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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灰暗日子使她想走得越远越好

        本来,她以为在今夜就可以逃离这座城市,回到故乡去开始新的生活了。孰料,结局竟会是这样的……两行热辣辣的泪水从于小蔓那迷茫的眼睛里涌了出来,她没有用手背去擦,一任泪水恣意地淌着。

        人生就像站在一座深渊的边上,当你没有掉下去之前,并不在意自己危险的处境,可一旦掉下去,就很难得救了;而掉下去又是多么容易啊,只要一步走错!

        她于小蔓究竟走错了哪一步呢?

        于小蔓透过泪眼望着拘留所房间顶棚中央一只五瓦的小灯泡,从那里射出的昏黄的微光告诉她,这里的夜是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她侧耳谛听着死一般寂静的四周,突然悲哀地想到,也许今生今世都要与这死寂相伴了。

        五十万元的巨款——还有那枚致命的戒指。这都是怎么回事啊?曾几何时,她还是个清白而又贫穷的女孩,而顷刻间,一切都变了,她突然成了富翁,也突然成了所有罪证的集聚者。经济犯罪和杀人抢劫……而这些赠予者却有着双重身份:既是她的恩人,又是罪犯……是的,她不会说出他们的名字,就是死也不能说出他们的名字。还好,在此之前,当她和赵立民走出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办公楼时,乘其不备,在浓浓的夜色中,她已将装在贴身衣袋里的那封信吞进了肚里。她很庆幸自己临行前对物品所做的分类,否则,如果这封信继续放在箱子的上面,就会落入警察之手……而现在,她却轻而易举地就把这一有名有姓的罪证给销毁了,她不会让警察找到任何蛛丝马迹的。

        当那一个个熟悉而又亲切的面孔在她的脑海里一一闪过时,她的内心一片混乱,是与非对与错好与坏,在这些美丽善良真诚的面孔面前,完全混淆了界限。她是理不清楚的,面对着这个混沌的世界,也许只有三缄其口,还能为她留住最后的一点尊严。至少,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于小蔓喃喃地问着自己,尔后又困惑地摇着脑袋,精神陷入迷离的状态……

        应该说是那个星期一的早晨,改变了她的人生。

        槐树镇的春天就像大多北方乡村的春天一样,天幕深远,万里无云,白天夜晚都刮着三到四级的西南风,有微微的寒意,但却被暖洋洋的日光给冲淡了。在这草木复苏的季节,校园甬道两边的松墙和教室窗外稀疏的林子里,柳树和刺槐在一个冬天里憋足了劲,飞快地生长着,今天伸出了枝条,明天又露出嫩黄的新芽,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绿树叶和青草的气味。脱去了冬装的初中生们,男女全都穿着蓝黑色的有些肥大的校服,这使他们看上去显得有些少年老成。不过,就像春天中复苏的天地间的万物一样,蓝黑色依然掩盖不住少男少女们那洋溢在脸上的充满青春的气息。

        这个星期一的早晨,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刚刚响过,教室里还没有完全安静下来。

        班主任袁老师背着手,走进了教室。

        男生女生们立刻装模作样地板起了面孔,打住了还没嘁喳的话头。

        个子矮小,长着细眯的眼睛和大大的红鼻头的袁老师走到了讲台上,两手用力地撑着长方形的讲桌,很有威严地咳嗽了一声。这声咳嗽就像是一声命令,男生女生们的目光一下子全集聚到了袁老师的脸上。

        袁老师很有些得意地点了点头。

        “利用上课前的几分钟,讲两个问题。”袁老师再次清了清嗓子,用有点尖利的嗓音说,“一是昨天的语文作业个别同学还没交,下课后马上交到课代表那儿。第二个问题是有关辅导费的事,我们班有一个同学也太不自觉了,竟然欠下三个月的辅导费不交。她这样做简直就是在剥削,拿老师们的血汗不当一回事儿。”袁老师越说越生气,嗓音一下提高了八度,“同学们,手拍良心想一想吧,老师为了让你们有一个好的学习成绩,将来有一个好的前途,牺牲了自己的休息时间,辅导你们上晚自习,三个小时才收五元钱,这是多么廉价的劳动力啊!可就这样,还是有人赖账……”

        女生们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看坐在靠窗子第五排座位上的于小蔓,有些人开始小声地窃窃私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男生们也把目光投向窗口。

        此时,那个叫于小蔓的女孩也伸长了脖子,侧着身子,像雕像般地一动不动地向窗外看着。其实,她什么也没看见,窗外那片曾让她感到神奇无比的林子,在她的眼里已变得一片模糊。她只是不想低下她那好看的像长颈鹿一样的脖颈,不想让眼泪流出来,更不想让人看到她那被烧成了火红色的面部。这个曾被父亲于海亮喊做“小苹果”的十六岁的女孩,有着健康的肤色,脸蛋圆圆的,嘴巴圆圆的,眼睛也是圆圆的,前额没有一丝留海,头发全拢到脑后,系成了一个小马尾巴。这使她那很突出的前额看上去十分光洁美丽。只要在阳光下站上半个小时,她的脸上就会镀上一层淡红色,一层跟苹果差不多的颜色。即刻,这少女就变得娇艳欲滴了。她的个子挺高,足足有一米六六了,不过,由于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细长的双腿和还没有隆起的胸部让她显得瘦弱了些,但在同龄人中仍有点鹤立鸡群之感。她的学习成绩也是出类拔萃的,她从不允许自己在学习上懒惰、懈怠,从不允许自己在哪方面落人后边。这些力量来自于父亲于海亮不幸遇难之后。本来,在此之前她是快活的,无忧无虑的,还有点不思进取。但父亲的突然离世对她的打击太大了,这使她在那一夜之间长成了大人。她的脸上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愁苦的表情,人也变得沉默寡言了。她深深地知道自己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换句话说,她是从天上掉到地上来了。父亲活着的时候,从没让她为缴纳学杂费而为难过,从没让她感到生活有什么压力。那时上小学的她,只要回家说学校要收什么费,母亲连秀的脸就拉得老长,母亲从没喜欢过她,母亲怀孕时希望生一个能成为家里顶梁柱的男孩,于小蔓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啼哭,曾让母亲厌恶不已,生气地扭过头去。于小蔓一直很害怕向母亲要钱,她知道在母亲的心目中,把钱花在一个早晚要嫁人的女孩身上,是一种浪费。只要听说学校要收费,母亲就会哭丧着脸唠叨个没完:“怎么老是要钱?奶奶治病加上死后的殡葬费欠下的上万块钱的债还没还一个字儿。”父亲却笑着问:“多少钱?哦,二十块,那就二十块吧。咱再穷也不能让小蔓在同学面前丢脸。这件事就交给我了,我去找邻居借。”父亲这样说着,就走出门去,不一会儿工夫,就拿着钱回来了。父亲在把钱交给于小蔓的时候,母亲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哭起来,边哭边说:“你看看,你看看我嫁给你都过了些什么日子?十几年了,身上穿的还是在娘家做闺女时的衣服,洗得都没了颜色;时兴的金银首饰我有一件吗?还有这房子,当初我嫁你时,你说一定让我住上村东李家那样宽敞明亮的大瓦房……在咱寨花村,我过得最苦,我过的……过得就像旧社会……我都不敢回娘家了,生怕碰上表姐向我讨债……”对于母亲的哭泣,父亲常常显得束手无策。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你别哭了好不好?我会想办法挣到钱的!”

        于小蔓读五年级的那年冬天,寨花村来了两个陌生的男人。他们是为邻省的虎山煤矿招采煤工人的。招工的人说,虎山煤矿是国营大煤矿,各种设施全国一流,下井工人的待遇丰厚,管吃管住,除固定工资外,每月奖金五百到八百。招工人的话让寨花村一下子沸腾起来。这天上午,聚集在村西头碾房门口太阳地里的壮汉们都争先恐后地报了名。但到了下午,招工名单上却只剩下于海亮等七个人了。大多数人打了退堂鼓,他们被父母或是妻子拖了后腿,说是“要想死得瘌,下井背煤块”。但挣钱心切的于海亮和妻子连秀却对这句恶毒的顺口溜充耳不闻,连秀甚至有些兴奋地开始给丈夫准备行装,为此,她又回娘家向表姐借了二百块钱。不过,这回错钱她不再脸红气短,而是有些理直气壮地说:“等海亮去了虎山,很快就还你钱。”父亲是在冬天里一个飘着雪花的夜晚走的,他们要走五十里山路,到一个叫柳河的地方等过路的火车。那会儿,做完作业的于小蔓刚睡下不久,父亲没有喊醒她。父亲只是站在她的床前,为她掖好被角。那会儿,于小蔓正做着香甜的梦,她的脸上红扑扑的,露着幸福的笑容。父亲为什么没有把要去下煤井的事告诉于小蔓,这对于小蔓来说至今还是一个谜。他害怕看到她因了离别而让泪水弄脏了红苹果脸吗?他担心这花蕾一般的女孩会为此而愁眉紧锁吗?不知道,于小蔓只知道父亲是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形下走的。但父亲走后的几个月,一直有信来,也有钱寄来,虽然不像母亲渴望的那样多。一百元或是五十元对母亲来说是微不足道的,这离还那一万元钱的债务相差甚远。“这点钱好干什么呀,连一个学期的学杂费都不够。”母亲埋怨道。于小蔓却为此感到宽慰,即使父亲没有钱寄来,只要写上满满两页纸的家信,于小蔓就满足了。因为这些家信能填补父亲走后留在她心中的那片空白。债务什么的,那是大人的事,有父亲呢,用不着她操心。

        一年过去了,父亲没有回来探家,于小蔓凭着读父亲的信和给父亲写信,来慰藉那颗思念的心。但那时她的日子里仍然有欢乐,因为,她知道父亲还健壮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离她远点罢了。更何况等父亲挣够了还债的钱,就会回来。

        于小蔓考上槐树镇的重点中学了,村里十几个该升初中的孩子中,仅她和她最好的朋友王波考上了重点中学。王波的哥哥王亮早在两年前就考上了大学,在远离家乡的白云大学读法律系。村里人都为他自豪,也为王波一家自豪。王波的父亲是下乡知青,在乡下结了婚后,就没有再回城里。他算是个不太走运的人,还好,两个孩子继承了他的聪明才智,都很有出息。于小蔓写信把这个喜讯告诉了父亲,父亲当即写来了祝贺的信,并随信寄来五十元钱,说是要“专款专用”,给“小苹果”买条漂亮的裙子,作为奖励。

        这天是八月二十四日,离于小蔓新学期开学的日子不远了。到镇上的重点中学念书后,她将要住在那里,只有周末才能回家。母亲决定带她到集市上兑现父亲给她的奖品,同时,也为她买几样住校用的东西。母亲难得有空带于小蔓逛一回集市,因此,于小蔓就像过节一样高兴。她早早地起了床,穿上了表姨家的姐姐送她的一件式样过时却还挺新的小碎花短裤褂,母女俩各自骑着头天晚上从邻居家借来的自行车,一路摇着清脆的铃声朝着十二华里外的槐树镇奔去。

        槐树镇是个古老的镇子,这几年横贯南北的一条马路两边虽然盖起了几幢两层高的楼房,但街面上更多的仍是那些已显破旧的老房子。在这些两间或三间的门头房的门楣上,都挂着鞋店、服装店、五金店、点心铺、照相馆等招牌。最繁华的当属镇子的中间地带,这儿不但有槐树镇仅有的一家电影院,而且还有两家新开的大酒店,镇政府和其他公共设施,如邮政局、新华书店等也建在这里。再往南走,便是公共汽车站,隔着一大片田地的小山包那边,才是镇中学。这会儿,整个镇子都热闹起来,到处都是车水马龙,人嚷马喧的。马路边上,已摆满了来自本镇和其他邻镇村民及小商贩们车拉肩挑背驮来的各种瓜果蔬菜、臭鱼烂虾和廉价的服装布匹鞋帽。集市上人山人海,那些做烤饼、炸油条、蒸包子、烧猪头肉生意的个体户们往往在马路头上占下一片空地,支起锅灶,就干起来。他们挥汗如雨,一手拿铲子,一手抡着自己的食物,向过往行人兜揽着生意。

        于小蔓和母亲从镇北的入口处拐上南北马路,便下了自行车,推着慢慢往前走。

        长这么大没逛过几回集市的于小蔓,一边将车铃摇得响个不停,一边东张西望地看个不停,一会儿,她被从面前走过的少女们款式新颖的连衣裙迷住了,一会儿,她看着那些戴着太阳镜的时髦年轻人发愣,一会儿,她又扭过头去追逐着同龄人脚上的一双透明的塑料凉鞋:“妈,你看,那鞋就跟童话里说的水晶鞋一样。”她新奇地说。

        “你不要看见什么喜欢什么。五十块钱,买不了那么多东西。”母亲有些愠怒的样子。母亲在往外掏钱时,永远都是一副生气的神情。

        “我没说要买呀!”

        “那就不要一惊一乍的。”

        于小蔓不再吭声了,不过,她的眼睛却没闲着,她觉得这个集市真是充满了新奇和神奇。母亲并没有因为于小蔓对那些五颜六色的花布和各种式样的鞋子感兴趣,就在那儿多停留一分钟,相反,她老是催促着于小蔓快走。终于,她们在一个服装摊前停了下来。母亲先是大体看了看,然后指着一件件适合于小蔓穿的裙子问价钱。摊主是个跟母亲年龄相仿的妇女,她很耐心地回答着母亲的问价,也很有耐心地给母亲讲着每条裙子面料的特点。但母亲连试也没让于小蔓试一下,听着人家报价,就连连地摇头。这家看过了,又转向另一家,问来问去,仍是谈不成,几乎所有的衣服在母亲看来都贵得吓人。一开始,于小蔓还挺听话地站在一旁看母亲向摊主问价,讨价还价。看过三四家后,于小蔓终于沉不住气了,就在母亲喊她去另一个服装摊时,她冲着母亲大声说:“不买了!不买了!”说着,一扭头,推着自行车朝来路飞快地往前走。母亲在她的身后喊着:“你等等,你等等!”她没有回头。

        在众目睽睽之下,于小蔓那不争气的眼泪流了下来。穿过人群,她跳上了自行车,边拼命地往前骑着,边伤心地哭着,汗水和泪水将她那张小苹果脸弄得横一道竖一道的,就像一个不满意自己作品的画家,突然用画笔在已完成的作品上胡乱地画着。于小蔓顾不上去擦脸,也顾不上回避行人投来的惊讶的目光,她气乎乎地喘着气,小脸气得透红,圆眼睛哭得红肿,她觉得自己让母亲给骗了,母亲压根儿就没想给她买衣服……

        在拐上通往寨花村的那条大路后,路上的行人变得稀少了,一阵阵凉风迎面吹来,这让她心头的火气也渐渐地平息下来。她回头看看,母亲并没有追上来,便停下车子,想下到路边的河沟里洗把脸。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喊着她的名字,像疯了一样骑着一辆自行车迎面朝她冲过来。

        “二叔!”于小蔓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愣怔着站在原地。

        邻居家的二叔也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满脸的泪痕:“你都知道啦?”

        “二叔,你说什么呀?”

        二叔仔细地打量着她,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问:“你妈呢?”

        “我妈还在集上。”

        “你先回家,我去集上找你妈。”

        “二叔,你找我妈干什么?”于小蔓突然感到有点不对头。她睁大那双红肿的眼睛,盯住二叔惊慌的脸,又一次问道:“二叔,发生了什么事吗?”

        二叔的目光再次在于小蔓红苹果般娇嫩的脸上掠过,他迟疑了一下,叹口气说:“你先回家吧,啊!”说着,就不管不顾地跳上自行车,逃也似的朝着槐树镇方向骑去。

        父亲于海亮惨死的噩耗就是这一天传到村里来的。那是一场事故——矿井瓦斯爆炸,二十三个矿工被困在井下,无一生还……这一天是全寨花村的忌日,和于海亮同去的人中,有五人在这场事故中丧生。八月二十四日这一天,于小蔓那在远方的天空訇然坍塌了。这一天她还不满十四岁,但她知道自己似花如梦的童年就此完结了。噩耗传来后,她甚至没来得及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母亲在集市上得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后,立刻昏倒在大街上。紧接着,就被送到了镇医院。于是,这个始终把丈夫当做摇钱树的女人的意志被彻底击垮了,除了哭泣,她什么也不去想了,甚至对继续活下去都没了信心。她老是念叨着:让我跟他一块去吧,他扔下这么一堆债务让我怎么办?医务人员就劝慰她说:你别这样想,你还有孩子呀!你得为孩子想想。但她却有气无力地说:我不管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没那么大的力量。母亲的话让于小蔓很伤心。但她心里清楚,这就是母亲所能面对的。母亲这个娇小孱弱的女人自嫁给父亲之后,一直依靠在父亲健壮坚实的肩膀上生活,除了唠叨,她真的没有能力为这个家分担些什么。因此,当家庭的顶梁柱突然离去后,母亲便束手无策了。就这样,痛不欲生的母亲一直住在医院里,她把家里的鸡鸭猪羊留给于小蔓管理,把整个家留给于小蔓来支撑。

        父亲的骨灰是姑父和村里其他遇难者家属去虎山矿给一起带回来的。矿上只给了五千块钱的抚恤金。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国营煤矿,而是一家个体开采的小煤窑,安全设施极差,生活条件苦得像“旧社会”,父亲他们住在下面潮湿上面露天的工棚里,拼死拼活地干上一个月,只能拿到三百块钱。为了还清家里欠下的债务,父亲几乎把能得到的每一分钱都寄了回来……出事后,矿主扔下几万块钱,跑得没了踪影,遇难者家属只好带着骨灰返乡。姑父在把父亲的抚恤金交给于小蔓时,这个五尺高的汉子忍不住泪流满面:“收好它,小蔓,这可是你父亲的血汗钱啊!”然而,姑父前脚走,母亲娘家的表姐就登门讨债来了,生生从于小蔓手里抢走了那五千块钱。表姨还说,你妈还欠我五百块,不过,这五百块恐怕这辈子她是还不上了。表姨当着于小蔓的面,气忿忿地说自己算是瞎了眼,不该把钱借给这种没能耐的人。家里出了这样不幸的事后,母亲娘家惟一的亲兄弟只在父亲的骨灰下葬那天露了一次面。舅舅家住在槐树镇上,开着一个小卖部,日子过得不错。因此,舅妈很怕和她们家来往。外祖父母在世时,逢年过节母亲总要回娘家看看,两位老人过世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与娘家便断了来往。

        才几天的工夫,于小蔓不仅经历了失去世界上最亲的人的打击,而且还尝尽了人世间的世态炎凉。她已经欲哭无泪了。她像一个小主妇那样,家里家外地忙着,一大早起来,就要把羊牵到山上拴好,接着就是拉着沉重的风箱煮猪食,提着冷好的猪食一勺一勺倒进猪槽里,把猪喂饱,然后就轮到把鸡窝里鸭窝里已等得不耐烦的鸡鸭们放出来,喂上食,还要清理一下窝里的粪便。这样忙着的时候,就有邻居跑来告诉她,西沟她家的那片花生该除草了,草长得比庄稼都高了。于是,她边汗流满面地应着,边草草地吞食着昨晚邻居二婶给她送来的几个白面火烧。好在躺在医院里的母亲不用她照顾,村里在虎山煤矿遇难的几家人都有人躺在镇医院里,大家相互照应,镇政府说医疗费全免。于小蔓只需过几天到医院去一趟,她去医院看母亲不是为了感情,而是为了义务。悲伤中的母亲越发不拿她当回事了,她几乎不怎么理睬于小蔓,更别提去抚慰孩子那颗受伤的心灵了。母亲看上去真的不打算再过下去了,她居然闭口不问家里的事情,仿佛她一直精心照料的那群牲畜和庄稼压根儿跟她无关。于小蔓可不能不管,如果她也不管,这个家就彻底完厂。吃完早饭,才八点钟左右,于小蔓就不得不提着个拾猪草的筐子上山了。她来到自家的地头,犯愁地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地,果然草长得比花生棵高,那些黄毛草、大蒿草一丛丛地疯长着,要比花生棵高出好几公分。于小蔓有些发狠地蹲下身子用力拔着扎根很深的黄毛草,每拔起一丛,她就生气地往地头上一丢。在不经意间,太阳升到了天中央,这个大火球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上滚动着,连清凉的山风都给烤得热乎乎的,风从地面上掠过时,犹如一阵热浪掀过来,让人感到透不过气。阳光强烈而刺眼,野草和庄稼像是在燃烧,闪着耀眼的亮光。于小蔓那白嫩的脸蛋和脖子开始变得红扑扑的,上面有一种说不出的刺痒,当汗水滴到上面时,还有些灼痛。她直起腰,用衣襟擦着脸和脖子上的汗。她半点做农民的经验也没有,大热的天下地,甚至不知道该戴一顶草帽和一块擦汗用的毛巾。当她发现自己干了大半个上午的劳动成果,只是清除了地头上的一小块野草时,她突然难过地哭了起来。庄稼地里的活对她来说,要比养猪羊难多了。她透过泪眼看着自己被野草勒得起了水泡的手,越发感到了绝望。她坐在地边的草丛中,痴痴地望着远处的黛黑色的群山,她多么希望此刻父亲正走在那山间小路上,可父亲死了,他再也回不来了……仿佛有人猛击了一下她的后背,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她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她的哭声引来了在沟那边拔草的邻居二叔和二婶,二婶抹着眼泪安慰她说,地里的活大伙儿会帮忙的;二叔则默不作声地猫腰到地里干了起来。

        后来,母亲出院了。回到家里的母亲又像从前一样开始家里家外地忙着。这期间学校早就开学了。母亲没有问于小蔓还想不想上学,于小蔓也不再提上学的事。她和母亲就像两个陌生人住在一个屋檐下,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开口讲话,家就像坟墓一样阴沉而又死寂。这天,姑姑和姑父来看望她们。姑姑看着一个多月里变得又黑又瘦的于小蔓,心疼得哭了起来。家境并不富裕的姑姑和姑父当即决定送于小蔓去学校,并为她负担全部学费。母亲没有阻拦,却也没有说一句感谢的话,脸上是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在母亲看来,于小蔓是于家人,于家人要怎样就怎样吧,她管不了那么多。于是,于小蔓又回到学校念书了。

        在失去父亲之后,于小蔓的日子突然变得漫长了,她和母亲之间依然没有什么话可说。每到周末她从学校回到家里,就感到孤独难耐。要不是为了回家拿这费那费的,她宁肯一个人呆在学校的宿舍里。上个周末,她像往常一样从学校回到家里。看着母亲围着牲畜们忙着,她就站在地上发呆。她心里很为难,不知该怎样开口向母亲讨要欠下学校的这笔辅导费。这一次无论如何她都要开口讨要了,她已经拖欠了三个月,再也不能拖下去了。她知道母亲很难,每回学校收这费那费时,她的心里就忐忑不安。按说,钱的数目并不大,比如,校服费七十元,书报费十元,教具损失费十元,试卷费十五元,班费五元,电影费两元,加餐豆奶费九元,开水费三元……对于家庭富裕的孩子来说,这点钱算什么呢?可她就不同了,她向母亲要一分钱都很难张口。她很清楚,母亲原本不打算让她念中学的,母亲拼死拼活地干,只是想还清家里的债务,而不是供她念书。她很害怕伸手向母亲要钱,但这杂七杂八的费用她又不好意思向姑姑和姑父张口。每到一个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姑姑就早早地把书钱和学费给她送来。正是姑姑的坚持,母亲才硬着头皮让她留在了学校里,但当母亲不得不把刚刚攒下的一点卖鸡卖鸭的钱为她支付这些费用时,母亲总是不停地叹气,像是要哭的样子。每每她从母亲手里接过那些零散的票子时,心里真是难受极了。可那毕竟都是十几块钱,最多几十块钱,而这一次却是三个月的辅导费一百五十块啊!母亲是不会给她这么多钱的,再说,也许母亲手里根本就没有这么多钱……天不知不觉地黑了下来。母女俩闷头坐在地中央的破木板钉的饭桌上吃过晚饭后,连灯也懒得开,便又闷头坐在黑暗中。“妈,学校要一百五十元钱的辅导费。”黑暗终于给了于小蔓开口的勇气。在黑暗中,不管母亲如何回答,她都用不着看母亲那张难看的苦脸了。半天,母亲没有回答。于小蔓没有再重复刚才的话。她相信母亲已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她在寂静的夜色中期待着母亲的回答,又害怕母亲的回答。直到她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睡觉时,母亲一句话也没说。第二天早晨,于小蔓六点就该动身去学校了。她起床时,母亲没像往常那样,已坐在灶前烧火,而是关紧了房门,仿佛还在睡着。于小蔓站在紧闭的房门前,到底没有伸手去敲门。她心里明白,母亲是在躲她,母亲不想给她这笔钱。她的眼里一下子涌满了泪水,但她没让泪水流出来,一扭头,饭也没吃,就打开院门,走了出去……

        为了于小蔓欠下的那一百五十元钱,袁老师仍像个碎嘴的老太婆那样喋喋不休地说着。于小蔓的两眼依然死死地盯着窗外,她不敢扭过头去看讲台上的袁老师,可她真希望他马上闭嘴,他完全可以把她叫到办公室训斥一顿,他没有必要像现在这样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个没完,他再这样讲下去,她会忍不住的,羞愧和愤恨会让她哭出来的。可她不想哭,不愿哭,尤其当着同桌李玲玲的面,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眼泪轻易地流下来。不用问,这会儿李玲玲肯定正一脸讥笑地瞧着她。这个长着满脸斑雀比于小蔓大三岁的女孩,不仅人长得丑陋,而且心胸狭窄。她是从别的学校转来的,是她那在槐树镇开夜总会的父亲给学校捐了一大笔,并送给校长一辆二手桑塔那轿车之后,才得以走进槐树中学的。此前,她在普通中学有过留级两年的纪录。班主任袁老师让她和于小蔓坐在一起,是想让于小蔓帮她那愚蠢的脑瓜开窍,可这位有钱的阔小姐却并不看重聪明和才智。她从没把于小蔓放在眼里,就像于小蔓从没把她放在眼里一样。她之所以瞧不起于小蔓,是因为于小蔓的贫穷,于小蔓在同学中穿得最差,学习用具最差,甚至连学校食堂那三毛钱一份的烂菜都买不起,更别提在宿舍里和大家一起分食那些女孩子爱吃的零食了。李玲玲瞧不起于小蔓其实还是源于对于小蔓学习成绩的嫉妒,她尤其不能忍受的是教化学的吴老师在班上表扬于小蔓学习用功的同时,还“号召”她向于小蔓学习。每当这时,她的心里就像打翻了醋罐子一样酸溜溜的。就凭于小蔓那穷样儿,让我向她学习?李玲玲心里一百个不服气。好在班主任袁老师和李校长给足了她面子,常常把她父亲对学校的贡献挂在嘴上,李校长在期末的全校师生大会上,还亲自把一封给她父亲的烫金大红封皮感谢信交到她的手里。尽管如此,李玲玲还是感到心里不平衡,她讨厌比自己聪明的女孩,她恨不能把这样的女孩统统赶出学校。假如没有于小蔓在学习上的聪明,也就没有她李玲玲在学习上的愚笨……

        现在,又轮到于小蔓出丑了……于小蔓知道李玲玲为此该是多么得意,多么兴奋。就为这,她不能哭,她决不哭出来,决不让李玲玲看笑话。于是,她使劲地咬着嘴唇,努力克制着不让那正奔涌向眼眶的泪水流出来。

        假如袁老师的讲话就此打住,于小蔓的生活就会是另一种样子。然而,就在这时,袁老师的话锋一转,讲出了另外的话:“至于这位同学是谁,她自己心里清楚,大家心里也清楚,在这里我就不点她的名了,目的是给她一个改正的机会。”袁老师说到这儿,同学们开始窃窃私语,一些浑头浑脑的男生禁不住交头接耳地问前后座位的女同学:“喂,袁老师说的是谁呀?”霎时,教室里出现了一片嘁喳声。袁老师没有制止男生女生们的交头接耳,反而,他像是很希望大家能就此事小声地议论一番。在停顿了大约有三分钟左右的时间之后,袁老师又换了一副更严厉的口气,用命令的语调说道:“我在这里声明一下,请这位同学马上想办法交纳欠下的三个月的辅导费,否则,就不要坐在教室里。”袁老师停顿了一下又说,“什么时候交上钱,什么时候你再回来上课。学校不是慈善机构……”于小蔓感到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自己的眼里流了下来,她没有时间去擦拭了,她霍地站起身,推开正幸灾乐祸地冲着她哂笑的李玲玲,发疯般地跑出了教室……

        在于小蔓跑上学校通往镇公路的大道时,好朋友王波也从教室里跑出来,不顾一切地追上了她,这个胖乎乎的女孩有着和于小蔓一样贫穷的家庭,在学习上也有着和于小蔓一样的勤奋和聪慧。因此,她们亲如姐妹,无论在教室里还是宿舍里,总是形影不离地在一起,有了难题两人一块解决,有了好吃的东西,也是两人分着吃。当别的女生凑在一块儿谈论漂亮衣服和化妆用品时,她俩却憋足一口气,相约要努力考上重点高中,将来还要念同一所大学……

        王波气喘吁吁地从后面将一只胳膊搭到了于小蔓的肩上:“小蔓,你要去哪?”

        “回家!”于小蔓哭着说。

        “回家?”

        “我没地方可去呀!”

        王波用力地拉住她:“你别急着走,咱们到山坡那边的向阳处坐会儿,想想办法。”

        看着王波那恳切的目光,于小蔓停下了脚步。

        两个女孩手拉手地走到马路边,小心翼翼地下了陡坡,跳过汪着积雪融化后残留着黑污水的河沟,来到一片麦田里。小麦刚刚泛青,有两寸多高的麦苗儿绿油油地覆盖着松软的泥土,山坡上的青草长势很旺,已密密匝匝地开始盘根错节了,一丛丛不知名的小黄花、小紫花、小红花,点缀在草棵间,花梗细细的,嫩嫩的,十分柔弱,花朵却高昂着头,蓬蓬勃勃地开放着。温暖的阳光照着这片姹紫嫣红的山坡,微风吹过来,光波上闪着亮晶的银点,到处都显得生机盎然。这是个没有农事的季节,田野里少有人迹。在高高的天空下,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色麦田变得空旷而又辽阔。也许是这幽静的环境感染了于小蔓,等她们坐到山坡下一块没有长草的空地上后,她的心绪开始平静下来了。

        “王波,我很害怕回家,我一点也不想回家。你知道我妈不喜欢我,我跟她在一起,根本就没话可说。”于小蔓不再哭泣,只是忧心忡忡地说。

        王波满脸忧虑地看着她:“小蔓,你要是真的回了家,一切就全完了。学校这边会说你是自动离校的。”

        于小蔓的眼里复又涌出了泪水:“可袁老师说的再清楚不过了,交不上辅导费,就不要再进教室……我妈是不会给我这笔钱的,她手里没钱,她也不会像我爸那样去给我借钱,我只能辍学了。”

        “可是……”王波那胖胖的脸蛋上泛着红晕,她焦急地咬着嘴唇。她很想帮助于小蔓,但她心里明,自己的辅导费也是妈妈从亲戚家里借来的。

        “我多想留在学校里啊!”过了一会儿,于小蔓悲切地望着远方的地平线说,“可我实在受不了那样的侮辱。你知道吗?袁老师每说一句话,我就觉得像是被他抽了一鞭子。”

        王波眨着细眯的眼睛,苦苦地想着解决的办法。

        于小蔓的目光茫然地看着远处的山峦。该想的办法她都想过了,眼下,她真是走投无路了。

        两个女孩在阳光下默默地坐了许久。后来,还是于小蔓先开口了:“王波,你快回学校吧,该上第三节课啦!你出来半天会挨批评的。”

        “那你怎么办呢?”

        “我只能先回家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如果我妈能给我辅导费,我下午就回来。”

        “小蔓,你别给你妈来硬的,你跟她说说好话,求她帮你一把。就为咱们的将来想想吧!”王波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缕光亮,终于有些放心地站起身来,“你下午可一定要回来啊!就是你妈不给你钱,你也要回来,在宿舍里呆着,再想别的办法。”

        于小蔓点了点头。王波这才恋恋不舍地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于小蔓与王波分手后,一个人慢慢地无精打采地踩着路边的草茬走着。渐渐地,田野被她甩到了身后,前方已出现了槐树镇的轮廓。长途汽车站有几个提着旅行包的人在走动,去城里的早班车已发过了,他们应该是在等上午的第二班车。于小蔓看着停在车站停车场上的两辆米黄色面包车,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我要是能坐上这趟车,远走他乡就好了。只要那汽车一开动,所有的烦恼便都抛在槐树镇。她宁愿淹没在城市的人海里,也不愿坐在镇中学的教室里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脸。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空空如野的衣袋,很无奈地继续往前走。不是集日的槐树镇大街有些清冷,但几家服装店的录音机仍用最大音量播放着招揽生意的歌曲,街面上有几个小商贩担着货物边叫卖边往前走;位于镇中心街东的李小玲的爸爸开的“野玫瑰”夜总会门前则是人来人往的,几个穿着开衩到大腿根的紫红旗袍、嘴唇涂得血红的迎宾小姐正站在门口与客人拉拉扯扯。小姐们的年龄看上去比于小蔓大不了多少,她们的举止让于小蔓感到很不舒服,她有些生气地将目光从那片紫红上移开;一个喝得烂醉的中年男子从前面一家小旅馆里出来,歪歪斜斜地冲着于小蔓走来,当他走到于小蔓跟前时,那张充血的脸上突然露出了怪笑,龇着一口大黄牙,用半生不熟的本地话说:“小姐,想挣钱吗?我这儿有的是!”那人用手拍着自己的裤裆处。于小蔓简直是怒不可遏了,她朝着醉鬼呸了一口,便逃也似往前跑去。经过一家油条店铺的门口时,那股油炸面团的香味让她的嘴里流出了口水。她觉得肚子里饿得难受。今天早晨,她是赌气没吃饭就来到学校的。她想象着那一根根金黄色的油条香喷喷的滋味,就有点迈不开步了。吃的欲望一时间甚至让她忘记了刚才在学校那屈辱的一幕。此时此刻,能饱饱地吃上一顿油条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但她深知这只能是妄想。于是,只能一口一口地吞咽着口水,恋恋不舍地走过了油条店铺。

        于小蔓像游魂似地在镇子的大街上游荡着,她百无聊赖地走过电影院、图书馆、镇政府门口和几家饭店、旅馆。在镇子南北大街的最北面,她舅舅家开的兴隆百货店门头不大,生意还算红火,远远地,她总看见有人从里面买了东西走出来。她从没进过这个百货店,尽管每每从这里经过时,她就有一种进去看看的念头,但她知道自己进去后,等待的必是舅妈的白眼。

        也不知这样游荡了多久,于小蔓霍地觉得又饿又累,她很想靠在什么地方坐一会儿或是睡上一觉。她的两腿发软,眼皮发沉里空荡荡的。也许她该回家了,回到位于村子西头那座死气沉沉的破房子里去。除了回家,她真的无处可去。无论她在这个镇子上游荡多久,也不会有人家向她敞开大门的。可她不想回家,她很害怕在母亲那里得到的那个“结果”。一想到自己将永远地离开学校,她的眼前就一阵阵发黑,明亮的天空刹那间变得一片灰暗。然而,她还是一步步挪到了槐树镇通往寨花村的东西路口。就在她踌躇不前的当儿,一辆拖拉机开上了沙土路,她认出开拖拉机的是寨花村人后,连想也没想,就冲人家招了招手。此时,开车人也认出了于小蔓,便停车让她坐进了后面的车斗里……

        于小蔓走进家门时,脸上的泪滴已被春风给吹干了。不过,那红肿的眼睛仍留有哭过的痕迹。她脸上的表情是冷冷的,心里却充满了仇恨和愤怒。她咚地一声推开院门时,母亲正弯腰趴在猪圈的石板上,往猪槽里舀猪食,嘴里还颇为亲昵地唤着“呐呐呐……”于小蔓连看也没看母亲一眼,就梗着脖子往屋里去了。屋里乱糟糟的,泥土地面上湿乎乎的,鞋底踩上去呱唧呱唧响,地上堆着没烧完的柴草,炕上堆着没有叠起来的被褥,泛黑的桌凳上蒙着厚厚的尘土,盖着木锅盖的大铁锅里,还在突突地冒着热气,空气中是一股猪食的酸味。于小蔓三步两步走到后窗前,哐地一声打开了自冬天开始一直封得严严的窗户,霍地,一阵西南风猛地扑进来,泥土和破碎的塑料纸吹了一地,屋门也砰的合上了。

        “你开窗干什么?”母亲提着猪食桶走进屋里,生气地问。于小蔓把头探出窗外,背对着母亲说:“我热。”

        母亲没有吭声,闷头打开锅盖,从煮猪食的锅里拿出一个锅撑子,撑子上放着两个黑不溜秋的的面卷子和一碗滴了油的咸菜。这是母亲的午饭。“你吃吗?”母亲问。

        于小蔓实在是饿坏了,就走过去,拿了一个面卷子,又回到窗前,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吃了下去。母亲没有吃午饭,不知是因为忙,还是吃不下。她把另一个面卷子放到碗架子上面的饭筐子里,咸菜也端到了锅台后面,然后,把瘦小的屁股放到泥锅台的角上,用一把断了柄的大铁勺子搅拌着锅里的猪食。

        这时候,于小蔓仍僵僵地站立在后窗前,她真不愿回过头看母亲那张苦瓜脸,看她那蓬乱的头发,苍白的皮肤和露着肉的不整的衣衫。

        “你怎么回来了?”过了好一会儿,母亲停下手里的勺子,不冷不热地问。

        “你知道。”于小蔓仍没有回头。

        “我知道什么?”

        “你没有给我辅导费,我被老师赶回来了。”于小蔓猛地爆发了,她回过头,恨恨地看着母亲,“我再也不去学校了,这回你可省心了,家里还多了一个劳动力……”说到这儿,于小蔓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早就知道你不想让我上学了,你老是用钱拿捏我,让我在学校里丢尽了脸,我恨你!恨你!”

        猛地,母亲把手里的铁勺子扔进锅里,身子挨着土坯垒起的锅台,转过头,木木地看着于小蔓,脸上是一副不愠不火的神情,仿佛于小蔓正在冲着另一个人发泄,她只是个看客。

        于小蔓越说越气:“你逼着爸爸去煤矿,让他惨死在那儿,现在,你又来逼我……”于小蔓说出这句话后,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这样恨母亲,母亲在父亲出事之后为什么总躲着她。母亲是有愧的,假如当初母亲能像邻居二婶那样,死啊活地不让二叔去虎山,父亲就不会惨死,于小蔓就不会因为没了父亲而变得如此可怜,为了一百多块钱,受尽侮辱和歧视。难怪村里人都在议论,母亲没有对父亲说一句阻拦的话,母亲还生怕父亲改变主意。于小蔓恍惚还记得,母亲那张小苦瓜脸在父亲决定去虎山的那几天,曾经露出过笑容,仿佛家里有了天大的喜事。这就是母亲背着于小蔓所做的一切……于小蔓这样想着,心头的怨恨积郁得更深了,她尖着嗓子喊道,“是你害死了我爸爸,是你让我成了没有爸爸的孩子……”于小蔓有些歇斯底里地恶狠狠地瞪着母亲。蓦地,在于小蔓猝不及防的情形下,母亲操起搅拌猪食的铁勺子,朝着她扔了过来。于小蔓一闪身,铁勺子穿过玻璃飞到窗外,顷刻间,正屋地上到处都四溅着碎玻璃碴。

        “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于小蔓踩着碎玻璃碴,哭喊着朝小屋跑去,并用力地关上了房门。

        母亲没有追上来,当于小蔓趴在床上伤心地哭泣时,屋外却是一片出奇地寂静。于小蔓哭了一会儿,再听听外屋仍然没有一点动静,她想母亲大概已背着筐子上后山的松林拾柴禾了。母亲是不会来哄她的,母亲看上去很柔弱,小个头,小脑袋,小鼻子小眼睛,单薄的身材,细瘦的胳膊和棍子似的小腿,很值得让人爱怜,因此,她被丈夫于海亮宠坏了,在这个家里,从来都是丈夫哄着她,却从没听她说过一句迁就别人的话。是的,她决不会像别人家的母亲那样,对于小蔓说一句:我错了。她不会!即使她真的错了,她也不会在于小蔓面前承认。这也许正是她们母女间不能相互理解的根源。假如她能告诉于小蔓她手头该有多拮据,于小蔓被老师赶回家她有多难过,感到多么对不起孩子,于小蔓就不会这么恨她了。可于小蔓知道母亲自己还有满肚子委屈。虽然她一直没有说出来,她也不屑于把这些说给于小蔓听,但于小蔓心里很清楚,至今,母亲仍认为自己让那个叫于海亮的男人给骗了,那个男人一甩手走了,把这样一个债台高筑的家留给了她,把这样一个赔钱的女孩留给了她,把毫无希望的日子留给了她,背着这样一身债务,拖着一个女孩,她甚至连再嫁的机会都没有,没人愿意收留她们,更何况,她残存的一点少妇的姿色,也早就被这个贫穷的火坑给糟蹋了,才三十几岁的她,已像秋天的芦苇一般干枯了,泛黄了,榨不出一点嫩绿的浆汁来。母亲觉得她的日子就跟这三间低矮的破房子一样黑暗、潮湿,没有生气。因此,她连发泄怨气的机会都给自己剥夺了,她不想说什么,一切都随它去吧!

        于小蔓在断定母亲已出了家门后,便不再哭了。她呆呆地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心里越发感到茫然了。母亲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就在刚才,她已拿到了“结果”。于是,她不由自主地想着自己未来的日子。几年之后,李玲玲成了趾高气昂的大学生,而母亲为了能得到一点嫁妆钱还债,却早早地将她嫁给一个在集市上开小店铺的油嘴滑舌的男人,她成了那男人张口就骂举手就打的妻子,成了一个孩子脏兮兮的蓬头垢面的妈妈……于小蔓不敢往下想了,她脱掉鞋子,爬上床,拉过堆在墙角的散发着汗臭味的被子,蒙头躺了下来。厚厚的被子挡住了从窗子外面射进来的阳光,于小蔓为自己营造了一个黑暗的天地,尽管这让她有些透不过气,但她喜欢这样躲在黑暗的空间。一开始她还睁大眼睛,惊诧地四处看着,脑子里仍胡乱地想着,渐渐地,她的眼睛便打起架来,思维也变得模糊不清,在一种毫无意识的状态下,她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她突然醒了过来,当她弄清楚自己是躺在自家的床上时,睡前心头的那股苦味又涌了上来。她不想起来,不想去面对眼前的日子,于是,她只是把头上的被子掀开了,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天色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暗了下来,从窗外透进来的光亮是淡灰色的,摆在床前的从奶奶的奶奶那辈传下来的旧衣柜看上去已是黑漆漆的一片。屋外仍没有一点声音,更没有饭菜的味道,就连往常此时最热闹的院子里,也是一片少有的安静,没有母亲哄牲畜们归窝时的呼唤声,那些鸡呀鸭呀猪啊羊啊仿佛都睡熟了,半点声响也没有。诧异使于小蔓禁不住从床上坐起来,她直起身子,趴到窗台上,透过脏乎乎的窗玻璃,向着院子里张望。院子里的天色虽然有些灰暗,却依然明亮,什么东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首先,她看见紧紧关着的院门已上了门闩,也就是说母亲已准备睡觉了,往常她们总是在睡觉前才闩门的。可那些鸡鸭们呢?它们还没有归窝,主人怎么能睡下呢?蔓的目光在院子里搜索着,于是,她看见有几只鸡耷拉着翅膀,躺在院中央。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它们像是死了,只有死了的鸡才耷拉着翅膀啊!她慌忙跳下床,赤脚来到外屋。外屋的屋门也闩上了,她顺手拉开电灯开关,接着又打开了屋,即刻,她被院子里的景象惊呆了:在厕所边的石台上,躺着两只分明已死去的灰鸭子,那只已有几十斤重准备卖给饭店的公羊,直拖拖地倒在草堆旁,二十几只鸡全死了,泥土地上到处是灰一片白一片的。于小蔓不敢相信地揉着眼睛,当她确信眼前的景象不是梦时,便不顾一切地跑到院子里,在死鸡死鸭中间跳着来到了猪圈前,她回来时母亲正亲呢地唤着的克郎猪也毫无声息地趴在臭哄哄的粪堆里。她随手拿起一根棍子,朝着猪肚子捅了几下,克郎猪居然一动不动。

        “妈——妈!”她终于又惊又怕地喊了起来,“你快来看哪!”小院里没有母亲的回应,依然是一片死寂。

        于小蔓不由全身一阵颤栗,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怖朝着她袭来。她赤脚朝着母亲住的西屋跑去。

        屋门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窗帘已拉上了,什么也看不清。但于小蔓还是认为母亲就睡在屋里。她大声地喊着:“妈——妈!”一手伸到床上去摸,一手抖抖地拉开了电灯。

        床上空空的,连被子都没有。窗上有一团红,耀眼的红。母亲——那个叫连秀的女人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了窗棂上。她那孱弱而又瘦小的身体被结婚时的红妆包裹着,显得越发没了体积和分量。就像一只长方形的红包袱挂在了窗前。她的脸朝着窗外,留给于小蔓的只是一个像红包袱一样的背影,惟有那一绺绺披散在脖子上像于草一样泛黄的头发,还着一股女人的味道。在她脚下的窗台上,铺着迭成了厚厚的方块的被褥,这些硬梆梆的保温性能很差的东西想不到在这儿派上了用场——母亲是踩着被褥把自己的脖子伸进绳套里的……

        “听说她什么也没给你留下?”几天以后,在槐树镇中学的女生宿舍里,王波边帮于小蔓收拾着她上次被赶回家时留在大通铺上的行李边问。

        “她毒死了家里所有的牲畜。”于小蔓淡淡地说。从她的口气中听不出半点悲伤。“这样也好,这个家我再也没有什么可留恋得了。”

        “她做得可真够绝啊!”

        “她恨我!”

        “可她为什么没有毒死你呢?”

        “她想让我活着受苦。她知道活着比死难得多。明摆着,她带走了她所有的心爱的牲畜,却把我扔下了。”

        “你恨她吗?”

        “是的。”

        “可没有了她,你一个人怎么过呢?去你姑姑家吗?”于小蔓摇了摇头。

        王波将她的铺盖用绳子捆好,放到铺边:“课本也带走吧!”她看着堆在曾经属于于小蔓的那块床铺头上的一堆书说。

        “不要了。”于小蔓的口气仍是淡淡的。

        “就这么着结束了……”王波的眼圈红了。她怜悯地望着于小蔓那张已没了红润的苹果脸,“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呢?”

        于小蔓想了一会儿才说:“你能把你哥在白云市的地址给我吗?”

        王波一愣,问:“你要去白云市?一个人去白云市,那儿离家可有好几千里地呀!”

        于小蔓有点发恨地咬着嘴唇说:“我想走得越远越好。”她这样说着的时候,眼里霍地涌满了泪水。

        “你哪儿来的路费钱?”王波问。

        “我把家里的那几件破家具全卖了,还有粮食和柴禾。”

        “欠债都还清了吗?”

        “我拿什么还啊?”

        “那他们会放你走?”

        “我告诉他们,到白云打工挣钱,就是为了还他们的债。”

        “这么说你真的要走了。”

        于小蔓点了点头:“我一天也不想再等了。”

        王波把写好的地址塞到于小蔓手里,两个女孩就这样泪眼对着泪眼地站在那儿,谁也不说一句话。

        “当当”,几声上课的铃声打破了宿舍里的沉寂。

        “我得走了!”于小蔓说。她用衣袖擦干了脸上的泪水,一甩脑后的马尾辫,脸上露出了决绝的神情。

        王波为于小蔓提着行李,于小蔓跟在她的身后,两人默默地朝着学校的大门走去。在她们的身后,不时传来课间男女生们的打闹声。

        这时,像是害怕背后会有人追上来似的,于小蔓突然加快脚步,抢在了王波的前面。她越走越快,几乎是在跑。她害怕看见班里的同学,更害怕遇见那些熟悉的还挺喜欢自己的兼课老师。她不想再哭了,决不再哭了!

        还好,在这短暂的课间,大家都在自己该活动的天地里,没人到通往校外的大路上走动。来到学校大门口时,于小蔓停下脚步,回过头,朝王波伸过手去:“把行李给我吧,你该回去上课了。”王波顺从地把行李递给她,却没有马上走开。

        “你回去吧!”于小蔓催促着。

        “你……你还会回来吗?”王波忍不住抽泣起来。

        “我会回来的,我当然要回来!为了你,我也会回来的!”于小蔓一字一顿地说,像是在宣读自己的誓言。说罢,她一扭头,飞快地往前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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