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绿洲的教堂墓地里,博物馆和考古部的所有资深人员都汇聚而来,就连阿塔兰·阿布·辛也驾驶他的黑色梅赛德斯轿车从开罗赶来,他是文化旅游部的部长,也是杜雷德的上司。
他站在罗兰身后,虽然他是个穆斯林,但也出于责任参加了葬礼。纳胡特·古德比站在他的舅父身边,纳胡特的母亲是这位部长的小妹妹。杜雷德曾经讽刺地评论说,这种亲属关系总算补偿了这个外甥的愚笨无能和在考古方面的无知,也抵消了他作为工作人员的不称职。
天气十分闷热,在室外,温度一直在三十度以上,即使站在科普特教堂的回廊下面,气温仍旧使人感到压抑。浓重的烟火缭绕在周围,加之穿着黑袍的牧师在履行古老仪式时口里发出的单调而拖长了的念诵声,使罗兰感到上不来气。她右手臂上缝针的地方一阵阵地刺痛,每当她向那具停放在装饰华丽的金色祭坛旁边的黑色棺材望去,杜雷德被烧光了头发的模糊头颅便在她的眼前浮现出来,她的身体在座位上倾斜下去,她不得不用力坐直,以免跌倒。
葬礼结束了,她终于可以逃到开阔的空地和沙漠阳光之下了。其实到那时她的责任也没有终结,作为丧主,她必须紧随棺材之后,和送葬的队伍一道前往棕榈树丛中的墓地,杜雷德的亲属们都聚集在家族墓地等待着死者。
在返回开罗之前,阿塔兰·阿布·辛来到罗兰面前和她握手,并对她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语。“真是令人发指,罗兰,我已经私下里和内政部长谈过了,他们将抓捕犯下这次暴行的凶手。相信我,你只管放心,无论过多久再回到博物馆上班都行。”他对她说。
“我星期一就去上班。”她回答说。他从黑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记事本,翻阅了一下,做了一个记号,然后看着她。
“那么,你可以下午到部里来见我,四点。”他告诉她。他向等在那里的梅塞德斯车走去,这时,纳胡特·古德比走上前来,和她握手。他的皮肤略显青黄色,黑眼球里隐现着一些咖啡色的斑点,他个子很高,浓密而卷曲的头发,洁白的牙齿,给人文雅的感觉,他的礼服裁剪得很得体,身上发出隐约的科隆高级香水味道,他的表情庄重而又悲伤。
“他是个好人,我一直对杜雷德怀有最高的敬意。”他对罗兰说。她点了点头,没有回答这番明显的假话。在杜雷德和他这位副手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可言,他从不允许纳胡特插手泰塔卷轴的研究工作,特别不允许他接近第七卷轴,这已经成了他们之间尖锐对立的焦点。
“罗兰,我希望你会申请主任的职位,”他对她说,“你很适合做这项工作。”
“谢谢你,纳胡特,谢谢你的好心,到现在为止我还来不及考虑将来的事。不过,你难道不申请吗?”
“当然会的,”他点点头,“但那不意味着别人不可以申请,也许从我眼前夺过这个工作的正是你呢。”
他微笑着,透出一种得意的神情。她只是阿拉伯世界的一个女人,而他是部长的外甥,纳胡特明白目前的形势对他很有利。
“来个朋友间的竞赛?”他问道。
罗兰悲戚地笑了笑:“朋友?是啊,将来我会需要朋友帮助的。”
“你知道你有很多朋友,部里每一个人都喜欢你,罗兰。”这一点他倒说对了,罗兰心里想。他继续平静地说:“用不用我带你去开罗,我敢肯定我舅舅不会反对的。”
“谢谢你,纳胡特,不过我是自己开车来的,而且我还要在绿洲过夜,打点一下杜雷德的事物。”其实这并不是真的,罗兰原打算去的是吉萨的公寓,当晚赶到那里,去的目的她自己也没想清楚,但她不想让纳胡特知道自己的想法。
“那么我们就周一在博物馆里再见吧。”
罗兰丝毫也未耽搁,尽快从那些农民、朋友和亲属们中间逃走了,他们的人数很多,因为其中有很多人都靠为杜雷德的家庭工作来谋生,她在人群中感到麻木而孤独,他们的安慰和诚恳开导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也不会使她宽解。
尽管天色已晚,因为第二天是星期五,是安息日,通往沙漠地区的柏油路上依然很拥挤,车辆沿着相反的两个方向缓缓地行驶,紧随其后,她把受伤的右手从带子中解脱出来,并没有感到对驾车有什么妨碍,她感到自己的状态好多了,不管怎样,毕竟已经过了五点钟,她已经可以看到黄色的荒漠边缘出现的绿色地带,那是尼罗河这条埃及大动脉边上形成的狭长灌溉地带和农田。
同往常一样,她越是驶近首都,交通便显得越拥挤。当她来到位于吉萨的公寓小区时,天色已经接近全黑了,吉萨大金字塔俯瞰着尼罗河和许多巨大的石头纪念物,这些纪念物高耸入云,直抵夜空,对罗兰来说,它们就是祖国的心脏和历史的缩影。
她在地下停车场停好了绿色的雷诺轿车,接着走上扶梯向顶楼升去。
她走进公寓房间,立刻就呆住了,起居室已被洗劫过,就连地毯也被掀了起来,画像从墙上掉了下来。她愣了片刻,然后穿过凌乱的杂物、破碎的家具和粉碎的用品,走进了房间,经过走廊时,她朝卧室瞥了一眼,发现卧室同样遭到了洗劫,她和杜雷德穿的衣服被胡乱扔在地上,衣柜的门也敞开着,有一扇门已经脱钩掉了下去,床上的被褥被翻卷起来,床单和床垫被扯得乱成一团。
一种从打碎的家用香水瓶散出的味道从浴室中传出来,可她还不能直接走进浴室,她知道那里会怎样。她继续穿过走廊,向宽敞的工作室走去。
在一片混乱中,她最先看到并引起揪心痛楚的是那副珍贵的象棋显现的惨状,那是杜雷德送给她的结婚礼物,墨玉和象牙镶嵌成的棋盘被打成两半,碎块飞溅到各个角落,显出行凶者盲目的报复心理。她蹲下身去,拾起白色的王后,她的头早已摔得不见了。
她用没受伤的左手握着王后,像梦游一样走向窗前的桌子。她的电脑已遭到破坏,他们把显示屏给砸碎了,而且很显然,他们用斧头劈开了电脑的核心部件。她一望之下便可认出,硬盘中不会留下任何数据了,而且,谁也无法修好它了。
她又检查了一下放软盘的抽屉,只见所有的抽屉都被抽了出来,里面空空如也,如同那些软盘一样,她所有的记事本和照片集都不见了,她和第七卷轴之间最后的联系也被割断了,三年来的工作和全部的证据就这样付之东流了。
她一下跌坐在地板上,感到被打败了,已经彻底垮掉了,她的手臂又痛起来,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软弱,她从没想过她会失去杜雷德,落入如此境地。她双肩战抖着,眼泪从内心深处流了出来,她想控制住自己,但泪水还是溢出眼眶,只得任凭它们流淌。她在自己生活的废墟中坐着、哭着,直到内心里感到什么也没有剩下,然后她就在一堆废纸板中蜷起身子,在疲惫和绝望中昏昏睡去了。
在星期一早晨醒来时,她已经尽力恢复了自己的生活节奏,警察已来过寓所,也已向她取证,她也大致从混乱中清醒过来,就连白色王后的头也重新粘好了。当她离开寓所,钻进绿色雷诺轿车时,她的手臂已经灵活多了,虽然谈不上快乐,但她至少已不再忧郁,她已经想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她来到博物馆,径直朝杜雷德的办公室走去,不料发现纳胡特已经捷足先登,这使她很反感。两位保安人员正在清理杜雷德的个人物品,他就在旁边监督。
“你应该知道这件事该由我来做。”她冷冷地对他说。但他只给她一副极力谄媚的笑容。
“很抱歉,罗兰,我原以为会帮你做些什么。”他正在抽一只粗大的土耳其雪茄,她很讨厌那种浓重的麝香气味。
她来到杜雷德的办公桌前,拉开右手最上面的抽屉。“我丈夫的记录本原来在这儿,现在不见了,你看到了吗?”
“没有,那个抽屉里什么也没有。”纳胡特望着两位保安人员,想让他们证明自己,他们在屋子里挪动着脚步,摇了摇头。她想这也没什么了不起,记录本里并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信息,杜雷德以往总是依靠她记录和保存所有重要的信息和数据,它们大部分都在她的电脑里。
“谢谢你,纳胡特。”她打发他说,“我会把剩下的事做完的,我可不愿意让你抛下自己的工作留在这里。”
“无论需要我干什么,都请你告诉我,罗兰。”他轻轻鞠了个躬,离开了。
处理杜雷德的事物并没有花费罗兰很多时间,她让两位保安把杜雷德的箱子拿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把它们靠墙叠起来。到中午时分,她已经把自己的东西也打点好了。到她做完这一切时,离她和阿塔兰·阿布·辛见面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为了最大限度地履行她对杜雷德的承诺,她必须离开一段时间,在此之前,她想和自己最钟爱的文物告别,于是,她便来到楼下的公共展厅里。
星期一是个繁忙的工作日,博物馆的展厅里聚集了很多观摩的人群,他们跟在各自的导游后面,犹如羊群跟随着牧人,他们在最着名的展品前面围观着,听着导游背诵他们早已排练好的解说词,他们的口音像巴别塔故事中讲的那样,错落不齐。
二楼展厅中陈列着图坦卡蒙法老的财宝,那里聚集了很多观众。她并没有在那里多停留,而是尽快地走到了陈列着幼年法老黄金面具的展柜前面,像以往一样,展品所勾起的传说和呈现的华贵使她的呼吸加速,使她心跳得更剧烈。当她站在展柜前时,一个长着一对大乳房的女人和另一个满身汗渍的中年女人向她身上挤过来。
她像以往那样暗想,如果眼前这位脆弱的国王带着如此华贵的木乃伊面具进入他的坟墓的话,那么伟大的拉美西斯诸王在他们的墓葬里又该是怎样一番情景呢。拉美西斯二世是他们中最伟大的一位,他统治埃及六十七年之久,期间他在自己统治的领地内不停地为自己死后的生活聚敛财富。
罗兰又转而去看那位年老的法老,经过了三十个世纪的岁月,拉美西斯二世枯槁的身形安详地、宁静地躺在那里,他的皮肤有一种光泽,像大理石的微光,他的头发很稀少,呈金黄色,用指甲花染料染了色,他的双手也被某些材料染过,手指很长很瘦,但很优雅,不过他的衣着只是一些烂麻布,盗墓者甚至撕开了木乃伊的包裹,以便从麻布包的下面搜取到那些护身符和象征来世的甲虫雕像,这使得法老的尸骸几乎是赤裸的。当1881年人们在国王谷的悬崖墓穴中发现这些木乃伊时,只有一小块纸草包裹在法老的胸前,那上面的文字说明了法老的血统。
她心中暗想,这里面固然有某种教训意义,但她站在这些历史遗留物面前,再次感到了困惑。当她和杜雷德在一起时经常在想:泰塔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在遥远的地方,在非洲荒凉的群山里,是否有另外一位伟大的法老,从未受到搅扰,带着他的全部财富睡在那里呢?这个念头使她兴奋得战抖,身上耸起一片鸡皮疙瘩,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我已经对你做出了承诺,我的丈夫。”她用阿拉伯语低声说,“这是为了你和对你的怀念,因为是你在指引这条道路。”
她一边沿着主楼梯向下走,一边看了看手表,在前往会见部长之前,她还有十五分钟剩余时间,她已经想好了如何打发这段时间。她要看望的是一间很少有人去的边厅,除非为了走近路前往阿蒙霍特普的雕像。
罗兰在一个镶嵌着玻璃的展柜前停住了脚步,这个展柜从地面一直高耸到狭窄展厅的屋顶,里面堆满了小件艺术品、工具、武器、驱邪的灵物、容器和各种用品,它们中比较近的也要追溯到新王国的第二十王朝,即公元前1100年的新王国时期,其中最古老的则要追溯到几乎五千年前的古王国时代,对这些积存物品的分类还仅仅处在初步阶段,很多物品还根本没有登记。
在下面的架子上,靠近最里面是一个珠宝戒指和封印的展览处,在每一个封印旁边都有一个被封印压出的石蜡记号。
罗兰跪下去,仔细检查那些人工制品,展品中的青金石制成的蓝色小印章雕刻得极完美。青金石在古代是稀少而珍贵的材料,因为埃及帝国内没有天然的青金石。用青金石印章印出的石蜡印记展示着一只翅膀折断了的鹰,在图案下面有一个罗兰很熟悉的说明——泰塔,伟大王后的书吏。
她知道这是同一个泰塔,因为她在那些卷轴里曾经使用了这个残损的鹰作为个人签名,她想知道这些人工制品是被谁,又是在哪里被发现的,也许是某一个农民盗窃了一个老奴隶或一个老书吏的墓穴,并得到了它,但是她无法确定。
“泰塔,你是在和我做游戏吗,这一切或许都是精心设计的圈套?难道你躲在那个不知何处的坟墓里,还在讥笑我吗?”她把腰弯得更近些,直到自己的前额碰到了冰冷的玻璃。“泰塔,你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死敌?”她站起身来,把裙摆上的尘土抖掉,“让我们来看看吧,我准备和你玩这场游戏,看看谁会战胜谁!”她发誓说。
部长只让她等了几分钟,便让自己的男秘书引她进去了,阿塔兰·阿布·辛穿着一件黑色的薄纱外衣坐在办公桌前,但罗兰知道他更喜欢穿一件舒适的长袍坐在垫子上。他注意到了罗兰扫视自己的眼色,抱歉地笑了笑:“今天下午我和一些美国人有个会见。”
她喜欢和他交往,他对她总是很和善,她的工作也是由他安排在博物馆里的。在他的位置上,大部分男人都会拒绝杜雷德的请求的,因为杜雷德要求的是一位女助手,而且是他自己的妻子。
他问到她的健康情况,她给他看了自己包裹着的手臂:“十天之内就可以拆线了。”
他们很客气地寒暄了一会儿,只有西方人才那样笨拙地直奔要讨论的主题,不过罗兰为了不让他感到困惑,抓住一个机会对他说:“我感到我需要一些时间,我需要从我的损失中挽回一些东西,并对我今生要做的事做出决定。现在我是个寡妇了,如果你同意给我半年的时间,让我自由地支配,我会很感激你的,我要到英格兰和我妈妈住上一段时间。”
阿塔兰显得很关切,对她说:“最好不要离开我们太久,你们已经完成的工作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我们需要你在杜雷德撒手的地方继续做下去。”他尽管如此说,却还是无法掩饰自己的解脱感。她知道他还希望自己当他的面儿放弃申请主任职位的事情,他一定和他的外甥讨论过此事,无论如何他的心地太善良,所以他无法当面告诉她。埃及的一切正在改变,妇女从传统的角色遮蔽中走了出来,但是这一转变并不十分显着也并不轻松,他们两个都知道主任一职势必要落到纳胡特·古德比手中。
阿塔兰和她一道走到办公室门口,和她握手告别。当她走下扶梯时,她感到一种解脱与自由的心情。
她先前把雷诺车停放在部长大楼的露天停车场里,当她打开车门,里面已经热得几乎可以烤面包了,她落下所有车窗,把车门摆动起来像扇子一样驱赶热气,但是驾驶座上的热量还是让她感到屁股底下很烫。
她刚一驶出大门,就卷入了开罗蜂拥的车流之中。她跟在一辆超载的汽车后面向前爬行,汽车的尾气发着蓝光,直接喷射到雷诺车上。交通堵塞问题似乎是不可解决的,由于可用的停车场严重不足,各种车辆都沿着道路两侧排成三列甚至四列,把本应流畅的车流挤成了车辆的水滴。
当前面的汽车刹车时,她便不得不跟着踩刹车。罗兰笑了笑,她想起一个陈旧的笑话,说的是有些司机把车停在道路两边,结果不得不抛弃了它们,因为它们永远也不会从交通拥堵当中脱身出来。这个笑话里也许有几分真实,因为她看到有些车已经至少几个星期没有动过了,它们的风挡玻璃全都灰蒙蒙的,有些车的轮胎已经瘪下去了。
她从后视镜里看去,一辆出租车停在她车后几英寸远的地方,出租车之后堵塞的车辆望不到头,只有骑摩托车的人还能在路上随意地行使。当她从镜子里向后看时,一个骑摩托车的穿过拥堵的车流,驶近过来,那情形仿佛自杀式的撞车行为。那是一辆排气量二百的本田摩托车,车身蒙满了灰尘,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后座上坐了一个人,他和驾驶员都戴着遮住下脸的面罩,头上裹着防护灰尘烟气的白色头巾。
本田摩托车在反方向的车道上,穿过出租车和停在路边的轿车之间狭窄的缝隙,急驶而来。身后出租车上的司机做出一个模糊的手势,伸出拇指和食指喊了一声真主,意思是摩托车上的两个人简直是疯子或者是蠢人。
当本田摩托车和罗兰的雷诺轿车平行时,放慢了速度。坐在后座上的人,歪下身子,从轿车打开的窗口扔进了一个东西,那东西落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与此同时,驾驶者立刻给摩托车加速,摩托车的前轮从地面抬了起来。接着,他把摩托车掉转头,拐了个陡弯,朝一条狭窄的通向主要马路的小胡同开去。那条路很窄,险些撞倒一位老妇人。
当摩托车后座那人向后看时,一阵风把他脸上戴着的白布吹了起来。罗兰心中一惊,认出那人正是她在绿洲边上停着的菲亚特车的灯光中最后见过的家伙。
“尤素福!”当本田摩托车消失了身影,她转过头,向副驾驶座位上那个丢下的东西看去,那是一个蛋形的表面划分成一些格子的金属物,被漆成了军用的绿色。她在电视里演的老战争片子里见过这种东西,那是一枚碎裂手榴弹。引爆手柄已经扳开,炸弹在几秒内就会爆炸。
她没有多想,在扳动身边车门的手柄时,把全身的重量也撞了过去。车门被猛地撞开,她的身体也滚到了路上。她的脚离开离合器后,雷诺轿车独自向前冲去,撞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汽车尾部。
当罗兰爬进跟在后面的那辆出租车的轮胎下时,手榴弹爆炸了,从驾驶座旁边的车门里喷射出一团烈焰和浓烟还有崩飞的碎屑,车后窗的玻璃也飞散开来,打到她的身上,像无数散落的钻石一样,巨大的爆炸声使她的耳鼓感到一阵疼痛。
爆炸声过后是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到玻璃碎屑落地的噼啪声,接着又响起一片嘈杂的哭喊声和尖叫声。罗兰坐起来,把受伤的手臂抱在胸前,她落地时手臂受到了碰撞,伤口剧烈地疼痛起来。
雷诺车已经面目全非,她的皮包被炸得掉在路上,离她并不很远,她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拾起了它。周围一片混乱,公共汽车上的一些乘客也受了伤,一块玻璃碎片或其他碎屑伤到了人行道上的一个小女孩,她的妈妈尖叫着,用一块手绢擦着孩子流血的脸,小女孩在妈妈怀里挣扎,可怜地哭着。
没有人注意到罗兰,但是她知道警察很快就会赶来,那时她就会卷入连续几天的问询当中。她把背包迅速地跨在肩上,忍着腿上的伤痛,尽快地朝一条岔路走去,那辆本田摩托车就是从那条路上消失的。
在那条路的尽头有一座公厕,她在一个蹲位里锁上门,闭着眼睛背靠着门,尽力从刚才的惊恐中理出清晰的思路。
在谋杀杜雷德的事件造成的恐惧和悲伤中,她一直没有思考过自己的安全问题,现在她已经意识到危险正以最野蛮的方式落到自己头上,她回忆起那个绿洲边上的杀手在夜色中说过的一句话:“过后我们总会知道在哪里找到她!”
除掉她的企图固然失败了,但只是差之毫厘,她相信一定会有新的危险即将降临。
“我不能再回寓所了。”她自言自语道,“别墅已经没了,他们一定会在寓所那边等着我。”
虽然公厕里气味难闻,她还是把自己锁在隔断的蹲位里有一个多小时,直到她想出了下一步该做的事情。最后她离开公厕,走到脏污破败的洗手池边,她在水龙头下洗了洗脸,对着镜子把头发理了理,涂了一点唇膏,又把她的衣服尽量扯得整齐些。
她穿过几个街区,不时地回头张望,警惕着自己的身后,以确保没有人跟踪她,然后她才钻进了一辆出租车。
她让出租司机把车停在自己存款的银行所在的那条街的后面,自己徒步穿过街道,向银行走去。当她进到银行分理处的柜台前时,离银行关门只有几分钟了,她把自己账户上的钱全数取出,还不到五千埃及镑,这不是个大数目,但她在约克的劳埃德银行户头上还有一小笔钱,此外她还有一张金融卡。
“你应该在定期存款全部支取之前通知我们一声。”银行职员严肃地对她说,她谦恭地表示了道歉,露出了一副迷路女孩一样的可怜表情,他只得原谅她。他递给她一个文件夹,里面有她的英国护照和她在劳埃德银行的文件。
杜雷德有很多亲属和朋友,他们都会愉快地收留罗兰和他们同住,但她只想远离人们的视线,远离自己经常出入的地方,最后她选定了一处靠近河边的两星级宾馆,希望自己能在旅游的人群中隐姓埋名住下来。在这类旅馆里,客人们总是不断更新,因为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不会停留多日,然后他们就会前往卢克索和阿斯旺水坝去游览那些着名的纪念物。
她在房间里刚刚安顿下来就给英国航空服务处打了电话,得知第二天上午十点有一架班机飞往英国伦敦的希斯罗机场,她定了一张经济舱的单程机票,把自己信用卡的号码给了服务处的人员。
此时已过了六点钟,但时差使得英国方面还未到下班时间。她从记事本里找到了电话号码,利兹大学是她完成学业的地方,电话铃响三声后,有人接了电话。
“这里是考古系迪克森教授办公室。”有人操着亲切的校园用语对她说。
“是你吗,希金斯小姐?”
“是我,您是谁?”
“我是罗兰。罗兰·阿·希玛,从前名叫罗兰·萨伊德。”
“罗兰,我们好久没有听到你的消息了,你好吗?”
她们聊了一会儿,罗兰立刻意识到了话费的昂贵,“教授在吗?”她打断对方说。
拜尔西瓦·迪克森教授已经过了70岁,多年前就该退休了。“罗兰,真的是你吗,我最欣赏的学生?”她笑了,即使是这个年龄,他仍然是一个粗鲁的老色鬼,所有漂亮的女人都是他最欣赏的学生。
“这是国际电话,教授,我只是想知道,你那里的空位置还在吗?”
“我的天,我还以为你不愿意和我们共事呢,发生了什么事?”
“想换换环境罢了,如果我能见到你,我会告诉你一切。”
“当然,我们都欢迎你来和我们谈谈。你什么时候启程?”
“我明天一早就会到英国。”
“我的天,这可真够快的。我们还真不知道能不能准备好。”
“我会和我妈妈住在一起,她离约克不远,请给我转接希金斯小姐,我会给她我的电话号码。”她知道教授是她所认识的最杰出的男士之一,但她并不愿意把电话号码告诉他。“我会在最近几天给您打电话的。”
她挂上电话,在床上平躺着,感到自己筋疲力尽,手臂还在疼痛,但她还是努力思考自己的计划,包括可能发生的事情。
两个月前,迪克森教授曾邀请她就洛斯特丽丝王后墓穴的发现和发掘做一场报告,包括发现卷轴的经过。当然正是那本书,特别是书后的注释文字引起了他的强烈关注,那本书的出版带来了丰厚的经济收益。
他们已经从埃及学者们那里接到了很多请求。这些埃及学者有业余的,也有专职的,分布在世界各地,最远的在东京和内罗毕,他们都在询问小说的真实性以及故事叙述后面的事实真相。
当时她拒绝让一位小说作者接近那些文献副本,特别是那些还没有完全制成的副本,她感到十分重要而严肃的学院研究的专题已经被降到了大众娱乐的水准,正如斯皮尔伯格在他满是恐龙的公园里对古生物学所做的事情一样。
最后她的意见终于还是未被采纳,就连杜雷德也站在反对她的一边。当然罪魁祸首是金钱,部里总是缺乏资金,以致无法进行任何有意义的工作,只有进行极为宏大的工程,比如说把阿布·辛贝神庙整个地转移到新的场所,以便远离阿斯旺水坝泄洪时的河流,那时世界各国的赞助经费才会大笔大笔地到来。总之部里的日常开销决不会引来大笔的赞助经费。
他们从这部着作中所得的半数版税支持了一年的研究和发掘工作。然而这一情形并不能抵消罗兰个人的疑虑。那位作者对卷轴中记述的事实做了太多的随意改动,出于个人的兴趣和癖好而随意在历史人物身上进行添油加醋的描写,这一切都是毫无依据的,她特别感觉到小说的作者所描绘的古代学者泰塔被表现成了一个爱吹牛的人或者一个狂妄的装腔作势的人,她反对这种做法。
公平地说她是被迫让步的。作者的摘要已经显示出要把事实尽量生动浅显地展示给大多数读者,她不得不承认,作者在这样做时取得了成功,但她所受过的科学训练是反对这种猎奇和哗众取宠的通俗化做法的。
她叹息了一声,把这些念头赶出了自己的脑子,损害已经铸成了,想起这些事情总是使她感到痛苦。
她让自己的思绪回到更紧迫的问题上,如果她要去做教授邀请她去做的报告,那她就需要在博物馆的办公室里保存的那些自己的幻灯片,为了想出一条办法不用亲自去取又能得到这些资料,她感到很疲惫,最后也没有脱衣服,就昏昏沉沉地在床上睡着了。
结果这一问题的解决却很简单,她给博物馆的管理办公室打电话,请求他们把自己办公室里的幻灯片全部搜集好,并由一名秘书护送着把装幻灯片的箱子送到机场。
在英国航空公司的机场检查处,带资料过来的秘书告诉她,“我们今天一上班,就看到警察在博物馆里等着,他们要和你谈话,博士。”
很显然,他们是根据炸毁的雷诺车的登记记录跟踪而来,她很高兴自己拿到了英国护照,如果她想靠埃及的出入境文件离开本国,她一定被耽搁住了,警察们一定会在出入境的检查站上通令扣押她的出入境文件,不过现在她毫无阻拦地通过了检查处。当她来到候机厅时,她走到报刊展示栏前,搜寻着上面的新闻。
所有的当地报纸都报道了她的汽车被炸毁事件,多数报道都把杜雷德的被害事件与这次爆炸联系了起来,有一篇文章甚至暗示说原教旨主义教派一定参与了阴谋。《阿拉伯报》的一张封面照片是她和杜雷德的合影,那是上个月在欢迎法国旅游管理人员的招待会上拍摄的。
看到这张照片,使她不禁悲从中来。她丈夫看上去很英俊、与众不同,她挽着他的手臂,笑着向上望着他,她买下了所有出售中的这种报纸,把它们抱上了英国航空公司的飞机。
在整个航程中,她在记事本上把杜雷德告诉她的关于哈伯的一切都记录下来,以此打发时间,她此次出行就是去找哈伯,她在一页的上边写上尼古拉斯·昆顿·哈伯先生。杜雷德曾经对她说过尼古拉斯的曾祖父曾被授予从男爵称号,以表彰他在英国殖民机构中担任官员时期取得的成就,他的家庭中有三代人始终和非洲有着密切的联系,特别是和英属殖民地以及北非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例如埃及、苏丹、乌干达和肯尼亚。
按照杜雷德的说法,尼古拉斯爵士本人在非洲和海湾国家的驻军里曾经长期任职,他能够流利地说阿拉伯语、斯瓦西里语,是一位着名的业余考古学家和动物学家。他像他的父亲、祖父以及曾祖父那样在北非进行过多次探险以搜集标本并探索人迹罕至的边远地区,他就各种科学考察写过大量的文章,甚至在英国皇家地理学会做过演讲。
他的没有子嗣的兄长去世时,尼古拉斯爵士继承了爵位和位于昆顿庄园的家族遗产。后来他从军队中辞职,经营自己的祖产,特别是经营于1885年建立的家庭博物馆,那是由他的曾祖父创立的,他是第一代从男爵,那座博物馆里收藏有整套的非洲动物标本,是当时最大的非洲动物资料库,同时收藏的还有古代埃及和古代中东最珍贵的手工艺品。
总之,从杜雷德的介绍中她得出一个结论,尼古拉斯身上有一种狂野甚至无政府主义的性格特点,有一点是很明显的,他会不惜冒着风险为他在昆顿庄园的收藏品中增加新的品种。
杜雷德在很多年前与他相识,那时尼古拉斯爵士把杜雷德作为专业人士招募进他的非法远征队,要从利比亚抢救出一批迦太基人的青铜雕像,尼古拉斯爵士为了支付远程探险的费用曾经卖掉过一些迦太基雕像,但他把最好的雕像留在手里作为私人收藏。
不久以前他又进行了一次探险,这次是非法穿越伊拉克边境,夺取一对儿中楣造型浅浮雕,杜雷德曾对她说,尼古拉斯爵士曾经出手过这样一对浮雕,据他说当时的售价是五百万美元,杜雷德说他曾把这笔钱用于经营博物馆,但另有一组檐壁造型,也是最好的一对儿,至今仍留在尼古拉斯爵士手里。
上面提到的两次远征探险都发生在罗兰和杜雷德相识以前,她弄不明白为什么杜雷德作为一个英国人会承担这类使命,尼古拉斯爵士必定有着非凡的劝说能力,因为如果他们在行动中被捕的话,那么毫无疑问他们两个都将被处死。
杜雷德告诉她,每当处在危急中,全靠尼古拉斯的足智多谋还有他的朋友和追随者才能够化险为夷,他的朋友和追随者遍及中东和北非,他们都招之即来,会帮助尼古拉斯渡过每一个难关。
“他是个魔鬼式的人。”杜雷德摇着头,带着怀旧的神情说道,“但在危急情况下,他绝不会抛弃你,那真是一段令人振奋的日子,现在我早已不做那些事了,但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她时常在想,这位出生入死的收藏家正是凭借这种历险才会解除心头的欲火。当冒险的收获放进他收藏的财富中时,他的冒险似乎显得根本不值得,每当想起这一点,她便露出会心的微笑,那些引诱着尼古拉斯爵士的冒险活动危险丛生,她可以想象那些律师们摇唇鼓舌为这些历险的合法性做出辩护。
她带着微笑沉入了梦乡,几天来的过度疲劳在讨取它们的回报。女乘务员把她弄醒,提醒她系好安全带,准备在希斯罗机场着陆。
罗兰在机场上给她妈妈打电话说:“喂,妈妈,是我。”
“喂,我知道,你在哪儿,亲爱的?”她妈妈用一向镇静的口气问道。
“在希斯罗机场。我准备和你一块儿住上几天,你看行吗?”
“祖母绿宾馆式的大双人床,”她的妈妈笑着说,“我这就给你收拾床铺。你坐哪一班火车来?”
“我看了一下列车表,有一班从国王岔路口到约克的火车,我会坐那班车在晚上七点到达约克。”
“我到火车站接你,没发生什么事吧?是和杜雷德吵架了吗?他老得都可以做你的父亲了,我说过这婚姻不把握。”
罗兰沉默了半晌,感到自己很难解释,“晚上我见到你时,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她母亲乔治娜·卢姆雷当晚来到火车站台上,十一月份的夜晚,天气阴沉而寒冷,她穿着绿色的旧花格衫,带着她的巫师,那是一头西班牙小猎犬,温顺地趴在她的脚边,她们两位倒是形成了无法分离的一对儿,尽管她们从来没有在野外家犬竞赛中夺过奖杯,对于罗兰来说,她们构成了自己生活中的一幅英国侧面像,安适而具有家庭生活气息。
乔治娜在罗兰的脸颊上随意地亲了亲。“绝不要做个婆婆妈妈的人。”她时常这样自鸣得意地说。她从罗兰手里接过一只提包,带头朝停车场上自己那辆陈旧肮脏的路虎车走去。
巫师闻了闻罗兰的手,不停地摇摆它的尾巴,表示它认出了罗兰,接着它带着一种自尊而又屈尊俯就的神气允许她上来拍自己的头,它像它的女主人一样,可绝不是婆婆妈妈的。
她们在车里沉默了一会儿,乔治娜点上了一支雪茄,“我说,杜雷德到底怎么了?”
罗兰有半晌说不出话,接着仿佛一股洪水从她身体里涌了出来,她任凭闸门敞开让它奔流而出,从约克到布兰斯波里小村需要向北开二十分钟车程,罗兰一路上不停地说着,她母亲只是偶尔对她说些劝慰和鼓励的话,当罗兰说到杜雷德的死和葬礼时,她擦了擦眼泪,乔治娜伸过手去在女儿的手上轻轻拍了拍。
当她们来到村子里乔治娜的小屋时,乔治娜已经了解了所发生的一切,罗兰也哭够了,她擦干了眼泪,恢复了理智,她们才开始吃饭。她妈妈把饭菜早已准备好,留在平底锅里,罗兰已经记不清上次她是什么时候吃到母亲烹饪的牛排和软炸腰花了。
“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乔治娜一边把自己的杯子斟满黑啤酒,一边问道。
“说心里话,我也不知道。”罗兰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琢磨,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在撒谎时也会用到“说心里话”这句口头语。“我向博物馆请了六个月的假,迪克森教授已经为我做了安排,要在大学里做一场报告,到现在为止我只知道做这些事。”
“好吧,”乔治娜站了起来,“你的床边有一瓶热水,你还睡那个房间,我知道你喜欢睡那儿。”这些话就是最能表达她做母亲的怜爱情感的话语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罗兰准备好了她的演讲稿和幻灯片,每天下午,她都和乔治娜、巫师外出去做长途散步,浏览附近的乡村。
“你知道昆顿庄园那个地方吗?”有一次她这样问她母亲。
“太知道了!”乔治娜有些动情地回答道,“每个季节里我都带着巫师去上四五次哩,那儿有头等的狩猎场,有约克郡最好的野鸡和山鹬,有一条名叫高大松树的车道,众人皆知,那些鸟总是飞得很高,让全英格兰最好的射手也打不中。”
“你认识那儿的主人尼古拉斯·昆顿·哈伯先生吗?”罗兰问。
“打猎时见过,但不认识他,听说倒是个好射手。”乔治娜答道,“我和你爸爸结婚前,认识他爸爸。”她带着猥亵的神情笑着说,“那是个跳舞的高手,我和他一块儿跳过快步舞,不光是在跳舞厅里。”
“我说老妈,你的脸皮可真厚!”罗兰笑着说。
“曾经是的。”乔治娜爽快地承认道,“不过那时可没有很多的机会。”
“你什么时候带着巫师再到昆顿庄园去?”
“两个礼拜以后吧。”
“我可以一块儿去吗?”
“当然,那儿的管家总是需要那些轰赶猎物的人,每天还给二十先令,供一顿午餐,外带一瓶啤酒。”她停住脚步,诡异地望着女儿,“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听说在他的府上有一座私人博物馆,他们拥有世界着名的埃及收藏品,我想去看看。”
“那已经不对公众开放了,除非你是被邀请的,尼古拉斯爵士是个古怪的家伙,总是显得神秘兮兮。”
“你能为我弄到邀请吗?”罗兰问道。
但乔治娜摇了摇头,“你为什么不去求迪克森教授呢?他是昆顿庄园的常客和猎手,也是昆顿·哈伯二人帮之一。”
在约定和迪克森教授会见之前的第十天,她从母亲那儿借了路虎车,向利兹开去,教授用热情的拥抱迎接了她,并带她去自己的办公室里喝茶。
见到混乱喧闹的屋子里堆满了书籍、文件和古代工艺品,她又缅怀起自己做学生的时代来。罗兰把杜雷德被谋害的事告诉了他,迪克森感到非常震惊,也深表惋惜,不过她很快就把话题转到了幻灯片上,那是她为讲演而准备的资料,他对她所讲述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直到她快要离开时,她才找到机会把话题转到昆顿庄园博物馆上来,然而他立刻就答应了。
“我没想到你在这儿当学生时,竟然没去那里拜访过,那可真是令人难忘的收藏库啊!那个家族为了藏品已经经营了一百多年,其实下个星期三我就要到那儿打猎去,我会和尼古拉斯提起这件事。说起来,那家伙好长时间都打不起精神来了,去年他遭遇到了一场个人悲剧,在一次发生在一号公路上的车祸中,他的妻子和两个小女儿都丧了命。”他说着摇了摇头,“真是太惨了!当时是尼古拉斯开车,我想他一定是在深深自责。”他把她一直送到路虎车那儿。
“这样一来,23号那天我就会见到你了。”分手时他对罗兰说,“到时候,至少有一百个听众来听你的报告,还有一个来自《约克郡邮报》的记者会前来,他们听说你在此地作报告,就想来见见你,这对咱们这个系也是一次愉快的宣传机会。你会成功的,没问题,你不想提早两个小时到来,和他们谈谈吗?”
“实际上,我很可能在23号之前就会见到你,星期三我妈妈和她的狗会到昆顿庄园去,顺便把我带去,她在那儿为我找了份轰赶猎物的工作。”
“到时候我会留意你的。”他答应道。
当她开车驶去时,他向她挥着手。
干冷的风从北方吹来,大片的云团黑压压的,遮盖了大地,甚至遮掩了附近的山头,接着而来的便是一阵大风。
罗兰穿着乔治娜借给她的花格外衣,里面又穿了三层衣服,可是当她随着驱赶猎物的人们走过山头时,她还是冷得直发抖,尼罗河谷的气温使她的血管变得很细弱,两层打鱼人穿的短袜也无法使她的脚趾不被冻得发僵。
这是狩猎当天的最后一轮扫荡。管家把乔治娜从她通常所处的位置调换到了猎手们的后面,以便让她和她的巫师捡拾那些落在近处的受伤的鸟。
为了圆满地完成狩猎,他们沿着高大松树山道驱赶着猎物,管家需要把每一个召集来的男人和女人拉进队伍,以便把野鸡从山顶大片的原野里驱赶出来,使它们跑到山坡上,然后飞越山谷,在那里,猎手们都在自己的岗位上等待着。
在罗兰看来这样的做法简直不可理喻,他们把野鸡放养在山上,让它们从鸡雏长到成年野鸡,直到像管家所设计的那样使它们变得难以被射中时,再狩猎它们,乔治娜向她解释说,飞越过枪手们的野鸡和山鹬,飞得越高越难以射中,带给这些游乐的人们的快乐也就越大,他们也就越发乐意来付钱购买射杀猎物的特权。
“你简直想象不到他们为一天的狩猎会付出多少钱,”乔治娜告诉她,“今天一天庄园上就会收入一万四千英镑,而他们在这个季节将要进行二十天的狩猎,你只要算一算就会明白,狩猎活动实在是庄园最主要的收入了,除了训练我们的狗并帮助他们驱赶猎物之外,这项活动还给我们当地人带来很大一笔额外的收入。”
可是直到现在为止罗兰也没有感觉到这项活动给自己带来什么快乐,在茂密的荆棘中行进很费力,罗兰已经不止一次被绊倒,膝盖和臂肘处全是泥巴。前面一道沟里灌进不少水,一层薄冰覆盖在水面上,她小心翼翼地向那里走去,靠手里的手杖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她感到很疲惫,因为这已经是第五次驱赶猎物了,每一次驱赶都要穿越同样的路线。她越过人群朝母亲望去,心里纳闷儿她竟然对这种苦差事感到那么快乐。乔治娜兴致勃勃地走着,不时地用口哨或手势对巫师发出指令。
她朝罗兰咧嘴笑着:“最后一趟了,亲爱的,快完事了。”
罗兰为自己表现出的疲惫不堪感到很尴尬,她靠手杖的帮助,从水沟上面跳过去,不料她低估了水沟的宽度,身体只落到了对面的斜坡上,她猛地跪倒在结冰的冷水里,冰水立刻灌进了她穿的威灵顿靴子里。
乔治娜一边嘲笑她,一边把自己的手杖伸给她,把她从泥水中拖上来。罗兰要把靴子里的水倒掉,因而掉队了,她继续向前赶去,每踏出一步脚下都发出咕吱咕吱的响声。
“左面停住。”领头的管家用对讲机发布命令,那边的队伍立刻遵命停了下来。
管家的技巧是把猎物从茂密的灌木丛中惊飞起来,但不是让它们混乱地成群起飞,而是让它们一小批一小批地飞越单个或成双地站在一起的猎手们头上,以便给他们机会射杀猎物,等他们放过两枪之后,他们会从枪袋里取出第二支枪,并继续射击飞过他们头顶的猎物,管家得到的报酬和他的声望就取决于他让猎物出现在猎手们头顶上的方式。
在狩猎的间歇时刻,罗兰才稍稍得到喘息,顾得上向周围望去。她透过松树林可以向下望到山谷的情形。
山脚下有一片开阔的麦田,绿色的麦苗铺展开去,很多地方还被褐色的残雪遮盖着,那些雪是上个星期下过的,在麦田的下面,管家设置了一排猎手的岗位。在那天刚开始狩猎时,那些猎手们就曾经抽签选择他们开枪时所站的岗位号码。
现在每个猎手都站在自己被指定的岗位上,每个人的身后都带着装有第二只猎枪的枪袋,随时准备在第一支枪放过之后,用第二只枪继续射击,他们都满怀期待地向上望着高地,从那里会有野鸡飞起来。
“哪个人是尼古拉斯爵士?”罗兰向她妈妈喊道。乔治娜只是用手指了指猎手行列最远处的一端。
“那个高个子。”她说道。话音刚落,管家便通过对讲机下达了新的命令,“左面悄悄前进,开始扑打草丛。”驱赶猎物的人们顺从地用手杖扑打起来,在这般精密设计的操作规程里听不到任何喊叫声和吆喝家犬的声音。
“慢点儿走,惊飞鸟群之后便停下。”
在不断发布的命令的指引下队伍继续向前移动,从前面茂密的灌木丛中罗兰可以听到一群野鸡在混乱地扑打着向前移动,它们除非迫不得已从来不愿意飞到天上去。
队伍再一次碰到了水沟,水沟上面覆盖着几乎无法穿越的茂密荆棘,有些比较大胆的猎犬,比如那些拉布拉多猎犬,穿越这些荆棘时就会狂叫起来,乔治娜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巫师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它的身上湿透了,糊满了脏乎乎的泥巴、刺果和荆棘的刺,它的舌头从嘴角伸出,短小的尾巴欢快地摆动着,此时此刻它似乎是全英格兰最快乐的猎犬,它在做的正是主人长期养育它的目的所在。
“前进,巫师,”乔治娜命令道,“把它们赶出来。”
巫师冲进了布满荆棘和尖刺的灌木丛,转眼便消失了,在水沟的深处传出隐约可闻的狗鼻子嗅闻的声音,它们在翻动着什么,接着便响起一阵咯咯叫声和很多翅膀拍击的声音。
一对儿野鸟从灌木丛中被轰了出来。雌鸟在前引路,它的身体是土褐色的,大小和家禽差不多,却不知叫什么名字,雄鸟跟在它身后飞着,姿态很优雅,头上覆盖着彩虹般的翠绿色羽毛,嘴的两边和下垂的部分则是红色的,它的尾部点缀着肉桂色和红色,尾部几乎和整个身体一样长,身上其他的羽毛也都布满了鲜艳的色彩。
随着它的腾飞,灰蒙蒙的空中留下一道宝石镶嵌般的光影。罗兰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看看它们怎么飞的,”乔治娜的声音也充满了激动,“多么棒的一对儿大鸟,这是今天的最漂亮的猎物,我敢打赌,哪个猎手也伤不到它们的一根毫毛。”
向上,再向上,两只大鸟直上云霄,雄鸟紧紧追随着雌鸟,直到一阵狂风卷落山顶,就像开锅的牛奶一样裹着它们远去,飞离了山谷。
轰赶猎物者的队伍发出一片欢呼,他们已经极度疲惫,因而呼声并不响亮,但他们很高兴看到山鹬能飞得这么高这么快,让猎手们成了手下败将。
“前进!”他们呼喊着。“结束!”轰赶猎物的队伍不情愿地停了下来,目送着飞远了的山鹬。
在谷底,猎手们的脸孔向上仰望着,在绿色的背景上出现了许多苍白的斑点,他们脸上的惊恐几乎无法掩饰,因为他们看到山鹬竟然飞得那么快,他们连打中翅膀的希望都没有,但是他们却把那对儿山鹬的身影记在了脑子里,因为它们正在从天上向山谷里落下去。
这时候要想打中它们可是最困难的。一对儿高飞的山鹬乘着一阵风以极快的速度落向猎手们所在的地区,斜穿过猎手们所形成的行列,十二发猎枪的有效射程。对于下面的人来说重要的是要计算出山鹬飞行的速度以及在空中的方向,也许最好的射手会指望打中其中的一只,但没有人会指望打中两只。
“如果它们都安全地飞过去,我就付一镑钱。”乔治娜叫道,驱赶猎物的人们虽然听到了她的叫声,却没有人和她打赌。
风吹送着山鹬,缓缓地拐了个弯,它们开始飞得分开些,朝着远处降落下去。当角度变化时,罗兰能够看到守在射击岗位上的猎手们也随着山鹬的出现转动着他们的头,当山鹬飞过他们头顶时,他们也解除了射击的姿态,他们放松的姿势很明显,一个接着一个,每个人都从高难度的射击挑战当中解脱了出来,因为那种射击免不了处在众目睽睽之下。
在猎手行列的最远处,有一个高个子的身影站在山鹬飞行路线的下面。
“这是你的猎物了!”有一个猎手带着嘲讽的口气喊道。罗兰觉察到自己在为山鹬的安危而担心,她屏住了呼吸。
尼古拉斯·昆顿·哈伯看上去并没有注意到那对儿山鹬的飞行,他完全轻松地站在那儿,高高的身影显出萎靡不振的样子,他的猎枪,夹在右手臂下面,枪口朝地。
这时那只雌山鹬以六十度角飞向他的头顶,他才开始动作,他以不经意的优雅动作,把枪抽出来在空中划了个弧形,枪托就势抵住了肩膀和脸颊,同时射出了子弹,但那只枪却没有停住,继续顺着弧线在移动。
枪声隔了一会儿才从远处传到罗兰这里,她看到枪筒向后坐了一下,一股蓝色的烟雾从枪口上冒出,接着尼古拉斯放低了枪口,只见那只雌山鹬头向后一扭,收紧了翅膀,身上却没有羽毛散落出来,因为它被击中的是头部,当即便死掉了,当它从高处向地面落下时,罗兰才听到了那“砰”的一声枪响。
这时,雄山鹬恰好从高处飞过尼古拉斯的头顶,这次当他以同样悠闲的姿态向上举枪时,他的后背竟向后弯去,由于他的身体很高,使他显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当枪口滑过弧线的最高点时,他搂动了扳机。
“他没有打中!”罗兰带着满足和失望混杂的情绪暗自想到,她看到那只雄山鹬似乎并未受伤,还在继续飞翔,她内心既为那只美丽的大鸟的脱逃而祈祷,又希望开枪的人能够命中目标。终于那只高飞的雄山鹬向后收起翅膀,在空中翻滚起来。罗兰并不知道猎物的心脏已被打穿,几秒中后就在空中断了气,翅膀也不再灵动地飞舞了。
当雄山鹬从空中掉到地上时,一阵欢呼声从驱赶猎物的人群中升起,在北方的寒风中呼声虽然微弱,但却充满惊喜,就连别的猎手们也都喊起来:“啊!好枪法,爵士!”
罗兰没有加入人们的呼喊,但她已全然忘记了疲惫和寒冷,她为猎手放出的两枪所显示出的技巧所打动,在心里留下了强烈的印象,甚至某种敬畏,那个人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就和杜雷德对她讲述的故事完全吻合起来了。
当最后一趟驱赶猎物的行动结束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一辆旧军用卡车从树林那边开过来,接那些疲惫的驱赶猎物者和他们的猎犬回去,当卡车慢慢驶过时,那些人便纷纷爬到车厢里,乔治娜在带着巫师上车前,先把罗兰推上了车厢。她们坐在车厢里一只长板凳上,感到一种劳累后的惬意。乔治娜点着一支雪茄,和坐在身边的管家助手和哄赶猎物者们有说有笑地聊起来。
罗兰坐在长椅的末端,感到很疲惫也很轻松,甚至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整整一天她丝毫没有想到过被抢走的卷轴和对杜雷德的谋杀,也没有想到过那些未知的看不见的想用暴力置她于死地的敌人。
卡车顺着山坡向下驶去,来到谷底时便放慢了速度,靠到路边以便让一辆绿色的轿车通过。当两辆车靠近时,罗兰扭头望见车窗是开着的,她看到尼古拉斯正坐在这辆豪华轿车的方向盘后面。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他的相貌,她很惊异,他竟是那样年轻,她原以为他的年龄和杜雷德不相上下,现在她才知道他的年龄肯定不到四十岁,因为他那浓密而纷乱的鬓发里只有少许的白发,他的相貌中露出天气影响的痕迹,晒得有些黧黑,一看就是惯于室外生活的,他的眼睛是绿色的,在黑而高耸的眉毛下,发出锐利的目光,他的嘴巴很大,也很生动,此刻他正为卡车司机带着浓重的约克郡口音对他喊出的一句俏皮话而微笑着,但他的眼睛里还是透露出一丝忧伤和悲哀的意味。罗兰想起了教授说起的他的丧亲之痛,她感到自己的心在倾向于他,她不再是一个独自陷在悲伤和失去亲人的灾难中的人。
她和他对视了一下,罗兰发现他的表情有了一些变化,她是个妩媚的女人,而且能够辨别出一个男人什么时候会发现她的妩媚,她已经给他留下了一个印象,但她还不能从中感到有什么快乐,杜雷德在她心中引起的伤痛依然十分强烈痛楚,她把脸转向一边,轿车也开走了。
罗兰的报告取得了圆满的成功。她是一个很好的演说家,对自己讲的题目非常熟悉,她把开掘洛斯特丽丝王后墓穴的经过以及后来发现卷轴的经过都讲得绘声绘色,她的很多听众都读过那本书,因而在提问的时间里他们一直在追问那本书里有多少成分是真实的,她对此做了审慎的回答,以便不对书的作者产生过度的伤害。
报告过后,迪克森教授带罗兰和乔治娜去就餐。他为她的成功感到很兴奋,要了最昂贵的法国红葡萄酒向她表示祝贺,当罗兰拒绝喝酒时,他并没有十分介意:“噢,糟糕,我忘了你是个穆斯林。”
“我是科普特教徒,并不是宗教的原因。”她纠正他说,“我只是不喜欢酒的味道。”
“别担心,”乔治娜劝慰他说,“我可没有我女儿那种受虐狂似的约束,她一定是从她父亲那边继承来的,让我来帮你喝了这些好东西吧。”
在红葡萄酒的良好影响下,教授也兴致大发,向母女俩讲起了几十年来他所做过的考古发掘业绩,直到喝过咖啡他才把话题转到了罗兰身上。
“我的天哪,我几乎忘了告诉你,我已经为你安排好了,这个星期,你可以在随便哪天下午去观摩昆顿庄园的展览馆。你只要提前一天打电话给斯特丽特夫人,她就会等着接待你,她是尼古拉斯的私人助理。”
因为乔治娜曾带着自己前去参加狩猎,所以罗兰还记得前往昆顿庄园的路,不过现在她是独自驾车前去的。庄园正面的几道门都是用雕花的铸铁造的,进入庄园不远,路便分成了几条,一些路牌上分别说明每条路所通往的目的地——昆顿厅、私人场所、资产办公室、博物馆。
通往博物馆的路蜿蜒地经过鹿园,园里的欧洲小鹿在冬青的橡树下吃草,透过雾蒙蒙的景观,她看到了一所大房子,凭借教授事先给她的一本导游手册,她知道那房子是克里斯托弗·韦兰爵士在1693年设计的,而风景设计师卡帕贝雷特·布朗则在六十年后设计了花园,其结构是十分完美的。
博物馆位于距这栋房子半英里远的山毛榉树林里,那是一座伸展开去的建筑物,很显然在不同的时期和不断的扩建造成了这座建筑,斯特丽特女士在一道边门那里等着她,一边引她向里走,一边介绍自己。她是个中年女人,长着褐色的头发,神态很自信,“星期一晚上,我去听过你的报告,太有趣了,我这里有一份导游手册带给你,但你会发现那些展品全都配有详细的说明,而且被分了类,我花了将近二十年时间才完成这件工作,今天没有别的来访者,你可以随心所欲地观看,你可以到处走走,给自己找些乐趣,晚上五点以前,我不会离开这里,所以整个一下午你都可以呆在这儿,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办公室就在过道另一端,请别客气。”
罗兰刚一走进非洲哺乳动物展厅,就立刻被吸引住了。在灵长类动物展室里,展出着来自非洲大陆的全部猿类和猴子系列的标本:从银色后背的雄性大猩猩到身手敏捷、后背长着黑白相间的大片鬃毛的疣猴,应有尽有。
虽然有些展品已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但它们都保存完好,尽展风采。所有动物标本都被安置在它们所生活的自然场景的背景画里。很显然,博物馆里一定雇有技术高超的艺术家和标本剥制师,她可以猜测到在这方面付出的代价是很高的,不过她在心里默然地断定,一个掠夺来的檐壁会卖到五百万美元,足以支付这些开销了。
她接着来到羚羊的展室,数量巨大的收藏品令她感到格外惊异,她在一个黑马羚羊种系的标本前停住了脚步。那是一种最近刚刚灭绝了的安哥拉黑马羚羊种系,她一面赞叹这一动物的颀长后弯的羊角,一面为它们葬身在昆顿·哈伯家族之手而感到悲哀,这时她又不免思忖到没有这些猎捕收藏者狂热的求取欲望和杀戮行为,后代的人们也许永远也不会见到这种壮观的景象。
她接着又走进了邻近的非洲大象展室,驻足在一对儿象牙前面,那对儿象牙是如此巨大,她难以相信它们曾经被一个活生生的动物带在身上到处跑,它们看上去更像是希腊人献给狩猎女神黛安娜的神庙前的大理石柱子。她弯下腰去,读着标本前的分类卡。
非洲大象象牙,取自1899年被约拿丹·昆顿·哈伯爵士在拉多飞迪射杀的大象,左面的象牙重二百八十九磅,右面的象牙重三百零一磅,其中较长的一只总长十一英尺四英寸,围长三十二英寸,它们是欧洲猎手所曾捕获到的最长的一对儿象牙。
它们有罗兰身高的两倍那样高,粗细也有她的腰围一半那样粗。当她接着走进埃及展室时,她为展品形制的巨大和人们转运这些展品的力量感到极为震惊。
当她的目光落在展室中央的雕像上时,她停住了脚步,那是一尊十五英尺高的拉美西斯二世雕像,是用红色花岗岩抛光雕塑而成的,模仿奥西里斯神的姿态,这位神王以雄壮的步伐向前迈进,他脚上穿着便鞋,下身着一件短裙,左手持一把作战用的弓,弓的上下两端都已残缺,这是这座雕像几千年来落下的唯一缺憾,雕像的其余部分都完好无损,雕像的基座上甚至还留有工匠们斧凿的痕迹。这位法老的右手拿着一只印玺,印玺上面雕有王室特有的旋涡式浮雕,在他的高贵的头上戴有上下埃及王国的双重王冠,他的面部表情既肃穆又神秘莫测。
罗兰当即便认出了这座雕像的身份,因为它的另一件姊妹雕像就坐落在开罗博物馆的大厅里,她每天早晨上班时都会从那座雕像旁边路过。
她的心里有一股怒气在上升,这可是她“这个埃及”的国宝之一,却被人从她祖国的神圣遗址中掠夺到这里,可它并不属于此地,而属于伟大的尼罗河畔。当她更靠近雕像查看雕像底座的铭文时,她感到自己在控制不住地战抖。
在王室旋涡文饰的周围赫然写着庄严的警告:“我是拉美西斯,是一万辆战车的主宰,畏惧我吧,埃及的敌人们!”
罗兰并没有大声读出这些铭文,而是有人用柔和但却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读出声来,这使她大吃一惊,她根本没有觉察到有人走近自己。她侧转身,发现那人竟近在咫尺。
他的双手插在蓝色的开襟羊毛衫的口袋里,衣服在一只肘弯上破了个洞,他穿着件早已破旧的斜纹布牛仔裤,可脚上却穿着一双带花纹的绒毡拖鞋,整个儿来看是一副上流社会的有意破旧打扮,有的英国人常采用这种装束,因为唯有如此才能显出一个人并不在意自己的模样。
“对不起,我不想吓到你。”他微笑着表示歉意,他的牙齿很白但并不齐整,当他认出她来时,表情立刻为之一变。
“哦,原来是你。”她原本会感到高兴,因为他竟然在当初擦肩而过之际便记住了她的容貌,可是他的眼睛里再次显出的目光却使她有些生气,不过她毕竟无法拒绝他伸过来的手。“尼古拉斯·昆顿·哈伯,”他自我介绍道,“你一定是拜尔西瓦·迪克森曾经教过的学生,我想我在上个星期三的狩猎中见过你,你乐意为我们驱赶猎物吗?”
他的态度很友善也很坦白,这使她心中的怒气消减了几分。她回答道,“是的,我是罗兰·阿·希玛,我想你认识我丈夫杜雷德·阿·希玛。”
“杜雷德?当然,我认识他,了不起的老伙计,我们在沙漠里共度过许多时光,而且是最难忘的之一,他怎么样?”
“他死了。”她并不想显得很冷漠而突兀,但又想不到更好的回答方式。
“真是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事,什么时候发生的?究竟怎么回事?”
“就是最近,三个星期以前,他是被谋杀的。”
“噢,我的天!”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同情的神色,便想起他自己也曾遭受过苦难的打击。“不到四个月以前,我还在开罗给他打过电话,他当时还是那样可亲可敬。发现是什么人干的了吗?”
她摇了摇头,转而望着大厅,以免正面对他,让他看出自己眼里的泪水。“你的收藏非同一般。”
他立刻随着她转变了话题:“这里大部分是我祖父建立起来的,他是依弗林·巴林的部下,那位依弗林·巴林公爵被他的无数敌人们称为‘不可忍受者’,他在开罗当总督的时期,正值——”
她打断他说,“是的,我听说过依弗林·巴林,他是克洛默的第一代公爵,在1883到1907年间担任英国驻埃及总督,在那个时期里,他以全权大使的权利在我的国家扮演着横行无阻的独裁者的角色。你说得对,他的敌人太多了。”
尼古拉斯稍稍皱了皱眉:“拜尔西瓦教授提醒过我你是他最好的学生,但他并未提醒我,你具有强烈的民族主义情感,你一定不需要我为你翻译拉美西斯的铭文了吧。”
“我父亲是贾玛尔·阿卜戴尔·纳赛尔的部下,”她低声说,“纳赛尔曾推翻了傀儡国王法鲁克,并最终击败了埃及的英国势力,在担任总统期间,他不怕开罪英国人,把苏伊士运河归为国有。”
“呵呵,”他笑着说,“咱们是两股道儿上跑的车,但毕竟时过境迁了,我希望我们两人不至于成为敌人吧。”
“当然不,杜雷德对您的评价相当高。”她赞同地说。
“正如我对他一样,”他立刻换了个话题,“我们这里最值得骄傲的是有关埃及王室随葬小雕像的收藏品,它们来自从旧王国直到托勒密王朝最后一代君主的墓穴,让我指给你看。”
她跟着他来到一座占满大厅一面墙壁的展览柜前面,她看到一架又一架玩偶一般的小雕像被陈列着,它们都曾被放入死去法老们的墓穴,充当法老们在冥府的仆人和奴隶。
尼古拉斯用他自备的钥匙打开嵌着玻璃的展柜门,把里面最有趣的展品拿给罗兰看。“这是玛雅的随葬小雕像,玛雅曾经服侍过三代法老,图坦卡蒙、阿依、赫列姆赫布,它是从阿依死于公元前1343年的阿依的坟墓中出土的。”
他把雕像递给她,她就像当年读报纸头条新闻那样读出了象形文字,“我是玛雅,古代王国的珍宝,我要响应阿依法老的召唤,愿他永生。”
她用阿拉伯语来试验他,而他答话中用的也是同样的语言,而且流畅自如。
“看来拜尔西瓦·迪克森对我说的是真的,你一定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学生。”
由于谈到的是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又是变换着使用阿拉伯语和英语,他们之间最初产生的对立情形立刻被冲淡了。他们慢慢地在大厅里徜徉,从展柜里取出展品端详着,不时在展柜前稍事逗留。
他们仿佛回到了几千年前,面对这些古老的文物时间似乎停滞了,因而当斯特丽特女士前来打断他们时,他们都很吃惊。“我要走了,尼古拉斯爵士。由您来锁门并打开报警器可以吗?保安人员已经到位了。”
“现在几点?”尼古拉斯扫了一眼手腕上的劳力士潜水表,自问自答地说,“已经五点四十了,今天真是怪了。”他狡黠地惊叹道,“你快回去吧,斯特丽特女士,让你等我们这么久,太抱歉了。”
“别忘了打开警报器。”她提醒他说,接着又对罗兰说,“他要是钻进他那些宝贝里,脑子里就什么都不存在了。”她对她的雇主表现出的温情看上去就像个溺爱的阿姨。
“你今天已经给我下够多的命令了,快走吧。”尼古拉斯笑嘻嘻地说。接着他又转向罗兰。“你不想去看看杜雷德和我一道弄回来的东西吗?还想再多呆一会儿吗?”她点了点头,他伸出手像是要挽住她手臂的样子,在阿拉伯世界随意碰触妇女是极不礼貌的,尽管是漫不经心的接触,她对礼节很在意,但她已逐渐习惯于他的和善态度和随意作派了。
他领着她穿过展厅和一道上面写着“私人区域,游客止步”字样的门,穿过一个很长的走廊,一直来到顶端的一个屋子里。
“这是我的私人工作室,”他带她进去时说道,“很抱歉有点儿乱。这两年我真得抽时间把这里整理一下,我妻子曾经……”他突然打住话头,看了一眼桌子上摆着的镶在银相框中的全家福照片,尼古拉斯和一位漂亮的黑发女人坐在橡树下的一块野餐地毯上,两个女孩和他们在一起,她们都显出和母亲酷似的相貌,年龄小的坐在尼古拉斯的膝盖上,年龄大的就站在他们身后,握着她的设得兰矮种马的缰绳。罗兰用眼睛的余光望着他,发现他的眼里满是痛苦的神情。
为了不勾起他的回忆,她扫视着屋子里其他的物件,这里显然是他的工作室,很宽敞,也很舒适,是一间男性化的房屋,同时也暗示着房间主人的另一面性格,即和行动中的男人相反的学者型的男人,在胡乱堆放的书籍和标本中间散放着钓鱼线轴和用藤条制成的哈迪牌鲑鱼钓竿,在墙上的一排钩子上挂着一件巴伯衫、一个帆布做的猎枪袋以及一条皮制的子弹袋,上面嵌着N.Q.h.三个开头字母。
她发现墙上挂着几幅嵌在画框中的画像,他们是苏格兰旅行家大卫·罗伯茨留下的19世纪水彩画真品,还有一些出自维望·德农之手的绘画,他曾经和尼古拉斯一道去过埃及,画面上展示了许多纪念物的景观,那是在现代文物发掘和古籍修缮之前留下的画面。
尼古拉斯走到壁炉前,从里面取出一根将要熄灭的木条,他磕了磕木条,直到它燃得旺起来,然后才示意她站到一面从天棚到地面的帷幔前面,他像魔术师一样挥了挥手,拉起一根带流苏的带子,帷幕打开了,他说道,“这回你有什么想法,嗯?”
她观赏着眼前一块壮丽的浮雕檐壁,檐壁上的细节极为美丽,整体表现又极为壮观,但她并没有表现出自己的惊异,相反她以脱口而出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阿莫利特王朝的第六位国王,大约公元前1780年的汉谟拉比。”她一边装作仔细考察这位古代君主雕像上的精细工艺,一边接着说道:“不错,也许出自亚述金字型神塔西南的那座王宫遗址,不过这种檐壁应该是一对儿,它们大约价值五百万美元左右,据我猜想,它们一定是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偷来的,干这件事的是两个不法之徒,我还听说另一块檐壁现在正收藏在德克萨斯的彼得·沃尔斯先生手里。”
他惊异地盯着她,忽然笑起来:“该死的,我叮嘱过杜雷德千万一定要保密,可他一定把我们那些胡作非为的事全都告诉你了!”她第一次听到他的笑声,他笑得很自然,她也喜欢他的笑声,因为那笑声出自内心,毫不做作。
“你对另外一块檐壁收藏者的猜测是正确的,”他对她说,脸上依然挂着笑意,“可是价格却是六百万,而不是五百万。”
“杜雷德对我讲过你在乍得的提贝斯提山区,和利比亚南部的冒险活动。”她告诉他。而他却带着忏悔似的表情摇了摇头。
“看来我在你面前没什么秘密可言了!”他朝对面墙边立着的一只大橱柜走去,口中说道。那是一件华丽的布满镶嵌工艺的家具,也许是17世纪法国的产品,他打开一对儿橱门说道,“这就是我和杜雷德一块儿从利比亚带回的东西,当然了,并没经过奥马尔·穆阿迈尔·卡扎菲上校的同意。”他拿出一个精致的小巧的青铜器递给了她,那是一个母亲在为婴儿哺乳,铜像上覆盖着岁月留下的一层铜绿。
“这是汉尼拔,是哈米尔卡·巴卡的儿子,”他说道,“大约生于公元前203年。那是一伙柏柏尔人在北非的巴格拉达斯河边的老营地里发现的,一定是汉尼拔在被罗马大将西庇阿击败之前埋在那里的,那里一共埋藏着二百个青铜雕像,我现在还拥有其中最好的五十个。”
“你把其余的都卖了吗?”她一边把玩着小雕像,一边问道,语气中含着某种不赞同的意味,“你怎么会舍得把这么美的文物出手呢?”
他忧伤地叹了口气,“我是不得不为之啊!太难过了!当初我付出了巨大代价才得到它们,所以我不得不卖掉一些战利品以便填补亏空。”
他走到办公桌前,从桌子下的橱门里取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他把酒瓶放在桌上,又取出两个酒杯,“我可以劝你喝点什么吗?”他问道。但她摇了摇头。
“请不要责怪我,就连苏格兰人自己也承认这种酒只能在零下的气温里站在苏格兰山地上,迎着四十海里的风速,还要猎杀一头最棒的牡鹿才能喝。我可以为你弄点儿女士喜欢喝的东西吗?”
“你有可口可乐吗?”她问道。
“当然,但这对你并不好,那东西比苏格兰威士忌更糟糕,里面全是糖,简直是毒品。”
她从他手里接过杯子,和他碰了一下杯。
“为了生活,干杯!”她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你是对的,杜雷德的确把什么都告诉了我。”她把迦太基小雕像放回原处,然后隔着桌子在他对面站定,“正是杜雷德让我来见你的,这是他临终对我的嘱咐。”
“是这样,这么说来一切都不是偶然的,听起来我好像是一个傻乎乎的人质,落入了一个严密而邪恶的阴谋中。”他指了指桌子前面的椅子,命令似的说,“讲吧!”
他坐在桌子角上,从上而下地看着她,右手端着威士忌酒杯,伸出一条颀长的裹着粗斜纹布裤的腿,他虽然带着有些神秘的微笑,但望着她脸庞的眼睛却炯炯有神。她想在这样一个男人面前,撒谎是几乎不可能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听说过古埃及那位名叫洛斯特丽丝的王后吧,她生活在第二中间期,与第一批喜克索斯入侵者生活在同一个时期。”
他略带嘲弄地笑了笑,从桌子上站了起来,“哦,现在我们要谈到那本书了,是吗?”他走到书架旁,取出一本书,那本书虽然被翻得很旧,但仍包着套封,书的封面上是一幅带有梦幻超现实主义风格的蜡笔画,画的是带着红绿相间色调的金字塔,它们俯瞰着尼罗河水,他把书丢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你看过吗?”她问。
“是的,”他点点头,“我读过韦尔博·史密斯的大部分作品,他给我带来了快乐,他也来过昆顿庄园一两次。”
“你喜欢阅读那些有关性和暴力方面的描写,是吧?”她有些蔑视地问道,“你对这本特别的书有什么看法?”
“我得承认这个作者在愚弄我,我读它的时候,总希望他是根据事实写出来的,这也是我打电话给杜雷德的原因。”尼古拉斯再次拿起这本书,翻到了书尾,“作者的注释很令人信服,可我总是想不清楚最后的句子,”他大声读道,“在蓝色尼罗河的源头附近,在阿比西尼亚群山中的某个地方,塔努斯的木乃伊仍旧完好无损地躺在麦摩斯法老的坟墓里。”
似乎有气似的,尼古拉斯把书扔在桌子上,“我的天啊,你无法想象,我有多么希望他说的都是真的,你根本不会知道,我多么想到麦摩斯法老的坟墓里拍张照片。我必须和杜雷德谈谈,当他向我保证这全是一片胡说时,我感到自己被欺骗了,我把自己的希望寄许得那么高,所以后来我失望极了。”
“那不是一派胡言,”她针锋相对地说,接着又稍微修改了自己的说法,“不,至少不完全是。”
“我明白,杜雷德在对我撒谎,是吧?”
“他没有撒谎,”她热切地为他申辩,“只不过是推迟了公布真相的时间,当时他还没有准备好对你说出全部真相,对于你提出的问题,他也并没有了解到全部答案,如果他准备好了,他是会来见你的。在他列出的供选择的赞助者名单里你是排在第一位的。”
“杜雷德的确不知道全部答案,那么你知道吗?”他带着狐疑微笑道,“我已经被骗过了,我不想第二次落入这种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中去。”
“那些卷轴是真实存在的,它们中的九个仍然保管在开罗博物馆的拱顶之下,我是从洛斯特丽丝王后的坟墓中发现这些卷轴的人之一。”罗兰打开她的皮挎包,在里面摸索了一番,然后拿出一个长六英寸,宽四英寸大小的彩色影集,她从里面挑出一张照片递给他,“这是墓穴的后墙照片,你可以从中看到壁龛里那些雪花石膏罐子,这张照片是我们取走那些罐子之前拍的。”
“照得不错,不过这样的照片在任何地方都可能拍得到。”
她并不理会他的说法,却递给了他另一张照片,“这是在博物馆里杜雷德工作室中的十个卷轴,你可以看到有两个人站在你的后面。”
他点了点头,“那是杜雷德和韦尔博·史密斯。”他脸上怀疑的表情渐渐变成了半怀疑半兴奋的表情。“天哪,你到底要对我说什么?”
“我要告诉你的是除了那位作者所得到的可以大胆地、诗意地处理他的题材的权力外,所有他写在书里的东西都是有着事实依据的,无论如何,对我们至关重要的卷轴是第七个,也就是被谋杀杜雷德的那伙人偷走的那个。”
尼古拉斯站起来,走到壁炉旁,他抽出一根木头,用拨火棍在木头上猛击,仿佛要宣泄心中的怒气。他头也没回地说,“那个卷轴和其他九个相比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
“那是一个包藏着麦摩斯法老墓地秘密的卷轴,我们相信其中的暗示可以引导我们找到那个墓穴的位置。”
“你们相信,可你们能说得准吗?”他手里握着拨火棍,把脸转向罗兰,拨火棍在他手里仿佛是一件武器,他的模样也变得很吓人,嘴角紧紧地抿着,两眼放出凶光。
“第七卷轴的大部分都是用某种暗语写成的,形成了一篇意义模糊的韵文,杜雷德和我正在解读它的过程中,结果……”她顿住话头,吸了一口气,“结果他就被暗杀了。”
“你们一定有一个珍贵的副本保留下来了吧。”他望着她。她感到他的目光很亲切,但摇了摇头。
“所有的缩微胶卷,还有我们做的笔记连同卷轴原件都被抢走了,当时杀死杜雷德的人也光顾了我们在开罗的寓所,毁掉了我的电脑,我曾经把研究结果全都储存在那里面。”
他把拨火棍猛地扔到煤桶里,重新走回桌前,“那么你就什么证据也没有了吗?”
“没有。”她承认,“除了我带来的东西,”她用自己细长的手指触了触自己的前额,“我的记忆力很好。”
他皱着眉头,用手在卷曲的头发里抓着,“这就是你为什么要来找我的原因?”
“我必须到这里来,把在法老麦摩斯墓穴里拍的东西交给你。”她简洁地对他说,“你想要吗?”
他的神态忽然变了,像一个顽童那样顽皮地笑了,“现在我已经想不到需要什么了。那么你和我就需要签署一份合作协议之类的东西,”他对她说,同时以商业谈判的姿态向前探了探身子,“首先让我告诉你我需要的是什么,然后你可以告诉我你的。”
这是一次艰难的谈判。在经过反复交涉之后的一个黎明,罗兰不得不承认自己感到很疲惫,“我的脑子已经麻木了,我们可不可以明天上午再谈。”他们一直也没有取得一致的意见。
“现在已经是明天上午了,不过你说得对,我也想不出什么主意了,你可以住在这儿,毕竟我们还有二十七间卧房呢。”
“不,谢谢你。”她站起来,“我得回家住。”
“路上已经结冰了。”他警告她,可他看到了她决断的表情,只得服从地收回了双手,“好吧,我不勉强你。明天上午什么时候开始?我和我的律师们在10点钟要开个会,不过中午就可以结束,你不想和我一块儿去吃工作午餐吗?有人请我下午去甘顿打猎,但我会取消的,那样一来,下午和晚上我就可以把时间让给你了。”
尼古拉斯和律师们的会议于第二天早晨在昆顿庄园的图书馆举行,这既非是轻松也不是愉快的会议,而且他也没有期望它会轻松而愉快,毕竟这些会议是在这一年里举行,而这一年是以他的生活轰然崩溃开始,当他想起在这一年之初他所遭遇到的那个由于极度疲惫和意识麻木所造成的灭顶之灾,想起结冰的公路上夜里发生的事情以及前灯坏掉的卡车压到他们身上的一瞬,他不禁咬紧了牙齿。
他还没有来得及从那次打击中恢复过来,又一次打击接踵而至,劳埃德联合保险公司给他送来了财务报告。正如他的父亲和祖父一样,尼古拉斯是这家联合保险公司的首脑之一,半个世纪以来,他的家庭一直都从这家公司的收益中获得稳定丰厚的进项,当然尼古拉斯早就懂得由于他参与股份,这家公司所发生的亏损和债务他也责无旁贷地要承担。这一重大的责任过去并没有显得是个沉重的负担,因为以往公司的亏损并没有变得多么严重,那种情形一直持续了五十年之久,直到今年,情况才发生了变化。
由于加利福尼亚地震和环境污染,法院做出了不利于多国化学公司的判决,这使联合保险公司的亏损直线上升,达到了二千六百万镑的惊人数字,尼古拉斯为此亏损理当承担的数额是二百五十万镑,这笔钱有些已经给付了,但剩余的也要在八个月之内予以偿清,包括下一年可能遇到的新的不幸报告所要求的款项。
几乎在财务报告送达之后不久,昆顿庄园所拥有的近一千亩甜菜作物也染上了甜菜丛根病,这无异于雪上加霜。
“我们得想办法至少筹措到二百五十万镑。”其中一位律师说。
“那应该不成问题,展厅里到处都是值钱的东西,不是还有博物馆吗,我们是否可以指望卖掉一些展品?”
尼古拉斯一想到要出卖拉美西斯雕像,或者小铜像,或者汉谟拉比檐壁,或者他所珍藏的博物馆里任何一件东西,都使他感到窒息。他知道只要卖出展品,就会填补亏空,但他不知道那样一来,自己是否还能活下去,只要不和自己的藏品分离,让他做任何事情都可以。
“该死的,不!”尼古拉斯插进来说。那位律师则冷冷地看着他。
“这样吧,我们考虑考虑还有什么可以用来抵债。”他顽固地说下去,“我们不是还有奶牛吗?”
“如果运气好的话,那也能带来十万镑的收益,”尼古拉斯冷笑道,“这样一来就剩下二百四十万镑了。”
“还有你那些参赛的马。”会计师也插进来说。
“我只有六匹受过训练的马,外加二百匹高头大马,”尼古拉斯笑着说,却毫无幽默的意思,“这样我们就剩二百二十万镑了。这个速度太慢了。”
“再加上游艇。”最年轻的那位律师提议说。
“那东西比我年龄还大呢,”尼古拉斯摇着头说,“那是我父亲的遗物,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们最好别让我放弃它,它也只有纪念感情的价值了,我的猎枪都比它值钱。”
两位律师低下头去瞧着他们眼前的财务清单,“噢,对了,我们还有这些东西,一对儿普迪牌侧退膛猎枪,状态很好,估计值四万镑。”
“我还有一些二手短袜和内裤,”尼古拉斯提示到,“你们为什么不把它们也列进去?”
他们并不理会他的嘲讽,“这儿还有伦敦的房子。”年龄稍长的律师安之若素地说,他对人间的祸福早已司空见惯了,“位置不错,值一百五十万镑。”
“可它不在这个财产区域里啊。”尼古拉斯反对地说。“值一百万或许是更现实的看法,”那位律师在文件的边白处作了个记号,接着说道,“当然我们尽量不压价,如果可能的话会把所有的财产都尽量高价出售。”
这次艰难的会议最终并没有做出什么决定,尼古拉斯感到很愤懑,也很沮丧。
他把律师们送走,然后便跑到私室洗了个淋浴,换了件衬衫,他觉得意犹未尽,又毫无缘由地刮了脸,把面颊洗了个干净。
他驱车穿过庄园,停在了博物馆前面,正在下的雪变成了雨夹雪,他走过停车场时,冰冷的雨雪落到他没戴帽子的头上。
罗兰正在斯特丽特女士的办公室里等着他,他们两人似乎处得很好。他在门外停住脚步,听着她的笑声,这时他心里感到了些许快慰。
厨师从庄园的主建筑那边送来了滚热的午餐,他似乎相信一顿美味的午餐自然会使这恶劣的天气逃之夭夭。午餐有一盘浓浓的蔬菜通心粉汤,一罐土豆烧肉,还有为尼古拉斯预备的勃艮底红酒和为罗兰预备的新榨的橙汁。
他们在壁炉旁吃着,雨雪在敲打着玻璃窗,他们一边吃饭,他一边让罗兰把杜雷德被害的经过告诉他。她毫无保留地述说着,包括她自己所受的伤,她还把自己的袖子卷起来给他看敷在伤口上的药,他仔细地聆听着她所说的发生在开罗公路上的第二次谋杀企图。
“有什么可疑的线索吗?”当她讲完时,他问道,“你能想到谁是最有可疑的凶手吗?”但她摇了摇头。
“事先没有任何危险的迹象。”她说。
他们沉默着吃完了饭,个人想着自己的心事。喝过咖啡后,他提议道,“我们的协议怎么办?”
于是他们又反复地争论了将近一小时。
“我很难同意你对于这些掳掠品的分享要求,除非我知道你能在哪方面做出的贡献。”尼古拉斯在两人喝完咖啡后说道,“况且我还不得不去争取赞助,并且组织探险……”
“你应该确定不疑地相信我的贡献是极有价值的,否则的话,你们不会得到任何掳掠品,就像你所称呼的,无论如何你得明白,在我们达成协议之前,我不会再向你透露任何信息的。”“太过强硬了吧?”他问道,她却还他以刻毒的一笑。
“如果你不同意我提出的条件,杜雷德留下的赞助人名单里还有另外三个人。”她威胁道。
“好吧,”他带着毅然做出牺牲的决断表情打断了罗兰的话,“我同意你的提议,可我们怎么计算平等的占有权呢?”
“无论我们发掘到什么样的考古文物,我都来选第一件,你选第二件,接着轮流下去。”
“我选第一件怎么样?”他用眼睛向罗兰示意道。
“我们可以抓阄决定。”她提议道。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
“要吧。”他抛起硬币,当它还在空中时,她叫道,“头像!”
“天杀的!”他把硬币拾起来重又扔回口袋,“算了,你得到了首选权,无论我们得到什么。”他把手伸过午餐用的桌子,“你可以随意处置你的首选权,甚至可以像发神经病一样把你的权利捐给开罗博物馆。成交吧?”他问道,她握住了他的手。
“成交!”她同意道,并加了一句,“合作伙伴。”
“那么让我们开始实施吧,在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了。把你隐藏起来的一切细节都告诉我吧。”
“把书拿过来,”她指着那本,当他去取书时,她把桌子上的咖啡杯推到了一边,“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把杜雷德编写过的部分找出来,研究一番。”她把书翻到了最后的部分,“在这儿,从这儿开始,杜雷德的困惑便表现出来了。”
“好一个困惑,”尼古拉斯笑着说,“不过让我们还是清醒点儿吧,你几乎已经把我也弄得诸多困惑了。”
她并没有笑,“你知道这一段史实,洛斯特丽丝王后和她的人民被喜克索斯人和他们占有优势的战车赶出了埃及,于是他们向南方沿着尼罗河溯源而上,一直来到白尼罗河与青尼罗河合流之处,换句话说,也就是来到了今天的喀土穆,这些过程在卷轴中都得到了比较真实的记录。”
“我想起了这些片断,继续说。”
“在他们用狭长的船只所装载的物品中,安置着洛斯特丽丝王后的丈夫那具制成木乃伊的身体,即麦摩斯法老八世,在十二年前,她曾经对丈夫发过誓,如果他死于喜克索斯人之手,中箭而死,她就会找一个安全的埋葬之所安葬他,她将把他的巨大财富和他本人一起埋入地下。当他们来到喀土穆时,她意识到她对丈夫的诺言得到了一个最后实现的机会,她派自己的儿子,也就是14岁的王子迈穆农率领一队战车,去寻找合适的墓地,陪伴迈穆农的是他的顾问,也是历史记述者泰塔,这是一个从不知疲倦的人。”
“不错,我记得这部分。迈穆农和泰塔找到他们俘虏的希鲁克黑人奴隶,了解情况,根据他们的建议,两人决定顺着左侧的支流前进,我们把那道支流称为青尼罗河。”
罗兰点头表示赞许,她继续讲述道,“他们向东行进,于是迎面遇到了连绵巍峨的群山,那些山雄伟高峻,他们把它形容为蓝色的堡垒,你读到这儿的时候了解的都是真实地记录在卷轴里的,但从这里开始,”她指着打开的书页,“我们便来到了杜雷德有意叉开去的话题,在他对那些丘陵的描写中……”
她正在叙述,尼古拉斯便打断她,“我记得我当初读到这儿时,书中并没有准确地描述青尼罗河从埃塞俄比亚高地发源的情形。实际上没有这些丘陵,只有群山中突兀出现的面向西方的险峻悬崖,河水从中奔涌而出,犹如一条出洞的大蛇,像书里那样描写此地的形势说明作者根本不知道青尼罗河的发源地。”
“你了解那个地区吗?”他笑着点了点头。
“当我年轻的时候,我曾经制定了一个宏伟的计划,就是从塔纳湖出发顺着阿巴依河谷向下漂流到苏丹境内的罗赛尔大坝,阿巴依是埃塞俄比亚人对青尼罗河的称呼。”
“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因为先前从没有人做过。英国领事西斯曼少校1932年曾拍过一张照片,当时他险些被淹死,我认为我可以拍一部影片,为那次旅游探险写一本书,也为自己的前程争得一份荣耀,我说服了我父亲资助我的探险,我的行为在当时对他来说显然是一种疯狂的越轨行为,但他却还想加入远征队呢,我研究了阿巴依河流域的形势,而且不光是对地图来做的,我还买了一架旧的赛斯纳180型飞机,驾着它飞跃了河谷,包括从塔纳湖到罗赛尔大坝五百英里的航程,就像我说的,当时我才21岁,像个疯子一样。”
“结果怎么样?”她很感兴趣地问道,杜雷德从来没有向她讲过这件事,而这种冒险活动正是她希望这样的男人投身其中的。
“我从桑德赫斯特军事学院动员了八个朋友便出发了,我们在路上度过了圣诞节。结果呢?那可真是一场惨败,我们在那一片荒漠的水域里耽搁了两天,那条河谷真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地狱的角落,那条河谷无论在深度还是在峥嵘突兀方面都比亚利桑那州的科罗拉多大峡谷高出一倍,在那五百英里航程上还没有航行上二十英里,我们的皮艇就被打碎了,我们不得不把所有的装备全都扔掉,爬上河谷的峭壁,回到文明地区。”
说到这里,他有半晌一直沉浸在严肃的表情里,“我们损失了两个成员,波比·帕尔默被淹死了,蒂姆·马修摔下了悬崖,我们当时甚至无法找回他们的尸体,他们至今还弃尸在那个地方,而我却不得不把这些噩耗告诉他们的父母。”他想起以往痛苦的经历,一时哽咽住了。
“从来没有人成功地航行过青尼罗河河谷吗?”她问道,意在分散他的思绪。
“是的,几年以后我又去过,但这次我不再是领队的了,而是作为一个官方派出的英国武装远征队的资深成员,这次远征动用了陆军、海军和空军的力量以征服那条河。”
她带着敬畏的心情凝视着他,他已经实际漂流过阿巴依河了。看上去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命运力量将她引导到他身边。杜雷德的决定是正确的,在当时的情况下,世界上没有别人比他更有资格来完成这件工作了。
“这样说来,你是对那个河谷的状况了解得最多的人了,我会尽力把泰塔在第七卷轴中记下的事情解释给你听,然而遗憾的是卷轴中关于这一地区的内容恰好出现在破损的地方,杜雷德和我不得不根据上下文对这部分内容进行推断,你在听我说的时候要尽量把符合你对这一地区了解的内容告诉我。”
“好吧,就这么办。”他表示做好了准备。
“泰塔对那些悬崖峭壁的描绘和你说的很相似,河流就是从那些险峻的城墙一样的地方流出来的,他们不得不放弃战车,因为他们无法在危岩耸立、崎岖不平的峡谷里行进,他们只能步行,牵着驮载重物的马匹,很快峡谷就变得陡峭而令人恐怖了,他们损失了一些马匹,因为他们在沿着野山羊踩出的脚印攀行时,那些马匹纷纷摔下了深山下的河里,但是这并不能阻挡住他们的脚步,他们在迈穆农王子的命令下艰难地向前行进。”
“我从书的作者所描绘的情形可以看出这点,那是乡野中最可怕的一面。”
“泰塔接着描述了他们所遭遇到的一连串障碍,他把它们称为阶梯,无法确切地判断这些阶梯是什么,但我们猜想它们应该是那些瀑布。”
“阿巴依河谷里的确不缺少那东西。”尼古拉斯点头称是。
“这是他的最重要的证言部分,泰塔告诉我们经过在河谷里二十天的行进,他们来到了第二阶梯,在这里王子意外地从他的亡父那里得到了一种信息,那是从睡梦中获知的,在梦里他的亡父把当地选做他的墓地,泰塔还告诉我们他们没有再向前推进。如果我们能够断定他们停住脚步的地方,我们就能精确地测量出他们深入河谷的地方。”
“如果我们想比以往更大程度地深入那个地方,我们就需要地图和卫星照片,我还必须重温一下当时探险的记录和日记,”尼古拉斯推断说,“我一直使我的图书馆不断更新,因此我们有一些卫星照片,在博物馆里我们还有最新出版的各种地图,斯特丽特女士会为我们找出这些资料的。”
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今天晚上我要把日记翻出来,重读一遍,上个世纪我的曾祖父就曾在埃塞俄比亚探险并收集资料,据我了解在19世纪90年代他就曾经穿越德古勒马科斯附近的青尼罗河,我会把他留下的笔记一块找出来,它们就收藏在我们的档案资料中,那老伙计很可能记录过一些对我们有用的东西。”
他陪她走到停车场上她那辆绿色的路虎车旁边,当她发动引擎时,他隔着打开的车窗对她说:“我还在想,你应该在庄园大厦里过夜,返回布莱斯波里你得开一个半小时的车,每天你在路上就要耗费三个小时,而我们在考虑前往非洲之前还要做大量的工作。”
“可人们会怎么想?”她问道,同时把脚抬离了离合器。
“我从来没把你说的那些人们放在眼里!”他在车后喊道,“明天早晨几点能看到你?”
“我得去约克看我的胳膊,大夫要为我拆线,十一点以前我不会赶到这里来。”她把头伸出车窗向他喊道。
晚风吹动她的黑发,掠过她的脸庞。他最喜欢生有一头黑发的女人,罗莎琳当初就有一头神秘的东方女人的黑发,当他在这样比较时,他心里感到某种罪恶感和不忠实的意味,但他对罗兰的记忆却很难清除。
自从罗莎琳死后,她是第一个让他发生兴趣的女人,她的混血儿特征也吸引了他,她的魅力足以激发起他对东方的兴致,而她的英语又足以同他进行交流并理解他的幽默感,她所受过的良好教育和具备的知识,使她在专业方面与他有着共同的兴趣,此外他还格外欣赏她的精神气质,通常来说东方的女人从一出生开始便被训练得不再抛头露面,并且事事顺从,可这一位却截然不同。
乔治娜事先打电话给约克的医生,和他约好为罗兰的手臂拆线,她们吃过早饭便从布莱斯波里的房舍出发了,乔治娜开车,巫师坐在她和罗兰之间的扶手上。
当她们驱车来到村路上时,罗兰看到一辆大型的曼牌卡车停在邮局附近,但她没有多想。
当她们驾驶到野外时,她们发现不时遇到的大雾将能见度降低到三十码左右,乔治娜在天气面前并不退缩,驾着路虎车,穿过雾障,并把车速提到最高,而路边的牌子上则写着每小时六十迈。
罗兰从母亲肩膀望过去,查看着车后的路面,她看到那辆曼牌卡车正跟在她们后面,由于驾驶室高于离地面很近的雾气,仿佛是露出水面的潜水艇的指挥舱。当她观察时,一团浓雾飘了过来,竟然把后面的车全部遮挡住了。罗兰回过身来,听着母亲的唠叨。
“这届政府全是一些毫无竞争力的傻瓜组成的。”乔治娜的眼睛在嘴里吐出的雪茄烟的烟雾中眯了起来,她一只手操纵方向盘,另一只手轻轻拍打巫师的柔软光亮的耳朵,“我不在乎那些部长们如何自夸,显得像些傻瓜,但如果他们对我的养老金指手画脚,我可真是无法容忍。”她母亲从外事服务机构拿到的养老金是她唯一的收入,而且还并不很丰厚。
“你不是真心欢迎一个工党政府吧,跟我说实话,妈妈。”罗兰揶揄她说,她的母亲通常都是倾向于保守党。乔治娜沉吟了片刻,她躲开了眼前的抉择:“我要说的就是把撒切尔夫人还给我。”
罗兰在座位上稍稍侧转身子,再次透过脏污的后车窗望去,那辆卡车仍然跟着她们,隐约地出现在浓雾中,乔治娜的小车排出的蓝色烟雾有点像喷气式飞机喷出的轨迹。这一路上卡车一直在后面尾随着,可是眼下它突然加速追了上来。
“我想他是要超车。”罗兰对乔治娜说。
卡车的巨大的发动机罩距离路虎车的后保险杠只有二十公尺远了,卡车前面的散热器上装饰着镀铬标牌MAN,那标牌的高度甚至高过了路虎车的车顶,因而罗兰从自己坐的地方根本看不到驾驶室。
“每个人都想超越我。”乔治娜抱怨地说,“这就是我一生的写照。”她顽固地行驶在狭窄道路的中心。
罗兰再次向后望去,发现卡车逼得更近了,庞大的车身占满了整个车后窗,卡车司机继续加速,发动机发出恶意的轰鸣。
“你最好还是让开吧,我看他是很着急。”
“让他等等,”乔治娜用牙齿摆弄着雪茄烟的烟蒂,“忍耐是一种美德,反正我也没法让他在这里通过,前面不远就是一座狭窄的石桥,我像熟悉自己的浴室一样熟悉这条路。”
这时卡车司机按响了高音喇叭,近在耳畔的尖利叫声令人产生耳鸣,巫师跳到后排座上,愤怒地狂叫起来。
“该死的狗杂种!”乔治娜恶狠狠地骂道,“他以为他在干什么,把他的车牌抄下来,我要到约克警察局去告发他。”
“他的车牌涂满了烂泥,看不清楚啊,不过看上去是欧洲大陆那边的车,我想也许是德国的吧。”
卡车司机仿佛听到了抗议的声音,稍稍放慢了速度,这两辆车之间拉开了二十英尺的距离,罗兰向右面转过身体,观察着卡车司机。
“这还差不多,”乔治娜得意地说道,“没教养的匈牙利人总算学到点儿礼貌。”她眯起眼睛向浓雾遮掩的前方望着,“有个石桥。”
这是罗兰第一次看到了卡车的驾驶棚,司机戴着一个巴拉克拉法羊毛头罩,遮住了眼睛和鼻子之外的全部面孔,看上去既凶恶又阴险。
“当心!”罗兰尖叫着,“他朝我们开过来了。”卡车引擎轰鸣着。仿佛是一阵狂怒的海啸,一时间罗兰什么也看不到了,眼前只有闪光的钢铁,接着卡车的前部撞到了路虎车的后面。
她被撞得上身猛地探出了座椅的靠背,她缩回身体,只见卡车把汽车顶在前面,仿佛一只狐狸叼住了一只小鸟,卡车的凸出在前面的保险杠挂住了路虎车向前猛推。
乔治娜拼命地打舵,试图控制汽车,但毫无用处,“汽车失控了,前面有桥!快跳车!”
罗兰急忙按动了安全带上的松开按钮,抓住了车门把手,一眨眼,桥的石头柱子就飞快地来到了面前,路虎车在路面上转了个弯,完全失去了控制。
罗兰刚刚把车门打开一半,路虎车便已经撞到了保护桥的石头桥柱上。
两个女人尖叫起来。伴随着汽车的撞击声,猛烈的撞击使汽车的挡风玻璃迸碎了,汽车又从石柱上撞开去,车身翻了个跟头,滚下路基。
罗兰被从开着的车门当中弹了出来,河岸的斜坡接住了她,但摔得她上不来气。她在斜坡上弹了几下,顺着斜坡滚了下去,一直掉到桥下的冰水里。
在她沉入水中之前的一瞬间,她看到的天空和自己头上的桥,她最后盯了一眼呼啸着逃离的卡车,那家伙挂着两辆拖车,拖车的高度比桥的护栏还高。
拖车上面覆盖着沉重的绿尼龙防水布,一直垂到车轮附近,她在无意之中瞥见了,后面那辆拖车上印着的大幅商标和公司名称,但是不等她记住那些名字,她便没入了水中。河水的冰冷和她滚落的重力把空气猛地呛进了她的肺部。
她奋力浮出水面,发现自己被冲到了下游的一个地方,湿透了的衣服使她游起来很困难,但她还是挣扎到了岸边,抓住垂在水面上的树枝,把自己的身体拖了上去。
她跪在泥地上,用力咳着呛进去的水,一边估摸着自己在撞击中是否受了伤。她听到母亲从翻倒的路虎车那里发出的痛苦的叫声,她立刻忘了自己的处境,她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越过湿漉漉的草地,赶到跌落在护桥栏杆下面的路虎车那里。汽车的车身被撕裂,撞得面目全非,深绿的漆面崩裂开来露出里面闪光的金属,汽车引擎已经熄灭,前轮却还在无助地转着。
“妈妈,你在哪儿?”她叫着,耳边痛苦的声音不断地传来,她扶着车身稳住身体,寻觅着声音,心里惧怕着自己将会见到的情形。
乔治娜背靠着另一边的车身坐在湿地上,两腿向前伸开,左腿已经扭曲,脚趾以不自然的角度戳在泥地上,很显然她的腿从膝盖或其他的部位已经骨折了。
但这并不是乔治娜哭喊的缘故,她把巫师抱在大腿上,如丧考妣的垂着头,那哭声仿佛从她的内脏中发出来的,那只西班牙小猎狗的胸膛被撞碎了,压在金属车身和地面之间,它的舌头从嘴角伸出来,嘴角上还残留着最后的微笑,血从舌尖上慢慢地滴下来。乔治娜在用她的手帕为它擦拭着。
罗兰在母亲身边坐下来,用一只手臂搂着她的肩膀,她从来没有看到母亲哭过,她紧紧抱住她,试图止住她的哭声,但母亲却不停地哭着。
她记不清和母亲坐了多长时间,最后她母亲受伤的腿唤起了她的恐惧,她想到卡车司机还有可能返回来加害她们母女,于是她爬上河岸,踉踉跄跄地跑到路的中间,拦住了远处开来的一辆轿车。
罗兰和尼古拉斯约定见面的时间已经过了近两个小时,尼古拉斯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焦虑,便打电话给约克警察局,幸好接电话的警察注意过那辆路虎车的车牌,上面的号码使他很容易记在心里,因为登记在册的号码正是他母亲生日的日期和一个不祥的数字13加在一起。
这位警官用了些时间,在他的电脑里查询了有关信息,然后报告说,“很抱歉,先生,我不得不告诉你,那辆路虎车今天早晨出了车祸。”
“司机怎么样了?”尼古拉斯焦急地问道。
“司机和另一位乘客已经被送到教会的医院里了。”
“他们都安全吗?”
“很抱歉,先生,我没有这方面的消息。”
尼古拉斯用四十分钟就赶到了医院,又花了近四十分钟查找罗兰所在的病房,原来她住进了外科女病房,此刻她正坐在母亲的病床上,她母亲还没有从麻醉作用中苏醒过来。
当尼古拉斯站在她面前时,她抬头望了望他。“你还好吗?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母亲——她的腿骨折得很厉害,外科医生说要在她的股骨上打上钉子。”
“你怎么样?”
“只有一些擦伤,没什么严重的。”
“怎么发生车祸的?”
“一辆卡车——把我们撞出了路面。”
“不是有意的吗?”尼古拉斯想起在另一天夜里另一条道路上的一辆卡车,心里不禁感到一阵恐惧。
“我认为是,司机戴着一个面罩,羊毛做的,他从后面撞上我们,他一定是有意的。”
“你报警了吗?”
她点点头,“那辆卡车据报告是今天早晨被盗的,离事故发生时间比较长,卡车是在一家咖啡馆外面被拦住的,司机是个德国人,不会说英语。”
“这是他们第三次想杀掉你。”尼古拉斯表情沉重地告诉她,“所以我要去问一下。”
他走到医院的候诊室里去打电话,城里治安警官的头头是他的一位朋友,就像这家医院的头头一样与他有私交。
他打过电话返回时,乔治娜已经从麻醉剂中苏醒过来,尼古拉斯为她安排了私人病房。当他们把她推往私人病房时,尽管神智还未完全清醒,但她已经感觉好多了。过了几分钟,整形外科医生赶来了。
“你好,尼克,你在这儿干什么?”他招呼尼古拉斯说,罗兰很惊奇,竟有这么多人认识他,继而医生把注意力转向乔治娜,“你感觉怎么样?我们已经尽量处理了那些碎裂的骨片,它们原来看上去就像狂欢节里的五彩纸屑,我们把它们全都拼接起来,你还是得至少住上十天院。”
“你说得不错,年轻的女士,”尼古拉斯对罗兰说道,他们把睡着的乔治娜留在病房里,然后走到外面交谈起来,“你还让我以什么理由来说服你呢,我的管家已经为你准备了庄园大厦里的一个房间,我是不会让你再独自到处乱跑了,不然的话他们下次就会再次加害于你,并且可能比这要顺利。”
罗兰惊魂未定,恐惧的心理使她无法再做争论。她费力地钻进路虎轿车的前排座位里,让他载着她先去给她的手臂上的伤口拆线,然后再返回昆顿庄园。抵达庄园后,他立刻带她去看准备好的卧室。
“厨师会给你送来饭菜,别忘了把医生给你的安眠药吃下去,如果你把你母亲那个小房舍的钥匙交给斯特丽特女士,她会派人到布莱斯波里去把你的东西取过来,同时我的管家已经在你的房间里预备了一些睡衣和牙具之类的东西,明天早晨以前我不想再打扰你了。”
有他来管理她的生活确实是件好事,从绿洲那个可怕的夜晚直到现在,罗兰第一次感觉到了生命的安全,不过她还是做出了自我独立和不再依赖他人的一种姿态,她把硝基安定药片全都倒进了坐便里。
放在枕头上的睡衣是用纯丝制成的,在袖口和领口镶着康布雷花边,她从来没有穿过这样奢侈的衣服,觉得衣物贴在身上很不习惯,她想到这件衣服也许是他前妻穿过的,这一想法在她心里激起了一种复杂的感情,她爬上带有四根床柱的大床,陌生的环境对她来说,既宽敞又柔软的席梦思床垫,并没有使她无法入眠。很快她便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一个年轻的侍女叫醒了他,给她带了一份《泰晤士报》和一杯格雷伯爵牌的茶水。几分钟后她又折回来,带来了她的提包。
“尼古拉斯爵士希望八点钟时能和您一块儿进早餐。”
罗兰在洗漱沐浴时,对着一人高的穿衣镜审视着自己赤裸的身体。除了手臂上的刀伤之外,还带着新鲜的疤痕,她的臀部上还有一块黑紫色的瘀伤,左侧的腰部也有一块同样的瘀伤,那是路虎车被撞时留下的结果。她小心翼翼地把一条休闲裤拉过受伤的腿,穿在身上,带着略微有些跛脚的姿势,从主楼梯向下走去,以便找到餐厅的位置。
当她来到餐厅时,尼古拉斯从他看的报纸后面抬起头来,招呼她说,“在这里,你可以随意。”接着指了指食品柜里摆着的各种早餐用的食品。她俯身挖了几勺鸡蛋羹到自己的盘子里,她抬起头来,发现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风景画。
“你睡得好吗?”他不等她回答,便接着说到,“警察已经向我说明了一切。他们在哈德门那个地方的停车带里找到了那辆被遗弃的MAN牌卡车。他们准备对它搜查,但并不指望会发现什么。他们已经看出,对手是蓄意采取那种行动的。”
“我得给医院打个电话。”她说。
“我已经打过了。你母亲夜里休息得很好。我给他们留下了口信,说你晚上要到她那儿去。”
“今天晚上?”她惊异地看着他,“为什么那么晚?”
“我想你会一直忙到那么晚。我要从你身上把花费的钱捞回来。”
当罗兰朝餐桌走去时,他站了起来,拉过一把椅子让她坐。她感觉这样的礼仪使她有些不舒服,但她并未表示反对。
“让我们看看,第一次对你和杜雷德发出的攻击,也就是在绿洲的小屋里发生的事情。我们目前从中得不出任何论。只能看出一个事实,那就是谋杀者很清楚地知道他们要得到的是什么,而且从哪里才能得到。”她发现话题突然变了,心中有些不安。“那么让我们再考虑一下在开罗发生的第二次除掉你的企图,就是那次手榴弹爆炸。行凶的人显然知道你在那天下午要到部里去。除了部长本人还有谁知道?”
她一边吃着鸡蛋羹,一边回想着。“我记不清楚了,我想我告诉过杜雷德的秘书,或许是告诉了一个他的科研助手。”
他皱了皱眉,摇着头说:“这就是说,博物馆里有一半的人,都知道了你的约会?”
“差不多吧,是的。很抱歉。”
他沉思了一会儿,“好吧,那么有谁知道你离开开罗?还有谁知道你住在你妈妈的小房舍里?”
“博物馆管理部的一个员工。他把我的幻灯片送到了飞机场。”
“你告诉过他你乘哪一班飞机吗?”
“没有,的确没有。”
“你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吗?”
“没有,就是……”
“什么?”
“当我要请假时,我会见了考古部的部长。我告诉过他。难道会是他?不会吧。”她的表情流露出对自己想法的恐惧。
尼古拉斯耸了耸肩,“有些有趣的事发生了。当然部长一定清楚你和杜雷德所做的关于第七卷轴的工作吧?”
“他并不了解全部细节。不过……是的,一般来说,他了解我们正在做的事情。”
“那就对了,下一个问题,来点茶还是咖啡?”他把咖啡倒进她的杯子,接着说道,“你说过,杜雷德曾经列举过一个赞助者的名单。他们也是远征探险的候选人。也许那份名单可以帮助我们列出嫌疑者的名单。”
“有盖迪博物馆。”她说。
他笑了,“从名单中划掉一个。他们不会跑到开罗的大马路上来投手榴弹。名单上还有谁?”
“哥特赫特·恩斯特·冯·席勒。”
“汉堡,重工业、金属与合金冶炼工业、矿产基地。”尼古拉斯点着头说。“那么谁是名单当中的第三位?”
“彼得·沃尔斯,”她说,“是个德克萨斯人。”
“是这个人,”他点头说道,“住在沃斯堡,快餐特许商,也从事订餐零售。”
同主要的文物收藏机构进行竞争的收藏家人数并不多,这种竞争往往发生在争夺重要的古代文物或资助考古探险方面。尼古拉斯认识所有这些人,因为构成竞争圈子的人,总共只有十几位。他在不同的场合,同他们分别竞争过,特别是在索斯比和克里斯蒂的拍卖场所里,更不用说在那些非法的竞拍据点里。在那里,新发掘到的文物是人们交易的对象,所谓新发现的也就意味着新出土的。
“这是两个长着小眼珠的恶棍,如果饥饿临头,他们连自己的孩子都会吃掉。如果他们知道你挡在通往麦摩斯法老的墓地的道上,他们会对你怎么样?你可以想象他们两位中的任何一位,如果在那本书出版之后与杜雷德有过联络,会用这种方式来对付你的吗?”
“我不知道,他们也许会下手。”
“我无法想象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混蛋会错过除掉你的机会。我们可以设想,他们两人都知道杜雷德将要做的事情,我们要把他们列入嫌疑人名单。”他看了看罗兰的盘子,“够了吗?再来一些鸡蛋羹?不要啦?好的,我们现在就去博物馆,看看斯特丽特女士为我们找出了哪些需要研究的资料。”
当他们来到他的工作室,罗兰对那里迅速完成的整理工作感到很惊讶。昨天夜里他一定忙得不亦乐乎,把一间一团糟的屋子,变成了一间军事化的指挥部。屋子中间立着很大的一面黑板架和一面黑板,黑板上钉着一套卫星照片。她走过去,仔细地看着,然后又扫视了一番钉在黑板上的其他资料。
除了一张大比例地图上面展示的埃塞俄比亚西南地区的形势同那些卫星照片所拍摄的相一致,还有一些名称和地址的名单,以及尼古拉斯在上次非洲探险时用过的设备和储备物资的名单,还有一些测量距离的表格,以及一些看上去像是资金预算表之类的东西。在黑板的顶部,有一份日程表,题目是埃塞俄比亚一般情形,有五张打印得满满的大纸记录着计划书的内容。罗兰来不及细读这些计划书全文,但她为尼古拉斯所做的全面准备感到由衷敬佩。
罗兰打算尽快把这些资料全部研究一遍,可是眼下她先朝桌子边摆好的两把椅子走去。尼古拉斯站在黑板边上,拿起一根放在桌上的轻便手杖,在手里摇了摇,手杖镶嵌的银色顶部,好像教师手里的教鞭。
“这就可以排出个顺序了。”他用手杖敲了敲黑板,“首先要做的是你要使我相信我们能够重新捡起泰塔留下的蛛丝马迹,它们已经被蛛网尘封了几千年了,我们不妨首先考虑一下阿巴依河谷的地理特征。”
尼古拉斯用他的轻便手杖指点着,首先描述了卫星照片上显示的河道,“在这部分地区河水穿过玄武岩高地,有些地方河谷两侧的悬崖十分陡峭,高达四百或五百英尺,在那里河水一直没有侵蚀掉那些侵入性的坚硬的火成岩岩层,那些岩层便造成了河床上巨大的台阶。我认为你对泰塔所说的阶梯的解释是正确的,那些阶梯指的就是瀑布。”
他走到桌旁,从一堆文件下面翻出一张照片,“我在1976年武装远征的过程中拍摄了这张河谷照片,它会使你对那些瀑布有所了解。”
他递给她一张河谷两边高耸入云的悬崖的黑白照片,画面上有一道瀑布仿佛是从天上落下来,画面上半裸着身体的男人和小船简直像矮小的侏儒一般。
“真没想到会是这种模样!”她惊恐地盯着照片说。
“这还不能真正表现出河谷里那种堪称壮观的荒凉。”他对她说,“从一个摄影师的眼光来看你就找不到一个立脚的地方,能够把那种气象全都拍摄下来,但至少你可以理解瀑布为什么会阻挡住埃及人徒步进入河流上游的原因,当时他们还带着搬运物品的马匹,沿着瀑布那里只有一些类似小道的路径,那是大象和其他野兽经年累月踏出来的,总之那里根本没有顺着瀑布方向前进的路,也没有可以绕行的躲过悬崖的路。”
她点了点头,他继续说道:“即使是向下游行进我们也不得不用绳子把小船和我们所有的装备从瀑布上面吊下去,那可真不是件容易事。”
“如此看来我们可以认定的是,正是瀑布挡住了他们行进的脚步——就是从西面流过来的第二瀑布。”她表示承认。
尼古拉斯还提着轻便手杖在卫星照片上指点着从苏丹中部的楔子型的罗塞尔大坝向上蜿蜒而去的河道:“这是在埃塞俄比亚边界拔地而起的悬崖,也是河谷地区真正的开端,在那里没有道路也没有城镇,只有在更远的上游,有两座桥,五百英里之内什么也没有,只有奔腾的尼罗河,还有荒凉的黑色玄武岩。”他顿了顿,意味显得更为深远。
“那是这个地球上最后的真正荒凉之地,由于野兽出没,甚至还有野人,所以那里是一个臭名昭彰的地方,我已经在卫星照片标出了狭窄河谷上的主要瀑布。”他用手杖指点着标注过的位置,每个标志都用红色的记号笔画上了圆圈。
“这儿是第二瀑布,位于苏丹边界上游方向一百二十英里左右,无论如何我们还要考虑到很多因素,其中包括这样一种事实,即自从我们的朋友泰塔前往那里之后,这四千年来河流有可能发生的改道。”
“在四千英尺深的河谷里,那条河当然不会逃到别的地方去。”她反对道,“即使是尼罗河,不也会受到河谷的限制吗?”
“不错,可是它也会变换流经的河床,每当那时河水就会高出河谷两岸二十多米,而且会以每小时十海里,甚至更快的速度奔腾而出。”
“你曾经在那里航行过吗?”她疑惑地问道。
“没有在泛滥期航行过,也没有人能从那种洪流中生存下来。”
他们两人默默地盯着照片,想象着巨大的洪流犹如万马奔腾的恐怖景象。
过了片刻,她提醒他说:“第二道瀑布在哪儿?”
“在这儿,有一条支流从这里汇入阿巴依河,这条支流就是丹德拉河,它的高度是海拔一万两千英尺,但仍低于瓶颈地带的珊凯山的顶峰,此地距河谷有一百英里之远,在河谷地带的北方。”
“你还记得它汇入阿巴依河的地点吗?你不是曾经去过那里吗?”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们在河谷地带大约流连过一个月,那真是一段噩梦一样的日子,想起来只有那些单调的悬崖峭壁,城墙一样茂密的灌木和丛林,我们的知觉都被酷热和蚊虫还有河水的咆哮折磨得麻木了,日复一日的只有艰难的跋涉、不断的划桨。但是很奇怪的是由于两个原因我还记得丹德拉河和阿巴依河汇合的地方。”
“真的吗?”她急切地坐直了身子。
但是他摇着头,“我们在那里失去了一个人,那是第二次探险时唯一一个死去的人,绳子断了,他掉到了一百英尺深的地方,他的后背落到了锋利的岩石上。”
“对不起,还有什么原因使你记起了那个地方?”
“就是一座科普特基督徒的修道院,它建在岩石的表面,大约高出河面四百英尺。”
“在进入河谷那么远的地方?”她显得有些怀疑,“他们为什么要在哪里建一座修道院?”
“埃塞俄比亚是地球上最古老的基督教国家之一,它拥有九千多座教堂和修道院,它们中的很大一部分都建在遥远的,甚至是人迹罕至的群山里。丹德拉河上的这座修道院是以圣福门舒的墓地而闻名的,是这位信徒把基督教从康斯坦丁治下的拜占庭帝国带到了埃塞俄比亚,那还是公元3世纪早期的事情。据传说他在红海岸边遭遇了触礁,并被带到了阿克苏姆,在那里他使伊扎纳皇帝皈依了基督教。”
“你去过那座修道院吗?”
“该死的,没去过。”他笑着说,“我们当时都忙着逃生,迫不及待地要逃出地狱般的河谷,根本没有时间前去考察,我们沿着瀑布一路逃往河的下游。关于那座修道院,我只记得它是建在悬崖的表面,离河面很高,那些过着穴居生活的修道士们穿着白色的袍子在洞外的矮墙边站了一排,漠然地看着我们从下面经过,我们当中有些人向他们挥手,可感觉像是被拒绝了的样子,因为他们并没有回应。”
“在没有充分的人力、物力保障的情况下,我们怎么能再次抵达那个位置呢?”她大声地说出自己的猜想,忧郁地盯着黑板。
“你已经退缩了吗?”他试探她说,带着顽皮的微笑,“那你就等在这儿,等居住在那里的蚊子飞过来,它们会把你驮上,一直飞到它们的窝里,然后再吃掉你。”
“严肃点儿。”她恳求他说,“我们到底怎么能抵达那里?”
“那里的修道士们是靠居住在河谷高原上的村民们来供养的,很显然一定有一条羊肠小路从悬崖上下到那里,当地人告诉我们,从悬崖边缘下到狭窄的河谷的底部将花费三天的时间。”
“那么你能找到那条路吗?”
“找不到,但对于这个问题我有一些想法,过后我们可以商量一下。首先我们需要判断一下,在经过了四千年以后,我们可以指望在那里得到什么。”他期待地望着她,“轮到你说了,让我听听。”他把银头的指示棒递给她,然后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两手抱着肩膀。
“首先你还得回到那本书。”她放下那根指挥棒,拿起了,“你还记得故事中的塔努斯这个人物吗?”
“当然,他是洛斯特丽丝王后领导下的埃及军队的司令官,他有一个‘埃及雄狮’的称号,当他们被喜克索斯人打败时,是他率领着埃及人从埃及逃出来的。”
“他还是王后的秘密情人,如果我们相信泰塔所说的,那他还是迈穆农王子的父亲,王后长子的生身父亲。”她补充道。
“塔努斯是在被惩罚性地派去远征埃塞俄比亚时被其首领阿库恩杀死的,他死在高地群山里,他的尸体被做成木乃伊,由泰塔带回王后身边。”尼古拉斯叙述着书中的情景。
“准确地说是这样,”她点点头,“这些情节使我想起了杜雷德和我一道费了好大力气研究出的另一条线索。”
“是从第七卷轴得出来的?”他放下双臂,坐得更往前一些。
“不是,不是从卷轴,而是从洛斯特丽丝王后的墓穴中的铭文里发现的。”她把手伸进提包,取出来另一张照片,这是一张放大了的墓室壁画的照片。“当后面的灰泥罐子取走以后,壁画所在的墙壁也脱落了,而且丧失了,杜雷德和我都认为,正是泰塔在墓穴中尊贵的位置上书写了这些铭文,将其置于保藏卷轴的上方,这一事实是很有意义的。”她把照片递给他,他从桌上拿起放大镜,仔细地看起来。
当他还在为照片上的象形文字困惑不解时,罗兰说道:“你可以从书中回想起来,泰塔是多么喜欢玩文字游戏和设置谜语,以及他如何经常夸口说他是所有巴奥棋的棋手中最了不起的一位。”
尼古拉斯从放大镜上抬起头来,向上看着,“我知道这些,我还听说有一种理论认为,巴奥棋是国际象棋的前身,我在博物馆里收藏有不少巴奥棋,有些来自埃及,有些来自更远的非洲南部。”
“是啊,我也赞同这种理论,这两种棋有许多共同点游戏规则,但巴奥棋是更初步的游戏形式,玩的时候要摆上不同颜色的石子,而不是摆上国际象棋上的那些人和动物。总之,我相信,泰塔没有能够抗拒住向后人展示他设迷的技巧和聪明才智的诱惑,所以我相信他很自负地为法老的墓穴所在之处留下了精微的线索,无论是在卷轴中还是在墓穴壁画里,他都告诉我们他为他所热爱的王后亲手绘制了墓穴里的壁画。”
“你认为这就是那另一条线索?”尼古拉斯用放大镜敲着照片说道。
“你来读一下。”她指导他说,“这是一种古典象形文字,和他那些神秘的密码相比,这些文字并不难懂。”
“王子的父亲不是父亲,青的赐予者赐予杀死自己之物。”他勉强地认读着,“守护者永远和哈比手挽手,通往父亲的小路的石头遗嘱。那王子的父亲不是父亲,是血与灰的赐予者。”
尼古拉斯摇了摇头,“不行,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不满地说,“一定是我在什么地方翻译错了。”“别失望,你刚刚和泰塔熟悉起来,那可是一位巴奥棋的高手,而且还是设置谜语的能手,杜雷德和我被这段文字困扰了好几个星期呢。”她鼓励他说,“要想理解其中的奥秘,我们还得回到这本书,塔努斯不是迈穆农名义上的父亲,但是作为王后的情人却是他的生身父亲,他在弥留之际曾交给迈穆农一把青色的剑,那是在和土着埃塞俄比亚人的首领作战时,将他置于死地的武器。在这本书里,有对这次战役的详尽描写。”
“是啊,当我第一次读到那个部分时,我记得自己曾想过那把青色的剑很可能是早期的铁制武器,在青铜时代那一定是武器制造者的一件杰作,也是一件适合献给王子的礼物。”尼古拉斯兴致很高地继续说道,“所以,王子的父亲不是父亲是指塔努斯?”他顺从地叹了口气,“现在我可以接受你的解释。”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她不无讽刺地说道,“但我们要解开泰塔的谜语就需要想到麦摩斯法老只是迈穆农名义上的父亲,而不是他的生身之父,于是父亲又不是父亲,麦摩斯把埃及的双重王冠传给了王子,那就是红白王冠,代表着上下埃及王国,在这里也就是血和灰。”
“这些对我来说倒更好理解一些,那么铭文的其余内容是什么?”尼古拉斯显然对此感到趣味十足。
“手挽手的说法在古代埃及人中的确是令人费解的,它也许是指靠近某个东西,或者是可以望见某个东西。”
“接着说,你已经让我发生了兴趣,并且也注意到了一些东西。”
“哈比是尼罗河的雌雄同体神或女神,她的性别取决于她在不同场合下做出的选择,在那些卷轴里,泰塔始终是用哈比来代表尼罗河。”
“所以如果我们把第七卷轴和王后墓穴中的铭文放在一起,那么就构成了你的全部解释了吗?”他追问道。
“那样就会得出这样一个简单的结论,塔努斯被埋在从第二瀑布可以望见的地方,或者非常靠近第二瀑布,他的墓地有一块石头标志或铭文标在石头上或者在他的墓穴里,而他的墓穴则指向通往法老墓的小路。”
他从牙缝里呼出一口气:“我可被这种一下子跳到结论的做法搅糊涂了,你还搜索到哪些线索可不可以告诉我?”
“就这些。”她说。
他带着一种怀疑的态度瞧着她。“就这些,没有别的了?”他问道。她摇了摇头。
“让我们假设直到现在你说的都是正确的,假设那条河流在外形和状态上都和四千年前的样子大体一样,我们甚至还可以假设泰塔的确是为我们指出了通往丹德拉河附近的第二瀑布的线索,那么我们到了那里之后寻找什么?即使有那么一块带铭文的石头,你能确信它不被风吹雨淋或河水冲刷变得面目全非?你能确信它们还完好无损吗?”
“霍华德·卡特就是靠同样微弱的线索找到了图坦卡蒙的墓穴。”她温和地指出,“那只不过是一片真实性很可疑的纸草而已。”
“霍华德·卡特只需要搜索国王谷便花费了他十年时间,可你却给了我整个埃塞俄比亚,一个像两个法国那样大的国家,我们得搜索多长时间呢?”
她猛地站了起来,“请原谅,我得到医院去看我母亲了。我明显是在这里浪费时间。”
“现在还没到探望的时间呢。”他告诉她。
“她住的是私人病房。”罗兰朝门口走去。
“那么我送你去医院。”他提议道。
“不必劳驾了,我可以叫辆出租车。”她冷冰冰地尖声回答道。
“出租车也得一个多小时赶到这里。”他提醒说。她稍微和缓了点态度,让他带自己走到了路虎车那里。
他们在车里沉默了十五分钟之后,他才说道:“我不太擅长道歉,也没学过那东西,但我恐怕得说对不起。我的态度有点生硬,我本身并不想那样,是一时的激动使我不知所云了。”
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你必须把你知道的告诉我,除非我们之间的合作只要有个暗示就成了。我总感到要去阿巴依河谷是有点愚蠢的做法。”
“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就是你不再对去那里感兴趣了。”她透过车窗玻璃望着前方。
“我是个冷酷的家伙。”他承认道。她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他一眼,她的怒气消解了,他顽皮的微笑是不可抗拒的,她也随着笑了起来。
“我同意你这种说法,你的确是个冷酷的家伙。”
“而且还是合作者?”他问道。
“有的时候你对我来说只是个冷酷的家伙,可我却被推到你这边来了。”
他在医院正门那里让她下了车,“三点我再回来接你。”他告诉她。然后便驱车向约克市中心驶去。
从大学时代开始,尼古拉斯就在约克教堂后面的小巷里租下了一间很小的寓所,那座房子是以开曼群岛公司的名义注册的,那里的电话也并不通过内部交换机与别的电话相联系,也不在当地黄页的名单上。因此,房屋的所有权不会追查到他的身上。在和罗莎琳相识以前,这座寓所在他的社会活动中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但眼下,尼古拉斯只把这里作为自己从事秘密活动,特别是秘密交易的场所。前往利比亚和伊拉克的两次探险活动都是在这里得到策划和组织的。
他已经有几个月没有使用这座寓所了。屋子里充满了陈腐的气味。显得冷飕飕的,没有生气。他在壁炉里用火柴点着了煤气,在水壶里灌满了水。当一大杯茶摆在自己面前时,他开始打电话给泽西的银行,紧接着又给开曼群岛的一家银行打电话。
“机灵的老鼠做的洞穴总会有不止一个出口,”这条家族格言一代一代地传到他这里,就是说只要大好的机会来临,家里总该备有某些急需的东西,可以利用的机会。以往他曾经为了探险急需一笔资金,律师们已经把这笔钱大部分冻结起来了。
他把密码和银行账号告诉给每个银行的经理人,并指导他们进行资金转账。他一想到办理这些资金业务是如此便利,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办到,他心里不觉有些惊异。
他看了看手表,应该是佛罗里达的一清早,但是那边的艾丽森在电话铃响第二遍时便接了起来。她是个精力旺盛的金发女人,经营着一家名叫“全球狩猎”的公司,专门办理去往世界上遥远的地区进行狩猎或者打渔的远征业务。
“嗨,尼克,我们有一年多没听到你的消息了,我们都以为你不再喜欢我们了呢。”
“我有一段时间去做别的事了。”他回答说,“要把妻子和两个女儿突然故去的事情讲给别人,谈何容易。”
“埃赛俄比亚?”她用疑问的口气表示自己并不怎么吃惊。“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下个星期怎么样?”
“你真会开玩笑,我们只有一个猎人在那边合作,就是纳索斯·罗索斯,两年前他就被人预定了。”
“还有别的人选吗?”他不肯放弃,“我必须在大雨到来之前进去,然后再出来。”
“你又在寻求什么战利品?”她迂回地问道,“是南非的山羚羊,还是孟尼利克的羚羊?”
“我计划为博物馆增加一些藏品,必须前往阿巴依河。”这是他预先准备告诉她的最多实情。
她沉吟了片刻,然后不很情愿地对他说:“这可不太合乎我们所赞成的行动,你可以理解这一点,只有一个猎人可以接受你这样简短的说明。但是我还不知道,他是否在蓝色尼罗河建有营地。那是个俄国人,我们掌握一些他的综合信息。有些人说他是外派的克格勃成员,也有人说他是门格斯图手下的暴徒团伙的成员。”
门格斯图曾废黜并谋杀了老国王海尔·塞拉西,他的统治曾使整个埃塞俄比亚屈从于他的意志达十六年之久。当他的支持者即苏联解体后,他也随之被推翻并流亡国外。
“我是不会在乎和魔鬼同床的,我可以向你保证,绝不会带着对你的抱怨从那里回来。”
“好吧,那么到时候别来怪我。”说罢,她给了他一个身在亚的斯亚贝巴的人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我爱你,亲爱的艾丽森。”尼古拉斯对她说。
“我很高兴。”她说,然后挂上了电话。
他并不指望很容易找到亚的斯亚贝巴的联络者。不过他却没有使自己的期望落空,最后终于联系上了。
一个声音很甜但口齿不清的说埃塞俄比亚语的女人接听了电话,当他说起要找鲍里斯·伏罗希洛夫的时候,对方便把电话转到了一个说着流利英语的人那里,说英语的女人告诉他说:“他现在正在远征探险的途中,我是他的妻子苔茜。”在埃塞俄比亚,妻子并不采用丈夫的名字,尼古拉斯还记得埃塞俄比亚的语言,知道她的名字意思是太阳夫人,是个美丽的名字。
“如果您想办理狩猎远征的业务,我可以为您效劳。”太阳夫人说道。
尼古拉斯在医院大门外面接到了罗兰:“你母亲怎么样?”
“她的腿好多了,但她还在为巫师,也就是她那条狗而伤心不已。”
“你应该给她弄一只小狗,我的一位管家饲养了几条轰赶猎物的猎犬,我可以帮你弄一条。”他顿了顿,又体贴地问道,“你能离开你母亲吗?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前往非洲的话。”
“我已经和她谈过此事,她经常去的那座教堂里,会有一位教友前来陪她,直到她的生活能够自理为止。”
罗兰侧过身子,端详着尼古拉斯,“在我上次见到你之后,你做过一些不可告人的事,”她揭发他说,“我从你的脸上能看出这一点。”
他做了一个阿拉伯式的抗拒罪恶之眼的动作,“来吧,把我从邪恶中拯救出来吧。”
“快呀!”他很轻易地让她笑起来,他自己也弄不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请告诉我,你又想起了什么好主意?”
“呆会儿回到博物馆后再说。”她不为所动。他也只好克制着自己的好奇心。
他们一进到博物馆,他便带她穿过埃及展厅,进到非洲哺乳动物展厅,在羚羊标本前面停住了脚步。这是一些小型的和中等身材的羚羊,有非洲中南部的黑斑羚、汤普森瞪羚、格兰特瞪羚以及非洲瞪羚等小羚羊属。
他指着一些形体很小的展品说道:“这是哈勃利的迪克—迪克小羚羊,也被描述为迪克—迪克。”
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小动物,背部以褐色的条纹,像巧克力的颜色一样,布满了肩部和后背。它的鼻子很长,看上去有点像大象的鼻子。
“原来是这么个小东西。”她认真地发表了看法,因为不愿意伤害到他,他对这件标本显然是很珍视的。“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特别?”他的语气中包含着惊奇。这个女人问他是否有什么特别的,他把自己的眼睛向上翻着。使得她不由得对他的喜剧表演发出了笑声。“这是这种动物唯一的一件标本,它可是地球上少见的品种啊,现在这个品种很可能已经灭绝了。正由于这个物种的稀少,以至于有些动物学家竟然认为这件标本是假冒的,这种动物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他们甚至认为是我那位了不起的曾祖父杜撰了这种动物。因为这种动物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有一位专业人士竟然暗示说,我曾祖父把一只有棕色条纹的獴的皮毛连接起来,做成通常的迪克—迪克小羚羊的模样。你能想象比这还可恶的指责吗?”
“我的确对这种不公正的指责感到很震惊。”她笑着说。
“你说得很对。正因如此,我们要到非洲去捕猎这种哈勃利东非小羚羊的另一只标本,以此证明我的家族荣耀。”
“我还是不太明白。”
“跟我来,我会向你说明一切。”他带她回到自己的工作室,从桌子上拿起一本蒙着摩洛哥小羊皮的记事本。本子的封面已经磨得很旧,还带着污渍和热带阳光晒过的痕迹。本子的四角和装订处也都磨损了。
“这是老约拿丹爵士的猎物记录。”他边说边翻开了本子。只见本子里夹着枯萎了的野生花朵和叶片。看上去保存有一百年之久了。本子里的文字与图片相配合,画的是人、动物和风景。黄色的画笔痕迹已经陈旧褪色了。尼古拉斯从其中一页上面的日期读起。
1902年2月2日,阿巴依河营地。一整天都在跟踪两头雄性大象的踪迹。还没有追上它们。酷暑难当。我的人都累坏了。只得放弃追踪返回营地。在返回途中发现了一只在河边吃草的小羚羊。我用我的小型里格比步枪一枪便把它打倒了。经仔细检查,它属于东非小羚羊种属。不过这一品种我过去却未曾见到过。它比通常的迪克—迪克小羚羊要大些,身上布满条纹。我认为对科学界来说,这是一个新品种。
他从记事本上抬起头来说到:“我这位约拿丹曾祖父已经为我们提供了前往阿巴依河谷的充足理由。”他合上记事本,接着说道:“但就像你说的,要准备这次远征探险,需要有几个月的时间来做计划和组织工作,这还不包括筹集资金。包括取得埃塞俄比亚政府的批文和特许证。在非洲要办成这些事,不说要耗费几年,至少也需要几个月的时间。”
“我无法想象如果埃塞俄比亚政府怀疑到我们的真正用意,是否还会给予我们协助。”她表示赞同,“另一方面,那个国家有许多合法的经营狩猎远征的公司,他们有各种经营许可、官方合同,也拥有车辆、野营设备以及旅游和出没于偏远地区所必须的各种物品。当局已经习惯于让那些外国狩猎者同这些公司一道前往狩猎地点。可是如果一对小情人儿到处随心所欲地乱闯,那些地方武装或随便什么人就会向他们扑过去。那情形好比一只愤怒的大水牛。”
“这么说,我们得装作一对情人去狩猎迪克—迪克小羚羊了。”
“我已经和亚的斯亚贝巴的狩猎远征经营者预约过了。我的计划是把我们整个的行动分成三个相互区别的阶段来完成。第一阶段是勘测。如果我们能够找到进入河谷的最佳路线,我们再带着人手和器械过到那边去。这是先后两个阶段。第三阶段当然就是在埃塞俄比亚获取我们的战利品。根据以往的经验,我可以确定,这将是整个行动中相当困难的一个阶段。”
“你打算怎么实施呢?”她问道。
然而他却把两手抱在胸前,“别问我,因为目前关于实施方案,我是毫无想法的,事到临头再说吧。”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在告诉你出发时间以前,让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对泰塔留下的难解之谜的解释,写在你的本子里了吗?那些本子在绿洲也被人抢走了吗?”
“不错,所有的资料都被记在本子里或者是记录在缩微胶卷里。我很痛心。”
“这么说来,那帮家伙已经把那些资料全都掌握在手了,就像你说给我听的一样。”
“我想是的。”
“那么现在我再来回答你什么时候出发的问题,答案是立即出发,越快越好。我们要尽快赶到阿巴依河谷,而不是被迫前往那里。他们拿到你那些解释和推想已经快一个月了,所以我们可以料想,他们已经着手调查了。”
“什么时候走?”她再次急切地问道。
“我已经在不列颠航空公司订下了两张飞往内罗毕的机票,时间是星期六。就是说我们还有两天时间。在那里我们将搭乘肯尼亚航空公司飞往亚的斯亚贝巴的飞机,于周一中午抵达目的地。今天晚上我们就开车去伦敦,在我的寓所里过夜。这样一来,你那爆发性的焦虑总该解除了吧?”
“是的,但我什么用品也没有买,甚至连衣服也不足。我离开开罗时走得太匆忙了。”
“我们可以在伦敦得到这些东西。在埃塞俄比亚将要遭遇到的困难是高地上刺骨的寒冷和河谷里桑拿浴一般的炎热。”他走到黑板前再次审视那份列表。
“我们还得采购预防疟疾的药品,我们去的那个地区,有一种蚊子,可以抵御抗疟疾的氯喹。所以,我要让你带上一些美尔奎宁。”他边说边迅速地扫视着那份列表。
“当然,你的旅行文件都已经准备好了吧,不然你也不会来找我。我们两人都需要在埃塞俄比亚使用的签证,如果没有,我可以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为你把它办理好。”
核对过列表后,他让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把自己从开罗带来的物品准备好。
当他们一切准备就绪离开昆顿大厦时,天色已经黑下来了,但他仍然在约克教会医院逗留了一个小时,以便让她跟母亲告别。而他自己就在马路对面的红狮酒馆等着。当她爬上路虎车坐在他身边时,他正在车里品尝他的泰克斯顿老牌啤酒。这真是令人兴奋而又忙碌的时刻。她感到有他的陪伴,心里很安宁。于是,便在座椅靠背上睡着了。
他在伦敦的寓所位于骑士桥,虽然所处的位置很有名,却并不像昆顿大厦那样壮观。罗兰感到在这里更有家一般的亲切。即使住上两天,也会很舒适。在此逗留期间,她很少见到尼古拉斯。因为他正忙于最后的准备工作。包括前往市政府所在的白厅办理事务。他每次回来,都带回大批信函,内容是把他介绍给正在东非的高级官员——英国驻外使官和高级使团。
“好像在请求每一个英国人呢,”她心里暗自好笑,“还有谁能像他这样,把上层社会的特权用得这么充分,或是利用了全国之内的老朋友网络呢。”
他不在的时候,她便拿着他交给自己的货单外出采购。即使是走在世界上最安全的首都的街道上,她也不时地转过头去,回望自己的身后。有时候她还要溜进女厕所和地铁车站,以便保证自己不被跟踪。
“你的行为看上去倒像个离开爸爸的孩子,在担惊受怕。”她自嘲道。
每天晚上,当她听到大门上响起开门的声音时,她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便会感到一种格外轻松的感觉。她不得不克制住自己,免得跑下楼梯,去迎接他。
星期六早晨当出租车载着他们来到希斯罗机场第四登机坪时,尼古拉斯带着赞赏的目光赏视了他们的行装。他只带了一件柔软的帆布包,还没有她的大。而他的挎包则随身挎在肩上。他的猎枪已经放进了那只业已磨旧的上面嵌着自己名字首字母的箱子里,还有一百发子弹,已被放置在另一只包着铜皮的子弹箱里。他手里提了一只小提箱。看上去仿佛是一位维多利亚时代的老冬烘。
“轻装旅行是很重要的美德啊,上帝不许我们和带着大包小裹的女人一块儿出行。”他对她说。他拒绝了搬运工的服务,把全部行李扔上了一辆手推车自己推着走去。
当他大步流星穿过熙熙攘攘的检票厅时,她不得不快步紧随其后。幸好众人纷纷给他让路。他把自己的巴拿马大檐帽斜戴在头上遮住眼睛,对检票处的姑娘挤了挤眼睛,那位姑娘立刻露出了羞赧的表情。
他们两人同时登上了飞机,机舱里的两位女乘务员对他说的每句话都笑个不停。她们为他送来了香槟酒,小心翼翼地服侍他,这让其他乘客感到很恼怒,就连罗兰也心生嫉妒。但她把目光从她们身上移开,向后仰着身体,让自己尽情领略头等舱里十分陌生的奢华设施,观赏着座位前面小型闭路电视里的画面。她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电视里出现的演员理查德·盖尔身上。但却不知不觉地在脑海里不断想到荒凉的峡谷和古代遗留下来的石塑。
直到尼古拉斯朝她身边凑过来,她才略微带着傲慢的神情瞧了瞧他。他把旅行用的小象棋放在两人之间的扶手上,朝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当飞机在肯尼亚的乔莫·肯雅塔机场降落时,他们还在棋盘上厮杀着。他们两人各胜了一盘。但在决胜局中,她以一个象、两个兵胜出,她为此感到极为高兴。
在内罗毕的诺孚克酒店里,他订了两间带花园的卧室,每人一间。刚躺到床上不到十分钟,他便从隔壁用电话召唤她了。
“今天晚上我们得去和那个英国高级专员共进晚餐。他是我从小的朋友,穿得正式点。八点钟你能准备好吗?”
她心里暗想,在这个男人陪伴下,满世界跑,还真不能穿得太随便。
从内罗毕到亚的斯亚贝巴,他们并没有耗费太多时间。在航程中,下面的风光历历现于眼底,他一直没有离开飞机的了望窗口。有一段时间,肯尼亚山灰白色的峰顶在云层下面展露出来。在明亮的日光下,冰雪覆盖的峰顶闪烁着光芒。
北部边界地区荒凉的沙漠上点缀着马萨比特绿洲。绿洲周围的绿色小山冲淡了沙漠的荒凉感。从飞机左舷向远处望去,先前叫鲁道夫湖现在叫托尔卡纳湖的湖水波光粼粼。不久沙漠的风光又被埃塞俄比亚古老高地的风光所取代了。
“在非洲,只有埃及人创造的文明比这里的文明更早。”当他们一道向下望去时,尼古拉斯评论道,“当我们这些北方民族还在穿兽皮、住山洞时,他们就已经是有文化的民族了。当我们还是异教徒,崇拜那些老式的山林神和狩猎神时,他们就已经是基督徒了。”
“当泰塔在四千年前从这里穿行而过时,他们的确是一个文明发达的民族。”她点头称是。“泰塔在他的卷轴里写到他们时,是把他们看做和自己同样文明的人来看的。因而他对他们感到很新奇。除此之外,他对所有其他民族,都是蔑视的态度,认为他们在古老的世界里,任何一个方面都比自己的民族逊色。”
在城市的面貌上,亚的斯亚贝巴像许多非洲的城市一样,是一座新旧混合、传统与新奇建筑风格相混杂的城市。屋顶上大多覆盖着带镀层的铁板,或烧制的瓦。那些圆形的平顶屋都用泥土和树条垒成围墙。它们同那些长方形或几何形状的多层砖瓦楼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后者多半是富裕的街区或别墅区。还有就是政府机构所在地,也包括非洲统一组织的、彩旗招展的雄伟建筑。
城市周边的乡村,到处种植着桉树和兰蕉树。这些树林为居民提供了烧柴。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这片贫穷而又被战争摧残过的土地,只能以这些树林出产的木头为燃料。最近的一个时期里,大肆抢掠的军队和不同的政治派别对这一地区的蹂躏变得更为酷烈了。
当罗兰和尼古拉斯走下飞机穿过停机坪走出机场时,他们立刻感受到了比内罗毕纬度更高的冷空气,头脑也清爽起来。他们来到机场的出口,在等候检查的时候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尼古拉斯爵士!”他们两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位高个子女人朝他们走来,那步态有些像跳舞,脸上带着欢迎的笑容,使她黝黑的面容显得很优雅。她身上穿着传统长裙,行走起来,更有一种游动的感觉。
“欢迎来到埃塞俄比亚,我是苔茜女士。”她蛮有兴致地看着罗兰说道,“你一定是罗兰女士了。”她挽住她的手。尼古拉斯察觉到,这两个女人一见如故,显得很亲切。
“如果你们愿意把护照交给我,我就可以为你们办妥手续,而你们就可以在贵宾厅里休息了。英国大使馆的一位官员在那里等着见你们呢。尼古拉斯爵士,我还真不清楚,他怎么会知道你们的到来。”
在贵宾厅里,只有一个人等在那里。他穿着一件考究的非洲礼服。扎着一条橙红和黄色、蓝色相交织的老式英国士官学校的领带。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疾步赶过来欢迎尼古拉斯。“尼克,你好吗?真高兴再次见到你。分别有十二年了吧?”
“你好,乔弗利,真没想到他们把你派来接我。”
“是大使馆武官的主意。他一听说我和你曾在陆军学校里同窗,就让我来迎接你。”乔弗利用很明显的好感瞧着罗兰,很本分地站在那里,等着尼古拉斯给他们介绍。
“这是乔弗利·泰南特。对他小心点,他可是赤道以北的最大一头公羊。半英里之内的女孩,都会落入他的威胁之中。”
“得了,别开玩笑。”乔弗利抗议道。脸上却因为尼古拉斯对他的评论而洋溢着自得的神气。“请别相信这个男子说的每一句话,阿·希玛博士。我只是个笨嘴拙腮的人。”
乔弗利把尼古拉斯拉到一旁,简要地对他说明了这个国家的政治形势,特别是周边地区的动荡局面。“他有点担心,他对你独自前往那个地区游荡的想法并不赞同。在阿巴依河谷一带有很多形迹可疑的人。我对他说你会照顾好自己的。”
工夫不大,苔茜女士便回来了。“我已经验收完了你们的行李。包括猎枪和弹药。这是你们的临时许可证。你们在埃塞俄比亚期间,要把这证件随时带在身上。这是你们的护照和签证,都已经盖过章,办妥帖了。载我们去塔纳湖的飞机再有一小时就要起飞了。不过我们还是有充足的时间去检票。”
“不论你有什么要求,我都愿意效力。”尼古拉斯用这样一句话称赞了她的努力。
乔弗利·泰南特送他们到检票口,然后握着他们的手说:“无论何事,只听吩咐,愿为先导,尼克。”
“愿为先导?”罗兰问道。在走向停机坪时,她还是不解。
“这是陆军学校的座右铭。”他解释道。
“说得真好,尼克。”她低声赞叹。
“我始终认为尼古拉斯是备受尊敬的,也是很受好评的。”他说道。
“不错,但是叫尼克更亲切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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