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沿着原来的足迹返回的。他们又一路攀登着进入了山脉,山脉的顶峰终年狂风呼啸不止,接着来到了他们走过的山路,沿着这条山路继续奔向西部,开始了他们那崇山峻岭间的跋涉。为了能够节省时间和加快旅行的速度,麦伦回想着每一处迂回曲折的方位,每一个险滩所在的位置。终于他们再次来到了遭受大风侵袭的埃克巴塔纳平原。野马在大草原上自由奔腾。
自从第一批野马随着入侵的喜克索斯人到达埃及时起,泰塔就喜欢上了那些高贵的动物。他从敌人那里捕获了它们,并且为法老麦摩斯的军队组建了新的战车部队。由于对国王的效忠,法老授予他“万辆战车勋爵”的称号。泰塔的爱马对他真是大有回馈。
在翻越崇山峻岭后,他们来到了绿草覆盖的平原,终于可以停下来休息或在马群之间留连。当他们沿着草地前行的时候,在一片光秃秃的、平淡无奇的地方遇到一个裂谷,顺着那条隐蔽溪谷的河道,清澈甘甜的池水潺潺而流。一年四季里不断地蹂躏着这片暴露平原的狂风未能到达这个隐蔽之地,因此这里的草长得郁郁葱葱。还有许多野马在其中悠然地游荡着,为了享受这里的一切,泰塔就在一个泉边支起了他的帐篷。麦伦的小木屋也在一块草地上建成了,他们用干燥的粪肥做燃料。池水里有鱼和成群的水田鼠供麦伦捕捉,而泰塔则在湿地中寻找食用菌和块茎。在木屋周围,距离近得足以阻止野马对他们的侵袭,泰塔播下了一些他从撒拉斯瓦蒂神庙带来的一些种子,种下好庄稼。他们吃得好,休息得也好,为他们下一段漫长而艰苦的旅程积聚了力量。
在泉边,野马已经习惯于他们的存在。不久,在它们满意地甩着自己的鬃毛离去之前,已经允许泰塔停留在它们的势力范围几步以内的地方,它们已经接受了他。他用他新得到的内眼判断着每一匹马的光环。
尽管环绕着较低级动物的光环不像人的光环那样强烈,他还是能够辨别出健康、强壮、心情和力量等表现特征。他能够确定它们的气质和性格,他能区别出它们之间桀骜不驯和温顺驯服的对比鲜明的天性。几周的时间了,他园子里的植物已经成熟了,他和五个动物建立了临时友谊,所有这些动物都具备良好的智力、较大的力量和友好亲切的性情。那是三匹后面跟着一岁的小马驹的骒马和两匹小母马驹,它们虽然仍和一些雄马嬉戏,但是以暴踢和狂咬来反抗雄马的得寸进尺。其中的一匹小马驹对泰塔特别有吸引力。
这一小群野马同样也被他所吸引。先前,麦伦为了保护菜园,防止野马入侵,树起了栅栏。而现在,这些栅栏旁已成了野马们最爱的卧房。这令麦伦感到担忧:“我了解女人,对那些搞阴谋的女性我一点儿也不信任。它们正在锻炼胆量。不知道在哪天早晨醒来时,我们将会发现我们的园子就不见了。”他花了大量时间来加固栅栏并一丝不苟地加强巡查。
当泰塔摘了一包鲜嫩的豆荚,这是头一次采摘的菜,他不是把菜拿去放到罐子里,而是拿到在栅栏旁那群正在感兴趣地注视着他的野马那儿了。他为自己选的那匹马驹子是乳白色的,毛皮带有烟灰色的花斑。小马驹比以前更加让他接近她了,当她听到他爱抚地叫她时,她竖起了耳朵。终于,他过分地利用了她的宽容:她甩了甩头,疾驰而去。他停下来,在她后面叫到:“我有礼物给你,我的宝贝,香甜的东西是为可爱的女孩准备的!”听到他的声音,她稍稍近前一些。他伸出捧着一捧豆荚的双手,她将头从肩上甩过来望着他。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她粉红色的眼角边,然后,扇动着她的鼻孔来抽吸着豆荚的香味。
“好啊,可爱的小东西,只要你闻上一闻,看你还怎么拒绝我?”
她打了个响鼻儿,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很好。如果你不想吃的话,麦伦已经准备好了,他的锅正等着呢。”他朝栅栏转过身去,但他的手仍然伸着。他们相互之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小马驹儿朝他这边跨了一步,但又停了下来。他把他的手举到自己的嘴边儿,把一个豆荚放进嘴里,张着嘴嚼着它。“我无法对你表述它是多么香啊!”他告诉她。接下来,她终于让步了。她来到他面前,从他手里捧着的豆荚中挑剔地舔过一颗来,她的呼吸中散发出嫩草的芳香。“我们应该叫你什么?”泰塔问她,“它肯定要与你的美相配啊。啊!我想出一个很适合你的名字。你应该叫‘云烟’。”
在接下来的几周,泰塔和麦伦一直在收割作物。接着,他们把成熟的豆荚去皮,再用簸箕扬干净,打包装入用水田鼠皮做的袋子里。他们在阳光下辅之以风的作用,把农作物晒干,然后再捆到一起。那群野马站成一排,在栅栏边伸长它们的脖子,津津有味地嚼着泰塔喂它们的豆秆儿。那天晚上,泰塔给“云烟”最后一把豆秸,然后他悄悄地把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脖子上,用手指抚摸着她的鬃毛,与此同时,他轻轻地对着她的耳朵讲着什么。接着他不慌不忙地撩起了他短袍的下摆,用一条瘦瘦的腿跨上了小马的背,骑在了她身上。她站在那里惊呆了,瞪着她那又大又亮的眼睛,从肩头上方回头盯着他。他用脚尖轻轻地碰了一下马身,她走开了,而麦伦则高兴地拍手大笑。
当他们离开池边的营地时,泰塔骑着“云烟”,麦伦骑的是其中的一匹老马。一列马队驮着他们的行李跟在后面。
就这样,他们回家的速度比他们早先出发时更快。可是当他们到了加拉拉时,已经过了七年的时光。当人们知道他们在家乡重现时,市镇就沉浸在一片无比欢乐的气氛之中。人们本来认为他们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每一个人都带着小礼物,把家人带到了泰塔的家——一座毁坏了的古庙,来表达他们的尊敬。在他们离开这里的这段时间里,大多数的儿童已经长大成人了,许多人已经有了他们自己的小孩儿。泰塔逗着每一个小孩儿并为他们祈神赐福。
他们回来的消息通过驼队的主人们迅速地传遍埃及的其他地区,不久,来自底比斯宫廷法老尼弗尔·塞提和敏苔卡王后的信使到了。信使送来的消息令人不安:这是泰塔第一次听说困扰王国的瘟疫:“智者,请尽可能地火速赶到,”法老命令他,“我们需要你。”
“在伊西斯新月时,我将奉命前往。”泰塔回复道。他不是故意地违命不从。他知道,他尚未作好给法老出谋划策的精神准备。萨马娜院长曾经告诫过他可能会遭遇瘟疫,而这不过是更大灾难的一个预兆。虽然他有内眼的力量,但他还不能对付邪恶谎言的力量。他必须研究和思索这些征兆,然后积聚他的精神储备量。他也必须等待着他本能地知道会到来的、在加拉拉这里对他的指引。
可是有许多琐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很快地有陌生的人们到达,朝圣者和哀求者乞求恩惠,伤残人和病人寻求治疗。国王的使者带来丰厚的礼物要求得到神谕和上帝的指引。泰塔急切地察看他们的光环,希望那个人就是他正在期待的信使。他一次次地感到失望,他将这些人连同他们的礼物拒之门外。
“我们不可以像什一税那样抽取一些礼物吗,巫师?”麦伦请求道。“虽然你已经成为神圣,可你还必须吃东西,你的祭服已经破了。我需要一张新弓了。”
有时候,当他辨认他们光环的复杂性时,某一个来访者会给他一闪即逝的希望。他们是智慧和知识的追求者,被他吸引的原因是因为他在智者之间享有盛誉。
可是,他们的到来是向他索取,没有什么回报能与他的能力和给予相称。即使如此,他还是认真地倾听他们所讲的内容,探究和评价他们的言辞。任何话语都毫无意义,但有时一句随意的评论,一种错误的看法,传达了内心中真实的想法。通过他们的错误,他不断修正着自己的结论。萨马娜和卡什亚珀曾经给予的告诫一直在他心中:为了生存,在未来的一场冲突中,会需要他贡献全部的力量、智慧和狡黠。
来自埃及的商队走近了,他们通过多石的荒野向红海岸边的萨法加行进,定期地给这里的人们带来母国埃及的消息。当另一个商队到达时,泰塔派麦伦去和商队的队长交谈;他们全都对麦伦带着深深的敬意,因为他们知道他是有名望的巫师——泰塔的密友。那天晚上,他从镇里回来报告说:“奥贝德·廷德里,商队里的一位商人,请求你在祈祷时记得代他向伟大的神——荷鲁斯祈求福佑。他已经慷慨地送给你一份礼物——来自远方的埃塞俄比亚产的优质咖啡豆,但是我现在要强调一下,巫师,你要让自己坚强起来,因为他没有从尼罗河三角洲给你带来好消息。”
为了掩饰眼睛里透漏出的担忧神色,老人将眼睛朝下望着。会有什么比他们已经得到的消息更糟的呢?他又抬头看了看,接着坚定地说:“不要试图保护我,麦伦。不要隐瞒任何消息,是尼罗河洪水已经暴发了吗?”
“还没有,”麦伦轻声地、有些懊悔地回答。“现在已经七年了,没有发生洪水泛滥。”
泰塔坚定的表情有所缓和。如果没有尼罗河的水源,没有尼罗河水从南方带来的大量富饶肥沃的淤积土壤,埃及就会陷于饥馑、瘟疫和死亡。
“巫师,这确实深深地令我悲伤,可是糟糕的消息还是要讲,”麦伦咕哝着。“尼罗河仅存的河水已经变成了鲜血。”
泰塔呆呆地盯着他。“鲜血?”他重复着。“我不明白。”
“巫师,几近干涸的河水已经变得深红,它们发出刺鼻的恶臭,就像死尸里凝结的血发出的气味一样,”麦伦说。“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无法饮用。马和牛,甚或连山羊在内,都因无水饮用而正在死亡。它们的骸骨横列河堤。”
“瘟疫和痛苦!自从创世以来,在世界历史上,这类事连梦都未曾梦到过。”泰塔低语着。
“那还不是简单的瘟疫,巫师,”麦伦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从尼罗河的血池里已经出现了大群的带刺的蟾蜍,它们长得像狗那么大,跑起来也像狗那样快。腐臭的气味从覆盖它们皮肤的瘤状囊中渗出。它们以动物的死尸为食,可这还不算完。人们说,伟大的神——荷鲁斯应该禁止这场瘟疫,还有就是这些怪兽会袭击任何一个儿童或任何一个老弱病残者,因为他们无力保护自己。当他们还在扭动或尖叫时就被怪物吞掉了。”麦伦停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们的土地怎么了?什么可怕的诅咒加到了我们的头上呢,巫师!”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们一直在一起,从抗击那些篡位者,即伪法老的大战役那时起,从尼弗尔·塞提登上了上埃及和下埃及的双重王位时起,麦伦就一直在泰塔身边。他是养子,他永远不能够自然地来自于泰塔那已阉割了的生殖器。不,麦伦不仅仅是一个儿子,他对老人的爱已远远超过血缘纽带的关系。此时,泰塔被他的忧伤所感动,尽管他自己也同样充满悲伤和痛苦。
“为什么这灾难会发生在我们所爱的国家,我们所爱的民族,和我们所爱的国王身上呢?”麦伦哀叹着。
泰塔摇了摇头,依然沉默了良久。随后,他倾身触摸着麦伦的上臂。“众神发怒了。”他说道。
“为什么?”麦伦追问。这位威猛的战将被自身的恐惧和疑惑困扰着,像个孩子一样执着地发问,“触怒什么了?”
“自从我们回到埃及,我一直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已经做出了牺牲,我在苍穹中上下寻求某些征兆。神愤怒的原因我还是没搞懂,好像是几乎被某些罪恶的存在覆盖了。”
“为了法老和埃及,为了我们大家,你一定要找到答案,巫师,”麦伦强烈要求。“但是你能到哪里去寻找它呢?”
“不久它将会被我想出来的,麦伦。这是征兆的预先警告。它将被某些意外的信使拿在手里,这位信使或许是一个人也或许是一个恶魔,也或许是一个兽或是一个神。或许它将会作为天空中一个标志,刻在一个星星上。但是这个答案将会被我在这儿想起来,在加拉拉。”
“什么时候,巫师?是否已经太迟了呢?”
“或许吧,或许就是在今天夜里”。
泰塔以一个无比灵活的动作站起来。尽管他已高龄,他动起来却像一个年轻人。即使是在他身边度过了这么些年之后,他的敏捷和活力仍一直令麦伦感到惊奇。泰塔从大阳台的角落里拿过手杖,当他站在楼梯下仰望着高塔时,轻轻地拄着它。那是村民们为他而建的。加拉拉的家家户户都参加了修建的工作。它是村民们对这位年老巫师表达爱和尊敬的标志,因为是他开掘出了甘甜的泉水,养育着这个城镇,是他以他那看不见的巫术法力保护着村民。
泰塔开始登上那曲折盘旋而通向塔外的环状楼梯;楼梯的踏板很狭窄,靠着一个陡而无保护的扶手。他上楼时像草原羊一样轻捷,一点不看自己的脚下,他的手杖尖儿轻轻地敲击在石头上。当他到达顶部的平台时,他面对东方,坐在丝织的祷垫上。麦伦在他旁边放了一个银瓶,然后,在他身后选了一个靠近他的位置,以便当泰塔需要他的时候,他足以能迅速地做出反应,但又不能近得会打扰巫师注意力的集中。
泰塔从银瓶上取下角塞,然后,他喝了一口苦极了的药液。他慢慢地吞下去,顿时感到温暖从他的胃通过他身体的每一块肌肉和每一根神经传遍全身,以其晶莹的光洒向他的心。他轻声地叹惜着,在温和宜人的药液作用下,让他灵魂的内眼睁开。
先前的两个夜晚,暗褐色的月亮被夜之巨魔所吞没,现在,夜空只属于星星。当它们按照等级次序出现时,泰塔注视着最亮的和最强烈的重要星系。在浩瀚的苍穹,大量的星星很快地群集涌现,它们仿佛沐浴在一片洒满银光的沙漠之中。泰塔一生以来一直在研究它们。他曾经认为他知道他欲知晓的一切并通晓星体,但现在,通过他的内眼,他对在永恒天象图中的每一星体的位置和性质,正在产生一种新的认识和理解。有一颗亮的、奇特的星星是他迫切搜寻的。他知道那是在所有星星之中离他坐的地方最近的一颗。他只要一看到它,他所有的感官机能就都会被激发出来。那天晚上,它好像就高悬在这座塔的正上方。
这颗星星第一次出现在天空的确切时间,是在洛斯特丽丝王后的尸体制成木乃伊的九十天后,在那天晚上她被封入坟墓。它的出现是不可思议的。在她去世之前,她向他许诺她会报答他。他深信那颗星就是她在履行誓言。她从未离开过他。因为所有这些年以来,属于她的这颗新星一直是他的北极星。当他抬头望着它的时候,因她的去世产生的悲痛就会减轻。
现在当他用他的内眼凝视它,他看到洛斯特丽丝的星星被她的光环环绕着。
虽然在和某些其他的巨星比较时它是渺小的,但是,天空中没有任何其他的天体能与它的光彩相媲美。泰塔感觉到他对洛斯特丽丝的爱充满火热的激情,温暖着他的心灵,稳固而不曾消减。突然,他的身体因刺激而僵直,一股寒气通过静脉向心脏扩散。
“巫师!”麦伦已经感觉到泰塔精神状态的变化。“是什么使你不舒服?”他紧抱着泰塔的肩膀,另一只手握住他的剑柄。他悲痛得说不出话来,泰塔不理他,继续朝天上凝视着。
自从他上次观看过它以来,在此间隔期间,洛斯特丽丝之星比其通常体积增大了几倍。它的光亮和永恒的光环一度变得有了周期性,它那震颤性的散射非常阴暗,像打了败仗的军队的破军旗在飘荡。它的躯体扭曲变形:它的每一端都在凸出鼓胀,而它的中心部分却在缩小。
甚至麦伦也注意到了变化:“你的星!它已经出问题了。这怎么解释?”他知道它对于泰塔是多么重要。
“我还不能说,”泰塔轻声回答。“麦伦,让我自己在这儿。你去睡吧。我一定不能分散一点儿注意力,天亮时来接我。”
泰塔始终观察着,直到那颗星随着日出消失时为止。但到麦伦回来将他从塔上接下来时,他才知道洛斯特丽丝之星正面临死亡。
虽然他因长夜未眠而精疲力竭,可他还是难以入眠。他脑海里填满了那颗垂死之星的画面,他为那黑暗的、无形的不祥之兆所折磨。这是最后的、最恐怖的恶魔的显示。首先是一场危害人类和动物的瘟疫,而现在这场可怕的恶行毁灭了星球。第二天晚上,泰塔没有回到塔里,而是独自去了沙漠寻找安慰。尽管麦伦被告知不要跟随他的主人,但他还是远远地跟着他。当然,泰塔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就隐身了一段时间,使麦伦无处找寻他。为了主人的安全,麦伦生气、着急,他足足寻找了一夜。日出时,当他急忙回到加拉拉要举行一个搜寻会时,他发现泰塔独自一人坐在古神庙的露台上。
“你真令我失望,麦伦。出去乱逛,不顾职责,这一点真不像你。”泰塔责备道。
“现在你打算让我饿着吗?将你雇用的女仆招来,我希望她的烹饪水平和她那漂亮的脸蛋儿一样。”
在那天白天,泰塔仍没有睡,只是一个人坐在露台远端的阴凉处。当他们吃过晚餐后他再一次登上塔顶。太阳在地平线上留下了最后一线余辉,但是,他决定不放过星星出来前那黑暗的瞬间。夜幕像窃贼般迅速而悄无声息地降临了,泰塔眯起眼睛吃力地注视着东方。星星穿透夜幕下神秘莫测的苍穹,越来越亮了,接着,突然地,洛斯特丽丝之星在他的头上出现了。令他惊奇的是在一系列的命运星辰之中,它仍然留在它那恒定的位置上。现在,它像悬在加拉拉上空的一个燃亮了的、摇曳着灯火的灯笼。
它不再是一颗星。它已经喷射出一团火云,并正在将自身吹得分离开来。围绕着它的周围,翻腾着黑暗的、不祥的气雾,它正被他头顶上的天空的熊熊火焰所照亮。
透过长时间的黑暗,泰塔等待和观察着。受到损害的星星没有从他头顶的上空移动位置。日出时它仍然在那里,第二天夜晚,又出现在天空中同样的位置。一夜又一夜,这颗星像一座巨大的灯塔一样依然固定在天空上,其神秘的光一直到达天空的边际。包围着它的破坏之云在空中搅动翻滚。在其中央燃烧的火突然很旺,接着又变弱,只是在不同的位置又重新突然闪耀。
拂晓,镇上的人们来到古老的神庙,在多柱式建筑大厅的那些高高的柱子的阴暗处,等待着和巫师在一起。当泰塔从那座高塔下来时,他们挤在他周围,恳求他对悬在城市上空的烈焰作出解释:“啊,万能的巫师,这预示着另一场瘟疫的降临吗?埃及遭受的苦难还不够吗?请向我们解释这些恐怖的兆头吧。”可是,他并不想再说任何安慰的话了。他的知识体系中也从未有过关于此类现象的解释。
新月逐渐盈满,它的光使燃烧着的星星的恐怖的画面显得柔和。当月亮渐亏时,洛斯特丽丝之星又再一次主宰天空。它燃烧得那么明亮,致使在它旁边的星星变得暗淡无光,无足轻重了。好像被这座灯塔所召集,来自南方的蝗虫黑云般地降落到加拉拉的大地上。它们仅停留两天,就吞噬了灌溉的农田,再不见一穗高粱,橄榄树上不留一片树叶。在成群的密密麻麻的昆虫的重压之下,石榴树枝弯曲直至折断。在第三天上午,千百只嗡嗡鸣叫的昆虫如同黑云蔽日般升起,径直朝尼罗河流域飞去,在致命的尼罗河洪水之患上雪上加霜。
埃及的大地在颤抖,埃及的人民陷于绝望。
接下来另一个来访者到了加拉拉。他是在夜间出现的,但是洛斯特丽丝之星的火焰燃烧得如此之亮,就像油灯在耗尽灯油时的最后一闪,以至于当那支商队还很有一段距离时,麦伦和泰塔就已眺望到它。
“那些载货的动物来自很远的国家,”麦伦判断说。那骆驼不是埃及本土的,这一罕见的物种引起了麦伦的兴趣。“他们没有沿着商队的路线,而是来自沙漠。所有这一切都不正常,我们一定要提防他们。”这些外国人没有犹豫,而是径直地来到神庙,好像他们是被带领到那里似的。赶骆驼的人让他们的动物趴下,商队安营时的喧闹声与通常的过往商队无异。
“下去看看,”泰塔命令道。“弄清楚你能从他们那里打听到什么。”
麦伦直到天大亮时才回来。“他们有二十人,都是些仆人和侍从。他们说他们已经走了好几个月才来到我们这儿。”
“谁是他们的首领?你了解到什么了吗?”
“我没有见到他。他已经卧床休息了。营地中央的那顶帐篷就是他的。那是最好的羊毛毡。他手下的人谈起他时都带着敬畏和尊敬。”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们谈到他时只是称他为希塔玛,在他们的语言中,意思是‘学识渊博’。”
“他到这里寻找什么来了?”
“你,巫师。他为你而来。商队的队长点名找你。”
泰塔只是微微地感到惊讶。“我们有什么吃的吗?我们必须要招待这位希塔玛。”
“蝗虫和干旱几乎没给我们留下什么吃的东西。我有些熏鱼和腌制的菜可以做一些盐饼。”
“我们昨天采的蘑菇怎么样?”
“蘑菇已经烂了,有坏味了。或许我们能在村子里找一些。”
“不要了,不要麻烦我们的朋友了,生活对他们而言已经够难的了。我们有什么就用什么凑合吧。”最后,因为那些慷慨的来访者,他们节省了这笔开支。希塔玛接受了他们共享晚餐的邀请,但是他回赠麦伦的礼物是一头上好的肥骆驼。很显然,他知道这里的人们正在遭受着饥馑的痛苦。麦伦宰杀了骆驼,准备了一条烤前腿。驼身的其余部分则足够希塔玛的仆人们和大多数村民们吃的了。
泰塔在神庙里等着他的客人,他很想知道他会是谁。他的称号表明他是有学问的术士之一,或是某一其他教派的博学的教长。他有一种预感——有某件极为重要的事要向他揭晓。
他就是对那些征兆有预感的那位信使吗?他就是我一直以来等待的那个人吗?他感到疑惑。接着,麦伦领着客人上宽石头台阶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当心,楼梯的踏板正在损坏,有点危险,”麦伦告诉那些抬轿子的人。他们终于登上了屋顶上的阳台。他帮助他们将带帘儿的轿子落在靠近泰塔的垫子上,接着又将一银碗石榴味的果汁牛奶冻和两个酒碗放在了他们之间的矮桌儿上。他以征询的眼神儿看了一下他自己的主人。“您还希望添些别的东西吗,巫师?”
“现在你可以离开了,麦伦。当我们准备吃的时候我会叫你的。”泰塔倒了一碗果汁牛奶冻放在紧闭的轿帘儿前。“向你们致意!贵客光临敝处,我等不胜荣幸。”他对看不见的客人低声说。对方没有应答,他将内眼的全部能量集中于那辆轿子上。他惊骇地发现他无法辨清丝绸帘子后的那位活生生的人的光环。尽管他认真地扫视了那有顶棚的空间,他却没有发现生命的迹象,它好像显得空无生机。“里面有人吗?”他迅速地站起来,穿越到轿子前。“说话!”他要求道,“这是什么魔法?”
他猛地把轿帘儿拉到一边,然后他惊讶地退了一步。一个男人正盘腿坐在垫着的床上,面对着他。他身上只缠了一条橘黄色的腰布。他的身体骨瘦如柴,他的秃顶像个骷髅,他的皮肤又干又皱,如同蜕下的蛇皮。他的面容如同历经风雨侵蚀的古代化石,可是他的表情很宁静,甚至可谓帅气。
“你竟然没有光环!”泰塔惊叫道,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希塔玛稍稍地点了下头,“你也没有,泰塔。那些从撒拉斯瓦蒂神庙回来的人没有人会释放出能被察觉到的光环。我们已经将部分人类属性留给了持灯的人——卡什亚珀。这种缺憾能够使我们之间互相辨认。”
泰塔沉吟了一会儿,思考着这些话。希塔玛重复的是萨马娜曾经告诉过他的那些话。
“卡什亚珀去世了,一位女性在女神面前承接了他的职位,她的名字是萨马娜。她告诉我还有其他的巫师,您是我遇到的第一位。”
“我们之中很少有人被授予内眼的天赋。即使我们之间也很少有人依然保持这种能力。我们的成员还在减少。对于这种情况有一个不幸的理由,到时候我会向你解释的。”他在靠近他旁边的垫子上让出了一块空间。“过来,靠近我坐下,泰塔。我的耳朵有些让我力不从心,又有很多要商讨的,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这位来访者把话题从辛苦的埃及人转到会讲神秘的谭麦斯语的专家,这些话题他谈得头头是道。“我们一定要保持慎重。”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呢?”当他坐在他身旁时,泰塔用同样的语言问道。
“那颗星引导我。”年高德劭的先知抬起他的脸望着东方的天空。在他们交谈时,夜幕不知不觉地降临了,广阔的天宇发出庄严肃穆的光亮。洛斯特丽丝之星依然高悬在正上方,但是在形状和颜色上进一步改变了,它不再有一个实心的中心区。它已经变成一片仅仅是放射着气体的云团,被太阳风吹散成一片长长的羽毛状。
“我始终意识到我与那颗星的密切联系。”泰塔低声说道。
“有充分的理由,”老人神秘地向他保证道。“你的命运和它连在了一起。”
“可是在我们的眼前,它正在死亡。”
老人以一种特别的眼神看着他,这种眼神不知为什么让泰塔的指尖有颤动的感觉。“不存在死亡。我们所称之为死亡的事物只不过是一种状态的变化而已,她一直依然和你在一起。”
泰塔开口说出她的名字,“洛斯特丽丝,”但是老人用手势阻止他。
“不要大声讲出她的名字。你这样做,就可能将她暴露给那些希望你不幸的人。”
“那么,一个名字的作用就这么大吗?”
“如果没有一个名字,一个人就不存在。甚至众神也都需要一个名字。只有正义真理之神没有名字。”
“邪恶谎言之神也没有名字。”泰塔说,可老人摇摇头。
“它的名字叫阿里曼。”
“你知道我的名字,”泰塔说,“可是我对你的名字却一无所知。”
“我是德墨忒尔。”
“德墨忒尔是半神半人之一。”泰塔马上认出了这个名字。“你就是她?”
“如你所见,我是个凡人,”他举起他那患有麻痹的颤抖的双手。“我和你一样,曾是一个长寿者,泰塔。我曾经长期地过着放荡的生活,但是我很快就将死去。我已经快要死了。到时候,你也会随后和我一样死去。我们都不是半神,我们不是仁慈的神。”
“德墨忒尔,你不能这么快就离开我。我们只是刚刚聚到一起啊,”泰塔抗议道。“我为了找到你已经花了那么长时间。我有许多疑问需要你来解答,想必这就是你来到这的理由。你来找我不是为了死在这里吧?”
德墨忒尔默默地点了下头。“我能活多久就将在这里住多久,可是岁月让我感到疲倦,邪恶谎言的势力令我感到厌恨。”
“我们不能浪费我们所拥有的每一秒,教教我。”泰塔谦卑地对他讲道。“在你身边,我就像个小孩子。”
“我们已经开始了。”
“时间就像在我们之上的一条河。”德墨忒尔抬起了头,用他的下巴向“海洋之神”指了指,那是一条无际的星河,穿越天空从天际的一边流淌到另一边。“它无始无终。在我之前,有另一个人来过,在他之前,有其他无数的人来过。他将他的职责传给我,那是一根从一个赛跑者手里传到下一个赛跑者手里的神的接力棒。有些人接过来后会比其他人拿着它跑得更远些。我的赛程几乎到达终点,因为我的力量已经被剥夺了许多,我必须把接力棒传给你。”
“为什么给我?”
“那是命中注定的。这种决定对我们而言是不容质询和提出异议的。泰塔,你必须向我敞开心扉,接受我必须给你的东西。我必须告诫你,那是一份有毒的礼物。一旦你接受了它,你就可能永远不会再知道什么是持久的平静,因为你即将要承受这个世界的所有遭遇和痛苦。”
当泰塔考虑这个冷酷的建议时,他们陷入了沉默。最后,他叹惜道:“如果我能做到,我会拒绝接受它。继续说下去,德墨忒尔,因为我不能抵抗命运。”
德墨忒尔点点头:“我有信心,你会在我曾经极为悲惨失败的地方成功的。你将成为真理堡垒之门的守门人,你将要迎战谎言恶魔的攻击。”
德墨忒尔的低声越来越强烈,开始呈现出一种不常见的急迫感:“我们曾讲到神和半神,专家老手和仁慈的不朽之人。从这件事上我看到你已经对这些事情有了深刻的理解。但是,我能告诉你更多的东西。自从大混沌始现时起,众神被解散,接二连三地失败。他们相互争斗,抵抗恶魔的奴仆们,提坦神,他们是年长的神,被奥林匹斯山的众神击败。反过来,他们也变得衰弱了,没有人信任和敬奉他们了。他们也将被更年轻的神打败和替代,或者说,如果我们失败了,他们可能被谎言恶魔的邪恶代理者所取代。”他沉默了一会儿,但当他继续下去的时候,他的声音更坚定:“这次神的王朝的衰落,是注定的法则主体的一部分,这些法则的兴起会给大混沌带来秩序。这些法则适合宇宙。它们管理着洪水的涨与落潮,它们控制着日与夜的交替。它们指示和控制着风和雨,火山和海啸,帝国的兴盛与衰亡,日夜时间的推进。神是唯一上帝的仆人。最后宇宙中仍然只有正义的真理与邪恶的谬误。”德墨忒尔突然转过头,扫视了身后一眼,他表情忧郁,但是显出甘于顺从的神态。“你感觉到了吗,泰塔?你听到了没有?”
泰塔尽其全力,终于他听到了他们周围空中模糊的沙沙声,像兀鹫停下翅膀去赴一场腐肉宴。他点点头,他太过激动而讲不出话来。巨大的灾难感让他几乎无所适从,他必须尽其全力还击它。
“她已经和我们一起在这里。”德墨忒尔的声音变得更低了,变得吃力且气喘吁吁,好像他的肺被罪恶的存在碾碎了似的。“你能闻到她的气味吗?”他问道。
泰塔翕动着他的鼻孔,他闻到了轻微的腐烂的臭气,疾病和烂肉发出的怪味,瘟疫和破裂了的内脏的恶臭。“我感觉到并闻到了它。”他回答。
“我们处在危险中,”德墨忒尔说。他向泰塔伸手够去。“携起手来!”他命令道。“我们必须联合力量去抵抗她。”
当他们的手指接触时,发出强烈的蓝色火花。泰塔试图抵抗阻止两人接触的冲力,但这力量十分强大,最终还是让两人分开了。作为替代,他一下子抓住了德墨忒尔的手,然后握得紧紧的。力量在他们之间循环。逐渐地,恶势力退步了,他们的呼吸又恢复了舒畅。
“那是不可避免的,”德墨忒尔无可奈何地说道。“自从我从她的魔咒和魔法之网逃脱之后,过去的几百年里,她一直在寻找我。但是现在你和我走到了一起,我们产生了心灵能量的巨变,她已经能察觉到这种变化,就像一条巨大的鲨鱼,在看到一群沙丁鱼之前的很长时间里就能察觉到它们一样。”他悲伤地看着泰塔,仍然握着他的手。“现在她认识你了,泰塔,通过我——即使不是通过我,她也会通过某些其他手段发现你。你留在宇宙之风中的香味是那么强烈,而她又是一个最大的掠夺者。”
“你说‘她’?这位女性是谁?”
“她称自己是厄俄斯。”
“我曾经听到过那个名字。一个叫厄俄斯的在五十多代以前拜访了撒拉斯瓦蒂神庙。”
“对,就是这个女人。”
“厄俄斯是古时的黎明女神,太阳神赫利俄斯的妹妹,”泰塔说。“她是一个无法满足的慕雄狂,但她在提坦和奥林匹斯神的战争中被杀死。”他摇摇头。“这不可能是同一个厄俄斯。”
“你是正确的,泰塔。她们不是同一个神。这个厄俄斯是恶魔的下属。她是一个十足的冒名顶替者、篡夺者、骗子、窃贼、吞噬婴儿的魔头。她窃取了古时女神的身份。与此同时,她承继了她的邪恶却没有吸取她一点儿美德。”
“我明白你说的厄俄斯已经活了五十多代的意思了,那就意味着她将近两千岁了。”泰塔惊叹道,表示怀疑。“她是什么?凡人还是永生者,人还是神?”
“起初她是人。在很久以前,她是伊林的阿波罗神庙里的高级女祭司。当这个城市被斯巴达人洗劫后,她逃过劫掠,并假冒厄俄斯之名,仍然是人,可我找不出词来表达她已经成为什么了。”“萨马娜给我看了古神庙的石刻中有关这位来自伊林的女人到访的纪录。”泰塔说。
“她和你说的是同一个人。库尔摩给了她礼物——内眼。他相信她是被选中的。她隐藏和欺骗的手段是那样高超和令人信服,结果连库尔摩那样了不起的圣哲和学者都未能识破它们。”
“如果她是邪恶的化身,把她找寻出来并消灭她,那无疑是我们的职责。”
德墨忒尔悔恨地笑了笑。“我已经将我漫长的一生都致力于此,但是她的狡猾程度与她的邪恶不相上下。她像风一样神出鬼没,她不放射光环。她能够用魔力和诡计来保护自己以至于她的能力远远地超过了我的那些神秘学的知识。她设下陷阱去捕获那些寻找她的人。她能够轻松地从一个大陆迁移到从另一个大陆,库尔摩只不过是增强了她的能力而已。不过,我曾经成功地找到了她。”他纠正自己说:“事实不完全是这样,我没有找到她。她把我找出来了。”泰塔很急切地朝前凑了凑。“你认识这个家伙?你曾面对面地见过她?告诉我,德墨忒尔,她的外表什么样子啊?”
“如果她受到威胁,她能够像变色龙一样改变她的外表。还有,在她的无数邪恶之中也包括虚荣。你简直无法想象她能把自己装扮得何等的美丽。她的美会令人丧失理智,并使人的理性荡然无存。当她在这方面有所表现时,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不被她所诱惑。甚至最高尚的人见到她也会堕落到禽兽不如的地步。”他陷入了沉默,他的眼光因痛苦而显得呆滞。“尽管我作为学者受过全面的培训,我也没能抑制我最低劣的本能。我失去了自制力和对因果关系进行推理的思维能力。在那个时刻,对我而言,只有她的存在是真实的。我欲火中烧。她玩弄我就像秋风在戏弄一片枯叶。对我而言,就好像是她给了我一切,给了我这个世界上所拥有的一切快乐。她给了我她的肉体。”他轻轻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即使是现在,那种回忆都快把我逼向疯狂的边缘。当时的我连抵制她的尝试都不愿去想,因为世间没有一个正常的男人会那样做。”他那苍白的脸上已呈现出淡淡的狂躁不安的红晕。
“泰塔,你说过,原来的厄俄斯是一个无法满足的慕雄狂,事实真的如此。但是,这个厄俄斯在性欲方面比原来的那位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她亲吻时,她会吮吸出她情人的生命的精髓,就如同你和我从一个熟橙子里裹出橙汁一样。当她将一个男人置于她的双股之间时,以她在性行为方面那精妙绝伦而又恶魔般的技巧,她会从他那里吸出精液。她从他那里取出他的精髓。他的精液是滋养她的仙馐。她像某些可怕的吸血鬼一样以人血为食。她只选择那些优秀的人作为她的猎物:有良知的男女,正义真理的仆人,享有盛誉的巫师,或者有天赋的预言家。一旦猎物进入她的视线之内,她会像一只狼掠夺一只鹿时那样穷追不舍,直到追得猎物精疲力竭。对于被选中的猎物,她不加选择地通吃,不管年龄多大或长相如何,不在乎体质虚弱或身体缺陷。不是他们的肉体满足她的欲望,而是他们的精髓。她吞噬年轻的和年老的,吞噬男人和女人。一旦他们为她所迷惑,她就用她的丝网来缠绕住他们,然后从他们那里吸出他们积累的知识宝藏、智慧和经验。通过他们的嘴,她用她那该诅咒的吻,把他们的智慧宝藏吸吮出来。用她那令人无法抗拒的拥抱,将他们丰富的经验从他们身体里吸出来。她最后留下来的仅仅是一个枯竭的躯壳。”
“我曾经亲眼见过这种肉体交换。”泰塔说。“当卡什亚珀在他生命的终结时,他将他的智慧和知识传给了萨马娜,她是作为继承人被他选定的。”
“你所亲历的是自愿的肉体交换。厄俄斯所实行的令人作呕的行为是一场肉体的侵犯和征服。她是人的灵魂的蹂躏者和吞噬者。”
泰塔霎时惊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不管年老的体弱的?健全的或残疾的?男人和女人?她怎么能够做到和那些不再有交媾能力的那些人性交呢?”
“你我所具有的能力她都具备,但是,虽然我们也许是专家,却都无法和她相比,甚至我们根本无法摸透她。只需一天时间,她就能为猎物重塑肉身。她只通过让他们的理智和精液消失去消灭他们。”
“然而,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德墨忒尔。她是什么?凡人还是不朽,人还是神?她所具有的这种罕见之美就没有已知的专门的词语来表达吗?对于这个灾难的时代和时期而言,她就不像你和我一样也存在着她的阿喀琉斯之踵吗?”
“对你的问题,泰塔,我的回答是——我什么也不知道。她很可能是大地上最老的女人。”德墨忒尔无可奈何地摊开他的双手,“但是,她好像已经发现了一些从前只有神才知道的本领。那就使她成为一个女神了吗?我不知道。她可能不会长生不死,但是她肯定是永不显老。”
“你的计划是什么,德墨忒尔?我们如何能追踪到她、如何找到她的藏身之处呢?”
“她已经发现了你,你已经令她那强烈的性欲兴奋起来。你不必寻找她,她已经悄悄地跟踪着你,她会让你被她吸引过去。”
“德墨忒尔,我早已经历过任何诱惑,甚至还有这个怪物在我的路上所能设置的所有陷阱。”
“她要你,她一定要拥有你。不过你和我在一起就对她形成了威胁。”他对自己的表述想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下去,“她已经从我这里取走了几乎我所能给予她的一切。她要除掉我,然后孤立你,她必须确保不伤害到你。你会发现,想靠自身力量按捺住对她的渴望,那几乎是不可能的。用我们联合的力量或许能击退她,甚至会发现一种方法,能将她的未必真实的不死受到重创。”
“我很高兴能有你在我身边。”泰塔说道。
德墨忒尔没有马上回答。他以一种少见的表情打量着泰塔。终于他轻声地问道,“你没有感觉到恐惧,没有察觉到灾难的预兆吗?”
“没有。我相信你和我能成功。”泰塔告诉他。
“你已经考虑过我严肃的警告。你明白,我们将尽己所能增加与之抗争的本领。然而,你仍然毫不犹豫。你心中不存疑虑——你,属于最有学问的人。你如何能解释这一点呢?”
“我知道那是不可避免的。我必须以勇气和愉快的心情去面对它。”
“泰塔,在你的内心深处进行最深刻地反省。你意识到你自身的那种振奋感吗?上次你感觉如此精力旺盛、充满活力是什么时候?”
泰塔看起来在沉思,并没有回答。
“泰塔,你一定要完全真实地面对自己。你感觉到你像一位战士,正在向一场致命的战役进军吗?或者你在你的情感里发现了另外一种不确定的激情吗?你感觉到了年轻的求爱者匆匆忙忙地去赶赴情人的幽会而不在乎后果的那种心境吗?”
泰塔依然沉默着,可是他的神态却变了:他双颊的红晕消失了,眼神变得严肃起来。“我不怕。”他终于说了一句。
“真诚地告诉我。你的脑海里充满了引起淫欲的画面,过度的渴望,不是那样的吗?”泰塔蒙上了他的眼睛,咬着下颚。德墨忒尔继续不留情面地说:“她已经用她的邪恶浸染了你。她已经开始以她的魅力和诱惑束缚你,她将歪曲你的判断。不久你就会开始不相信她是邪恶的了。她在你看来将是优秀的、高贵的,像世间任何生活着的女人一样纯洁。我将成为一个邪恶的人,一个曾经毒害你的心灵并反对她的人。当那个时刻到来时,她将把我们分开,然后我会被杀死。你将会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将把我们两个全部击败。”
泰塔浑身颤抖,好像要摆脱他身上一群有毒的昆虫似的。“原谅我,德墨忒尔!”他叫道。“既然你警告我她将要做什么,我能感觉到在我内心涌出那令人无力的软弱。我正在失去判断和理性。你所说的都是真实的。我发现我不知不觉地被奇怪的渴望所折磨。伟大的荷鲁斯,保护我。”泰塔低声祷告。“我从未想到过再一次去体验如此的折磨,我认为我早就经历过了欲望的痛苦的折磨。”
“那困扰你的对立的情感不是来自你的智慧和理性。那是心灵的污染,那是来自于超乎寻常的女巫之弓射出的毒箭。我曾经遭受过同样方式的折磨,你能看到我已经被降服的状态。可是我已学会如何生存。”
“教教我。帮助我对抗她,德墨忒尔。”
“我不知不觉地把厄俄斯带给你。我相信她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是她利用我作为猎犬把她领到你这儿,你是她的下一个猎物。但是现在,我们必须站到一起。那是我们有希望抵抗她的攻击的唯一的方法。可是,我们首先必须离开加拉拉。我们不能在一个地方休息过久。如果她不能断定我们藏身之处的准确地点,对她来说,把力量集中在我们身上就更加困难了。我们必须编织一张永久的掩饰屏来隐匿我们的活动。”
“麦伦!”泰塔急切地叫道。他迅速地来到主人身边。“离开加拉拉,多久能准备好?”
“我将尽快地带马来。但是我们要去哪里啊,主人?”
“底比斯和卡纳克。”泰塔答道,然后瞥了一眼德墨忒尔。
他点头表示同意。“我们必须从每一处出发地寻求支持,不但寻求精神上的还有物质上的支持。”
“法老是神选定的,是最有权势的人。”泰塔表示赞同。
“你是他最宠爱的首领,”德墨忒尔说。“我们必须就在今晚离开,去他那里。”
泰塔骑上“云烟”,麦伦骑着另一匹马紧跟在他后面,那些马匹还是他们从埃克巴塔纳平原带过来的。德墨忒尔则躺在骆驼背上那高高的摇晃着的轿子里,泰塔沿着他的旁边前行。轿帘儿开着,他们能够轻松地交谈。在另一边的驼队发出各种悦耳的声音:鞍辔的咯吱咯吱、叮叮当当声,踏着黄沙落下的驼足声和马蹄声,仆人和卫兵们的低语声。在夜间,他们停下来休息两次,并给驼队的马匹和骆驼饮水。在每次停歇时,泰塔和德墨忒尔都施行了隐身的符咒。他们联合起来的力量是令人生畏的,他们编织的掩饰屏好像是无法穿透的。在他们骑上牲畜继续前行之前,虽然他们用水晶球占卜了他们周围宁静的夜空,但他们还是没有探测出厄俄斯邪恶形体的任何迹象。
“就算我们暂时摆脱了她,但只要处在危险之中,睡眠时就更容易受攻击。我们应该永远不让此类情况发生。”德墨忒尔建议。
“我们永远不能再放松警惕,”泰塔坚定地说道。“我要保证护卫队高度警觉而不犯粗心大意的错误,我已经了解我们的敌人,因为我曾任凭厄俄斯出其不意地攻击我,现在我为我的软弱和愚蠢感到耻辱。”
“我比你的过失要大上百倍,”德墨忒尔承认道。“我担心我的能力正在很快地衰退,泰塔。我本应该保护你,可是我表现得却如同初出茅庐。我们再也失误不起了。我们必须找出我们敌人的薄弱之处,然后对症下药,可是不能暴露我们自身。”
“尽管你已经告知我一切,可我的知识及我对厄俄斯的了解还是少得可怜。你一定要回忆起受难时的每一个细节,不管如何琐碎或者表面上看起来毫无意义,”泰塔告诉他,“否则我将一无所知,而她却占据了全部主动。”
“我们俩相比,你是强者,”德墨忒尔说,“但你是正确的。记住,当我和你来到一起的时候,她的反应是何等的迅速,接着她看到了我们联合起来的力量。在我们见面数小时之内,她就能用歹毒的眼光监视我们了。从现在起,她对我的进攻将变得更无情、更凶残。不到我把我对她全部所知的东西传给你之时,我们不能休息。我们不知道在她杀害我或者使我们分离之前,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能有多久。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宝贵的。”
泰塔点了点头。“接下来让我们开始最重要的事情。我要知道她是谁,她来自哪里。下一步,我们必须知道她的行踪。她在什么地方,德墨忒尔?我们在哪里能找到她?”
“自从她逃离阿波罗神庙,她隐藏在许多巢穴里,当时阿伽门农和他的兄弟墨涅拉俄斯,很久以前劫掠了伊林。”
“你在什么地方与她发生了那灾难性的遭遇?”
“在地中海的一个岛上,那里已经成为海上民族的堡垒,那是一个掠夺者和海盗之国。在那时,她住在一座大火山的斜坡上,她称之为埃特纳,埃特纳喷射火和硫磺石,并向天上发出有毒的烟云。”
“那是多久以前?”
“你或我出生前数世纪。”
泰塔冷冷地笑了笑。“是的,的确,那是好久以前了。”他的表情又阴沉下来。“厄俄斯或许还在埃特纳,是吗?”
“她不在那里了。”德墨忒尔果断地回答。
“你怎么那么有把握?”
“在我从她那里挣脱的时候,因为被她施加给我的折磨所致,我的身体完全垮掉了。我的精神错乱了,我的心理行为几乎失控了,我被她囚禁了十年,但是每一年对我而言都是衰老的丧钟。可是,我能够利用火山的巨大喷发来掩护我逃跑,并且我得到了祭司们的帮助,他们来自一座供奉着小神的神庙,该神庙坐落于埃特纳火山东坡下的一个山谷里。他们偷偷地把我带出来,在一个极小的船里,穿过那狭窄的地峡来到了大陆,把我领到其教派隐藏在大山里的另一个寺院,在那里,他们把我交给了他们的兄弟们。那些善良的祭司们帮助我重新聚合我剩余的精力,我需要用它去侦听厄俄斯发出来追杀我的一个奇异的致命咒语。”
“你能把它回击到她身上吗?”泰塔要求道。“你能用她自己的魔法去伤害她吗?”
“她可能变得自鸣得意,因为她低估了我的余勇,所以没有及时地保护自己。我把反击瞄准了她的本体,用我的内眼,我仍然能够看到她,她近在咫尺。在我们之间,仅仅隔着狭窄的水峡。我的剑在回刺时准确地飞出,狠狠地击中了她,我听到了她那痛苦的叫声回荡在太空。接着她就不见了。那时,我认为我已经把她消灭了。我的东道主对他们的兄弟进行了谨慎的询问。从他们那里我们得知她已经消失了,她先前的住处已经荒废了。我立即利用了我的胜利。当我身体条件允许时,我就离开了寺院,去了地球的最远端,到了冰之大陆,尽我所能地远离厄俄斯。终于我找到了一个我可以躺下静息的地方,安静得就像在一块石头下面受惊的青蛙。在度过很短的时间之后,大约五十年吧,我感到了我的敌人——厄俄斯恢复活动了,她的本领好像又极大地增强了。我周围的天空响着她追击我时胡乱地掷出的有毒飞镖的嗡嗡声。她不能够准确地找到我,虽然她的许多箭刺都靠近了我的住处,但没有一个击中我的住宅。当我发现一直受命追踪我的那个人时,我才知道,在那之后的每一天都是我幸存的一天。在对她的攻击做出反应时,我没有出现任何差错。每次我察觉到她迫近时,我就悄悄地移动到另一个隐藏地。最后我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她永远不会再找到我。我秘密地返回埃特纳,将自己隐藏在她一度住过的大洞穴中——我的地牢。她邪恶存在的回响还是那么强烈,以致它们掩饰了我衰弱的存在。我依然藏在山上,经过一段时间以后,我感觉到她对我的兴趣淡化了。她的寻找变得不连贯了,最后停止了。大概她认为我已经消亡了,或者她相信她已经毁掉了我的体力,因此我不再成为一种威胁。我在隐蔽地点等待着,直到那荣幸的一天,你的出现令我激动不已。当撒拉斯瓦蒂的女祭司打开了你的内眼时,我感到了它在太空中引起的骚动。接下来你称之为洛斯特丽丝的那颗星出现了。我重新振作精神,追随着这颗星到了你这里。”
德墨忒尔讲完后,泰塔暂时沉默了。他弓着身坐在“云烟”背上,随着她那轻松的步态摇摆着,他的斗篷裹着他的头,只有他的眼睛透过缝隙露了出来。“那么如果她不在埃特纳,”他终于说道,“她在哪里呢,德墨忒尔?”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知道啊。”
“你一定要知道,即使你认为你不知道,”泰塔反驳他。“你和她住了多久?十年,你说的?”
“十年,”德墨忒尔承认说。“每一年是一个永恒,长得似乎没有穷尽。”
“那么,你将她称为非人生物。你已经吸收了她的一部分,她已经在你的身上和体内留下她的印迹。”“她只从我身上获取,她什么也不付出。”德墨忒尔回答。
“你也从她那里获取,或许不是用同样的标准,可是没有男女之间的媾合是不会生育的。你还有关于她的知识。或许对你而言那很痛苦,以至于你已经隐藏了它甚至躲避你自己。让我帮你去追溯它。”
泰塔承担了审查人的角色。他冷酷,不考虑他的当事人的高龄、虚弱以及他的身心痛苦和折磨。他力争从他那里引出关于那位赫赫有名的女巫的一切记忆,无论多么模糊或隐瞒得何等深远。他日复一日地彻底搜寻着老人头脑中的记忆,并且继续着他们的旅程。为了避开荒无人烟的沙漠里的太阳,他们在夜里赶路,天破晓时扎营。当德墨忒尔的帐篷一支起来,泰塔就又开始了他的询问。当他开始全面地理解这位老人在人生那么长的时间跨度内,在厄俄斯的迫害下为了生存所遭受的苦难,以及他的勇气和刚毅时,他对德墨忒尔渐渐地怀有强烈的爱慕感。可是,他不允许这种同情阻止他任务的进展。
终于对泰塔而言,好像没有什么更多存留下来的东西需要知道了,但他仍然不满足。德墨忒尔的秘闻好像是肤浅的和单调乏味的。
“有一个巴比伦的阿胡拉·马兹达神庙的祭司们施行的符咒,”他最后告诉德墨忒尔。“他们能使一个人进入几近死亡的深度昏迷状态。然后他们能够引导他的灵魂在时间和空间领域回到久远的过去,回到正是他出生的那一天。他人生的每一个细节,他所讲过的和听到的每一个词,每一个声音和每一张面孔对他来说都清晰可辨的。”
“是的,”德墨忒尔表示说。“我曾听到人们讲过这些事。你通晓此道吗,泰塔?”
“你信任我吗?你会服从我吗?”
德墨忒尔疲乏无奈地闭上眼睛。“在我的体内,什么也没有留下。我就剩下干枯的外壳了。你如同那女巫本人一样贪婪地吸干了我所有的一切。”他用干巴巴的手在脸上擦了一下,又揉了揉闭着的眼睛。然后睁开眼。“我听凭你的安排。如果你能做到,在我身上实施这种符咒吧。”
泰塔在他的眼前举起了金色的护身符,使链子轻轻地摆动。“全神贯注于这颗金星。把一切杂念从内心驱除。只看着这颗星,只听着我的声音。你的灵魂深处已经委靡了,德墨忒尔。你必须睡觉。让自己开始睡吧。让睡眠像柔软的皮毛毯一样覆盖你的头顶。睡吧,德墨忒尔,睡吧……”
慢慢地,老人放松了。他的眼睑颤动着,平静下来。他像一具停尸架上的死尸似的躺着,轻轻地发出鼾声。其中的一只眼睑睁开着,里面的眼睛滚上去,结果只有眼膜露出来,黯淡无光。他好像已经陷入了深度的昏睡状态,但是,当泰塔问他一个问题时,他回答了。他的声音微弱而含混不清,语调尖细。
“回到过去,德墨忒尔,沿着时间之河回去。”
“是,”德墨忒尔回应道。“我正环行回到逝去的岁月……回、回、回……”他的声音越来越有力,越有活力。
“我站在埃特曼安吉,天与地之基。”他以充满生机的年轻的声音回答。
泰塔很了解这座建筑:位于巴比伦中心的宏伟建筑物,墙是由天地之中各种颜色的釉面砖垒成,形成巨大的金字塔状。“你见到了什么,德墨忒尔?”
“我看到了巨大的开阔的空间,世界的正中心,大地和苍天的中枢。”
“你看到了城墙和高高的平台了吗?”
“没有,可是我看到了工人和奴隶。他们多如地球上的蚂蚁。我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接着德墨忒尔用多种语言讲话,那是人类语言的巨大混乱体。泰塔识别出了他讲的某些语言,但是其他的语言却是混杂难辨。突然,德墨忒尔用苏美尔语叫出来:“让我们建起一座可以通天的高塔吧。”
泰塔惊讶地意识到,他正在亲历巴别塔的奠基。他已经回到了时间起源的开端。
“现在你正在通过数世纪的旅行。你看到埃特曼安吉已经达到了最大高度,国王们在其上敬拜贝尔(天地之神)和马尔杜克(巴比伦的太阳神)。按时上去!”泰塔指导他,通过德墨忒尔的眼睛,他见证了如德墨忒尔描述过的在古代已经流失的和被忘记的历史事件——伟大帝国的兴起和强有力的国王们的失败。他听到了那些返回到从前那令人失望的岁月中的人们的声音。
最后,德墨忒尔嗓音颤抖,他的声音失去了力量。泰塔将一只手放在他那像墓碑一样凉的额头上。“安静,德墨忒尔,”他轻声说。“现在睡吧。将你的记忆留给逝去的岁月吧。回到当今。”
德墨忒尔战栗着,接下来放松了。他一直睡到日落。到太阳落山时,他自然地、平静地醒来,好像任何不寻常的事都未曾发生过一样。他的精力恢复了,甚或是增强了。他胃口大开地吃着泰塔带给他的水果,喝着酸羊奶,而仆人们拆卸营房,之后把他们的帐篷和行李放到骆驼背上。当驼队出发时,他已经有足够的力气在泰塔身边走上一小段路了。
“当我睡着的时候,你从我这里都逼取出来些什么记忆啊?”他微笑着问道。“我什么也不记得了,那么我想,肯定你也什么也没有得到。”
“当埃特曼安吉塔庙开挖和奠基的时候,你在场。”泰塔告诉他。
德墨忒尔停了一下,然后吃惊地转向他。“我告诉你那个了吗?”
在回答时,泰塔模仿了德墨忒尔在他昏迷状态时曾经用过的某些语言的声音。德墨忒尔立刻辨别出了每一种语言的表达方式。他很快走累了,可是他的热情却丝毫未减。他登上了他的轿子,然后舒展开身子躺在床垫上。泰塔骑马在他轿子的近旁前行。他们在漫长的夜里继续着他们的谈话。最后德墨忒尔问了一个在他们两人心里都在集中思考的问题:“我讲到厄俄斯了没有?你能够揭开一些隐藏的记忆吗?”
泰塔摇摇头。“我小心翼翼地不去惊扰你。我不想直接地提出这件麻烦事,而是让你的记忆自由地活动。”
“像一个带着一群猎狗的猎人,”德墨忒尔突然发出令人吃惊的咯咯的笑声,“小心,泰塔,当你猎寻一只鹿时,你不要惊醒一只吃人的狮子。”
“你的记忆所及范围那么远,以至于找到厄俄斯就像在穿越最宽的大洋的航行时,在大量的鱼群中去寻找一条奇特的鲨鱼一样。当我们在你的记忆里偶然碰到她之前,我们可能得用去我们的下一个终生的时间。”
“你一定要将我的记忆引向她。”德墨忒尔坚定地说。
“我为你的安全担忧,或许它会威胁你的生命。”泰塔表示异议。
“明天我们要再次放出猎狗吗?这一次你一定要给它们闻这头雌狮的气味。”
他们再没说什么,都沉浸在他们自己的思考和回忆之中。黑夜在他们的沉寂之中慢慢地流逝着。当黎明的第一线曙光在大地上出现时,他们来到了一个很小的绿洲。在小一片枣椰树之间,泰塔叫人们停下来。在支起帐篷时,他们就给牲口填上料、放好水了。当大帐篷里就他们两人时,泰塔马上问道,“你要休息一会儿吗,德墨忒尔,在我们做好下一步打算之前?不然的话,你准备立即开始吗?”
“我已经休息一夜了,现在我准备好了。”
泰塔端详着对方的脸。他看起来很冷静,黯淡的眼睛显得安详。泰塔举起洛斯特丽丝护身符。“你的眼睛已经疲乏无神且昏昏欲睡了。让它们闭上吧。你感觉到安静和安全,你的四肢沉重。你现在是非常舒服的。你倾听我的声音,你感觉到睡眠正向你袭来……给人以愉悦的睡眠……痛快的、令人康复的睡眠……”
德墨忒尔比第一次催眠时睡得更迅速,他正在变得越来越容易被泰塔的暗示所左右。“有一座升腾着火焰和烟雾的大山,你看到了吗?”
霎时,德墨忒尔死一般的沉静。他嘴唇苍白,牙齿打颤。接下来他拼命地摇头表示否认。“没有大山!什么山我也没有看到!”他的声音又高又粗哑。
“在山上有一个女人,”泰塔坚持道,“一位美丽的女人。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你看到她了吗,德墨忒尔?”
德墨忒尔开始喘得像条狗似的,他的胸喘得像铜匠的风箱一样起伏不定。泰塔感觉到他正在迷失:德墨忒尔在和昏厥战斗,他正在努力从昏迷状态中挣脱出来。他知道对这位老人来说,这一定是他们最后的一次尝试了,因为他不可能在另外一次尝试中还能活下去的。
“你能听到她的声音吗,德墨忒尔?注意听她那如同优美音乐一样动听的话语。她正在对你说什么呢?”
现在德墨忒尔正在和无形的对手搏斗,在他的床垫上滚来滚去。他将他的膝和臂肘缩拢到自己的胸前,这样他的身体蜷缩成了一个圆球状。接着他又将他的四肢直伸开来,弓起他的背。他讲的话模糊不清,那声音就像一群疯子发出来的一样。他语无伦次、口齿不清地咯咯傻笑着。他咬牙切齿,直到将一颗牙齿咬碎,连同带有血和唾液的碎渣一同吐出来。
“安静,德墨忒尔!”泰塔的内心升起一种恐惧感,那感觉就像壶里即将烧开的水在升腾着。“安静!你又安全了。”
德墨忒尔的呼吸轻松了。接着他出乎预料地讲着学者的神秘的谭麦斯语,他的话奇特,他的声调更是罕见。他的声音不再是一个老人发出的语音,而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悦耳而有节奏,就如泰塔曾经听过的音乐一样。
“火、空气、水和土,但是这些物质的主是火。”每一次软弱无力的语调变化本身都留在了泰塔的记忆中。他知道他将永远无法抹掉这种声音。
德墨忒尔瘫回到床垫上,他的身体僵硬。他的眼睛颤抖着闭上了。他的呼吸静止了,他的胸膛停止了起伏。泰塔担心他的心脏已经破裂了,但是当他把耳朵贴近他的肋骨时,他听到了无声却有规律的心动节律。随着汹涌奔腾般的宽慰感,他意识到德墨忒尔已经活下来了。
泰塔让他在睡眠中过完了剩下的一天。当德墨忒尔醒来时,他好像没有受到任何痛苦折磨。确实,他好像与过去发生过的一切无关似的,对所历之事没有任何记忆。
当他们一起共享一碗炖乳山羊时,两人商谈着驼队的日常事务。他们试图估计一下他们从加拉拉走出来多远了,还有多久他们能到达法老尼弗尔·塞提的辉煌的宫殿。泰塔已经在前头派出了一个信使去告知国王他们的到来,并且想知道他会如何接待他们。
“向阿胡拉·马兹达(祆教中的善界最高神)祈祷,他是真理之光,不再会有瘟疫降临去折磨那片贫瘠而又令人痛苦的土地。”德墨忒尔说,之后他静下来了。
“火、空气、水和土……”泰塔以谈话的口吻说。
“……但是这些物质的主是火,”德墨忒尔回应道,像一个小学生在机械地背诵一篇课文。他迅速捂住自己的嘴,用他苍老的眼神儿吃惊地盯着泰塔。终于他以颤抖的声音问道,“火、空气、水和土,天地万物中的四种最根本的要素。为什么你列举他们,泰塔?”
“首先告诉我,德墨忒尔,你为什么把火列为万物之主?”
“祈祷,”德墨忒尔低声说,“魔咒。”
“谁的祈祷?什么魔咒?”
当德墨忒尔设法回想时,他的脸色变得苍白。“我不记得了。”当他尽力挖掘他那痛苦的记忆时,他的声音在颤抖。“我以前从未听说过它。”
“你听说过。”这时,泰塔以审讯人的口吻讲话。“想想,德墨忒尔!什么地方?什么人?”接着,泰塔突然再一次改变了他的语调。他能够十分准确地模仿他人的声音。现在他是以那种令人心碎的可爱娇柔的声音在讲话,这种声音是德墨忒尔在昏迷中曾经出现过的。“可是这些物质的主是火。”
德墨忒尔气喘吁吁,不愿再多听一句。“不!”他尖叫起来。“当你用那种声音讲话时,你在亵渎神灵。你犯了令人憎恶的渎神罪。那是邪恶之音——厄俄斯的声音,那个女巫的声音!”他坐回去,痛心地啜泣着。
泰塔默默地等待着他的恢复。
终于他抬起头来说,“愿阿胡拉·马兹达——至善之神怜悯我,并宽宥我的软弱。我怎么会忘掉那种可怕的说话方式?”
“德墨忒尔,你没有忘,只是相关的回忆被你拒绝了,”泰塔和蔼地说。“现在你一定要回忆起所有的一切——马上,在厄俄斯再次闯入前制止它。”
“‘可是这些物质的主是火。’那是她打开她的最邪恶的仪式所用的魔咒。”德墨忒尔悄声说。
“这是在埃特纳吗?”
“我正是在那里认识她的。”
“她处于火境而赞颂火焰。”泰塔沉思着。“她是在火山的中心聚集她的能力的。火是她力量的一部分,但是她已经从她的力量之源离去了。我们还知道她的能力已经恢复了。你明白你已经回答了我们的问题吗?我们现在知道必须去哪里寻找她了。”
德墨忒尔显得大惑不解。
“我们必须去火中寻找她,火山中。”泰塔解释说。
德墨忒尔好像恢复了他的正常思维。“是,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他说道。
“让我们顺着这条思路进一步分析下去!”泰塔大声说。“火山具备这三种要素:火、土和空气。它只缺水。埃特纳濒临大海。如果她已经把另一座火山作为她的躲藏处,那么附近就必须有大片的水域。”
“大海?”德墨忒尔问道。
“抑或是一条长河,”泰塔启发道。“傍海的一座火山,或许在一个岛上,或在一个大湖附近。那就是我们肯定能找到她的地方。”他把一只胳膊搭在德墨忒尔的肩上,充满慈爱地对他微笑着。“不错,德墨忒尔,尽管你一再拒绝,但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她藏在哪里。”
“我几乎不再有信誉了。是你的天赋把我从失败的记忆中解救出来了,”德墨忒尔说。“但是你告诉我,泰塔,我们如何将搜寻的地区缩小?有多少火山适合我们所描述的那种情况?”他停了一下,然后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符合条件的火山不计其数,它们被大片土地和海洋隔离开来。我们要花数年的时间才能走遍所有火山,现在我担心自己难以应付这样的任务。”
“多少世纪以来,在底比斯的哈托尔神庙的祭司兄弟会已经对地球表面做了详尽的研究。他们掌握了详细的大海和大洋、高山和河流的地图,在我的旅行过程中,我把我搜集到的资料转给了他们,因此他们和我很熟。他们将会提供临近水域所有火山的信息。我认为我们不必每一个火山都走到。我们可以联合起来,去宣扬来自远处的每一座山都是邪恶的来源。”
“那么,在到达哈托尔神庙之前,我们将必须克制我们的耐心,节俭开支。同厄俄斯的这场战斗将耗尽你的所有,甚至你的实力和毅力也将遭受重创。你也必须休息,泰塔,”德墨忒尔劝告说。“你已经有两天没有睡了,在搜寻她的漫长而艰苦的道路上,我们几乎还没有迈开第一步呢。”
这时候,麦伦携一捆在沙漠上散发着芬芳香味的草走进了他们住的帐篷,接着用这些草编织成一个床垫。在床垫上面,他铺上了虎皮。他跪下来为主人脱掉凉鞋,解开了他袍子上的带子,可是,泰塔却对他厉声责备,“我又不是哭咧咧的婴儿,麦伦。我自己会脱衣服。”
当麦伦服侍他舒服地躺在床垫上时,他宽容地微笑了。“我们知道你不是一个古怪的人,巫师,你多长时间会发作一次?”泰塔张开嘴要抗辩,但事与愿违,他发出的却是轻轻的鼾声,刹那间便不知不觉地酣睡了。
“当我睡觉的时候,他保护我。现在我要照料他,忠诚的麦伦。”德墨忒尔说。
“那是我的职责。”麦伦说,仍然守护着泰塔。
“你能保护他不受人和兽的袭击——这方面你能做到最好,”德墨忒尔说,“但是如果他被超自然力量袭击的话,你将无能为力。忠实的麦伦,带上你的碗,给我们来只肥瞪羚做晚餐。”
麦伦在泰塔旁边了徘徊了一会,接着叹了口气,俯身从帐篷的门帘儿钻出来。德墨忒尔在泰塔的旁边安顿下来。
泰塔在海边散步,广阔的水域明亮得如同阳光普照下的雪原,滚滚起伏。微风带着栀子花和紫丁香花的香味儿从他的面前拂过,吹乱了他的胡子。他在水边儿停下来,沙滩上的微波拍打着他的脚掌。他朝大海的对面放眼望去,看到那远方茫茫一片,水天一色。他知道他正在地球的边缘,眺望着那混沌的永恒。他站在阳光下,可是他凝视着天际的黑暗,星星像一片片的萤火虫一样,在远方那黑暗的上空浮动着。
他寻找着那颗洛斯特丽丝之星,但是它不在那里,甚至连最微弱的亮光的痕迹也未曾出现。它来自于空寂,又归向那它已返回的空寂。他被可怕的悲伤所困扰,感到他不知不觉地陷入了他特有的孤独。当他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歌唱时,他开始转过身去。他马上辨别出那是一副年轻的歌喉,虽然他上次听到这声音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歌声越来越近时,他的心在胸膛中急剧地跳动着,那是一个狂热的家伙正在为自由而奋斗。
我的心怦怦地直跳,像一只受伤的鹌鹑一样。
令我的双颊焕发出晨曦般的红光……
那是他教过她的第一支歌,也一直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歌。他急切地转过身去找她,因为他知道那唱歌的人正是洛斯特丽丝。洛斯特丽丝的亲生母亲死于河热病不久,他就成了她的监护人,承担着照顾与教育她的责任。当他懂得真爱的可贵时,他渐渐爱上了她。
为了躲避刺眼的光线,他用一只手遮上了眼睛,然后他吃力地看到海平面上的一个影子。这个影子越来越近,它的轮廓变得更加清楚了。那是一只巨大的金色的海豚,正以极快的速度和优雅的姿势在海里畅游,在它的面前,翻滚的波涛卷荡起了一道道弓形的浪线。一个女孩站在它的背上。她像一个驾轻就熟的驭者保持着平衡,挺身靠向后面的海草缰绳,她就是用这条缰绳控制着自己的坐骑。她一边歌唱,一边远远地朝他微笑着。
泰塔跪到了沙滩上。“我的心肝儿!”他叫道。“亲爱的洛斯特丽丝!”
她又回到12岁了,那是他们初见的一年。她只穿了一件漂白了的亚麻裙。那裙子挺括而有光泽、像白鹭的翅膀一样白。她的身体纤细,她的皮肤光滑得如同比布鲁斯山的雪松木一样。她的乳房形如两个新下的鸡蛋,其尖端覆盖着玫瑰红的石榴石。
“洛斯特丽丝,你已经回到了我身边。啊,亲爱的荷鲁斯!仁慈的伊西斯!你们把她归还给了我。”他泣不成声。
“我从未离开过你,可爱的泰塔,”洛斯特丽丝停止了歌唱,对泰塔说。她的表情充满着调皮和孩子般的可爱。虽然她可爱的嘴唇笑得有些弯曲,可是她的眼睛里却含着同情的温柔,她充满着女性特有的智慧。“我从未忘记我对你的承诺。”
金色的海豚滑上了海滩,洛斯特丽丝以一个无比优美的动作从它的背上跳到了沙滩上。她朝他伸出了双臂。她浓密的秀发向前飘散着,在少女的胸间飘荡。她那柔软光滑的肌肤呈现在他的面前。她的牙齿像她自己所称的闪现着珍珠母贝的光泽,“到我这边来,泰塔。回到我的身边,我的真爱!”
泰塔开始朝她奔去。他最初起步的步伐是蹒跚的,他的两腿僵硬,手脚笨拙。突然,一种新的力量在涌向他的全身。他提起自己的脚尖儿,轻松地在柔软的白色沙滩上腾空而起。他能感觉到他的肌腱拉得像弓弦一样,他的肌肉柔软而富有弹性。
“啊,泰塔,你真是太棒了!”洛斯特丽丝叫道。“多么敏捷、多么强壮、多么年轻啊,我亲爱的宝贝!”他的心里和他的精神都感到兴奋并洋洋得意,因为他知道,此刻她的话与他的实际状况完全一致。他又一次恢复了青春,并重浴爱河。
他向她伸出了双手,她则死死地抓住了它们。她的手指冰冷而枯干,并因关节疼痛而扭曲着,她的皮肤干燥而粗糙。
“救救我,泰塔,”她大声呼叫,但是已不再是她自己的声音。那是一个苍老的人陷入极度痛苦时的声音。“她已经将我取代了!”
洛斯特丽丝正绝望地摇晃着他的手。她的力量是反常的——她正在握碎他的手指,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骨节弯曲和肌腱裂断时的疼痛难忍,他极力想使自己挣脱出来。“放开我!”他呼喊着。“你不是洛斯特丽丝。”他也不再年轻,他的力气只能支撑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就消失殆尽了。当他感觉到他那奇异的梦散去时,他被刺骨的现实撕裂为碎片,他已经被衰老和惊愕所击垮了。
他发现自己被帐篷压在了地板上,他的胸腔在帐篷下被压得塌陷了。他不能够呼吸,他的手骨已经碎裂。他的耳旁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那叫声是那么近,以致他认为他的耳膜马上就要爆裂了。
他迫使自己睁开眼睛,他梦里的最后一幅画面消失了。德墨忒尔的脸就在他咫尺之遥,不过因为痛苦、肿胀和青紫而扭曲得几乎无法辨认了。那张嘴张开着,黄色的舌头伸出来。他喊叫的声音逐渐减弱,接着只能听到他的气喘声。
泰塔完全被惊醒了。帐篷里到处充满着爬行动物的恶臭,德墨忒尔被裹在庞大的鳞状螺旋卷里,只有头和一只胳膊可以动。他用那只可以动的手,像一个溺水的人那样紧紧地抓住了泰塔,螺旋卷环套住了他,并且随着肌肉的痉挛而收紧。当螺旋卷收紧时,鳞片之间就相互刺激,积压和限制着德墨忒尔的衰弱的身体。泰塔还沉浸在梦境中,以为是海豚在袭击他。海豚的皮肤带有精彩的金色、巧克力色和黄褐色的图形设计,可当泰塔看到它的头时,他才知道是什么动物在袭击他。
“巨蟒!”他大声地呼喊出来。那只蛇头有他的两个拳头握在一起的时候那么大。它的下巴大张着,它的牙齿紧紧地咬着德墨忒尔的瘦瘦的肩膀。从它咧着的嘴角流出闪光的唾液——润滑剂,在整个吞没它的猎物之前,它用这种润滑剂覆盖它的猎物。那对黑色的、无情的小圆眼睛正盯着泰塔。螺旋卷又更加收紧了,泰塔无能为力。当这个男人的最后一声尖叫因哽咽住而陷入静默的时候,他抬头看着德墨忒尔的脸。德墨忒尔几近窒息,他黯淡的眼珠从眼窝里鼓胀出来。泰塔听到他的一根肋骨在无情的压力下咔嚓一声折断了。
泰塔鼓足了仅有的气力喊道:“麦伦!”他知道德墨忒尔差不多快要不行了。抓住他的那只死亡之手已经有些松劲了,他能把自己挣脱出来,但他仍被困着。为了救德墨忒尔,他需要某类武器。他的头脑里还有洛斯特丽丝的影子,他的手牢牢地抓住一颗悬挂在项链上的金星,那是洛斯特丽丝的护身符。
“武装我,亲爱的,”他耳语道。那个沉重的金属装饰物适合于握在他的手掌里,他将它向巨蟒的头部掷过去。他瞄准了蛇的一只眼睛,锋利的金属尖划向透明鳞片下覆盖的眼睛。大蛇发出了可怕的嘶嘶声。螺旋状的身体抽搐着、扭曲着。但是它的牙齿仍然插在德墨忒尔的肩膀的肉里。当这条毒蛇努力要使自己的下巴活动自如时,进行了一系列猛烈的反刍动作。
泰塔再一次发起冲击。他用力将金属星锋利的尖刺进巨蟒的眼角,然后往里拧。当巨蟒放开德墨忒尔时,蛇身的巨大螺旋卷松动了,并将头猛力地摆来摆去,直到它那尖厉的牙齿从他的肉体里拔出来。它的眼睛被划开了。当它向后直立的时候,它那冰凉油腻的血溅到了两个人的身上。随着胸口的解脱,泰塔在微弱地喘息着。接着,当狂怒的巨蟒向他袭来时,泰塔把德墨忒尔的松软的身体猛地推向一边。他猛力抬起他的一只胳膊,巨蟒将牙齿刺入了他的手腕,但是他握着那颗星的手还是可以自由活动的。他感到锋利的牙齿钻进了他的手腕骨里,可是疼痛给了他一股新的愤怒的力量。他又将星尖儿刺进了它那受伤的眼睛里,并且比上一次刺得更深了。当泰塔从它的头骨里拉出了那只眼睛时,巨蟒已剧痛难忍。它用可以活动的下颚一次又一次地袭击泰塔,它头部的沉重的击打具有致命的杀伤力。为躲避那些袭击,泰塔一边呼喊着麦伦,一边在帐篷的地上滚来滚去,并快速地旋转、扭曲着身体。巨蟒的沉重的螺旋状身体,比他的身体还粗,好像填满了整个帐篷。
接下来,泰塔感觉到了一只骨头钉深深地刺进他的股部,他再一次痛得大叫。他知道是什么刺伤的他——在它的生殖器周围,在它那又短又秃的尾巴下侧,巨蟒带有一对恶毒的带钩的螯。当它把长长的螺旋状的阴茎插入雌蛇的肛门,再猛然加速进入她的子宫时,它是用这对螯来搂住其配偶的身体的。用这些钩子,它也能抓住它的猎物。它们对它的螺旋状的身体而言,也起着支点的作用,可以增强力量。泰塔拼命地想拔出他的大腿来,可是那插入他肉中的钩子,还有第一节油滑的螺旋正抽打着他的身体。
“麦伦!”泰塔再一次呼叫。但是他的声音更加微弱,第二节螺旋体又缠上了他,挤压着他的胸膛。他尝试着再叫,可是他已没有了气力,他的肋骨弯曲,肺里的气流被迫冲了出去。
突然,麦伦出现在帐篷的通道上。他愣了一下,注意到了这个带有蛇斑点的巨大怪物。接着他向前越了一步,伸手从悬挂在背上的剑鞘里抽出了他的剑。他不敢击打巨蟒的头部,因为他担心这样会伤害泰塔。因此,为了改变出击的角度,他以轻盈的脚步,两步就跳跃到了一边,巨蟒伸出的头还在接连敲打着被害人的身体,但是它的秃尾巴直立起来,好像它正在将它的钩子用力地深深刺进泰塔的腿。剑刃一挥,麦伦砍掉了钩子上面的蛇尾的暴露的部分,那是一段同泰塔的腿一样长、一样粗的蛇体。
巨蟒抽打着与帐篷顶蓬那么高的上半部身体。当它高高地俯视着麦伦时,它的嘴大张着,显露出那狼牙般的毒齿。当它用那仅存的一只眼睛注视着他时,它的头用力地摆来摆去。可是那一剑已经切断了它的脊柱,因此固定住了它。麦伦面对着它,手里高高地举着他的剑。巨蟒向前摆动过来袭击他的脸,但是麦伦已经做好了准备。他的剑轻轻地掠过空中,闪光的剑锋咔哒一声干脆利落地穿透蛇颈,蛇头应声落地,当那无头的尸体继续在地上扭动时,它的下颚痉挛地在地上啪啪作响。麦伦踢出了一条路,穿过了那波动起伏的蛇体,他一把抓住泰塔的手臂,鲜血在他手腕的伤处喷出来。麦伦把泰塔高举过头顶,走出了帐篷。
“德墨忒尔!你必须救出德墨忒尔!”泰塔气喘吁吁地说。麦伦跑回去,砍开了无头兽,想要砍出一条路,找到德墨忒尔躺的地方。其他的仆人们终于被喧嚣声唤醒,跑了过来。最勇敢的一位跟着麦伦进了帐篷。他们把巨蟒拖到了一边,救出了德墨忒尔。他已经不省人事了,鲜血在他肩头的伤口处大量地流着。
不顾他自己的伤势,泰塔立即对德墨忒尔进行救助。这个老人的胸膛到处青肿、伤痕累累。当泰塔触摸他的肋骨时,他发现至少有两根已经断了。但此刻泰塔最关心的是去止住他肩头伤口处的血。疼痛使德墨忒尔恢复了知觉,在帐篷的一个角落里,火钵里正升腾起火焰,他将麦伦的那把短剑放到火焰上。当他用烧过的剑尖去烙德墨忒尔流血的伤口时,泰塔想办法分散他的注意力。
“你还是幸运的,至少巨蟒咬过的伤口没有毒。”他告诉德墨忒尔。
“或许那是个独有的东西。”德墨忒尔的嗓子因为疼痛而感到有些吃力。“那不是一个自然的动物,泰塔。它来自于外太空。”
泰塔尽管不能找到一个令人信服的论证,但是他不愿意增添老人的忧伤。“得啦,老朋友,”他说。“忧伤郁闷不会使任何事情变得好起来,我们都还活着。巨蟒是自然的而不是厄俄斯耍的花招。”
“在埃及,在此之前你曾听说过这样的动物吗?”德墨忒尔问道。
“我曾在我们国家之南见到过它们。”泰塔答非所问地回避这个问题。
“南面多远?”
“是的,确实,”泰塔承认道。“在亚洲印度河的那边,在它的南边,尼罗河分为两条水流。”
“总是在森林深处吗?”德墨忒尔追问道。“从来也不在这些干旱的沙漠里出现?从来没有块头这么大的么?”
“如你所言。”泰塔不再坚持了。
“那是派来杀害我的,不是你。她不想要你死——还不想。”德墨忒尔以无可置疑的口吻说。
泰塔继续默默地检查他的伤口,使他感到宽慰的是发现德墨忒尔的脊椎骨并没有断。他用蒸馏过的酒擦洗了他的肩,用愈合的药膏涂在伤口上,再用亚麻布条绑好。处理完这些后,他才照料他自己的伤。
包扎完手腕,当他们一瘸一拐地走出帐篷时,他就扶着德墨忒尔向麦伦安葬巨蟒的地方走去。他们量了它的长度——十五整步,头和尾部的长度不包括在内;即使是麦伦那肌肉发达的胳膊,也不能围住蛇身最粗的地方。虽然它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但它的肌肉还在它那带有漂亮图案的皮下扭动和颤抖着。
泰塔用他的拐杖头戳着它已经被切开的头,接着又评价那张大张着的嘴。“它能解开它下颚的咬合部,所以它的嘴能张大到足以轻松地吞下一个成人的程度。”
麦伦那帅气的五官露出厌恶的表情。“一个可恶的、邪恶的家伙。德墨忒尔讲的是实话。这是来自外太空的妖魔。我要把它的尸体烧为灰烬。”
“你不要做这种事,”泰塔坚定地告诉他。“此类超自然生物的脂肪有一种杀伤力很大的魔性,我们应该把它返还给她。”
“如果你不知道去哪里找她,”麦伦指出,“你又怎么将它能送还给她呢?”
“那是她的创造物,是她的一部分。它好像是一只归家的鸽子,我们可以让它把她找出来。”德墨忒尔解释道。
麦伦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尽管他这么些年来一直陪伴着巫师,可像这样的谜团,还是让他感到沮丧。
泰塔同情他,很友好地抓住了他的上臂。“我再一次欠了你的人情。如果没有你,德墨忒尔和我肯定已经在这个恶兽的肚子里了。”
麦伦焦虑的表情变为一种欣慰。“告诉我,接下来,你希望我怎么处理它。”他踢了一下还在扭动着的尸体,无头的尸体正在慢慢地滚成了一个巨大的球。
“我们受伤了。在我们能恢复体力与魔力去斗争之前,可能还需要一些时日。把它的内脏送到秃鹫或豺狼吃不到的地方,”泰塔告诉他。“之后我们将剥下它的皮,再熬出它的脂肪。”
经过多次尝试,麦伦想将巨蟒载到骆驼背上的努力还是未能成功。那只骆驼被死尸的臭味搞得惊恐不已,尥起它的后蹄,怒吼着不肯接受它。最后麦伦和五位壮汉把它拖到马队里,为了保护它不被鬣狗和其他的食腐动物吃掉,在它上面堆上了岩石。
当麦伦回来时,他发现巫师坐在帐篷的地板上,与德墨忒尔相互面对。他们曾经联手在宿营地周围施行了保护和掩藏的魔法。当他们完成了那复杂的仪式后,泰塔给德墨忒尔一大口红色的药水,很快地,老人昏沉沉地进入了药物麻醉性的睡眠。
当他坐到德墨忒尔旁边照看他时,泰塔说道,“现在你可以离开我们了,忠实的麦伦。休息一下,但是要在我们能叫到你的范围之内。”但是他的身体背叛了他的意志,泰塔倒在了黑暗之中昏睡不醒。他再次醒来时发现麦伦一个劲儿地摇着他那受伤的手臂。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气急败坏地吼道:“什么事让你如此烦恼!你丧失理智了吗?”
“来,巫师!快点!”
他急迫的声调和惊慌的表情使得泰塔也惊恐起来,他焦急地转向德墨忒尔。他看到老人仍在睡着,心里舒了一口气。他急匆匆地站起来。“怎么啦?”他问道,可是麦伦出去了。泰塔跟着他出来,在拂晓时分较凉的空气中,他看到他朝着马队跑去。当他追上麦伦时,麦伦指着那堆盖着巨蟒尸体的岩石说不出话来。泰塔感到困惑,直到他看到那堆岩石被挪到一边去了。
“巨蟒不见了,”麦伦突然开口了。“它在夜里突然不见了。”他指着沙地里那被巨蟒的沉重的尸体压下的凹痕。凹痕中除了一些干黑的血迹,一无所有。泰塔感到颈后毛发直竖,好像被一阵冷风吹透了一样。“你们已经彻底地找过了吗?”
麦伦点点头。“我们已经搜遍了营地周围半里格之内的地方(里格是长度单位,约等于3英里,将近5000米),我们却没有发现它的踪迹。”
“是否被狗或野兽吞吃了?”泰塔疑惑地说,但是麦伦摇摇头。
“任何狗都不会走近它。当它们闻到它的味道时,它们就哼哼唧唧地哀鸣,接着发怒地嗷嗷吼叫,最后偷偷地溜掉。”
“鬣狗,秃鹫?”
“什么鸟也移不动那些岩石,再说那么大的尸体,就是上百只鬣狗也吃不光。它们的尖叫和哀号会使整个夜晚极为恐怖。事实是夜里没有声音,没有印痕,没有足迹或拖迹。”他将手指插入他那浓密的卷发,接着降低声音说:“德墨忒尔的话是正确的。它已经带上它的头,连地面都没有接触,就飞走了。这的确是来自外太空的一种动物。”
“这事不能让仆人们和赶骆驼的人知道,”泰塔警告他。“如果他们怀疑这件事,他们将会离开我们。你必须告诉他们,那是在夜里,德墨忒尔和我施行咒语销毁了那具尸体。”
几天之后,泰塔认为德墨忒尔能够继续旅行了。可是骆驼踉跄的步伐更加重了他那断裂的肋骨的疼痛,泰塔不得不给他服用定量的红色药水来止痛。与此同时,为了避免引起他进一步的折磨和伤痛,他减慢了驼队的行进速度并缩短了行进的时间。
泰塔已经从巨蟒袭击的最糟糕的后果中迅速恢复过来了。不久他又轻松地骑在了“云烟”的背上了。在夜里向前进发时,有时他留下麦伦去照料德墨忒尔,而他自己则为驼队开路。他还必须独自一人去研究天象。他肯定他们所卷入的重大的通灵的事件一定会在天体运行上有所预兆。他很快发现到处都是这些不祥之兆。天上闪耀着大量的流星和彗星留下来的一系列的鲜艳的火痕,泰塔在某一夜所观察到的数量比他在前五年之内见到的总和还要多。这过多的征兆是令人困惑和相互矛盾的,它们没有他所能识别的表达清晰的信息。相反,它们是一些极其严重的警告,希望的吉兆,恐怖的威胁和让人感到安心的迹象等,所有这些全都在同一时间出现了。
在巨蟒消失的第十天夜晚,是个明月满盈之夜,在夜空中那巨大明亮的天体使流星的火红的尾迹显得黯淡,甚至将那些重要的命运星辰也降为微不足道的光斑了。午夜后很久了,泰塔骑马走出来,到了那在夜色中还依稀可辨的光秃秃的平原上。他们离悬崖边缘不到五十里格,悬崖下面就曾是尼罗河三角洲肥沃的大地。他得很快地转回去,因此他勒住了“云烟”不再前行。他下了马,在路边一块平整些的石头上找了个座位。那匹牝马用她的嘴拱了他一下,他这才打开挂在屁股上的小袋子,心不在焉地喂了她一捧磨碎的高粱米,而他则把全部的注意力转向了天空。
他几乎不能辨别模糊的云层中仍然存在的洛斯特丽丝之星,当他意识到它会很快地永远消失时,他顿时感到了那种丧失亲人般的巨大痛苦。他又充满悲伤地回望月亮。它预示着播种季节的开始,一个大地回春、万物重生的季节,可是,如果没有河水的泛滥,在三角洲地区什么庄稼也无法播种。
突然泰塔更加笔挺地坐起来。他感受到了那种总是在某些严重神秘的超自然事件之后产生的惊悚感。他的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颈后毛发直竖。月亮的轮廓在他的眼前正在变化。起初他以为是幻觉,是光线导致的错觉,但几分钟之后,月亮上好像被某种黑色的妖魔的下颚给吞没了一部分。以惊人的速度,这个巨大天体的剩余部分遭受到相同的命运,在它的原地,只留下了一个黑洞。星星又重现了,可是和那些被遮住的天体相比,它们都显得黯淡无光。
大自然好似全部都混乱了,没有夜鸟的叫声,微风消失了,静静的夜。周围群山的轮廓融入黑暗之中。甚至灰色的牝马也陷入了苦恼:她抖动着她的鬃毛,惊恐地嘶鸣起来。接着她后腿直立,泰塔手中的缰绳猛地一拉,她沿着他们来的路脱缰而去。他没去管她。
虽然泰塔知道没有任何向神的求助或祷告会对命运有所改变,他还是大声恳求阿胡拉·马兹达和埃及的所有众神从毁灭中解救月亮。接着他看到洛斯特丽丝之星的剩余部分更清楚地露出来。它只是暗淡的污痕,但是他举起了在链子上的护身符,把它朝向那颗星。他全神贯注,将他那受过训练的心智和内眼的能力全都集中在那颗星上了。
“洛斯特丽丝!”他绝望地叫道。“你就是一直在我心里的那盏灯啊!用你的本事去和与你同等地位的众神们说情吧。重新点燃月亮之光,让天堂再次亮起来吧。”
一线银光马上出现在几乎消失了的月亮的边缘。它的面积越来越大,变得像剑身一样的弯曲和明亮,接着呈现出战斧的形状。当他恳求洛斯特丽丝并高举着他的护身符时,月亮已完全恢复了它的光彩,熠熠生辉。一股宽慰和快乐感涌入他的内心。然而,他知道,即使月亮已经恢复了,但还是通过它仍然存在的月食来表达它的警告,接踵而来的将是更大的灾难。
在痛苦地见证了即将消失的月亮之后,他用了在黑暗中其余的一半时间来振作精神,终于他站起身来,拿起手杖,迈步寻他的马去了。走了一里格之后,他追上了马。她正在路边沙漠里的灌木丛中吃树叶呢,当见到他时,她咴咴地叫着打了个招呼,接下来为自己恣意妄为的行为表示忏悔,小跑着来接他。泰塔骑上她,重返驼队。
人们已经亲历了月亮被吞没的过程,连麦伦都无法控制他们。麦伦看到泰塔回来,就匆匆地奔向了泰塔。“你看到月亮出事了吗,巫师?多么恐怖的征兆!我正为你的安全担忧,”他叫道。“为了你的安全,我向荷鲁斯表示感谢。德墨忒尔醒着呢,他在等着你来,可是首先你要对这些怯懦的狗讲什么吗?它们想偷偷地回它们的窝里去呢。”
泰塔花了些时间让这些人放心。他告诉他们,月亮的再生不是灾难的标志,而是相反,是预示着恢复尼罗河水的泛滥。德高望重的泰塔使得民众很快地信服了,最后他们相谈甚欢,他们同意继续这次旅行。泰塔离开他们后,来到了德墨忒尔的帐篷。在过去的十多天里,老人已经从巨蟒给他带来的伤害中康复了,他更加强壮了。不管怎样,他以庄重的神态向泰塔打了个招呼。那个晚上,他们静静地坐在一起,在余下的时间里,探讨着月亮变黑的意义。
“我已经活得够久了,亲历了许多类似的事情发生,”德墨忒尔轻声说,“但还很少见到如此彻底的消失。”
泰塔点点头。“确实,这样的消失我从前只见过两次。它们总是预示着某类灾难——伟大的国王驾崩,美丽而又繁荣的城市的陷落,饥馑或瘟疫。”
“它是邪恶黑暗势力的又一次示威,”德墨忒尔轻声低语,“我认为那是厄俄斯在炫耀她的不可战胜。她想要威胁我们,想要把我们逼得走投无路。”
“我们一定不要再在路上花很长时间了,而是要火速赶往底比斯。”泰塔说道。
“首要的是,我们一定永远不要放松警觉。我们能预料,她会在白天或黑夜的任何时刻对我们发动下一次攻击。”德墨忒尔严肃地盯着泰塔的脸说道。“如果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一定要原谅我,但是如果你不像我一样开始认识到女巫的花招和诡计,你是不会理解她是何等的不择手段的。她能在你的心里埋下最具说服力的影像。她能恢复你早期童年的记忆,甚至你父母的面容,非常逼真,不可置疑。”
“那我可给她出了个难题。”泰塔苦笑着说。“因为我从没见过我的父母。”
尽管赶骆驼的人已经加快了行进的步伐,泰塔还是满腹的焦躁不安。第二天夜里,他再一次离开驼队,骑马走到前面去了,在他离开这里那么久之后,他期待到达三角洲的马头丘,俯视一下他所深爱的埃及。他的急切好像对保持轻快慢跑的“云烟”产生了感染力,她火速飞奔,直到泰塔在悬崖边上勒住了她的缰绳。在他的脚下,月色的银辉洒向那片片的耕地,衬托着尼罗河河道两旁的棕榈树丛在月光下格外显眼。他搜寻着银色水域中那微弱的时隐时现闪动的水波,可在这么远的距离,河床显得模糊而黑暗。
泰塔下了马,站在马头旁,抚摸着她的脖子,痴迷地凝视着下面的城市,色如白玉的神殿围墙和卡纳克的宫殿群。他辨别出在远处堤岸上迈穆农宫那高耸的围墙,抵御着内心深处的诱惑。他继续向下沿着斜坡穿越那淤积的平原,再踏进底比斯上百个大门中的一个。
他的职责是守护德墨忒尔,而不是离开他向前追赶。他蹲坐在马头旁,期盼回到家乡与他最挚爱的人团聚。
法老和他的王后,敏苔卡,充满深情地拥抱了泰塔,通常这种礼节都只保留给年长的家族成员。作为回报,他对他们俩都怀有持久的爱,从他们的童年时代起就从未衰减。当尼弗尔还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因太小还不能够继承上埃及和下埃及的王位的时候,尼弗尔的父亲,法老泰摩斯就被谋杀了。因此,一个摄政王被指定了。泰塔曾经是泰摩斯的老师,那么接下来就是负责他儿子的正式教育,训练他成为一名战士和骑手,教育他如何面对战争和领导军队。他还教他王室的职责,权术和外交的全部知识。他造就了他的男子气概。在那些年里,在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密切的关系。这种关系从未断开,维系至今。
一股山里的凉风吹上悬崖,那凉气足以使他战抖。在这炎热的季节里,这阵冷风着实不常见。他一下子警觉起来。温度的骤然下降经常预示着玄机的显灵。德墨忒尔的警告仍在他的内心回响。
他静静地坐着,探索着太空。他察觉不到任何凶兆。接着他将注意力转向“云烟”,她对超自然现象几乎同他一样敏感,但她此时好像轻松而平静。他满意地站起来,收拢一下她的缰绳上了马,朝着驼队的方向骑回去。此时,麦伦大概正叫夜里的行进停下来,安排营地呢。泰塔想在睡眠还未袭击他之前得花点儿时间和德墨忒尔交谈一下。他还没有完全发掘出老人的经验和智慧财富。
正在这时候,“云烟”轻轻地嘶鸣起来,并且竖起了耳朵,但看起来她并不是真的受惊了。泰塔看到她注视着坡下,转过身去。最后,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但是他相信这匹马,就在沉寂的夜里留神倾听。终于他一下子瞥见了在坡地附近有一个影子在移动。影子消失了,他想他可能是搞错了,可是那匹牝马仍然处于警觉状态。他等待着,观察着。接着,他再一次看到了影子,更接近也更清晰了。
另一匹马和骑马人的模糊的影子从黑暗中出现了,循着沿悬崖而上的小路朝他们站的地方走来。那匹马也是灰色的,但是比“云烟”的颜色更淡一些。他的记忆被唤起来,那是他永远忘不掉的一匹良马。即使在星光下,这匹马仍好像熟悉。他尽力回想他上次看到它是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可是记忆是那么遥远,以至于他意识到那肯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然而从那匹马的步态看,它却像一匹4岁的小马。他把注意力转向了骑在马背上的骑手——一个颀长的身影,或许不是个男人是个男孩儿。不管他可能是谁,他充满活力地坐在马上。对他也有些熟悉,就像他的马,可这个男孩太年轻,泰塔并不认识他。这个男孩会是他很熟悉的某个人的孩子吗?会是埃及的王子之一?他感到困惑。
王后敏苔卡已经给法老尼弗尔·塞提生了好几个儿子了。他们与他们的父亲或者母亲都极为相像。可是这个男孩绝非一般,泰塔确信他是王族成员。马和骑者越来越近。泰塔被其他的几个特征所吸引。他看到这位骑士穿着一件短袍,他的双腿裸露在外边,它们很纤细,明确无误的是女性的腿。这是一个女孩儿。她的头包着,但当她更近一些的时候,他能辨别清她披巾下五官的轮廓。
“我认识她。我太熟悉她了!”他低声地自言自语。他的脉搏跳动加快。女孩儿对他抬手致意,接下来她用力驱动了一下座下的灰马,策马前行了。它甩开它的四蹄,慢慢地跑起来,但是它击打在石头小路上的蹄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它以一种怪异的静寂朝他跑过来。
太迟了,泰塔意识到他已经被熟悉的外表所骗。他急速地眨动眼睛来打开他的内眼。
“她不发射光环!”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不得不把他的手放在牝马的肩部来稳住自己。不论是那灰马,还是马背上的骑者都不是自然界的产物,它们来自一个不同的维度空间。不顾德墨忒尔的警告,他再一次因失去警戒而中了邪魔的圈套。他迅速将挂在他颈前部的护身符举到了面前。骑马的人勒住缰绳,从盖着脸的披巾阴影下看着他。现在她是如此的靠近,他连她眼睛的闪动和白嫩面颊的柔滑曲线都能看清楚了。他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从前。
难怪他那么清楚地记得那匹灰马。它曾是他亲自送给她的礼物,他用爱心认真地去挑选。他为那匹马付了50银塔兰特(塔兰特为古代的货币单位,1塔兰特=3000谢克尔(约合1500盎司)=6000德拉克马),并认为价格非常公道。她叫它为“海鸥”,它一直是她最喜欢的马。从几十年前的全部岁月里,泰塔记得她以优美迷人的风度骑着它。极度的震惊使他不能够想得十分清楚。他像一根花岗岩石柱一样站在那里,握着那个护身符作为盾牌。
马上的女人慢慢地抬起了她那魅人的纤纤素手,将披巾的流苏向后优美地轻轻一甩。泰塔感到他的灵魂被撕裂,当他看着她那可爱的面容,脸上的每一处细节都呈现得完美无瑕。
那不是她。他设法使自己不动感情。这是另一个来自外太空的幽灵,或许,像那条巨蟒一样的致命。
当他与德墨忒尔探讨梦中金海豚身上的女孩儿时,德墨忒尔一直确信:“你的梦是女巫的诡计之一,”他告诫道。“你不许相信任何满足你的希望和渴望的映像。当你的心里回顾你欢乐的记忆时,如从前的爱,你就向厄俄斯打开了你的门。她会通过它找到抓住你的方法。”
泰塔摇摇头。“不,德墨忒尔,厄俄斯如何能对那么久以前所发生的事情,用她的魔法显现出如此谙熟的细节呢?洛斯特丽丝的声音,她的眼睛的形状,当她微笑时翘起的嘴唇……厄俄斯是如何模仿它们的呢?洛斯特丽丝长眠在大理石棺椁中已经是七十年的事了。她的踪迹不能供厄俄斯去凭依。”
“厄俄斯是从你的回忆中盗取,然后以最令人信服的、最引人注意的形式把它们送回你的记忆之中。”
“可是,即使我自己,也已经忘记了那些事情的大部分细节。”
“不,我们什么也没有忘记,每一个细节都依然存在。需要的仅仅是超自然的技能,如厄俄斯具有的,从你的思维宝库中把它检索出来,就如你从我这里索取我对厄俄斯的记忆一样。”
“我无法接受的是,它不是洛斯特丽丝。”泰塔低声抱怨着。
“那是因为你不想接受它。厄俄斯设法关闭你理性的思维。想一下,金海豚上的女孩儿的影像是多么奸诈的策划。当她用失恋的假象诱惑和转移你的注意力时,她放出了她的巨蟒来毁灭我。她利用你的梦作为一种分散注意力的手段。”
现在,在三角洲的悬崖上,泰塔又一次面对幻象:洛斯特丽丝的、曾经的埃及王后的影像,关于她的记忆仍然占据着他的心。这次,她好像更加完美。他感觉到他那坚定的信念和理性正在动摇,他绝望地设法克制自己。可是他不能够阻止自己审视洛斯特丽丝的眼睛。它们充满了魅力,目光中盈满了她一生的全部泪水和欢乐。
“我拒绝你!”他尽可能以一种冷酷和严厉的声音告诉她。“你不是我爱过的女人。你是弥天大谎。所以,回到你那个黑暗世界去吧。”
他话音刚落,洛斯特丽丝那可爱的眼睛里的熠熠神态被巨大的悲伤所取代。“亲爱的泰塔,”她温柔地呼唤他。“没有你,我已经度过了我们分离后的所有那些荒凉孤寂的岁月。现在,当你处于如此的道德和精神的险境时,为了要和你在一起,我再次远途而来。在一起,我们才能抵御悬在你头上的邪恶。”
“你亵渎神明,”他说。“你是厄俄斯,真理之敌,我弃绝你。我是受真理之神保护的。你抓不了我。”
“啊,泰塔,”洛斯特丽丝的声音变成了耳语。“你将毁灭我们两个人,我也身处险境。”她好像承担着自混沌时期以来降临到人类头上的所有不幸。“相信我,我亲爱的。为了我们两个的利益,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正是那个你所爱的洛斯特丽丝,而且她也爱你。你穿越苍穹呼唤我,我注意到你的呼叫,于是我来到你面前。”
泰塔感到大地的地基在他脚下震颤,他下定决心使自己坚强起来。“见鬼,可咒的女巫!”他大叫道。“滚开,谎言的恶奴。我排斥你和你的所有的一切,不要再来纠缠我。”
“不,泰塔!你不能这样做,”她恳求着。“这是我们仅有的一次机会,不要拒绝它。”
“你是恶魔,”他严厉地告诉她。“你是来自外太空的一个令人憎恶的家伙,回到你那罪恶的居住地去。”
洛斯特丽丝呻吟着,她的影像渐渐地远去。她慢慢地消失了。她的那颗星也会被将要到来的日光照得黯然失色而消失。她最后的低语从暗夜中传回来:“我已经尝到过一次死亡的滋味了,现在我必须喝光这杯苦液。告别了,泰塔,我爱过的人。若是你会更加爱我该多好啊。”
然后她不见了,他跪下去让悔恨和失落的浪涛冲击着他的头脑。当他有了再一次抬起头来的力气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它刚刚脱离地平线一巴掌高。“云烟”静静地站在他旁边。她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但是当他一活动,她就甩起头来,把眼睛转向他。他是那么虚弱,以致他得用一块石头作为上马石来登上马背。当他开始沿着小路朝山崖行进的时候,他在马上摇晃着,差点儿掉下马背。
泰塔努力整理了一下充斥他脑子里的混乱情感。从他的混乱中浮现出一个突出的事实,那就是在他遇到幽灵洛斯特丽丝的过程中,“云烟”静静地站着,没有一点不安的迹象。而每次在其他类似的场合,她总是在他意识到邪恶的幽灵之前,早就已经察觉到恶魔的显灵。比如当月亮被吞没的时候,她就脱缰而逃了。可这次她对洛斯特丽丝的愤怒和她的幽灵马,表示出来的仅仅是淡淡的兴趣。
“在它们那里不该存在什么邪恶,”他开始说服他自己。“洛斯特丽丝讲的是真的吗?她是作为我的伙伴和朋友来保护我的吗?我已经毁了我们两个人吗?”这痛苦太过难以忍受。他拉转过“云烟”的头,驱马全速朝三角洲返回。直到他们突然来到悬崖边的时候,他才停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是在洛斯特丽丝消失的地方,他纵身下马。
“洛斯特丽丝!”他朝天呼喊。“宽恕我吧!我搞错了!现在我知道你讲的是真话。毫无疑问地、千真万确地,你是洛斯特丽丝。回到我身边来,我的爱!回来吧!”但是她走了。山谷里回荡着他的回声:“回来……吧……来吧……吧……”
他们离圣城底比斯已经非常近了,因此泰塔命令麦伦,不再像以前那样停止夜行,而是在日落之后仍继续前进。
晨曦的光线斜射向大地,照在他们的身上。小小的驼队沿悬崖而下,他们朝平坦的淤积平原行进,直奔城墙进发。
平原上不见一丝绿色,到处一片荒凉。在火炉般炽热的阳光下,黑色的土地被烤得如砖一般坚硬,大地上布满深深的裂缝。耕地的农民已经舍弃了那饱受罹难的土地,他们的茅草屋在那里弃置,棕榈叶覆盖的屋顶一片片从房椽子上落下,未涂灰泥的屋墙坍塌了。死于饥馑的耕畜的尸骨凌乱地分布在田野里,像晒焦了的白雏菊花似的。旋风在翻卷、滚动着,似飘忽不定的舞蹈穿越在空旷的大地上,旋转成烟尘滚滚的柱状,连同带起来的枯干的高粱叶高高地升入不见一丝云彩的天空。太阳猛然照射到焦干的大地上,如同一把战斧在击打着一张铜盾。
骆驼队的人和畜在这片阴沉的地域概观中,就像孩子的玩具一样显得微不足道。他们到达了尼罗河,不情愿地停在河堤上,眼前的一切,让他们陷入难以摆脱的惊恐之中。连从轿子里下来的德墨忒尔,也一瘸一拐地来到泰塔和麦伦身边。在这个时节,河床有400码(1码=0.9144米)宽,而在正常的季节里,下尼罗河的巨大水流会填满河床,达到两岸的水平槽,灰色的旋涡,裹挟着淤泥的水域,河水之深,水力之猛,使河的表面被碧波闪闪的涡流分开,并被旋涡荡起片片波涛。尼罗河无法承载旺盛的雨水,河水会漫过堤岸,淹没田野。
尼罗河水会将大量的淤泥和河水裹挟的沉积物抛下,使岸边的大地异常肥沃——在一个成长季内就可以提供连续三茬庄稼。
但是尼罗河水已经有七年不再泛滥,它已经降为一个散发着臭气的浅沟,它的表面只是偶尔地被垂死之鱼的挣扎所侵扰,或是被存活下来几只鳄鱼的软弱无力的活动所搅混。
水面上覆盖着像凝结的血一样的泛着泡沫的红色浮藻。
“是什么引起这条河流血?”麦伦问道。“是个诅咒吗?”
“据我所知,好像是由那茂盛的有毒的水藻花导致的。”泰塔说道。德墨忒尔也赞同这种说法。
“的确是水藻,可是我确信它是非自然的,是与阻止水的流动同样的灾难性影响。”
血色的水沟被满是黑色淤泥的堤岸彼此分开,水沟里杂乱地丢弃着的是成团的垃圾,来自城市的污水,根须和漂浮物,被遗弃的内河船的残骸和已经膨胀的鸟兽的死尸。唯一常在空旷沙滩上的活物是那些奇怪的蹲式动物,他们用那畸形的蹼趾在泥里笨拙地跳着、爬着。它们相互之间残忍地争斗着,为了占有那些死尸,将死尸撕裂开来,然后大口地吞食着一块块的腐肉。泰塔听到麦伦极为厌恶地低声嘀咕着,“它们正如商队的队长向我描述的一样,巨蟾!”在此之前,他还不能确定这种动物的种类。麦伦咳嗽了一声,接着吐出了好像卡在他嗓子里的怪味儿和臭气。“这种已经降临到埃及的令人厌恶的东西就没有个终结吗?”
然而泰塔意识到,正是这种两栖动物巨大的体形令他困惑。它们太大了。脊背像灌林野猪那样宽,当它们用那长长的后腿站立起来的时候,它们的高度几乎和黑背豺一样。
“在烂泥上有人的尸体!”麦伦惊叫道。他指着他们下面卧着的一个很小的尸体。“有一个死婴。”
“好像是那些远去的冷酷的底比斯公民,他们不再埋葬他们的死者,而是把他们抛进了河里。”德墨忒尔悲伤地摇摇头。
当他们观察时,其中的一个蟾蜍抓住了那孩子的胳膊,拼命地摇着它的头,撕咬着尸体的肩膀,直到松动为止。然后它把脱落的小胳膊抛向了高空。当胳膊又掉进那张着大口的蟾蜍嘴里时,它一口就吞了下去。
所有的人都被这情景震惊了。他们登上了堤岸,沿之前行,直到城市的外墙。外边的这个地区挤满了临时搭建的棚子,这些都是那些被剥夺了耕地的农民、寡妇和婴儿、病人和垂死的人以及所有其他的受灾民众建起来的。他们在蓬乱的茅草顶棚、四面敞开的简陋的住所下,蜷缩在一起。所有的人都面容憔悴。泰塔看到了一个年轻的母亲怀中的婴儿,贴到母亲那干瘪的没有奶水的乳房上,可是那孩子衰弱得连吮住奶头的力气也没有了,苍蝇在它的眼睛上和鼻孔边爬来爬去,那位母亲眼中充满了绝望。
“为了她的婴儿,让我给她点儿食物。”麦伦准备下马,但德墨忒尔拦住了他。
“如果你让这些悲惨的人看到食物,马上就会引起骚乱。”
当他们继续前行时,麦伦悲伤而又内疚地回望。
“德墨忒尔是对的,”泰塔低声告诉他。“在这么多人面前,我们无法救助那些挨饿的人。我们必须拯救埃及王国,而不单单是几个臣民。”
泰塔和麦伦选了一个远离难民的地方作为露营地。泰塔把德墨忒尔的管家叫到一边,向他指出:“要确保你的主人舒适,好好地保护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造一个栅栏来保护营地,以防止窃贼和那些食腐动物的侵入。为那些牲畜备好水和饲料。在我为咱们安排好更合适的住处之前,留在这儿不要动。”
他又转向麦伦。“我要进城去法老的宫殿,不要离开德墨忒尔。”他用后脚跟磕了一下坐骑的腹肋,朝城里的正门飞驰而去。当他骑马通过城门的入口时,卫兵们从塔上望着他,但是没有找他的麻烦。大街上几乎空寂无人。这里没有像他在城墙外面见到的那样像乞丐一样满脸菜色的人。在他到来的时候,他们匆匆忙忙地跑开了。一股令人厌恶的臭气在城市的上空飘散着——这是死亡和苦难的气味。
宫殿的卫兵队长认出了泰塔,跑着为他开了侧门,当他进到里面时,他很尊敬地向他致意。“我们的人会把你的马牵到马厩去的,巫师。王室的侍从会照料它。”
当他下马的时候,泰塔问道,“法老在居所吗?”
“陛下在。”
“带我去见国王。”泰塔要求说。队长赶紧听从,带他进入过道和大厅的迷宫。他们穿过庭园,那里曾经有草坪、花坛和清澈叮咚的泉水,曾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地方;接着他们通过厅堂和回廊,那里从前到处是欢歌笑语,国王侍臣和达官贵人们在那里夜夜笙歌,杂技高手、行吟诗人和舞女等奴隶在那里各尽所能、大显神通。现在却是陋室荒堂,花园里是一片焦土,已成为不毛之地,泉水已经干涸。打破这死一般沉寂的,只有他们走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
他们终于到了王室谒见厅的接待室。在对面的墙上,有一扇关着的门。那位队长用矛枪的尾端敲了敲门,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奴隶打开了门。在玫瑰色的大理石板的地面上,盘腿坐着一位身着短亚麻裙的阉人,他旁边的矮书案上堆着卷轴和书写的简册。泰塔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他是法老的高级内侍。他正是仰赖泰塔的推荐才被选至如此显赫的位置。
“拉缪拉姆,我的老朋友。”泰塔向他打招呼。拉缪拉姆以令人惊讶的轻捷纵身跳起来迎接并急忙拥抱泰塔。所有法老属下的阉臣们都被坚实的兄弟纽带连在一起。
“泰塔,你离开底比斯已经太久了。”他拉着泰塔进了他的私人办公室。“法老和他的将军们在开会,因此我不能去打扰他,但只要他一有时间,我就会马上带你去见他。他也会要我那样做的。无论怎样,这给了我们一个谈话的机会。你已经走了多久了?那肯定是好多年了。”
“七年了。自从上次我们见面后,我就去国外旅行了。”
“那么,在你离开期间,有很多事情降临到我们的头上,我必须告诉你。说来遗憾,就没有什么好事。”
他们相互面对地在垫子上就座,在内侍的吩咐下,一个奴隶端上来两个陶器罐儿,里面装着已经凉好的果汁牛奶冻。
“首先告诉我,陛下境况如何?”泰塔急切地要求道。
“我恐怕当你见到他时你会悲伤。忧虑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他大多数的日子是和大臣们、军队的指挥官们和各省的总督们在会议上度过的。他派出使节去各个国家购买谷物和食品提供给那些饥饿的人们。他命令打挖新井去找到淡水来代替尼罗河里臭气熏天的红色污水。”拉缪拉姆边说边叹息,接着端起他的那碗果汁牛奶冻,猛地喝了一大口。
“米底人和苏美尔人,海上民族,利比亚人和所有我们的其他敌人意识到了我们的困境,”他继续说道。“他们认为我们的国运正在衰落,我们不再能保卫我们自己,因此他们招集起他们的军队。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我们的那些附属国及那些国家的总督们总是对缴纳贡税感到不满。许多国家认为我们的不幸是他们脱离我们的一个机会,因此他们参加了反叛联盟。大量的敌人聚集在我们的边界。随着我们的资源严重地耗尽,法老必须还要找到人力和资源去集结和增强自己的军团。他自己和他的帝国已经剑拔弩张、几近极限。”
“只有圣明的君主才能够在这些磨难中生存下来。”泰塔说道。
“尼弗尔·塞提是一位伟大的君主。可是他像我们一样,在内心里意识到诸神不再惠及埃及。在他能重新获得神的支持之前,他的任何努力都不会成功。他已经命令全国每一个神庙的祭司都要执行无休止的祈祷。他自己每日献祭三次。虽然他每晚用一半的时间祈祷,已经竭尽全力了,可是当他应该去休息时,他还在以虔诚地祷告,与他的同类众神进行交流。”
泪水在这位高级侍臣的眼睛里打转儿。他用一块亚麻方巾擦去泪痕。“这就是他过去七年的生活,在这期间,我们的母亲河衰竭,我们又遭受着瘟疫的困扰,那会毁掉任何一个逊色的统治者。尼弗尔·塞提是神,但是他有一颗人的心脏和人的同情心。这颗心已经改变了他并使他衰老。”
“我确实因为这个消息而感到心里不好受。但是,告诉我,王后和她的孩子都好吗?”
“在这个问题上也没什么好消息,瘟疫对他们是严酷的。王后敏苔卡病倒了,在濒死的边缘上卧床数周。现在她已经恢复了,可是身体一直很弱。并不是所有的王室孩子都那么幸运。王子卡博和他的小妹妹乌纳丝并排躺在王室的陵墓里。瘟疫夺走了他们的生命。其他的孩子活着,可是……”
当一名奴隶进来时,拉缪拉姆的话突然停下来,进来的奴隶尊敬地鞠了一躬,然后在侍臣的耳旁嘀咕着什么。拉缪拉姆点点头,然后挥手示意他退下,接着转回来对泰塔说:“秘密会议已经结束了。我要去法老那里,告诉他你到了。”他抬身起步,步履蹒跚地向屋后走去。在那里,他触摸了架子上的一个雕刻的人物,那架子在他的手指下转了过来。墙的一部分滑到了一边,拉缪拉姆在开口的通道里面消失了。他进去的时间不长,就从那边秘密之门的走廊里回响起惊讶而又欢乐的呼喊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就是另一声喊叫:“塔塔,你在哪里?”“塔塔”是法老对他的昵称。
“陛下,臣在。”
“你已经将我忘掉太久了,”法老指责他,当他突然通过门口时,他停下来端详着泰塔。“是你,真的是你。我想,你也许会继续无视我的诸多召唤吧。”
尼弗尔·塞提在过膝的亚麻裙下只穿了一双透趾式凉鞋。他上体裸露着。他的胸膛宽厚丰满,他平滑的腹肌线条分明。通过长期的拉弓舞剑的训练,他的双臂之美与雕塑的艺术造型毫无二致。他的身躯堪称职业健美勇士的楷模。
“法老。微臣向您致意。我是您卑微的奴仆,一如既往。”
尼弗尔·塞提跨前一步,拉过他用力拥抱。“当老师和学生到一起,不要讲什么奴仆或奴仆身份,”他声明道。“我心里充满着与你重逢的欢乐。”他拉着他的胳膊保持一臂之远,仔细地端详他的脸。“承蒙荷鲁斯之天恩,你一点儿也没老。”“您也一样,陛下。”他的语调真诚,尼弗尔·塞提开心地笑了。
“虽然那是个谎言,但作为对老朋友的好意,我接受你的恭维。”尼弗尔把他正式场合的马鬃假发放在一边,因此泰塔能够认真端详他的面容。尼弗尔的短发花白了,他的头顶秃了。他的脸刻上了时间流逝的印痕,他的嘴角有了深深的皱纹,黑色的眼睛周围布满了蛛网状的皱纹,眼神里透出倦意。他的双颊深陷,皮肤有种病态的苍白。泰塔眨了一下眼,打开了内眼;令他宽慰的是,他看到法老的光环强烈地放着光,那预示着一颗勇敢的心和尚未衰退的精神。
他多大年纪了?泰塔努力回想。当他父亲被害的时候他12岁,那么现在他肯定49岁了。这一认知令他震惊。一个普通人45岁就被认为上年纪了,而且通常在50岁之前死去。拉缪拉姆已经告诉了他实情——法老变化很大。
“拉缪拉姆为你安排好住宿了吗?”尼弗尔·塞提查问道,透过泰塔的肩头严厉地朝着他的侍臣望过去。
“我想安排他住一间外国大使的套房。”拉缪拉姆建议道。
“决不。泰塔又不是外国人,”尼弗尔·塞提厉声说,泰塔意识到他从前平和的脾气已经变得急了,现在更容易激动了。“他一定要住在挨着我卧室的卫士房间,我要在夜里的任何时候都能要他来商议和探讨事情。”他转过脸来正对着泰塔。“现在我必须离开了,我要去接见巴比伦的大使。他的农民已经把他们销给我们的谷物价格提高了三倍。拉缪拉姆会告知你国家所有最重要的大事。我预计到午夜有时间,到那时我会来接你的,你一定要和我共进晚餐,尽管我担心你会发现不符合你的口味。按照我的命令,平民百姓也将享有同等份额的晚餐。”尼弗尔·塞提转到了秘密门道的出入口。
“陛下,”泰塔的语调是紧迫的。尼弗尔·塞提回过头,泰塔急忙说下去,“我和一个了不起的、有学问的巫师在一起。”
“没有你的本领大。”尼弗尔·塞提深情地微笑着。
“千真万确,我不过是他身旁的一个孩子。他来到卡纳克提供帮助,来救助您和您的王国。”
“现在这位楷模在哪里?”
“他露营在城门的外面。尽管他的知识渊博,可他已经很衰老了,身体虚弱无力。我要守卫在他的近旁。”
“拉缪拉姆,在宫殿的侧厅为这位巫师找个舒服的住处。”
“麦伦·坎比西斯作为我的伙伴和保护人仍然和我在一起。如果您让他在我身边,我将感激不尽。”
“亲爱的荷鲁斯,好像我必须与你分享半个世界。”尼弗尔·塞提笑了。“可是我很高兴听到麦伦的好消息,我也很高兴他能与你相伴。拉缪拉姆会为他找个地方的,现在我必须离开你了。”
“法老,请您宽厚仁慈地再等片刻。”在他离开前,泰塔急忙接过话来。
“你来这里只一会儿,可已经从我这里获得了很多的偏爱了。你劝说的本事是有名的。你还需要什么?”
“我要请求您给我过河的批准,去向王后敏苔卡表示我的问候。”
“如果我拒绝,我就将自己置于一个令人厌恶的位置。我的王后尚未失去她的热情,她会怪我的。”他笑着说,对他的妻子充满真正的深情。“去她那里吧,不过,午夜前回到这儿。”
德墨忒尔一被安置在宫殿,泰塔就叫了两个王室医生来照料他,然后把麦伦叫到一边。“我预计在夜幕降临之前返回,”他告诉麦伦说,“保护好德墨忒尔。”
“我应该陪你去,巫师。在这个贫乏和饥饿的时期,为给他们的家人提供食物,连最诚实的人都成了强盗。”
“拉缪拉姆已经给我派了一个卫兵陪同。”
渡过像尼罗河这样的一条河,不是乘船而是骑马,那感觉是不可思议的。在“云烟”的背上,泰塔向位于河西岸的迈穆农宫方向凝望,他看到在污浊的水沟之间有许多小路通向泥泞的河堤。他们沿着一条小路骑出去。一只畸形的蟾蜍在泰塔的马前跳着穿过小路。
“弄死它!”陪同的护卫官怒声说。一名战士端起了他的矛枪,向那个怪物骑过去。它像一头走投无路的野猪,凶猛地转过来保护自己。那战士身子前倾,将他的枪头刺进它那搏动着的黄色咽喉。在垂死的剧痛中,那丑陋的怪物用嘴咬住了枪杆,那位战士只好沿着枪杆硬拖着它,直到它把咬住的地方松开,他才将自己的武器拉了出来。他骑马走在泰塔的旁边,给他看那支枪杆——那蟾蜍的牙齿在坚硬的木杆上刻下了深深的划痕。
“它们像狼一样凶残,”哈巴里说。他是护卫队队长,清瘦而有疤痕的老战士。“当它们首次出现的时候,法老命令两个军团去搜查和清理这里的河床,把它们歼灭掉。我们先是成百成百地杀死它们,接着是成千上万地杀死它们。我们把它们的死尸堆成一排一排的,可我们每杀死一只,从稀泥中又跳出两只来取代它们。连伟大的法老也意识到他派给我们一个毫无希望的任务,现在他命令我们一定要把它们限制在河床之内。有时它们成群的出来,我们就再一次地袭击它们。”哈巴里接着说,“以它们恶劣的习性,它们倒是有些用处。它们吞掉所有被抛进河里的污秽物和腐肉。人们没有力量和能力为那些瘟疫的牺牲品挖像样的坟地,它们已经扮演了丧葬人的角色。”
马匹踏进了通过一条浅沟的红色粘泥和稀泥的路段,然后踏上了河的西岸。当他们一到宫殿,门就旋转开了,守门人出来迎接他们。
“好啊,非凡的巫师!”他向泰塔招呼道。“陛下已经有你到达底比斯的消息,并向你致以快乐的问候。她正急切地等待着欢迎你。”他随手指向宫殿的大门。泰塔抬头望去,看到城墙的顶上有很小的身影。他们是女人和孩子,泰塔不能断定哪一个是王后,直到她向他挥手。他推开坐骑赶来迎接他,通过了敞开的大门。
当他在庭院下马时,敏苔卡以一个女孩的优美动作跑下石头楼梯。她一直是个运动员,一个有技能的驭手和勇猛的猎手。他很高兴地看到她还是那么敏捷轻快,直到她伸出手臂拥抱他,他才看到她已经多么瘦弱。她的胳膊像棍子一样,她的面容憔悴而苍白。虽然她微笑着,她的黑色的眼睛里却布满了忧伤。
“啊,泰塔,我不知道没有你我们是怎样过来的,”她告诉他,将脸埋在他的胡子里。他抚摸着她的头,在他的爱抚中,她的欢乐消失了,全身因抽咽在颤抖。“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那么尼弗尔和我就失去了你,就像我们失去卡博和小乌纳丝一样。”
“我已经得知你们的丧子之痛,我和你们一样痛苦。”泰塔低声说。
“我尝试要勇敢起来,有多少母亲和我有同样的遭遇。可是把我的孩子们从我身边那么快地夺走,那是令人悲恸的。”她站回原来的位置,想努力再微笑起来,可是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的嘴唇在微微地颤抖。“来,我要你见见我其他的孩子们,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你都认识。只有最小的两个从未见过你。他们正等着你呢。”
他们站成了两排。男孩在前,公主们在他们的后边。所有的孩子们都因为敬畏和尊重而显得拘谨。最小的女孩儿由于她的兄弟姐妹们告诉她的伟大的巫师的故事而忘掉了紧张,当他看她的时候,她竟然感动得眼泪汪汪的。泰塔把她抱起来,当他对着她耳语时,她的头靠着他的肩膀。她马上放松了,抽抽搭搭地忍住泪水,将两只小胳膊绕在他的脖子上。
“如果说连你也无法赢得孩子和动物的好感,那就没有人能做到了。”敏苔卡对他微笑着,然后叫其他的孩子们依次向巫师问好。
“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泰塔告诉她,“可是,我又不惊讶,因为他们有你这样漂亮的妈妈。”
敏苔卡把孩子们打发走了,拉起了泰塔的手。她带他去她的私人套房,他们坐在开着的窗子旁,感受着轻轻的微风,朝外看着西部的群山。当她为他倒果汁牛奶冻的时候,她说道:“我从前常常爱向外面的尼罗河上凝望,但是不再有这种习惯了。那里的场面令我心碎。虽然,很快河水会重返河道,那是已经被预言过的。”
“被谁?”泰塔漫不经心地问道,但是他的兴趣却被激发起来了。当他要求答案时,她给了他一个会意的、神秘的微笑。接着话题转到了不久前的快乐时光:那时她还是一个年轻漂亮的新娘,大地到处是一片绿色,枝头上果实累累。她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讲得兴致勃勃。他等待着她结束这段回忆,知道她不久就会回到那神秘的预言。
她沉浸于往事的回忆之中。“泰塔,你知道我们古老的诸神已经衰弱了吗?他们将很快地被一个有绝对权力的女神所取代。她会恢复尼罗河,使我们摆脱那古老的、虚弱无力的诸神所不能防止的瘟疫。”
泰塔恭敬地听着。“不,陛下,这我还不知道。”
“哦,是的,那是肯定的。”她苍白的面容闪现出明朗的色彩,岁月的痕迹仿佛消失了,她又是一个女孩儿,洋溢着欢乐和希望。“可是还有更多是你不知道的,泰塔,如此之多。”她令人惊讶地停住了。接着连珠炮似地继续说了下去,“这位女神有能力去恢复我们已经失去的一切,但是除非我们把自己献给她,将我们的心、我们的灵魂献给她,她才能使我们恢复我们的青春。她能给那些痛苦和忧伤的人带来幸福,她甚至有能力使死者复活。”她的眼里再一次盈满泪水,她兴奋得喘不过气来,声音发颤,好像她刚刚结束了一场长跑比赛:“她可以归还我的孩子们!我将能够把活生生的卡博和乌纳丝抱在怀里,亲吻她们的小脸蛋儿。”
泰塔不忍剥夺这新的希望带给她的安慰。“这是不可思议而无法理解的事情。”他严肃地说。
“是的,是的!那必须得预言家来给你解释。只有那时,它才会像最明亮的水晶一样清晰。你不能不相信它。”
“这位预言家是谁?”
“他的名字叫苏。”
“在什么地方找到他的,敏苔卡!”泰塔问道。
她兴奋地拍着手。“啊,泰塔,这正是问题的最佳之处。他就在这儿——我的宫殿里!我已经给了他古老的诸神——奥西里斯,荷鲁斯和伊西斯的祭司们的圣坛。他们因为他讲真话而恨他,不断地设法谋杀他。每天他指导我和那些在新宗教中被选中的人。那是多么美好的信仰,泰塔,我相信连你也不能抵御它的吸引,但是必须得秘密地学习它。埃及仍然过于沉浸于无价值的古老迷信。在新宗教能够全盛之前,它们必须被根除。普通百姓还不准备接受这位女神。”
泰塔沉思着点点头,他对她充满着深深的同情。他理解那些被逼到痛苦的绝境的人在倒下时都要徒然地把手伸向空中。“这位令人惊奇的新女神叫什么名字?”
“她的名字太神圣,因此不能被无宗教信仰的人大声讲出来。只有那些已经将她放在心里和灵魂里的人可以叫她的名字。即使我在得知她的名字前也一定要完成苏对我的教育。”
“什么时候苏来教你啊?我渴望听听他阐述这些令人惊奇的理论。”
“不,泰塔,”她大声叫道。“它们不是理论,它们是最明显的真理。苏每天早上和傍晚来教我,他是我所遇到的最有学问的最神圣的人。”尽管她兴高采烈,可是眼泪又顺着她的脸往下流。她猛地抓起他的手,用力捏着。“你要来听他讲,答应我。”
“我非常感激你给予我的信任,我深爱的王后。什么时间来讲?”
“今天晚上,我们吃过晚饭之后。”她告诉他。
泰塔思考了一会儿。“你说他只对那些他选中的人宣讲布道。他如果拒绝我怎么办?如果他这样做我会极其烦恼的。”
“他永远不会将像你这样有智慧和声望的人拒之门外的,伟大的巫师。”
“我亲爱的敏苔卡,我可不想冒这个险。对我来说,不暴露我的身份去听他讲,那不可能吗?”
敏苔卡疑惑地看着他。“我不想欺骗他。”她最后说。
“我不打算欺骗什么,敏苔卡。你在什么地方见他?”
“在这间屋子里。他坐你现在坐的地方,在那同一个坐垫上。”
“只有你们两个人在这里吗?”“不,有三个我最喜欢的宫女和我们在一起。她们已经和我一样忠诚于女神。”
泰塔细心地审视着这个屋子的布局,但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他一直问她问题。“那位女神讲要向埃及所有的民族宣扬教义吗?还是将她的宗教只揭示给那些她所选中的少数人呢?”
“当尼弗尔和我深深地接受了她的时候,放弃了伪神,拆毁了神庙,遣散了祭司人员,女神将荣耀地出场。她将结束瘟疫,治愈所有疾患。她将命令尼罗河水流出来……”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匆忙地结束:“并且将我的孩子们还给我。”
“我心爱的王后,我衷心地希望这一切会过去。可是,告诉我,这些事尼弗尔都知道吗?”
她叹了口气。“尼弗尔是一个明智优秀的统治者。他是一名勇敢的战士,一位可爱的丈夫和父亲,可是他不是宗教方面的人。苏和我一致认为,只有在合适的时间我们才会向他揭晓一切,现在还没有告诉他。”
泰塔严肃地点点头。他想,法老从他自己心爱的妻子那里得知时,会被触动的,他的爷爷和奶奶,他的父亲和母亲,更不用说圣三位一体的奥西里斯、伊西斯和荷鲁斯了,他们都将被简单化的遗弃了。甚至法老自己也将被剥夺信仰。泰塔认为自己足够了解尼弗尔,也就可以预测,只要尼弗尔在世就不会允许那样的情况发生。
那种念头在泰塔的头脑里释放出大量的令人恐怖的可能性。如果尼弗尔和他最密切的顾问和政务官们不再活在世上去控制她,她就会被预言家苏所控制,然后会毫无异议或毫不反对地执行他的命令。她会同意谋杀尼弗尔吗?答案是肯定的:是的,她会。他大声地问道:“苏是这位至高无上的女神的唯一的预言家吗?”
“苏是首席预言家,但是她的许多次要门徒,正在埃及的民众中忙碌地传播着她即将来临的这个欢乐的消息。”
“你的话已经点燃起了我心中的火焰。如果你允许我在他不知道我的情况下去听他的信仰声明,我将会对你永远充满感激之情。我要让另一位比我年长、比我更具有智慧的巫师和我一起来这里。”他竖起一个手指来阻止她的抗议。“是真的,敏苔卡。他的名字叫德墨忒尔,他将和我坐在那扇闺房窗子的后面。”他说着,手指向那边的精致雕刻的屏风。从前,法老的妻子和妃子们从屏风的后面拜会外国的高官显贵而不必抛头露面。
敏苔卡仍然犹豫不决,因此泰塔只好继续劝说,“你将能够使两个有影响的巫师归附新的信仰。你将会既取悦于苏又取悦于那位新女神,她将会以赞赏的目光看待你。你将能够从她那里得到报偿,其中包括归还你的孩子们。”
“很好,塔塔,我会照你的要求去做。然而,作为回报,你不要向尼弗尔透露我今天跟你说的一切,直到他能够接受那位女神并放弃古老的神时……”
“在下听命,就依此行事,王后陛下。”
“你和德墨忒耳明天上午必须尽早返回。来时勿行正门,只走侧门。我会派一个贴身侍女到那里接你们,然后把你们带到你们现在就座的这个房间。”
“我们将在日出之后到达这里。”泰塔向她保证。
当他们骑马走出迈穆农宫的大门时,泰塔察看了一番午后太阳的高度,距天黑仍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出于一时的冲动,他命令陪同的卫兵的警卫官不要走那条通向底比斯的直路,反而绕道而行,沿着一条隐秘而崎岖不平的路前行,这条路是通往西山和王室墓地的丧葬之路。他们骑马通过了一座神庙,在这座神庙,泰塔曾经监督过他深爱着的洛斯特丽丝的尸体的防腐处理全过程。那已经是七十年前发生的事了,可是时间的流逝并没有淡化掉他对那令人肝肠寸断的仪式的回忆。他摸了摸他的护身符,那里装着他从她的头上剪下来的一绺头发。他通过山脚向上登山时,要路过哈托尔神庙,那是一座壮观的建筑,坐落在石基台阶上的一座金字塔之顶。泰塔认出了一位女祭司,她由两位初学修女陪同、沿着底部的石阶上漫步而上。他转向一边和她谈话。
他下了马,“愿神哈托尔保佑你,嬷嬷。”他向她问好。哈托尔是所有女性的庇护神,所以高级祭司是女性。
“我听说你已经旅行归来,巫师。”她急忙过来拥抱他。“我们全都希望你会来看望我们,并给我们讲讲你的历险经历。”
“的确,我有好多故事要讲给你们听。我已经带来了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克巴塔纳的纸莎草地图,以及被巴比伦那边的呼罗珊大道穿越的山地地图。”
“对我们来说,一切都是那么新奇。”高级女祭司热切地微笑着。“你随身带着那些地图吗?”
“唉,没有!我有其他的差事,我没有预料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我把纸卷留在了底比斯。无论如何,一有机会,我就会带来的。”
“那就不必着急,”高级女祭司向他保证说。“任何时候这里都欢迎你。我们对你已经提供的消息表示感激。我肯定现在你已有的信息比从前更有吸引力。”
“那么我就要滥用你的好意了,我可以求你帮个忙吗?”
“任何在我的范围内能给予的帮助早就属于你的了,你只要讲出来就行了。”
“我对火山怀有一种难以遏制的兴趣。”
“哪些啊?火山可是不计其数的,坐落在许多地区。”
“所有那些出现在近海地区的,或许在一个岛屿上,或许在一个大湖或一条大河的岸边。我需要一份目录单,嬷嬷。”
“那不是什么麻烦的要求,”她向他保证说。“僧侣努班克是我们最高级的地图绘制员,他一直对火山和其他的地下热源——如温泉和间歇性喷泉有浓厚的兴趣。他将会很高兴地编辑你要的目录详单,而且将尽可能地详细和全面。努班克对于错误是极为小心的。我将马上让他开始在这份目录上下工夫。”
“完成这份工作得用多久?”
“十天之内你会来看望我们吗?可敬的巫师?”她建议道。
泰塔起身告辞,又向墓地的大门方向进发,骑上马开始了他另一个里格的路程。
大量的军队驻扎在王室墓地的入口处。每一个要塞都是由一个地下的房间的综合体组成,房间都是从坚实的岩石上开凿出来的。位于建筑群中央的葬室中放着豪华的王室大理石棺椁,里面装着一位法老的木乃伊。环绕着这间葬室的周围排列着贮存室和储藏处,那里面有世界上广为人知的数量大得惊人的财宝。这些财宝唤起了国内每一个盗墓人的贪欲。在他们努力尝试强行地闯入这片神圣禁地的过程中,他们坚持不懈并且阴险狡诈。防止他们进入需要一支常备不懈的小型军队。
在要塞中央庭院的井旁,泰塔离开了他的护卫去饮马,而他自己则继续徒步进入墓地。他知道去洛斯特丽丝王后墓穴的路,他当然熟悉——他设计了墓穴的布局,并监管了它的开凿工程。洛斯特丽丝是所有埃及王后中唯一被埋在这片墓地中的,这里通常是保留给在位的法老的。当她的大儿子已经继承王位之时,泰塔诱骗他同意了这一特许。
他经过了正在开凿的法老尼弗尔的墓地,那坟墓是为了将来他升入下一个世界所做的准备。那里正麇集着大量的石工石匠。成行的工人们在用头顶着篮子将那些碎石瓦砾运送出去。他们的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漂浮在空中的面粉似的白色灰尘。一小伙儿建筑师和奴隶主站在高处,俯视着下面那喧闹的活动。整个山谷里回荡着凿子、扁斧和鹤嘴锄在岩石上的响声。
泰塔悄悄地朝丧葬的小路向上走去,直到山谷渐渐地变窄了,分为两个独立的小路。他选择了左侧的岔道。在五十步的距离之内,他拐了个弯儿,去洛斯特丽丝坟墓的入口就径直地展现在前面,嵌入崖壁之中。入口处被壮观的花岗岩石柱围着,并用由大块的石头构成的石墙封着,上面涂之以灰泥,接着又装饰以漂亮的壁画。王后的生活场面被安排在椭圆形几何图案的框架内:洛斯特丽丝和她的丈夫、孩子们正享受天伦之乐,驾驭着她的马车,在尼罗河水域垂钓,猎取羚羊和水禽;指挥她的军队抗击喜克索斯游牧部落的入侵者;带领着她的小船队沿尼罗河暴涨的河水直下;在终于击败喜克索斯部落之后,将放逐的同胞带回家园。泰塔亲手绘画的这些场景历时已达七十年了,但画面的新鲜颜色却不减当年。
另一个哀悼者站在坟墓的入口处,她从头到脚都包裹在女神伊西斯的一个女祭司的黑袍子里。她以敬慕的态度静静地跪着。泰塔只好转到一边,在崖下的一个阴凉处舒适地坐下来等待。绘画中的洛斯特丽丝的脸给他带来了一系列幸福的回忆。山谷里的这个地方格外的安静,岩壁屏蔽了下面工人们劳作时的嘈杂声。他暂时忘记了墓地的女祭司的存在,然而随着她的脚步声,他的注意力又转向了她。
当她把手伸进袖子里拿出一把凿子或一把刀的时候,她仍然背对着他。接着,她踮起脚尖儿。令泰塔恐惧的是,她用工具的尖头不慌不忙地刮着壁画。“你在干什么,你这个疯女人?”他喊叫着。“你正在损坏的是王室的坟墓!马上停下来!”
好像他什么也没有讲过似的,她没有理睬他,她迅速地挥刀猛砍洛斯特丽丝的脸。画面上显示出深深的刮痕。
泰塔一下子跳起来,还是大声喊着,“停!听到了我的话没有!你们的院长嬷嬷会了解此事,你会为你亵渎神灵的行为受到严厉的惩罚。你正在激起女神的愤怒……”
女祭司离开入口处的时候,还轻蔑地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故意以不紧不慢的步态,向山谷方向走去。泰塔已经怒不可遏,他跑去追她。他不再对她喊叫了,而是用右手举起他手中沉重的拐杖。他坚决不允许她逃脱惩罚,他心中布满了暴力的阴影。他要照着她的脑后击打,捣碎她的头骨。
那位女祭司到达了山谷突然转弯的地方。她停下来,回头望着他。她的脸和头发几乎全都遮在红色的披巾内,只露出了她的眼睛。
泰塔的愤怒和沮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敬畏和惊异。那女人的凝视是冷静、安详的,她的眼睛就是墓中门口王后的肖像上的眼睛啊!霎那间,他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定了定神,当他再次发出来声音时,嗓音已经沙哑了:“竟会是你!”
她的眼睛闪着艳丽的光彩,那光彩照亮了他的心,尽管她的嘴被头巾罩着,但是他知道她正在对他微笑。她对他的惊叹没有回答,但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脸去,绕着岩壁的角落不慌不忙地走了。
“不!”他拼命地喊着。“你不能就这样离开我。等一下!等等我啊!”他急匆匆地去追她,到达了那个角落,在他还向她伸出了手的那么几秒钟时间,她就已经消失了。当面对着山谷尽头的时候,他终于停了下来,伸出去的那只手垂在一边。一个陡峭的石壁挡住了他,那石壁实在是太陡了,连一只野山羊也别想攀上去。她在那里消失了。
“洛斯特丽丝,原谅我拒绝你。回到我身边来吧,亲爱的。”大山里寂静的回声是对他的回答。他尽量让自己镇静下来,不能再在这徒劳的恳求中浪费时间了,他开始寻找石壁上他可以藏身的裂隙,或是来自山谷间的一个隐蔽的出口。结果什么也没发现。他朝他来的那条路回望,看到的是山谷的谷底覆盖着一层已经被岩石侵蚀而形成的薄沙。他自己的足迹清晰可辨,可是她没有留下任何印记。他疲倦地朝她的坟墓转过身去。他站在入口处的前面,抬头看着用象形文字刻进灰泥涂料的题字:“六个指头指途径。”他大声地读出来。这话讲不通。“途径”是什么意思?它是一条路吗,或是一种方式,或是方法?
六个手指?它们是指向不同的方向还是一个方向呢?还是有可以遵循的六个单独的路标呢?他感到大惑不解。他再一次大声地读刻写的文字:“六个指头指途径。”当他读的时候,她刻进灰泥中的字母开始消失了。洛斯特丽丝的肖像丝毫未损,每一处细节都完好无缺地复原了。在惊异之中,他伸出手在画像上移动着。那表面是光滑而无瑕疵的。
他后退一步,端详着肖像。她的微笑是和他画的时候毫无二致,还是有细微的变化呢?那微笑是亲切的还是嘲讽的?是坦诚的还是令人费解的?是宽厚慈祥的,还是现在一碰就凶相毕露的呢?他都不能确定。
“你是洛斯特丽丝,还是一个折磨我的邪恶的鬼魂?”他问道。“洛斯特丽丝会那么残酷吗?你正在提供帮助和指导吗——还是在我的路上设置陷阱和骗局呢?”
终于他转过头,向护卫等待着他的堡垒走去。他们骑上马,向返回底比斯的旅程进发了。
当他们到达法老尼弗尔·塞提的宫殿时,天已经黑了。泰塔首先去见拉缪拉姆。
“法老仍在举行秘密会议。今晚他将不能如按原计划接见你了,你不必等他的召唤了。他命你明天晚上和他共餐。我很诚恳地催促你去床上休息吧,你显得很疲劳了。”
他离开了拉缪拉姆,匆忙地去德墨忒尔的房间,他看到在房间里老人和麦伦正在巴奥棋盘上对峙着。当他进来的时候,麦伦以一种舞台表演般的动作,轻松迅速地跳起身来。巴奥棋的复杂性总是令他无法应对。“欢迎您,巫师。您来得正是时候,让我摆脱了尴尬。”
泰塔在德墨忒尔的身边坐下,迅即对他的健康状况和精神状态评论了一番。“您好像已经从艰苦的旅行中恢复过来了。对您目前受到的关照还满意吗?”
“我谢谢你对我的关心,我确实很满意。”德墨忒尔告诉他。
“我很高兴听到您这样的回答,因为明天我们必须及时起床。我要带你去迈穆农宫,到那里去听一个人布道一种新宗教。他预言一位新的女神的到来,这位女神将主宰这个大地上所有的民族。”
德墨忒尔笑了。“我们不是已经有了太多的神了吗?确实过多,已足够持续到我们的末日了吧?”
“啊,我的朋友,对我们来说,那会儿好像是如此。但是按照这位预言家的说法,古老的神应该被毁灭,他们的神庙应该被毁掉,他们的祭司应该被驱散到天涯海角去。”
“我怀疑他是否讲到阿胡拉·马兹达,如果是那样,这不是一种新宗教。”
“那不是阿胡拉·马兹达,而是另外一个,比他更恐怖更强大。她将呈现人的形体,并降低身份生活在我们之间。人们将直接地接近她仁慈的恩泽。她有令死人复活的本领,能赐予那些应该受到报偿的人永生和永恒的幸福。”
“为什么我们要对这样明显的一派胡言感兴趣呢,泰塔?”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恼火。“我们有比那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应对。”
“这位预言家是许多正在人民中间的布道者之一,而且好像已经使大量的人改信了他们的宗教,其中就包括敏苔卡,埃及的王后,法老尼弗尔·塞提之妻。”
德墨忒尔向前探了一下身子,他的表情显得严肃起来。“王后敏苔卡有较强的理性,她不至于被如此荒唐的建议欺骗吧?”
“当新的女神到来的时候,她首先要消除埃及的瘟疫,使他们从瘟疫的苦难中恢复昔日的快乐。敏苔卡认为,她那在瘟疫中丧生的孩子们有了从坟墓中复活的机会。”
“我明白了,”德墨忒尔沉思着。“对任何一位母亲而言,那都会是无法抗拒的诱惑。可是你值得一提的其他理由还有什么?”
“这位预言家的名字叫苏。”德墨忒尔看起来有些迷惑。“把他的名字的字母倒过来拼。用谭麦斯的字母。”泰塔说道。德墨忒尔的茫然不解消失了。
“厄俄斯,”他低声说。“你的猎犬已经嗅到了女巫的味道,泰塔。”
“那么我们一定要趁热打铁,紧追到她的老巢去。”泰塔站了起来。“静下心来好好睡一觉,日出之前我会派麦伦来接您。”
尽管黎明的东方现在还只是一片灰蒙蒙的迹象,哈巴里已经在院子里牵着马和德墨忒尔的骆驼等待着他们了。德墨忒尔在他的轿子里舒展着身体,轿子的两边是泰塔和麦伦骑马前行。护卫让他们下马涉水过河,在那里他们只见到一只畸形的蟾蜍。它躲避着他们,这样他们就没有任何阻碍地穿过河流到了西岸。他们环绕着迈穆农宫找到了侧门,在那里,泰塔和德墨忒尔在麦伦和哈巴里的照顾下分别下了马和轿子。正如敏苔卡所答应的那样,她的一个女侍正在门里面等着接他们。她领着他们通过了迷宫般的走廊和隧道,终于他们迈进了一个指定的奢华的房间,屋子里可以闻到很浓的熏香的气味。在地上铺着真丝地毯和大量的厚垫子,墙上挂着艳丽的刺绣壁毯。女侍穿过去到远处的墙边,拉过来一幢窗帏用来遮蔽闺窗。泰塔匆匆地来到窗帏前,透过装饰华美的窗格向听众席看去。他没有看到敏苔卡,还没有人到呢。他满意地拉着德墨忒尔的胳膊,把他带到窗前。两个人在垫子上坐下来。他们没有等多久,那个陌生人就在屏风的那一边进了屋子。
他是个中年人,瘦高个儿。浓密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披散在肩上,形成灰色的条纹,就像他那又短又尖的胡子。他身着祭司的黑色长袍,下摆上绣着神秘的标志,脖子上挂着一串儿护符项链。他开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在窗帏前停下来后,把窗帏拉到了一边,寻找帏帘后是否隐藏着什么人。他在闺窗前停了下来,将他的脸凑近屏风。他英俊的面容显露出他的才智,但他最惹眼的特征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只有狂热者才有的眼睛,燃烧着狂热炫目的光彩。
这就是苏,泰塔想。他确定无疑。为了联合和增加他们掩蔽和保护自己的力量,他拉起德墨忒尔的手紧紧地握着,因为他们不能确定苏具有什么样的神秘的天赋。他们通过屏风朝他盯过去,尽他们的全力控制住裹着他们的隐身的袍子。过了一会儿,苏嘀咕着,满意地转过身去。他走过去靠着远处的窗子等着,凝视着窗外面远处的山峦,在橘黄色的晨光之中,群山像燃煤一样闪耀着光辉。
当苏这样闲散的时候,泰塔打开了他的内眼。苏不是一个渊博的专家,因为环绕他的光环马上出现了,但是它是那种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光环:它无规则地变化,一会儿强烈地闪耀,一会儿又逐渐地消失为微弱地闪烁。它的颜色闪现出鲜艳的紫色和朱红色的色调,接着又会减弱为昏暗的铅灰色。泰塔识别出了他是一个精明干练却又无情残忍的腐化堕落的家伙。苏的思想是混乱的、自相矛盾的,但无疑他已经培养了值得重视的通灵的本领。
当敏苔卡领着一伙充满笑声的妇女涌入房间的时候,苏迅速地从窗子离开。她兴奋地跑向他,并深情地拥抱他。泰塔大吃一惊,对一位王后来说,那可是超常之举。她拥抱泰塔,那只是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从不在她女侍的面前。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受苏的影响已有多么深了!当他用一只手臂挽着她的肩膀时,她站在那里,她的女侍们则跪在他面前。
“保佑我们,圣父,”她们恳求着。“请代表我们向那位也是唯一的女神祈福。”
他对她们做了一个祈福的姿势,她们狂喜地扭动起来。
敏苔卡领着苏来到一堆垫子前,使他的头抬到高出她自己的水平面,然后,以一个小女孩的姿态盘着腿坐下了。她故意地把头转向闺窗,并愉快地朝那里微笑着,因为她知道泰塔正在那里观望。她正在展示她对他的赞许,好像苏是一个来自远方国家的奇异的鸟,或者是某个外国的君主送给她的珍宝。泰塔为她不明智的行为感到担忧,但是苏当时正在用恩赐的态度对女侍们讲话,没有注意到这种交流。现在他朝敏苔卡转过头来。
“高贵的陛下,对于上次我们见面时您所表达的关注,我已经给予了大量的思考。我已经诚挚地向女神祈祷过了,她已经很仁慈地回应了。”
泰塔又一次感到吃惊。这不是一个外国人,他想。他是一个埃及人。我们的语言他用得棒极了。他有来自上埃及王国的阿斯旺省口音。
苏继续说:“这些事情是如此重要,以致一定要限定在您一个人知道的范围之内。把你的女侍们打发走。”敏苔卡拍了拍手,女孩子们迅即起身,像受惊的老鼠一样从屋子里惊慌地走开。
“首先,你丈夫的事情,法老尼弗尔·塞提,”当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苏又接着说。“她命令我这样回答您。”他停了一下,然后向敏苔卡身前靠近一点,不再用他自己的语音,而是一种甜美的女子气的声音讲话:“在我到来的时刻,我要欢迎尼弗尔·塞提来和我充满爱的拥抱,他会快乐地来见我。”
泰塔吃了一惊,可是在他身旁的德墨忒尔开始失去控制了。泰塔伸出手去让他安静下来,尽管他自己也焦虑不安。德墨忒尔正在颤抖。他拉住泰塔的手。泰塔转向他,老人嘴里发出无声的信息,在泰塔眼中,他的信息就像大声喊出来的一样清晰:“女巫!那是厄俄斯的声音!”那是在他昏迷时泰塔听到的他吐露的声音。
“可是这些的主是火。”他是用舌根在发音,他的手心向上伸开,与他的表达保持一致。
苏仍然在讲话,他们转过头来听:“我要提升他为所有我的物质王国的最高统治者。大地上所有的国家和所有的国王都将成为他的忠诚的从属领地和总督。以我的名义,他将永恒昌盛地统治世界。你,我深爱的敏苔卡,将伴随在他的身边。”
敏苔卡激动地流下了宽慰和幸福的热泪。苏对她投之以慈爱宽容的微笑,等待着她恢复平静。她终于抑制住那哽咽的泪水,抬起头来朝他一笑。“我的孩子们怎么样,我死去的孩子?”
“我们已经讲到他们了。”苏和蔼地提醒她。
“是的!可是我还没有等到最终的结论。拜请您,神圣的预言家,我谦卑地恳求您……”
“女神已经指示将他们归还于你,并且他们将会享受到安乐的生活,颐养天年,直到寿终正寝。”
“她还给出了什么别的指示,请告诉我。”
“当他们已经证明他们值得女神之爱,她将会赋予你所有的孩子们青春永驻之惠,他们将永远不会离开你。”
“我满足了,万能的女神的伟大的预言家,”敏苔卡低语道。“我的身体和我的灵魂全部服从于她的意志。”她用双膝爬到苏的脚下。她任凭泪水洒到他的双足上,然后她用披肩发将泪水拂去。
那是泰塔所亲眼见证过的最令人厌恶的情景。他尽其所能地控制住自己不在屏风那边喊出来:“他是一个邪恶谎言的逢迎者!不要让他以他的污秽玷污了你。”
敏苔卡叫来了她的女侍们,上午其余的时间,她们和苏在一起度过。他们的谈话落入了俗套,因为没有哪个女孩会对他的说教有很快的反应。他不得不用简单化的语言来一再重复。她们很快厌倦了这种谈话而喋喋不休地去纠缠他。
“女神会给我找个好丈夫吗?”
“她会给我漂亮的东西吗?”
苏对她们表现出了惊人的克制和耐心。
泰塔意识到虽然他和德墨忒尔好像了解了全部,可是他们除了继续静静地坐在闺窗后却别无选择。如果他们设法离开,他们的活动就可能惊动那位预言家。快到中午的时候,苏以对女神的长长的祷告结束了会面。接着他又祝福了那些妇女,再转回到敏苔卡。“你希望我晚些回去吗,陛下?”
“我需要对女神的启示进行沉思。请明天回去吧,我们可能要进一步讨论它们。”苏鞠了一躬,退下去了。
他刚一走,敏苔卡就命女侍们退下了。“泰塔,你们还在吗?”
“我在,陛下。”
她突然打开屏风,询问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他是多么博学和充满智慧吗,他带来了多么精彩的理论啊!”
“确实不同寻常的信息。”泰塔回答道。
“他不帅气吗?我打心眼儿里信任他。我知道他所预言的是神的真理,女神将亲自向我们揭示并且拯救我们的不幸。啊,泰塔,你相信他告诉我们的那些事吗?没问题,你一定会相信的!”
敏苔卡正沉浸在宗教的狂热之中,泰塔知道现在他给出的任何警告都将会起副作用。他要带德墨忒尔到一个地方,他们可以讨论他们所听到的东西,然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但是首先他得听听敏苔卡对苏的赞颂。当她终于找不到最高的形容词的时候,他轻声地告诉她,“德墨忒尔和我都因为这次兴奋的经历而感到疲劳了。我已经答应法老,一旦他从繁冗的事务中得以脱身,我就去见他。因此我们现在必须回底比斯随时候见。无论如何,我将尽快返回,我们到时再进一步探讨这个问题,王后陛下。”
她很不情愿地让他们回去了。
当他们重新上马走在去尼罗河的路上时,泰塔和德墨忒尔回到了他们在轿子旁的通常位置。接下来,泰塔和德墨忒尔就把他们交流的语言由埃及语转换为谭麦斯语,以免护卫的人员听懂他们的谈话。
“我们从苏那里了解到了更多的最重要的东西。”泰塔开始了他们的话题。
“最有意义的是,我们知道了他一直在女巫的身边,”德墨忒尔大声说。“他听过她的讲话,他与她的声音如出一辙,不分轩轾。”
“你比我更懂得她的语言的音质,我相信在这方面你是不会错的。”泰塔赞同他的结论。“还有一点我认为是重要的。苏是埃及人,他是上埃及王国的口音。”
“这一点我没有察觉到。我对你们的语言不大熟悉,所以我不能找出如此细微的差别。它可能确实是找到她现在藏身地点的一个重要的线索。如果我们假定,苏还没有游历到底比斯,那么我们就应该在两个王国边界的范围内开始我们的搜查,或者至少在那些直接毗邻两国的地区进行搜寻。”
“什么样的火山会属于那样的地区呢?”
“正是在埃及的这个边界之内没有火山和大的湖泊。尼罗河流进地中海。在北部,那是最近的水域。距离埃特纳只不过是十天的航程。你还能确定厄俄斯不在那里吗?”
“我确定。”德墨忒尔点点头。
“很好。在那个方向,其他大的火山情况怎么样,维苏威火山,在大陆从埃特纳跨越水道?”泰塔建议道。
德墨忒尔疑惑地咬着他的下唇。“那条狗也不会在那里猎食,”他深信不疑地说道。“在我从她的魔掌逃脱后,在离维苏威火山不到三十里格的一个神庙里,我和那里的祭司们在一起藏了很多年。我保证,如果她已经近在咫尺,我会感觉到她的存在,反过来,她也会感觉到我的存在。不,泰塔,我们应该再看看别处。”
“眼下,让我们靠你的直觉来引导,”泰塔说。“我们东部的边界就是红海。我不知道在阿拉比亚的火山或者任何其他地区的火山靠不靠近它的海岸。你知道吗?”
“不,我到过那里,但我从未看到或听到过有什么火山。”
“我在萨格勒布山脉看到两座火山,但是它们是被广阔的平原和山脉环绕着。它们与我们所寻找的那个地区不相符。”
“在埃及的南部和西部,有更广阔的大原野,”德墨忒尔说,“可是让我们考虑另一种可能性。在非洲的内地可能有大的江河湖泊吗,并且有一个火山在其附近吗?”
“我没有听说过什么,可是没有人尝试过比埃塞俄比亚南部更远的冒险了。”
“这个我听人告诉过我,泰塔,在那大批人离开埃及期间,你领着洛斯特丽丝王后向南到达奎拜,号称‘北风之地’,在那里,尼罗河分为两条大的支流。”
“对,在奎拜,我们沿着尼罗河的左叉进入埃塞俄比亚山区。右边的分支出现在无边无际的沼泽地,因此阻挡住了河水的继续畅流。没有人到达过它南部的尽头。即使有人曾到过,他也无法回来讲述自己的经历了。有人说,沼泽地无止无休,但是它一直延续着,广袤而险峻,直到地球的末端。”
“那么我们必须依赖哈托尔神庙的祭司们提供的帮助。什么时候他们会有信息提供给我们呢?”
“祭司们告诉我在十天之内返回去。”泰塔提醒他。
德墨忒尔把他的轿帘拉到一边,回首举目眺望山峦。“我们现在接近神庙了。我们应该到那里,要祭司们招待我们并提供过夜用的睡垫。明天上午我们能够和她的地图绘制员和地理学家们共同度过。”
“如果法老召见我到他那里谒见,他的宠臣们将无法找到我。”泰塔提出异议。“在我们离开宫殿我要再去见他。”
“在这儿停下队列,”德墨忒尔对哈巴里说道。“马上停下,我告诉你们。”接着他朝泰塔掉过头。“我不希望令你担心,可是我知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快要结束了。我被噩梦和黑色的预感所缠绕。尽管有你和麦伦提供给我的保护,女巫还是会设法毁灭我。我剩下的日子越来越少了。”
自从那天上午,当泰塔看到了苏的威胁性的光环,他就被同样的预感折磨着。他朝轿子旁又靠近了一些,仔细端详着那张疲惫而衰老的面容,突然感到极度的痛苦,他明白德墨忒尔是对的:死神正在向他逼近。德墨忒尔的眼睛变得几乎无色而透明,可是在其深处,泰塔辨别出了那移动着的暗影,像竞相捕食鲨鱼的影子一样。
“你也看到了吧?”德墨忒尔用干脆又带点儿沉闷的语气说。
此时回答是多余的。泰塔转过头去,对哈巴里叫道:“队列转向,我们要去哈托尔神庙。”到那里只不过就一里格稍多一点儿的距离。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德墨忒尔才又一次讲话:“如果没有我衰老虚弱的身体拖累你们,那么你们就会更快一些了。”
“你对自己过于苛求了,”泰塔责怪他。“如果没有你的帮助和智慧,我永远不会前进这么远。”
“我希望我和你们在一起直到搜寻结束的那一天,并且目睹猎物被杀的场面。可是那是不实际的。”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继续说道:“怎么对付苏?对你来说有一条可行之路。如果让法老知道苏正在蛊惑敏苔卡,正在她的心中灌输背叛、不忠的思想,他就会派他的卫兵去抓住他,在胁迫之下,你就会有机会去审问他。我听说底比斯的狱吏们可是精于此道的,你不会反对用刑吧?”
“我不会有丝毫的犹豫,如果我想到仅仅用肉体的痛苦就使苏有一点点屈服的可能性的话。但是你已经见过他了,这个人为保护女巫愿意献出生命。他与她是那么的默契,以至于她会感受到他的痛苦和痛苦的原因。她会明白法老和敏苔卡已经识破了她编织的那张网,那张对这对王室夫妇来说具有致命危险的网。”
“是那么回事。”德墨忒尔点了点头。
“此外,敏苔卡会赶紧寻求苏的保护,接着尼弗尔·塞提会意识到,她的确犯有阴谋策划反对法老之罪。那会毁掉他们的爱和相互之间的信任。我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在他们身上。”
“那么我们必须寄希望于在神庙能找到答案。”
祭司们从远处看到了他们,就派了两名见习僧侣来欢迎他们,然后领着他们沿着斜坡来到了神庙的正门,高级女祭司则在台阶上等着呢。
“见到你们我真是太高兴了,巫师。我正要派信使到底比斯去找你们呢,告诉你们努班克修士正极为勤奋地为你们的事情忙碌。他已经准备好将他的成果交给你们,可是你们已经抢在我前面了。”她以母亲般的微笑对泰塔说道。“你们万分地受欢迎。神庙的少女正在男宿舍那边给你们准备房间,你们要住多久就住多久。我期待你们那渊博的讲道。”
“你友好而仁慈,嬷嬷。我和另一位有着渊博学识和良好声誉的巫师在一起。”
“也对他表示欢迎。你们的随从将被安置在男仆们的宿舍区。”
他们下了马,麦伦扶着德墨忒尔进入了神庙。在正堂,他们在代表爱情、母亲和欢乐的女神哈托尔神像前停了一会儿,她被描绘为黑白两色的花斑大奶牛,牛角上装饰着一个金色的月亮。女祭司拜祭祈祷,接下来,一名神庙里的初修生领着泰塔和德墨忒尔沿着一个回廊进入了神庙的祭司区。他带他们到了一个石制的小屋,墙角旁立着卷着的睡垫和供他们休息时饮水用的碗。
“到晚餐的时候我会带你们去餐厅,修士努班克将在那里见你们。”
当他们进入餐厅时,大约有五十位祭司已经在就餐了,可是有一个人迅即起身,匆忙地来迎接他们。“我是努班克,欢迎你们。”他高个儿,瘦削,面容枯槁憔悴。在这段艰苦的日子里,埃及已经没有几个胖人。晚餐很简单:一碗粥和一小杯根茎饮料。宾客们都闷闷不乐,大多数人都静静地吃着,唯有努班克是个例外。他一直没有停止讲话,他声音刺耳,神态自负。
“我不知道我们明天会怎样度过,”当他们回到住处,准备休息的时候,泰塔对德墨忒尔说。“听修士努班克讲话,那将是漫长难耐的一天。”
“可是他的地理知识已经枯竭了。”德墨忒尔指出。
“你用的形容词完全正确,巫师。”泰塔转向自己的床铺。
当一个初修生来叫他们去吃早餐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升起呢。德墨忒尔好像更虚弱了,因而麦伦和泰塔帮助他慢慢地从床垫子上起来。
“原谅我,泰塔,我昨晚没有睡好。”
“是梦吧?”泰塔用谭麦斯语问道。
“是的。女巫正在向我迫近,我没有足够持久的耐力去抵御她。”
泰塔昨晚也遭受到了噩梦的折磨。在他的梦里,那条巨蟒巨蟒又回来了。现在它的体臭还在它的鼻孔和咽喉里萦绕。可是他隐藏了他的忧虑,在德墨忒尔面前表现出自信的神态。“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共同去走,你和我。”
早餐是一小块硬的高粱面包,还是一杯稀释的根茎饮料。修士努班克接着昨晚被打断的话题,又开始了他的独白。幸运的是,早饭很快地吃完了。带着莫名的宽慰感,他们随着努班克通过又黑又深的厅堂和回廊,来到了神庙图书室。这是一个又大又冷的房间,房间里除了那高高的石头书架一排排地覆盖着每一面墙外,完全没有什么装饰和点缀;每一排书架都是从地面到屋顶那么高;里面满是记载古代文献的纸莎草卷轴,至少有上千卷。
三个初修生和两位高级的行家正在等着努班克。他们站成一排,手放在胸前交错地紧握着,一副谦恭的态度。他们是努班克的助手。他们的惊恐不安是有充分的理由的:努班克以威吓的神态对待他们,随时会以最刻薄的语言、最侮辱性的措词来发泄内心的不满。
当泰塔和德墨忒尔在屋子中间那张又长又低的、堆满卷轴的桌子旁就座后,努班克开始了他的讲座。他开始列举在已知的世界里的每一座火山和每一种热现象,不管它是否位于大的水域附近。当他讲到每一处地点的名字时,他就派一名诚惶诚恐的助手从书架上取下合适的卷轴。在许多时候,这包括登上一个摇摇晃晃的梯子,而努班克驱使他们时却是劈头盖脸地一通臭骂。当泰塔设法策略地提醒努班克此次谈话的初衷,以缩短这个冗长乏味的过程,努班克却满不在乎地点点头,残酷地继续他准备好的诵读。
一个不幸的初修生成为努班克的牺牲品。他是一个奇形怪状的人,他的身体没有一处没有毛病的或是不变形的地方。他光秃的头皮是拉长了的,鱼鳞似的皮肤带着鲜明的疱疹。他的眉毛突出在那对又小又紧靠在一起的一对苍白浑浊的眼睛之上。他的大牙齿透过兔唇的缝隙凸出来,当他讲话的时候,就流下口水来,虽然并不总是这样子。他的下巴后缩得十分突出,就如同不存在一样。有一个大大的深紫红色的胎记长在左面颊上。他前胸深陷而后背却如山峰般隆起。他的双腿瘦得像秸秆,弯成弓状,那姿态就如同路旁翻倒的煤篓。
中午,来了一名初修生到这里叫他们去餐厅就餐。此时,他们大部分人都已经饿了,努班克和他的助手们反应敏捷,抢着去餐厅。在就餐期间,泰塔开始意识到,那位驼背的初修生正在鬼鬼祟祟地引起他的注意。当他一发现自己已使泰塔注意了,就站起来,急忙奔向门口。他在门口再一次回头扫了一眼,猝然动了下头示意,他要泰塔去追他。
泰塔发现这个小家伙在台阶上等他。那个人再一次招手示意,接着在一个狭窄通道的入口处不见了。泰塔跟过来,很快发现自己在一个乡村的小神庙了。周围的墙上是哈托尔的浮雕,神庙的院子里立有一尊法老麦摩斯的雕像。那个人就蜷缩在雕像的后面。
“伟大的巫师!我有你可能会感兴趣的事要告诉你。”当泰塔走向他的时候,他匍匐在地。
“起来,”泰塔温和地对他说。“我不是国王,你叫什么名字?”修士努班克提到小初修生时只是叫“你这东西”。
“因为我走路的方式,他们叫我蒂普提卜。我的祖父是从埃及到埃塞俄比亚出走时期洛斯特丽丝王后宫廷的初级医师。他常常提起您。大概您还记得他,巫师。他的名字叫希顿。”
“希顿?”泰塔想了一会儿。“是的!他是一个有希望的小伙子,很擅长用匙子拔出带钩的箭头,他挽救了许多战士的生命。”蒂普提卜咧嘴笑了,他的兔唇开了。“你爷爷怎么样了?”
“他在年老糊涂时平静地去世了,但是在他生前,他讲了许多在那些陌生的南方国家你的令人着迷的历险经历。他描述那里的民族和野兽。他讲到森林和山脉,还有巨大的沼泽永远延伸开来,直到地球的末端。”
“那是个轰轰烈烈的时代,蒂普提卜。”泰塔点点头,鼓励地说:“继续。”
“他告诉我们,当我们的人民沿着尼罗河的左叉进入埃塞俄比亚山区时,王后洛斯特丽丝派出了一个军团去尼罗河的右叉观察它的全貌。他们在将军阿奎尔领主的指挥下,出发进入了大沼泽,人们再也没见到他们,只有一个人除外。这是真的吗,巫师?”
“是真的,蒂普提卜。我记得王后是怎样派出一个军团的。”泰塔亲自推荐阿奎尔作这次逃亡的指挥。他曾是一个搬弄是非的人,在人民之中煽动不满。泰塔没有提及这件事。“还有个事实,只有一个人返回来了。他因为那次艰难的旅程,满身是病,浑身伤残,仅仅回到我们中间几天后,就死于热病。”
“是的!是的!”蒂普提卜兴奋得不得了,他一下子抓住了泰塔的袖子。“我祖父治疗过这位不幸的人。他说,在弥留之际,这位战士有些神经错乱,他说自己曾在山脉和浩淼的大湖上怒吼,大湖广阔无垠,以致肉眼无法望到对面的湖岸。”
泰塔的兴趣越发激增。“湖!我以前还没听说过这个。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位幸存者。我当时在埃塞俄比亚的山里,距离他们有二百里格远,当他到达奎拜时,在那里去世了。我接到的报告说,那位病人疯了,不能给出任何连贯的或可靠的情报。”他盯着蒂普提卜,打开了内眼。从这个人的光环看,泰塔能辨明他是真诚的,他讲的是他记得的真正发生的事。“你还有更多的消息要告诉我吗,蒂普提卜?我想是的。”
“是的,巫师。有一个火山,”蒂普提卜直截了当地说。“那就是为什么我来到这找你。那位面临死神的战士曾漫步在一座燃烧着的山中,就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火山烟道里升起的烟就像一块顶着天的永世常存的云。某些军团的战士把它看做是来自非洲诸神的警告:不要继续前进了。可是阿奎尔领主宣布,它是一个欢迎他们的烽火台,他决心要到达那里。他命令继续进军。可是,就是在这个时候,在看到火山的地方,那位战士患上了热病。他因病被遗弃而留下来等死,而他的伙伴们则继续南行。他吃力地来到了一个居住在湖畔的村庄,黑皮肤的裸体村民们把他弄进村里。一个巫师给了他药,并且护理他。在他没有恢复到足以能继续他回家的旅行之前,他们一直照料着他。”在泰塔激动不安的时候,蒂普提卜抓住了泰塔的胳膊。“之前我就要告诉您,可是修士努班克不允许。他禁止我用七十年前的道听途说来纠缠您。他说他们地理学家只和数据打交道。您不会告诉修士努班克我不服从他吧?他是一个善良的圣者,可就是对人要求严格。”
“你做得对。”泰塔让他放心,并轻轻地移动着紧握的手指。突然,他举起了蒂普提卜的手更仔细地察看着。“你有六个指头!”他惊叫道。
很明显,蒂普提卜感到很难为情。他设法通过把手捏紧成拳头来隐藏他的畸形。“神把我全部的身体造得走了形。我的头和眼睛,我的背我的四肢——我全身的每一部分都是扭曲和变形的。”他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但是你有一颗善良的心。”泰塔安慰他说。慢慢地,他松开了拳头,伸开了手指。在正常的小指旁,一个多余的尚未发育完全的手指与他的手掌很不相称。
“六个手指指路径。”泰塔小声嘀咕着。
“我可不是针对您,巫师。我从不会以那种方式存心冒犯您。”蒂普提卜低声说。
“不。蒂普提卜,你对我已经有很大的帮助了。不要怀疑我对你的感激和友谊。”
“您不会告诉修士努班克吧?”
“不。对此我向你发誓。”
“哈托尔神明保佑您,巫师。现在我得走了,否则努班克会来找我。”蒂普提卜像螃蟹一样惊惶奔逃了。泰塔目送了他一会儿,然后前往图书室。他发现德墨忒尔和麦伦已经在他之前就到了,努班克正在痛斥蒂普提卜:“你去什么地方了?”
“我去厕所了,修士。宽恕我,我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弄得我的胃很难受。”
“问题是你弄得我反胃,你这块令人恶心的粪便。你就应该整个掉在大粪桶里永远别再出来。”他骂着还不过瘾,又朝蒂普提卜脸上的胎记猛抽了两撇子。“现在给我把描绘东部大洋上的岛屿的纸莎草卷册拿过来。”
泰塔在德墨忒尔身旁的座位上坐下来,然后和他用谭麦斯语交谈,“注意那个小家伙的右手。”
“他有六个指头。”德墨忒尔惊讶得叫出来。“‘六个手指指路径’!你已经从他那里了解到了什么,是吧?”
“我们一定要沿着尼罗河的右叉去找她的根源。在那里我们将会找到位于大湖畔的一个火山。我打心眼儿里确信那里就是厄俄斯潜伏之处。”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他们就离开了哈托尔神庙。努班克很勉强地与他们道别——他还有五十个火山要给他们描述呢。当他们到了底比斯下面的尼罗河的浅滩时,天尚未破晓。哈巴里和麦伦先趟入河床领路,泰塔和德墨忒尔跟在他们后面,可是两伙人中间已经断开了一段距离。当德墨忒尔的骆驼开始穿过稀泥路段时,领队的人已经骑过了一条红色臭水沟的末端,到对岸只剩一半的路程了。此刻,泰塔已经意识到一股凶神恶煞的势力正向他们压过来。他感到空气中一阵凉气袭来,他的耳朵跳动,感到呼吸困难。他急忙掉过头,从牝马上向后望过去。
一个孤独的身影站在他们刚刚离开的河堤上。虽然他黑色的袍子与黎明前的黑暗融于一体,泰塔还是立刻认出他来。他打开内眼,苏的与众不同的光环,像篝火的烈焰一样罩在他的周身,那是一种愤怒的猩红色,放射着紫青色的光芒,泰塔从未见到如此骇人的光环。
“苏来了!”为了急切地提醒还躺在轿子里的德墨忒尔,他叫道。可是太迟了,苏举起了一只胳膊,指向骆驼脚下的那条水沟的表面。几乎就在他指挥的同时,一个怪异的蟾蜍从水中跳出来,猛咬了一口骆驼的后腿,骆驼的膝上被扯开一道深深的口子。这牲畜惊愕地号叫着,挣脱了拉着它的缰绳,从沟里逃跑了。不是朝着远处的堤岸,而是掉过头来,疯狂地沿着河床飞奔,拖着德墨忒尔那来回摇晃的、颠簸跳跃着的轿子。
“麦伦!哈巴里!”泰塔大声呼喊着。他催马加鞭,全速追赶逃跑的骆驼。麦伦和哈巴里也掉转他们的坐骑,策马返回河床,加入了追赶的行列。
“抓住啊,德墨忒尔!”泰塔大声呼喊。“我们来了!”他座下的“云烟”四蹄腾空而起,可就在他抓住德墨忒尔之前,那头骆驼又到了另一条水沟,并冲了进去,激起了一片飞溅的水幕。接下来,当另一只蟾蜍冲出来的时候,水的表面径直地打开了一条路。它跳得高至那头惊慌失措的骆驼的头顶,死死地咬住骆驼的圆鼻子不放。然后当骆驼想要抡断蟾蜍紧咬着的牙齿时,就猛力来回甩动自己的头,那怪兽就这样滚到了它的背上。轿子被卡住了,在怪兽的重量的压力下,那轿子很轻的竹子框架被碾入到稀泥里去了。
“德墨忒尔!”泰塔对着麦伦大声喊,“我们一定要救他!”一边策马前行。可是在他到达水沟的边缘时,德墨忒尔的头已经破了。不知怎么,他从轿子里逃了出来,但他在稀泥里淹得半死,稀泥盖住了他的头,他咳嗽着,恶心呕吐,他的行动虚弱不稳。
“我来了!”泰塔大喊着。“不要感到绝望!”接着,突然地,水沟里蟾蜍翻腾。它们从沟底成群成群地上来,扑向德墨忒尔,像一群野狗扑向一只羚羊。当他想要惊叫的时候,老人的嘴张得很大,但是稀泥使他窒息。蟾蜍在泥下面拉着他,当他再一次短暂地露出来时,他的挣扎几乎已经停止了。他的唯一的活动是由下面的蟾蜍引起的,它们在撕下他的肉块。
“我在这里,德墨忒尔!”泰塔绝望地嚷着。在狂乱的蟾蜍之中,他不能把他的马骑过来,因为他知道它们会撕扯她。他勒住马头,手里握着他的拐杖,从马背上滑下来。他开始趟水进入水沟,当一个蟾蜍将牙齿嵌入他水下的大腿时,他极度痛苦地屏住呼吸。他用手杖猛地对准那只蟾蜍抡下去,竭尽他全部的身体和精神的力量支撑住身体。当他的手杖尖正好击中蟾蜍的时候,他感到晃动一下,那个怪物放开了他,它的背浮出来了,它被击晕了,抽搐地乱踢乱蹬。
“德墨忒尔!”他无法分辨德墨忒尔和正在吞没他的那些蟾蜍哪一方活着。因为人和兽都被厚厚的一层闪着光的黑泥覆盖着。
突然两只瘦瘦的胳膊抬起来,高出了那成群的蟾蜍之上。他听到了德墨忒尔的声音。“我不行了。你必须单独地继续找下去了,泰塔。”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被泥和有毒的红色河水窒息了。当一个最大的蟾蜍咬紧了他头的一侧的时候,那声音消失了,最后他被永远地冲到了水下,再也没有出来。
泰塔又一次开始前行,但是麦伦在他的后面骑马赶上来,用一只强有力的胳膊将他拦腰抱住,从污泥中把他举起来,拖回到岸边。
“放下我!”他极力地想挣脱出来。“我们不能把他留给那些邪恶的动物。”可是,麦伦不会放开他。
“巫师,您受伤了。留意您的腿。”麦伦设法让他安静下来。从伤口冒出来的鲜血与泥混合在一起。“德墨忒尔的生命已经结束了,我不想再失去您。”当他们注视着死者临死前在水沟里挣扎、消失时,麦伦牢牢地抱住他,直到河面上再一次恢复平静。
“德墨忒尔走了。”麦伦哀声说,然后把泰塔放到他的脚下。他走过去抓住那匹灰色的牝马,拉到了泰塔的面前。帮泰塔上了马后,他轻声地对泰塔说:“我们必须走,巫师。在这里对我们来说再没有什么留恋的了。您必须护理好您的伤口。蟾蜍的牙齿无疑是有毒的,再加上那么污秽的泥,也会让您伤口边的好肉受到感染的。”
不管怎样,泰塔还是拖延得有点久,他在寻找德墨忒尔最后留下的痕记,探寻来自苍穹的某些最后的联系,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现。当麦伦从他自己的马后靠过来,拉着那牝马的缰绳,牵着她离开时,泰塔没有再抗议。他的腿正给他带来痛苦,他也感到丧失亲人的凄凉之感。那位老者带着他渊博的学识离开了这个世界。现在他要一个人单独面对女巫,面对前景,他充满了无望的惶恐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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