她该不会打算用别针自己穿耳洞?我吓了一跳,但随即轻轻摇着头,小百合不可能做这种事。
“久实,你的名牌借我一下。”
小百合突然对我说。名牌是长方形的皮革,上面用白线绣了姓氏,姓氏上方是校徽和学年徽章。
我不明就里地拆下名牌,交给小百合。我特地把别针收好,以免刺到她的手,但小百合接过去后,打开了别针。
她用针尖刺向自己名牌的右下方,拔出别针后,皮革底座上出现了一个小洞。小百合把一个耳环插进了小洞,并用后束从后方固定耳针。
接着,她用相同的方式为我的名牌加工。
“久实,这是你的。”
小百合把名牌交到我手上,名字斜下方有一颗小小的圆珠子发着光,变成了“堀端。”的模样。
“很可爱吧?我一看到耳环,就想到可以这么做。”
小百合对我说完后,对其他两个人说:“对不起,我和久实先选了。”又对去夏威夷的女生说:“谢谢你带这么漂亮的礼物送我们。”然后把名牌别在制服上。
我也吞吞吐吐地说了声:“谢谢。”然后把名牌戴了起来。
“不客气。”
去夏威夷的女生迟疑了一下后回答,但并没有多说什么。
其他两个女生也只是轻松地说了声“好可爱”,两个人猜拳后,分别拿了手链和链坠。
“月光石有助于达成愿望。运动会的时候,我要找宫下学长一起拍照。”
小百合用食指摸着名牌上的月光石说道。宫下学长——就是M学长。
“啊,小百合。”
其他几个女生发出惊讶的叫声。
“用缩写称呼太麻烦了,也容易搞错。久实,那你呢?”
小百合看着我。
“那我也去拜托春田看看。”
我也说出了自己喜欢的男生名字。
“什么?原来是春田?我还以为是林原。果然很容易搞错。”
另一个女生说道。那天之后,大家不再用缩写,而是直接说名字。
过了一阵子,我们这个学年的女生都流行把耳环戴在名牌上,甚至有人根据每天的心情,换不同的耳环,我和小百合在毕业之前,都一直戴着月光石的耳环。
之后的中学生活充满愉快的回忆。
二年级快结束时,小百合被选为学生会副会长。我也在小百合的邀请下担任会计,成为学生会的干部。我在一年级的时候根本无法想象自己能够在学生全体大会上朗读会计报告。
三年级时,我和小百合也分在同一班。
虽然三年级时,由其他同学代表全班参加阅读心得比赛,但在我和小百合,还有其他同学一起协助下勇夺了冠军。
准备考高中时,班导师看到我的成绩不断进步,建议我去报考全县数一数二的升学高中。往年我们全校最多只有一个人能考进那所学校,老师并不是因为对我抱有特别大的期待,而是学校每年都希望成绩前三名的学生都去报考。
我完全没有自信可以考上,父母也完全不抱希望地对我说:“你就去考考看,当作是纪念也好。”于是,我就报了名。只有小百合对我说:“你绝对可以考上。”
小百合说:“你只要释放自己,就可以站得更高、更高。”
在小百合的鼓励下,我拼命苦读,最后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小百合读了当地的贵族女子高中。
毕业典礼那一天,我和小百合相互交换名牌,用力握手道别。
那个年代没有计算机,也没有手机。我住进了学生宿舍,离开了老家后,和小百合之间的联络也渐渐减少,最后彼此失去了音讯。
但是,我的右耳上总是戴着月光石的耳环。
“一切都交给我来处理。”
久实坐在我面前,注视着我的双眼说。从她身上看不到当年的笨拙,身穿高雅套装的洒脱身影,让我怀疑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她,但她充满知性的额头仍然没变,我才终于认出她。
久实居然说要当我的律师,她从电视上看到我的事之后,立刻赶了过来。
“但是,我不光把我丈夫推倒而已,还用装饰品砸他的头,这场官司根本没有胜算,如果你接了这种案子,会伤害你的名誉。”
虽然我很高兴,但我不能扯她的后腿。
“小百合,你未战就认输了,一点都不像你的作风。为了你的女儿,你也要奋战下去。我不认为这场官司会输。”
“但是,像你这么有名的律师,律师费很贵,我付不起这么多钱。”
自从丈夫落选之后,我个人名义的存款都转入家计用的账户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收你的钱?”
“那怎么行?我又没对你做什么,不值得你这样特别对待。”
“你好好看看我,我之前的紧张症那么严重,多亏了你,我今天才能成为律师。”
久实当时朗读课文真的很可怕,但我并不是因为想改善她的紧张症主动找她说话。我在十几岁时,有一股莫名的正义感,整天都在思考什么是公平正义,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认为每个人都有权利受到正当的评价。
不能根据外表和印象判断一个人,即使有人遭到其他人的误解,我也必须努力发现这个人内在的美和潜能。
当年的我,真是一个高傲的中学生。
我就是基于这样的想法,说服一个女生去参加阅读心得比赛,但在接触一段时间后,发现她比我想象中更聪明,而且对于她自己并没有发现这件事而感到焦急不已。但我的焦虑是多余的,她的才能很快就自行开花结果了。
“也许我为你创造了契机,但那些是你原本就具备的能力。”
“有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找到契机。某些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即使曾经一起经历过,也许各人会有不同的解读,所以,不如把事情想得简单一点,就当作是我对你送我的宝物的回礼。”
“宝物?”我反问道。久实拨开戴着发箍的长发,露出右耳。
“这个。”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发现她右耳上有一个白色半透明圆石,月光石。
在灯光反射下发出的微弱光芒唤醒了我人生中已经回不去的时代,那也是我最灿烂光辉的时代。
——朋友啊,我要用生命为你奋斗!
久实曾经向天空高举拳头,大声地说出这句话。
“拜托你了。”
我的朋友听到我这么说,透出有力的眼神,对我露出温柔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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