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热的八月转眼过去了,九月并没有把清凉带来,天依旧那么闷骚,让人汗流浃背,桑拿天看来还要持续一段日子。
大院里的梧桐还有古槐晒得发青,叶子成了另一种颜色,虽然能看得见生机,但植物们显然已不堪忍受,已经很厌烦很厌烦了。
省长郭仲旭要调走的消息在这个月头突然被当作谣言,全力制止,为此中组部专门派来一位副部长,在地级以上干部大会上做了要求,坚决制止乱传乱说,制造不稳定因素。要海东各方通力协作,密切配合,全力以赴将海东各项工作推上一个新台阶。省委书记赵铭森在会上表了态,说一定要按中央要求,团结一致,同心同德,把海东各项事业尽心尽力搞上去。
任何谣言,当你不制止的时候,它仅是小道消息,只在小范围内传播,当你一制止,它立刻变成台风,横扫起来。该谈的不该谈的地方都要谈,越谈越神秘,越谈越真。这就是明星们为什么总爱拿绯闻炒作的缘由,辟谣的目的就是为了谣言传播得更快。
关于郭仲旭为什么没调走,海东很快形成几个版本。一个版本说,中央原来是真要调走他的,未来的位子都安排好了,到某大部担任第一副部长,作为将来的部长候选人,先过度一两年。可是就在关键时候,中纪委收到检举信,信中罗列郭仲旭很多问题,其中最致命一条就是纵容或唆使骆建新出逃,中央这才作罢。第二个版本是,中央根本没打算调整海东班子,关于调走的消息完全是郭仲旭自己放出的,不是传说中那个部,是另一个更权威更要害的部委。郭仲旭这样做,就是怕有人借骆建新一案往他身上抹泥巴,他用假想中的高升来封闭别人的嘴巴,这版本显然低级了点。还有一种大家更认同的版本,说中央调整郭仲旭就是因骆建新一案,忽然不调让他继续留在海东还是因骆建新一案,个中玄机,深着呢。
不管怎么,郭仲旭是暂时不走了,因他走而引发的各种风波,也在一夜间寂灭。有人欢喜有人悲,有人已经做好一步跨过去做代省长的准备,突然这么一叫停,立马灰鼻子灰脸。
朱天运心里也有几份暗。人事上的变动无非带给官员们两种心理,一是兴奋、抓狂,一是沮丧、败落。朱天运虽不是野心勃勃,不是那么的急着爬上去。但,他是做过梦的。他相信,做梦的不只他一人,多。不只是海东这几个常委,就连京城一些元老,也在紧着想安插自己的力量了。朱天运就接到过北京一个重要电话,说罗玉笑已经非常急迫地在做前期工作。电话里还说,不能按兵不动,更不能坐等,要适时出击,力争主动。那位一直关注着他的老领导还说:“你朱天运不会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吧,天上能白白掉下乌纱来?”朱天运对着电话,一连呵呵了好多声,他知道老领导的意思,也特能理解首长心情,可目前这样做,他怕有后遗症啊。直到老领导又说一句:“好吧,我先替你盯着,有消息随时通知你,你做好准备,不要到时候两手空空,就带一张嘴来。”他才道:“我听前辈的,绝不辜负前辈的期望。”
现在看来,他是对的,幸亏没急不可待地跳出去,不然,笑话可就闹大了。
这天于洋兴冲冲地来了,径直来到西院小洋楼。
“激动,太激动了。”于洋进门就说,一看办公室有人,忙改口:“见你院里风光无限,阳光怒射,我这心就忍不住激动啊。”朱天运知道他言不在此,冲在座两位部下说:“我跟于书记汇报工作,你们先回去,改天再找时间听你们汇报。”两位部门领导冲于洋点点头,又跟朱天运说了再见,才轻步走开。朱天运合上门:“啥喜事把于大书记激动成这样?”
“还啥喜事呢,逮到大鱼了。”于洋两眼放光,一点也不加掩饰。
“多大的鱼,看把书记乐的,是不是能好好解顿馋?”朱天运也笑着打哈哈。
“足够,足够啊,我这不急不可待赶来请你了么,走,大开吃戒。”
“现在就去?太早了吧?”朱天运边说边抬起手腕看表,时间还不到下午四点,这个时候就开溜,似乎有点那个,脸上露出难为情来。
“哈哈,鸿门宴早替你摆好了,害怕别人请不动你,我专程登门,走吧,朱大老板。”他们就是这样,高兴了什么称谓都敢叫,忽尔大书记忽尔大老板,严肃起来却能当面恭恭敬敬称同志。离他们远的人,根本搞不清里面含义,其实什么含义也没,就是他们心情的一种反射。
于洋如此热情,朱天运不能不去,电话里跟唐国枢交待几句,带上门,跟于洋走了。
于洋径直将他拉进一家宾馆,孙晓伟妻子叶眉远远站在门口,身边好像还站着住建厅纪检组长卢广宁和另外两位同志。看见他,叶眉快步过来,亲热地喊了声朱书记。朱天运见叶眉越来越漂亮,夸赞道:“好啊,三日不见,就成大美女了。”
紧跟在后面的于洋笑道:“要看是哪方水土养的嘛。”
朱天运故意讶了声,道:“到了于书记手下,就能变成大美女,那我改天多抽几个,也让我们海州的干部换换水土。”
“那我可不干,纪委不做赔本买卖。”两人说着话往里走,叶眉脸红成一片,让两位大领导如此夸奖,还真有些受宠若惊呢。门口立着的卢广宁他们赶忙走过来,跟两位大书记打招呼,朱天运简单点了下头,略带威严地进了大厅。
于洋拉朱天运来,并不是请他吃饭,当然,饭在后面。纪委专案组在这里召集会议,于洋破格请朱天运旁听。朱天运坚决不从,说违犯原则的事绝不能干。于洋说没那么严重,既然请您参加,就有请您参加的理由。事情关乎到海州,您朱书记必须听,而且听完得给我表态。如此一说,朱天运才觉得自己能往会场里进了。
一场会听下来,朱天运起了几层汗。这段时间,于洋这边动作真是不小啊,居然就突破了这么多!
可是他的难题来了,所有问题真的都归结到了他这里,不只是牵扯进一个孟怀安,多,更关键的,海宁区委书记高波也在其中,而且真还是条大鱼!
会议之后,于洋拉朱天运进了一房间,坐定,于洋说:“没吓坏吧,一下子让你知道这么多。”
朱天运怪怪地看住于洋,看一会道:“行啊大书记,雷厉风行,出人意料嘛。”
“少挖苦,请您来是想得到您的帮助,不是取笑。”
“不敢。”朱天运呵呵一笑,面部表情从容了些。于洋也缓过劲儿来,最近他们的确突破了不少,可越是突破得多,他的心就越是吃紧。具体为什么吃紧说不准,就是感觉被一大堆东西压着,无法轻松。都说现在一个贪官的背后,牵连着一大堆贪官,个案就是窝案,但窝到这等程度,于洋还是震惊。
两人话题很快回到正事上,于洋说:“您也明白了,现在基本可以肯定,骆建新的下线就是孟怀安,瓶口现在就在孟怀安这里。”
“书记的意思,是要对他采取措施?”
“这不找您商量嘛,大家都这意见,我不大赞成。”
“哦?”朱天运凝了下眉。
“现在采取措施为时过早,我怕有人故意把水往一条渠里引,而且还是小渠。这么大的水,不可能是几条小渠放的啊我的朱书记。”于洋有点急了。
朱天运也意识到同样的问题,心情沉重起来,过了一会道:“可堵不死小渠,就淹不到大渠。”
“能不能想个法子,先让小渠慌,逼迫小渠往大渠这边倒流,这样,我们就能一箭双雕了。”
“老猾头,我真怕了你。”朱天运用欣赏的口吻开玩笑。
“您不猾,您比我猾得厉害啊。”于洋呵呵道。
“怎么讲?”
“还用我明讲?调了那么多人,怎么偏偏把姓孟的摆在那里不动,不就是……”于洋说一半,不说了,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朱天运心里暗自一震,嘴上却装作什么也不在乎地道:“没那事,书记您把事情想复杂了。”
于洋哈哈笑道:“不复杂,我们都不复杂,人家那才叫复杂啊。”
谈完孟怀安,朱天运忽然想起高波,心情复杂地问:“这个人太让人意外啊,以前真还没想到。”
“意外的在后面呢,暂时同样不动他,不过我把人交给您,您可得盯紧点,再发生意外,你我都吃不消啊。”
朱天运重重点头。
这天的饭吃得很简单,大家心情都不在饭桌上,纪委这帮人就这样,办起案来异常兴奋,尤其这样的大案重案,一辈子怕遇不到一件,所以个个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回到工作状态。于洋也没开酒,跟朱天运说:“委屈一下吧,等案子结了,我请您喝特供茅台。”朱天运说:“到时我请大家。”
饭后,时间已到晚九点,朱天运要回,于洋说:“让小叶送送您吧,她也算是您部下,老在我面前提您呢,说幸亏遇上了朱书记,要不然,她这生就平庸了。”
朱天运玩笑道:“好像我不是她领导吧?”
一句话问得于洋忽然不自在,看来他们都是被人恭维惯了,轮到自己恭维别人,还真说不像。
叶眉快步跟来,甜甜道:“两位首长说什么呢,这么开心?”于洋回首扫了眼叶眉,朗笑道:“跟你婆家人告状呢,说你工作太玩命。”
“这不是夸我嘛。”叶眉年轻的脸上洋溢出健康的色彩,愉快接受了任务,驱车送朱天运回家。
于洋他们用来工作的这家宾馆位于江滨,出了宾馆,就是滨江大道。夜晚的滨江大道是属于情侣们的,树荫还有夜色替他们做了最好的掩护,而涛涛的江水声还有时隐时显的汽笛却成了此时优美的音乐,鼓荡着他们的心。花前月下,江边柳下,这样的日子朱天运也有过。看着江边那些郷郷我我的情侣,朱天运忽然不自在起来。现今的年轻人真是开放大胆,公开场合啥动作也敢来。也难怪,房价飞得比舰艇还快,年轻人想搞个暗动作,都找不到自己的地方。这么想着,心思又落到工作上,心想自己在海州这两年,也没白占着坑不干事,城市建设方面,海州还是大变了样。这条滨江景观大道,就是他力主修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朱天运虽然没有百分之百做到,但一直在努力去做。如今官场做点正事是有难度,但也绝没难到大家都不去做正事。不久前朱天运见秘书孙晓伟在看一本小说,写官场的,顺手要来翻了翻,扔了,如今这帮作家,真是惟恐天下不乱,把政治场写得跟黑社会一样,非常糟糕。朱天运要求孙晓伟,以后不许看这种书。“你是信自己还是信他们?”朱天运这样问孙晓伟,孙晓伟结巴了半天,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复。
“我信书记您。”
有了这话,朱天运就改变了想法,看来作家们这样写,还是有道理的啊。连身边最信任的人,也时时刻刻琢磨着说讨好他的话,换了其他人,还不把脑袋想烂?看来,是真出问题了,还不是小问题。打那以后,朱天运自己也暗暗迷上了这类小说,很看了一阵子。最近他在看一本叫的小说,写得大胆,其中那个叫普天成的主人公,很是引起他一番思考。朱天运感觉自己跟普天成有点像,属于同一类人。却也觉得不像,普天成一路是秘书出身,区别在于小秘书和大秘书,后来虽说做过市委书记,可骨子里还是拿自己当秘书,当宋瀚林的影子。人是不能太给别人当影子,当久了,就再也没了自己。这是朱天运对普天成这类人物发出的叹。回到自己,朱天运就想,自己属于哪类呢,尤其跟赵铭森的关系,有点像普天成跟宋瀚林,但又绝对不是。后来他明白,自己从来没打算做谁的影子,就想做自己。做影子只是一种掩护,一种伪装,一种技术手段,一种没得选择的选择。而真正的目的,是跨到前台去!
这个想法把他吓了一跳,紧着就问自己,朱天运,你真有这么卑鄙?
没人回答他。
车子在江边稳稳当当地驶着,叶眉看似是精神专注地握着方向盘,其实眼角余光一直扫着朱天运。叶眉真是兴奋,自己深受朱天运器重不说,老公孙晓伟又是朱天运最最信任的人,因此朱天运一举一动,都牵着他们一家的心。前段日子朱天运被调查,叶眉心情真是糟透,虽然坚信只是一场误会,可还是由不住地怕。官场中的清白跟别处的清白不一样,别处是有则有,无则无。官场更多时候是说你有你就有,没有也有。跟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一个道理。况且,任何一个在领导岗位上的人,真要查起来,几乎都是犯规者。叶眉在反贪这行干着,其中利害太清楚了。
这下好了,尤其今天,案情越来越明朗,指向越来越准确,朱天运非但没被诬陷,如果有可能,还会……
想到这,叶眉忽然激动,跟自己马上提升一样,脚下油门一踩,车子嗖嗖地要飘起来。
“慢点。”朱天运及时提醒一句。
叶眉嗯了一声,脸无端地红了,胸口也怦怦跳。安全第一啊,车里坐的可是市委书记,她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再往前走,就是滨江大道天险段。这段路有点特色,是贴着山崖修的,路的另一边,就是涛涛江水。说它是天险段,是这段路常出事故,司机稍一分神,车子要么撞山崖要么一头冲江里。而此段的江水又颇有气势,惊涛拍岸,气吞山河,一眨眼就把你吞没。
车子将要驶上天险段的一瞬,突然从另一条道上窜出一辆越野车,猛兽一般,冲他们而来。叶眉一惊,那车子像天外来客一般,很粗野很霸道地冲向她。朱天运也看到了,紧着喊出一声:“小心!”越野车还是直直地冲向他们。叶眉连惊几身冷汗,惊慌中乱了手脚,车子在路上打了一个圈,朝江边冲去!
就在车子即将奔出路面的一瞬,奇迹般地刹住了。
好险啊!朱天运颤惊惊打开车门,小心翼翼下车一看,前面两个车轮一大半已出了路面,而下面江水汹涌,恶浪滚滚。
叶眉魂都没了,下了车,头一晕栽倒在地。还没等朱天运奔过来,耳边轰然一声,车子居然这个时候栽了下去!
两人脸上全无血色。
看着那辆越野车呼啸而去,叶眉要打电话报警,被朱天运制止。叶眉急着要记下车号,那辆车居然没挂牌!
“妈的!”叶眉骂了句脏话。
“别弄出动静来,马上回家。”朱天运情急道。
“他是有备而来啊,狗杂种!”叶眉高叫道。
朱天运冷冷一笑,没说什么。搀起叶眉,一边安慰一边伸手拦车。说来也怪,这天的滨江大道像是成心跟朱天运过不去,居然一辆出租也没。迫不得已,朱天运给司机打电话,让他开车来接。
朱天运并没把这惊魂一幕告诉别人,再三要求叶眉,这事到此为止。至于掉进江里的车子,让叶眉找交通部门。叶眉急得要哭,这哪是交通事故啊,明明是……叶眉越想越怕,虽不清楚对方是冲她来还是冲朱天运,但一种强烈的恐怖感却牢牢抓住了她。
当天晚上,叶眉跟孙晓伟又来到朱天运家。叶眉终还是没忍住,心有余悸地将那一幕告诉了孙晓伟。孙晓伟吓得嘴都干了,安慰一番妻子,马上就携妻子赶到朱天运这边。朱天运正在洗澡,萧亚宁不明真相,以为这么晚找来,定是啥急事。刚问了句孙晓伟,朱天运穿着浴袍走出来。
“这么晚了啥事,小叶也来了?”
孙晓伟一看朱天运眼神,就明白过来,朱天运不想让妻子知道。遂编了个谎,说刚才接到一位老领导电话,老领导明天要到海州来。朱天运顺着话题,一本正经做了安排。听得萧亚宁一点疑惑也没。等小俩口告辞后,萧亚宁说:“又是哪位老领导,不会是你那位老首长吧?”
朱天运知道萧亚宁对老首长有想法,关键是老首长一直对她有看法,掩饰道:“不是老首长,是原来省里工作过的一位老领导。”萧亚宁还想说什么,朱天运装作很累地说:“休息吧,明天还要工作。”
这事表面上看是过去了,朱天运似乎真没拿它当个事,暗中,朱天运却警惕起一切来。他坚信,那辆不挂牌照的越野车绝不是冲叶眉去的,叶眉还不值得人家冒这份险。那么是谁呢,谁敢如此张狂,这般斗胆,公开冲市委书记下黑手?
这是个谜啊,怕是得让他好好去想。
这一天,朱天运叫来了安克俭。担任建委副主任后,安克俭的精神面貌跟过去大不相同,过去的安克俭,在朱天运眼里有点散,形散,神也散,跟朱天运对部门领导的要求总是差那么半截。朱天运好几次在冯楠楠面前提醒,要她帮丈夫提提神,别整天松松垮垮的,把自己不当回事。冯楠楠笑着为丈夫辩解:“他就一颓废主义者,再说这把年纪了,没啥奔头。对一个看不到明天的人,姐夫您还是别要求太高了。”尽管冯楠楠是当玩话说的,朱天运还是听出意思,这两口子,对环保局长这个位子有想法呢。现在不一样了,安克俭出任建委第一副主任,虽是副职,但副职跟副职是不一样的。有些副职是没有希望的副职,一个“副”字便是他的全部。起于“副”而终于“副”,人生便也是副形态。有些不,副的前面铺满路,就等你一步步走到前台去,走出那个“正”字。而安克俭和另两名难兄难弟的副字更不一样,是含金量极高的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三人都是为一把手准备的,放目前位子上就是盯着一把手,随时取代他们。取代就成了他们的力量。
“怎么样,进入角色了吧?”朱天运笑问。
安克俭正着身子,谦虚道:“建委工作千头万绪,我正在努力适应。请书记放心,一定会尽快深入进去的。”
“好!”朱天运爽快地应了一声,然后琢磨似地望住安克俭,好长一会才又问:“孟主任呢,最近感觉他怎么有点平淡?”朱天运用了平淡两个字,而不是消极或低调。因为孟怀安这种人不会消极,更不会低调,说他平淡,就是最近他不像以前那么活跃。
“孟主任估计不是平淡,怕是被别的事困住了吧。”安克俭小心谨慎道。他清楚朱天运叫他来的目的,也想好要跟朱天运怎么汇报。但朱天运又不明着跟他挑开话题,所以回答起来就有些吃力。
“别的事?”朱天运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我到建委去的这段时间,有意识地过问了一下财务管理状况,发现这一块问题很大。不只是建委机关,整个大口都存在漏洞。小金库乱设,乱支乱开现象十分严重。去年仅公费出国这一块,就花点两千多万。”
“有这么多?”朱天运心里咯噔一声,这数字大大超过他的预估。
“如果真查起来,怕还不止这数目。个别领导出国是从其他渠道开支的,包括他们的家属、亲朋,甚至包养的情人。”
“顽疾难治啊,想到解决办法没有?”朱天运强抑住内心的波澜,仍然以轻松的语气问。
“办法是有,照省里那样,全面展开一次审计,摸清底子,理顺关系,同时也能发现一些隐藏着的问题。不过这得书记您点头,不然推行不了。”
“你有这担忧?”
“有。”安克俭重重点头,跟着又道:“老孟不会同意我的建议,他没同意,这事就做不了。”
朱天运想了想说:“我不会支持,但也不反对,这样吧,你去找复彩书记,把你的想法跟她汇报一下,争取得到她的支持。”
朱天运支出此招,并不是耍猾头,到了这时候,耍猾头已毫无意义。他是在调动力量,调动一切能调动起来的力量。何复彩那边作风整治已告一段落,这种工作是务虚的,不能打持久战,轰炸一下就行,见好就收,否则会累着人。而何复彩最近又急着做点什么,她的情况目前跟安克俭他们有点相似,眼睁睁看着一个位子要为她腾开了,但就是还被人霸着。如何将副书记变成代市长,怕是何复彩冥思苦想着的事。只要有利于这个目标,不管什么事,何复彩肯定都会挺身而出。
现在必须把她调动起来,这是关键!
果然,没出一周,审计组就进驻了建委,何复彩亲自抓落实,她也算聪明,没直接说建委有什么问题,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省里在审计,市里必须配合。
这一配合,建委系统就慌了。前面有唐雪梅叶富城,如今再派去审计小组,用意再是明显不过。
审计其实是官场又一件武器,很多官员出事都出在了离任审计上。用别的方法放不翻你,只好用这种最传统也最有效的方法。这种突然性审计的杀伤力远高于常规的离任审计,就跟足球加时赛中的突然死亡法,让你一点回旋余地也没。
朱天运内心充满期待,官场斗争就是这样,当你决定不出手时,你跟对方的关系就是友好的、暧昧的。虽然彼此有想法,但这想法都藏在心里,不会赤裸裸染在脸上。一旦你摊了牌,自己先就没了回旋余地。他现在只能一鼓作气,不给对方任何喘息机会。
星期三一大早,朱天运步子刚进办公室,赵朴就跟来了,一同来的还有副书记刘大状。两人眼圈红红的,一看就是熬夜熬多了。
“辛苦了啊,但也别太玩命,瞧瞧你们,瘦了有一大圈。”
赵朴揉着眼睛道:“不玩命不行啊,这案子,越来越复杂。”刘大状也说:“比想像复杂百倍,这帮爷,真能整事啊。”
“又整出什么事了,坐下慢慢讲。”朱天运拿过杯子,要给二位倒水。刘大状赶忙抢过去,说我来我来,哪能让大书记亲自动手?朱天运笑道:“行啊大炮筒,这才几天,就有长劲了啊。”刘大状一边倒水一边笑,嘴里又说:“都是赵书记教育得好,赵书记关心我嘛。”
“酸。”朱天运臭了一句,笑望住赵朴:“说吧,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都有。”赵朴就认真汇报起来。赵朴这人,缺点不少,但优点也多。他是特能察风观向的那种人,这种人往往没有原则,他们的原则因局势变化而不断修订,始终朝有利于自己这边发展。朱天运安全回来,全力以赴投入工作,让赵朴丢了不切实际的幻想,积极又往朱天运这边靠了。都说当官累,赵朴似乎比别人更累,因为他总想着摇摆,总想着让脚步跟到得势的一方去。可有时候,脚步总是跟不上趟。加上朱天运把刘大状调他身边,对他也是一种压力。甭看刘大状是个粗人,上不了台面,但真要让他当纪委书记,还是能胜任的,而且未必干得就比赵朴逊色。所以赵朴是被逼着,不全力以赴真不行。这年头,谁不担心自己头上的乌纱啊。
朱天运用心去听,一边听一边心里思忖。赵朴说到的坏消息,是唐雪梅仍然顽固对抗,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拒不把银桥公司帐簿交出来。依目前形势看,这本帐里不只有银桥公司和海州建委的内幕,很可能还会记录下地下钱庄及向国外转移资产的其它通道的秘密。
“会不会帐簿根本就不在她手里?”朱天运提醒赵朴,很多时候人的思维都是直线的,会按提前预定的方向去想。
“应该不会吧,不在她手里在谁手里?”赵朴吃不准地道。
“先不想这个,不管在谁手里,将来一定会找到。接着往下说。”
赵朴说的好消息,就太令人鼓舞了。叶富城一连交待出三条线索,第一,在两千亩土地案上,叶富城按唐雪梅的指示,给苏小运和安意林两位秘书送过钱。给苏小运的是五百万,给安意林的是两百万。都是单线联系,直接交二位秘书手上的。第二,盛世欧景工程项目一开始是银桥操作的,操作到中间,出了问题。所有帐簿还有资金都被一姓秦的女人拿走了。叶富城说,姓秦的女人很神秘,在圈子里极少出面。他也只见过一次,还是在远处。当时是唐雪梅跟姓秦的女人在谈,他在远处恭候。叶富城再三说,那女人很年轻,很有威严,派头更是十足,令人不寒而栗,唐雪梅也惧她三分。
又是一个女人,而且从未听说!
叶富城交待的第三条线,是贾丽的海州海天国际旅游公司。据他掌握,这家公司钱很多,经常有不明不白的钱进入该公司帐目,有时候,也会在银桥这边走一下账,很快就又转走。他凭着记忆,说出了两个账号。
赵朴将两个账号递到朱天运手上。朱天运扫了一眼,原又还给赵朴。似乎对这东西不感兴趣,其实不,他是不能在赵朴面前太感兴趣。
“你的意见呢?”等赵朴汇报完,朱天运问。
“案情涉及到柳市长秘书还有罗副省长秘书,不好办啊。”赵朴颇有负担地叹了口气。
是不好办。朱天运也深感棘手。可是叶富城为什么会交待出两位大秘书呢,里面有没有鬼名堂?还有,对两个秘书要不要采取措施,怎么采取?这可是导火索啊,弄不好会引爆一系列问题,而且还会引火上身,将他置于很危险的境地!
“要不,先向省委汇报?”赵朴可怜巴巴地征求道。
“我不同意。”刘大状突然抢在前面说。
“哦?”朱天运诡异地看了眼刘大状,语气轻松地问:“你有什么好办法?”
“我也没好办法,但这事不能向上边反应。一来牵扯到罗省长秘书,向上反应等于是矛盾上交,那还要我们做什么?二来我们在查别人,别人也在查我们,汇报来汇报去,消息全到了别人耳朵里,以后还怎么办案?”
“说的有道理,继续。”朱天运脸上有了欣慰,他的担忧都让刘大状想到了,这个炮筒子,关键时候反倒心细。
“没有了!”刘大状出乎意料丢下这么一句,蹲地上抽烟去了。放着沙发不坐,偏要上访户一样蹲书记办公室地上。
又沉吟一会,朱天运道:“我的意见,暂不惊动二位秘书,事关领导身边的人,我们一定要慎重。再者,也不能保证叶富城说的就是实话,一旦有诬陷或者别的企图,会给领导带来负面影响。下去之后还是多在叶富城和唐雪梅身上下点功夫,感觉他们还是有所保留啊。另外,要从外围展开调查,必要时候可以对旅游公司现任总经理采取措施,多一条突破口就能多出一条线索来。还有一条,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刚才大状讲的这点,不能不提防,明白我的意思不?”
“明白了,我们一定按书记的指示办。”赵朴郑重道。
“好吧,二位先回去,有些事你们可以内部商量,不必事事请示。但有一条,涉及到长锋同志和省里领导的,必须第一时间向我汇报,不经我同意,不能向任何方面提起,这是原则,也是纪律。”
“是!”刘大状又一次抢在前面。朱天运不得不多看他几眼,目光再回到赵朴脸上时,就觉赵朴神色有点不大自然。
赵朴告辞,刘大状磨磨蹭蹭,像是不肯走,朱天运却没给任何暗示,这个时候是不能给暗示的,不能再在他们中间制造出任何矛盾。刘大状这个样子,既令他兴奋,也令他担忧,毕竟,他现在归赵朴领导,不该在这种场合过分表现出跟上级领导的亲近来。
朱天运锁上门,略显孤独地兀立在窗前。双目遥望住窗外,内心起伏难宁。相比两位秘书,此时他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两个女人身上。一个是那个姓秦的女人,隐隐约约,朱天运记得曾在什么场合听到过这个女人,当时没在意,听完也就过去了。但凡跟高层领导有关联的女人,朱天运都不记在脑子里,何复彩是没有办法,若真有办法,他也会把她忘掉。这姓秦的到底是谁呢,自己什么时候听到的她?朱天运有种预感,这女人很可能是关键性人物,也就是赵朴他们常说的大鱼。可海东场面上,真没姓秦的女人啊。另一个就是柳长锋老婆贾丽!
贾丽!朱天运重重咬出了这个名字。
半小时后,朱天运叫上秘书孙晓伟,一同往市政协去。政协原来跟市委在一个大院办公,后来机构越来越臃肿,人多得装不下,市里才将政协和人大搬到另一个大院。再后来有人提议,说人大跟政协集中到一起不好,一帮老头子,爱搬弄是非,有事没事聚到一起议论领导,没问题的领导也让他们议论出问题来。不如把政协和政府放一起,人大跟市委放一起,这样更妥当些。朱天运一笑了之,玩这种虚的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他们玩的还少?
到了政协,朱天运径直进了蔡副主席办公室。蔡副主席就是上次他到医院专程看望过的那位,马上要退下去了。见他进来,蔡副主席惊得不敢相信,取掉老花镜,揉揉眼睛,瞪着他使劲望了半天,确信是他后,一个蹦子从桌后弹出来:“哎呀呀,是书记啊,怎么,怎么……”
“怎么,不欢迎啊。”朱天运笑说一句,走过去握住蔡副主席手,“怎么样,身体最近好吧?”
“好,好,好,硬棒得很。”蔡副主席兴奋得不知说什么了,寒喧两句,见朱天运还站着,忙跑过去拿毛巾擦了擦了沙发,皽着声音道:“书记快坐,快坐嘛。”朱天运心里抽了一下,感觉自己今天来,有点残酷。沙发明明是干净的,政协安排了不少下岗女工,就是为这些“爷”打扫卫生的,蔡副主席那么一擦,似乎擦到了他心最痛的地方。
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跟蔡副主席聊起了天。
朱天运找蔡副主席聊天,是有起因的。当时让组织部长李和查岗,后来引得各方不安,他主动就医院看蔡副主席,蔡副主席说过一句颇为慷慨的话:“朱书记,海州就需要您这样一位好领导啊。以后只要有用得着我蔡某人的地方,请朱书记只管吭个声,蔡某不才,但为朱书记摇旗呐喊,还行!”
此话说完很久,朱天运都在想,这些老同志,该让他们怎么发挥一下余热呢?一度,朱天运甚至有这样的想法,想在重要部门设置一个类似于监督员或顾问的岗,让这些老同志兼着,后来一想不行,这样他们可能会手舞足蹈,不停地给人家挑刺,让人家什么事也做不成。就在犹豫不决的当儿,贾丽回来了。一回来就风风火火,搞起了集资。有天朱天运有接待任务,出格地把蔡副主席也请去了,酒宴过后,朱天运装作随意地说了一句:“蔡主席上我的车吧,正好一路聊聊。”
蔡副主席那天坐着朱天运的车回家,翘首相盼,等朱天运开口。朱天运装作随意地聊起了集资,没提贾提,也没提贾丽那个项目,但提到了汤氏姐妹集资案。后来又多了句,真怕这些东西死灰复燃啊。蔡副主席刚想表白什么,朱天运马上又道:“蔡老为海州辛苦了一辈子,算是海州的功臣啊,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海州百姓的钱诈干,有空,蔡老还是多关注一下吧。”
那天的蔡副主席愕了几下,然后心情非常激动地说:“我一定会关注,好歹我也是个副主席嘛,还没彻底离开舞台。”
朱天运笑眯眯地说:“对你们老前辈来说,永远也不会离开舞台的,至少我朱天运在的时候不会。”
今天,朱天运就是跟蔡副主席聊这个来了,他相信,蔡副主席这段时间没闲着,闲不住的,怎么能闲下呢?
蔡副主席果然打开了话匣子,跟朱天运足足聊了两个小时。多么不可思议。聊完,有关集资案以及贾丽这些天的行踪,朱天运就一清二楚了。
贾丽回来果然是掩人耳目,真正的目的,还是为了敛财!
朱天运这天找来何复彩,跟她过问起了凤凰台的事。何复彩不分管这个,也没多关注,了解不多。朱天运问了许多,她一句也答不上来。朱天运说:“复彩啊,我们不能只抓思想建设,思想建设要跟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有机结合起来,让海州经济社会全面发展才是我们追求的终极目标。你是专职副书记,精力是不是适当往中心工作上靠靠。替分管副市长把把关,不要让他们急功近利,为了一些乱七八糟的项目,再惹出什么是非来。”
“书记您是指?”
“复彩你是不是官僚了点,最近我听说凤凰台搞得很热闹嘛,如果真是为了海州经济发展,我们当然支持,怕就怕……”
一听朱天运又将话题回到凤凰台,何复彩心里有数了,关于凤凰台,她是听到一些,好像是那个叫强永欣的跟曲宏生他们联合开发,至于内幕到底是什么,她还真没关注。
“请书记放心,下去之后我一定投入进去,尽快把工作抓到手上。”何复彩说完就要走,怕朱天运再问什么她照样不知道。最近她心思真没在工作上,她也有秘密呢,只是这秘密一大半见不得光。快出门的一瞬,朱天运忽然又唤住她:“对了,最近见大书记没,一直想跟他汇报工作,又怕打扰他。”
何复彩脸蓦然一红,要是换了别人这么问,可能她一黑就走了。可问她话的是朱天运,不但生不了气,心还怦怦跳。做作一会,抬起粉红色的脸道:“前天跟书记在一起呢,北京来了客人,叫我去陪。书记问我工作怎么样,我说有天运书记的帮传带,进步很大。书记就当北京客人面表扬你呢,说你是海东的中坚,让我多向你学习。”
“书记这是在批评我,好吧,改天我跟你一道去,把最近这段时间的工作汇报一下,我先做准备。”
“我听您的。”何复彩忽尔“你”,忽尔又是“您”,称谓的变化透出她跟朱天运之间的微妙关系。朱天运笑笑,他并不是利用何复彩,绝不是,如果这样,他就卑鄙可耻了,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让何复彩插手凤凰台植物精油集资案,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一来,目前他还不能跟柳长锋彻底搞僵关系,不管怎么,海州各项工作还得继续,不能因政治斗争让经济建设步伐停下来。一旦他跟柳长锋搞僵,会引起干部队伍的大乱,这是上面不想看到的。二来,他得为何复彩着想。什么叫政治策略,这就是。大凡政治斗争,都会有若干角色在里面表演,事后大家要分享劳动果实,要互相庆功,不能让何复彩什么也捞不到,不然,下一步她拿什么高升?
政治上的升与降听似是件很神圣很有尊严的事,可更多时候,却以很世故很无奈的方式表现出来,有时候甚至表现得有些阴险。
萧亚宁来了,径直找到办公室,拉着脸,看似很不高兴。
“怎么了,昨天不还好好的嘛。”朱天运笑问妻子。昨天晚上,他跟妻子有过激烈的一场造爱,大汗淋漓,异常痛快。朱天运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一直担心因为年龄缘故,满足不了妻子。现在证明,他还年轻,激情仍在。萧亚宁也很满意,事后偎他怀里说了不少话,一个劲夸他雄风不减,夸得朱天运挺自豪。
“天运,我不想上这个班了,你帮我挪一下吧,随便哪个单位也行,只要离开公司。”萧亚宁拉着哭腔道。
“为什么?”朱天运暗自一惊。萧亚宁目前是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权力大得很,她非常爱自己的工作,从没听说她对公司有意见。可是今天?
“天运,他们不是在搞公司,是在搞阴谋,我怕。”
“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公司运营得非常健康么,怎么?”
萧亚宁咬着嘴唇,不说话了,内心像在做剧烈斗争。过一会,突然起身道:“算了,不分你的心,我自己的事,自己处理吧。”朱天运说:“亚宁到底怎么回事,你还是跟我讲清楚,甭让我担心。”萧亚宁看上去想讲,嘴张了张,又叹息道:“算了,天运你忙,我先回家。”说完,脚步急急地走了。朱天运一阵傻,萧亚宁这是跟他演哪处?
还没容他搞明白妻子遭遇了什么,一连串的消息就包围了他,朱天运的步子彻底被打乱。
叶富城出乎意料地交待出两件事,在两千亩土地案中,他受唐雪梅指示,从曲宏生那里拿过一件陶,送给了海宁区委书记高波。一同送去的,还有一张金卡,卡上现金二百万元。两千亩土地案的有关批文,是高波安排有关方面办的。另一件,是唐雪丽在银桥公司有股份,叶富城交出一张去年分红的表,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唐雪丽名字,一年红利高达三百六十万元!
叶富城说,他再也不想隐瞒了,太累,为别人隐瞒实在不值。后来见调查组还不放过他,近乎哭着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你们放了我吧,就算关我一辈子,我也不能说出什么了。很多事我是不知情的,他们不可能让我知道太多。”办案人员问他们是谁,叶富城情绪激动地说:“银桥不是唐雪梅一个人的,是大家的,很多不知名姓的人都拿干股。”
消息令朱天运振奋,当即指示办案组,全力对银桥公司展开调查,调查从两个方向进行,一是查清这些年该公司的业务往来,尤其资金往来。看外面哪些公司跟这家公司联系紧密,这家公司在两千亩土地大案和盛世欧景项目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二是查清这些拿干股的人,查实查确凿,一个也不能漏。
这边行动刚开始,刘大状这个组又从外围查到不少线索,包括上次邻省调查的那笔巨款,终于找到了来源。这笔数额高达两千两百六十多万的巨额款项,正是盛世欧景项目的土地出让金,当时的地价已经溢到每亩六百万元,但成交价是四百二十万元。这两千多万显然是好处费。这笔钱一度放在银桥公司帐目上,因为当时该项目的很多前期工作由银桥代理。后来又分三笔转到旅游公司,然后再从旅游公司转走。而这笔款真正的操纵者,不是别人,正是建委主任孟怀安。刘大状还查到一些线索,尤其是骆建新在海州的几条腿,这几腿中,最最得力的仍然是孟怀安。
至此,海州建委主任孟怀安就成了聚焦点。刘大状请示:“要不要对他采取措施?”朱天运想了想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必须等审计结果出来。”
“为什么,已经有足够的理由收拾这家伙了啊。”刘大状不服气。
“你这叫什么话,哪个家伙,你现在是纪委副书记,不是街头混混!”朱天运批评道。刘大状呵呵笑着认错:“我是个粗人,没啥水平,书记您还是担待着点吧。”
“那就给我细点!”批评完,又耐心道:“大状啊,目前形势复杂,我们针对的不是孟怀安,孟怀安兴不了这么大风也作不了这么大浪,你要记住,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庞大的阵营,这阵营里到底还牵扯着谁,你我都无法判断。但有一条,你前脚双规孟怀安,后脚就有人兴师问罪,会理直气壮要求我们放人。所以,双规孟怀安,一定要在证据完全落实之后。如果想提前,必须做到一点,要让外界认为,我们只是冲孟怀安,而不是别人。”
“书记的意思?”刘大状愣愣的,仍是反应不过。朱天运失望得扭过了脸,刘大状扑哧一笑:“我没那么傻嘛,不就是给孟怀安找点自己的事儿嘛,这个容易,包我身上。”
朱天运又被刘大状逗笑,这个炮筒子,也会幽默了,不过他还是提醒道:“要注意方式方法,千万不可乱来。”
“书记只管放心,就是乱了,他也不敢说乱。”刘大状嬉皮笑脸。
刘大状走后不久,于洋电话来了,让朱天运马上去省委,让赵朴也去,说有事要议。朱天运给赵朴打了电话,两人乘车往省委赶去。
赵铭森办公室里,坐着于洋和纪委另一位副书记,还有中纪委林组长和另外一个陌生人,后来才知是建设部刚刚派来的督办,姓周。省委秘书长田中信也在,几个人脸上全是沉重色。见他们两个进去,赵铭森说:“临时有件事,把大家召来一同研究一下,中信你做一下纪录。”
朱天运和赵朴找位子坐了,脸上也是干巴巴的,田中信翻开纪录本,虽然只是临时性会议,气氛搞得比常委会还紧张。
“老于你先跟大家说说情况,让大家知道一下。”
于洋接过话头,开始通报。于洋的声音冷冰冰的,但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沉重。于洋说,通过这段时间的调查,骆建新案已有重大突破,初步查证,骆建新在担任海东省住建厅副厅长和常务副厅长期间,利用职务之便,先后为六家地产企业在海州和其他城市拿地,并在项目审批,工程验收等环节提供帮助,为企业谋取不正当利益,从企业收取巨额回扣和贿赂。同时,有充足证据表明,骆建新妻子、海东省卫生厅药政处副处长王燕,是脑健神案的主要参与者与受益者,脑健神案非法吸资三点六个亿,受骗群众高达十一万人,这笔资金目前只追回一千二百万,其余都被组织者非法占有。骆建新出逃,跟三起事件有关,一是脑健神案,二是盛世欧景楼盘,这两项目的法人代表都是汤氏姐弟。第三是两千亩土地案,这起案子中,骆建新扮演了重要角色。
说到这儿,于洋顿了顿,抬头扫了眼大家。谁也没打断他,非常入神地听他往下说。于洋就将对两千亩土地案的进一步调查做了汇报,听得众人一愣一愣。没想到,已经风平浪静的两千亩土地案,一旦再次掀开水面,还有这么多惊人内幕。
于洋破天荒地提到了两个人,一个是海州市长柳长锋,另一个,是副省长罗玉笑。尽管他把话讲得很委婉,用了有可能、估计会等字眼,但听的人都明白,调查已经涉及到高层了。
赵铭森脸色很暗,特别是提到罗玉笑时,脸上近乎有了悲壮。可能这样的大案,赵铭森这一生也是头一次遇到吧,虽然早就做好应对准备,真到节骨眼上,还是不能坦然。
于洋汇报完,赵铭森咳嗽一声,他在努力镇定自己,目光转向林组长:“请光渠同志帮我们分析分析。”
林组长叫林光渠,他略有思索地沉吟一会,道:“刚才于书记经把大致情况报告了,省里做了大量工作,也取得了实效,我很感谢。但是有个问题我一直在思考,提到会上,请大家共同号号脉。”说着,用眼神征求赵铭森意见,赵铭森点了下头,林光渠接着道:“刚才于书记把骆建新出逃的原因归为三点,其实就是他涉的三大要案。方向不会错,肯定是为这三起案件出去的。但有个疙瘩解不开,这三起案件省里已经做了处理,特别是两千亩土地案,基本上做了定论。且不说这定论做得合不合适,但结果已经摆在了那里,并没涉及到骆建新,至少省里在处理这起大案时,没有把骆建新当成目标人物,那么,他为这起案件出逃的理由就不成立。回到前两件案上,脑健神非法集资案虽说牵扯到了他夫人,但汤氏姐弟一逃,这案子便陷进泥潭,到现在也没进展,骆建新会这案子外逃?难道是他故意用这种方式把所有问题往他一人身上引,我想不会。”
大家都沉默着,没有人急着发表意见。朱天运承认,林光渠分析得对,省纪委是找准了方向,要想深查这案,就必须先确定骆建新出逃的真正原因,这是打开整个谜团的钥匙,但把出逃原因笼统地归到三大案上,他也觉不妥,这等于是没找到原因。
林光渠显然已有了想法,只是不急着讲出来,留下空白让大家思考。赵铭森这个时候问了一句:“对汤永康的审查怎么样,有没有新的突破?”
于洋摇头道:“这人很嚣张,根本不把审查当回事,现在的状态像是我们请他来住宾馆。”
“办法还是少了点。”赵铭森丢下这么一句,又低头冥想起来。他是被林组长的话触动,有些事他似乎能感觉到,但就是不能说出来,毕竟他是省委书记啊。骆建新出逃的真正原因,在他心里是有其他想法的。
“我们能不能换个思维,或者大胆设想一下。”林组长忽然又开了口:“骆建新根本是不想逃的,尽管他做好了种种准备,但主观上还是不想逃。所以仓惶出逃,是他遇到了外力。”
“外力?”于洋下意识地跟进一句。
“是,外力,一种迫使他不得不外逃的力量。”林组长的语气坚定起来。
“威逼或是胁迫?”于洋又问。
“这个需要我们进一步搞清,但我相信肯定有这样一种力量。”
于洋沉默了一会,道:“是不是我们把方向搞错了?”
林组长笑道:“那倒不是,我就是觉得太笼统,没有找出撬动骆建新出逃的那个杠杆来。”
“这杠杆从哪里找啊——”于洋显出一脸苦相,本来他还以为,这阶段工作是卓有成效的,经林光渠这么一提醒,成就感立刻没了。
“大家都不要灰心,之前我们就缺少这样的讨论,一讨论,是不是更明朗了?”赵铭森笑着抚慰。于洋擦把汗说:“离明朗还有段距离,不过我们会不遗余力,排开一切迷雾的。”
围着案情又说一会,赵铭森问朱天运:“市里面最近怎么样,现在我们可是两只拳头一起用力啊,千万不能一只硬一只软。”朱天运说:“不会的,绝不会拖省里后腿,该撒的网都撒了出去,现在就是把藏在深水里的鱼一条条引出来。”赵铭森听得有点不过瘾,又问:“具体呢,能不能告诉我们一些振奋点的?我听说你们动作不小,可不能只打雷不下雨。赵朴,你谈谈。”
赵铭森忽然把话头抛给赵朴,赵朴愣了一下,这种场合,真能轮上他说话?激动中偷偷瞄了一眼朱天运,见朱天运沉着脸,并不给他暗示,忙将想说的话收了回去。心里疑惑,朱天运什么意思,这不是跑来讨论么,怎么不把市里的情况讲给铭森书记听?其实他是很想在这种场合表现一下的,刚才于洋汇报的时候,他就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可惜,可惜啊。赵朴心情为之一暗,抑郁道:“案件千头万绪,市里又缺少力量,进展不太理想,让书记和各位领导失望了。”
赵铭森脸色果然就暗了,朱天运最近往省委来的步子明显比以前少了,找他主动汇报工作的频率就更低。赵铭森一直担心,是不是上次调查伤着了他,让朱天运有了另外的想法?前些日子他问何复彩,何复彩说不会,朱书记不会这么小气,更不会怪高层关键时候不替他说话。赵铭森还是不放心,又拐弯抹角问了一些事,何复彩一一做答。从何复彩的反应,感觉不到朱天运的冷,相反,赵铭森倒觉得,洗清自己后,朱天运变得活跃起来,较以前有了不少锐力,不少棱角。
这阵朱天运的态度,就有点棱角的味道了,这棱角让赵铭森不大舒服,但他还是把情绪藏了起来。
官场中人大都有一个情结,就是不太喜欢部下特别是自己视为得力同盟军或助手的人,把棱角表现给自己,这种具有杀伤力的个性应该用来对付对手。而官场中人又都有一个不好的毛病,太过敏感,喜欢把小事放大好几倍,去猜,去想,去瞎琢磨。
临时召集的会议还是没议出什么,倒是让赵铭森多了份心事,感觉朱天运在他面前“忌口”。其实市里做什么,取得了哪些突破,何复彩早就跟他说的详细,他就是想听朱天过亲口讲出来,这样才觉真实,才觉亲切。
会议最后还是形成了三点意见,一是一定要查准查实骆建新出逃的真正原因,如果真有外力逼迫他做出这种选择,就要排除一切干扰,查到外力所在。二是加大对汤永康审讯力度,采取有效措施,尽快从他身上打开缺口。第三点是赵铭森刻意强调的,这种时候大家要同心同德,紧密协作,要在中央督查组的统一领导和部署下,发挥各自优势,战术上可以灵活,可以各个击破,但中心目标必须保持一致。大家表示坚决按书记指示办。
议完之后,大家陆续离开赵铭森办公室,朱天运刻意留在最后。他知道赵铭森还有话要对他讲。磨蹭了一会,赵铭森却没说什么。朱天运有点无趣,讪讪地离开。快要出门的一刻,赵铭森忽然问:“天运,忽然记起一件事,前些日子是不是遭遇了车祸?”
“车祸?”朱天运装得很惊讶,两只眼睛直直地盯住赵铭森,脸上一副不解样。赵铭森收回目光,淡淡道:“好吧,可能是我听错了。”然后就做出送客的样子。
下了楼,赵朴已经送走于洋,在车边候他。朱天运上了车,一时想不清自己今天为什么要有这样的表现,感觉怪怪的。回去的路上,也没心思跟赵朴说话,冷着脸。这脸其实不是冷给赵朴的,冷给他自己。赵朴刚才在会上跃跃欲试想表功的样子,朱天运是注意到了,赵朴要是表了,他不会生气,不会有什么意见。没表,也不觉得欣慰。那阵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赵朴身上,他在想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等回到市委,走进小二楼,朱天运就清楚今天为什么不愿跟铭森书记详细汇报的原因了。
不能汇报!
不是他对铭森书记有看法,不可能,再怎么荒唐,他也不敢拿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态度去对待赵铭森,这点修炼他还是有。是于洋提到的两个关键人物左右了他!
有一开始就把矛头直指关键人物的么?没。这是常识。朱天运虽不是纪委领导,但对纪委办案规则还是知道一些的,加上他自己刚刚从纪委手里出来,这种感受就更深。办案这种事,没有铁定证据前,是不可能把矛头指向关键领导的,就算证据铁实,也得有关方面点头后才逐步公开涉案者名单。对着事,你怎么谈都不为过,但就是不能把事具体到某个特定人身上。今天尽管是小范围,于洋的汇报还是有些奇怪,尤其提到罗副省长,更让人不理解。要么,于洋已经从相关方面得到某种信息,可以指向罗副省长了。要么,于洋就是太过激情,急于建功。朱天运想,后者可能性更大,因为自始至终,赵铭森和林组长他们,都没谈到于洋提的两个人,只是围着案情说,点人也只是点到骆建新,就连住建厅其他领导都没提。可见,目前上面根本没有明确意见,因为工作还没开展到那一步,根本没到上面表态的时候。但他又觉于洋不会犯如此简单错误,这个谜团就把他困住了,真是解不开。不过朱天运倒是想清了自己,自己今天的态度是正确的,不能急于把什么也说出来,更关键的,这场仗他不想依附省里,不想完全依赖于洋。他越来越有股冲动,想当回主角,至少要平分秋色。
是该大胆往前闯一步的时候了,不能落后于别人。想到这一层,朱天运忽然又问自己,你是不是意识到于洋的动机了?这一问,惊出他一身汗。原来,内心真正的魔,是怕将来某个位子空出,于洋会先他一步。
卑鄙,朱天运你真卑鄙!朱天运骂着自己,却又抓起电话打给秘书长唐国枢,按自己事先想好的名单,也学赵铭森那样,通知他们到小二楼开个小会。他要按自己的想法出牌了,必须出。只是,他没通知赵朴,而是通知了刘大状。
萧亚宁突然去了新加坡,还给朱天运来了个先斩后奏。朱天运回到家,屋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动静。他肚子有些饿,下午本来有应酬,有个投资团来了,本来安排他亲自接待,后来又说柳长锋闲着,就让柳长锋去了。这种事他太抛头露面不好,还是让政府那边做更合适。他在办公室多磨蹭了一会,看了几份文件,都是中央近期针对领导干部严明纪律的,还有一份是关于某省公开领导干部财产及子女家属出国情况的内参。朱天运在这份文件上批了几行字,让组织部认真学习,针对性地拿出方案来,在海州率先试行。做完这些,一看时间不早了,赶忙回家。原以为萧亚宁会做好热腾腾的菜等他,最近他长了不少肉,都是萧亚宁的功劳。到餐桌一看,发现一页纸,上面工工整整写着几行字:天运我去新加坡了,怕你阻拦,不敢跟你打招呼,我太想儿子了,感觉一天也不能没有他,我跟儿子亲热几天就飞回来,千万别批评我。
后面落款是爱你的妻子:亚宁。
朱天运拿着这封信,傻了似地看半天,破口大骂:“萧亚宁,你有种啊,都敢先斩后奏了,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骂完又叫:“我肚子饿,拿饭来!”家里静悄悄的,每间屋子都充塞着妻子离开后的空洞与寂寞,空气也似乎变了味。家其实是建立给妻子的,有女人的地方才能叫家,没了女人,纵使有多大的房子,多豪华的摆设,那也没有一丝儿家的味道。
朱天运泄气地一屁股瘫沙发上。
呆坐片刻,抓起电话,心里还是放不下萧亚宁,她到什么位置了,机票弄好没?还有,这次出去拿钱了没,他似乎很少关心过这些,这一刻,心里却七上八落,无法宁静。拨半天,手机不通,就想人家已经在空中了。心里顿又生出一股苍凉,尤如被人抛弃般,可怜吧唧坐那里发呆。
晚上九点,朱天运拨通了儿子电话,萧亚宁说离不开儿子,又让他多出一份对儿子的牵挂来。儿子倒是利落地接了,还说:“老爸,终于想起我了啊,还以为你们玩二人世界,把我丢脑后了呢。”
“胡说。”朱天运斥了儿子一句,问:“你妈跟你联系没,她啥时到?”
“我妈?”儿子愣了一下,哈哈笑出了声:“爸,你把老婆丢了,莫名其妙跟我要起了人。我妈可没说要来,你不是不让她来吗。”
“少给我装,臭小子,娘俩合起来耍我。你妈说放心不下你,一天也不能离开你,急着去看你了。”
“酸。”儿子跟着臭了一句,道:“她哪是离不开我啊,在这边天天念叨你,好像你把她魂留下了,真想不通,你们都多大年纪了,还那么腻歪。”
“说正经的,我这阵联系不到她,等她到了,马上给我电话。”
“妈真的来了啊,太伟大了!”儿子高叫一声,叫得朱天运心里腾起热浪。对于尝受过丧妻失女巨大悲痛的朱天运来说,目前这对活宝,就是他全部温暖。尤其工作累了或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时候,母子俩就成了朱天运心灵避难的地方。跟儿子又扯了两句,朱天运问:“最近还有钱花吧,别把我宝贝儿子困那边了。”
“爸你还说呢,别人家孩子到这边都是阔少爷,天天比赛着挥霍,就你家儿子跟乞丐一样。唉,我都不敢跟人说,你是市委书记,怕人家笑你老人家白做这个官了。”
“不许乱讲!”朱天运严肃了一声,又问:“你妈走时没留钱给你?”
“留了,跟同学出去玩了一趟,全没了。”
“你就不能省着点啊,大手大脚,现在花我的钱这样,将来呢,有本事自己挣吗?”
“将来再说,对了,爸,前天宁阿姨来过了,给我留下一张卡还有两万块零花钱,说是你和妈让给的,忘了跟你老人家汇报。”
“宁阿姨,哪个宁阿姨?”朱天运声音猛地吃紧。
“就是接替妈到这边上任的那个宁阿姨啊,爸,告诉你个小秘密,宁阿姨好漂亮的,她请我们吃饭,我好几个同学夸她呢。”
“小孩子家,乱说什么。她给你钱你就拿啊,快说卡上有多少?”
“我没查过,她说卡是你们给我的,我还以为……”
“扯淡,我们给你会让别人转交,马上把卡退给她!”
跟儿子吵完,朱天运立刻紧张,宁晓旭给他儿子送钱,安的什么心?再想,忽然就明白萧亚宁急着去那边的原因了,原来她是怕……
第二天下午,朱天运早早结束手头工作,给冯楠楠打了电话,说请她吃饭。把冯楠楠激动的,用变了形的声音说:“太美妙了,我还以为姐夫把我忘了呢,我马上回家,打扮打扮,就跟姐夫约会。”
“打扮什么,直接过去。”
“不嘛,哪能这么去见您,我可不干,我抓紧点,绝不耽误时间的。”
六点钟,朱天运往江边杏花楼去,那里环境优雅,菜品也独具特色,地道的江南菜。车子去江边,还是沿着滨江大道走的,到了天险段,朱天运脑子里忽然就冒出那天的惊险场面。这件事他秘密交给公安局腾副局长去办了,腾副局长也陆续送过来一些消息。说已经找到那辆车,不过已经报废,可能那天驾车者心里也有怕,在他们车子掉下江不久,那辆越野车一头撞到前面不远处的山崖上,差点起火。肇事者怕被追查,弃车而逃。后来查明,那辆车子是一个月前原车主卖掉的,新车主是一贩钢材的。追查到新车主那里,新车主告诉说,车子一周前丢了,他报过案。后来取证,果然有报案材料。车子是在建材市场右大门被人窃走的,车牌扔在了钢材堆里。车子的情况大约就这些,没有新的进展。至于其他,那位副局长也不敢乱猜测,朱天运也没催,相信会水落石出。只是这一刻,他又在问自己,到底是谁,谁敢铤而走险?一开始朱天运怀疑是阎三平,后来又分析不是,阎三平虽然做事张狂,但还不疯狂,而指使这辆车子的人已经疯狂。
不,是丧心病狂。
朱天运闭上眼,这段时间,他努力不去想这件事,怕自己控制不住,把某种情绪带到工作里,影响到大局。可这件事真堵心,没法绕过去,现在又多出一个疑问,赵铭森怎么听到的呢?
是啊,他怎么会知道,会是谁告诉他的呢?何复彩,不会啊,她怎么会知道?老田,也不大可能,从没跟他提起,老田最近正跟妻子办离婚,比他还焦头烂额呢。
算了,不想了,就当是一个谜吧。朱天运痛苦地摇了摇头。
冯楠楠是六点四十才赶来的,说一路堵车,急得她都想骂娘了。朱天运瞅了一眼,眼前蓦然一亮,天呀,女人真能这么变?这时的冯楠楠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穿着保守中规中矩只是说话有点野的良家妇女,猛一看,就跟夜总会那种女人一样,浑身冒着妖气、野气,艳光四射,魅惑无限,逼压得人喘不过气。
“怎么,姐夫你见着怪物了?”冯楠楠立在门口,不急着进来,或者说,步子让朱天运眼里的异光给吓住了。
“岂止是怪物,简直……”朱天运一时没词,干咧着嘴,诡异地看着冯楠楠。
“那我回去再换!”冯楠楠跺了下脚,转身真给走了。朱天运追出去,一把拽住她:“干嘛,没说你吓人啊,这才像我小姨子,让姐夫开眼了,快进去。”
“真的啊,不骗我?”红潮立刻涌满冯楠楠脸颊,冯楠楠激动得胸都在颤抖了。
“姐夫啥时骗过你。”朱天运慌忙将目光避开,刚才无意就看见一大片春光,冯楠楠的丰满远在萧亚宁之上,加之又刻意打扮过。如果换是别人,早就心猿意马收不住神了。
“不许嫌弹我,否则不跟你吃饭。”冯楠楠撒了句娇,跟着朱天去进了包房。朱天运闻到一股暗香,想屏住呼吸,却又忍不住多嗅几口。好奇怪的香味啊,眼神幽幽地在这个冒牌小姨子脸上晃了晃。冯楠楠窃窃一笑,知道今天吸引住了姐夫。心里那个得瑟哟,甭提有多美。刚才她在家里洗了澡,连着换了六套装,总也不满,差点跑商场去买。她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激动中带着期望,兴奋中暗含不安。当她对着镜子细细打量自己时,脑子里一次次闪出朱天运那张棱角分明刚性十足染着风霜藏着睿智的脸。他会满意么,他不会失望吧?站在镜子前她不停地这么问自己。
女人其实是很奇怪的,世界上的女人总体分三种,一种是死心塌地型,这种女人是闷头罐子,她们认定嫁鸡随鸡嫁鸡随狗,成为人妇,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别的男人,不管外面世界多花红满绿,充满怎样的诱惑,她们只做一件事:全心守着自己的家,守着自己的心,本本分分过自己的日子。一种是水性杨花型,这种女人是软卧车厢,一辈子总在盼坐上她的那一个。她们认为自己高贵、漂亮,又带着风骚关键还会风骚,就不停地在男人中间穿梭。这些女人没有羞耻没有责任,有的只是虚荣或贪婪。她们自以为是在玩男人,其实玩来玩去,把自己玩成了一堆垃圾。第三种女人是适度浪漫型,她们懂得爱,懂得自尊自醒,心里有家,肩上有责任。但又常常忍不住要幻想一下,想让生活多少出点彩。不过她们想这些的时候,内心是干净的,无欲的。她们就想找到一种感觉,让男人喜欢让男人珍爱的感觉,背叛两个字离她们很远,出卖更是她们不耻的事。这种女人激动起来像诗,像雾,一旦静下心来,又像一把老老实实的锄头,只顾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前两种都不是常态,第一种太枯燥太守旧,甚至有些愚木腐朽。第二种看似奔放,其实是廉价香水,香气过后很快就臭不可闻。只有第三种,真实可爱,又不矫揉造作,倒常常能激发起男人的情趣。这种女人如果再漂亮一点,那就很可人了。
冯楠楠大约就属于这一类。
她是萧亚宁的好友密友,两人情同胞生,所以她称朱天运姐夫。她爱自己的丈夫,尊重自己的朋友,却又掩不住对朱天运这种成功男人的好感,常常不经意见把欣赏或仰慕露出来。如果萧亚宁和安克俭在场,她或许会警告自己,不敢露得太明显。毕竟那是要引起争端的啊,她可不想做是非女人。今天这两位都不在,就她跟朱天运,于是她很快就把自己带到某种情景里去了。
这情景很有点像女孩子的初恋,又有点像情人间的人情。但她又清楚地知道,这绝不是。
“姐夫,想我了吧?”坐定,冯楠楠冲朱天运扮个鬼脸,非常俏皮地说了一句。
“乱说,找你有事。”朱天运最怕冯楠楠开这种玩笑,他喜欢这个女人,但这种喜欢跟男女之间那种喜欢完全又是两码事。他虽讲不透区别到底在哪,但心里却是完全分得开的。更多时候,他是拿冯楠楠当妹妹。
“你姐跑了。”朱天运非常淡定地说。
“跑了?”冯楠楠猛地弹起身,见朱天运异常冷静,原又坐下:“姐夫你别吓我,我姐不是那种人。”
“那她是哪种人?”
一语问住冯楠楠,冯楠楠心里那点快乐或兴奋立马没了,脑子里怪怪地想,跑了是啥情况,跟别人跑了,不会吧,她有那么傻?
朱天运见冯楠楠想歪了,没好气地说:“她又去新加坡了。”
“我的娘呀,虚惊一场,还以为……”冯楠楠扮个鬼脸出来。
“以为什么,哪来那么好的想象力?”朱天运白了冯楠楠一眼。
冯楠楠毫不在意,吐吐舌头道:“跟您学的呗。姐夫您可不能怪我姐,她去那边是应该的,您不知道情况。”
“什么情况?”
冯楠楠这才打开话匣子,将进出口贸易公司情况讲给了朱天运。
萧亚宁被人暗算!这点朱天运真是没想到。依冯楠楠的说法,谭国良早就想让宁晓旭出去了,只是碍于萧亚宁这张牌,总也开不了口。宁晓旭出去后,完全改变了萧亚宁的经营思路,萧亚宁在那边采取的是稳扎稳打的策略,投资规模控制在能控制的范围内,而且不乱上项目,不乱铺摊子。坚持量力而行,稳步推进。宁晓旭接任后,只在扩展机构和铺开投资面上下功夫,至于投资风险还有回报,一概不做研究。这才过去两个月,就已新扩了两家机构,跟新加坡五家投资机构签订了协议,投资总量比萧亚宁在那边时提高十二倍,算下来就是三个多亿。
“钱都出去了?”朱天运听出点名堂,非常担心地问。
“据我估算,出去了至少一半。”
“这么做很危险啊,公司决策层呢,没人反对?”
“现在敢反对的就我姐一个,其他都是谭总的人,我姐很孤立。”
朱天运长长叹出一声,一股内疚生出来,妻子回来这么长日子,他居然没主动问过一次,偶尔萧亚宁不开心,要跟他谈公司的事,他爱理不理丢过去一句:“我事多,别拿你那些事烦我行不?”听他这样一说,萧亚宁只好乖乖把话收回去。
我是不合格的。朱天运给自己做了这么一个评价,原又跟冯楠楠说起话来。冯楠楠这时已知道今天这顿饭的真正目的,心里滑过一层失落,下午在镜子前那么折腾自己,真是自作多情。有点抱怨地恨了朱天运一眼,很快又打起精神,她可不敢太造次,再说凭白无故朱天运请她吃什么饭,还真把自己当那种人了?这么一想,冯楠楠就释然许多,原又回到以前那种从容状态。
很多不自在其实是自找的,这点上女人表现得尤其突出。天下女人大都有一个心理,只要接到男人的邀请,总会情不自禁往那方面去想。男人没那意思,就失落,男人真要有那层意思,马上又觉这男人太委琐,怎么老想打女人主意呢。女人的困境在于一方面太想让男人们把她当回事,一方面又怕男人们把她当回事。很多男女关系走到非正常那一步,其实不怪男人,怪女人。说俗点,既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心理每个女人都有,这是个劫,没几个女人能躲过去。
冯楠楠也是。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跟朱天运越过雷池什么的,但她又没有一次不在乎朱天运对她的态度。丈夫安克俭坐冷板凳那段日子,她就耿耿于怀,心想是不是我没主动跟你上床,你才这样报复的。后来发现是错误,但当时真就这么想。其实床这个字,首先还是女人想到的。如果说男人是俗,女人则是大俗。俗极。尽管一个个装得很正经很清纯很良家妇女,但真正能做到良家妇女的,又有几个。
有些事不是你不做,是你没资本做!
拿做不到的事装清高装纯洁,是人类最恶俗的本性之一。
再聊下去,朱天运就看到一扇门,这扇门本是冯楠楠为他打开的,是冯楠楠一步步把他思维引到那方向的。他在心里连着惊叫几声,莫非,谭国良也在步骆建新后尘?
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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