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冰河解冻,草木萌芽;宁古塔一年好景刚开始时,接到李鼎的信,李煦原拟死罪,朱笔改为“从宽免死,发乌拉打牲。”
信中附了几页“宫门抄”,查嗣庭大逆不道一案,亦已有了结果。上谕中说,刑部议奏:“除各轻罪不议外,查律内大逆不道者凌迟处死;其祖父、子孙、兄弟及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斩。十五岁以下及正犯母女、妻妾、姊妹、子之妻妾,给付功臣家为奴;正犯财产入官。今查嗣庭已经病故,应戮尸枭示。”
原来查嗣庭瘐毙狱中了!不知是凌虐致死,还是杀之灭口怕公开审问时,他会透露许多在内廷所看到、听到的秘密?李绅心想,查嗣庭这一死,对隆科多来说,应该是好事;因为死无对证,亦可望从宽发落了。
再看刑部所议查嗣庭家属的罪名,除了长子查克上病故免议外,应斩立决的有五个人:两兄查慎行、查嗣锳;一子查云;两侄查克念、查基。此外子侄在十五岁以下的,还有五个,给功臣家为奴。
向例刑部议罪从严,留下让皇帝开恩的余地,这一次的上谕中说:“查嗣庭之子改为应斩,秋后处决。查慎行年已老迈,且居家日久。南北相隔径远,查嗣庭恶乱之事,伊实无由得知;查慎行父子俱从宽免治罪,释放回籍。查嗣庭之胞兄查嗣锳,胞侄查基,从宽免流三千里。案内拟给付功臣为奴之各犯,亦着流三千里。”
李鼎特为详告查嗣庭一案的缘故是,查家亲属的流三千里,所去的地方不同。充军的罪名,如果只说流若干里,发遣何处的权,操在刑部司官手里;只要以京师为起点,扣足里程,则天南地北,无所不可。这一次刑部司官,认为查嗣锳父子充军,是受牵累,不免冤枉,将来或有“赐环”的可能,如果道路不甚艰难,回乡也方便些,所以判了查嗣锳、查基发遣陕西。至于查嗣庭的妻妾媳女以及三个幼子,则今生今世,恐难生入玉门;流放关外,谋生倒比贫脊的陕西还容易些,因而将他们充军到乌拉打牲。
发道日期相近;流放地方相同,所以两家决定同行;李鼎已向本旗请了假,送父到达戍所,也许请当地都统出奏,容他侍父送终。他又报告行期,定在三月初;预计六月中可以到船厂——吉林省城;要求李绅届期迎接照应。
“乌拉打牲在那里?”魏大姊问说。
“在船厂以北。”李绅计算日期:“这里到船厂要走二十天;今天是浴佛节,我在家还可以待一个半月。”
“你看,我要不要陪你去?”
“我又何必要你陪?”
“也不是陪你。我是说,理当去看看叔太爷,看有什么可以照应的;那才是做晚辈的道理。”
“你如果有这个心,我倒有个想法,索性移家到船厂,去就观二爷的幕。照应老叔还在其次;我想在小鼎身上下点工夫,好歹要让他走上一条正路。不然稂不稂,莠不莠,行年三十,一事无成,他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这——。”魏大姊实在舍不得宁古塔;沉吟着说,“这,咱们再琢磨、琢磨。”
从这天起,夫妇俩一有空,便谈移家之事;经不住李绅的软语相磨,魏大姊终于松了口。接下来,便是李绅向白希去软磨;由于去志甚坚,白希亦不能不很勉强同意。
李、查两家结成患难之交,是出于查慎行的绾合。查慎行久为先帝的文学侍从之臣;李煦不但因为修“佩文韵府”,刻“全唐诗”的缘故,跟他很熟,而且因为先帝对查慎行极其看重,李煦对他也格外尊敬。查慎行辞官回里时,李煦虽已过了最绚烂的几年,渐形式微;但岁时令节,不忘馈遗。及至李煦抄家,音问断绝了好几年;不想忽又无端邂逅,只是相见在刑部监狱,且都是部议死罪的钦命要犯!古稀以外的一双白头老翁,居然还有这么同在难中的数月盘桓,是在欲哭无泪的荆天棘地中,唯一的安慰。
两家的案子,先后定谳;李煦先出狱,正在打点上路时,查慎行也亦已蒙恩释放。他当天就来看李煦,一面话别;一面重托李煦,照应查嗣庭的眷口。李煦虽有“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之感,但还是慨然许诺。
这一来倒解消了李家父子间的一个争执,李鼎要送老父到关外;李煦认为不必,既费盘缠,又吃辛苦,有这工夫,何不好好用功?话虽在理,无奈李鼎难舍老父,所以一直未有定局。此刻,有查家的人要照应,自然需要李鼎作帮手;根本就不生该去不该去的争执。
可是这份照应的责任不轻。查家一行,恰好十个人,查嗣庭的妻子将近六十,衰弱得几乎到了气息奄奄的程度。
照规矩她这种情形可以请求免戍,但严君在上,刑部官员不敢替她出奏;又有亲友相劝,说“上头已经开恩了,过分之请,不宜冒渎”,因此,查太太特为托在京的亲戚,制了一箱“寿衣”带在身边,自道只怕未出山海关,“寿衣”就用得着了。
两个姨太太都在中年,但祸起不测,这几个月的辰光,亦将她俩折磨得不成人形。三儿两女,四个庶出,皆未成年;唯独十九岁的大小姐,是查太太育过五胎,唯一得存的“老来子”。
此外还有两名丫头。十口之家,没有一个顶得起门户的壮男,而间关万里,险阻重重,如何到得了遣戍之地,连解送的差役都在替她们发愁。
查太太对这一点,当然再清楚不过,所以在朝阳门外东来客栈,会齐上路之日,便命三儿两女为李煦磕头,郑重叮嘱长女:此去事无大小,必须禀“李伯父”之命而行。
李鼎在查家姊妹兄弟,自然就是“李大哥”了。未成年的三兄弟及九岁的二小姐蕙缃,跟李鼎很快就混熟了,不管是行路、宿店,不时听得他们亲热地在喊“李大哥”,唯独大小姐蕙纕,处处躲着李鼎,有事总是叫弟弟、妹妹传话。
“如今是在难中,跟在家做小姐不同。”查太太曾不止一次告诫蕙纕,“没有那些讲究了。有事你自己跟李大哥去说;叫几个小的传话,事情弄不清楚,白白耽误工夫。”
蕙纕口头答应着,却总是改不过来;实在也是养在深闺,从小习闻男女授受不亲之说,一见了李鼎羞得抬不起头来,招呼一声“李大哥”都觉得出口艰难,更莫说打什么交道了。
因为如此,李鼎怕她受窘,有事也是让查家三兄弟或者蕙缃传话;大姨太便找个机会跟李鼎说:“李少爷,我们大小姐是不好意思直接跟你说;你是男子汉,莫非也像她那样害臊?”
“不是!我怕大小姐会窘。”
“你不要管她!一回生,两回熟;有事你尽管直接找她。中间传话会弄错。”
这话在李鼎听过就丢开了。这几年的沉重打击,使得他心力交瘁,生趣索然;什么事都打不起兴致来,倒是跟查家四个孩子在一起,还能说说笑笑,心情略为开朗些。他在想,有事让孩子们传话,亦是一种消遣,没有什么不好。
这一天出了山海关,住在中前所城,这里本来不是宿站,只为驻防的骁骑校布里奇,受过李煦极大的恩惠,得知他发配过境,先期在山海关迎接,坚邀暂住一两日,以便叙旧。于是连带查家老幼,亦一起招待在内。
一路来都是住的客栈,查家十口,挤在一座火炕上,李氏父子与两名差官住一间;十来个解差挑夫,另睡通铺。在中前所是作客,布里奇腾出几间宽敞的屋子,虽然一般也是土墙茅檐,但较之客栈的昼夜嘈杂,几无宁时,以及中人欲呕的那恶浊气味,这就仿佛是天堂了。
“都是托李老爷的福。”查太太说,“一路上也都亏得李老爷的熟人多;过堂点验,应个景就算了。你们总要记住人家的好处;要报答人家。”
孩子们不懂,蕙纕却忍不住在心里想:该怎么报答人家;有什么力量可以报答人家?
“还有主人家布老爷。听说他受过李老爷的好处,做人情是应该的;我们平白欠人家一个情,自己也要想想,该有点什么表示?”
“那也无非道谢而已。”蕙纕问道:“娘,你倒说,还该有什么表示?”
查太太想了一会儿说:“可惜,布老爷的家眷都在京城里;不然,那怕拔根簪子送布太太,也是一点意思。”
正在这样谈着,李鼎的影子,出现在窗外;蕙纕眼尖一见,立刻背过脸去。蕙缃也看见了,跳跳蹦蹦地掀帘出门喊道:“李大哥!”
“是李少爷?”查太太急忙说道:“请进来坐。”
查家的两个姨太太也都下了炕,有个丫头打起门帘,只见蕙缃拉着李鼎的手走了进来。拥被而坐的查太太,亦待起身招呼,为李鼎拦住了。
“查伯母,你别客气,我说两句话就走。”
“忙什么?”查太太喊:“蕙纕,你请你李大哥坐啊!看看水开了没有?沏碗茶给李大哥喝。”
大家的家教严,虽在难中,不失规矩;蕙纕便走过来,在炕桌旁边将一个垫子摆正了说:“李大哥请坐!”接着便去找茶叶罐子沏茶。
“关外都喝凉水。”李鼎笑道:“说茶叶性寒,喝了会闹肚子。查伯母没有听说过吧?”
“没有听过、没有见过的事可太多了。这一趟多亏你们爷儿俩;不然我早就听不见、看不到了。”
“查伯母看开一点儿,凡事逆来顺受。”李鼎紧接着说,“这里的主人、布二爷托人来说,布奶奶不在这里,招待不周。回头送一桌饭来,他可不能来奉陪了。”
“布老爷太客气了。我们虽说沾你老太爷的光,到底心里也不安;务必请你跟布老爷说,感激不尽。”
“查伯母也太言重了。喔,还有件事,三个弟弟在箭圃,布二爷派了人陪着玩,回头跟我们一起吃饭;吃完了我送回来。”
“好,好!”查太太不胜感慨地,“唉!孩子们不懂事。”
李鼎想为查家小兄弟辩护几句,却以蕙纕亲自端了茶来,急忙站起身来;蕙纕左手托盘,右手去取盘中的盖碗,锡托子烫了手,立即缩了回来,再伸手出去时,恰好李鼎也伸手来取盖碗,两手相碰,各自一惊。李鼎没有什么;蕙纕惊得左手托不住漆盘,连盖碗带茶汁,一起打翻在地上。
“糟糕,糟糕!”李鼎好生不安,望着蕙纕那打湿了的青布裙幅问道:“大小姐烫着了没有?”
“不要紧,不要紧!”大姨太代为回答;又叫丫头:“重新沏碗茶来。”
李鼎本想说一声:“不必!我马上得走了。”话到口边,却又咽住,因为不妥;这样一说,蕙纕心里会抱怨:你早说要走,不必沏茶,不就没事了吗?
“打碎了主人家的茶碗,怪过意不去的。——”
“都怪我!”李鼎抢着说,“不过,这也是小事,布二爷的交情是够的;不必介意。”
说到最后二字,特为抬眼去看蕙纕;意中“不必介意”四字,也是冲着她说的。不道蕙纕也正投过眼来,视线碰个正着,她又受惊了似地,很快地低下头去。
面对着局促不安的蕙纕;李鼎亦颇感窘迫。幸而查太太身体虽弱,却很健谈;问起布里奇的一切,总算让李鼎也有话说。
话题一转,查太太不知怎么谈到了孟姜女,问她的坟在山海关何处,李鼎正茫然不知所答时;蕙纕插进来说:“娘,你该歇歇了;说多了话,回头又气喘。”
“正是!”李鼎趁机的站起身来,“查伯母歇一歇吧!孟姜女的坟在哪儿?我这就去打听,回头来告诉查伯母。”
“不必费事,我也是随便问问。”
“不费事!”
李鼎微微躬一躬身子,环视颔首,作为道别致意,最后看到蕙纕脸上;这回她的目光不但不避,而且开口了。
“请李大哥管着我的弟弟;尤其是老么,别让他多吃,他肚子不好,又贪嘴。”
“是,是!我会照应。回头见,回头见。”
查太太一直看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方始收拢目光,若有所思地只看着炕桌。
“娘在看什么?”
查太太徐徐抬起眼来,对她从头看到底;仿佛要从她身上找出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似地。看得蕙纕心里有些发慌。
“怎么回事?”她退缩着说,“有什么不对吗?”
“这会儿没有人,你把湿裙子换了吧!”
“算了,开箱子麻烦。”蕙纕答说,“一会儿就干了,将就一点儿。”
查太太心想,蕙纕从小娇生惯养,事事讲究,衣服上一点泥都沾不得,如今变得这样不在乎!抚今追昔,不免伤心,眼角又有泪水涌现了。
一路来,查太太多是这种以泪洗面的日子,旁人劝亦无从劝起,唯有陪着她悄悄垂泪;不过,这一次蕙纕却有话说。
“娘,难得有这么安安逸逸,轻松自在的一天,何苦又伤心?而且还是做客在这里。”
这句话提醒了查太太,布里奇好意款待,哭哭啼啼的,人家也嫌丧气。因此,急忙用手背拭去眼泪;心里却更悲苦,如果安居在家,又何致于连伤心的自由都没有!
到得起更时分,李鼎亲自送了查家三兄弟来;顺便告诉查太太,孟姜女的坟,离此不远;那地方叫老军屯。坟旁有座小小的庙,颇有香火;因为有求必应,尤其是流人祭祷,更为灵验。
“可不知道有多远?”查太太问说,“倒不妨顺路去烧个香。”
“路可不顺,要往回去。是在一座小山上。”
“路不顺可就没法子了。”
“不过,也不要紧。”李鼎又说:“布二爷很殷勤,坚留家父多住几天;刚才跟差官说好了,再留两天。如果明儿个天气好,我请布二爷派部车,送查伯母去烧香。”
“那可是太好了!”查太太难得破颜一笑,“真是感谢不尽。”
那知天不从人愿,第二天查太太病了,鼻塞头重,浑身发冷,是重伤风。作客卧病,必惹居停生厌;心里着急,情绪不安,越显得病势不轻,以致蕙纕亦焦忧于词色了。
“莫非是我心不诚?”查太太有气无力地说,“孟姜女特为罚我。我想想,并没有什么轻慢的地方啊!”
平时沉默寡言的二姨太便说:“许了去烧香,还是要去;请大小姐走一趟,替太太求一求。李少爷不是说了,过路的人求什么,格外灵验。”
“二姨太这话说得不错。”蕙纕接说道:“我替娘去烧香;求孟姜女保佑。”
“也好!还了心愿,我心里也好过些。”
有此想法,更见得此行宜速为妙;当下遣丫头把李鼎去请来,说知缘由。
“今天有点风,我本想饭后再看;如果今天不行,还有明天。既然查伯母人不舒服,大小姐要去烧香祈祷,车子很方便,我去要一辆就是。”
“多谢李少爷;不过,我还有句话。”
“是!”李鼎答说:“请查伯母吩咐。”
“我想劳你的驾,陪小女去。”
“是,是!这是一定的。”李鼎又问,“还有那位姨太太去。”
“不用了!”查太太抢着说,“就小女一个人去好了。”
“娘!”一向驯顺的蕙纕,抗声说道:“我要请一位姨娘陪我去。”
查太太略一思索,不再是坚决的语气了,“好,好!有人陪你去,陪你去。”她说,“不过要请李少爷多费心了。”
李鼎本来觉得只他陪了蕙纕去,一路无话,岂不尴尬;如今窘相可望不致发生了,如释重负,潇潇洒洒地答说:“谈不上!我这就去接头,等安排好了,我再来。”说完,转身而去。
“你们俩,”查太太望着姨娘们说,“谁陪阿纕去?”
“请大姐去吧。三个小的,鞋都快破了;难得有两天工夫,我要好好赶它几双。”
二姨娘口中的大姐,自是指大姨娘;她同意了。查太太也同意了;二姨娘原是她陪嫁的丫头,所以称呼不改,叫着她的名字说:“品福,你先跟纕官去把一包藏香找出来;烧香、烧香,没有香怎么行?”
杂物箱笼推在最外面的一间屋子,要带了丫头一起去搬动;查太太等他们走了,招招手将大姨娘唤到面前,让她坐在炕上,有一番要紧话说。
“我是一定要死在路上了——。”
“太太!”
大姨娘刚把她的话打断;查太太却又抢了过去,“不是我爱说让你们伤心的话,实在也是躲不过去的事。我一倒下来,千斤重担都在你们两个人身上!”她问:“你们挑得动吗?”
万里穷荒,一无凭藉,既是罪孥之身,又无成丁之男,大姨娘一想起来,就会心悸;此时再加上停尸在荒邮孤驿的景象,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脸色都变了。
“你不要怕!家运坏到头了!不会再坏了!你只细心听我的话。”
这几句话,对大姨娘确有不小的抚慰作用;连连答说:“我听着,我听着!一个字都不会忘记。”
“我已经替你们找到一个可以倚靠的人了。一路来我在想,李少爷人不错;我也打听过,断了弦一直没有娶。他虽是旗人,其实还是汉人,没有什么不能通婚的;听说他要陪他老太爷,不回关去了。既然如此,安家落户,两家并作一家,彼此都有照应,不是很好?”
话一提到李鼎,大姨娘便在点头了;越听越有道理,愁怀尽去,微笑说道:“怪不得太太刚才只请李少爷陪纕官去。原来有这么深的意思在内。”
“我是试一试阿纕。这半年工夫,千辛万苦,把她也磨练出来了;你看,她到那里跟年轻男人打交道都不在乎人家的。唯独对李少爷,还是在家做小姐的样子,处处怕羞。”查太太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我那里能像太太这样,凡事都看得出一个道理来。不过,太太不提起来想不起;一提起来,想想倒确是有点不同的地方,一定有个缘故在内。”
“这个缘故,就是阿纕心里,时时刻刻有个李少爷在。”
“这——?”大姨娘很用心地思索了一会,有些懂了,“如果太太只请李少爷陪了纕官去:她倒不作声,一男一女就一男一女,毫不在乎,那就是她心里根本没有想到别的上头去?”
“对了!我就是试她这一点。不过,试一回就够了。你跟品福说,把我的意思,摆在心里;以后也不要太露痕迹反正有机会就让他们接近,不必去惊动他们。日子一久了,你看情形,把我今天的这番话告诉阿纕,自然一开口就成功了。”
“我知道。”大姨娘很郑重地说:“太太的这番心意,一定达得到。”
“这样,我就放心了。”查太太笑了,瘦削的双颊凹进去,成了两个大洞;露出一口白毵毵的牙,看上去可怕。
一辆大车载着蕙纕、大姨娘和一名丫头;前面是两匹马,马上是李鼎和布里奇所派的向导。
“快到了!”向导用马鞭遥指,“前面就是。”
到得一座荒祠前面,车马皆停;李鼎到车旁照应,先把丫头扶了下来,然后由丫头扶大姨娘及蕙纕下车。
孟姜女的坟在后面。黄土一坏,立着一块三尺高的石碑,刻着“古姜女之墓”。蕙纕站住脚看着,口中念出声来;不道大姨娘听错了。
“不是孟姜女吗?怎么变了‘顾’姜女了呢?”
“是古今的古,不是姓顾的顾。”
“那么,怎么又只称姜女呢?姓都掉了!”
“这可把我考住了。”蕙纕笑着回答,眼光有意无意地从李鼎脸上扫过。
在李鼎的感觉,她是要他来回答大姨娘的疑问,因而接口说道:“其实孟姜女根本没有这个人,大概是由齐国杞梁之妻,哭夫崩城这个故事而来的。”他将“列女传”中所记:“杞梁既死,其妻内外无五属之亲;既无所归,乃枕其夫之尸,哭于城下”的故事,讲了给大姨娘听。
“这杞梁是什么人?”大姨娘问。
“好像是位将军阵亡的。”
“既然这样,怎么会没有人管他的老婆孩子呢?”
“这,”李鼎看着蕙纕,学着她的话笑道:“可把我也考住了。”
“李大哥再想一想,”蕙纕望着地上说:“左传,襄公二十三年。”
李鼎从李绅读过左传,却已丢开多年,幸好当年督责甚严,仔细回忆了一下,居然想起来了。
“列女传的话也靠不住的。”他有些得意地说:“杞梁是齐国的大将,跟齐侯去攻山东莒城,阵亡了;齐侯班师,还特为去慰问杞梁的太太。可见得并不是没有人管。”
“可见得书上的话,靠不住的居多。”大姨娘又说,“也亏得李少爷记得那么多。”
“这也亏得查小姐提醒我。”李鼎觉得既然说出口了,索性就再说一说心里的感想:“我真没有想到,查小姐的左传那么熟;实在佩服。”
蕙纕矜持地不作声,大姨娘怕会出现僵局,便接口答说:“都是我们老爷在日,亲自教的,读书、做诗。”
蕙纕连连咳嗽示意大姨娘不必多说,可是已拦不住了;李鼎听说她会做诗,越发惊异。“令伯初白先生,海内推为诗坛盟主。”他说,“查小姐家学渊源,诗一定也是好的。”
“那里!”蕙纕答说,“你别听我姨娘的话,我那里会做诗?”
话又说不下去了,还是大姨娘开口,“烧香去吧!”她说,“外面也冷。”
到荒祠燃上藏香,蕙纕跪拜默祷,大姨娘也磕了头,收拾拜垫,就该回去了。
“时候还早,”大姨娘问道:“不知道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逛逛。”
“名为山海关,”蕙纕突然发问,“怎么看不见海?”
李鼎辨了辨方向,指着南方说:“海应该在那一面。”
“不知道有多远?”
“查小姐想看看海?”李鼎略停一下,看她不答,便知意向所在,特为去问向导,“想看看海,不知道有多远?”
“一直往南,有个村子就叫望海村。并不算远。”
于是决定转往望海村。虽说不远,也有十来里路;向导与李鼎策马前行,穿过村落,登上一座小丘,茫茫大海,收入眼底,仿佛胸头一宽。
这时车子也到了,李鼎下丘迎了上去;却只见丫头陪着蕙纕,便下马问说:“大姨娘呢?”
“她嫌风大,宁愿躲在车子里。”
风可是不小,向导亦下丘避风;李鼎将缰绳丢了给他,向蕙纕问道:“是不是上去看看?风可是不小。”
“不要紧!我想看海,想了好多日子了;既然到了这里,岂可失之交臂?李大哥,请你引路。”
于是李鼎前行,时时回头招呼,留意坎坷之处。其实路很好走,顺顺利利地登上高处,只是海风强劲,吹得蕙纕几乎立脚不住。
“你坐下来吧!”李鼎引着她在一块平整的大青石上坐下;站在她的东面,为她挡风,又问:“冷不冷?”
“多谢,不冷。”蕙纕掖紧裙幅,两手扯住衣袖,凝望着远处,一动不动。只睫毛不断眨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鼎不忍去打搅她,也抬眼看着一望无际、水天同色的汪洋大海,但心中茫然,毫无感想。
“李大哥,”蕙纕问道:“对面陆地是什么地方?”
李鼎曾涉猎过舆地之学,所以能很快地回答:“应该是山东登州府。”
“再过去呢?”
“山东与江苏接壤,再下去应该是海州;往南沿海一带,就是两淮的盐场,当年——。”李鼎硬生生把最后的一句话咽了回去。
蕙纕当然奇怪,“当年怎么样?”她看着他问:“李大哥,你怎么不说下去?”
“那一带,当年都归我父亲跟我姑丈管。”李鼎很吃力地说;似乎胸口隐隐作痛。
“我家在天津也有大片盐场,旧日繁华,不必去想它了。”
李鼎从她的眼色中看出来,说这话是在安慰他;顿时感觉到心头熨贴,连连点着头说:“是的,是的!不去想它最好。”
“再往南呢?”蕙纕重拾话头,“江苏跟浙江接壤,该到我的家乡了吧?”
“那得过长江、江南沿海,第一个松江府;第二个嘉兴府——。”
“啊!”蕙纕如逢故交般欢呼,“过乍浦、澉浦,就到我们江海之前的海宁了。李大哥,你到我们那里去过没有?”
“去过。”
“去看海潮?”
“是的,看潮去过;跟着我父亲见驾也去过。”李鼎又说:“那时我还很小。”
“原来你也见过皇上!”
一路来,李鼎就此时听她说了这么一句稚气的话;但却显出了她的娇柔纤弱的本色,不由得心头一动。
“唉!”蕙纕默然说道:“先帝倘在,我们不会在这里。”
李鼎接口便说:“咱们也不会在一起。”
蕙纕倏地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接着将视线移了开去,脸上微微出现了红晕。
“你看,”她突然往前一指,“那是什么?”
李鼎定睛细看,从海浪打上沙滩的白沫中,发现一只西洋酒瓶;便即答说:“番船上有这么一个规矩,写封信装在空酒瓶里,封好扔到海里,随潮水飘了去,也许就能飘到家乡。当然,那得住在沿海地方。”
“这倒有趣。”蕙纕不胜向往地,“早知道应该预备个空瓶子,我也试一试;看看这个酒瓶,能不能一直往南飘到海宁。”
李鼎看那只酒瓶,已搁浅在沙滩,自告奋勇地说∶“我先把那只瓶子去捡了来再说。”
说着,便往前奔了去,蕙纕着急地大喊:“不要,不要!李大哥不要!”
其声凄厉,李鼎不能不站住脚;回身看她乱招着手,是极力阻拦的神气,只好又走了回来。
“你看,一层层的浪;倘或,倘或——。”她的眼圈忽然红了,用十分委屈的声音说:“倘或出了事,你叫我怎么见人?”
就这时“哗”地一声,一个浪头卷上沙滩;迅即退去,那只酒瓶已经消失了。李鼎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如果不是她极力阻止,照旧去捡那只酒瓶,正好为这个浪头所吞噬。
如果真的有此意外,蕙纕会如何?一时惊惧哀痛,不消说得;回去见了她自己母亲和他父亲怎么说?知道这件事的人,对她又会怎么想?不会有人说他咎由自取;只说她是八败的命,谁跟她在一起,谁倒楣!
这样一想,不由得愧悔交并,对蕙纕更有无限的歉疚,“是我不好!”他说,“我没有替你想一想。”
“不是没有替我想。”蕙纕正色说道:“是没替你老太爷想,白头远戌,再遇到这样的意外打击;李老伯还活不活?”
这一说,越使得李鼎如芒刺在背,不安而焦躁,不知如何自处了。
蕙纕也是越想越害怕;明知他已经受不住了;但为了让他切切实实引以为戒,还是要用言语刺激他。
“你也没有替我们一家想一想;这一路来多亏得老太爷的面子,处处方便,我娘才能勉强撑了过来。倘或失去老太爷的倚靠;我们一家十口,只怕到不了地头——。”
“我该死,我该死!”李鼎捶着自己的头,痛苦地喊道:“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此时的蕙纕,恰好有两句如骨鲠喉的话,想不吐亦不行,“最后才说到你没有替我想!倘或出了事,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你,”她哽咽了,“你!你教我一辈子良心不安。”
这就使得李鼎也眼眶发热、鼻子发酸了!寸心万感,自己能辨得清楚的,只是一种委屈;他觉得她仿佛在怪他,从未替她想一想,是因为根本就对她漠不关心。这是多大的诬罔?且不论往日,只说此刻;若非急着为她去取那个酒瓶,又何致奋不顾身。他愿意承认错了;但绝不能承认他对她不关心。
热泪滚滚,毕竟让他咽了回去;那也只是为了维持一个男子汉的尊严,勉强做到这个程度。他自己知道,感情再不能承受一点点的波动,否则仍旧会将眼泪晃荡出来;他必须有一段单独的时间,容自己将激动的心情平服下来。
因此,他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往另一面移了几步,微仰着头,眺望海天深处,尽力想把襟怀思路放开,忘掉蕙纕和她的话。
她却不安极了!那些责备他的话,一说出来,自然非常痛快;但随之而来的浓重的悔意,不该如此苛责,到底惹得他负气了。
这该怎么办呢?她心里愿意跟他陪不是;但却说不出口。如果丫头不在旁边,或者还可以咬一咬牙、老一老脸;念头转到这里,不自觉地就转脸去看。
看到的是一张惊惶的脸;那丫头原是经大姨娘悄悄嘱咐过的,“大小姐如果跟李少爷在一起,你站远一点儿,不必去管他们!”可是此刻又何能不管?到底是为了什么吵得两个人都掉眼泪?莫非有了什么了不清的纠葛?多想一想,她自己把自己吓坏了。
蕙纕从她的脸上,越发看得出自己刚才的失态;也越发悔恨;可也越发觉有立即挽回僵局的必要。这样,心里自然很急,但一急倒急出来一个计较。
“小梅!”她向那丫头招招手。
小梅急步赶了过来;站住脚先细看蕙纕的脸,似乎又没有什么大了不得的事,略略放心了。
“刚才李少爷要到海滩上去捡一个瓶子,差点给浪头卷走,我说了他几句。话是重了一点,他生气了。”蕙纕觉得话并不碍口,便老实说道:“论理,该我跟他陪个不是;不过,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你看怎么办?”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小梅拍拍胸口,“可真把我魂都吓掉了。”
“要你吓干什么!真是多管闲事。现在,你看该怎么办?”
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根本不通;既责她“多管闲事”,却又要向她问计,希望她来管闲事,岂非自相矛盾?想想可笑;真的忍俊不禁了。
这“噗哧”一声,在下风的李鼎听得清清楚楚。何以此时有此笑声?忍不住回头瞟了一眼;看到蕙纕是跟小梅在说话,恍然大悟,原来她是有意戏侮,此刻正得意地在告诉小梅。
这样一想,觉得自尊心被打掉了一截;怒气勃发,随即扭过脸去。本来同是面南的;此刻索性拿背对着蕙纕。
“李少爷!”
突如其来地背后声,使得李鼎微微一惊;想转回身去,却马上想到,这正是可以让蕙纕知道他在生气的机会,因而站住不动,只仰着脸,冷冷地问说:“什么事?”
“唷!”小梅笑道:“真的生气了。”
让她一说破,李鼎倒觉得没意思了;不过一时也抹不下脸,改不得口,唯有不作声。
“李少爷,我替我们大小姐给你陪个不是,好不好!”
此言一出,李鼎大感意外,自然怒气全消了,转回脸来问道:“你怎么说?”
“我说,我替我们大小姐,给李少爷陪个不是。”小梅又说:“我们大小姐也是好意;不过当时因为心里急,说话重了些。请李少爷不要动气。”
“那里,那里!”李鼎这时才发觉自己错怪了蕙纕,不过还有一丝疑云带在胸中,“你们刚才笑什么?”
“我没有笑啊!是我们小姐在笑。”
本来还想问一问,蕙纕何事发笑。转念又想,自己实在也太小气了;就算让蕙纕戏侮一番,也不是什么不能忍受的事。而况,还特为遣侍来陪不是,像这样还要噜苏不已,岂不惹人笑话。
于是他笑一笑说:“你去告诉你们大小姐,我根本没有生什么气;更谈不到要她赔礼。时候已经不早;她如果看海看得够了,咱们就回去吧!”
当然,蕙纕不会再作逗留;但也没有马上就走,等李鼎走近了,她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
“查小姐,”李鼎已完全想通了,仍如来时那样,殷勤问说:“累了吧?”
“还好。”说着,脚步慢慢移动。
李鼎跟在后面,步子缩得极小,未免拘束;决定迈开脚步,回头说一句:“我在前面领路。”
“不!李大哥,”惠纕急急说道:“你让我先走;是该我先走。”
李鼎这才想到,江南的规矩,男女同行,上楼时男先女后,下楼则女先男后。道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倘或下楼时男先女后,裙幅在男子头上凌空拂过,必有灾晦。如今下坡亦同下楼,所以惠纕说,“该我先走。”
虽在难中,不忘家教;李鼎心里在想:毕竟是诗礼旧家的闺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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