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马在荒野上疯狂地奔跑,天上地下,只有雨。
大地的任何方向看起来都一模一样,惊恐的铁虎卫们拼命地策马,却不知道跑向哪里去。
蚩尤被押在马鞍上,长刀锁住了他的喉咙。他想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他没有一点挣扎的打算,任凭头领带他去什么地方。对于他来说,除了回家,任何方向都没有区别。
他曾梦见自己在黑暗里跑,疯狂地跑,可是跑向那个方向,最终还是跑回了涿鹿城。似乎涿鹿城是活的,它藏在黑暗里,会比蚩尤更敏捷地阻拦在他面前。再后来,他梦到自己一个人在黑暗里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坐下来,等着涿鹿城自己跑到他面前来。
“东边,”蚩尤最后实在受不了那个路痴的头领了,提醒他说:“你们如果不跑向东边,是永远不能到不周关的。”
“废话!我当然知道往东才是不周关!我只是迂回而退,否则岂不给那个疯子捉回去?”头领大怒。
“有道理,我本来担心军爷不认路。”蚩尤说。
三个时辰后,他们接近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山脚。
“好了,这下子应该安全了,”头领停马,长长地舒了一口,“现在我们改换方向,向不周关进发,即刻回报大王。”
于是四匹战马调转了方向,继续狂奔在荒原上。
“军爷,我们为什么又向西而去?”蚩尤犹豫了很久,小心地问。
“什么向西?”头领一愣,“我们刚刚往南迂回,现在转东,怎么会是往西?”
“不,”蚩尤叹口气,“我们是往北。”
夜深时分,迷路的铁虎卫不得不暂时歇息在树林里。雨虽然停了,天空依然被乌云遮蔽,没有月光星光,周围一片黑暗。四个铁虎卫蜷缩着围坐在一堆篝火旁,蚩尤被捆在远处的大树上。
“死里逃生!”头领搓着手庆幸。
“还是我们几个身手麻利,要不然就死成一堆了。”
“不知道剩下的人是不是都给疯子拿去填河了。”
“唉!别管了,留我们几个的小命就很不容易了。”
“其实我是想着他们有人还欠我昨天的赌债呢,”头领遗憾地说:“这下子钱讨不回来了……”
夜,寂静,树林的阴暗中,似乎闪动着无数的鬼影。树干上的水渗透到蚩尤的葛衣里,他不由地哆嗦了一下。
“军爷。”
“别想烤火!”头领回头瞪了他一眼,“我还冷呢。”
“不是,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想问问军爷。”
“什么问题?现在问问题?你不是傻子吧?”
“以前也有很多人这么说,”蚩尤笑了一下,“可是我从来都不相信,现在想起来,也许我真的是傻子吧?”
“好了好了,你不要废话,什么问题?”头领不耐烦起来。
“为什么西阳将军要杀那些夸父族的俘虏呢?大家一起填上堤坝,难道不可以么?其实本来是很简单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真的傻吧?”头领哼的一声,“你可明白那个杀千刀的疯子为什么要叫我们一干兄弟去填堤?”
“我也不明白。”蚩尤轻轻摇头。
“为了杀他们啊!”头领恼怒起来,狠狠的踢了火堆一脚,“西阳将军带那帮俘虏来,就是要在黄河上把他们都给杀了。你们那个疯子也不是想填什么堤,不就是想杀人么?小子你真不懂还是装傻啊?”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要杀人,难道不能都不杀人么?”
“这算什么?谁都不杀人打什么仗?”
“那为什么要打仗?”
头领呆了一下,转身跟剩下的三个铁虎卫嘀咕,“喂,你们几个到是说说为什么要打仗,不要让大哥在这个苦工面前丢脸。”
“大哥,别听他瞎说,他在骗你呢。你要是想这些,明天早晨起来就变疯子了。”
“有道理!”头领忽然开悟了,频频点头,“世上的疯子都是想得太多,老子不用脑子,任它烂成渣,就永远不疯!”
“为什么要打仗?”蚩尤问自己,“为什么强盛起来就要灭了别人?难道不能自由自在地生活?”
夜的精灵在虚空中舞蹈,蚩尤仰首望着天空,纤细的雨丝淋在他脸上。
他幻想着魑魅曾说过的树林。是不是真有那样一个平静的地方,妖精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一起,远离了城市和尘世,千年不老。
他幻想着月夜,斑驳的古松上松鼠欢快地跳向了另一根松枝,巨大的月亮贴在清澈的天空上,它的光明刻画下松鼠小小的身影。
而后某一个树洞中魍魉拉着猴子的手,快乐或者忧伤地说他自己的感受。
短裙长带的少女则立在最高的松枝上,随着树枝轻轻地起伏,平静地微笑着。
或者树下还有梅花鹿,还有兔子蹦起来摘取灌木上的果子,一粒松子落进池塘里,惊起了荷叶上沉睡的青蛙?
此时,一只松鼠竟真的从蚩尤头顶的树枝上垂下头来。
“喂,你住在这里么?”蚩尤小声对他说。
松鼠被惊吓了,一窜而起跳到另一根较远的树枝上,疑惑地看着蚩尤。
“下雨了,你不回家么?”说到这里,蚩尤忽然觉得自己很象魍魉。
松鼠吱吱地叫了两声,也不知道是回答他的问题还是自己随便叫着开心。
“回家吧,”蚩尤微笑着说:“虽然我不能回家,可是看你能自由自在的,想回家就能回家,我也很高兴的。”
这个时候,树上的松鼠忽然抬起头看天空。它脸上警觉的表情让蚩尤也感到了恐惧。只是一弹指,一道黑色闪电一样的影子掠过了树梢,松鼠不见了!
“啊!”蚩尤对着天空中远去的大鹰喊了起来。
可是大鹰自顾自地抓着血淋淋的松鼠飞进黑暗中。
黑暗中的精灵们好像开始笑了,蚩尤觉得满耳都是它们的声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它们纵情地嘲笑着这个幻想着的傻子,蚩尤能听见它们笑声中的嘲弄,嘲弄他没有见过真的树林。在朦胧的圆月下,难道没有大鹰么?难道没有恶虎么?还有毒蛇的牙窥伺在草丛间。
淋漓的血从金黄的圆月上淋下,随之而落的阴影笼罩了天空,蚩尤看见天空上松鼠惊恐的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只是一个傻子。
就在蚩尤拼命地想用两只手捂住耳朵时,一只大手拍在他的肩膀上,绳子也被解开了。
“少君,今天也多亏你,我们几个才能逃出来。”头领豪爽地笑,“等回到不周关,我们一定禀报大王,请大王放少君回乡。”
“你们……”蚩尤在忽如其来的惊喜面前呆住了。
“来来来,少君先喝一点热水,我们再来看看哪一条路才是往不周关去的。”
于是蚩尤木愣愣地被推到了火堆边,旁边早有士兵用铁盔递上了温热的水。摸着温热的头盔,蚩尤的双手颤抖,不由得落下了泪水。
“呵呵呵呵,”头领大笑,“少君何必呢?我们以前得罪的地方,男子汉大丈夫,不必挂怀嘛。”
看着他那张笑脸,蚩尤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把头盔里的热水一饮而尽。热水让他全身都暖和起来,靠着温暖的火堆,在雨夜中竟隐约有了家的感觉。
“就这么点水也不够喝,”头领拍了拍大腿,“你们再去找一点柴,我去弄点水回来。”
“少君你不要走远,附近可能有野兽。”头领又递上一盔热水,和其他三个铁虎卫披上了衣甲,依次走进树林里。
只剩蚩尤独自坐在火堆边,他抚摩着铁盔,茫然不知所措。开始怀疑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大哥,你说那草药对他管用么?”一个士兵藏在树林里探头探脑对篝火那边张望。
“管用,这是麻战马用的,别说一个人,就是一匹马也麻翻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喝了,那药有股骚味。”
“嘿嘿,”头领贼笑,“所以我用你的头盔啊,我们里你最骚,有你的味道镇住,保准他喝不出来。”
“那用我的靴子不是更好?”
“你这个没品的,以为你是个千娇百媚的小脚女人么?”头领嫌恶地看他。
“可是大哥,我们四个人杀了他也就行了,何必那么麻烦?”又一个士兵说。
“你们没看见他是浪里生生地走上岸来的么?据说这小子有时候有一股蛮力,大得吓人,要是轮着他发作,一千个我们也是死。”
“为什么要杀他呢?留着献给大王不是挺好?”
“呸,你就毫无政治天赋。我们带他回去献给大王,大王会有赏,可我们是狼狈逃出来的,算不得大功。我们现在砍了他的头去献给大王,就说共工煽动苦工叛乱,只有我们四个杀出重围回来报信,还顺手斩了贼人一员大将,你想想多有面子啊!”
“也是,那可风光了,我老娘最恨我跑路时腿脚快,若被她知道了真相,还不鄙视我?”
树林里低低的声音都传到了蚩尤的耳朵里。
药力已经发作了起来,等到蚩尤发觉,他已经动不了分毫,只能捧着温暖的铁盔静坐在那里。可是奇怪的是,这种麻药麻痹了他的全身的时候,却让他对周围一切的感受更加清晰。他听见雨丝钻进草丛的声音,树叶滑落枝头的声音,天空里大鹰盘旋的风声,草丛里野鼠的窜动,甚至远处毒蛇咬住那野鼠的一声惨叫。
一切就是这样,这才是真正的树林,本来就是那么残酷的。
“你妈妈不会鄙视你了,”蚩尤在心里说:“可是我爷爷再也见不到我。”
十六年前,九黎的春社,东风吹上山,花都开了。
桌上满是米酒和烧鸡,供在高处的乌牛白马正等待着烧烤。谷堆下的刑天喝醉了,正挥舞着干戚,螃蟹似的舞蹈。而人群中插着桃花的少女回头一笑,如春风的颜色。神坛边企求五谷丰登的巫师有点不满地撇了撇嘴,发现根本没有人去注意他。
小蚩尤坐在炎帝的肩头,从远处的高台上观望。
这时候有人踏出了人群,稚羽高标,铁甲青面,额生神眼。
“看,”炎帝说:“我给你讲的故事,很久以前曾经有个叫林冲的英雄。”
已经到了一生最后的时刻,蚩尤独自坐在火堆前,却无法制止自己去想那个叫林冲的英雄。
炎帝说,那个叫林冲的英雄,有一把天下无敌的刀。他力敌万千,所向披靡。可是他被陷害,被发配,离开自己的家人,走在风雪中的道路上。
大雪……蚩尤觉得自己又站在那场噩梦的大雪中,看着面前稚羽高标的英雄被士兵们推搡着,在雪地上印下一个又一个的脚印。
“走!否则打断你这贼配军的腿!”士兵们在叫嚣。
于是林冲拖着自己的身体,勉强着,想走得更快。
“为什么?”蚩尤对他喊,“你不是天下无敌么?”
林冲没有听见,他只是拖着步伐前进。他高傲的稚羽仰天飞起,起而复落。在狂风中,常胜不败的标志又变回了两根普通的野鸡毛。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
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
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
林冲在雪中高唱,歌声被风雪吹向了天边,却无人回答。于是林冲拈起稚羽,长叹,“问苍天,何以英雄沦落至此?”
“是啊,”蚩尤问他,“何以英雄沦落至此?你若是白虎堂上拔刀,天下又有谁能叫你沦落至此?”
“这还不是全部。然后他们会用热水烫烂你的脚,逼你在烈日下赶路到筋疲力尽,把你捆在树上毒打,最后用水火棍砸碎你的头!”看着林冲远去的背影,蚩尤很平静。此时他的脸上竟是一种略带残忍的神情,残忍地嘲笑着那远去的英雄。
一阵雪花迷眼,再看清楚的时候,已是野猪林深处。
“为何杀我?为何杀我?”林冲在怒吼,“我家中有妻子老母,我隐忍了这些年。”
“因为你蠢!”沉重的水火棍举了起来。
这一幕外,蚩尤轻声说:“他们说得对,你就是一个傻子。”
“,这小子在嘀咕什么?”头领操着战刀,已经爬到了蚩尤身后。
“他好像是说大哥你是傻子什么的。”
“傻子?”头领暴跳,“我砍了他,看看谁是傻子!”
“大哥,这小子好歹也救过我们,真的要杀了他么?”
“你想救他啊?”
“不是,”那个士兵转过了身去,“只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现在看不见了,大哥你随便砍吧。”
头领的刀映着火光,散发出凄冷的光辉,“不要怨我,只怨你是个蠢材!”
他一声暴喝,刀光匹练般砍落。
温暖的火光映在蚩尤眼睛里,听着背后的刀声,他说:“我也是一个蠢材。”
林冲在风雪深处的野猪林高唱那首英雄无路的古歌:
除尽奸贼庙堂宽,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
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天呐,天!
“天呐,天,回头已迟!”水火棍在狂笑中砸落。
水火棒的呼啸和刀声合在一处,此外就是喧闹的锣鼓声,为这英雄末日的歌谣大壮声势。蚩尤似乎可以看见他五岁时春社上的林冲尤然在熊熊火堆中狂舞,周围的锣儿磬儿合着他悲愤的脚步。
七里咚龙锵,七里咚龙锵,七里咚龙锵锵锵,七里咚龙锵锵锵锵锵锵……越来越暴烈的锣鼓声,不知道是欢快还是愤怒,林冲说:“恨呐!”
红日是否也说过一样的话?那颗头颅旋转着落在土地上,仍愤怒地瞪大眼睛。
高空的大鹰还在盘旋,草丛中的毒蛇在撕咬野鼠,树林的某处,猛虎正接近疲倦的梅花鹿。一生中的第一次,蚩尤把一切都听得如此清楚,他悄悄地说:“原来是这样的啊!”
刀风激起了蚩尤的长发,一丝古怪的微笑掠过了他的嘴角,此时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空虚中只剩下太古鸿蒙初开的:寂静。
清晨的阳光照亮了树林,披着汗水的战马带着雨师冲了进来。他跳上他能找到的第一匹马,追赶先前的蹄印,已经跑了半个晚上。
蹄印到这里消失了,四匹马头对头吃草,树林的早晨平静温馨,一堆篝火已经熄灭,火堆边是一件沾满鲜血的葛衣。雨师记得那件衣服,曾经披在蚩尤的身上。
背后的风伯追了上来,看着雨师木然站在篝火前。风伯滚鞍下马,抢过那件血衣,急切地辨认。
“不会!不会!”他说:“好兄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他死了我不是也得自杀么?我还不想死,他也不会……”
“别看了,是他的。”雨师轻声说:“以前我们一起拉石块时候勾破的口子还在。”
血衣从风伯手里落下,他双手抓着头,无力地蹲在地上,眼泪不争气地往外涌。
“不会啊,不会啊!”风伯喃喃地说:“不是都造反了,造反的主角都该死在凌迟的刑架上啊,不会这么死的啊。”
“想想我们几个的故事,一直都是这么傻啊。”雨师说。
“居然被杀掉了?”共工也骑着一匹马而来,沉默了一会,抓抓头,“白来了,不过,可怪不得我。”
“是,我不怪你。这和你没有关系,你和蚩尤有什么关系?你们不是朋友,我们也不是,我们谁认识你这个疯子?”雨师说着,声音撕裂,像是头发怒的狮子那样,挥舞手里带鞘的战刀砸向共工。
激斗声远去,风伯蹲在地上抹他的眼泪,“怎么回事?这眼泪就停不下来……怎么就停不下来……”他喃喃地说。
“喂,够了吧?”有人从后面轻轻踢了风伯一脚。
“滚开,不然杀了你!”风伯愤怒地向后挥手。
他的手被人一把抓住了,对方对他出手的角度和方位绝非一般的熟悉。风伯惊诧地扭头,一张熟悉的面孔对他笑了笑。
“蚩尤,你不是被他们杀了么?”风伯喃喃地说:“你可别是变鬼回来索命,以前同年同月同日死那事情,说说而已啦。”
“只差一点点,”蚩尤说:“但是我不乐意。”
风伯上下打量他,暗暗打了个寒战。蚩尤穿着一身沾了血迹的铁虎卫军服,站在初日的阳光里,抬头眯眼对着日光,眼神空洞而冷漠。
蚩尤和风伯走出树林的时候,共工和雨师正在成千上万治水苦工面前厮打。这些人穿着不同的服色,拿着不同的家伙,有的是好钢口的刀,有的是一根削尖的木棍,迎着日光看去,倒也枪戟如林,有黄帝阅兵的派头。他们正分为两拨为厮打中的两位首领喝彩。
看到蚩尤时,这支队伍忽地安静下来,雨师呆住了,舔舔嘴唇,共工也呆住了,但他咧嘴笑了,打量蚩尤身上沾血的军服,对着蚩尤竖起大拇指来。
千万目光汇聚在他身上,神农部的少君意识到如今他已经是一个领袖了,他以他在河堤上的作为证明了自己的胆量,这些男人等着他的一句话。
于是他拔刀指天,“我们去涿鹿!把黄帝……干了!”
秋风吹着长草,雄关前的原野上草浪像是黄河的波涛那样连绵起伏。原野的高处并立着两匹战马,共工扬刀指向前方,“前面就是不周关,闯过不周关,我们就到涿鹿原了,那时候我们几万人撒尿,就能淹了黄帝的涿鹿城!”
“看不出你是个对于向黄帝撒尿如此怨念的男人啊!”蚩尤说。
共工挠了挠头,“还有一会儿才开战,我给你说段书听吧?”
“可以,但是我不给钱,我也没钱。”蚩尤非常理解地说:“我知道你不说书心痒难忍。”
“这段书可不一样,我很少跟人说,是关于不周山,那山和这关的名字一样。”
“少来,听过的,是不是你在不周山上和黄帝三军大战三百回合,黄帝飞上九天对下乱射,这时你们共工部形势危急。就在此时你心生一计,用掌心雷打在云间……”
“不是,”共工摇头,“那个时候天地苍茫,还没有黄帝。那个人也是我这样站着,看着高入云间的不周山。而且,他也叫共工……”
是很久很久以前。
混沌中生出了天与地,大地的最西方,有一座叫做不周的大山。没有人曾经越过这座大山,也没有人爬上山顶。于是人们说,这是天地的西极。
过了很多年,山里来了一个人和一只猴子。
“不周山,高万仞,连天宇,接黄泉。猴子,你知道么?”
这么说的时候,共工扛着他大河般宽阔的刀,坐在半山的云雾里,仰望着头顶的白云。他的脑袋上坐了一只通灵的猴子。
猴子说:“那是我一百年前告诉你的。”
共工有些羞愧,“有人说天上有嫦娥呢!还有人说后羿有一张可以射落太阳的弓,神人的酒喝了可以醉三百年,天帝的仙丹吃了永远不会死。”
“那也是我告诉你的,不过那些和你没有关系。虽然你的刀很大也很有型,不过,你只是凡人!”
共工就这么从早到晚和猴子说着废话,看着月升日落,物换星移。
共工没有别的朋友,因为他太高大,猴子也没有别的朋友,因为它会说人话。可是共工和猴子很好,因为猴子愿意听共工说,而且它也不在乎共工比它高。
又过了很多年,有一天猴子说:“共工,我快要死了,也许只有一百年可活了。”
共工说:“你不要死吧。你死了没人和我说话,会很寂寞的。”
猴子有些悲哀,“其实我也不想死。那又能怎么样呢?我只是一只普通的猴子,就像凡人,不能不死。”
“为什么凡人不能不死?”
“因为从来就不曾有过不死的人。”
共工束紧腰带,背起他巨大的刀,“我上天去拿不死的仙丹给你,你等我回来。我回来的时候,世界上就会有第一只不死的猴子了,然后我炼很多的仙丹,大家都不会死了。”
“别傻了,天很高的。”
“那五十年够不够爬上去?”
“也许一百年也不够。”
“那就算一百年吧,我可以活很久很久的,我不怕。”
“唉,”猴子摇头说:“你不是傻子,你是疯子。”
大地的北方卷起了弥漫天空的烟尘,烟尘中杀气扑向了不周山。
“谁来了?”共工爬到通天柏的顶上去眺望。
“应该是颛顼部吧,他们是天定的霸主,不会允许你爬上天去。如果你不介意,我先回山里躲一下,你最好说你不认识我。”
“好啊,躲远一点,不要伤到你。”共工拍了拍猴子的头。
跑了一会儿,猴子停下来犹豫,然后它又跑了回来:“共工,跟我一起跑吧,别想天上了。我还可以活几百年,我们还可以一起聊天。”
共工摇头说:“你别怕,没人能打败我的,我拿到仙丹回来叫你,你记得活着等我。”
于是共工独自挥舞起他巨大的刀,和千千万万的颛顼勇士们战斗。
他纵横天下,无人能敌。那大河一样的刀在人群中激起了浩荡的血流,他呼喊着战斗了五十年,杀退了无数的勇士。
“凡人胆敢逼天么?”杀气冲上了天庭,帝座震动,天帝的声音雷霆般传下。
“我只是想要一颗不死的仙丹。”
“不死的仙丹?”
“还有一张仙丹的配方。”
“仙丹的配方?”
“如果不给仙丹,只给配方也可以。”
“狂妄!”天帝终于震怒,“凡人妄想不死么?”
“不错,”共工仰望天空,“我要天下万物都和你一样,永生不灭,岂不甚好?”
千万年来,第一次有人对天帝说“你”。
于是人的阴影第一次逆转过去投射在天穹上,大睡无数年的天帝惊起,看见下界的目光刺穿了浮云。
“甚好个屁!雷霆、风雪、让大地开裂,吞了这狂妄的凡人!”天帝大吼,“叫敬天诸军皆为不死之身,杀了这疯子!”
于是又是五十年。
流满鲜血的大地上,颛顼部的勇士们死而复生,可是他们在浴血的共工面前停步。即使不会死亡,那个比天神更雄伟的人仍然让他们畏惧。
猴子跑出了深山,“别傻了,兄弟,你会死的。”
共工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拉了拉猴子的手,“你比我聪明,你知道为什么他们要阻拦我么?我不明白,他们都和我一样是凡人,为什么为了天帝而战我?我若干翻了天帝得来仙丹,人人有份,跟吃米饭一样大嚼。难道他们不想和天神一样永生不死?”
“疯子,可现在你要死了,他们还能活几十年。”
“可是如果一起爬上天去,不是大家都可以不死么?”
“没有什么如果的,只有你才相信这种无聊的东西。他们不会让你上天,凡人也不会不死。你要是再不跟我走,我就自己走了,我可不想和你死在一起。”
共工说:“那你先走,拿到不死的仙丹,我就去找你。”
“疯子,你真的是为了给我拿仙丹么?我本来以为你是想去找嫦娥。”
“如果顺便,我也许会去的。”共工说。猴子瞪圆了眼睛,乌溜溜的眼睛眨啊眨。
老朽的猴子忽然笑了,“哈哈,你真是个疯子!共工,我只是一只猴子,为什么你要帮我去拿仙丹?”
共工抓了抓自己的头,“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没有天帝没有关系,可是没有你陪我聊天,我一定会很孤独。既然天帝都可以永生,你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没有听清,拜托你再说一遍。”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共工手心里的血染红了猴子的头,温热的,鲜红的。
猴子看着共工,那个巨大的血人呆呆地咧开嘴笑着,很真诚。猴子龇了龇牙,似乎想笑。然后它哭了起来。
共工说:“猴子,你为什么悲伤?你哭起来真难看。”
猴子张牙舞爪地跳上了共工的脑袋,它蹲在那里哇哇大哭,然后哈哈大笑。
猴子忽然对着天空喊:“天帝,你听见了么?这个疯子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说我比你更重要。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其实我也可以比你重要呢?”它骂了句粗口,“娘的,果然人混在天地间不能没有朋友!”
“疯子,我去拿不死的仙丹和后羿的金弓给你。我们一定能打败他们的,到时候仙丹当饭,仙酒当水,永生不死!”猴子沿着天柱,玩命地往上爬,“疯子,你要活着等我回来啊!”
那只毛发倒竖的猴子沿着没有尽头的不周山跑进了白云间。
又是五十年人间激战,直到白云中响起了一声震耳的雷霆,共工呆呆地看着天空,看见焦黑的猴子像一片枯朽的叶子那样飘落在他怀里。血人抱着血猴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共工说:“猴子猴子你醒醒,你死了我不是白打了那么多年的架么?”
“天真高啊,”焦黑的猴子勉强睁开了眼睛,还是晶亮晶亮的,“抱歉啊,就差一点点就可以拿到了,我们差一点就可以干翻天帝了。”
共工说:“你才蠢,你是世上最愚蠢的猴子,为什么要拼命呢?你没有那么牛叉就躲在我背嘛。”
“因为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啊,你死了,我也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猴子说:“还有我见到天帝了,那个糟老头子根本没你那么拉风。”
“你说得好像我们有奸情似的。”
“什么奸情?是友情!”猴子说。
“那我就放心了。”共工说。
“你放心个屁,我死了,作为世上第一个和人交朋友的猴子。”猴子闭上了眼睛。
“天地的差别,你们这些下界的生灵胆敢逾越,这就是下场!永远休想!”天帝的声音响起在茫茫天空上,颛顼部的勇士们嚎叫着逼近了共工。
“永远?休想?”共工挥刀指天,“为什么永远休想?就因为你在天上么?就因为你比所有人都高么?所以他们要求雨,要献祭,要拿出最后的牛羊,杀了男孩和女孩供奉你?为什么这些人可怜地求你,他们还是活不过一百年?难道凡人生来就是可怜虫么?就只因为他们被称作凡人,住得没有你高?”
刀挥舞起来像是长河,血染天空。
比天神更魁梧的战士冲破无数的血丝,吼叫着:“那么住得高很了不起么?”
再五十年,最后。
被千万人围在不周山下,共工没有了手,被砍断了腿,长河一样的刀成了碎片。
“猴子,”共工对背后焦黑的猴子说:“我们没有路了。”
“天帝!”那个凡人的身影千万倍地扩张起来,“难道你以为天永远是那么高的么?”
没有人回答,天帝也沉默了。
因为没有人听懂,自从天地初开,天不是一直那么高么?
“你们没有人知道答案吧?那我告诉你们,”共工对死去的猴子笑了笑,“猴子,其实天没有那么高的……你看我搞翻它!”
“你的故事总在影射黄帝,”蚩尤说:“那个共工怎么把天搞翻的?”
“那个共工就用尽最后的力量撞在了不周山上,那一撞让他脑浆迸裂。然后天柱倾塌,大地震动,神州的西维顿时缺失。天地失去了西边的边界,天外大海原的潮水就灌进了大地,于是自古至今,水都是从西向东而流。天失去了一角的柱子,也渐渐坍塌下来。直到女娲斩了南海巨鼋的腿,才勉强撑住了天空。”
“只是为了一只猴子么?”
“好像那个共工就是那么没有追求,”共工使劲点头,“哪怕为了一个女人死也显得有面子得多啊。可是他只为了一只猴子,而且连那只猴子都因为他死了。那个疯子和他的疯猴子,哈哈,死了也是活该。我一向是很唾弃他的。”
“你为什么要干翻黄帝?”
“为了去昆仑!”共工说:“我一生的梦想就是击败了黄帝去昆仑,我要向西跑四十年,去看西王母的白玉楼。”
“那你的那只猴子呢?”蚩尤看着共工,“你有过一只猴子么?”
“猴子?”共工嘿嘿地笑了起来,显得很神秘。
共工不再笑了,“我的猴子已经死了。”
共工拔出了刀,回头看着马后成千上万的苦工,风吹着他们的破衣烂衫,枪戟如林。
“喊点什么吧。”雨师说:“神山上的英雄们每次动手都喊的。”
“他们喊什么?”
“来的时候喊‘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若敢说个不字,管杀不管埋!’”雨师说:“撤的时候喊‘风紧,扯呼!’”
“我们不撤,我们没处可撤。”共工说:“天塌了吧!杀!”
千万只不穿草鞋的脚板踏破了山坡,性命不止一个钱的苦工们汇成洪流,汹涌的声浪似乎要将前方的不周关抛上天空。一双眼睛或者浑浊,千万双眼睛就可以比太阳更加耀眼。当他们看向一处,这些浑浊的眼睛就变得不可逼视。
不周关上的轩辕部战士们都在想:“完了!天塌了!”
后土殿上,琴声袅袅。
“大王你这三年变了很多啊。”大鸿破衣烂衫,叼着根烟卷儿,“这曲子听起来真是靡靡之音,大王以前不是最喜欢豪快的音乐么?”
“美人弹的靡靡之音,总比丑人弹的豪快调子好。”黄帝说。
“一别三年,云锦公主都长成美人了,老了老了,英雄不再。”大鸿有点感慨。
黄帝说:“你号称追捕逃犯,一去三年不见人影,你老爹老娘和老婆在涿鹿城里吃我的喝我的,你也不帮我干活儿,说说你到底游历了些什么地方。”
“大王你不就是想嘲笑我是个路痴么?”大鸿叹气。
“嘿,对。”黄帝笑眯眯地看着他,“我就想要你自己亲口承认。”
尖利的声音横空而来,五十根瑟弦依次跳跃,如一曲凄凉的丧歌,而后一一崩断。云锦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血珠无声地滴落在白衣上,点点艳如梅花。
黄帝霍地起身,脑袋嗡的一声,那不再是靡靡之音,而是断弦之曲,杀伐之音。
寂静忽然笼罩了后土殿。
脚步声由远而近,没由来的,黄帝满头冷汗,“不会那么衰吧?”
英招冲进了后土殿,呼吸急促,“蚩尤、雨师、风伯,还有共工,反了反了!他们带着治水的苦工,已经破了不周关。”
黄帝和群臣们木然当场,谁也没心情去注意弹瑟的云锦。云锦低垂着头,眼里闪过一抹瑰丽的光华。
秋风扫过涿鹿原,夜色寂静,家家闭户。叛军已经打破了涿鹿的门户,轩辕黄帝倾十万云师王驾亲征,涿鹿城已经是一片无人守卫的城池。恐惧在整个涿鹿城中弥漫,昔日的繁华被看不见的阴影覆盖了。
“魑魅,他真的会来么?”云锦用一件黑袍遮住自己的白裙,站在月下的城头上。
“我不知道,这是他自己信上说的。”
“可是大王已经封住了去不周关的道路,他怎么过来呢?”
“这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把你带到这里而已。”
“你说大军封锁……”云锦蹙着眉头,“不会出事吧?”
“他自己要发疯,出事了也活该。”
云锦诧异地转头去看魑魅。妖精强硬地拧过头去,扬起冷漠的脸,不让云锦看她。
“魑魅……你不高兴么?”
“我为什么要高兴?或者说,我为什么要不高兴?”妖精冷笑,“和我有什么关系么?人就是这样愚蠢,活不了百年,却还要把命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魑魅……”
“天冷,我要走了。”
没等云锦回答,妖精已经跃起在空中,随着秋风飘去了。月下的城头上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背影。
原野的尽头是黑暗,黑暗中是仿佛永恒的平静。
城墙是微弱的光明,焦急的公主就在火光边眺望。
这样的等待漫长而狂热,堪用得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的字样。人小的时候总是很固执,老想等着那个人来,别的人都不在乎,很多时候明白那个人永远不会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老了。
多年之后西戎有个文人莎士比亚听说云锦公主在城墙上等待那个乱世狂魔的故事,听到了涿鹿之野上缭乱的风,眼前浮现起公主的裙裾飞扬,狂魔的烈马奔驰,感动于这些缭乱的美丽,写了一部戏,里面的人物都愚蠢而热烈,他们的情话是这个调调:“明天我应该在什么时候叫人来看你?”
“就在九点钟吧。”
“我一定不失信,挨到那个时候,该有二十年那么长久,我记不起为什么要叫你回来了。”
“让我站在这儿,等你记起了告诉我。”
“你这样站在我的面前,我一心想着多么爱跟你在一块儿,一定永远记不起来了。”
“那么我就永远等在这儿,让你永远记不起来,忘记除了这里以外还有什么家。”
人有的时候等待另一个人,是把他当做家来等待,因为没了他,不知道还能去哪里。那时候的云锦就这么坚信。
城中的老树上萧萧落叶,妖精晃悠着双长腿坐在那里,头上另一根树枝上,孩子翻身下来,默默地看她。
“魑魅,你是讨厌公主么?”魍魉问。
“不是。”
“那你是讨厌蚩尤?”
“也不是。”
“那你是喜欢他么?”魍魉的声音细细的,异常清晰。
“不是不是不是!你干什么非要那么烦么?我只是忽然有点情绪而已!”魑魅忍无可忍地跳起来,一把掐住魍魉的脖子把它扔下了高树。
一声巨响伴随尘土飞扬,魍魉落在地上砸出了半尺深的一个坑。
“啊!救命啊!魑魅发飙啦!”魍魉从土坑里钻出来,大喊一声,拔腿就逃。
跑着跑着,他才发现魑魅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怒气冲冲地追上来。魍魉停下脚步,回头看去,魑魅的长带长发依旧飘扬在老树上,而她端坐着就像一只眺望秋天的松鼠。
小心地走回树下,魍魉仰望着树上的魑魅,犹豫了很久,“魑魅,你是真的喜欢蚩尤么?我还以为都是大个子他们开玩笑呢……”
短暂的寂静后,魍魉听见树上传来呜呜的哭声。
一点星火从原野的尽头而来,云锦双手撑在垛堞上,努足了力气探头去看。
蚩尤骑着骏马,高举火把。他知道所有云师都在不周关和苦工们对垒,涿鹿城已经沦为一座无人守护的空城,所以他把火把做得格外的大,握在手里仿佛托着太阳。
“蚩尤!”云锦压低了声音喊他的名字。
骏马喷出股股白气,在蚩尤的驾驭下连着兜了几个圈子才消去了高速奔驰的劲道。秋风里,马上的青年扬起头,又看见了那双古镜般的眼睛。许久,等待的人和远来的人一起笑了,像是一场恍然大梦后再次见到早晨的阳光。
“云锦你头发又长了……”
“你好像也高了一点。”
他们的情话浓烈、烂俗而真挚,蚩尤觉得自己恨不得化成一条壁虎噌噌地窜上城墙之后摇着尾巴跟云锦一起蹭来蹭去,这或许是因为感情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几年没见过什么女人,或者是因为那样让他觉得安全。
一阵沉默,两人都不知道再说什么。男人兜着马转来转去,女人扣着手指,一起做扭捏状。
“你怎么过来的?”公主终于找到了话头。
“应龙的部队睡觉的时候就冲过来了。”
“那他们没有追你么?”
“他们以为是叛军中有人逃走,还很高兴。”
“你是想攻占涿鹿城么?”
“是啊,等我们战胜黄帝的云师,涿鹿城就不在话下了。”
“如果胜不了呢?”云锦有些迟疑。
又是漫长的沉默,蚩尤继续兜着战马转圈。他在思考刑天对他说的话,刑天说女人总是需要许诺的,能不能兑现再说,不敢许诺的男人不是好男人。刑天一丝不苟地照此执行,对许多女人做了一样的许诺,在涿鹿城里人人喊打。
蚩尤忽然对着城上大喊:“我打败黄帝就回来娶你,我一定能娶到你!”
“你……你再说一遍。”云锦的心里有只松鼠似的东西快乐得狂跳。
“我打败黄帝就回来娶你!”蚩尤再次大喊,“我一定能娶到你,黄帝那个老王八可别想拦住我!所以,他一定败在我们手上!”
云锦低下头,揉着自己的衣角。
“他在黄河边呆久了有点逻辑障碍么?”跑来听壁角的魍魉疑惑不解,难道这个傻子真的以为世上爱情最大黄帝的十万云师也挡不住?
“还要我再说一遍么?”蚩尤轻声问。
“嗯!”
“我要回来娶你!”
“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
“嗯!”
蚩尤掉转马头,向无边的夜色中驰去,夜风吹起他的长发,让他觉得自己是个长大的男人了,理所当然的拉风。他敞开着衣襟,知道自己的女人在背后看着。
云锦忽然觉得身边有什么人。那是魑魅回来了,一声不响地立在她背后,和她一样看着远处的蚩尤。
“魑魅……”云锦有种夺去了妖精幸福的负罪感。
“蚩尤!”妖精忽然大喊,声音在空荡荡的原野上传播开去,有点吓人。
蚩尤心里一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回答。他的背后有个女人在喊他的名字,另一个女人在看他的表现,这两个女人还是朋友。
但是蚩尤还是扭过头去,他这个人没有什么胆量拒绝别人。
云锦的心头狂跳。
蚩尤忽地不见了,云锦大吃一惊,四顾寻找他的所在,妖精梳理着自己的长发,径自回头离去了。
“蠢材!我本来想告诉他别只顾抖,前面有一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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