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正中被捕的那天夜晚,消息像四季交叉汇集的风,快捷敏锐地拍打或推开一扇扇人的心扉,使世人或感到温暖、炎热,或感到清凉和寒冷。第二天,这股风从事发地点的附近迅速向外扩散、蔓延,让各地和各种不同类型的人,感受着不同季节的气候和温度。消息是世界上传播最快的事物,尤其是与人类相关的消息。但是消息也是最容易产生偏颇的事物,尤其是通过民间渠道传播的消息,就像土炮发射的炮弹,当射程远的时候,偏差也就越大。现在,关于田正中被捕的种种传闻,没有一种有我叙述的准确,因为田正中被捕的时候,我就在现场。
那是九月十六日晚上,田正中和他点名找来的几个人正在云塔度假村打牌,准确地说是赌博。而我像往常一样,坐在田正中的身后,帮他管钱——自从田正中第一次带我来云塔度假村3号别墅看他们赌博,以后的每个星期至多半个月都要来这里一次,并且基本上都带着我。因为常来常往,我才发觉3号别墅名义上是宾客住所,而其实是田正中的私人官邸,因为除了田正中从来没有什么宾客被安排进来。只有田正中来,别墅的门才能打开。他每次聚赌的场所,基本上都固定在这里,唯一变换的只是赌博的对象而已。比如上个星期他点名要建委主任、柳镇镇长和企业局长来参赌,那么这个星期就可能会是矿业局长、工商局长或某乡乡长。总之不断地更换参赌的官员,就像荒淫的皇帝频频地更换交媾的嫔妃一样。他点到谁是谁,而谁被叫来和田正中一起赌博,都不会不识抬举,因为只有在县委书记面前表现自己赌运不佳,官运才能享通,就像后宫的嫔妃谁被赤裸着送上龙床,不能叫做被糟蹋,而要称之为临幸一样。
这天晚上,能有幸与县委书记田正中聚赌的三个人是:工商局长石超、交通局副局长周大勇(原田正中的司机)和包工头莫文东。邀请他们的口贴是我传的,而且是上午我用电话通知他们。田正中每次授意我发通告的时间都很早,是为了让被点到的人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充足的钱。他只是在金钱上考虑如何有备无患,却万万想不到在给他的臣下足够的时间准备钱的同时,也给了和他敌对的郭明足够的时间从玉树地区赶到柳县——逮捕田正中的时机有了。当我在电话里这样告诉郭明时,一直等着我这句话的郭明像箭一样的声音立即刺进我的耳朵:山永,你千万要把田正中稳住,今晚要是不能把田正中人赃俱获,我饶不了你!郭明带着队伍闯进云塔度假村3号别墅的时候,田正中赌兴正酣。郭明涌上心头的第一感觉一定是庆幸没有扑空,因为他看见田正中像是一只石洞中的禽兽席次安坐,这正是他要捕获的猎物。第二感觉恐怕是佩服坐在田正中身后边的那个人,因为他看到此人正在机智沉着或津津有味地把大叠的钱往桌子上押,当然他肯定意识到这是替田正中下的赌注。但愿这个人在他心目中被认为很了不起,因为这个人就是我。
我肯定田正中看见郭明在后,郭明看见田正中在前,因为田正中看见郭明的时候,郭明已经把逮捕证亮出来,出示在田正中面前,并严肃说道:“田正中,你被逮捕了!”田正中依旧坐着,只是把面转向了说要逮捕他的人。“是你说要逮捕我的吗?”他说。
“请你站起来!”郭明说。
田正中站起来。“我站起来是因为我正想站起来,不是由于你的强迫。”他说。
“那没关系,”郭明说,“就像不管你在还是不在逮捕证上签字,你都要被捕。”
田正中藐视郭明和他只有四个人的队伍说:“凭你一张纸条和几个人,就想逮捕我?”郭明说:“我们另外还有四个人,他们与我们同时进入你的家中,估计正在打开你的保险柜。”
“强盗!”田正中说。
郭明毫不未弱:“我们应该这么称呼你才对。”
“你们来得好快呀,”田正中说,“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的?”
“东风,反腐败的东风!”郭明说。
“东风?那你认为我是西风吗?或者你臆想我腐败吗?”
“不是臆想,你就是腐败。”
“证据,”田正中向郭明伸手。“证据呢?”
“你想我要是没有证据,会来抓你吗?”郭明说,“三年前我就想查办你,但是没有查成,是因为我搞不到证据。今天我来抓你,是因为我掌握了证据!”
“什么证据?”
郭明说:“关于你违法犯罪事实的证据,我都掌握了。”
“谁给你证据?”
“你想知道吗?”郭明说。
田正中说:“是的,我想知道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往我身上撒尿?!”
“不是撒尿,是用刀子捅你的要害,把你肮脏腐烂的脏腑一点一滴、一件一件地挖出来,让老百姓唾弃,用法律来审判你。”
“谁?!”
郭明说:“看看你身后的人。”
“黄山永?!”田正中说。他惊愕地回望着我,像一只将被推翻的猴王哀怨地顾视着蜕变背离的猴子,或者像一名将被废黜的首领痛心地盯着自己阵营的叛徒或奸细。“是你吗?”他将信将疑地质问。
我没有吭声,或者说无言以对。面对一个信任我甚至宠护我却被我倒戈反对的人,我不知道如何应付,尤其是我的假面被撕开的时候。我感到局促、赧颜、心虚,甚至感到卑鄙和无耻,因为在田正中和他那个营垒人的意识里,我没有任何理由出卖他或从背后捅他刀子。在我被郭明“清除”或落难的时候,是他接纳了我,并亲信到让我当他的司机。可到头来敲响他丧钟的竟然是我?我不敢声明我其实是郭明精心谋划插入柳县的卧底,我才是郭明的亲信。
“为什么?”田正中继续质问,“你跟我将近一年,我有什么亏待你的地方吗?”我还是不吭声,但是我摇了摇头。
郭明说:“让我来告诉你吧。”他走过来,把我从田正中身边拉到他的身边。“黄山永其实是我的人,为了摸清和掌握你的一班人违法犯罪的线索和证据,我才密谋策动让他到柳县来,用我们的行话或通俗的说法都称是做卧底。所谓黄山永因为打人被拘留、党纪处分、勒令离开检察院,其实都是我一个人谋划而由山永独自承受行使的苦肉计。我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让一个我信得过的并且智勇双全的柳县人,把他派到柳县来,打入你腐化而顽固的营垒内部。这个人就是黄山永。黄山永做了我四年的司机,我信得过他,而他又是柳县人。我为什么要选柳县人?是因为我清楚以你为首的柳县的贪官们恨我,因此我分析你们也会以为我不喜欢甚至讨厌柳县人。所以借故把黄山永从检察院和我的身边‘踢’开,你们不会不信以为真。你们果然相信了,接纳了根在柳县的黄山永。你们以为是我郭明的异已,就能成为你们的知己,所以你们相信和任用一个被处理的人,甚至把他要到你的身边当司机,因为你觉得他跟我有怨而你对他有恩,所以他一定会紧跟你和忠于你。你太相信自己的感觉了,而我也巴不得你如此自信,不然到今天我还没有证据来到你横行霸道的地面上,逮捕你。”
郭明慢条斯理地说着,就像是一个聪明的教师教育一名蠢笨的学生。而田正中不时掠过嘴边的冷笑,却丝毫看不出他的愚拙和迟钝。他对郭明冷笑,像降落到我身上又在我身上融化的冰雪,浸淫着我的皮肤,使我顿时通体透凉。
“黄山永,请你来给我戴上手铐。”田正中说,“我最后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
我无动于衷,或者说我麻木不仁。
“来呀,”他说,“有威风凛凛的检察长为你撑腰,你有什么不敢的?”
我看着郭明,因为我感觉自己受了刺激。郭明说:“说得好,你来给他戴手铐吧。”然后他跟队员要了一副手铐,交给我。
我拿着手铐,想象自己是一名猎户的儿子,拿着绳子去捆绑掉在陷阱里的野兽。我缓缓地徒步上前,与其说小心翼翼,不如说是战战兢兢,因为我从没拿手铐铐过人,就像猎户的儿子第一次亲自擒拿兽物的时候肯定也会提心吊胆一样——担心野兽挣扎,还害怕野兽反咬。那么他满脑子都是和野兽搏斗的想法。
我就是如此。我意想田正中不会让我轻松地给他戴上手铐,我估计他会打我耳光,至少朝我吐唾沫,因为他的心里充满着对我的愤怒。那么他要打我的耳光就让他打我的耳光吧。或者默默承受他恼恨的唾骂,只要最终能把他铐住。但是我错了——田正中居然非常平静和乖巧地让我给他戴上手铐。在我靠近他之前,他已将双手抬起,软和地伸直,等着我用手铐铐上。我开始还不相信他会这么束手就擒,怀疑他在麻痹我,然后猝不及防地打我耳光。可是当我像捉蛇一样捉住他的手时,我感觉他的手毫无动静,像死蛇一样。我平安地铐上他一只手,又铐上另一只手。当他的手已经没有打我耳光的可能时,我想他只能朝我吐唾沫了。我注意着他的嘴,预想甚至期待着唾液像飞虫一样从洞穴似的口腔里飞出来,然后撞碎在我山崖似的脸上。
但是我又错了,因为我没看到横飞的唾沫。他的嘴封闭着,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然而这时候,田正中嘴唇动了——可怕的冷笑又像冰雪一样飘落到我的身上。我不明白这个已失去权力和自由的人,还有什么值得可笑的事?
“你哥哥黄山树,”田正中说,“他可不会像我这样乐意请你给他戴上手铐的。”
“你说什么?”我急忙说。
“你终于吭声了,”田正中说,又是一笑。“我的意思是说,你的哥哥黄山树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他不该在我面前打保票,保举你进柳县县委,到头来他将会和我一样,为自己轻信麻痹追悔莫及。”
“我哥哥和你不一样,他不会后悔的。”我说。
“你以为你哥哥是什么东西?”田正中嘲弄道,“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是一丘之貉!我遭殃了,你哥哥还有好?假如我想戴罪立功,把你哥的事情抖露出来。你想铁面无私的检察长郭明,会放过你的哥哥黄山树吗?”
“你住嘴!”我说。
郭明把手一扬:“把他们带走!”四名队员快步上前,分别押住了四名涉嫌行贿的案犯。
刚愎自用的田正中在走过郭明的身边时,对郭明说:“过不了多久,你会乖乖地把我放了的!”
“是吗?”郭明说。他想往下说,但手里的对讲机忽然有人喊话:“检察长,检察长!”郭明对对讲机说:“我是郭明,请讲。”
对讲机:“检察长,我们在田正中家的保险柜里,发现存折十二张,总额五百一十六万元!现金人民币七十万,美元五万,港币十万,以及金银首饰一批!”郭明说:“很好!全部登记没收,然后在县城东道口等我,我们在那里会合!”郭明拿着又寂然无声的对讲机,接着对田正中说:“刚才对讲机里的话,我想你都听到了。你不是说过了多久,我会乖乖放了你吗?好,只要你能把保险柜里的全部资财解释清楚,经过政法机关检验证明每一笔资财的来源都是合法的,我就放了你!”田正中缄口不语,像一头被麻醉而且束缚的野猪,被押上为他而来的警车。他将被秘密和武装送往外地监所关押审讯,那是一个除了专案人员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监所——它远离柳县,也不在玉树地区的其它地方,总之那是一个尽量保证不被各种势力插手和干涉的理想之地。
郭明说,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但我不是信不过你。
我说我明白。
这时候我们是同坐一辆车上,开车的人是我。这是我开了快一年之久的柳县县委书记的专车,但是现在车上没有县委书记,他坐到检察长郭明那辆车上去了。而他现在恐怕已不能算是柳县的县委书记了。郭明坐到县委书记的车上来,目的只是为了和我说话。
“山永,恐怕现在还不能马上为你恢复名誉,你得等我把这个案子办完。”郭明说。
“没关系,我能等。”
“等把这个案子办完,我再专门来接你回去,并且隆重地开个庆功会,给你嘉奖。”郭明说。
“你的嘉奖最好别搞形式主义,我不要奖状和奖章。”我说。
“当然,”郭明说,“给你奖金。”
“多少?”
“那得看能拿出多少。”
“我现在存有两万块钱,是田正中赏给我的。”我说,“到时候我把它交出去,你再当奖金发给我。”
“不行,哪能给你这么多?”郭明说。“再说这笔钱也不能当奖金发呀,这是赃款!”
“我其实也知道不能,”我说,“我只不过想向你交代我有这笔钱,不然到时候别人说我隐瞒赃款,你无法为我作证。”
郭明说:“在逮捕田正中之前,你就跟我讲过你有这笔钱,你自己倒忘了。”
“我没忘,我记得那次我还求过你,田正中的案子会牵涉很多的人,但别让我哥牵进去。”
“原来你是为了你哥而提醒我。”郭明说,“是的,你求过我。”
“我现在再求你。”
“是不是刚才田正中提到你哥,你怕了?”郭明说。
我说:“是的,我不可能不怕。”
“他那是吓唬你,别信就是。”郭明说。
“可万一那是真的呢?”
“那我答应你,我不让你哥有事。”郭明说。
“谢谢你。”我看了一眼郭明,然后全部注意力都朝着前方,前方是县城。我驾驶着豪华名贵的奔驰从云塔度假村飞奔在通往县城的路上,十分钟走了十公里,还有两分钟就到县城。郭明让我把车速减慢,因为装着人犯的警车还远在我们身后。后来他索性让我把车停下来,下了车站在路上等候。他要换乘那辆警车,和他的队伍与犯人一同进城,跟另一支搜捕小分队会合,然后星夜赶往外地的监所。
警车跟了上来,郭明钻进警车。我们就此分别。
我想郭明是否听到了我在警车身后为他摁响送行喇叭声?因为这天晚上刮着北风。我不知道迎面扑来的北风是否阻断了我悠长的心愿和问候?但是在前方警车尖利的笛声,我却清楚分明地听见。它被北风裹着,像巨大的岩石轰响着从山顶滚向山底。在这股强大的声音到来时,我的声音是多么微不足道。它吞没了我的声音。我沉没在振聋发聩的声音里,被声音埋藏,或者被声音砸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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