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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希望在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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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种快乐叫作希望,有一种希望叫作解放,有一种解放来自压迫束缚恐吓专横蛮不讲理,但也可能仅仅是一种别出心裁的、不容分说的理念,理念也能变成大山。压得越重时间越长解放得越舒坦。你忍受了,你沉默了,你咬紧牙关,你摧眉折腰苦笑谄笑使大劲笑出眼泪,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现在,制造愚昧与不义的蠢货恶棍也许是自以为是的强梁终于告辞,随声附和的投机小贩就此崩颓,乌云飞卷,沉冤昭雪,谁能不热泪盈眶,谁能不欢欣鼓舞?有一种幸福大锣大鼓大轰大嗡,和1949年一样,哐哐嘁呛嘁,呔呔噫呔呔。有一种锣鼓成就了文艺:嗷嗷叫的朗诵腔,大放悲声,融笑声与哭声入唱段,夸张的手势与身段,响亮入云的奔放之歌,扭动臀胯的秧歌舞哪怕是的士高。

        轻信像小儿科。可以设想,从养生的角度看,轻信有利长寿,多疑损害健康,真诚有益气血,狡诈有伤肺肠,大而化之舒肝明目,嘀嘀咕咕五劳七伤。如果第一次没有做到,希望在于第二次。宁要希望,不要绝望,宁要轻信,不要疑心歇斯底里。如果第二次还没有做到,坚信希望在于第二次的第二次即第三次。

        ……伟大的历史,伟大的时代,有时候感觉起来像被躲猫猫儿、被藏闷闷儿的游戏。那年五月,实验——游戏开始了,所有的生灵,所有的生机,所有的美好和活力都遗失了,叫作批倒批臭了。所有的花朵和树叶都枯萎,连天上的日月星霞也被阻挡遮盖了个严丝合缝。希望有一个全新的章程,希望有一个全新的世界,希望宏伟的理念把人间重新缔造一次。可惜的是,有时候过好的理念产生了事与愿违的结局。

        过了一年、两年、三年整整十年,一声哨子,一声铜锣,一声呐喊,一阵大笑,男的与女的,小鸟与大象,孩子与老人,唱歌与跳舞,唢呐与提琴,笑容与泪痕,芳草与小溪,波浪与旋风,诗与画,东坡肘子与烹大虾,佛跳墙与带血的牛排,别来无恙;甚至有了咖啡、可可、崂山矿泉水、苏格兰威士忌,您哪。春风吹又生的是生活,是饮食男女,是喜怒哀乐,是粉墨丹青,是载歌载舞,是情深意长,是永远消灭不完,是烧不成灰,砸不掉皮,掐不断芽,斩不绝根的生命、自然,五光十色、爱怨情仇、风花雪月、唱和应答。批倒一个出一百个,压扁十个跳出十万个,谁能与生活为敌?谁能与爱情为仇?谁能向春夏秋冬叫板?谁能对父母兄弟姐妹师友邻里宣战?

        是那一年命名为第二次解放。敢情一次解放是不够的,如果几千年都没有解放,一次解放能解它个多少放?第二次才有新的希望。喜乐得像捏到了刚刚出油锅的炸油簋,喷香,哪怕吃多了,十分钟后感到不消化、积食、疙瘩、成为痞。

        兴奋得像抱住了久别的情人,赤诚相见,赤条条来去悲喜无牵挂,怎么来怎么好。从此是你美我美共同完美的一帆风顺的期待与操练。走上了快车道的轻飘,如洁白羽毛飞升,如芭蕾天鹅,如冰上起舞,如冲浪,如驾驶着摩托艇,如高空跳伞,如山顶滑翔,如长出了翅膀,如放飞你的纸鸢外加才华还有愿望,如起飞的战斗机,起航的航空母舰。叫作心花怒放,一时春色满园,秋色亦佳,枫叶红了的时候,是青年艺术剧院上演的批文革喜剧。中国的十月。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郭沫若词,常香玉演唱,声音覆盖南北,席卷阴阳,扬波蹴浪,泪飞顿作周天雨。一出《杨开慧》也足足解了恨,吃四只蟹。三公一母,涉嫌性歧视。因为抑郁,所以一不抑郁就一跃而起,至少是自以为打破了世界跳高纪录。黄种人也能跳高,亚洲人也能跑快。受气的小媳妇也要说话啦。嘟嘟囔囔,因为迷茫,却又热烈,不断升温,一旦有了说法就通畅淋漓,拍手称快,弹冠相庆,闻鸡起舞,如就着猪手煮黄豆儿痛饮了喜酒。中华语词里有忒多的寂寞、烦愁,从而更易壮烈、激昂慷慨,动辄豁出老命。此时不乐更待何时?能待何时?还有何时?因为痛苦,所以,有了不再制造痛苦的宣告,自然心满意足。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美丽是一种责任?未必未必。欢快是一种义务,惭愧惭愧。欢快是一种法门,是自救,是对自我的讨好,是对生活的媚态,至少是和解,是不无可怜的人间的自我安慰,是烦闷的蒸发,是激情的橐钥(风箱),是养生的诀窍。熊经鹤引,观想存思,猫窜狗闪,形易八卦。如果不自我安慰,难道要自我折磨,自我戕害,自我冷冻,自我抽筋剥皮去势?

        于是加速所有的快乐回忆。萤火虫,活命水,磕头虫、公主王子。苏三离了洪洞县,期终考试习惯性冠军,奖牌、奖杯、银盾、奖金……还有一年复一年的,一地复一地的花朵。在被囚禁了多年的春天无罪释放以后,你更加注意地面冒出来的山杏白杏红杏花与春天的对话。紧跟着的是白玉兰与紫玉兰,朵朵花像朵朵灯笼,颐和园、潭柘寺的巨大的玉兰树,经过了老佛爷,经过了孙中山与袁世凯,经过了冈村宁次,经过了蒋,经过了红旗蔽日,腰鼓喧天,经过了令世界吃惊、令历史抖颤的红卫兵运动,他们开放着宣扬着满足着美化着照旧的同样的北方的春天。咱们这儿的春天称得起是热闹非凡。梨花仍然白如浪花雪粉。与苹果花白中显绿,嫩得出水,娇嫩欲滴。桃之夭夭,心摇目迷,你太艳了,你不懂保护与深藏,你的命运不会太好。海棠袅袅,欲言又止。丁香融解着所有的块垒,丁香承载着也疏导着太多的悲伤,丁香空结雨中愁,愁多自然无愁无忧,所有的悲苦和忧愁都化作了丁香,小小的纠结的美丽,接受了代表了凝聚了此生来生往生的诸多思绪,夫复何愁?

        还有如火如荼、火一样充满,又雨一样落尽的樱花。还有灿烂的女王王冠式的牡丹。还有鲜艳的新妇芍药。还有紧凑而又外露欲燃的石榴。还有精致的药性的夹竹桃。还有绣球与波斯菊。还有泡桐、蔷薇、玫瑰、月季、百合,还有玉簪花的装饰感与鸡冠花的不落窠臼。

        他为什么那样与花朵为敌?与美丽为敌?莫非你继承了某种除美务尽,视美如虎的中华杰作中荣国府王夫人的传统?

        所有的爱情、饮食、男女、膨胀与温存、满足与洋溢的幻想。撩开了上衣的疯女子,喂奶的小母亲。电影屏幕上的弹性的身姿与笑靥。声音,那么磁,那么脆,那么娇,那么喘吁吁,那么如铃如敲击如拨动如抚按。尤其是少女少妇的哭声与笑声,她们是天地的精灵,是生命的奇幻,是心尖的颤抖,是日月的光影,是星星的窥视,是生命的挂牵与留恋。谁能灭得了她们?还有戴着红头巾的苏联女工,一团热气,两座高峰。还有卫国战争的战士,跌倒在血泊里,爬起在血泊里,胜利在血泊里,靠的是喀秋莎歌声的护佑。生活的舞台,历史的舞台上出现了一队队一排排一圈圈的妙龄少女,出现了她们的手臂她们的脖子她们的腰身和她们的旋转与抬腿,于是历史前进了,战斗胜利了,文明彰显了,科学发展了。屏幕上也散发出女孩儿的香味。

        你喜欢这个世界,你离不开你周围的人们,不管他们出过什么幺蛾子,也不论你本身之于他们,是不是幺蛾子,你仍然离不开他们。谁也离不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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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约会,见面以后立刻杂念全无,除了下周的共青团活动和两只发辫甩动的活泼。已经阔别整整六十年一甲子。还有一件毛背心,是她织的,虽然比我大九岁,我仍然永远记着你。还有那永远的钢琴与舞蹈,此女的高雅细嫩,如乳如脂如玉如雪如粉,令我融化。怎能不赞美生命、爱情还有地球上的阳光,阳光下的大树与小草?还有合唱、独唱与二重唱。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细又长。河边林中夜莺在歌唱。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倩影和笑容永在予心。

        重新学会了和《顿河的哥萨克》、星海与聂耳、艾青与光未然。俨然的胜利者。红旗彩旗,仍然鲜艳夺目,广场大街,仍然车水马龙。冤者冤矣,死者已矣,错就错了,让我们从头开始,让我们再来一次。回肠荡气的检阅,惊心动魄的温都尔汗,走马灯式的起起伏伏,低昂婉转的十里长街白花哀思……哭的哭了,笑的笑了,骂的骂了,赞的赞了,口号喊了,拳头挥了,文件学了,态度表了,英明的英明了,恢复的恢复了,判刑的判刑了,追悼的追悼了,追认的追认了,拨乱反正,拨了,反了,改了,端正的端正了,解放的解放了,坚持的坚持了,成真的成真了,成不了真的也就成不了真了。过去的就这样过去了,今天就果然今天起来喽!啊哈咿呀啊哈咿呀啊哈啊哈哟喔哟……

        电台播放的有不止一种的音乐。街上阅报栏里的消息有不止一个人的声音。那才是中国好声音的季节!好事如潮,好话如海,好心情如风,海风山风野马龙腾。

        早点铺里有了蜜麻花与油炸糕,面茶与豆浆,焦圈即套环。集市上立即出现了整整几十年没有见过的花生、芋头、菱角、马蹄与山药。西郊动物园旁莫斯科餐厅里重新出现了有中国特色的俄餐,令人想起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中苏蜜月期,老莫的柱子上松鼠的图案依旧,屋顶的六角形雪花图案依旧,展览馆建筑的尖顶刺天斯大林风格依旧。中苏蜜月一去不再复返,生活中曾经被年轻人以为是最最美好的东西一去不再复返。后来是摩擦、对抗、死敌,像邻居两家的各自的男孩,香得快也臭得更快,团结得快也嫉恨得飞快。

        《基督山恩仇记》成了抢手的稀罕货。电影院里上映了越剧片,感动得一对青年男女殉情自尽。美国演员演的电视连续剧激起我国革命群众的愤怒,他们向领导反映,这个戏意在攻击瓦解分化老夫少妻、忙夫闲妻或丑夫美妻的老革命之家。《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与《洪湖水,浪打浪》的淳朴歌声重新响起。“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与“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直到“青春好像一只小鸟,飞去不再飞回”重新回到了我们的生活里。甚至于也唱起了“少年郎,年轻郎,你可不要把良心变”。“春天的花是多么地香,秋天的月是多么地亮”,俗俗的也就俗了,流行的也就流了,唱气声也就气了。批归批,唱归唱,批又如何?唱又何妨?自由啊!

        我们都拥有了生活的权利生活的快乐和生活的悲苦!如果你把生活压缩成了零,那么你对于第二次获得的实在的而不是虚假的生活的实感、解放感与欢笑感就是无穷大。如果你把牛皮威慑吹成无穷大,那么你的正感受就只能剩下零喽。哥们儿,解过来了吗?

        怎么,怎么活了那么长,怎么看了这么多变来变去,折腾完了再折腾,傻呵呵、愣生生、猛丁丁,哭啼啼,高高低低,冷冷热热,蹦蹦跳跳,死去活来,九十度,一百八十度,三百六十度,七百二十度!已经老的老了,死的死了,不知所终的终了,欢呼雀跃了,第二次欢呼雀跃了,也许还有第二次的第二次,记不清到底多少次了呢。

        而且去了很多地方,大城市,中小城市,乡村,山区,平原,以不变应万变,以忍耐应莫名其妙,以开阔包容马牛羊鸡犬豕的下水杂碎。小了,大了,结婚了,生孩子了,孩子又有了孩子了,四十五岁了,许多的梦做过了,淡去了,或者梦想成真了,不再是梦了,不再神魂颠倒了,记不清是不是原来早先的梦了。忽然,锣鼓喧天,生活刚刚开始,回顾一下咱们还如此年轻,踏遍青山人未老,你哥你叔你姑俺们仍然很好!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你屡屡体味“青春是无价的财富”的豪迈与富有。二十年后你仍是风发挥洒,光明倜傥,俯拾即是,天女扬花,一浪高一浪,一潮涌一潮;泼尽污浊人未老,风光自在奔跑。白日放歌诗共酒,青春作伴昏犹晓。却原来屡屡挫折的微笑更加骄傲,每每误读的环境更加砥砺,沉落到地面地底的心思更加丰满瓷实,四十岁的青春比二十岁的青春更加美妙洋溢沉着有力,安稳有定,不仅有激情而且有积淀的四十岁呼风唤雨而又清凉条理。

        只需要一滴滴自由,一丁丁正常,一丝丝同情,一丢丢善良,一些些尊重,一点点彼此的信赖与耐心。

        原来除了苦大仇深,也还可以有天高云淡与月明风清,且不说花香鸟语。除了警惕敌情,也还可以有四海之内皆兄弟,而亲爱温柔也不再仅仅是白痴的代表符号与恶敌投下的和平演变毒药。除了连夜突袭打虎打鼠打人,也还可以有张弛进退松紧高低的节奏。除了亡我之心不死也可能有借助与互补。除了勒紧裤带也可能有丰衣足食之梦,小康升平大同之恋。除了在碉堡前拉响炸弹也可能有意大利地砖、红木家具、潮州木雕、巴西咖啡、泰国燕窝与绍兴加饭花雕,法兰西拉菲名酒,至少还有鸡蛋韮菜饺子与芝麻酱拌面大丰收萝卜青菜。

        伟大的我乡我土,你怎么这样日新月异,眼花缭乱,虎跃龙腾,出其不意,头晕目眩,啧啧称奇,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先是人人都贫下中农,几年后人人都有了高校文凭与港台欧美亲眷。人人背诵语录噙着黄豆粒般大的热泪珠高喊四个伟大与万寿无疆,之后,家家的录音机里播放的都是邓丽君、周璇……至少是与。人人检举反革命之后,是人人办公司,书记转眼成了董事长。人人上山下乡之后,是人人出国留学、讲学、进修、参观学习,年龄大一点的则是出国考察直到拿下学位。人人佩戴红袖标之后是人人受过文革的迫害。人人背诵“老三篇”之后是人人发搞笑的段子。这些大概都算不上阵地,所以穿军服、抢军帽、披上军大衣之后是盲公镜带着商标与宽大肥阔的西装上身,内里至少可以穿三件毛线衣。现在大陆市场上的名牌时装定价已经超过了伦敦与巴黎。山寨版的名牌呢?土豪得感天动地!

        我们的演变汹涌澎湃,我们的新潮风起云涌,谁能演变我们,我们自己的变易变异已经让世界头晕目眩、找不着北!

        语言的瀑布与彩霞,理论的巨浪与潮汐,浪花飞溅,折光的波长何止七种。意志的灼热与刚健,政治的风云与雷电,言辞的曼妙与辉煌。什么都在受孕,什么都在发芽,什么都在含苞,什么都要怒放。什么都在大喊大叫,什么都能生根也能开花,什么也都不无危险。我们的道路上布满了鲜花、欢呼、凯歌、欢声笑语,也布满了荆棘、陷阱、诱惑、粪坑、荒谬冤屈。什么样的建筑都可能出现,鸭蛋式的,鸟窝式的,螺旋式的,元宝式的,大裤衩劈开胯巴裆式的,俨然勃起式的。有了第一次,烧了修好,再搞一个二次。我们的力量大无边,我们的意志高如天!什么样的学派都能招摇,什么样的混账都能自吹,什么样的忠诚都能被诬陷。有的人白日见鬼,有的人缘木求鱼,有的人歪打正着,有的人朝趸夕售,有的人逢凶化吉,有的人愚而诡诈、有的人装逼飘红,有的人蠢而见幸,有的人一辈子空话,有的人投机取巧,万事通万事达,有的人埋头苦干,有的人专门收拾修理有所专长的人士,有的人小人得志,有的人终成大器……红黄蓝白黑片都有人看过并以看过为荣为宝,什么大人物阔绰人物名人洋人都有人见过有人认识,有人是亲戚有人是铁哥们儿,什么消息都有人学有人传有人信有人忽悠有人举报有人批驳,只是无人负责而已。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东方红,太阳升,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人民的巨掌、铁拳。我们花园的园丁是伟大的毛泽东,从今走向繁荣富强。天空出彩霞,地上开红花,淮河两岸鲜花开,打败了美国狼啊。和时间赛跑。鸡毛上天,蚂蚁啃骨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天大地大不如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主席亲。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反潮流,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雄心壮志冲云天。今日痛饮庆功酒,甘洒热血写春秋。宁可前进一步死,绝不退后一步生。兴无灭资,斗私批修,爆发革命在灵魂里。西方资产阶级做到的,东方无产阶级难道就硬是做不到吗?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重在建设,不要假大空。发展是硬道理。解放思想,更新观念,富民,重在两个效益。重心已经转移。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建设三梯队。三来一补,三自一包,三个代表,三人行必有吾师。走啊走啊回头看。松绑,压力化为动力。东风吹,战鼓擂,如今世界上谁也不怕谁。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金钱可是万万不能的。闯红灯。数字出干部,干部出数字。年龄是个宝,文凭不可少,背景最重要,德才做参考。胆子再大一点,思想再解放一点,步子再快一点。隆重推出,反复炒作,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大院子,中院子,一个一个的小院子。红灯笼,红中国结,红花,真树,真枝与假枝,真花与假花,真字画与假字画,真紫檀与假紫檀,真蓝调与假古琴,满天星的小电灯。潮州菜、粤菜、基围虾、川鲁皖湘鄂闽滇东北淮扬杭帮,法式德式意式美式日式韩式泰式墨西哥式越南式印度尼西亚式马来式菜肴。

        各种各样的会所,明明暗暗的享乐据点,不知就里的洗浴、按摩、足疗、松骨、美发、养生、生态、文化园、摇头丸、专卖场、特约服务、私人订制、全活、乳母、特供、纪念馆、代开发“漂”(票)、代办证件、“台球”“棋牌室”。玫瑰与荆棘共生,香菇与毒蘑同长,真实与假冒比翼腾飞。然后是一个又一个的双规。

        生活就是这样,历史就是这样,发展就是这样,急急忙忙,高高兴兴,粗粗落落,马马虎虎,自自然然,紧紧张张却又稀稀松松。有时候明明白白,有时候糊糊涂涂。有时候踏破铁鞋无觅处,有时候天边掉下馅饼来,有时候饼馅打开金花开,有时候饼馅打开臭一街。您怎么这么逗!我服了您还不行?

        好的说好就真好了,一切自有道理,一次做不成就等第二次,第二次做不成还有第二次的第二次。例如花生米,有几十年没有花生米,还有说辞,为了主义,为了国家,为了工业化,为了长远的幸福,不吃花生米更不吃栗子,所以吃花生米比登天还难,吃栗子比填海还不可思议。后几十年花生米有的是,栗子有的是,吃多了撑死你。不好的,你防了又防,堵了又堵,它硬是不好了,好不了了。后来,也不怎么着,说好就又好了。例如外汇券,一个国家两种票子,面子和里子都有不同,固一时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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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始就像你我的童年,第一次自然比较容易看好。哪个孩子不可疼呢?好比敲门,轻轻地缓缓地三下,拍拍门环,弹弹门板……想想看,来的是天使,是观音,是圣诞老人,送来了什么礼物,将怎样救苦救难?不,你不可等到大擂大砸大叫的时候,就可以轻启门户,大胆地往前走。门叫得太吵闹了,变成抄家、搜查、劫舍,叫作砸明火。

        物壮则老,是为无道。事情就是这样,什么什么都需要开始两次,至少两次。第一次是小孩子,细皮白肉,天真烂漫,可爱却容易搞错跌倒。第二次是成年,你更坚决更老练更实在也更有效。

        如果是第一次与女孩接吻,你多半会晕眩过去。你有诗,有温柔,有细软,有心悸,有醉痴,有海誓山盟以命相许的决心,同时你不知道的事情更多,关于友谊,关于对方,关于异性,关于和人尤其是和非同性相处,关于饭桌边、书房里、办公室、庭园、晚会舞会与餐馆里的二人的身体与灵魂的碰触。不用说还有床上。

        第一次春雨,多半不会浇湿浇透,它增加了湿润,它稍稍压住了一点浮土,它透露了也挫折了人们对于温暖的阳光的期待,它透露了也限制了人们对于春雨潮润的需求。希望在第二次,希望能听到哗哗的声音,希望能改变墒情,能帮助万物的出芽与长叶,希望在像样的春雨后有像样的晴朗与照耀,而后是丰收。

        第一次上舞台,你不可能没有紧张,你不可能像此后一样自信从容,乐在其中,化解误差,从心所欲,因势利导,尽在掌握,将自己与观众的互动视为莫大的乐趣,将大庭广众下的自身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言一止,视为自己的享受。

        第一次的演说,你讲得激动,讲得煽情,讲得准确,好了,你已经很不得了了。你不可能谈笑风生,行云流水,深入浅出,举重若轻,寓庄于谐,颠扑不破,娓娓动听,全然化境。当然,到第二次第二次的第二次再第三次的第二次,你讲得好多了。讲话不单单是表达,更是升华,是探寻,是发现,是补充调整与完善,是步步攀登,是更大的境界,更大的格局,是更远的眺望,是无限风光,尽收眼底,是面对面的谈心、互动、鼓掌、心比天高,智如秋水。

        第一次的文章发表,你的兴奋就像第一次告别童贞、告别少年时代,而这只不过是初试锋芒,略显身手。你还不得不考虑世情行情,你还不得不迁就那平庸的编辑出版者,你还不能不为但求发表出来而折腰。你远远不可能一鸣惊人、一飞冲天、振聋发聩、语惊四座。

        所有的第一次都仅仅是第二次的准备,尖兵、试探,蹚道,摸索,草图。所有的第一次都来自头脑、思想、理念、想象,所有的第一次都肯定是比较失败的。第一次容易引起心律不齐、血压增高、内分泌失调,重视过分的结果一定是潦潦草草。那么多第一次不过如斯,令人顿足长叹,令人想狠狠地用皮鞭抽打自己。

        与想象、理念、思想、头脑、主体精神相比,第一次的实行能够圆满无缺憾吗?不。绝对不可能。而第二次的比较参照是第一次,是主观主义的,热情偏激烈的,用概念与梦想来涂抹的第一次。有经验的行为与无经验的尝试相比,有准备的运作与无准备的反射相比,急躁的高调与务实的步骤相比,玛丽·居里的第一次放射性材料试验与此后的次次试验相比。啊,我的第二次!

        居里夫人甚至诺贝尔奖也获得了两次。她的第二次奖更伟大,因为,再没有两获此奖的科学家或别的什么家了,她的第二奖,无与伦比。

        第二次,你来到了大城市,你告别了戈壁滩、大面积条田、大渠龙口、沙枣胡杨、苜蓿甜菜、胡麻枸杞红花、砍土镘钐镰、馕饼肉串、地窝子莫合烟、高轮车抬把子、彻夜大水漫灌、夜半歌声、诵经屠牛、冰雪爬犁、阔廊茶棚、小帽长靴、载歌载舞……你来到了一个入夜的街灯比星光更亮的地方,你来到了一个软软的沙发比硬硬的板凳更多的地方,你来到了一个差不多人人花钱、在最匮乏的年代仍然买得到饼干与白托块糖以及豆浆油条的地方,你来到了一个一个又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子张口就谈民主谈现代化谈伤痕文学谈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乃至谈谁谁是改革派谁谁是保守派,还有中央的谁谁谁看好,谁谁谁是对立面的地方。

        你来到这里吃炒疙瘩、吃春卷春饼香椿苣荬菜、吃木樨肉、吃肉丝蒜苗、吃酸辣汤、吃干烧黄鱼、吃乌鱼蛋、吃狮子头、吃大对虾,直到吃香酥鸡香酥鸭。你来到这里顿顿有啤酒。你来到这里开会,说了主持会的人希望你说的话,恰好主持人也说了你希望主持人说的话。你在会议室里闻到了奶油、番茄酱、煮卷心菜与新烤焙的蛋糕的甜香气味。你的发言里时时谈到人民、理想、中央、真理、路线、真实性、人性、观念、马克思主义、机会主义、宗派、决策、典型、批判、歌颂、黑暗、光明、落后、先进、收获、果实、时代、阶段……你的发言里不再充满了工分、现金、开支、口粮、饲料、自留地、自搂儿、宅基地、五保户、地富。你换了另一个人吗?你换了一套语码了吗?你“装毕里奇”了吗?纽毕里奇、莎毕里奇了吗?

        不同的符码也引起了不同的举止动作。见人你抿一抿嘴。你的眼角上时时沁出笑意。你的挥手是何等利索。你略略地斜仰着头。你不紧也不慢,不热也不凉。你咬文嚼字时候的表情是何等学问。你表达首肯时候的颈部动作是何等诚实。你的二郎腿一跷不可能不带几分雍容。你与朋友们、干部们、文人们相互激发起动的笑声是何等自信,你用一百天的训练也教不成一个人民公社的社员这样笑。

        晚上你走在大街上。公共汽车与无轨电车都令这个城市的居民牛逼,加上小汽车自行车早就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百姓百物正春风。你看到了市场上的果脯的红红绿绿。你早已经忘记了世间有这样明艳的色彩。你看着一个又一个的报刊亭、报刊栏、报刊摊位,你的新作,你的名字赫然在目。你的声音在全国响起,给你的小小汇票从全国各地寄来。你吐了一点苦水,你更在意的是大局,是素质、气度、胸怀、品位、成色、深邃。

        同时各种被中断的联系都在恢复。各种没有忘记姓名或者将要忘记姓名的朋友的信件带着泪痕,带着笑声,带着各式的八分钱邮票来到你的手边。扼杀与压制得越多,恢复得就越起劲。同时有祝贺,有压惊的饭局,有互留地址与电话,多半还是传呼公用电话。与此同时是提心吊胆的忠言,怕靠不住,你不要再写有关政治、文革、曲折、坎坷的故事了,不会爱听这个,我们的领导需要听的当然是好听的话,是感恩图报的话,是虽错犹荣的话,是交点学费要什么紧的话。你还探索些什么,你探索?自古以来探索者没有好下场。行了行了,你也不缺吃不缺穿了,你别写了,我的亲爱的……

        我的生活开始了第二次,我的文学开始了第二次,我的井喷开始了第二次。我们都需要第二次与第二次的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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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我的青年时代的朋友,我终于不能不提到你。

        那时候我们一起练引体向上、俯卧撑、双杠曲臂伸,仰卧起坐,还有倒立。我们一起在严寒的冬天清晨,在天色黝黑的时候从北新桥跑到东四,从东四跑到朝阳门,再从朝阳门跑到东直门……热气与冷鼻涕星儿装饰着我们的红扑扑的脸。我们一起阅读与《青年近卫军》,我们期待着自己精神上的风暴与洗礼,我们期待着能够做到高尚与纯洁,高尚了还要更崇高些,纯洁了还要更干净些。我们尤其喜欢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长篇小说《怎么办》,它的主人公为了锻炼意志,甚至在自己的床板上放上几块石头,偏偏要硌疼了自己睡觉。最早还不叫锻炼意志,叫作锻炼性格。嚼得菜根香,百事都能为。睡得石头块,万难不算数。我们追求幸福,更追求痛苦,我们吟咏罗曼·罗兰的名言,不但要歌颂幸福,更要赞美痛苦。那时候的梦里首先是承受、咀嚼、经历一切地狱的烈焰。我们要做卓娅与刘胡兰,我们要做捷克的共产党员烈士伏契克,他写的《绞索套着脖子时候的报告》,结尾处说:“人们,我是爱你们的,你们要警惕呀!”最最需要警惕的不是他人,而是自己灵魂里的污秽与癌变。我们互相朗诵诗歌,何其芳与惠特曼,普希金与艾吕雅,苏东坡与苏尔科夫。我们甚至于写了日记也互相交换。我还教了你那么多美妙的歌曲,那么多蒙古的长调与新疆的舞曲……

        后来,我骤得文名,一千字又一万字幻化成了铅字印刷在种类与篇幅都很少、发行量都很大的“皇家”级报刊上。于是少年得志的我转眼起落,急匆匆第一次轮回完成,从惊天动地到咯儿屁完蛋,朝为风华绝代,暮为打入另册、牛鬼蛇神,不过一年。我们期待的试炼、考验、烈火与坚冰、硌上半身也硌下半身的石块、劳累、饥渴、责罚、忏悔、群起而指责之,针对我们的人海人潮人风人雨,全来了。

        你一次又一次地来看望我与我的妻子,你安慰我,鼓励我,叮嘱我一定要洗净灵魂里的“恶臭”,一定要一切推倒重来。那时候正逢我的儿子出世,我没有忘记你送给我们的代乳粉、浓缩橘子汁与拨浪鼓。有什么东西比友谊更宝贵,尤其是在走背运的时刻?

        乘胜追击,聚拢着人民的铁拳击退了其实不堪一击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以后,还要追击追歼人们头脑里的资产阶级思想:官气、骄气、娇气、怨气、暮气,个人主义是万恶之源,掀起了重铸灵魂的大革命大合唱。你在你的单位沉痛暴露交代了大量的“不健康的思想”,包括对于已经沦为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某某某的不健康的同情与挂牵。不用说,这给你惹了大祸。你得到了关心、帮助、注意、分析、挖掘、洗涤,幽默地称为“搓澡”。那是共和国的六十年代,二十世纪,一个立论又一个立论,一个批判又一个批判,一个敌情又一个敌情。右派完了有右倾,意修(陶里亚蒂同志)以后有苏修(赫鲁晓夫不带同志),批完丁玲以后再重批王实味萧军……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千斤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残云。破字当头,立在其中。先务虚后务实,大批判开路。批得资产阶级体无完肤,理屈词穷,死无葬身之地。

        你们那边有了你这么一个宝贝,不挖自现的病灶,不竖自立的靶子,不打自招的思想敌,不斗即倒的罪人,省却了揭(阶级斗争)盖子的互揭互咬,省却了分析定性,省却了批斗震慑,不必再空论打哈欠,你们单位的大批判鲜明透彻,具体形象,有声有色,活灵活现,圆满成功。尤其是你交代说某某某写的有问题的作品是取材于你,你就是那个有争议作品的主人公原型,取材于你的经历你的情绪你的诉说你的密报,这样的故事连我听了也彻底晕菜了。你吃多了?你吃少了?你吃错了药?你以之为荣?你以之为真?你闷得慌了?你这叫引火烧身?带点佛家味儿。你就是为了痛哭痛骂痛心?

        于是有了规模,有了声势,有了趣味,有了看点,有了热闹,有了话柄,有了抓手,有了针对性,有了教育意义,有了大会,有了号啕大哭,不但资产阶级的你号啕大哭,连痛批资产阶级的朋友们也激动得号啕大哭。有了口号震天,有了感慨万端,有了痛快,批了过瘾,有了激情、高潮、震荡……叫作欲仙欲死!

        你已经走到了被戴帽被清洗被打造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的边缘……总之经过了漫长的时间,即使在我远走边疆的前夕,你也拒绝与我告别见面了。你说:“你聪明……”我聪明不聪明,不可能不再明白了。我有点难过,再一想,其实也无所谓,许多年轻时候的事已经过去。许多美丽的梦已经不再是梦了。友谊何物?青春何物?文学何物?罗曼·罗兰阿拉贡安娜西格斯爱伦堡丁玲艾青何物?

        烦闷与激情又算什么?

        滚你妈的蛋吧。反正你要活下来,你要生活,生活永远有自己的魅力。

        十七八年过去了,比苏武牧羊的时间略略短一点。我们重又见面。你一直含着泪。你好像有许多话要说,然而你说得磕磕绊绊,你说得平平淡淡,你说得甚至于支支吾吾。你想说一些情深意长的话,我们都庆幸着,我们互相请吃饭,我们回忆少年的时光,我们欣喜于久别的重逢。你给我一瓶当时应该算很奢华的高级补酒。我想念着也遗憾着往事,我烦闷着也激动着回首,我实在怕听你谈往事。我不想哪怕是一点点表达我的欢喜与张扬。然而我的写作太扩张太激扬太多太快太好,至少是有人以为太好自己也以为不赖……

        然后你对我进忠言,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不要再写了,不要吐苦水,不要说大人物可能不喜欢的话,不要抒拨乱反正之情啦,你写那么多干什么,不要和那些成事不足坏事有余的小哥们儿来往,上边不可能喜欢他们……

        而那时候我正在兴头上。好比我在洞房花烛夜你给我宣讲闭关苦修的事宜。好比我在久旱逢雨的时候你告诉我还是干巴一点更安全。好比我搛了一筷子刚刚涮好的羊肉片,此时你告诉我说我本来应该素食至上。你讲的有你的道理,我感谢你的道理。然而,你确实有点损,这个损本来不应该写成损,它应该读“顺”,但顺是第四声,是向下挫,而我说的“顺”要读第二声,是往上挑的音。天津那一带最喜欢用这个“顺”,顺或吮字,意思是增添晦气,败别人的兴致,用类似恶言恶语的预告来毁坏他人的情绪。对不起,我那时是多么地幼稚,仍然轻浮吗?仍然动辄扬扬得意吗?仍然凌虚蹈空,自欺欺人吗?仍然不识时务吗?

        我的朋友,我的成熟,我的老练,也许我永远与你们失之交臂啦……也许这更正常也更方便,更自如也更悠闲。没有什么人欠你的账,你也早就还清了所有的拖欠,讨回了所有的欠缺。欠缺就是不欠缺,不欠缺就是对于世界的永远会有所遗憾的理解与笑容。

        人和人是朋友。人和人不一样。人和人不必勉强。人和人更不必提防。人和人应该彼此关心。人和人最终各走各的路。

        71

        还应该写一写公共交通与山居独处。大公共车与无轨电车。这里本来是一个公共交通至上的城市,不像在边疆,远远没有这么多线路,这样频繁的来车过车停车启动车。还有边疆城市的公共汽车第一班太晚而最末一班太早,这都影响了它的实用性有效性。

        这里不同,这里的各式公共交通工具密密麻麻,公共车站密密麻麻,排队等候上车与不排队刚刚下车的人比肩接踵。旧时代,孩子们已经熟练掌握了扒车的技术,人多得像蚂蚁,叫作买挂票,只要有一只手的两三个手指使劲地钩住了车门把手,齐活,您跟着走吧。这是一乐、一个技法,一个节约票费的路子,一个游戏。那时的公共汽车与脚踏铜铃当当当清脆地响着的有轨电车,如果不是挤成这样,许多孩子们还不会上车,越挤就越不用打票,而挤的时候,胳臂痛了也要死死抓住,被人压痛了也不能撒手,锲而不舍就是胜利。

        天变了,新中国了。捷克造“无头”大汽车已经引起了欢呼。活到十好几岁才第一次乘坐崭新的汽车。那时候乘车的人都是青年,都是成双成对,都是儿童,都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乘大公共汽车就是与人民在一起,与青年在一起,与爱情在一起,与儿童、与小、中、大学生们在一起。

        上下班时间是与工人阶级在一起。那时的工人阶级也很年轻,刚刚招上来,有的到苏联接受了培训,成群结队,车站上排起了长龙,等候挤车的上班族。上下班时动辄等候一个小时。那么多人在等候车辆,说明这个城市人人都在工作,建设,拼命干活,从今往后,再没有寄生虫,没有苍白空虚与无所事事。

        有拥挤也有宽松,有碰撞也有谦让,有欢声笑语也有愤愤不平,有粗野也有文明,有相依偎相甜蜜也有两口子互相看也不看一眼。

        那时的票价是四分、七分、九分、一毛一、一毛三……两分两分地叠加上去直到两毛五三毛五。

        经过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大轰大嗡第二次解放,公共交通工具上的人似乎更清洁也更安宁,更趋时也更进步,更生活也更沉稳了。车上有空调,不再有夏天的赤膊与冬天的嘴唇抖颤。座位舒适了,非高峰时期坐这样的车尤其是一对情侣同乘,是享受。车前方吊着一个电视屏幕,扫上一眼有球赛也有歌星,主持人个个都靓。车上的青年男女的甜蜜相处开始令许多老人不安,慢慢也就没有多少人为世风日下而痛心了。登上这样的车似乎确实接上了地气,服装、发式、提包、举止、表情、坐的姿势,似乎都有正面的变化进步。

        曾经在这样的车上有多少故事:爱情、相识、助人、欣悦、失落、陌生、友善、客气、急躁、美好、记忆与忘却。还有过先进班组先进司售员的时政宣传、提供绿豆汤、给乘客缝扣子、学雷锋的动人情景。

        没有故事也没有关系,你可以猜测,你可以设想,那个高个子女人和矮个子男子,可能刚刚度过了他们的金婚,另一对老夫少妻或者少夫老妻中间发生过曲折,最后终成眷属。那一对洋面孔却说着流利的汉语的人,他们是怎么回事?还有一个学生,她看到一对老人上了车了,她似乎想让座,又很有些犹豫,她可能想了些什么?还有一个病容十分可怖的老人,还看见过一个多半是斗殴中受伤的小伙儿……人生,永远是人生。

        当然也有偷窃团伙。那一年,自认为节约下来一点点粮票。原因是你在远郊农场看青,你每天多得到了半斤夜餐粮食补助。而且,你还……对不起,你在深夜近旁的梆子剧团的副食生产基地受到过烧烤青玉米的招待。也许这应该算作监守自盗的劣迹。你在假期回到北京的家,你不无得意地清点你的粮票与钱票,你为节余的五斤二两粮票与七元五角钱而踌躇意满。你把二票放到崭新的桃红色塑料皮夹子里,你乘七路公共车去新街口影院看苏联拍摄的,那时和苏联的关系已经不好。你在七路车上看到几个打着口哨的年轻人,一上一下,你的塑料钱夹不见了,一张粮票也看不见了,一张钱票也看不见了,嘚瑟的结果是自取灭亡。问题是那几个年轻人的长相还相当体面。

        你也在公共车上欣赏过莫名的争吵。一个小姑娘撞了一个老人,老头子大荤大素地开口便骂,一直骂到身体的具体部位与个别零件,全车的人都看不过去听不下去了。你的反应是该老头子的言语确实令人发指。这时候小姑娘潺潺湲湲地说:“可惜了您那个岁数呀,是吃狗屎长大的吧!”全车大笑一团。

        我们其实乘坐着同一辆大客车,无轨或者有轨车,大公共车提供了多少有趣有情有味道的故事。有许多文学作品写到了大公共车上发生的事情。比如那一年发表了短短的你,已经烦闷,努力安慰自己,湿润了眼角。比如二十三年后写到了她与他的爱情。忘记了写女主人公自缢前她不停地看看天又看看地,这使小说的有关描写减色不少。

        坐了一个多小时的郊区长途大公共车以后,下车去了你的山居。你喜欢你命名的那个一号沟峪。有许多石头,大石头是造物的杰作,雄浑,动态,不拘一格,气势磅礴。它们当初应该是炽热旋转,它们静下来了凉下来了,它们相互还在呼应、在等待与准备下一个轮回的飞转挪移。

        你站立在那里迎接冬天,观赏成群的归鸟。你也为每一株艰难生长、瘦骨嶙峋的树木而怜惜又敬佩。很简单的一个现象,发芽,开花,长叶,伸展,壮大,结出千千百百的果实,红的红黄的黄白的白。它们并没有得意,夸口,嘚瑟。同时它们不断地凋谢,枯黄,萎缩,脱落,变成泥土。它们从来不落一滴眼泪。为什么动物硬是做不到植物的超稳定形象,植物的沉着与干练,尤其是植物的坚忍。曲曲弯弯的年轮里似乎隐藏着一点悲伤,虽然不能得意,却也不无骄傲。

        山沟沟里时有野生动物出没,野猫,其实是指兔子。蛇,许多人怕遇到蛇,你每次蹚着野草行路的时候都念念有词:对不起,打搅了,你是在向蛇打招呼,你好比是英美人进入一个没有找到主人、没有事先约定好的地方时,先说一声“请原谅”。最希望看到的当然是狐狸、獾,你晃晃乎乎在某处似乎见到它们一回,只此一次,在见到与未见,在狐狸、獾、兔子的实体或影像之间。

        比较常见的是松鼠。你终于发现了我们这里一个人与动物友好的山沟。松鼠看你一眼,有点活泼,有点示好,而不是听到人声就逃之夭夭。

        你也喜欢夏日秋日的虫鸣。不知为什么,你在这条山沟里对于虫鸣的印象远远深于鸟鸣。古人是喜欢写鸟鸣的,围绕着一鸟不鸣山更幽,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或者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有多少诗话呀。虫呢,倒是不少人写过蝉。岂止是蝉。清脆响亮的蝈蝈,拉着长而细的声音的金钟,清幽伤感的蛐蛐,还有声情饱满的油葫芦,你唱我和,你呼我应,你笑我泣,你犹豫我徘徊,你怒我喜,你负我胜。这才是真正的山林乐队。你想象,你相信,至少,听山林昆虫的大合奏是人类生存一世的重要内容之一。人生本无任务,但是人类还是给自己规定了使命。内容本不确定,但是经验使人珍惜这些个内容。到了此时,你明白了,世界很有趣,世界很多情,声响吵闹却也和谐,混乱却也微妙,莫知就里却也自有谱稿,没有章法正是章法的极致。无论如何,你不该活得那么稠密,你不能不给石头、山林、松鼠、雀鸟与鸣虫们留下足够的空间。

        而伟哉,盛夏的山洪暴发!老乡们干脆称之为开河了,一夜大雨,所有的悬崖峭壁上都淅淅沥沥流着一道道瀑布似的水,轰然橐然嘟嘟然,山沟里下来了泥浆,黄汤。翻翻滚滚,势不可当,半天后变成了清江如许,能映照出你的一无所求的面相与举止……

        这是多么幸福:你享受红火也享受安谧,你追求充实也获得静虚,你正面挑战也躲避攻击,你品尝公共交通工具上的红尘世相也专心致志地欣赏了又欣赏了山居的深山明月、小路弯弯、巨石张扬、林木葱茏、夜鸟腾空,野草荆榛、风雨交加、花开花落、虫鸣虫息、雪花飘飘、旱涝寒暑、繁茂萧条……永远的环流不息的一年四季。

        而且你相信,山沟里有飘然来去的仙人、仙女、仙狐、仙鸟、仙风、仙影、仙光……日月精华,山川灵秀,草木荣枯,寒暖更迭。什么是仙?一个踪迹,一个念头,一个明灭,一阵凄然,一阵心愿,仙就是你,你就是仙,若不,哪儿来的这么多思绪?

        你终于发现,沉潜之后需要漂浮,投入之后需要挥手,眷恋之后不妨淡出,人生至味是平淡,时而享受的是孤独,静谧的微笑传达着千言万语。列位,就此别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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