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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1937年:沉船与拯救

        “当今中国最重要的事件之一,是中国青年知识分子正在重新认识自己的国家。”

        1937年7月10日,是上海市政府成立十周年纪念日,而再过一个月,就是南京国民政府成立的十周年纪念。上海市中心举行了盛大的庆祝大会,近万人涌进会场观看庆祝仪式,并参观了六个成就展览。这时候的上海正宛若一颗“东方明珠”,全国金融业资产的四分之三聚集在这里。53%的对外贸易和25%的国内外航运通过这里运转,在现代制造业方面,上海是“民族工业的中心”,全国近4000家现代工厂中,有1200多家开设于此,无论是资本投资额还是使用现代新式机器、劳动力的规模,上海都堪称第一。这一天的上海滩,到处洋溢着快乐的激情。但是,一本关注时局的杂志《人民论坛》则刊登了一篇时评,题为《上海成立日庆典的幽灵》,作者写到,“总有一个幽灵游荡在庆祝活动中:战争的幽灵。”

        就在三天前,日本军队在北京附近的卢沟桥对中国军队发动了攻击,它被称为“七七事变”。从这一天起,中国卷入一场长达八年的艰苦抗战。

        8月8日,日军攻入北京城。随即长驱南下进击上海,超过四百万难民涌进租界,在后面的三个月里,70万中国军队进行了英勇的抵抗,11月8日上海沦陷。12月13日,首都南京沦陷,日军实施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超过35万军民丧生。国民政府迁往重庆。日军箭锋直逼武汉,遥望重庆,东京宣称将在3个月内灭亡中国。

        战争爆发了。一切都变得身不由己。

        在国家存亡的重大时刻,企业家们的事业是如此的脆弱,它如蚕丝在大风中飘荡,大大小小的企业家跟那个时代中的每个中国人一样,突然间与民族命运这个大道义站在了一起。

        就在这场改变了中国命运的战争到来之前,中国商业界的人们在做些什么呢?

        先说宋子文和孔祥熙。就在战争爆发前的一个星期,他们做成了一笔效益超好的生意,7月1日,一家名叫扬子电气的股份公司宣布成立,它收购了当时国内最大的国营电厂——首都电厂。这是孔宋家族枚不胜举的、利用权力、化私为公的经典案例之一。

        在1928年,作为新首都的南京城的供电系统十分不足,以至于“灯光黑暗,为全国所仅见”(张静江语)。南京在晚清时建了一家官办的“金陵电灯官厂”,民国后更名为江苏省立南京电灯厂,名为官办,实际由民间资本经营。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当即将电灯厂作为“逆产”无偿没收,改名为首都电厂,它被归入建设委员会辖下。随后,政府将电厂抵押,从银行套得资金进行大规模的改造,同时给予了大量的优惠政策扶持,包括享受平价煤、低利贷款,甚至还以改善民生为名义由行政院拨款为电厂新增发电设备。在政策大力输血、市场垄断经营以及“首都效应”等多重利好的刺激下,首都电厂迅速壮大并实现了非常好的效益,在1928年划归国营的时候,电厂的固定资产仅有21万元,到1937年就增至958万元,增加了足足45倍,在很多年里,企业的年均获利率都在20%-25%左右,是当时国内效益最好的大型国营企业之一。

        到1937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建设委员会以首都电厂需筹措巨额发展资金,而国家一时难以筹措为理由,提出将首都电厂以及无锡的戚墅堰电厂——它在1928年前也是私人企业,后被没收归为国营——向社会公开招收商股,“以提高社会投资”。这一建议在该年的4月1日获得国民政府训令批准。仅仅过了一个多星期,建设委员会就完成了首都电厂的资产评估工作。它还迅速拟定了具体招股办法,主要内容为:第一,将首都电厂、戚墅堰电厂合并,组织扬子电气股份有限公司;第二,公司资本均定为1000万元,除建委会各保留20%之外,其余均招收商股。而商股的办理工作交给了一家叫做“中国建设银公司”的民营企业。

        奥妙全藏在这家神秘的中国建设银公司身上。它是1934年由宋子文亲自创办的一家股份有限公司,他在被迫辞去行政院副院长和财政部长之后,转身就成立了这家企业,当时他看上去已绝意仕途,他对张公权表示“决计弃官就商,且具做‘中国摩根’意愿”。从表面上看来,公司是根据《银行法》和《公司法》注册的私营公司,但实际情形却远非如此简单。公司初期的发起股份中大部分来自国家银行与最大的十几家商业银行,后来渐渐都转移到个人名下,特别是宋子文和孔祥熙家族的名下,其中,仅宋子文就以敦厚、悦愉、嘉禾等不同户名拥有大额股份。公司的股东乃至董事和监察人不是政府主管财政经济的高官,就是活跃于商界的金融大亨,或者本身就是身兼二任的人物,彼此之间很难划清界限。因此公司自成立之日起就一直与政府保持着一种极为特殊的关系。建设委员会的委员长张静江以及3名常务委员中的张嘉和李石曾二人既是建设银公司的发起人,又是公司的股东,而且张静江还是排名第一的监察人,张和李则都是公司的常务董事。(建设银的注册股本金为1000万元,其绝大多数并不出自股东的私人腰包,而是各银行参股的数额,到了抗战后期,宋子文等人以极低廉的价格,从国营银行的手中收购了大部分股份。)

        在建委会在招收商股的整个过程中,不论是拟具章程,还是吸收股份,一切都是在暗中进行,既未刊登招股广告,又未对外公开宣传。5月14日,扬子电气公司在上海直接对外宣布资本业已募足。7月1日,两公司正式宣告合并,新组建的扬子公司董事长赫然就是宋子文。就这样,建设委员会将其苦心经营近十年的国营企业,以招募商股的名义出让给了特殊的私人公司。

        中国建设银公司、扬子电气公司的创立以及首都电厂的私营化过程,就是一个精彩而典型的官僚资本侵吞国家财产的恶例,其运作方式很具典型性,那就是,先以国家利益的名义进行收购,然后将获得的利益私有化。参与其事的人中,有行政院副院长、财政部长、中央银行行长、建设委员会委员长,他们有的是职业革命家,有的毕业于欧美最好的大学,有的是虔诚的佛教徒或基督徒。可悲的是,在担负国家重建责任的同时,他们的心思却更多的放在了自己的财产积累上,而且采用的是最不光彩的盗窃手段。这与其说是一种道德上的堕落,倒不如说是不良制度必然伴生的罪恶。

        这是一段让每个人读来都很不愉快的插曲,它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地方。但是,它却无比真实而残酷地呈现出了那个政权的内在荒诞性。在某种意义上,即将开始的八年抗战将让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至少延缓二十年,却也让这个政权多活了八年,在战争结束后,它仍然执迷不悟——甚至变本加厉地在原有的制度轨迹上愈行愈远,四年后,它就被人民抛弃了。

        与官僚资本集团的肮脏不同,民营企业家们则正在自己的事业里各自奋斗。如果没有战争,他们将迎来一个不错的年份。

        荣宗敬正在与工程师们潜心研制新的机器,预计每月可造纱锭5千,每天可造新式布机8台,性能比日本、英国的同类机器还好,价格却便宜一半。在过去的三年里,荣家经历了地狱般的煎熬,好在上苍保佑,终于滚爬了过来,申新事业从上一年秋天开始重回正轨。夏天,荣德生的四儿子、21岁的荣毅仁从圣约翰大学毕业了,去年他刚刚与出生无锡望族的杨鉴清结婚,7月1日,风华正茂的小荣被老荣派到茂新面粉二厂担任助理经理,他兴致勃勃地草拟了一份计划,准备在全国建几十个面粉厂,形成“面粉托拉斯”。老荣笑着对他说,“你的疯狂劲头不象我,倒象你大伯。”

        70岁的虞洽卿尽管在商场上已不复当年之勇,却也刚刚渡过了生命中的一个风光时刻。1936年10月1日,为了祝贺他的70寿诞,上海市政府与租界当局决定将一条横贯上海闹市区的马路“西藏路”改名为“虞洽卿路”,自开埠百年以来,之前只有老买办朱葆三享受过这一荣誉。命名典礼是在热闹的跑马厅举办的,沪上所有名流都盛装与会,由他创建的“华商体操会”还进行了300人的检阅表演。在过去的十年里,这位以“大调人”出名的宁波商人的人生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在他的主导下,小老乡蒋介石得到了上海企业家集团的支持,从而打下了天下,可是后来,他的江湖地位日渐被后起的张公权、杜月笙取代,他苦心经略的银行和交易所先后都易手他人,惟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的三北轮船公司一直发展不错,现在以9万吨位的规模成为全国最大民营航运企业。

        作为上海银行家中的幸存者,陈光甫的上海银行是惟一堪与国营银行抗衡的民营金融机构。到1937年,上海银行的储户共计15.7万人,按当时人口4.8亿计算,每3000人中就有一人在该行开户。上海银行之所以没有被孔宋吞没,固然有种种传言,不过,它独一无二、面向平民的存储理念也许是孔宋等人无从掌握的理由之一。正是一般公职人员、职员、教师、自由职业者、家庭主妇、一般个体经营者等小人物,把上海银行的储蓄存款额从1915年的57万元增至1937年的近2亿元,这个数字约占全国私营银行存款总额的十分之一。在1934年的大萧条中,正是因他的斡旋和助力,荣宗敬等民族实业家才躲过了灭顶之灾。

        在川中,卢作孚的民生公司刚刚举办了创业10周年的纪念会。在10年时间里,民生公司靠着精细管理和大胆的扩张战略,由一个只有一艘小汽轮的企业发展成拥有30多只轮船、长江中上游最重要的航运公司,重庆上游至宜宾、下游到宜昌的所有华商轮船公司都被并入了民生系统,到1936年,民生开辟沱江航线,四川境内所有能通航的河流都有民生船只出没。在长江上,民生成了所有外资航运公司敬畏的对手,老牌的太古、怡和公司要求中国买办每周提供民生的航运情报,以研究对策。10年前的那个愤怒书生现在已成了一个精于商道的大企业家,惟一不变的是他仍然抱怀着深重的忧患感,在创业10周年的纪念会上,他说,“我所见着的还在这些事业的背后,在撑持这些事业的险阻艰难者,为了事业忘却了自己,为了增加事业的成功,忍受个人的困苦。如果整个公司的人有这一种精神,就可以建设一桩强固的事业;如果整个民族有这一种精神,就可建设一个强固的国家。”

        化工领域里的范旭东与卢作孚一样,正处在事业的巅峰期。1937年2月5日,由他创办的南京铔厂正式投产,生产出了第一批国产的硫酸铵。硫酸铵可以生产硝酸,制造炸药。当时国事已剑拔弩张,消息发布,国人为之一振。在过去的10年里,中国的纯碱产业在他手上孕生,从1927年到1937年,永利的纯碱年产量翻了3番多,“红三角”牌纯碱远销日本、印度、东南亚一带。在天津,永利碱厂、南开大学和《大公报》被合称为“天津三宝”,分别代表了那一时代工业、大学和新闻业的最高水准。永利碱厂的主体厂房南北高楼耸入云天,碳化厂房高32米,共有8层,蒸吸厂房高47米,达11层,不但是华北第一高楼,更是塘沽乃至整个天津的标志性建筑。范旭东的科学救国之心十分挚热,他曾在一次演讲中说:“中国如其没有一班人,肯沉下心来:不趁热,不惮烦,不为当世功名富贵所惑,至心皈命为中国创造新的学术技艺,中国决产不出新的生命来。”从1930年起,他就想建设中国的硫酸产业,他向南京实业部提出报告,希望财政拨出2000万,600万办碱厂、800万办硝酸厂、600万办硫酸厂。然而,政府给出的批复公文却句句空话,无一实事,让他的指望完全落空。后来三年,他奔波于各家银行之间,竭力融资促进这个项目,终于在1933年获准成立南京铔厂,设计能力为年产硫酸铵5万吨。1937年2月的投产成功让他非常兴奋,他在日记中写道:“列强争雄之合成氨高压工业,在中华于焉实现矣。我国先有纯碱、烧碱,这只能说有了一翼;现在又有合成氨、硫酸、硝酸,才算有了另一翼。有了两翼,我国化学工业就可以展翅腾飞了。”

        在1937年的7月之前,除了中国的企业家们之外,绝大多数的外国观察家也对这一年的中国经济充满了乐观的展望。美国驻华大使詹森在4月份的报告中说,“不能不给予中国政府以积极的热情,在农业、工业和交通等所有战线上,发展的计划正在推进。在国民政府的领导下,一个经济发展的时期现已到来。”英国驻中国商务参赞也在报告中说,“中国私人资本家是能够使他们适应现代经济需要的,这一点的表现在于私营华人企业,例如面粉工业、纺织工业、电气工业以及其他许多工业数目都见增长。这种增长体现了中国人自己,以及全世界大多数人对于这个国家的未来所抱信心。”

        然而,7月7日的炮火打断了这所有的一切。

        荣家经略了三十多年的庞大产业聚集于上海和江苏,全数都在日军的炮火覆盖之下。淞沪会战时,日军与抵抗的十九路军在闸北和沪东一线展开激战,荣家的几家工厂都在战区内,均为日军攻击的目标。

        8月13日,申新五厂遭到攻击,中日军队在厂区附近激烈交战,工厂停产,日军占领厂区,所有设施全部被毁。随即,申新六厂、七厂被战火烧毁,多部机器纱锭被日军拆毁;福新一、三、六厂被日军强占为办事处和军用材料的仓库。设备最为先进的申新一厂、八厂被轰炸机投下了18枚炸弹,当场炸死70多人,伤350多人,荣德生的大儿子荣伟仁险遭不测。日军把纱料当被子,机器和面粉包被当掩体。

        11月,上海失守后,荣家在上海的最强对手日本丰田纱厂——就是两年前竞购申新七厂未遂的那家日资企业——乘乱雇佣了一批日本浪人和流氓冲进申新八厂,用重磅榔头把残余的126台精纺机尽数砸毁,车头、马达、油箱全部敲烂,皮带盘、滚筒也都打得粉碎,还把仓库里的棉花、棉纱、棉布全都掠走。11月15日,无锡沦陷,日军抢走茂新一厂仓库里的4万袋面粉,然后放火烧毁厂房机器,大火烧了半个月,荣家的发祥地变成一片瓦砾。申新三厂曾经为国军制造过军用服装,更成日军报复对象,他们用硫磺火药和柴油焚烧了工场和仓库。

        战事中,无锡、上海两地企业设备被毁纱锭18.7万锭、布机2726台、粉磨36部,荣家产业三去其二。面对惨景,荣家兄弟束手无策,他们惟一能做的事情是,尽量把工人疏散到安全的地带,把茂新四厂库存的几万包面粉和数千担小麦,全部运出来给中国军队做军粮。

        范旭东的化工厂在战争中也几乎全部沦入敌手。

        卢沟桥事变前夕,日本军舰已经开入天津塘沽港,范旭东恐有大变,当即组织人员拆迁设备,退出工厂。工程师们将留在厂内的图纸有的烧毁,有的秘密保存,以为日后重建做技术准备。工人们拆散了石灰窑顶部的分石转盘及遥控仪表、当时代表最新技术水平的蒸馏塔温度传感器以及碳化塔的部分管线。拆下来的仪器和图纸分批乘船南下,经香港转道武汉和长沙,之后又陆续转移进川,成为大后方重建的重要财富。

        1937年秋,日本军部华北开发公司授意其下属的兴中公司夺取永利碱厂。由于永利碱厂在国际上负有盛名,日本人希望通过合法手续,“名正言顺”地得到产权。兴中公司代表刀根曾几次“拜访”留守的李烛尘,大谈“日中亲善”,企图与永利合作。李烛尘置若罔闻。刀根又请三菱公司出面商谈,提出由三菱以民间财团的名义提供技术和资金进行,由两家合办永利。李烛尘以公司章程明文规定“必须是华籍人士才能入股”为理由拒绝。日方还不善罢甘休,又几次找到范旭东,要求把永利碱厂买下来。范答:“厂子我不卖,你要能拿走,就拿走好了。”日本军部终于失去耐心。1937年12月9日,刀根拿着预先拟好的将碱厂交给兴中公司接办的协定文本,逼迫李烛尘在文本上签字。李烛尘忍无可忍,一改往日斯文儒雅风范,怒斥:“世界上哪有强盗抢了东西还要物主签字的道理!你们做强盗也太无勇气了。”第二天,日军下令强行接管永利碱厂。刀根及日本兴中公司的人员进入厂内。范旭东在塘沽的产业就此全部落于日本人之手。

        南京錏厂同样没能逃脱被夺厄运。这个刚刚建成的工厂已经达到国际水准,能够生产制作武器所需的化工产品,日军逼近南京时,有意将这个亚洲第一流的大厂完整保存下来,他们通过各种不同渠道,逼范旭东就范,只要他愿意合作,就可保证工厂的安全。范断然拒绝,答复说:“宁举丧,不受奠仪”。

        南京战事打响后,范旭东下令将凡是带得走的机器材料、图样、模型都抢运西迁,搬不走的设备也要将仪表拆走,哪怕是搬不走的主要设备或埋起来,或尽可能拆下扔进长江,以免为强寇所用。8月21日、9月7日、10月21日,日机三次轰炸南京錏厂,厂区共中87弹,狼藉一片。与范旭东一起把工厂苦心建起的科学家侯德榜痛不欲生,他每天在被毁的车间里转悠,摸摸这,摸摸那,像疯了似的,人人知他心碎,莫敢劝。直到南京沦陷的前夕,侯德榜才最后一个登上撤离的最后一班船,随同者后来回忆,那天下雨,侯痴痴眺望工厂,全身尽湿,竟浑然不觉。

        日军进城后,三井公司将南京錏厂据为己有。1942年,日人又将该厂的设备拆运到日本,安装在九州大牟田东洋高压株式会社横须工厂,为日军生产炸药。

        卢沟桥事变后,日军必将南下进攻上海、南京,国民政府决定内迁至重庆。这时候,局势仍然十分危急,日本军舰一定会沿着长江水路快速西进,攻克重庆也是指日可待。日本军部的“三月灭国论”应是据此推算出来的。于是,如何阻断长江,已成当务之急。如果要靠军队在水面上或沿线进行狙击,几乎没有任何胜算。于是,沉船断流成了惟一的选择。中国的航运企业在这一时刻拯救了国家。

        在长江中下游地区,最重要的轮船公司分别是国营的招商局和两家民营轮船公司,虞洽卿的三北公司和杜月笙的大达公司。早在8月12日,国民政府就实施了“江阴沉船计划”,三家公司的24艘船只,计4.3万吨,就被凿沉于江阴黄山下游的鹅鼻嘴,其中,招商局沉船7艘,计1.37万吨,占公司江海大轮总吨位的四分之一,三北和大达的沉船吨位分别为2万吨和1万吨。“江阴沉船”原有两个战斗目的,一是隔断航线,让日本军舰无法从东海攻入长江流域,二是将长江内已有的日本军舰“关门打狗”,可惜,这个秘密计划被一个叫黄秋岳的汉奸出卖给了日军,使得日舰趁着江面还没有完全堵塞的时候,连夜逃出长江,计划功败垂成。黄秋岳后被砍头示众。

        12月,日军攻克上海、南京后,政府在江西马当组织第二次沉船,1938年4月,沉船18艘,计2.5万吨,参与企业除了上述三家外,还有民营的大通、民生等公司。此后,在镇海口、龙潭口、宜昌及武穴田家镇等长江水面又相继实施多次沉船计划。这一惨烈的自毁行动,成功地阻止了日军沿长江快速西进的战略,西部的抗战大后方得以保全。在这过程中,招商局沉船占总吨位的40%,虞洽卿的三北损去一半,杜月笙的大达全数损失。

        在长江沿线,一艘又一艘装满乱石的铁船自凿沉沦,此起彼伏,宛若一幕接一幕的黑色葬礼。“沉船”是一个极富寓意性的事件,中国企业家在家国存亡之际,以自己的方式无比悲壮地展现了自己的力量,这是一次“殉葬”,也是一种拯救。

        除了沉船阻敌,航运公司还承担了运输西迁军队和物资的重任。自晚清以来,中国工业大多集中在东南沿海和长江中下游流域,到1937年6月,全国(东北除外)资本在1万元以上的工厂有3935家,其中,约70%集中在上海、武汉、无锡、广州、天津等5大城市,其中仅上海就有1235家,占总数的31%。战争爆发,上述地区先后全数沦陷,于是,能够抓紧时间西迁多少企业关乎国运商脉。

        各家航运企业原本在长江上为了生意打得不可开交,现在则抛弃前嫌,空前团结,大家在南京成立了“内河航业联合办事处”,并沿上海、镇江、芜湖、九江、汉口和长沙一线设置分处,统筹安排,日夜抢运。虞洽卿的三北公司有三万吨轮船被政府无偿征用。上海沦陷前,有146家企业以及1.5万吨的设备,随同2500名工人,先转移至武汉,后来再入四川。

        1938年6月,日军调集30万军力攻击中部重镇武汉,中国军队组织100万人进行抵抗,这场“武汉大会战”这是抗战史上规模最大的战役之一。当时的武汉地区有中国最重要的钢铁企业汉阳铁厂和多家兵工厂,聚集在此准备向西内迁的企业256家,占当时全国内迁工厂总数的55%,各种设备器材10.8万吨。就在战事激烈展开的同时,航运公司冒着炮火和空袭,日夜抢运,到10月25日武汉失守,绝大部分器材被转运没有落入敌手。

        武汉失守后,长江中游航线全部被切断,入川门户宜昌成了下一个被攻击的战略目标。当时堆积在宜昌码头的商用和军用器材超过12万吨,此外还有油料1万吨,各类公物6万吨,等待入川的政府官员、技术工人、大学师生和难民在3万以上,不夸张地说,这里几乎集中了中国兵器工业、各类机器工业和轻工业的生命,是国家仅存的一口元气。

        这时候,日军飞机天天轰炸宜昌,随时有可能被攻陷,招商局、三北等公司已经精疲力竭,更可怕的是,距离长江上游的枯水期也只剩下一个月左右。情况到了最危急的时刻,西运的重担猛地压到了长江中上游最重要的航运企业民生公司的肩上。个头瘦弱的四川企业家卢作孚来到了一生中最光荣的时刻。

        当时,民生公司可用的轮船24只,按平时的运输能力,40天大约只能运1.4万吨,要将十多万吨物资在一个多月内全部运往重庆,几乎没有可能。卢作孚召集人员通宵开会,他们参考以往枯水期分段航行的经验,决定采取分三段运输的办法,按照40天时间,设计出一个严密的运输计划,宜昌到三斗坪为第一段,三斗坪到万县为第二段,万县到重庆为第三段。只有重要而不易装卸的笨重设备才直接运往重庆。对船只航行时间、物资装卸也做出最合理、最紧凑的安排,白天航行,夜间装卸,将运输能力发挥到极限。各单位则清理自己的设备、器材,配套装箱,按轻重缓急,依次分配吨位。

        长江三峡,急流险滩,只能白天航行,夜间装卸可以充分争取时间,航运人员尽量不空耗一天、一点钟,甚至一分钟。搬运装卸工最多时有2000多人,日后卢作孚回忆当时景象:“每晨宜昌总得开出五只、六只、七只轮船,下午总得有几只轮船回来,当着轮船刚要抵达码头的时候,舱口盖子早已揭开,窗门早已拉开,起重机的长臂,早已举起,两岸的器材,早已装在驳船上,拖头已靠近驳船。轮船刚抛了锚,驳船即已被拖到轮船边,开始紧张的装货了。两岸照耀着下货的灯光,船上照耀着上货的灯光,彻底映在江上。岸上每数人或数十人一队,抬着沉重的机器,不断的歌唱,拖头往来的汽笛,不断的鸣叫,轮船上起重机的牙齿不断的呼号,配合成了一支极其悲壮的交响曲,写出了中国人动员起来反抗敌人的力量。”

        那些日子里,卢作孚日夜守在他的指挥中心,收发报机24小时不停地响着,上游各港口、各轮船发来的电讯日夜不断,工作人员日夜坚守岗位,处理各种电文,所有电文都经他亲手审阅、批示。他对全部运输情况、每个环节都了如指掌,知道每一小时运走多少吨物资和哪些船在运,知道每只轮船在什么位置,知道哪些物资在哪个港口卸载,知道哪些单位的物资正在装船……深夜时分,他则亲到码头检查装卸情况,为工人、船员解决遇到的困难。他鼓励部下说:“这一年我们没有做生意,我们上前线去了,我们在前线冲锋,我们在同敌人拼命。”

        整个宜昌大撤退,民生公司的船只担负了90%以上的运输量,为报效国家,卢作孚只收取极为低廉的运费,兵工器材每吨只收30到37元,其他公物40元,民间器材也只收60到80多元一吨,而同时也在参与运输的外国轮船要收300到400元。民生的经营损失在400万元以上。在指挥运输的一个多月里,日夜不眠的卢作孚眼凹如洞,形同槁木,他对公司职工说:“我们要以事业报效国家,我们要以身尽瘁事业。我们虽然不能到前方去执干戈以卫社稷,拿起武器打敌人,当就本身职责,要努力去做一员战士,以增强抗战力量。”据经济部调查,这次抢运进来的兵工厂和民营企业机器设备,每月可造手榴弹30万枚,迫击炮弹7万枚,飞机炸弹6千枚,十字镐20多万把。

        此次宜昌抢运的物资、人员,相当于民生公司1936年的总运量。在预定的40天内,他们奇迹般地运完了全部人员,运走了三分之二机器物资,又过了20天,当长江水位降到没法组织大规模运输时,沿江剩下的只是一些零零星星的废铁。

        后来史家将卢作孚组织的这次“宜昌大撤退”称为“中国实业上的敦刻尔克”。民国作家徐盈在《中华民国实业人物志》中评价:“中国的敦刻尔克的撤退的紧张程度与英国在敦克尔克的撤退并没有什么两样,或者我们比他们还要艰苦些。”卢作孚也自认:“我们比敦刻尔克还要艰巨得多。”他的勇敢得到了军人们的尊重,冯玉祥将军在写给卢作孚的一份信中称赞他是“最爱国的,也是最有作为的人”,冯写道:“贵公司人材之多,事业之大,有功于抗战,均为其他公司所少有,敬佩万分。”(“敦刻尔克大撤退”发生在“宜昌大撤退”后的1940年5月,当时,德军横扫欧洲,近40万英法联军退缩到法国东北部的港口敦刻尔克,在10天时间内渡过英吉利海峡退到英国本土,为日后反攻保存了实力。)

        宜昌大撤退后,民生公司的船仍在抢运物资,付出了极大牺牲。整个抗战期间,民生船只运送出川的军队共计270.5万人,武器弹药等30多万吨。卢作孚不顾危险,常常亲临现场。1938年以来,民生有9只轮船被炸沉、6只被炸坏,包括最大的“民元轮”,船员共牺牲117人,伤残76人。

        尽管招商局、虞洽卿、杜月笙和卢作孚使尽全力,可是因为失地实在太快,大多数的工厂并没有来得及迁到四川内地。到1938年10月武汉失守为止,除上海、武汉迁出304家工厂外,苏州、无锡、常州、南京、九江、芜湖、济南、郑州、广州、武昌、太原等地仅迁出42家工厂,青岛、石家庄、广州等地企业全部为敌所有。一直到1941年,各地内迁企业数总共为639家,约占当时全国工厂总数的15%。

        自太平天国战乱后,尽管经历了改朝换代、军阀割据及蒋介石的北伐剿共等重大的政局变故,尽管中原大旱、长江黄河水祸时有发生,但是近80年来,中国并没有爆发全国性的、持久的战争。这个古老的国家从来有超强的伤口自我愈合能力,人们总是能够寻找到生活下去的办法和勇气。与曾国藩哀叹“吾日夜望死,忧见宗祏之陨”的时期相比,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的确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皇帝不见了,共和政体和新的国家治理制度已经确立,洋人不再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天朝”的骄傲已经丧失,新的科学技术和人文观念每天都在不断地引进,摆脱了科举牢笼的青年人和知识分子开始用前所未有的视野和角度思考自己的国家。

        在经济建设上,中国也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国家。据美国学者阿瑟·杨格在《中国财政经济情况:1927至1937年》一书中提供的数据可见:到1937年,全国拥有了近4千家现代工厂、1万余公里铁路、11.6万公公路、12条民航空运线路、8.9万公里的电话线和7.3万个邮政局。废除了所有的不平等条约,还清了大部分的外债,开始独立行使关税主权。中国基本形成了门类齐全、规模可观的重化工业和轻工业产业格局。南京政府还完成了币制改革,由一个“白银帝国”转型成了与国际接轨的金本位制国家。上海成为远东最繁荣的金融和商业城市,北京、广州和武汉都成为百万人口级的大都市。中国的棉稻麦也基本实现了自给,经济学家何廉说:“农业经济发展已步入‘起飞’之路”。中国还是外商投资最活跃的地区之一,据侯纪明在《外国投资与中国经济发展(1840-1937)》一书中的计算,到1937年,共引外资总额达25.6亿美元,在发展中国家里仅次于阿根廷和印度-缅甸-锡兰(在当时这是一个统一的英属殖民地)。

        问题当然也是一大堆。在把皇帝拉下马后的第十六个年头,一党独大的中央政府又回来了。军人的势力过于庞大,中央财政被军事支出“绑架”。宪政改革的步伐十分缓慢,渐进式的改革思维总是被颠覆型的热血理念所掩没。曾经一度崛起的的民营资本集团被强势的国营资本和官僚资本的联盟打败。国民党与共产党因政治理念的决裂而形成了武装对抗的局面。在广大的农村地区,数以亿计的农民没有享受到任何的现代化成果,国家的任何进步或动荡都好象与他们无关。而在城市里,新诞生的工人阶层饱受压榨,生活悲苦。在上海、广州等中心城市,黑社会是公开的“第二政府”。

        那是一个充满了希望和挫折感的年代,左翼作家茅盾在1933年出版了一本十分轰动的讲述上海商界和市民百态的长篇小说,他的书名就形象地定义了当时的年代特征:。十八年前领导了“五四运动”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胡适回顾这段时期说:“平心说来,最近二十年是中国进步最速的时代。无论在知识上、道德上、国民精神上、国民人格上、社会风俗上、政治组织上、民族自信力上,这二十年的进步都可以说是超过以前的任何时代。这时期中自然也有不少的怪现状的暴露、劣根性的表现;然而种种缺陷都不能灭损这二十年总进步的净赢余。”从来不会算金钱帐的胡博士居然用上了“净赢余”这样的经济学名词,可见他的心里是拨拉了一会儿“算盘”的。

        在1937年,西方人对中国的观感也与几十年前大大不同,而且表现得兴趣越来越浓。一个美国传教士的女儿赛珍珠(Pearl·S·Buck)成了新的文学明星,她将在一年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原因是她创作了一部关于中国农村的小说《大地》。

        赛珍珠的少女岁月是在江西庐山的一栋美式小木屋中度过的,她象一个中国人那样地经历了好年景和可怕的饥馑,经历了血腥混乱的革命以及狂热且不切实际的改革。她在书中写道,“当我生活在中国人民当中的时候,是中国人民给了我最大的愉快和兴趣。当人们问我他们是何种人的时候,我回答不出。他们不是这或者那,他们仅仅是人民。我无法给他们下定义,正如我无法给我自己的亲戚朋友下定义一样。我与他们如此接近,曾与他们如此亲密地一起生活过,无法给他们下定义。”

        然而,随着战争的爆发,中国成了一个被抛弃的巨人。日本侵华被西方舆论认定是一场他们不应该牵涉太深的“亚洲战争”。美国刚刚从大萧条中缓过神来,那时的它并不象二十世纪中后期那样,乐于当一个事事插手的“世界警察”,罗斯福政府只是表示了一下遗憾和谴责。英、法两国不敢得罪已经与纳粹德国和意大利结为轴心联盟的日本,它们均做旁观状。西方世界对中日战争的立场转变将发生在整整两年之后,那时候,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同盟国需要在远东有一个并肩作战的盟友。

        对中国局势一直比较关注的是美国《时代》周刊,这可能跟它的创办人亨利·卢斯出生在山东青岛有关。1937年1月的周刊第一次详细报道了正在崛起中的共产党力量。编辑在“编者按”中说,“中国共产党的军队几乎完全是神秘的,将近10年的时间里,他们行踪不定,与蒋介石委员长的国民政府进行战斗。”向《时代》提供了这组报道的记者之一是埃德加·斯诺,他是极少数到延安采访了中共的外国记者,10月,他根据自己的采访手记,撰写并出版了十分畅销的《红星照耀中国》。《时代》还第一次刊出了斯诺拍摄的毛泽东照片,这是一个头戴八角帽、神情沉重、面容清瘦的中年人,记者对他的介绍很简单,“毛是他的名字,他的头值25万美元。”在今后的70年里这家周刊将六次以这个东方政治家为封面人物,最后一次居然是在他去世了29年后的2005年。

        到年底,《时代》周刊做出一个更有倾向性的决定,它将1937年的年度封面人物——“Man of the Year”——选定为蒋介石,而不是连任的美国总统罗斯福或新登基的英国国王乔治六世。主编们引用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的一句话作为选择的理由,它听上去非常的奇怪,充满了西方人的偏见:“中国近来发生的事情,不仅仅构成一个警告,更是一个最后的信号,即白种人的负担将由一个更愿意承担的日本接过去。白种人在远东的统治即将结束。”

        1937年11月,上海沦陷后,沪上几乎所有知名的商贾大亨都星夜出逃避难,只有少数人因为各种原因留了下来。

        年过七旬的虞洽卿没有走。他思量再三,决意留下。8月淞沪会战的时候,百万难民挤进弹丸之地的租界。虞洽卿再次担当“调人”,他奔走呼号,发起成立上海难民救济协会,自任会长,英商迈克·诺登为副会长,该会设30余处收容点,按期支付代养金,先后收养难民8万余人,发放81期给养,共计970余万元。为了阻止日军西进,他的轮船或被沉江或被征用,全尽了一个公民的责任。日军占领上海后,对港口和海面进行全面封锁,全市陷入米荒。又是虞洽卿出面召集各行业公会开会,倡议成立上海平粜委员会,他恳请各公会先行垫款,以便购买南洋大米,保持物价平稳。为了避免运米轮船被日军击沉,他与意大利商人合开中意轮船公司,船挂意大利和中立国挪威、巴拿马国旗。所运大米均按市价7折出手,差额由各公会捐款补贴,平粜米共办30多期,被颂为善事。

        也是在这段时间,各方政治力量角逐上海滩,象虞洽卿这样的老牌商界头面人物自然是拉拢的对象,他又收到了夹有子弹的恐吓信。这是他继1911年的辛亥革命、1925年的五卅运动之后,第三次遭到政治势力的生命威胁。在充满了诡异和动荡的乱世,企业家总是被要求选择立场。虞洽卿于1941年春离沪去了重庆。1945年4月26日,他因急性淋巴腺炎突发去世,弥留时遗嘱捐献黄金千两,“用以支持国民政府抗战。”虞氏陨后,国民党政府赠匾额一副,上书“输财报国”四字,此匾迄今仍悬于浙江省慈溪市东郊伏龙山下的虞洽卿故居。数十年后,虞氏事迹寂为人知,其老宅倒是因建筑精巧而成当地的“重点保护文物”,偶有游人踏春参观,仰见此匾,只当是一块寻常的、称颂亡者的俗物而已。

        荣家兄弟决定一走一留。上海沦陷后,他们的性命十分危险,毕竟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们一直是日本纺织和面粉企业在中国市场的最大敌人。两兄弟决定分担去留,较为温和、一直驻守无锡的荣德生到上海主持总务,大哥荣宗敬先离开躲避一下。

        1938年1月4日深夜,荣宗敬从荣公馆的后门出走,乘上轿车疾驰黄浦江边,在月色掩护下登上小火轮,悄悄逃亡香港。一个月后,65岁的他因焦虑过度,导致脑溢血突发,不治而逝,临终遗言曰,“那些厂子,来之不易,千万不能落到日本人手里……你们好自为之,善自为之。”他的灵柩一直没有入土,直到1943年9月才下葬家乡无锡。战争期间,荣家在上海、江苏的所有面粉、棉纱工厂,除了租界内的申新二厂、九厂之外,或毁于战火,或被日本公司接管,或遭浪人砸毁,全无幸免。

        此时,战火由北而南,沿东南海岸线残酷蔓延,这一线正是中国商业经济最为繁华之地,自1870年的洋务运动以来,这个国家所积蓄的商业财富几乎毁之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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