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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在看守所里,柳天久与一位姓石的律师见了几次面,通过循循善诱的交谈,石律师了解到柳天久在青少年时期曾经有住桥洞、不愿带同学回家、砍断自己手指、从不当众脱衣服、跟踪恋人约会、挂碎花布隔断同学关系、主动选择到殡仪馆当化妆师等等常人难以接受的行为。

        石律师读过一些弗洛伊德和荣格的书,知道许多具有强迫症状的神经症患者常常不能自制地去采取一定的活动,而自己却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按弗洛伊德的说法,无意识主要来自个人早期生活,特别是幼年生活中那些受压抑、被遗忘的心理内容。那么,这位弑父青年到底有什么生活经验被压抑或遗忘呢?因此,石律师跟柳天久展开了揭示本质的对话:

        “我去过你读书的两所小学,乡下的老师对你评价很高,说你是聪明懂事的孩子;而城里的劳动小学不这样认为,他们说你性格孤僻学习马虎。这是为什么?”

        “新环境我不适应。”

        “那也不至于自个去住桥洞呀?”

        “我不愿回家。”

        “你父亲眼瞎了,不是更需要照顾吗?”

        “眼瞎不要紧,心不能瞎。”

        “一般眼瞎的人心里更透亮,这叫功能转移。我认为他是装糊涂,因为他无奈。”

        “小事可以糊涂,大事不能糊涂。”

        “哪些是不可以糊涂的大事?”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他有杀父仇人?”

        “没有。”

        “有情敌?”

        “不好说。”

        “你妈不是至今还好好的跟你一块生活?”

        “哼哼,万恶淫为首,生活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小伙子,天地父母,不可玷污啊。”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你看到什么了?”

        “我亲眼目睹了人世间最丑陋的景象,从那一刻起,世界就彻底黑暗了。好比天地融为浑沌的一体,又好比自己滑到无底的深渊,总之,从那一刻起,家、亲人、校园都变成虚幻的影子,我只能跟自己说话了。”

        “尽管这样,你父亲也是无辜的。”

        “无辜什么呀,他是心瞎了。”

        “当时他在哪里?”

        “他在楼下望风。”

        “现在他死了,你后悔吗?”

        “你知道吗,我是在做好事,我帮他解脱了痛苦。”

        “他的痛苦是解脱,但你的痛苦呢?你妈的痛苦呢?如果你被处以极刑,你妈的痛苦将是终身的。”

        “是呀,我得想办法,想办法送她上路。”

        “为了解脱她的痛苦?”

        “话不能这么说石律师,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从前有个秀才幼年丧父,他的母亲经常淌过河水到对岸的庙里跟和尚幽会,后来秀才中了举人当了知县,就修了一座桥,这样,他母亲跟和尚幽会就方便多了。可是没多久,他就把和尚给杀了。”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不矛盾,修桥是为母尽孝,杀和尚是替父报仇。”

        “你也要替父报仇?”

        “这件事做起来比较难,我毕竟不是知县。再说了,要杀就得杀掉他们一对狗男女,才算得上雪耻。”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贵人对你们全家的帮助你不应该忘记,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他是在取悦。”

        “小伙子,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体验过这些生活,很多人的生活当中都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但是,对于其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更广泛的社会经验、更深的亲情、更重要的友谊,与正常世界的接触足以弥补儿童记忆中的压抑,并使他们重新与社会和睦相处。正因为如此,他们就慢慢害怕严重恶行的后果了。但是,在你的身上,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我现在看到的是一个不受社会制度约束的年轻人。你感受不到真正的人情冷暖,也没有体会别人痛苦的良知。”

        “那你为什么还要为我辩护?”

        “为了让你有机会重新做人。”

        柳天久故意杀人案公开审理的那一天,海源市人民法院的法庭里座无虚席。随着审判长一声“带被告人到庭”,柳天久被法警从边门带了上来。柳天久头发梳得光亮,看上去斯文而儒雅,他身穿一件浅棕色西装,虽然没戴领带,但里面的衬衣像领结那样笔挺地竖了出来。观众席发出一声赞叹,谁都不信这样仪表堂堂的青年会干出伤天害理的事。

        开庭后,公诉人宣读了措辞激烈的起诉书。紧接着是法庭调查,重案组的童组长是以本案的鉴定人员身份出庭作证的,他当庭列举了从现场获得的物证:一个红色塑料袋和一根破旧的皮带,并做出了说明。童组长还宣读了鉴定结论:柳天久用皮带反剪绑住了柳大志的双手,再用塑料袋闷死了他。

        进入到控辩双方的辩论阶段,公诉人再次简述了案情,然后以严厉的语气着重指出:

        “柳天久论罪应当严惩,只有这样,才能维护社会主义法制,才能平民愤,才能告慰死者的在天之灵。”

        公诉人做完陈述后,辩方律师走到了法庭中间。石律师不但有一种气宇轩昂的风度,而且措辞严密,发言给人一种信服力。石律师例举了柳天久在劳动小学和大火炉职业中专读书期间种种令人匪夷所思的荒诞行径,然后以悲天悯人的同情口吻总结说:

        “审判长、审判员,我的当事人早在童年时期就表现出孤独、缺少同伴、社交焦虑、过分敏感、言词怪僻而刻薄、令人感觉古怪的人格特征。前面所举的例子说明,我的当事人不愿与他人建立亲密的关系,因为他担心因此受到对方摆布;决不肯轻易透露个人秘密,而对别人的一言一行则总要琢磨出隐含的意义。因此我认为,我的当事人患有分裂型人格障碍,请求精神疾病司法鉴定小组进行鉴定。”

        法庭内鸦雀无声,石律师的一番话唤起了观众的好奇心,同时也提醒法官,案件可能另有隐情。于是,审判长宣布:

        “现在由被告做陈述。”

        柳天久先是笑了,马上又皱起眉头,似乎陷入了沉思。“有的人活着有乐趣,有的人活着很痛苦;有的人活得有意义,有的人活得没意义;活着没乐趣的人应该去死,活得没意义的人必须消灭掉。”

        柳天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片嘈杂声淹没了,甚至可以听到有人在说“真是神经病。”

        审判长不得不敲锤,“肃静,请被告不要发表与案情无关的议论。”

        柳天久优雅地抹一抹头发说,“请问法官大人,你怎么知道柳大志死了没有比活着好呢?”

        观众席上轰动起来,审判长再次锤:“现在宣布休庭,由合议庭进行评议。”

        合议庭认为,应该慎重处理此案,进行精神疾病司法鉴定。

        第二次开庭的时候,增加了一位精神病医院的医生到庭作证,他说:

        “柳天久进入小学高年级以来,虽然行为和言语古怪,但并无心境障碍或能解释病情的身体情况、物质使用情况,也缺乏通常见于精神分裂症活动期的妄想或幻觉。根据国际通用的DSM标准,精神分裂的症状是,一、思维不连贯或显著联想松弛;二、紧张性行为;三、情感平淡或明显不适切。只要有这三项中的两项症状,即使没有妄想和幻觉也可以诊断为精神分裂。柳天久的言语有时不连贯,他的情感虽然较一般人肤浅,但没有平淡或明显不适切,更并且没有紧张症状。按照上述标准,本例难以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只是患有轻微的偏执型人格障碍。精神疾病司法鉴定小组召开讨论后认为,柳天久所患的轻微偏执型人格障碍与本案的犯罪行为没有必然联系,具有刑事责任能力。”

        法庭内一片唏嘘,大家翘首以待,看看姓石的潇洒律师还有什么高招。石律师站起来,以一种心平气和的语调开始了他的辩护:

        “审判长、审判员,关于这个案子,调查的事实表明,我的当事人所起的作用,仅仅是将一个塑料袋套进死者的头上。”

        公诉人立即表示反对,认为被告律师恶意淡化案件的性质。

        石律师接着说,“不管这个塑料袋导致的后果如何,事实本身就是如此。那是一个怎样的塑料袋呢,是杀人凶器吗?不是。”

        公诉人再次举手说,“反对!辩方律师这是有意混淆视听,是有意替被告开脱罪责。因为被告绑住了死者的双手。”

        观众席上议论纷纷,审判长敲锤提示:“肃静,请被告律师不要用猜测来代替证据。”

        等观众席安静下来,石律师提高声调说,“事实证明,在整个窒息的过程中,柳大志是安详地死去的,因为他直到死亡都保持了一种姿势。道理很简单,控方拿不出任何证据来证明死者曾经同我的当事人搏斗过,甚至连挣扎过的痕迹都找不出来。我请问公诉人,在没有中毒的情况下,如果是谋杀,遇害人为什么不做任何反抗?”

        公诉人反驳说,“双手被绑了,还怎么反抗?”

        石律师针锋相对,“绑手的过程中为什么没有反抗?”

        控辩双方的辩论一直持续到黄昏,法庭内的气氛异常激烈。最后,石律师使出了杀手锏:请张玉琴出庭作证。张玉琴哽咽抽泣说的几句平常话,有力地证实了石律师的结论:柳天久仅仅是协助柳大志自杀。张玉琴是这样说的:

        “老柳好苦呀,一个要强大男人瞎了双眼,什么也看不见,哪里都去不了,亲戚朋友一个没来,整天在家糊冥钱,就是铁打的硬汉也会想不开。他三天两头说,玉琴,我去死算了,免得给你和孩子添麻烦。我总是劝他,老柳,你可千万要坚强呐,等我们有钱了送上海的医院试试,克隆一双眼睛给你安上。没想到——没想到他顶不住了,呜——呜——呜——”

        柳天久被张玉琴的一番话触动了良心,目送她回到观众席,觉得她要挑起家庭的担子也不容易。这时,柳天久注意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张玉琴就在这张面孔旁边的空位上就坐,没错,他就是贵人。柳天久明白了,石律师是他请来的,张玉琴说的话也是他教的。在柳天久看来,贵人才是杀害父亲柳大志的罪魁祸首,是柳家的悲剧之源。一股热血涌上头颅,站在被告席上的柳天久请求发言,得到批准后,柳天久说:

        “我之所以要结束柳大志的生命,是因为他活着不如死,是成全他。但是,我有办法告慰柳大志的在天之灵,那就是杀了贱人张玉琴,杀了奸夫淫妇,为他报仇。”

        空气凝固了,法庭内一片惊讶,那种心惊肉跳的惊讶,让人感受到柳大志临终前的窒息。

        一审判决很快就下达了,以过失杀人罪判处柳天久无期徒刑。

        “我的故事讲完了。”九爷和小如是坐在外间的水桶上说事的,九爷说,“我就是那个弑父的柳天久。”

        九爷的故事像一场眼花缭乱的魔术表演,对于无法识透谜底的魔术,你能发表什么高见呢?九爷的传奇从早晨讲到黄昏才告结束,小如的心思意念早就被他的经历打磨得麻木了,小如需要时间来消化和理解。现在,小如想问的很简单:

        “为什么你没有送青草盂监狱?”

        九爷撮起嘴,轻轻吹一口气说,“无疑的,这是贵人在从中作祟,目的是让我们母子经常见面。没想到的是,我从来不见那个贱货,她只能从大门外窥探,透过门缝,看一眼号房细细的墙。”

        “把你留在这里,总得有个理由呀?”

        “说我患有轻微偏执型人格障碍,不宜送监狱,需要长时间的康复。”

        “我看你已经完全康复了。”

        “他们要我来这里康复,是非常可笑的。因为康复是恢复一个原有的状况,而我没有什么可以康复的,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任何状况可以恢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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