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上床睡觉的时候,里屋的门通常是开着的,餐厅里橱柜的门也是开着的;这便有很多暴行和噪声的可能。一天晚上,当他们上床的时候,所有在烟囱一角的椅子都被移动了,整齐地放在房间的中央,勺子被挂在一面满是洞的墙上,一扇里屋门的钥匙挂在了另外一扇上面。白天,他们感觉到房间在转,看到仓库的门也是开着的,但不知道是谁干的……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一一讲述的话实在有些冗长乏味。
“彼得。”哈丽雅特说。伴随着自己的声音,她从那强壮双臂的环抱中,迷迷糊糊地漂脱开来,穿过那一丛映着太阳光斑的山毛榉树叶进入黑暗。
“天哪,该死的,”哈丽雅特轻声自言自语,“哦,真该死。我不想醒啊。”
新四方院的钟有旋律地敲了三下。
“这不行,”哈丽雅特说,“这样真的不行。我潜意识里出现的东西实在太可怕了。”她摸索着找床头灯的开关。“梦反映的并不是人的真实愿望,而往往是比真实愿望更糟糕的东西。这才叫人心烦。”她把灯打开,坐了起来。
“如果我真是渴望被彼得拥抱,我应该梦到其他的,比如说看牙医,或者是修整花园。我不理解,我脑子里到底有什么极度可怕、可怕得超过极限的念头,必须要用彼得的拥抱才能反映得出来。该死的彼得!我想知道他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办。”
这么一想,她的脑子又被拽回到自负者俱乐部的那天晚上以及那封匿名信上。进而又让她想起他对石膏绷带让人好笑的愤慨。
“……但是当时我的身心暂时全部集中在工作上了……”
她想,别人可能会觉得这个人思维很跳跃,精力不集中。但是工作的时候,他的确全神贯注。全神贯注。是啊。我现在为什么让我的脑子到处梦游?这是项工作,是吗?……假设那个写匿名信的人正在干老勾当,正在往别人的门里塞信昵——会是谁的门?没人能盯住所有的门……我应该坐到窗户那边去,留意在四方院里走动的人……应该有人这样做——但又能信任谁昵?而且,老师们都有她们自己的工作要做;她们不可能整夜坐在窗户边,然后白天去工作……工作……全神贯注地工作……
她已经起床了,把窗帘拉到了一边。天上没有月亮,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一个点灯熬夜赶论文的人都没有。
她想,在这样一片漆黑的夜晚,任何人都可以去任何地方而不被人觉察。她几乎连右边图德大楼屋顶的轮廓都看不清。在她的左边,图德附楼后面突出来的新图书馆,在黑夜里就是黑黑的一团。
图书馆内,死寂一片。
她穿上睡袍,轻轻地关上门。外面冷得刺骨。她找到了墙上的开关,走到附楼的中央过道里。她经过了一排门,门后面睡着学生们,她们可能正在做梦,天知道是什么梦——考试、运动、大学生、派对,所有乱七八糟的奇怪东西,汇总起来称为“活动”。在她们的门外,堆着一小堆脏盘子、脏杯子,等着仆人收集回去清洗。还有鞋子。门上有写着名字的卡片:h·布朗小姐、琼斯小姐、柯尔布恩小姐、斯勒普塞小姐、伊莎克松小姐——这么多陌生的人名;这么多注定要成为人妻和人母的人名;或者还可以说,这么多未来的历史学家、科学家、大学教授、医生、律师——任何一种你觉得重要的职业。过道的尽头有扇大窗户。窗户的顶端和底端都敞开了,为了清洁和通风。哈丽雅特把底端的窗框推了上去向外看,冷得发抖。
她突然发现,不管是什么理由或直觉让她瞄了图书馆一眼,这理由或直觉真是精准得很。新图书馆应该非常黑才对,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其中的一扇长窗被一道窄窄的光线从上到下割裂开来。
哈丽雅特敏捷地思考。如果这是布洛斯小姐正在为了明天的开幕仪式作准备的话,也无可非议——尽管在一个让人不理解的时间,但她为什么要把窗帘拉上?装窗帘是因为图书馆朝南的那面要保护起来,避免强光直射。但如果说,在三月漆黑的半夜里,图书馆馆长为了保护自己和她的准备工作,要把窗帘拉起来,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学院的藏书可不至于那么神秘。她应该自己去看看昵,还是应该去叫醒什么人?
有件事很清楚,如果鬼鬼祟祟藏在窗帘后面的那个人是某位教研室的成员,那么叫个学生来见证这一发现显然是不明智的。哪位老师在图德大楼里住宿呢?那份名单不在手边,哈丽雅特记得巴顿小姐和希尔佩克里小姐的房间在这幢楼里,但在很远的另一头。倒是有机会去把她们叫起来。哈丽雅特最后瞥了一眼图书馆窗户,然后急匆匆地回头,经过天桥上的她自己的房间,走进主楼。她狠狠地抱怨了一下自己,怎么没有带手电筒;摸索墙上的开关很耽误时间。顺着走廊向前,经过楼梯口,然后向左。那一层没有住老师,一定是在下面一层。她又折回去,下楼,然后又转左。她身后所有的走廊灯都是亮的,她疑心这样会不会引起其他楼里的人的注意。最后,她看到左边的一扇门上标着“巴顿小姐”。那扇门是敞开的。
她急促地敲了敲门,然后走了进去。起居室是空的,而且卧室的门也是敞开的。“上帝啊!”哈丽雅特说,“巴顿小姐!”没有人回应。然后,她探头看了一眼,卧室和起居室一样是空的。被罩扔在床尾,床肯定有人睡过;但睡觉的人已经起来,而且不见了。
要为此想出一个合适的解释,还是很容易的。哈丽雅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深思着;然后突然想起,透过这间屋子的窗户可以看到四方院。窗帘是拉开的,她向茫茫夜色中看了看。图书馆窗户的灯依然亮着;但就在此时,灯熄灭了。
她跑回楼梯口,穿过礼堂入口。大楼的前门是半开着的。她把门推开,跑出去,往四方院那里跑。就在她跑的时候,仿佛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在她前面。她迎面过去,慢慢接近了。那个东西一把抓住她,强有力地把她紧紧按住。
“你是谁?”哈丽雅特凶巴巴地问。
“你又是谁?”
抓住她的那个手放松了,打开一个手电筒,对着哈丽雅特的脸。
“范内小姐!你到这儿来干吗?”
“是巴顿小姐吗?我在找你啊。我看见新图书馆里有灯亮着。”
“我也看到了。所以我刚刚过去想看个究竟,但门是锁着的。”
“锁着的?”
“而且钥匙还在里面。”
“还有别的方法进去吗?”哈丽雅特问。
“有,当然有了。我应该想到这一点的。从礼堂过道和小说图书馆上去。过来!”
“等一等,”哈丽雅特说,“那个人可能还在那里。你看住大门,确保没人从这儿过来。我到礼堂那边去看看。”
“好的,好主意。你没有手电筒?你最好把我的拿去。开灯很浪费时间。”
哈丽雅特一把抓住手电筒,开始跑;一边跑,一边想。巴顿小姐的故事似乎合情合理。她醒过来(为什么?)看见灯光(她睡觉的时候要是没拉窗帘的话,这就很可能),然后就跑出去看个究竟。这时候,哈丽雅特正在上面一层的楼梯上找老师住的房间。同时,图书馆里的那个人要么是做完了她想做的事,要么看到图德大楼的灯都亮着,于是有所警觉,所以把灯关了。她没有从大门出来,现在要么还在礼堂与图书馆之间的某处,要么就是趁巴顿小姐和哈丽雅特在四方院里互相纠缠的时候,从礼堂的楼梯溜走了。
哈丽雅特找到了礼堂的楼梯,顺着向上爬,尽量把手电筒的灯光开到最小。她脑子里有种强烈的感觉,她正在找的这个人肯定是精神错乱的,或者就是个疯子;这个人有可能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突然袭击她。她上到了楼梯口,把双扇的玻璃门推开,这扇门外就是从礼堂到学生伙食服务处的通道。她推门的时候,仿佛听到了细微的脚步的寒率声,与此同时,她还看到手电筒的光一闪而过。在门的右边,应该有一个过道灯开关。她找到了开关,并开了灯。不过只是瞬间一闪,然后就又黑了。保险丝断了?她马上就自嘲起来。当然不是。肯定是在过道那边的那个人,几乎和她同时按了开关。她又把开关打开,灯光顿时铺满了整个过道。
在她的左边,有三扇门,其中厨房供应口在中问,门一直通向礼堂。右边是长长的空白墙,介于过道和厨房准备区之间。她的前面,在过道远处的那个尽头,快要到学生伙食服务处大门的地方,有个人站在那里,一手捂着她的睡袍,一手拎着一个大壶。
哈丽雅特迅速地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人身上,这个人遇到她完全不慌乱。她看上去很熟悉,哈丽雅特马上就认出来了。这就是哈德森小姐,三年级的学生,学宴那夜她也在。
“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到底干什么?”哈丽雅特厉声问道。她并没有权利干涉学生们的行为。何况她自己的样子——穿着睡衣,裹着毛织晨衣——也不能让人感觉她有任何权威可言。哈德森小姐大吃一惊——凌晨三点钟,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盘问。她盯着哈丽雅特,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哈德森小姐终于开口了,口气很不温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有权在这几走,我也同样有权……哦,天哪!”她突然大笑了起来,“我想你肯定是个仆人吧。你没穿制服我没认出来。”
“不是,”哈丽雅特说,“我是一个往届学生。你是哈德森小姐,是吧?你的房间不在这里。你是不是要去学生伙食服务处?”她的眼睛盯着那个壶。哈德森小姐的脸红了。
“是的——我想去拿点牛奶。我有篇论文要赶。”
她说得好像这是件天大的罪过似的。哈丽雅特不禁暗暗发笑。
“所以这还跟以前一样,是不是?凯莉就跟我们当年的艾格尼丝一样心肠软。”她走到学生伙食服务处小窗口,摇了摇开口,但被锁住了,“显然,她的心肠还不够软。”
“我跟她说过让她把窗口留着,”哈德森小姐说,“但她大概忘记了。对了——你可别去揭发凯莉。她这个人好极了。”
“你应该知道,凯莉是不应该留小窗口的。你应该在十点钟之前去拿牛奶。”
“我知道,但你不可能每次都清楚你晚上到底要不要牛奶。我想,你们那个时候应该也做过同样的事情。”
“是啊,”哈丽雅特说,“我们最好不谈这个了。等一下,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才,就在你来之前几秒钟。”
“你遇到什么人了吗?”
“没有,”哈德森小姐看上去吃了—惊,“为什么?有什么事发生吗?”
“我不知道。睡觉去吧。”
哈德森小姐离开了,哈丽雅特又去摇了摇学生伙食服务处的门,那门跟发售食物窗口一样锁得死死的。然后她继续走,穿过小说图书馆,那里是空的,她把手按在新图书馆橡木门的门柄上。
门是锁着的,锁上没有钥匙。哈丽雅特在小说图书馆里看了一圈。窗台,那儿有一支细铅笔,还有一本书和几张纸。她把铅笔捅进钥匙眼里,什么也没碰到。
她去了小说图书馆的窗户边,把窗户推起来。窗户下面是小走廊的顶棚。这种捉迷藏的游戏两个人玩不起来。她拖来一张桌子,挡住了图书馆的门,这样如果有任何人想从她后面的门里出来的话,她肯定会发现。然后她从窗户爬出来,上了走廊的顶棚,趴在露台上。她看了看下面,但什么也看不清楚。她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发了一个信号。
“嗨!”巴顿小姐在下面,小心翼翼地压着嗓门。
“另外一个门也锁着,而且钥匙不见了。”
“那就不好办了。如果我们俩当中的一个离开,去找帮手,那个人可能逃出来。如果我们大声呼叫的话,会引起一场骚乱的。”
“你说的完全正确。”哈丽雅特说。
“这样吧,我尽量从底层的窗户里翻进去。那些窗户好像都插了插销,但我可以敲碎一格玻璃。”
哈丽雅特在那里等着。现在,她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叮当声。然后是一阵安静。接着,她又听到窗框移动的声音。然后是更长一段时间的安静。哈丽雅特回到小说图书馆,把桌子从门边推开。大约六七分钟后,她看到门柄在移动,还听到橡木门那边轻叩的声音。她弯腰凑近钥匙孔,说:“怎么样了?”然后把耳朵侧过去听。
“一个人也没有,”巴顿小姐的声音从那一边传来,“钥匙不见了。里面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我马上进来。”
她迅速从礼堂跑出来,然后转到图书馆的前门。在那里,她找到了巴顿小姐打开的窗户,她爬了进去,顺着楼梯跑进图书馆。
“天哪!”哈丽雅特说。
新图书馆真是气派,房顶很高,南但崤六个隔间,那么多窗子从地板一直立到天花板,给图书馆采光。北侧的墙壁是没有窗户的,书架足有十英尺高。书架上方还有空余的墙壁,如果将来现有的书架上书太多的话,上面还可能被运作成一个额外的画廊。现在,这块空墙被布洛斯小姐和她的志愿者装饰了一系列的版画,都是那些对学术门派有深远影响的东西,比如希腊帕台农神庙、罗马角斗场、图拉真纪念圆柱,还有其他一些古典的地理场所。
馆里所有的书都被拽出来了,扔得地板上到处都是。那个人采用的方法倒是简单,她把书架整个推翻了,画也被扔了下来。墙的空白处被横七竖八地画满了,用的是棕色油漆,上面写的字有一英寸大,内容当然不堪入目。一架图书馆用的梯子和一桶里面放着刷子的油漆,得意扬扬地竖立在这一片狼藉的中间,来解释这翻天覆地的变化是怎样完成的。
“这下完蛋了。”哈丽雅特说。
“是啊,”巴顿小姐说,“用这来欢迎欧卡珀勋爵真是好极了。”
她的声音里有种古怪的腔调——几乎是一种满意。哈丽雅特冷静地看着她。
“你要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拿放大镜去把这里翻个底朝天?还是去找警察?”
“两个都不行。”哈丽雅特说。她思索了一会儿。
“首先,”她说,“要去找院长。其次,要找到钥匙,或者备用钥匙。然后,要把这些污秽的字都清理掉,不能让人看到。最后,在十二点之前把图书馆整理好。我们还有许多时间。你还好吧,能不能去把院长叫醒,把她带来。我就趁这个时间检查一遍,找找线索。我们以后再讨论是谁干的,她是怎么逃走的。抓紧时间。”
“好!”巴顿小姐说,“我最喜欢有主见的人了。”
她马上备受鼓舞地出发了。
“她的睡袍上肯定沾满了油漆,”哈丽雅特大声地自言自语,“但也许是爬进来的时候弄的。”她到楼下去,检查了一下开着的窗户。“是的,她就是从油漆未干的暖气管上爬进来的,但不知道她是从哪儿上的暖气管。我想我也作下记号了。还真的有。未干的脚印——她的和我的,毫无疑问。等一等。”
她跟踪着湿脚印,上了楼梯,在那里脚印慢慢变淡,既而消失了。她没有找到第三对脚印,但闯入者的脚印有可能慢慢干了。不管这个人是谁,她肯定最迟是在午夜刚过的时候闯进来的。油漆溅得到处都是,那是不是可以在全学院搜查沾了油漆的衣服?这倒不错。但这样会引起可怕的丑闻。哈德森小姐——她的身上有油漆印子吗?哈丽雅特觉得好像没有。
她又回过神来,出乎意料地觉察到,她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而且窗帘是拉开的。如果另外大楼里的人看进来,那这图书馆内部一定像个打足了光的舞台。她把灯都关了,小心地拉严窗帘,然后再把灯重新打开。
“是啊,”她说,“我明白了。是这样的。那个人动手的时候,窗帘是拉上的。然后她把灯关上,再把窗帘拉开。接着,这位邪恶的艺术家就逃跑了,并把门锁紧。到了早上,从外面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谁会是第一个进图书馆的人呢?一个早班仆人,要来最后清扫一下?她会发现图书馆的门是锁着的,然后会想是布洛斯小姐锁上的,可能没什么事情要干了。布洛斯小姐可能会是第一个进来的人。什么时候呢?那要到早祷告之后了,或者是早祷告之前。她可能进不来,然后会浪费时间找钥匙。等到有人能进图书馆的时候,什么都晚了,根本没时问清理这个烂摊子。这时,所有的人都差不多要来了。名誉校长——
“布洛斯小姐会是第一个来图书馆的人。她也是晚上最后一个离开,最了解油漆桶藏在什么位置的人。她会把自己的工作毁得一团糟吗?这个假设比利德盖特小姐毁掉自己的校稿还严重。这种心理战术的假设会有多大可能呢?一个人可以毁掉世界上所有的东西,但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却下不了手。但从另一方面讲,如果一个人真是狡诈到一定程度,料到人们会这样猜测,她可能就会把自己的劳动成果毁得一团糟,然后就洗脱嫌疑了。”
哈丽雅特在图书馆里缓慢地走动。地板上有一大摊溅出来的油漆。在它的边缘——哦,是啊!如果在这里仔细找寻沾染了油漆的衣服,应该会有所帮助。但那些脚印可以证明,那个浑蛋显然没有穿拖鞋。那么,她说不定什么也没穿呢?这一层的暖气开得很足很热,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狡诈精明,就算是为了舒服,她也可以什么都不穿。
那么,这个人又是怎么逃跑的?哈德森(如果她值得信赖的话)和哈丽雅特都没有在出口遇到任何人。但在灯熄灭之后,那个人还是有充裕时间能逃跑的。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礼堂的拱门下面溜走,从远远的老四方院那边是什么也看不到的。或者,也有可能,当哈丽雅特和哈德森小姐在走廊里交谈的时候,那个人就藏在礼堂里。
“我失算了,”哈丽雅特说,“我应该把礼堂里的灯都打开,查个清楚。”
巴顿小姐带着院长回来了。院长朝四周看了一眼,然后说:“老天爷!”她看上去像个粗壮的中国古代官员,长长的红辫子,蓝色的夹层睡袍,袍子上满是绿色和深红色的龙。“我们怎么蠢得没想到这一招?当然,她肯定要这么干的!如果我们早料到就好了,洛斯小姐可以在她走之前把图书馆锁起来。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我首先想到的是,”哈丽雅特说,“松节油。第二个是,佩吉特。”
“我亲爱的,你完全说对了。佩吉特能帮我们。他总是能帮上忙,就像慈善家一样,从来都不会拒绝你。你们两个及时发现了这个,真是上帝保佑。我们先把这些恶心的涂涂抹抹清理掉,然后就可以涂上一层快干胶漆,或者……或者整个贴上墙纸,然后——天哪!我不知道从哪里可以搞到松节油,除非漆匠留下了很多。我们需要一小缸松节油啊。但佩吉特会处理好的。”
“我马上就去找他,”哈丽雅特说,“而且立刻去把布洛斯小姐拽来。我们必须得把这些书放回书架。现在什么时候了?差五分四点。我想应该没问题的。在我回来之前,你们能照看一下这里吗?”
“好的。哦,现在大门已经开了。我有一把备用钥匙,真是幸运。一把精致的镀金钥匙——本来是为欧卡珀勋爵准备的。但我们得找一个锁匠来开另外那扇门,除非建筑工人那儿有把多余的。”
在这个难以置信的早上发生的所有难以置信的事中,最难以置信的要算佩吉特的冷静。他穿着一身讲究的条纹睡衣被招到哈丽雅特面前,以一种悍然的镇定听完了她的描述。
“院长很遗憾地说,佩吉特,有人在新图书馆里捅了个大娄子。”
“很糟吗?”
“整个地方都底朝天了,墙上全部都是不堪人目的字和画。”
“那真是不幸啊。”
“用棕色油漆干的。”
“那肯定很难看。”
“必须得马上清理干净,不能让任何人看到。”
“对。”
“然后我们得找到装饰工人,或者任何人,只要能贴墙纸,能把墙洗干净就行。这些得在勋爵来之前完成。”
“很好。”
“佩吉特,你觉得你能处理这个吗?”
“交给我吧。”
哈丽雅特接下来的任务是去找布洛斯小姐。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烦躁地大声发泄了一通。
“太恶心了!你说那些书都要重摆一遍,这是什么意思?现在?哦,天哪,是啊——我想现在谁也救不了了。真是幸亏我没有把乔叟的珍贵卷本以及其他珍贵的书卷放在陈列书架里,天哪!”
图书馆馆长从床上爬起来。哈丽雅特观察了一眼她的脚,很干净。但卧室里有股奇怪的味道。过了一会儿,她发现这味道是从隔壁固定面盆那儿飘来的。
“我说——那是松节油的味道吗?”
“是的,”布洛斯小姐说着,拼命把腿往长袜里塞,“我是从图书馆里拿回来的。我搬那些油漆桶的时候,手上不小心沾了油漆。”
“你要是刚才把松节油借给我多好。我们刚才必须得从一段油漆未干的暖气管上往窗户里爬。”
“是啊。”
哈丽雅特出门的时候很困惑。布洛斯小姐明明可以在现场就把油漆清洗干净的,为什么不怕麻烦把那罐松节油带回新四方院的房间?但她非常理解,如果想把脚上的油漆洗干净,但在清洗到一半的时候被什么事打断了,那么她别无选择,只能拿着松节油罐子赶快离开。
然后,她又有了一个想法,那个浑蛋不可能是光着脚离开图书馆的。她肯定又把拖鞋穿上了。如果她把沾了油漆的脚塞进拖鞋的话,那拖鞋肯定会让她露马脚的。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一身衣服,然后又回到新四方院。布洛斯小姐已经不在了。她的卧室拖鞋就放在床边。哈丽雅特仔细检查了一下这双拖鞋,但上面一点油漆的痕迹都没有。
在回去的路上,她碰到了佩吉特。他的两只手分别提着一大罐松节油,正静静地穿过草坪。
“你从哪儿搞到这么多,佩吉特,这么一大清早的?”
“哦,莫林斯骑着他的摩托车去找了一个小伙子,那个小伙子开了家汽油店,就在附近。”
就是这么简单。
不久,哈丽雅特和院长都已梳洗完毕,穿上体面的长袍。她们跟在佩吉特和装饰工匠的后面,沿着伊丽莎白女王楼的东侧走着。
“女士们,”她们听到佩吉特开口说话了,“也一大早就起床,跟先生们一样。”
“当我还是个毛头小伙子的时候,”工匠回话说,“女士就是女士。先生就是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个国家需要的,”佩吉特说,“是一个希特勒。”
“这是对的,”工匠说,“把女孩子们留在家里。伙计,你这儿的活计还真是有意思。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在给一群母鸡看大门之前?”
“在动物园里帮忙喂骆驼。那也是项很有意思的工作。”
“那你怎么把那份工作给丢了?”
“血毒。我被咬了手臂,”佩吉特说,“被一个母的。”
“哈!”装饰工匠说。
当欧卡珀勋爵驾临的时候,图书馆已经完全没有碍眼的东西了,除了上面的部分还有点潮,有些缝隙以外。这是因为新墙纸干的程度不均匀。玻璃都擦干净了,地板上的油漆污点也清理掉了。她们在一个橱柜里找到十二张经典雕塑的摄影,可以用来代替希腊帕台农神庙和罗马角斗场;书都被放回书架的原位了;而且陈列书架上恰到好处地摆放着乔叟的初版书卷,莎士比亚的首版四开本,三本莫里斯的凯姆斯科特出版社作品,有亲笔签名的《有产者》。,还有什鲁斯伯里伯爵夫人的绣花手套。
院长拥抱了勋爵,好像一只母鸡在抱一只小鸡。她的神经时刻都在饱受折磨,生怕有什么难堪的信笺从他的桌布里掉出来,或出人意料地从他长袍的褶皱里飘出来。午餐之后,当她们都在教研室的时候,他从他的口袋里翻出了好几张纸条,快速地翻阅着,眉头困惑地皱起来。这个时候,她敏感的神经高度紧张起来,差点把放糖的小碟子给打翻了。不过,后来才搞清楚,他只不过是放错了一条希腊名谚。尽管督学已经了解了图书馆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但她还是像往常一样沉静,一样泰然自若。
这些事哈丽雅特都没有看见。装饰工人们干完活儿之后,她就一直待在图书馆里,观察每个来来往往人的行为。但没有一个人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显然,这个学院恶作剧的始作俑者没有得逞。有仆人把冷餐端给这位自己忙活的观察者。一块餐巾把午餐盘盖了起来,但除了火腿三明治之类的东西外,折叠的餐巾下并没有隐藏别的。哈丽雅特认出了这个仆人。
“你是安妮,是不是?你现在在厨房工作吗?”
“不是的,夫人。我在礼堂和教研室里服务。”
“你的小女儿们怎么样?我记得利德盖特小姐说过,你有两个小女儿。”
“是的,夫人。您想问哪一方面呢?”安妮的脸马上就容光焕发起来,“她们好极了。我们从前住在一座工业城市里,但牛津更适合她们。夫人,您喜欢孩子吗?”
“哦,喜欢的。”哈丽雅特说。事实上,她并不那么喜欢孩子;但总不能对这些有小宝贝的母亲们直言不讳地说出来。
“夫人,您应该结婚,然后就会有您自己的孩子了。哦!我怎么能这么对您说话——太不合适了。但在我看来,这么多没结婚的女士们住在一起,这真是可怕的事。这是不正常的,对不对?”
“呵,安妮。这完全是个人选择的问题。而且也得等到合适的人出现才能结婚啊。”
“夫人,这倒是真理啊。”哈丽雅特突然想起,安妮的丈夫很古怪,要么就是自杀了,要么就是有别的不幸的事。她怀疑安妮的这番陈词滥调是不是装的。但安妮看上去好像过得挺高兴,她又笑了。安妮有一双淡蓝色的大眼睛。哈丽雅特琢磨,在她变得这么瘦,这么忧心忡忡之前,肯定是位相貌姣好的女子。“我希望你的那个人会出现——或者你是不是已经订婚了?”
哈丽雅特皱了皱眉头。她对这个问题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也不想和学院里的仆人讨论自己的私人生活。但安妮这么问,好像也没有无礼的意图,所以她还是很礼貌地回答了:“还没有呢,但谁知道以后昵?你觉得新图书馆怎么样?”
“夫人,这是非常壮观的一个房子,是不是?但这么大一个地方,只允许女人来看书学习,有点太浪费了。我不明白女人要书干什么。书又不能教她们怎么做个好妻子。”
“你的观点太可怕了!”哈丽雅特说,“安妮,你怎么能在一所女子学院里找到工作的?”
仆人的脸上立刻愁云密布。“夫人,我有我的苦衷,找到一份工作就老实干呗。”
“是啊,当然了;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很不错。但有些聪明女人很古怪,您觉不觉得?我的意思是,很好笑。她们只有一种心思。”
哈丽雅特想起和利德盖特小姐之间的那些误会。
“哦,不是这样的,”她轻快地说,“当然她们都很忙,没有时间关注外界的事。但她们的心地都很好。”
“是这样的,夫人;我知道她们心地都很好。但我经常想起《圣经》里的那句话:‘多学使人疯癫。’这不是一件好事。”
哈丽雅特敏锐地看了她一眼,并注意到她眼睛里有一丝古怪的神情。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安妮?”
“没什么意思,夫人。就是好笑的事常常发生,不过当然了,您是客人,不会了解的。我也没有资格来说这些——我现在只是个仆人而已。”
“如果我是你的话,”哈丽雅特相当担心地说,“我绝不会和外面的人或者访客提到你刚才跟我说的这些事。如果你有任何抱怨的话,你应该去和财务主任,或者督学说。”
“我并没有任何抱怨,夫人。但您可能也听说过,那些墙上写的粗鲁的话,还有在四方院里烧着的东西——为什么,报纸上登了一点点。夫人,您会发现的,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人来学院之后。”
“哪个人?”哈丽雅特严肃地问。
“那些女学问人中的一个,夫人。不过,也许我最好还是不要再多嘴了。您写过侦探小说,是吧,夫人?您一定能在那个女士过去的故事里发现点什么,您要相信我。最起码,许多人都是这么说的。和这样一个女士待在一个地方,对谁都不是一件好事。”
“我觉得这里肯定有误会,安妮。你随便散布这样的谣言,倒要让我小心了。你现在最好赶快回你的礼堂去。我希望你在那儿还有点用。”
所以,仆人所说的当然是德·范恩小姐了;她正是这个到达学院时间和恶作剧开幕相吻合的“女学问人”——如果安妮看到老同学宴会那晚四方院里的那幅图的话,她会发现,实际情况比她所了解的还要吻合。一个古怪的女人,德·范恩小姐,而且她那双让人不安的眼睛背后,显然有着各种各样的经历。但哈丽雅特更倾向于去喜欢她,她发疯的方式跟那些肇事浑蛋不一样;不过说她有某种狂热的气质倒不离奇。不过,她昨天晚上在干什么?现在她在新四方院里有房子住,现在她想有不在场证据可不容易了。德·范恩小姐——好了,她和所有其他的人一样,双脚都浸在嫌疑之水里。
图书馆的开幕典礼进展得很顺利。名誉校长用那把镀金的钥匙打开了大门,并不知道前一天晚上,这把钥匙曾在特殊的情况下,已经开过一次门了。哈丽雅特一直观察着每一个在场学生以及老师的脸,图书馆能高雅地展现在众人面前,没有人露出一丝惊讶、气愤或失望的表情。哈德森小姐也在场,看上去兴致很高,但丝毫不激动;卡特莫尔小姐也在场,她看上去好像哭过。哈丽雅特注意到她一直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没有跟人说话,直到典礼接近尾声的时候,一个戴眼镜的皮肤较黑的女孩从人群里挤到她那儿,然后她们一起走开了。
晚些的时候,哈丽雅特去了督学那儿交她答应过的那份报告。她特别强调,像前一天晚上那样的事,如果一个人处理是很困难的。多派些帮手在四方院和过道里仔细巡逻才有可能抓到下手的人,无辜的嫌疑人也能尽早排除。她强烈建议从克丽普松小姐的代理公司里招些女侦探,那个公司她先前已经解释过了。
“我明白你的想法,”督学回答说,“但我已经知道至少有两位教研室的成员极度反对这样做。”
“我知道是谁,”哈丽雅特说,“埃里森小姐和巴顿小姐。为什么?”
“我也觉得,”督学没有回答问题,只顾着继续说,“现在事情真的很棘手。如果有陌生人晚上在学院里走来走去,学生们会怎么想?她们会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这些人自己不能巡逻,要找别人。很难开口告诉她们,我们自己也是重点嫌疑对象。而且,要是按照你的建议来做,我们需要一大帮人——如果重要地方都需要人看守的话。这些人可能对学院的生活状况一无所知,她们很可能犯一些难堪的小错,比如跟踪或盘问了不合适的人。我不知道我们怎样才能避免一场难堪的丑闻和怨声载道。”
“我全部都了解,督学。但另外一方面,这也是最快的解决方法。”
督学低下头,欣赏着一块精致的织锦。
“我觉得这样做不是我们希望的。我知道你会说整件事都不是我们希望的。我很赞同这个观点。”她抬起头,。我想,范内小姐,你大可以不必牺牲你自己的时间来帮助我们。”
“我的时间是没问题的,”哈丽雅特缓缓地说,“但如果没有帮手,这件事就很棘手。如果这里有,哪怕只有一两个完全没有嫌疑的人,那也会好办得多。”
“巴顿小姐昨天晚上帮了你不少忙吧。”
“是的,”哈丽雅特说,“但——我该怎么说呢?如果我这是在写侦探小说的话,在现场发现的第一个人应该是第一嫌疑人。”
督学从她的篮子里挑出橘色的线,一心要把线穿到针里。
“你愿意解释一下吗?”
哈丽雅特小心翼翼地解释了。
“你解释得很清楚,”巴林博士说,“我完全理解。现在,那个学生,哈德森小姐,她的解释并不怎么让人满意。她怎么可能在那个时间还指望能在学生伙食服务处拿到食物;事实上,她也没拿到。”
“没拿到,”哈丽雅特说,“但我知道得很清楚,在我上学的那个时候,和仆人总管打个招呼,让她晚上帮忙留门,不是件很难的事。所以,如果有人晚上要赶论文或者别的什么事,感到饿了,她就会去那儿,拿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的天哪。”督学说。
“我们对此一直都是很自律的,”哈丽雅特说,“会把这记在我们的账上,学期末的时候会算在我们的学杂费用里。不过,”她谨慎地加了一句,“有些东西,比如说冷餐肉和烤油之类的,那肯定会有些隐瞒。不管怎样——我觉得哈德森小姐的解释是说得过去的。”
“事实上,厨房门是锁着的。”
“的确是锁着的。其实,我见过了凯莉,她告诉我那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十点半锁了门。她承认哈德森小姐请她留门,但她没有这样做。因为就在昨天晚上,财务主任特别下令要锁好厨房和学生伙食服务处。那肯定是在我们的会议之后的事。她还说她会比以前更严格地管理这件事,因为上学期的那些麻烦现在又出现了。”
“这样——我看没有什么不利证据针对哈德森小姐。我想她只是一个很活泼的年轻姑娘;不过,还是关注一下她比较妥当。她是很有能力的,但她先前的所作所为却不是很有教养。而且,我敢说,她很有可能会被别人议论,甚至感觉到不友好的情绪。我告诉你这个,并不是想制造任何针对她的偏见,只是供你参考——万一它有参考的价值。”
“谢谢你。那么,督学,如果你觉得找外界人士来帮忙不可能的话,我觉得我应该在学院里待上一个星期左右。对别人就说是来帮助利德盖特小姐整理书稿的,我自己也可以在牛津大学图书馆做点研究。这样的话我可以进行一些调查。但如果学期结束的时候,还没有什么明确的结果,我真觉得你们得考虑请专业人士介入了。”
“你真是太慷慨了,”督学说,“我们全体都应该向你致谢。”
“我应该提醒你,”哈丽雅特说,“高级研究员里有一两个人并不赞成我的介入。”
“这是有点麻烦。但如果你为了学院着想,接过这个烫山芋的话,只能让我们多一份感激之情。能避免把这件事公开于众,我简直无法强调这意义有多重大。不管对我们这个学院,还是对整个大学的女性来说,什么都比不上报纸上的恶意中伤、胡编乱造更有害。到现在为止,学生们看起来很靠得住。如果她们中有人走漏风声,我们现在也应该有所耳闻了。”
“费拉克斯曼小姐那个新学院的未婚夫呢?”
“他和费拉克斯曼小姐都是很规矩的。首先,这件事自然是纯粹的私事。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和费拉克斯曼小姐谈过话,她保证她和她的未婚夫都会严守秘密,直到整件事水落石出为止。”
“我明白了,”哈丽雅特说,“我们要尽全力处理这件事。有件事我想提个建议,有些过道的灯应该彻夜都点着的。这么大的一座楼,灯全点上巡查都已经很难;如果再摸黑,更是不可能的。”
“很有道理,”巴林博士说,“我会和财务主任说的。”
尽管这安排不尽如人意,但哈丽雅特还是把这个责任接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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