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时分,震二奶奶才得闲下来,查问芹官到法藏庵究竟为了何事?
“去问过春雨了,真是想也想不到的事。”锦儿放低了声音:“芹官跟小莲唱了出‘庵堂相会’。”
“有这样的事?”震二奶奶问道:“是谁拉的纤?必是跟他的那个小厮。”
“不,不!不与阿祥相干。”锦儿是受了春雨的重托,务必将阿祥开脱出来,所以加重了语气说,“是芹官听春雨提起,小莲常到法藏庵去找悟缘;他就记在心里了。那天从老师家回来,骗阿祥说,老太太让他去见法藏庵的老师太。阿祥就领了他去了。”
震二奶奶不作声,沉吟了半天说:“这件事不能让老太太、太太知道;只有私下了掉它!不知道芹官跟小莲在那边干了些什么?那么大的工夫!”
“有菩萨的地方,还能干什么?不过叙叙情话而已。”
“这是你的猜想——。”
“不是!”锦儿抢着说,“是春雨说的。”
“春雨又怎么知道?”
“她把芹官换下来的小衣,仔细看过了;一点儿也不脏。”
震二奶奶点点头,“那还好。”她说,“我就怕芹官一时糊涂,荒唐得离了谱。照这么说,事情也还不麻烦。”
事情虽不麻烦,究竟作何处置呢?锦儿是跟春雨商量好了来的;先探震二奶奶的口气,如果是照她们预期的办法,就不必多说什么了。因此震二奶奶的意向,一定要弄明白;锦儿率直问道:“二奶奶是怎么个打算呢?万一闹出什么笑话,等四老爷回来又不得了。是不是呢?”
“这还要什么打算,把小莲撵回杭州就是了。”震二奶奶说,“你叫人把小莲的舅舅去找来。”
震二奶奶的办法,正是春雨的期望;锦儿便答应着,立即由中门传出话去,要邵二顺午后来见震二奶奶。
到得午末未初,邵二顺应传而来;震二奶奶却正要午睡,让他在门房里等了个把时辰,方在花厅中传见。
“你那外甥女儿怎么样啊?”邵二顺不知他问这话的用意,老实答说:“震二奶奶是问小莲?还不是帮着她舅母做做饭,照应孩子;闲下来到法藏庵去学念经。”
“年记轻轻学念经干什么?又不是想当姑子。”震二奶奶说:“小莲脾气是不大好,模样儿可真不赖;人也能干。你怎么不好好替她找个婆家,趁早嫁了出去?”
“说得是!”邵二顺皱着眉说:“这孩子脾气强,一提到这上头,马上脸就放了下来,也不答腔。不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
“想的什么?”震二奶奶冷笑着说:“还不是满脑子的糊涂心思!”
邵二顺惊疑不已;听口气似乎小莲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震二奶奶,因而不敢作声。
“本来已经出去了的人,我也管不着。不过,你是衙门里有名字的,倘或小莲替你惹了是非;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人家也还是要找你。那时震二爷只能公事公办!你懂我的意思吗?”
邵二顺似懂非懂;想了一下答说:“震二奶奶总是好意。”
这句话说得很中听;震二奶奶的脸色和缓了,“你明白就好,我是不愿意小莲替你惹是非。女大不中留,早嫁出去的好;既然她连这件终身大事谈都不愿谈,你就该想到,其中一定另有道理。”
“是!”
“二顺,”震二奶奶问道:“小莲的老子把小莲交了给你;你知道不知道你的责任很重!出了事,你对她老子怎么交代?”
邵二顺一惊;嗫嚅着说:“跟震二奶奶回,不知道小莲闹了什么事?”
“现在是还没有闹出事来,不过,迟早会出事。”震二奶奶又问:“听说她跟她舅母也不大和睦。有这话吗?”
“是!有的。”
“那你就更应该早作了断了。既然跟舅母也不和睦,还不如把她送了回去。”
“是!”邵二顺又迟疑着说:“只怕她不肯。”
“不会的!”震二奶奶说:“你做舅舅的,竟不知道外甥女儿的脾气。你跟她说:‘你跟舅母不和,我也不能说你们谁是谁非。不过,我接你来原来想让你过几天安闲日子,你在曹家待不住,现在又常到这法藏庵,在家里也待不住。这样子,倒不如我把你送回杭州。’小莲一定答你一句:‘好吧!我就回杭州。’绝不会赖着不肯定。”
“是,是!”邵二顺想想果然,“还是震二奶奶见得明。”
“你这么说,是愿意这么办啰?”
“是!”
事情定局了,震二奶奶又是一副面目;也是恩威并用的另一种手段,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吃了饭没有?”
“吃了一半。”邵二顺答说:“府里去的人,说震二奶奶立等回话,我是放下饭碗来的。”
“早就来了。”锦儿补充一句。
“啊,”震二奶奶声中有着歉意;转脸问锦儿,“大厨房这会儿是不会有什么东西吃的了;怎么办?”
“我找小厨房去。”锦儿答说,“给邵司务弄个什锦火锅,热呼呼的,连汤带菜都有了。”
“对了!另外再拿一瓶酒。”震二奶奶又对邵二顺说:“你先吃饱喝足;回头我还有事交代你。”
于是震二奶奶回自己院子;邵二顺被带到门房里,不一会小厨房送来一个火锅、一瓶酒、一盘银丝卷,等邵二顺吃完,复又被传唤到花厅;桌上有个红纸包;另外是一个浅蓝竹布的大包裹。
“这二十两银子,是给你送小莲回杭州的盘缠;包裹里头有疋头、有衣服、也有几样首饰,还有点外头少见的动用物件,都是新的,托你带给小莲。”
邵二顺为人老实,看又是东西又是钱;心里不由得就想,谁说震二奶奶刻薄?当下连连道谢,请了两个安;高高兴兴地揣着银子,背上包裹回家。
“你那是什么?”邵二顺的老婆问,“还喝得满脸通红。”
“你先倒杯茶来我喝。等我细细告诉你。”
邵二顺一面喝茶,一面将两次见震二奶奶的情形,都说给妻子听。邵二顺的老婆,眼皮子浅,小莲的去留,她不甚关心;关心的是那个包裹,“等我看看,是些什么东西!”说着,她便动手去解包裹。
“你别动!这是人家给小莲的。”邵二顺说,“全是新的,意思是给小莲添的嫁妆。你别又眼红!”
“唷!谁眼红啦?”
一语未毕,只听窗外接口,“眼红也不要紧!”小莲闪身出来说,“舅母喜欢,都送给舅母好了。我不稀罕。”
邵二顺夫妇对小莲的突然出现,深感迷惑;同时也不知道她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所以瞠目相视,作声不得。
小莲一揭门帘走进来说:“我是真话。我又不想嫁人,要什么嫁妆?”
这时邵二顺才想到一件事;急急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是看着舅舅进门的。”
“原来,原来你一真在窗子外头听壁脚?”
“是的。”小莲平静地回答:“我全听到了。”
“那倒也好。”邵二顺的老婆说:“省得你舅舅再说一遍了。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我要看舅舅的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邵二顺苦笑着说:“饭碗在人家手里。”
“是的。我不能害舅舅把饭碗敲破。可是我也不能听人家摆布。舅舅请放心,今天再住一晚;我明天一早就走。”小莲接着说,“我不在舅舅这儿住,他们总怨不上舅舅了吧?”
“那么,”邵二顺的老婆问:“你预备到那儿去呢?”
“我还在南京城里。”
“总有个地方吧?”
小莲已经想好了,却不愿说破,“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她说,“舅母不用管了吧?”
“怎么能不管?将来你爹跟我们要人呢?”
“人在南京城。等我找好了地方,自然会来告诉舅舅;而且我也还要写信给我爹爹。”
“小莲,”邵二顺很缓和地说,“你也别闹脾气。当初是我把你接了来的;自然还是我送你回去,才算对你爹有个交待。”
“哼!”小莲冷笑,“只怕是对震二奶奶有个交待。他们能撵我出曹家,可不能撵我出南京。”略停一下又说:“其实,要撵我出南京也容易,拿张片子把我送到江宁县,押解回杭州。不就二十两银子都不用花了吗?”
“你也别那么说!”邵二顺的老婆插进来说,“好端端地,人家为什么要撵你,总是你有让人家容不得你的地方。”
“那是什么?倒请舅妈说给我听听。河水不犯井水,为什么容不得我?我看——,”小莲终于还是忍不住要说:“只怕不是曹家,另外有人容不得我。”
“那是谁?”邵二顺的老婆认为小莲指的就是她,所以大声吼道:“你倒说是谁容不得你?是你舅舅,还是我?”
小莲亦颇悔明知不妥而失言,便强辩着说:“我没有说舅舅和舅妈。”
“那么是谁呢?只有曹家容不得你;你说不是曹家,当然是我跟你舅舅啰!”邵二顺的老婆越说越气:“不行!你得把话说明白了,请街坊来评评理。”
“好了,好了!”邵二顺从中解劝,“何必闹得左邻右舍不安;还让人看笑话。”
“谁在闹!”邵二顺的老婆,觉得丈夫偏袒小莲,不觉迁怒,“是我吗?你帮你外甥女儿好了;我回娘家!”说着,冲进卧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你看,你看!”邵二顺只是顿足,“闹成这个样子,有什么意思?”
小莲也很烦,低头不语。在心里盘算了半天说道:“舅舅,我明天就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是提得起,放得下的。”
“我不懂你的话,什么提得起,放得下?”
小莲无以为答。她是指对芹官的一段情;这话要说出来,真会让人当笑话。但是,她也很困惑,莫非震二奶奶把舅舅叫了去,就没有提一句为什么不惜赏赐要把她送走的缘故?
因此她问:“舅舅,到底震二奶奶跟你是怎么说的?”
“她说女大不中留;既然小莲不肯嫁人,不如把她送回去的好。”
“就是这么两句话?”
“大致就是这样。”
小莲暗暗叹口气,她舅舅老实无用,连人家的话都没有听清楚,那就更不必多说了;慢慢移步,预备回自己屋里去想心事。
“你别走啊?话还没有说完呢?”邵二顺阻拦她说,“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你说明天就走,是不是回杭州?”
小莲迟疑了好一会才说:“不是!”
“那么是到那里去呢?”
“我——,”她知道不说明,决无了局,便实说道:“我暂时住到法藏庵去。”
邵二顺大骇,“怎么?”他问,“你预备绞了头发当姑子去?”
“那有这么容易?能让你削发就削发。”
“那么,你是干什么去呢?”邵二顺又问:“人家肯收容你吗?”
“人家还巴不得我住到那里去呢!”小莲骄傲地说。
这时邵二顺的老婆又出来了,她是听见小莲要住庵,觉得是件很新鲜的事,所以收住眼泪,悄悄出来坐下,细听究竟。
“我倒不信,法藏庵又不是什么有庙产、有香火的庵,能供养得你起?而且,还巴不得你去住,倒是什么地方少你不得?”
“我说了,舅舅就明白了——”小莲讲了要助悟缘做观音诞辰佛会的因由;接下来又说:“答应了人家的事,不能不算。而且这是菩萨面上的事,也是一场功德。”
“说不定悟缘还在菩萨面前祷告过的呢?”邵二顺的老婆因为小莲有了出路;同时也希冀着震二奶奶给小莲的东西,所以尽弃前嫌,自己来搭了腔。
这下倒是提醒了小莲,立即接口说道:“悟缘师太祷告过没有,我可不知道;不过,我自己是在观世音菩萨面前许了愿的,一定为这场佛事尽心。这个愿如果不完,菩萨会生气。请舅舅明天再去一趟,跟震二奶奶说,明年二月底我再走。”
“这——”邵二顺踌躇说,“这怕办不到。”
“那就没法子了。”小莲自以为找到了极有力的藉口,有恃无恐,很轻松地说,“除非震二奶奶说一句,有罪过都是她的。不然,她就不必多管人家的闲事。反正,我也没有拿她的东西。”
邵二顺想了一下说:“那就得把银子跟东西都还给人家。”
“那是干什么?”邵二顺的老婆说,“震二奶奶已经给了,那里还肯收回?反正小莲迟早要走的;你把银子跟东西送了回去,人家还当不肯走呢!”
“这话也不错。不过,”邵二顺说,“银子还得缴回去,只说寄在帐房里,等明年二月底小莲动身再来取。”
邵二顺的老婆还觉不舍,跟丈夫有所争辩;小莲却懒得理他们了,回到自己卧室,静静思索,到了法藏庵,怎么得想个法子替春雨、碧文、秋月惹它一场麻烦出来,让她们知道她是不好惹的。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她舅母在喊:“金子,开饭了,请你表姐来吃饭。”
一听舅母态度大变,小莲倒有些歉然;平时开饭都是她在照料,所以答应一声:“来了!”走到堂屋里去摆碗筷。
那知餐桌早摆好了,菜也比平时丰富,还切了一大盘烧鸭;倒像是有意替小莲饯别似地。
“坐吧!”邵二顺的老婆说,“金子,你坐过来,别挤着你表姊。”
金子是小莲的表妹,才十岁,平时一直是挨着小莲坐的;所以小莲拉住她说:“不挤,还是跟我一块儿坐好。”
金子已经知道小莲要住庵了,“表姊,”她问,“你在法藏庵吃荤还是吃素?”
“傻话!庵里那来的荤腥。”
“那是吃素。”金子又问:“表姊,你平常不大爱吃蔬菜的。”
听得这一声,小莲倒不免心中一动;邵二顺到底是亲舅舅,本觉得她有家不住去住庵,心里恻恻然地颇感凄凉,所以便即劝说:“小莲,我看算了吧!”
小莲还未答话,他老婆立即问道:“怎么能算了?震二奶奶那里怎么交代?”
“我不是说,小莲不回杭州了。你别弄错!我是说,小莲还是住家里来,等明年二月十九完了心愿,我们一起送她回杭州,顺便到三天竺烧个香。”
“到杭州去烧香,我是老早在想了。不过,”邵二顺的老婆问道:“你倒想想,你跟震二奶奶怎么去说?”
“有什么,说什么;半句话都不骗她。”
“你没有骗人家,不错;人家呢?肯信你吗?”
邵二顺设身地想了一下,自己也觉得表面的一切不变,倒说明年二月十九以后,小莲一定会回杭州;这话似乎太缥缈了些。
“舅舅、舅妈不必争了。”小莲下定了决心,“明天我就搬到法藏庵去。”
“喔!”邵二顺看着她问说,“金子刚才提醒你了,你平时不大爱吃蔬菜;最爱吃鱼,庵里可是终年到头都吃素哦!”
“我自然也吃素。佛门清规当然应该守的;那还用说吗?”
“怎么不要说?应该不应该是一回事;守得住守不住又是一回事。譬如寡妇——。”邵二顺话到口边,才发觉拟于不伦;硬生生将“守节”二字咽了回去。
“才喝了一杯酒,就胡说八道了!”邵二顺的老婆数落丈夫,“人家自己愿意,自己有把握,要你多说多管干什么?”
最后的一句话,使得邵二顺和小莲同感愤怒;但都绷着脸不作声。
邵二顺的老婆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不妥;便又自我转圜:“高高兴兴吃饭!这件事明天再说吧!”
邵二顺和小莲都接受了她的意见。饭罢有许多琐碎家务要料理,一直没有机会再说此事。直到回入卧室,孤灯独对,小莲才又细想心事。
首先想到的当然是久等阿祥不来。芹官的脾气,她是再清楚不过,必是一早就催阿祥来跟她要那方旧手绢;阿祥不来,绝不是芹官变了心意,而是另外有人拦阻阿祥。这个人不用说,必是春雨;即令是震二奶奶不准阿祥来,亦必出于春雨主意。
芹官呢?小莲在想,他一定会追问:阿祥也不敢不说实话。以后呢?芹官是跟春雨吵,还是会着阿祥再来?如果吵得厉害了又如何?凡此都是疑问;小莲又关切、又不安,以致一夜都不曾合眼,直到天色将曙,方始朦朦入梦,但也睡不安稳,稍为有点声音就惊醒了。
为了报复春雨,她希望芹官会闹,要闹得厉害,闹得连曹老太太都知道了,追究缘故,责备春雨、秋月不对,甚至连震二奶奶都落了不是,方始称心。
但是,这一来,亲友之间,一定会将这件事传作笑话,把芹官形容得年少荒唐,一无出息;尤其是想到芹官夏天挨的那顿打,不知道“四老爷”一回来,又会出什么祸事?一颗心便又揪紧了;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宽得下来?
就是如此为芹官神魂颠倒了一夜,到得她舅母将她惊醒时,已经日上三竿,邵二顺干自己的活儿去了。
“你舅舅中午会回来。临走留下话,你把主意打打定;该怎么办怎么办,拖是拖不过去的。”
睡眠不足的小莲,肝火很旺,即时答道:“谁要拖?莫非舅舅以为我是赖在这里不想走?舅舅家虽好,也还不至于到让人舍不得走的地步吧!”
邵二顺的老婆是有意用话刺激她,所以一点都不生气,平静地说道:“那么,你是怎么一个主意呢?”
“主意昨天晚上就定了,我是绝不会改的。”小莲答说,“我不管舅舅怎么跟震二奶奶去说,反正我今天一定搬到法藏庵去。”
邵二顺的老婆紧接了一句:“过了明年二月十九回杭州?”
小莲欲待不答;却又想到自己一向所重视的是言出必行;既然已经许下了;不能不算,便即答一声:“对了。”
邵二顺的老婆对小莲的态度,颇为满意;想到自己的话不免绝情,或者小莲会记恨,把震二奶奶给的那箱东西,也要带了去,岂非落得一场空?因此,和颜悦色地格外客气。小莲心里冷笑,表面却不便摆出来,也应酬了几句,才又回卧房去收拾行李。
收拾到被褥时,在枕头下面发现了一个棉纸包,正就是她要送给芹官,而盼到黄昏,阿祥未曾来取的那方旧手绢与包在其中的一绺头发,一枚指甲。
见及此物,心里不免又怨又恨;不自觉地咬着牙自语:“哼!居然给人,人家还不要!以后想要也没有了!”说着便解开纸包,同时在思索,该用什么法子毁掉这些东西。
最方便的法子是一火而焚。不过,烧指甲她不知道是什么气味;烧头发的那股焦毛臭很难闻,却必须顾虑。于是她又改了个法子,找块旧布,加上一块旧砚台,包在一起,投入井中。而到找旧砚台时,她的心情冷静了。
这也不能怨芹官!赌气赌得没有道理。正这样转着念头时,听得邵二顺的咳嗽声;便匆匆将那个棉纸包塞在箱底。
“你在收拾东西了!”邵二顺走进来说。
“我吃了饭就走。”
邵二顺不作声,颓然坐了下来,双手捧着头,用肘弯撑住桌子,真是叫痛心疾首。
“舅舅,也别难过,到庵里去帮忙,也是一场功德;菩萨保佑咱们两家平安。”小莲又说,“得闲我会回来看舅舅;舅妈没事也可以带着金子来看我。”
“好吧!”邵二顺站起身来,一面走,一面说:“吃人一碗,受人使唤。你知道的,舅舅不是不想留你——。”说到这里,声音已有些哽咽了。
小莲心有不忍,喊一声:“舅舅!”等邵二顺回身过来,才又说道:“你先去见一见震二奶奶,把我许了悟缘的话告诉她,看她怎么说?”
“那么,你呢?”邵二顺问,“不是说今天下午就要搬到法藏庵去?”
“我等你回来再说。”
小莲的意思是,如果震二奶奶谅解,许她仍旧住在舅舅家,直到过了明年二月十九再回杭州;她也就不必搬到法藏庵,而且到时候践行承诺,就算委屈也仍旧要回杭州。那知邵二顺傍晚回来,传述震二奶奶的意思,恰如她最初的计划。
“震二奶奶说,你要替观世音菩萨尽心,是件好事;住到法藏庵也是应该的。不过,她说:悟缘的话也不一定靠得住。”
“怎么?”小莲打断话问:“人家怎么靠不住?”
“震二奶奶说,当知客师的,都有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工夫;小莲年轻不懂事,别把人家随口敷衍的一句话当真。”
小莲大起反感。首先觉得震二奶奶批评悟缘的话,是一种侮辱;就像有人批评她的亲人,譬如舅舅邵二顺怎样,自然使她心里很不舒服。
其次,她认为说她“年轻不懂事”,将“人家随口敷衍的一句话当真”,就好比说她是个易受人欺的小孩。未免太小看她了。
于是她说:“震二奶奶真是门缝里张眼,把人都瞧扁了。反正现在也不必争,明天我一搬到法藏庵,大家自然会知道悟缘师太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第二天吃了早饭,邵二顺雇个挑夫,一肩行李,亲自送小莲到法藏庵,他本来还想一见悟缘,当面重托;小莲说尼庵怕男客逗留,不必多事,将他催走了。
但悟缘却一直不露面,问老佛婆说她在老师太那里。小莲不疑有他,又静等了好一会,才见悟缘姗姗而来,脸上一无表情;小莲立刻就觉得脊梁上直冒冷气。
在她的想像中,悟缘必是欣喜不胜,迎以笑脸;因为她说过多少次:“如果你觉得跟你舅妈合不来,不如趁早搬来这里;咱们有商有量,多好!”现在的样子,绝不是欢迎的态度。
“你真的要搬了来?”
一听这话,小莲的气就往上冲;但毕竟忍住了,“是啊,”她这样回答:“师太不是老要我搬了来吗?”
“那话是不错。不过,我总以为你会先跟我商量商量。”
“怎么?”小莲愕然,“商量什么?”
“这里不是说话之处。”悟缘看着一口箱子,一个铺盖卷说:“行李先搁在这儿;咱们上里头说去。”
小莲的心更凉了;不让她将行李搬进去,不就是明摆着不愿她搬来?既然如此,也就没有可商量的了。
话到口边,却反咽住;小莲心想,倒要听听她说些什么?这样的情形,太令人迷惑了;其中必有什么缘故在内。
于是默无一言地跟着悟缘到了她的院子里;小莲眼尖,很快地发现禅床上有一块摺叠好了的包袱,料子样式跟震二奶奶送她东西包来的那块包袱,一式无二。
这就像隐在云雾中的一条龙,忽然露了眼睛一样,通体皆明;小莲便沉着地坐了下来,在打自己的主意了。
“我跟你说实话,不是我不愿意你来住;我也说过好几次,你要来了,我是求之不得。不过,现在情形跟以前不一样。所以——。”
所以什么,不说也知道;小莲只问:“怎么不一样?”
“你是跟你舅舅、舅妈吵了架出来的;我就不便收留了。”悟缘又说:“你听我的话,眼前先别搬来;过几天等你跟你舅舅、舅妈和好了,我再来接你。”
“师太,”小莲又问:“你怎么知道我跟舅舅、舅妈吵了架的事。”
话中出了漏洞,悟缘有些发窘,支吾着说:“总有人会知道的。”
“是的,总有人会知道。”小莲一步不松地逼着问:“请师太告诉我,是那位知道这件事的人,告诉师太的?”
“这,你就别问了。只说没有这回事吧!”
“有——。”
“有,”悟缘抢着说道:“你就听我的劝!你舅舅待你不错。”
“是的。我舅舅待我很好,刚才还是他送了我来的。他昨天下午去见了震二奶奶,跟她都说明了;震二奶奶不曾反对我要住到你这里来,不过,她说一句话,现在看起来,倒像是未卜先知了。”
这句话不会是什么好话;悟缘是可想而知的,不过其势不能不问:“是怎么一句话?”
“震二奶奶说,悟缘师太也许是随口敷衍的一句话,其实未必欢迎我住到法藏庵去,叫我别认真。我就不明白,震二奶奶怎么就能猜得到悟缘师太你心里?”说着,小莲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悟缘脸一红,顺着她的视线所至,看到那方包袱,心里越发不安;但也不能就此认定,小莲已发现了她的秘密,因而定一定神说:“我倒不是敷衍。你是知道的,原来我是真心;现在完全是为你好,不愿意弄成你跟你舅舅之间的僵局。”
“多谢悟缘师太。现在倒真是一个僵局了,我也没有这张脸再回去;不过,请你放心,我绝不会赖在你这里,讨你的厌。”
一听她话外有话,悟缘急急问道:“你说你不回去;也不会在这里;那么,你到那里去呢?”
小莲原是故意吓一吓她;自己也还不知取何进止,此刻听她这一问,再看到她担忧的神态,心中微生报复的快意,便索性再耍她一耍。
“我打算找个客栈住下来,想法子回杭州。”
“那,”悟缘像是突然醒悟了;立即换了副神态,“这才是正办!你也不必去住客栈,如果真的不愿意回家,就在这里住一两天,我替你雇船,找靠得住的人送你回杭州。”
“不必!”小莲起身说道:“我暂时将行李寄在这里,回头让客栈的伙计来取。”说着,脚步已经在移动了。
“不!”悟缘一把拉住她说,“你一个人,年纪轻轻的,又长得体面,怎么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去住客栈。你先坐下来,咱们慢慢商量。”
“请你放手——。”
“不,不!你坐下来,有话好说。”
悟缘是一心以为她要去寻短见,怎么样也不肯放她走,当然,更希望能说服小莲回杭州,在震二奶奶面前得以将功折罪。可是小莲却又不说要回杭州的话了。
这一来,越使悟缘觉得所料不差;而且也警觉到自己所负的责任极重;更庆幸发觉得早,不致闯出祸来。于是想了条缓兵之计;假意说道:“你先请坐一坐,我跟当家老师太去商量商量看;你别走!”
小莲不知道她要去商量什么;姑且等她一等,便即答说:“我不走,等你回来。”
悟缘这一去,好久都不回来;时已近午,老佛婆端来两碗素菜、一碗汤、又是一碗饭、一盘素包子。小莲胃口毫无,只问:“悟缘怎么还不来?”
“正好有客来烧香,陪着吃斋。”老佛婆说,“你慢慢吃着等她吧!”
小莲无奈,吃了一个包子,两匙汤;正待起身去招呼老佛婆来收拾时,只见悟缘走了来说:“请你跟我来!”
来了个要看小莲的人,是她怎么样也意料不到的,竟是她的舅舅。
“咦!是舅舅,你怎么又来了?”
“我来接你回去。”
听得这句话,小莲知道又是棋输一着!原来悟缘是把她稳住了,派人将她舅舅去找了来,好交卸责任。
转念到此,真有欲哭无泪之感;而且觉得脚下所站之处,片刻都不能逗留,虽然舅舅家也没有脸回去,至少街上还可以透一口气,所以一言不发地就往外走。
“小莲!小莲!”邵二顺喊道:“你怎么一句话不说,管自己走了呢?”
于是小莲站住脚,回身看她舅舅,一手提箱子,一手提铺盖,提得他腰都弯了,心里自然不忍;便迎上去说道:“舅舅,得找个挑夫;你去找,我在这里等你。”
邵二顺将行李放了下来,喘口气说:“好!我去找。你可别又管自己走了。”
“我不走。”
小莲望着邵二顺的背影,茫然半晌;突然醒悟。在心中自语:“舅舅说得不错,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可是,走到那里去呢?
要答这一问,又须先想一想,自己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念头刚刚转到,答案已经有了,要弄清楚,芹官是不是知道震二奶奶逼得她不能在南京存身?她想要明了这一点,最简捷的办法是找到阿祥;但阿祥又从那里去找呢?
苦苦思索,想起来一个人,不由得大为兴奋;三多不是有个表哥吗?此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她全然不知。不过不要紧;三多家她是去过的,想到三多的娘,忠厚热心,她有把握一定可以找到她要找的人。
于是定定神筹画了一下;抬眼看时,有个像金子那么大的女孩,赶着一黑一白两头羊在吃草,便走过去叫住她说:“小妹妹,我托你件事:那面的行李是我的,请你看一看,回头我舅舅雇了挑夫来,请你告诉他,先把行李送回家,我一会儿就回去。”说着,在身上掏了十来个制钱给她,“别嫌少,送你买糖吃。”
那小女孩点点头问说:“你舅舅姓什么?”
“姓邵。”
“好!我把你的话告诉他。”
事已办妥,小莲更不怠慢,急急走了开去;从庵后绕小路到了三多家;敲开门来,所遇到的正是三多的娘。
“唷!小莲姑娘,你怎么来了?”
“大婶儿好吧!”小莲答说,“我是特为来跟大婶儿辞行的。”
“怎么?要回杭州了!来,来,外面风大,里面坐。”
到了堂屋里,小莲将编好的一套话,从从容容地说了出来;她说她回杭州的行期已定,有两样针线要送给三多留念,另外还有几句话要说与三多,想麻烦三多表兄,到曹家去一趟;不知道他住在那里?又问他的名字。
“他叫梅生,住得不远;我去看看,恐怕在家。”
“不,不!不忙。”小莲因为梅生来了,亦不便明言所托之事,所以拦阻着说:“请大婶告诉他一声,务必请他明儿上午,总在辰牌时分,到我舅舅那里来一趟。不必太早,也不能太迟;要准时。”说着,拔下头上一支镶翠的金簪,送了过去,“没有什么孝敬大婶儿,留着这个;大婶儿要想我,就看看这支簪子好了。”
说完便告辞了。一路思量,自觉没脸见她舅母,但事到如今,不容她退缩;反正就觉得难堪,也只是一两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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