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我又只身来到了那个八岁男孩的坟前。这晚本是哑巴和我一同巡夜,可是从走出院门起,我便发觉他打着哆嗦,像怕冷似的。我比划着问他,你、怎么了?他比划着回答说,我、看见、吊死的人后,老想着、他的脸、眼睛、舌头,我怕。哑巴说完后,身子更加抖成一团。那事已过去好几天了,见惯坟山的哑巴还这样怕,我想是那天将罗二哥从树上取下来的情形刺激了他,他当时站得离尸体非常的近,我看见他仰脸向上看时,眼睛里的惊恐让人难以形容。
于是,我没让哑巴和我一起上坟山巡夜。毕竟还是个孩子,经不住这种刺激的。我对他做了个回去睡觉的手势,他便毫不犹豫地跑回小楼去了。
这巡夜已越来越是一种过场,杨胡子说,用手电光在各处晃一晃就可以的。并且坟山下一步扩大后,会请专业的保安,而我们这些人只需做管理了。杨胡子以为我会等到那一天,其实我已急切地想结束我的暗访了。昨天,白玫又以表妹的身份给打来电话,她先说哑巴的事,寻亲广告已刊登出来几天了,还没人和报社联系。另外,她告诉我报社领导终于在询问我的去向,她说我得尽快回去才行。
这样,我只得让自己将要做的事简单化。叶子让人生疑的身份,以及她来墓园究竟要干什么,因我已掉进温柔之乡,因而决定放弃对她的探究。愿曾经培养过我的特种兵部队的首长原谅一个退役侦察兵的愚蠢。如此一来,我把还要完成的任务简化到一点,这就是迅速破解杨胡子怕小鬼,怕女人的真相上。也许,这是墓园里最大的秘密了。
恰在这时,小弟对我说,他在擦洗墓碑时,发现那座小孩的坟旁又长出一根青藤来了,那藤从一些野草中长出来,一直爬到墓碑旁,仿佛还想攀上墓碑去似的。
我想起了我在七月半的夜里一边烧纸一边对这座小鬼的坟说的话,我当时在心里念道,如果你真有冤屈,就再长出青藤来给我看吧。
世界上巧合的事情,有没有冥冥之中的安排,这是人的智力无法判断的,趁着巡夜,我打发哑巴回去睡觉后,便在坟山上径直来到了这小鬼的坟前。我用手电光向墓碑照去,果然看见一根青藤正缠绕在墓碑下方。
我怔住了,正想用手电照着这藤的来路转到坟侧去看一看时,突然看见在坟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影。我本能地喝问了一声,谁在那里?
这时,一道强烈的手电光从那个方向射向了我,我用手挡住眼睛时,听见了杨胡子的声音,你巡的什么夜,哪里不去,只守着这座坟转。
没想到,杨胡子在跟踪我了。我立即装成很随意的样子,对走上前来的他说,你看,又有青藤长出来了。杨胡子显然是早知道了,看也不看这藤便说,这有什么,野地里什么都长,别大惊小怪的。
杨胡子一边说却一边往小路上走,显然,他不敢在这坟边停留,刚才是硬撑着走近来的。他把我叫到坟间的小路上说,你小心一点,上坟山不是看这坟就是去阴宅边上,在这里不安心做事是没有好结果的。
他在威胁我了。他的失态让我高兴,因为这说明我正在直抵他的秘密。不过,我此刻还得装傻,于是问道,什么叫没有好结果?
他“哼”了一声说,你和叶子的关系,我已看出点名堂来了,那吊死鬼喜欢叶子,你要在这坟山上乱来,那鬼会把你吊到树上去的。
我立即装成有些害怕的样子说,我怎会乱来呢?你只管对我放心吧,你在阴宅里对梅子说的话,我也没对外透出半个字的。
杨胡子又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催促我和他一同下山。
当我正在寻思怎样去破杨胡子最后一道防线时,意外的事发生了。这天一大早,我出了院门,又想去外面走走呼吸新鲜空气,刚到外面的空地上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三个男人,其中一人问我道,有一个叫荣小弟的人,住在这里面吗?我有些惊愕,回答说是的。他便说,你带我们进去找他。我把他们带进了院子,正遇到叶子走下楼来,我来不及问她今天为何早起,因为这三个男人正催着我上楼去小弟的房间。我把他们带到了小弟的房门前,敲门后,小弟来开的门。就在这一瞬间,三个男人已拥上前去,小弟的手腕上一下子就被戴上了手铐。小弟立即嘴唇发白全身发抖。此时杨胡子已走出房门来了,他刚开口问这是干啥,三个男人中的两人已走到他面前反问道,你姓杨,是这里的负责人吧?杨胡子说,对,你们是什么人?一个男人立即掏出一个小本子对杨胡子晃了晃说,警察。请你也跟我们走一趟。
三个男人将小弟和杨胡子带出了院门。外面的空地上已停下了一辆警车,小弟和杨胡子被推上车后,车门关闭,然后开走,只有车后扬起的灰尘好一会儿才散开。
我们这里的人全都跑到院门外来了。冯诗人是不管闲事的,今天也在院门口瞪大了眼睛。不过,当车开走后大家回到院子里时,冯诗人还是第一个上楼回房去了。他甚至对此事没说一句表示惊讶的话,我真佩服他的定力。在墓园,他是最自足最安宁的人。
站在院子里的人一时都有些木讷,只有周妈不停地说着,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小弟犯什么法了,杨胡子怎么也被抓走了呢?
哑巴站在我们中间,迷惑地看着周妈,又看看我和叶子,一副急于想知道原因的样子。
这原因谁也不知道。叶子一直没说话,我想这事不会太大的。小弟那人,你想他能犯多大的罪呢。没想到,我这话一说,叶子并不答理我,只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便一声不吭地转身上楼去了。
我走到堂屋门口的椅子上坐下,这事太突然,我需要认真想一想了。一般来说,警察专程而来并指名道姓地抓人,抓错的可能性不大,我想起了小弟以前在一天夜里的痛哭,并哭叫着说完了完了,我这一辈子都完了。现在想来,他这样哭叫是有原因的。另外,他突然到这里来守墓,并害怕杨胡子叫他走,看来是把墓园作为躲避处了。
其实,小弟的事我并不太在意,对我重要的是,杨胡子也被带走了,虽说对他没像小弟那样被戴上手铐,但他若没犯事也不会被警察带走。我有些焦虑,有些失落,如果杨胡子犯的事就这样水落石出了,我觉得我会无地自容。还特种兵出身的暗访记者呢,花了这样多工夫还没搞清杨胡子的底细,真是笨猪一头。
我感到我的侦察业绩有些堪忧。并且,叶子还突然冷冷地看我,什么意思?想到这里我起身上阁楼去了。我直接问叶子冷眼看我是为什么。是的,我和她说话已不用绕圈子。没想到,她说,我平时看你对小弟还是蛮好的嘛,怎么会暗中害他,一大早就把警察带到这里来了。
叶子认为是我叫来的警察,这真冤枉。我对她讲了事情的经过,她却似信非信地说,你出门就遇上警察到来,有这样凑巧吗?
我感到有口难辩,同时对叶子表示出的对我不信任感到伤心。
天黑时,杨胡子回来了。大家立即围上去询问。周妈手里拿着一根正削了一半的菜头也没来得及放下。杨胡子说,没事没事,小弟是在城里犯的法,与咱墓园无关。警察以为我犯了窝藏罪,经查证后,证明我收下他确实是不知情。只是薛经理会有麻烦了。
原来,小弟在守太平间期间,侮辱过一具女尸。死者的家属在给死者换衣服时发现了异样,便报了警。小弟听见消息后吓得六魂无主,哭着将此事对薛经理讲了,薛经理怕小弟被捕后影响公司声誉,于是便送他到墓园躲藏起来了。杨胡子说,小弟犯的叫侮辱尸体罪,刑法上有这一条的。所以,我们墓园今后也要依法管理,告诉外界,谁敢动一动坟墓也是犯法的。
杨胡子说着说着就有了因祸得福的感觉。仿佛他今天虚惊一场是物有所值。其实,我知道他把话引到这方面来,是给自己压惊。我相信他被押上警车时,心里一定也像小弟哭叫过的那样在叫着,完了完了。不过这结果让我满意,一般来说,警方只会受理报警的案件,而杨胡子身上的悬疑,没有我这样的人来做是很难被破解的。
小弟被捕的真相,也化解了叶子对我的误解。晚上,我进到她房里时说,现在明白了吧,不是我把警察带来的,对不对?叶子不好意思笑了一下。不过她笑得仍很勉强,因为她的眼中还留有惊恐。我感觉到,今天这事比起罗二哥自杀,对她的刺激似乎并不更小。其实,这事与她有什么关系呢,也许是女人的心太软吧。因为她叹了口气后说道,小弟还是挺可怜的。我说,法律要是讲可怜,那就不叫法律了。她听见我这话后怔了下,好像不愿意听我这样说。于是我补充说道,你想,要是你是那女死者的亲人,你会觉得小弟可怜吗?我这话说得叶子直点头。
这晚上,我本想在叶子房里多聊一会儿的,可是没说上几句话,她便说她头痛,想要休息了。
我从阁楼下来时,杨胡子正站在下面的楼梯口,他抬头直视着我走下楼梯,但直到我和他碰面他也不说话,我觉得他盯我的眼光越来越具有威胁的意味。这样,我经过他走到我的房门前时,并不进门,而是突然转过身来,直视着站在不远处的他。他终于被我看得不自在,干咳了一声后,转身下楼去了。
我这样做在军事上叫做反压制,不能让对手有优势感。这样,杨胡子如果有什么想对我先发制人的计划,他会在胆怯中将这攻击计划改妥协方案。
这天夜里,我一直睡得不太安稳,所以当叶子在阁楼上发出第一声轻微的尖叫时,我便已冲出了房门。我进了叶子的房间,她脸色苍白,像大病了一场似的。她惊恐地对我说,她睡了一会儿就醒了,总觉得外面的露台上有人似的。
我打开通向露台的门,外面一片漆黑。站在露台上望出去,坟山影影绰绰地露出很峥嵘的样子。我用手电查看了一遍露台,没见可疑的地方。最后,我走到露台边用手电照了照那棵直抵露台的弯树对叶子说,这棵树不能要了,明天我用锯子来把它锯掉吧。
叶子没回答我,转身进了房间。我跟进去,关上露台门后又说,怎么样,明天我来锯树,这棵树够周妈煮两个月的饭了。
叶子说,算了,还是留着它吧。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那棵树让人轻易就上露台来的。
叶子却说,我想没人再从那里上来了。而如果上来的是鬼魂,锯了树又有什么作用呢?
我无话可说。人在墓园,不想到鬼魂都难。
这段时间,墓园注定了不平静。仍然是早晨,我还没起床便听见楼下传来吵闹声。我急忙走下楼去,看见水艳正像疯了一样地抓住杨胡子的衣领不放,嘴里叫着,你不退我钱,我就和你拼了。
我走过去,将水艳和杨胡子分开,然后对水艳说,有什么事,慢慢讲嘛。
可能是已吵闹久了,水艳的嗓子有点哑,她愤愤地说,我们那块坟地,现在值五万元以上了吧。我们急着给孩子治病,要卖坟地,他不准。退给他,他只给五千元。这是哪里的道理呢?大许你评评这理,我们全家商量后,只要他退三万元算了,可他还是不答应。
这事挺复杂的,我听了好一阵之后才弄清楚。原来,水艳家以前在后山上,后来坟山扩展,她家便被迁到山下来了。在搬迁补偿中,曾对被搬迁者在山上按人头留有坟地。当时水艳还没嫁过来,水艳的丈夫和婆婆两人取得了两块坟地。当时,墓陵公司、村委会和被搬迁者签下协议,这坟地只能自用,不能私自转卖。如确需转让,只能转让给墓园,价格按签约当年的坟地价格计算,每座坟地五千元。
现在,水艳的孩子动手术需巨额花费,她在外打工的丈夫带信回来说,婆婆的坟不能动,就把他那座坟地卖了算了,今后自己死了,把骨灰撒到河里去就行。无论如何,这孩子先天心脏病不治会死人的。想到墓园现在正将这些坟地卖到五万至八万元,水艳一家想让墓园退上三万元不过分吧。没想到,杨胡子说协议上签的五千元就是五千元,一分也不能多。这才让水艳急得想和杨胡子拼命。
这理我还真无法评。一方面,水艳一家值得同情,并且这协议当初就签得不合理;另一方面,钱是公司管着的,杨胡子作为坟地管理人没权力修改协议。
于是我对杨胡子说,这样吧,你替水艳向公司反映反映,多少年过去了,五千元一座的坟可能是说不过去的。
我这话本是合理建议,不料杨胡子指着我的鼻子吼道,你怎么替她说话,吃里爬外的家伙,你给我滚走。
我的头脑里“嗡”了一声,杨胡子终于借故赶我走了。这事比我预想的来得快了一点,不过我早已设计了对付这个危机的办法,所以听见他这样吼叫时并不真正慌张。
这时,水艳已再次哭叫着抓住了杨胡子,并大叫着说,听见了吗,人人都会说五千元不合理的。你们和村上当初一起骗我们,我们的宅基地,我们的玉米地,你们拿去卖了多少钱呀。那山丘上的阴宅你们就卖了一百多万,那就是我婆婆的宅基地呀,你们没良心,要遭雷打的。
杨胡子节节败退,在水艳的抓扯中已被逼到了院里的墙边。突然,他伸手猛推水艳一把,水艳倒在了地上。这一下,水艳不哭叫了,她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双眼发愣地对杨胡子说,好,你敢动手,明天我和婆婆一起来这里,你要不给钱,我们就死在这里给你看。
杨胡子全身抖了一下。
水艳走到院门时,又回过头来说,你不得好死,今天晚上,那坟里的小鬼就会来抓你走。
杨胡子全身又抖了一下,并且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这样一来,我还不用施展我的应急计划,杨胡子已经没有赶我走的精力和心思了,因为更严重的事压在他的头上,他坐在地上时甚至对我露出了求援的眼光。
我对他说,我刚才的话,实际上是帮你下台阶,你怎么不懂呀。
杨胡子仿佛生了大病,他喘着气对我说,水艳这事,我已给公司反映过了,公司说协议不能改,我有什么办法呀。
这场风波发生时,除了我站在漩涡中心外,叶子、冯诗人和哑巴都只站在堂屋外的阶沿上观看,就连最爱管闲事的周妈,也一直平静地坐在厨房门口削着菜,好像她没看见这事似的。我想,这也许表明大家都想帮水艳一把吧,他们想看到杨胡子被逼得同意此事的结局。然而,杨胡子这小负责人,他做得了主吗?
不一会儿,周妈喊吃早饭,这时,杨胡子却没有了踪影。周妈说,别管他,大家吃饭吧。他可能找村长去了。你们不知道,这村长常说,凡是刁民,他最有办法收拾。
我心里不禁打了个寒战,仿佛看见水艳和她婆婆已死在这里似的。我草草地吃了饭,便直奔水艳家去了。因为我感到小鬼之谜就藏在水艳的口中,她一说小鬼会抓你,杨胡子便瘫倒了。
我走到水艳家时,她正在屋里抱着婴儿哭。她婆婆双眼发愣地坐在门口,看见我时便说,水艳说你是个好人,你帮帮我们吧。
水艳也抱着婴儿出来了,我便坐在凳子上和她们聊起来,从搬迁聊到坟地再聊到小鬼,一件使人无比震惊的事就这样被聊出来了。
十年前的一天,当时后山的坟地才刚被开发了一小块,水艳的婆婆去坟地边的树林里拾柴火,那天山上起了大雾,到上午都一直没散去。突然,水艳的婆婆听见近旁的坟地中有人说话,她听出是杨胡子和一个女人的声音。杨胡子说,公司刚来了电话,说你还欠两千元钱没交,今天你不能葬孩子了。女人说,公司不是答应可以缓交余下的钱吗?你看,我把孩子的骨灰都带来了,你们的坟坑也挖好了,你就让我先葬了吧。女人一边说一边哭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水艳的婆婆听见了女人连着说“不不不”的声音,接着又是哭声。再后来,这哭声中掺杂着男人的喘气声。水艳的婆婆感觉到事情不对头,便在雾中凑近去一看,天哪,那女人光着身子躺在坟坑边,杨胡子正压在她的身上呢。水艳的婆婆赶紧退回到树林中,又隔了很久,听见有盖土的声音,还听见杨胡子的声音说,我帮你把坟垒得好一些,让孩子睡得安安稳稳的。女人突然大哭起来。那哭声好像把后山都晃动了。杨胡子的声音说,你这样哭,我得走了。接下来除了女人的哭声,便再没有杨胡子的声音了。那女人在坟边哭了很久,还哭着说,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呀。水艳的婆婆在树林里也听得掉了泪……
我坐在水艳家的门外,听完这事后觉得胸上压了一吨重的铅块似的,许久说不出话来。我猛地站了起来,不然我觉得我会窒息。我上了路,直奔村长家而去。路上几乎没遇见人,路的不远处是坟山,风吹过来,有今天昨夜,昨年昨世的气息。
杨胡子果然在村长家里,看见我走进院子,走进堂屋,他喝问道,你来这干啥?我直视着杨胡子,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来告诉你,坟山上起雾了,尤其是小鬼的坟那里,几步外看不见人。
杨胡子一下子就愣住了。村长从坐着的古式太师椅上欠了欠身子望了一眼窗外说,太阳蛮好嘛,这雾什么时候起的?
我说,这雾已起了十年了。
村长也愣了一下,但立刻大怒,他用手指着我说,大许,你来这说什么胡话,我们正商量正事呢,你马上给我离开!
看见村长动怒,杨胡子立即满脸赔笑地对他说,大许这是关、关心坟山,他说是十点前的雾……
材长不耐烦地打断杨胡子的话说,雾不雾关他毯事,我们这里正火烧眉毛呢。
我立即看着村长说,火烧眉毛,是的,我还要说的就是这事。水艳抱着娃娃带着婆婆,正要去省城告状呢,我刚才在路上拦住了她,让她等村长表态后再说。
村长一挥手说,别拦她,让她去告,到省城她连告状的门都找不着的。
我说,不一定吧。她要找的是报社和电视台,那里的门大着呢,隔半条街就能看见。
村长这才皱起了眉头。我接着说,村长,你也是这墓园的股东,事情闹大了不好吧。杨胡子立即附和道,我看这事得考虑考虑,当初签协议时,公司不是给村上留下一笔不可预见费吗,我想村长你就息事宁人算了。
村长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涨红着脸说,这钱一分也不能多给,对这种刁民,你让一寸他进一尺,不能让。她想去省城找记者,她去不了,西河镇的车站上我派有人把守的,谁敢出去闹事,在车站上就抓他回来了。
村长说完这话,仰头大笑。自他儿子死后,还没见他这样笑过。莲子在堂屋门口闪了一下,也许是发现我在场吧,本想进屋的她一转身又走开了。
村长的笑让我的血往头上涌。我突然大声说道,村长,水艳去不了省城找记者,但是你想没想过,要是记者现在就在你这屋里呢?
村长大惑不解地问,什么记者,在哪里?
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记者证递给他说,对不起了,我现在要开始采访,请你配合一下,我来得急,没带笔和纸,你给我一点好吗?
村长怔住了,看着我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似的。杨胡子凑到村长身边看了我的记者证后,脖子伸出来就像僵住了似的,他立即退到屋角坐下,膝盖有些发抖。
在一个封闭的、铁桶似的地方,记者万岁。我有幸加入了有良知的记者的队伍,这比起我曾有过的特种兵生涯来,一点儿也不逊色。
村长妥协了,水艳可以拿着三万元钱去省城给孩子治病了。我从村长家走出来,快步回墓园去。我在这里待了一百多个日日夜夜,想到即将离开,心里不禁有些怅然。快到墓园时,远远看见叶子站在路口的身影,她还在监视我的动向吗?这都用不着了,我很快会告诉她我的真实身份,并带着她走出这座坟山。
这时,杨胡子从我身后气喘吁吁地赶上来了。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臂,看了看路的两头后,仿佛怕遇见人似的又把我往路边的树林里拉。我随他而去,进了树林,他喘着气说,大许,不、许记者,我在十年前出的那事,你可别给我登在报上呀!
这一刻,我感到我额上的青筋在跳,因为我一下子仿佛听见了十年前的哭声。我说,登在报上,那是便宜了你。你等着警察来抓你吧。下来后你不准乱跑,你跑不了的。
杨胡子一下子带着哭腔说,许记者,我并没强迫她呀……
没等他把话说完,我已经将一个重重的耳光打在他的脸上。我对他吼道,还敢说没强迫,你做的事是世界上最无耻的强迫!
杨胡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哭叫着说,许记者,你饶了我吧,从今天起,我每天早晚给那孩子垒坟擦碑,一直做到我死,还不行吗?我有罪,阎王爷会把我下油锅的,我害怕呀!
我用脚尖踢了踢趴在地上的他说,先这样吧,但是,如果那女人告你,那自有法律管你了。
这时,我发觉树林中有人影晃动了一下,抬头看去,是叶子,她正跑出树林去。我立即走出树林,想赶上叶子对她讲许多许多话。可是,她走得太快,一转眼便在通向墓园的路口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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