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择席的毛病,换了床睡不着,要这要那,让老太太一夜不安。”春雨问道,“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睡在老太太那里?”
“那还不容易明白,怕芹官‘偷荤’啊!”
春雨脸一红,“老太太也是,”她略有些气恼,“是怎么想来的?莫非斋戒的规矩,芹官不懂;我也不懂?”
“是啊!还有好笑的呢?老太太还特为让我来交代;是怕秋月也不懂,话说的不明不白。其实,秋月能不懂吗?”
春雨默然;然后突如其来地问说:“秋月到底怎么样呢?真的打算伺候老太太到寿老归山?”
“伺候到寿老归山倒容易;就是往后的日子难过。”
“我也就是说的老太太寿老归山以后的日子。”春雨接着又说,“老太太心思最细,最能体贴人情,想来总也替秋月打算过吧?”
“谁知道呢?”
“太太跟震二奶奶倒不问一声?”
“不便问。”锦儿答说,“一问倒像容不下秋月,巴望她早早嫁了出去;好把老太太的那一把钥匙交了出来似地。”
春雨复又沉默;心里在想,那一大把钥匙如果由秋月交了出来,会交给谁?难道是交给震二奶奶?“不!”她在心里断然决然地对自己说:“应该交给太太。”
“我走了,还得去找朱妈。”锦儿摇摇头说,“还得好好费口舌呢?”
“怎么?”
“还不是那回事!”锦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得小厨房,朱妈正在跟她管采买的下手对帐;一见锦儿,赶紧站了起来,满面堆笑地招呼,关照现沏好茶;又问有什么点心,赶紧盛出来,殷勤异常。
“不用,不用!”锦儿连坐都不肯坐,“我把震二奶奶交代的几句话,说完了就走。”
“坐一坐怕什么?来,”朱妈将她拉到里面,“这里暖和。”
“初一吃斋——。”
“太太吃斋?”
“太太也吃,不过是素斋;初一、初二两天,只老太太那里备一桌好素斋,其余都是普通的好了。”锦儿又说,“书房里那桌饭,你也可以不管,让大厨房去预备。”
“喔,”朱妈很仔细地问:“太太那里,震二奶奶那里;还有芹官那里,都是普通的了?”
“对了!太太、震二奶奶、芹官都在老太太屋里吃。”
“是,是!老太太那桌素饭,一定讲究。”朱妈精神十足地说,“我新请的这个于嫂做素菜;我只能替她当下手。”
“她知道不知道咱们家的吃素斋的规矩?”
原来曹家吃素斋,极其认真,有两个规矩,一个是从锅杓到餐具,都另有一套,绝不沾半点荤腥;再有一个规矩,不准用荤腥的形制与名目,那是曹老太太的见解:“什么素鸡、素鹅的;还花好大工夫做出那个样子来,倒像万般无奈才吃斋似地,可见得嘴里吃斋,心里杀生,自己骗自己,真是不怕罪过。”
“我知道,我会告诉她。”
“对了你跟她好好说明白。咱们家的素斋,又省工、又省料;可惜她的手艺,只怕使不出来。”
“那里,正是这样,才显她的手艺。至于说料,可也不省,冬菇,冬笋,贵得吓人。”朱妈笑一笑说:“锦儿姑娘,告诉你个笑话:山东来的大白菜,如今是吊在水果铺子里论两算的,叫什么‘胶菜’。”
“出在胶州叫胶菜,就算论两算,总也不能贵过火腿吧!再说,本地黄芽菜也很好。经了霜的蔬菜都又肥又嫩;只看她的手段。”
“她的手段是好的;加上好配料,包管老太太赞一声好。”
“那也等菜上了口才算数。”锦儿急转直下的说:“你算算,都是些萝卜、青菜,又少了三桌上饭;书房也不用管了,那得省多少钱出来?”
朱妈一听这话,顿时拉长了脸;好半晌才说了句:“这也得扣钱啊?”
“当然啰!添菜你是不是另外开帐。”
“那,那不同!”朱妈赶紧将她拉了一把,低声说道:“上回你不是说,震二奶奶夸我的鸡包翅好;你又喜欢吃我做的点心,你说个日子,我做了来孝敬。”
“不相干!你也不必破费;我也不敢领情。老实跟你说吧,震二奶奶交代了;那两天你省下来的菜钱不少,也不扣你的了;不过甜咸荤素四锅腊八粥,可得叨你的光了。”说完起身就走。
朱妈望着锦儿的背影消逝,怅然若失!原以为两天只备素菜,可以落下好几两银子;不想震二奶奶的算盘太精,要她贴补一顿腊八粥,照例可领的八两银子落空;还得搬动一套专制素菜的炊具与餐具,极其费事,真正白忙一场。而且,这是于嫂第一次献手段,下锅的材料,不能太马虎;也许要赔上几文,亦未可知。
越想越窝囊,也越想越不甘心,满腔怨气不出,只有发泄在震二奶奶身上;只要跟于嫂在一起,便谈震二奶奶如何刻薄,如何欺上罔下,以及如何风流,私底下给震二爷戴的绿帽子,何止一顶?
“朱姐,”于嫂向左右看了一下,低声说道:“我也听见过震二奶奶的一段新闻,不是你提起,我还不敢说呢!”
“喔,”朱妈心想,她所听到的新闻,当然亦是震二奶奶的风流故事,所以极感兴趣地问,“莫非最近又跟后街上的那个大侄儿,小叔子有一腿了?”
“不是,不是!说是新闻,实在也是老古话。”于嫂问道:“从前苏州李家有位少爷,是这里的亲戚?”
“你是说抄了家的李织造家?”
“是啊。听说那李织造是这里的姑老爷——”
“你弄错了!”朱妈纠正她说,“是舅老爷。李织造跟我们老太太,同父不同母;他的那位少爷,才真正是大少爷,十六、七岁就上万银子的花;有一年来,说我做的鱼翅好,一赏就是五十两银子的一个大元宝。舅老爷也是极厚道,极好面子的人;那知道后来会抄家,连姨太太都当丫头似的,叫媒婆来卖掉。好人没有好下场,也不知是那一世作的孽!”
“是啊!从苏州到湖州,沿太湖的人也都是这么说。他的那位少爷,人称‘鼎大爷’——”
“一点不错,我们也叫他鼎大爷。”朱妈又说,“他比震二爷小好几岁,不过辈分反而长一辈。鼎大奶奶和震二奶奶,听说是表姐妹;所以——。”她突然有所领悟,睁大了双眼望着于嫂,压得极低的声音:“莫非他也偷了震二奶奶?”
“还不是!”于嫂坐到朱妈身边,声音低得仅仅只有两个人听得见,“不过也不知道怎么样?我听说还是震二奶奶偷了鼎大爷。”
“喔,在那里偷的呢?在苏州,还是在这里?”
“那就不知道了。只知道是李家抄家以前不久的事。”
朱妈想了一下问:“你是听谁说的?”
“是从雨珠庵听来的;那里的当家天轮师太,跟鼎大爷相好,是无话不谈的,这件事就是从天轮师太嘴里漏出来的;是没有亲耳听见,不过一定不假。”
“你怎么知道不假。”
“我有个堂房的婶儿在雨珠庵做佛婆,她从不说假话的。她告诉我,李家抄家的那年冬天,鼎大爷因为遭了官司要用钱,特为回南来告帮,约了震二奶奶在雨珠庵见面;两人见了面的那种神气,一看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一看就知道,是一床上睡过的人。”
“嗯,嗯!”朱妈又睁大了眼问:“那么,那次在雨珠庵是不是又上了床呢?”
“没有。”
“为什么?”
“这还用问?朱姐,”于嫂笑道:“女人总是女人;天轮师太就算四大皆空,这上头到底看不破的。能容得他们胡来吗?”
“对,对!这道理很容易明白。”朱妈想了一下又问:“告帮呢?震二奶奶帮了他没有?”
“怎么没有帮?帮了一万银子;还说实在凑不出来,能凑一定多凑。说了好些过意不去的话!”
听这一说,朱妈的怨气就不止从一处来了,“哼!怪不得这么克扣咱们?”他咬牙切齿地说:“上万银子倒贴姘头,真死不要脸!等着瞧吧,总有一天——。”
“朱姐,朱姐!”于嫂吓得脸都白了,“你可千万不能闯祸!”
朱妈从骂了那句“死不要脸”,怨气消减了一大半;笑笑拍一拍她的手背,安慰她说:“我也不过说说而已。那里会不知道轻重?倒是你,像今天的话,跟我说说不要紧;可别跟别人去说。尤其是那个锦儿,死帮她主子,更得当心。”
“我知道。”于嫂又说,“看锦儿的模样,倒也像是忠厚的。”
“忠厚的无用,所以就犯贱了。她主子是个有名的醋坛子,待她一点都不好!她跟震二爷同房,她主子还半夜里起床去听壁脚;只要稍微亲热一点儿,你看吧,她就有脸色看了,她主子拉长了脸,就像该给一千,给了八百似地,好难看的脸!她就能看得下去,还死帮着她主子苛刻别人。你说,这不是犯贱是什么?”
“原来震二奶奶是这么一个人!”于嫂颇有不能相信之感,“照这样说,待震二爷也好不到那里去!”
“一点不错。”朱妈微带幸灾乐祸的神情说:“你看着吧,总有一天有把戏你瞧!”
初一一早上了书房,朱实已经在座位上了;芹官恭恭敬敬地作了揖,待回自己座位时,朱实喊住了他。
“今天不必上书了。”他说,“在圣人面前行了礼,你就回去吧!”
“是,”芹官问道:“先生呢?是不是也是上午回府,我叫他们预备车子。”
“你不用管我;我自己会交代爵禄。”
说着,棠官也到书房,给老师、兄长请过安,随即走到“先师之位”前去燃烛点香——“有事弟子服其劳”,每逢朔望在先师神主前行礼时,都由棠官执役。
依次行过了礼;朱实将这天放学的话,跟棠官也说了一遍,然后向芹官说道:“孟子:‘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后汉书,礼仪志:‘凡斋、天地七日、宗庙山川五日、小祠三日’。为袓母完愿,是件大事;斋戒一日是不可少的。最好独处静室,息心静虑,体会斋戒之道。”
“是!”芹官肃然相答;又想到不能“独处静室”,须向老师申明便又说道:“家祖母交代,让我陪她一起斋戒。”
“那也可以。你去吧!”
于是小兄弟俩双双向老师作了揖,辞出书房;芹官顺道送了棠官,也不回双芝仙馆,迳自来与祖母作伴。
“咦!”正在亲自检点香篮的曹老太太问说:“这么早就放学了。”
“老师给一天假。”接着,芹官将朱实的意思转述了一遍;语气中特别着重“代祖母完愿,是件大事”这句话。
“朱先生真是极至诚的人!”曹老太太很高兴地说;又问芹官:“你回去过没有?”
“没有。”
“应该告诉春雨,人已经在这里了。”
“我知道,”秋月答应着,随即出屋,找到一个小丫头说:“你到双芝仙馆跟春雨去说,芹官今天放假,在老太太身边了。芹官今晚上住这里,有现成干净被褥,叫春雨不必预备了;只把明天要穿的衣服送来。”
“还有,”芹官赶出来叮嘱:“有一部书叫‘摄山志’,你随手带回来。”
“什么志?”小丫头问说。
“干脆写个条子,”秋月建议,“免得弄错。”
“也好!”
“你请进去吧!我去拿笔砚来。”
芹官知道她卧室中有副笔砚,是专为记帐用的,便即说道:“不用拿来拿去了,干脆我到你屋子里去写。”
于是秋月领着他坐到她素日记帐的位子上,取张纸,又为他揭开墨盒;等芹官写上“摄山志”三字,随即持了字条去交给小丫头。
芹官却还坐在原处,因为案头有个小本子,将他吸引住了;这个小本子是用竹纸、丝线装钉的,上面有三个字:“绣余吟”。不由得大为惊喜;心中自语:原来秋月还会做诗!这可真是大大的新闻了。
于是,他毫不迟疑地将小本子取了过来,正待揭开第一页;只听有人喝一声:“不许看!”接着一伸手来抢那小本子——自然是秋月。
芹官的动作也很快,抢先按住小本,望着秋月笑道:“我真想不到你会做诗。”
“不是我做的。”羞红了脸的秋月说,“我是拿人家的诗,抄着玩儿的。”
“既是人家的诗,看看又有何妨?”
“不行!我的字太丑;不能见人。”
“可是,题在封面上的字,我已经看见了。写得很好哇。”
这下,秋月想不出遁词了,便即说道:“好吧,我念给你听。”等芹官一松手,她很快地将小本子抢到手里,藏在身后,“没有什么好看。你请吧!”
“不!”芹官耍赖,“你不给我看,我就不走。”
“别胡闹!”秋月说道:“你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不许乱开玩笑的。”
这句话很管用,芹官想到老师所说的,“静心息虑”的告诫;立即庄容答说:“对!改天再说吧。”
说完,走回堂屋,只见曹老太太,已将香篮整理好了;“明天派何诚跟了你去。”她说:“反正放学,他也没事。”
“是啊,派他去最好。”
“烧完香要写缘簿。你知道不知道怎么写?”
“不知道。得老太太先告诉找。”
“你写‘信女曹李氏敬献灯油银二百两’,跟知客僧说,随便那天。拿缘簿来取银子。”
“是!”芹官问,“每一处都是二百两?”
“不!看情形,栖霞寺是二百两;此外替你备了斋饭的,不管你吃不吃,都是二百两。”
“干脆就在栖霞寺吃斋好了。”秋月插嘴说道,“跟去的人一大堆,也只有栖霞寺方便。”
“这话也对!”曹老太太又说:“秋月,你叫人把他爷爷出门常用的那口箱子抬了来。”
那口箱子从未打开来过,而且为了怕曹老太太触景生情,兴起哀思,一直将它锁在库房里。秋月也只见过这口箱子的外貌,并听说过箱子里所装的全是进京需用之物;到底是何物品?一无所知。此时听曹老太太突然要找这口箱子,自不免奇怪。
“这还得找震二奶奶开库房。”她问:“老太太倒是干嘛要这口箱子啊!”
“里头有芹官用得着的东西。快找去!”
于是秋月叫人从震二奶奶那里取来库房钥匙,将那口箱子取了来;蓝布箱套已为积尘染成黑色,里面一口轻便的藤箱,箱钥就拴在手把上;曹老太太亲自开了锁,掀开箱盖,一时视线集中,都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值得曹老太太如此重视的东西?
一看却都不免失望,只有芹官喜形于色;因为首先入目的,正是他久思不得的“辽东曹氏宗谱”。据他知道,连曹氏在南京的族人在内,只有曹俯有这么一本宗谱;他经常取出来对族人的生死存亡、升迁调动,加以补注;用完了亲自锁在柜子里,仿佛视如拱璧。芹官几次想跟曹俯要求看一看,只以怕碰钉子,始终不敢开口。不道无意之中得偿宿愿;这一喜,自是非同小可。
正待伸手去取时,曹老太太已一面检点,一面开始解释,她说:“咱们曹家是宋朝曹武惠之后。出关的始祖是安国公一支;安国公有三个儿子,长房、二房,都在关内;你爷爷每一次进京,一路上总有人来认本家,所以得带这么一部宗谱,好叙辈分。”
除了宗谱以外,还有一部康熙五十年的“缙绅录”,此外便是拜匣、护书、名帖,以及笔砚纸张,凡是旅途拜客应酬需用之物,应有尽有。
最后,曹老太太找出一个绵纸包;泛黄的新棉花中裹着一块羊脂玉牌,长约三寸,宽约寸许,上刻“斋戒”二字。
“这叫‘斋戒牌’。”曹老太太说,“皇上冬至祭天,夏至祭地,都得住在斋宫;能够进宫,到得了皇上面前的臣子,都得挂这么一块斋戒牌。讲究的用玉;马虎的用块木牌,写上斋戒两个字也行。这块牌拾你吧!”
“是!”芹官很庄重的答应着;先请个安,方站起来,用双手去接玉牌。
“你就挂上吧!”曹老太太交代秋月,“看有什么丝绳子;黑的最好,蓝的也可以;别种颜色都不行。”
秋月去剪了一截玄色丝绳;就玉牌上方的圆孔中穿过,替芹官系在大襟衣钮上,同时说道:“再过个五、六年,进宫就用得着了。”
“巴望的就是那么一天。”曹老太太说,“也不知道我瞧得见,瞧不见?”
“为什么瞧不见?”秋月抗声相答,倒像跟人吵嘴似地,“芹官还要挣一副一品夫人的诰封给老太太亲眼瞧一瞧呢!”
“那是想得过分了。能像他爷爷那样,做到三品官,替他娘挣个‘淑人’的封号,我就躺在棺材里人都会笑。”
一提到身后之事,虽然曹老太太自己豁达,言笑自如;芹官与丫头们都不免伤感,尤其是秋月,眼圈都红了,强笑着埋怨:“老太太是干嘛呀!无缘无故说这些没影儿的话。”
“好了,好了!”曹老太太赶紧抚慰着说:“我不提了。”
口中这样说,心里又是一样想法。她是枕上灯下,不知思量过多少遍了;对她视如“命根子”的唯一的亲骨血要说的话,不是三、五天谈得完的,但芹官年纪太小,未必能领会,不如不说。这几个月从曹俯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以及从朱实读书以来,气质大有变化,已很懂事了。难得有今天这样一个机会,不宜错过。
其时已近中午,马夫人与震二奶奶接踵而至;邹姨娘听说曹老太太为了完愿吃斋,亦茹素两天,她是饱餐了来的,但正好赶上开饭,少不得也帮着照料席面。
“牌搭子倒是现成,不过今儿斋戒,不能成局。”震二奶奶说,“果子酒是素酒,老太太不如喝两杯;回头好好歇个午觉。”
“要说果子酒是素酒;高梁、江米也不是荤腥,那不是白酒、黄酒都能喝了?”曹老太太问道:“斋戒能喝酒吗?”
“好像在那部书上见过,斋戒能喝酒。等我想想。”芹官低头凝神想了一会,突然扬起脸来,很有把握地说:“能喝!有出典的。”
“你倒是仔细想想。”马夫人告诫着,“别弄错了,那可是罪过。”
“太太请放心!错不了;错了,罪过是我的。”
“胡说!”曹老太太喝一声,“你才多大的人,能顶得起罪过?”
“你也是。”震二奶奶拉了芹官一把,埋怨着说,“你把出典说清楚了,让老太太能放心喝酒,不就完了吗?”
“好,好,我来把出典讲明白。典故出在汉书上,叫作‘齐酎’;这个齐字当斋字,就是斋酎。酎字酉边傍一个寸字;味厚的新酒,叫做酎。老太太若还不信,我去拿汉书来给老太太看。”
“老太太怎么不信?”震二奶奶说,“不过我得问清楚,是要新酒不是?”
“是。”
“什么叫新酒呢?”
“照汉书的注解:‘正月旦作酒,八月成,名曰“酎”’反正隔年谓之陈酒;当年酿的都算新酒。”
“那就行了。老太太爱喝的荔枝酒,我是今年五月里酿的。”
“大概不假!”马夫人笑着对婆婆说:“听他背书背得有板有眼,不像是瞎编的。”
“娘!”芹官出声如撒娇,“我几时瞎编了?娘这么说,倒像是我不知骗了老太太多少回似地。”
“你啊!”震二奶奶伸出纤纤一指,在芹官鼻子上点了一下,“别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花好大心思想骗老太太一回都骗不住;你就敢说不知骗了老太太多少回?”
此言一出,笑声四起;秋月冷眼旁观,知道曹老太太为震二奶奶说动了,便即提高声音问道:“言归正传;荔枝酒可在那儿啊?”
“马上就有。”站在门口为震二奶奶接应的锦儿答说:“叫人去取了。”
等酒取到,菜亦上桌;于嫂倒是练了一套香积厨中的好手艺,无奈禀承曹老太太的意思,素菜不准耍花巧,以致无用武之地,不过老老实实几种家常做法。只是上上下下,久饫肥甘,偶尔吃一回素菜,反倒胃口大开;尤其是芹官,用五香蕈油拌的面,一连吃了两中碗,是极少见的事。
餐桌上由于曹老太太容色甚庄,让震二奶奶意会到是斋戒,不敢多说笑话,所以这顿饭吃得很快。饭罢,曹老太太喝了一盏消食的普洱茶,渐有倦意;马夫人便首先示意,“老太太该歇午觉了。”她说,“扶到里面去吧。”
于是秋月扶着曹老太太到里间,在床前那张靠榻上躺下;马夫人亲手替她盖上一张毯子,震二奶奶拨旺了火盆中的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直到曹老太太闭上眼睛,方始与马夫人悄悄退了出来。
外面新添了一张床,是为芹官预备的,震二奶奶捏一捏垫褥,点点头说:“厚是够厚了。”又问:“芹官呢?”
“让阿祥请出去了。”冬雪答说,“大概是朱先生有功课交代。”
“喔,”震二奶奶又问,“明天要起早:今儿是谁坐夜?”
“今儿坐夜的多了!外面是杨妈;里面是我们三个轮班儿,每人一个更次,到四更天全都起来了。”冬雪答说,“震二奶奶请放心,误不了。”
“芹官有择席的毛病,换了地方不易睡得着,你们可千万小心,别弄出声来;让他刚睡着,可又惊醒。”
“是的。春雨已经告诉我们了。”
“明儿穿什么衣服,春雨送来了没有?”马夫人问说。
“送来了!”冬雪打开了衣橱,里面挂着一件宝蓝宁绸的丝棉袍;玄色团花缎子的马褂;另外还有一件鼻烟色的俄罗斯呢长袍,是压丝棉袍用的。
“山上风大,光是这件袍子怕压不住。我看得穿他二哥的皮大氅。”震二奶奶又说,“偶尔一回,也不算乱了规矩。”原来曹家的规矩,男子非二十五岁不能着皮衣,所以震二奶奶这样说。
“能穿得上吗?太长了。”
“有两件。一件短一点儿;我叫人取来看。”
不一会将大氅取到,水獭领子狐腿里,就大雪天也足够御寒了;只是比一比长袍,仍旧长了三寸之多。
“得缝上去一截,不然就拖脏了。”从里屋出来的秋月说:“交给我吧!”
于是马夫人与震二奶奶各自归去,秋月便将大氅捧回自己卧室,找出针线。动起手来;缝到一半,只听门帘微响,抬眼看时,却是芹官。
“到那里去了?”秋月仍旧低下头去穿针引线,“半天不见人。”
“跟阿祥在说话。”芹官指着衣服问,“这干嘛?”
“预备你明天上山好穿啊!是震二爷的大氅,稍为长了一点儿。”
“秋月——。”
“你先别跟我说话,就几针了!缝好了你试一试,看合适不合适?”
芹官便不言语,静悄悄地坐在旁边看;由于她是低着头,所以芹官可以毫无顾忌,是第一次恣意细看。
一细看才发觉秋月和那一个丫头都不一样,皮肤虽白,却欠滋润;头发虽亮,全由膏沐;而且眼角已有极细的鱼尾纹。芹官恍然有悟,原来这就是憔悴!
是为谁憔悴呢?他在想,以秋月这个年龄,总不外乎为了“生怕黄昏,离思牵萦”而憔悴;但她矢志不嫁,意中无人,根本就不会有“因郎憔悴”之事。她的憔悴,完全由于日夜照料老主母,心力交瘁所致。
这样想着,芹官既感动又感激;透过泪光,却又突然有所发现,脱口惊呼:“你头上一根白头发!”
语声刚落,只听秋月“啊哟”一声;芹官的泪光中,一片鲜红,他急急用手背拭去盈眶的泪水,定睛细看,只见秋月用右手两指,急急捏住左手的拇指;为了缝纫需要而铺在膝上的一方细白布,猩红点点,看样子创口还不小。
“怎么回事?”芹官站起身来,仓库四顾,手足无措。
“你别着急!不要紧。”秋月用极沉着的声音说:“五斗橱第一个抽斗,有个装药的木头盒子;里面有老虎骨头。”
这一下提醒了芹官,象牙,虎骨锉末,皆可用来止血;像这种轻伤急救,他看得多了,所以不必秋月再教,取块虎骨,找张白纸;一时没有锉子,可用剪刀来刮。
“这把剪刀很快,你可当心,别跟我一样,绞下一块肉来。”
“喔,”芹官一面刮虎骨,一面问道:“怎么会绞了指头了呢?”
“我是绞线头——。”她没有再说下去。
芹官想一想就明白了,是听说有了白头发,一惊误伤。心里愈觉歉然;手中亦就加快,刮下来一堆末子,看看够用了,方始住手。
“现成的白布。”秋月教导着,“你撕一条下来;有八分宽就够了。”
芹官照她的话做,但以布质细密,一时竟撕不下来;脸胀得通红,依旧文风不动。
“只怕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秋月笑道,“你先拿剪刀绞个口子,不就好撕了吗?”
“对,对!”芹官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竟没有想到。”
于是下了一剪刀,接着使劲去撕,应手而裂;只听极清脆的一声,手中已多了一条八分宽的一条带子;然后让秋月松开手,将虎骨末子敷在伤口上,用带子扎紧,急救告一段落了。
“疼不疼?”
“还好。”秋月指一指大氅说,“我的手脏了,你自己拿起来,披上我看一看。”
“不用试,一定刚好。”
“不!披上我看。”芹官便依她的话,秋月又说,“到外屋自己照一照穿衣镜去。”
“不用了!”芹官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大氅长短,根本就不关心;把它脱了下来,堆在椅子上,拿起那方沾了血的白布说:“这个给我。”
“干什么?”秋月神色凛然地问。
芹官不明白她何以有此严重的表情?只老实答说:“我是想起‘桃花扇’想把这方白布添上枝叶,不也是很好的一幅红梅?”
“你真想得出。”秋月笑着说了这一句;随正色说道:“你先搁下!等我想一想。”
芹官不敢违拗,将染了血迹的这方白布,很仔细地平铺在五斗橱上;回头问道:“要不要找老何来,给你仔细看一看?”
“你不用管,我会叫人——。”刚说得半句,看见夏云踏了进来,秋月便即改口说道:“夏云,你去找何大叔,说我把指头绞破了,现在敷上虎骨包扎好了;看还要什么外敷内服的药,你顺手替我带了回来。”
“怎么弄的?好端端把指头绞破了?”
“还不是缝那件大氅不小心的原故。”
“快去吧!”芹官也帮着催促,“别多问了。”
此时两人想到的,都是那根白头发,一个起身坐到梳妆台前,揭开镜套,亲自检点;一个自告奋勇地问道:“要不要我把你那根白头发拔掉。”
“恐怕不止一根。”
于是芹官走到她身后,仔细检查;果如秋月自己所说的,不止一根——。
“很多吧?”秋月在镜中看看芹官问。
“不,不!三、五根而已。”
“你拔下来我看。”
芹官便拔下一根,住手问道:“疼不疼?”
“拔根头发那里会疼?”秋月微感不耐地说:“你别这么婆婆妈妈行不行?”
芹官不免自槐;一言不发地拔下来五根白头发,心里却又不忍了!其实至少还有五六根;怕说多了,秋月更为伤心,只好再骗她一骗。
“没有了。”他说:“你也少操些劳;叫夏云、冬雪多动动手。”
秋月想说,夏云、冬雪只能操劳;不能操心。但话到口边,却又忍住。想到芹官能如此体恤,知道白发因何而生,心里不免酸酸地又难过、又好过。
“你请出去吧!我收拾收拾,看老太太也快醒了。”
“不!”芹官答说,“等夏云回来,看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反正痛一阵子,有一两天不方便就是了。”
“都是我不好——。”
“不怪你!”秋月不愿他多说;更不愿他自责,“我左手不能下水,劳你驾,绞把手巾让我擦手。”但紧接着又说:“算了,算了!水是冷的,别冻着了。”
“不要紧!外面炉子上坐着一壶水,应该早开——。”
“不,不!”秋月更为着急,“小祖宗,你就安安分分替我坐着,别胡出花样!开水泼出来,烫伤了,怎么得了?”
“也不过提壶开水!就看得我这么没用?”芹官嘟起嘴说。
“不是说你没用。什么人干什么,不能勉强的;你有你会干的事,我不拦你。”
“那么,”芹官乘机说道:“最近我学画花卉,自己觉得还看得过去;你把那方白布给我。”
秋月想了一会问道:“你画得了怎么样?”
“当然送给你。”
“也别送给我——。”
“那我就自己收着。”芹官抢着说道:“什袭珍藏。”
“也不行!画好了来拿给老太太。”
“行!”芹官不胜欣喜地;拿起白布,细细端详,已在研究一幅折枝红梅的章法了。
“秋月,”芹官又想到了一件雅人韵事,“赶明儿个等我画好了,你来题一首诗,怎么样?”
“嘚!嘚!我的诗怎么能见人?”
“其实我的画又何尝能见人,不过好玩而已。”
“好玩也要玩得中规中矩,不然就是小孩子胡闹。”秋月又说,“你画画,我题诗;身分不配,算什么名堂?”
“也没有什么不配——。”
“好了,好了!”秋月抢着说道:“总而言之两个字:不行。”
芹官怏怏若失;但转念想一想,觉得她所说的,“好玩也要玩得中规中矩,不然就是小孩子胡闹。”这两句话大有道理;不由得又深深点头。
秋月却误会了,以为他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自以为得计的花样,不可不防;便正色说道:“来,来!咱们俩来个约法三章:第一、我根本不会做诗,你别跟人去胡说;第二、我今天绞了手指头的事,你也别跟人去说,只当不知道这回事。”
芹官想了一会答说:“还有件事,你头上有几根白头发,我也不跟人说。这才是‘三章’约法。”
“对了!”秋月欣然,“你能这样子;我还会在老太太面前替你多说好话。”
“谢谢你!不过,有一点,你说根本不会做诗,是骗人;骗人的话,我为什么要相信?”
听他似乎有理;秋月沉吟了一会说:“就算会做,也不过跟女先儿的‘七字唱’一样。”
“那是好坏;总不能说不是诗。”
“你觉得是诗,就算是诗好了。”
“有的诗稿,能不能给我看看”
“不能!”秋月断然拒绝。
“你不能我也不能!”芹官威胁着说:“你别说我耍赖。”
秋月拿他毫无办法;只好稍作让步,“除了这件事以外,你另外再提一件事,我答应你就是。”她又加了一句:“君子不强人所难!你得做个君子。”
芹官是服软不服硬的性情,听她这么说,便不忍作难,想了一下问说:“你做诗是怎么无师自通的呢?”
“我给你看样东西。”
秋月取出来两大本册子,定制绿格子的稿纸,丝线精装;封面题补四个字:“静如诗草。”下面署款“楝亭”。
芹官一见惊喜,“原来大姑的诗稿在你这里!”他说,“还是爷爷替她题的封面。”
“你翻开来看吧!还有让你受用不尽的东西。”
这“静如”便是曹寅的长女,由先帝“指婚”,嫁给“镶红旗王子”,即是现袭爵的平郡王福彭的生母。这两本诗草,是曹寅当年亲自课督的成绩;芹官如获至宝似地,捧到窗前,展页细看。
诗很多,照年月约略计算,大致为三日一诗,起先多是七绝,以后七律与五言诗渐渐增加,间或也有古风。每一首诗都经曹寅圈点删改;最可贵的是那些眉批,指点作诗的门径,深入浅出;而静如的诗功日进,亦分明可见。原来秋月无师自通,是由于有此秘笈之故,芹官颇有不可思议的惊喜。
当然,诗的内容在他亦别有亲切之感;康熙四十年以后,有几题尤其令他悠然神往,不尽思慕;看到一首五律,题目是“连弟从余读唐诗,试为解说四声,居然举一反三,喜而赋此”,芹官悲喜交集,不觉热泪盈眶——他知道,“连弟”即指在他出生五个月前,病殁京师,小名“连生”的生父。他曾听祖母说过,父亲在四岁时,就由“大姑”为他启蒙认字号,看来是信而有征了。
又有一题叫做“不胜”,用了好几个典故;玩味诗意是突有非常的机遇,身分遽变;而且将负艰钜的责任,深恐难以负荷,贻父母之羞,所以题作“不胜”。
这是怎么回事?细细参详,看到作诗年月是康熙四十五年正月廿九,方始恍然大悟;他从小就听人说,他家最盛是在康熙四十至五十那十年之中;有桩光宠之极的大喜事,发生在康熙四十五年的元宵,那天皇帝在畅春园召见曹寅,以他的长女指婚平郡王讷尔苏。静如的这首诗,便是接到喜信以后,自觉做了王妃,主持王府中馈,恐惧不胜,因而有此诗之作。
由此线索,看以下的诗,本末了然,兴味愈浓。下一首“花朝”,独写牡丹,用“国色天香”之类的词藻,已隐然见王妃的身分了。
再下一首为“不胜”作了铁板注脚,诗题是:“二月十八日,严亲归自京华;恭述内官梁九功传旨,慈亲感激涕零,敬赋纪恩。”诗是一首五言古体,内中有一条注:正月十九日,太监梁九功传旨:“着曹寅告知其妻于八月上船,奉女北上;曹寅由陆路于九月间接敕印,再行启奏。钦此。”这时的静如,已是待嫁的平郡王妃,所以述旨用“奉女”的字样。
此后好久没有诗,想来是备办嫁妆,日夜忙碌,无暇吟哦之故。这样一直到七月间,才有一首“严亲以全唐诗刻竣,命以诗纪之;敬述始末,兼以志喜。”诗是八首七绝,并有评注,其事起于康熙四十四年春天,皇帝第五次南巡时;全唐诗的抄本,来自泰兴季振宜。他的父亲叫季寓庸,明朝天启二年的进士,以依附魏忠贤得补吏部主事;经手卖官鬻爵,所以宦囊极丰。
及至魏忠贤一败,季寓庸名列“逆案”,革职回籍;泰兴地近海滨,是有名的产盐区,季寓庸便做了盐商,长袖善舞,因而成为钜富。六、七十年前,海内谈到富家,首推北亢南季;北亢是山西亢家,获得了李自成兵败西遁时所遗落的一笔辎重,用以经营米业,亦成敌国之富。但北亢的名声不及南季,因为季寓庸的儿子,季开中、季振宜、季开生,在顺治年间,先后两榜及第,做了言官,而且颇有直声之故。季振宜又好藏书;镇库之版是宋版的昭明文选,但没有几年即已败落,宋版文选归入大内;曹寅亦买了他许多藏书,全唐诗的钞本,即在其内。
那时曹寅正蒙钦点巡盐御史,是个有名的阔差使,照例一年一轮;这一年中,公开的“好处”,即有三十万两之多,而曹寅受惠,还不止三十万两;皇帝面许自康熙四十三年开始,十年之间,由曹寅、李煦二人,轮流巡盐。
李煦能沾此厚惠,出于曹寅的举荐;两人商量,应该有所报效,知道皇帝正锐意振兴文教,因而在第二年五巡江南时,面请刊刻全唐诗,一切费用,不烦请款。皇帝自然照准。
诗注中记载,全唐诗是在康熙四十四年五月初一,于扬州天宁寺设局校刊;钦派翰林官彭定求等十员校勘;当年一月就刻成了唐太宗及初唐高、岑、王、孟四家的诗集,印成样本,进呈御览,皇帝非常满意;年底进京,即有指婚的恩谕,未始不是与刊刻全唐诗获得皇帝的嘉许有关。
接下来便是一连串的“别”诗,别至亲、别闺友、别女伴、别保母、别苍头;别人以外别物、别狸奴、别庭梅、平日摩抄相伴的一几一瓶,忒煞多情,一一别到。最后一首是“叩别宗祠”。
特稿夹页中还藏着两张纸,抽出来一看,芹官又有惊喜之感;纸是宣纸,一摺为二,长约六吋,宽约三吋许,看来毫不起眼,却是最贵重的文件——奏摺。芹官只见过不曾写了字的“白摺子”;上达御前,复又批回的“密摺”,由于曹俯看得极其慎重;仿佛让孩子们也能见到,便是一种亵渎似地,因此,连照例奏报米价、晴雨,瑞雪初降这些毫无机密的奏摺,亦未见过。此时“得来全不费功夫”,觉得是一种意外的眼福。
打开第一个奏摺看,一笔遒劲的小楷,是他祖父的亲笔;凡是这种奏摺,必须亲自缮写,这个极严的规定,是芹官早就知道的,但他没有想到,奏摺上既无衙门关防,亦无私人印信,只凭笔迹。后面皇帝的批示,是淡淡的红字;若非朱书,也不会知道是御笔。芹官要等这一不可思议之感,心里能够体认了;方能仔细去看奏摺。
这道奏摺上于康熙四十五年七月初一日,写的是:
江宁织造通政使司通政使臣曹寅谨奏:六月二十五日,臣在扬州于新任杭织造郎中臣孙文成前,恭请圣安。蒙圣旨令臣孙文成口传谕臣曹寅:“三处织造、视同一体、须要和气。若有一人行事不端,两个人说他改过便罢,若不悛改,就会参他。不可学敖福合妄为。”钦此,钦遵!
臣寅免冠叩首,感激涕零,谨记训者,刻不敢忘。从前三处,委实参差不齐,难逃天鉴,今蒙圣训,臣等虽即草木昆虫,亦知仰感圣化;况孙文成系臣在库上时,曾经保举,实知其人,自然精白乃心,共襄公事。臣寅遥望行在,焚香九叩鸿恩。
御批是:“知道了。”三个蚕豆大的朱书。芹官心想,怪不得何诚那些老家人常说:“苏杭两州的织造,都靠咱们曹家。”孙文成是他曾祖母;也就是先帝保姆的娘家人,原是芹官知道的;现在才知道,孙文成是由他祖父所提携。
再看第二个摺子,奏报于同年腊月初三;开头照例具名衔,请圣安,紧接着写道:
前月二十六日,王子已经迎娶福金过门。上赖皇恩,诸事平顺,并无缺误。随于本日重蒙赐宴,九族普沾;臣寅身荷天庥,感沦心髓,报称无地,思维惝恍,不知所以。
看到这里,芹官停了下来,心里只是在想,包衣人家的女儿,能够成为“铁帽子王”的嫡福晋,诚然是无比的荣宠;但祖父受宠而惊,又何至于“思维惝恍,不知所以”?
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不得其解,便又再看下文:
伏念皇上为天下苍生,当此严寒,远巡边塞,臣不能追随扈跸,仰奉清尘、泥首瞻望,实深惭汗。臣谨设香案九叩,遵旨于明日初六起程,赴扬办事。
所有王子礼数隆重,庭闱恭和之事,理应奏闻,伏乞睿鉴。
朱批仍旧是“知道了。”芹官复又想到祖父当日的心境;正当渐渐有所领悟时,只见秋月走来,匆匆将那两本诗稿合拢,推到一边。接着,从窗中看到冬雪走来,手里持着一大包药。
“喏,这包药是敷的;这包是吃的。”冬雪打开药包,一一交代,“这包现在就服,要用热黄酒。手不能沾生水。”
“这我知道。”秋月问说,“用果子酒行不行?”
“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干嘛要用果子酒?”
“黄酒不知道是荤酒,还是素酒?今儿不是吃斋吗?”
“管它荤酒、素酒;反正治病就不算罪过。”
“冬雪这话有理。”芹官接口说道,“黄酒活血,外伤的药,用热黄酒吞服的很多。”
既然芹官也这么说,秋月也就同意了;她先让冬雪去绞了一把热手巾来,擦拭血污的手,然后嘱她去弄热黄酒来服药。
“今儿斋戒,厨房里不杀生;不想还是见了血了。”秋月笑着说。
“宰的什么?”芹官信口问说。
秋月被问住了;过了一会才说:“自然是只鸭子。”
这是用丫头之丫与鸭子来谐音;芹官安慰她说:“自道是只鸭子,别人看来是小鸡。”
“哼!”秋月嘴角挂着自嘲的微笑,“那得看来世了。”
“其实也不难。”芹官答道,“只要老太太作主,让太太认你作个干女儿,不就是小姐了?再找个合适的人把你嫁出去,一夫一妻,白头到老。”他又加了一句:“这是正经打算。”
“好了,好了!”秋月笑道,“听你说得多美!”
“真的。”芹官很认真地说,“只要你愿意,我来跟老太太说。”
“你可别多事!”秋月神色凛然,“办不到的事,免得教人背后笑话!再说,我也没有这个打算。”
芹官还待争论,秋月连连抛过眼色来;一看是冬雪回来了,芹官亦就止口不语。
“芹官,”冬雪说道,“阿祥在外头,请你出去有话说。”
芹官先答应着起身而去;秋月赶紧喊道,“外面冷!加件衣服再出去。”
“不用!”芹官一面走,一面回答:“说一句话就回来。”
他已预知阿祥要说的只是一句话:“已经约了小莲,后天在法藏庵见面。”那知不然!
“震二爷交代,后天应酬,既然不上书房,把棠官也带了去。那有多不便!所以我改了明天。”阿祥又说:“明天只有我跟老何跟了去,到时候我把老何支使开就行了。”
“不行!”芹官大为摇头,“绝不行。”
“为什么?”阿祥愕然相问。
“明天是替老太太去完愿,怎么能偷偷儿去看小莲?显得心太不诚了!”
“还是后天好。”
“后天有棠官跟着。震二爷总不见得会把他带在身边。棠官最爱多嘴;那次——。”阿祥蓦地里省悟,有句传闻之词,绝不能出口;硬生生吓住了。
幸好芹官并未注意,所以亦未追问,只说:“你再想个法儿出来。”
阿祥攒眉苦思,突然眉掀且扬,很得意地说:“有了!有个极冠冕、极省事的办法,而且还稳当得很,比原来的法子又好得多。”
“别噜苏!”芹官捞起长袍下摆,在他屁股上横扫一腿,“快说!”
原来先议的是芹官与三多私下见面;阿祥心想,见了面无非细问小莲的情形,接下来便一定是要他安排如何跟小莲相会。既然如此,何不直截了当去约小莲?
定了主意,便烦他的一个嫁与机户陈二的表姊作“红娘”。陈二嫂也知此事关系重大,倘或发觉,连她丈夫的“饭碗”都会敲破;所以一口拒绝,无奈阿祥纠缠不已,再又看在他所许的一支金簪子分上,勉强答应了;但声明在先:只此一遭,下不为例。
如今芹官要改期,第一层难处是,小莲已经约在明日;去了扑个空,下回再约她,绝不会相信。所以这时候想到仍旧要利用三多;到地藏庵去等小莲,告诉她约会展延一天的缘故。
等阿祥说到这里,芹官已经忍不住了,“你该先拣要紧的说。”他急急问道:“后天可怎么跟小莲见面呢?”
“自然有法子。跟老太太说一声,佟副都统家完了,去看老师,拜师母——。”
“啊!”芹官失声说道:“这一着倒是真高。”
“还有高着呢!”阿祥得意地说:“要跟老太太说,一去了,老师少不得要当客人看待;人去多了,岂不是害老师费事?所以跟的人,只带阿祥一个好了。”
“老太太要不放心呢?”
“怎么叫不放心?如说临时雇轿雇车,怕靠不住,自己家里的轿班,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句话倒也是。”
“还有一层,装可是要装得像;既然看老师,不能空手上门,得要备礼。”
“那容易。老太太会让震二奶奶预备,不用我费心。”
“有件事可得爷自己预备;自己费心了。”阿祥紧接着说,“原来不预备找三多的表哥了;只送我表姊一支金簪子,就能了事。此刻还是得麻烦三多的表哥,不是多出一份开销来?”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你说怎么办吧?”
阿祥是早已看了又看想了又想,看准了的:“爷把书架上的那部李太白的诗集子,给了我吧!”他说。
那部诗集是明初四川的版本;蜀刻向称精椠,所以这部明版,虽比不上宋版,却比普通的元版还值钱。芹官自然不懂这些;他只顾虑着秋月会查问。
“如果她问,爷就说老师借去好了。莫非秋月还敢去问老师?”
“可是,”芹官这方面的心很细,“秋月一定会跟碧文说,老师借了一部诗集子;如果不用了,托你代为收回来。那一下,不是拆穿西洋镜?”
阿祥想了一下说:“不会。老师是借回家看的;后天就带去!碧文只会用眼睛看,不会去问。”
“好!”芹官同意了,“就这么说吧。”
于是阿祥离去;芹官仍回秋月那里,一见就问:“药服了没有?”
“早就服过了。”秋月问他:“怎么一去老半天?”同时伸右手抓住他的手一摸,“你看,手冰凉。风头里吹那么半天,不冻出病来才怪!”接着又喊:“冬雪,你替芹官沏碗热茶来。”
“不用,我就你的茶,喝两口好了。”
“我喝的是杭菊花,一股药味。”
“该说一股药香。”芹官笑道:“说药味,未免欠点儿诗意。”
秋月未及答言,听得一声苍老的咳嗽,都知道曹老太太午梦已回;秋月匆匆赶去伺候,芹官便顺手挟着他姑母的诗稿,随后跟了过去。
“你的手怎么啦?”曹老太太问。
“做针线不小心绞了手。”
“不要紧吧?”
“不要紧。”
“芹官呢?”
“在这儿。”
芹官恰好走到门外,先答一声;接着掀帘而入,将诗稿放下;随即便提到要去看朱实的事。
“到现在还没有到老师家去过;也没有见过师母。”他说,“后天佟家吃肉,不过半上午的事;我想,顺路去看老师、拜师母。老太太看,行不行?”
“也没有什么不行。”曹老太太说,“不过别正赶上吃饭的时候,让师母费事。”
“正是这话。”芹官趁机答道,“所以我只带阿祥一个人去;人多了,师母客气,少不得要费张罗。”
曹老太太点点头;沉吟了一会说:“说你师母身子很弱,是不是?”
“是。常常闹病。”
“你带一枚人参去送你师母。学生孝敬老师,不必讲什么花巧,总以实惠为主;那天我开箱子,找出来两个紫貂帽檐,油水还挺好的,再搁下去,板子一蛀就可惜了,你带一个去送你老师。配上两匹缎子;再让你二嫂子看看,有什么家常用得着的药;关外来的腊货,配上两样就行了。”
“还有师弟、师妹呢?”秋月插进来说,“也得应酬到。回头我跟震二奶奶说;老太太不必操心吧。”
这件事就算说妥当了;芹官如愿以偿,快慰非凡。不道好事多磨:曹老太太忽然说道:“拜师母,应该把棠官也带去;不然就是失礼。”
这一下,芹官大起恐慌;口中答应着,心里说不出的苦,顿时将脸上的笑容都收敛走了。
“怎么?”曹老太太便问:“有什么不对劲?”
“我怕,我怕,”芹官嗫嚅着说:“怕老师觉得不对劲?”
“这是怎么说?老师怎么会觉得不对劲?”
秋月也认为芹官的话,匪夷所思,不过看得出来,他不愿与棠官一起去看老师,便使个眼色,鼓励他说实话。
芹官心感其意,却仍照原来所想到的理由回答:“老师跟棠官没有什么好谈的;棠官也没有什么话能跟老师谈。那一来,就弄得格格不入了。”
“本来这也就是尽礼而已。你们老师、学生,天天在书房见面,有什么话不好谈?”
“那是不同的。”秋月替芹官帮腔,“书房里只是谈谈书本上的东西、做人的道理;到了老师家可以聊聊家常。老师或者有些话要问芹官,当着棠官就不便了。”
“怎么不便呢?”曹老太太问道:“你倒举个譬方我听听。”
“譬方,谈起四老爷,就不方便了。”
曹老太太不作声;芹官看秋月的话已有效验,机不可失,因而又加了一句:“棠官有个毛病,听见了什么,爱跟人说;所以老师有些话,是不在他面前说的。”
“跟别人说还不要紧,跟他娘一说,就是是非。”秋月再一次帮腔。
曹老太太终于被说动了,“去是非哥儿俩一起去不可的!不然不但失礼,倒像咱们家,自己有什么意见似地。”她略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你带棠官去了,见了师母行过礼,就教他先回来。”
一听这话,芹官顿有如释重负之感,口中答应一声:“是!”却向秋月抛过去一个感激的眼色。
这个眼色立刻就发生了作用;秋月说道:“也不能当时就教棠官走,倒像撵他似的,得事先交代棠官。”
“说得不错。”曹老太太深深点头,“你看该怎么编个理由,跟季姨娘先说明白。”
“我知道;我会办。”秋月又说:“老太太还有什么交代,一起都说清楚吧!”
“我没有别的交代,只是在外头一定要显得兄弟和睦!”
“是!”芹官很恭敬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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