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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一个澳字,便离不开洋人了

        1841年8月上旬,确切时间是8月10日上午9时,航行了近4个月的英国舰队,终于停泊在澳门路环岛外的洋面上。

        澳门见诸典籍仅200余年的历史。在此之前,它只不过是一处荒僻的小岛。最早扰乱小岛平静的是葡萄牙人。他们的商船乘着季风由西向东漂来,然后又消散在中国沿海的各个港口。通常他们是不在这里停泊的,只是遇到台风或恶劣天气,他们才在此避一避。时间久了,这里就成了这些洋人们伫足的地方,不光是葡萄牙人,就是那些荷兰人、西班牙人、英国人也都爱在这里停歇一下,然后再扬帆向北或者继续向东漂去。所谓澳字,按汉字解释,就是海边弯曲可以泊船的所在。到了明末清初,西风渐劲,外人多了,珠江三角洲一带供洋人们船舶停靠的港湾便有浪白、广海、望峒、奇潭、十字门、虎门、鸡西、屯门等处,这些地方,统称为澳,因此,这一个澳字,便离不开洋人了。

        待诸多外商船队遍泊良港之后,他们更中意澳门这处地方,于是这里就日渐发达,而别处便慢慢废弃不用了。都说意大利的西海岸利古里利亚海港城市里离那是世界上第一个自由港,若较起真来,澳门比其建埠的1547年还早12年。澳门开埠的年代在明嘉靖年间。

        1529年,明两广巡抚都御史林富,上奏嘉靖帝请允葡萄牙商人来天朝互市,言其有四利也一一许佛朗机市有四利:中国之利,盐钱为大,山村水气,乞乞当终,仅充常额,一有水旱,劝民纳粟,犹巩不改旧观。蕃船朝贡之外,抽解俱有则利,促供御用利一也。两个用兵连年,库藏日耗,藉以充饷,备不虞,利二也。广西一省全仰广东。今小有微发,即指办不前,称拢于民,计所不免,若异时蕃船流通,公私饶给,利三也。贸易旧利,有司择其良者,如价给之,其次资民买卖,故小民持一钱之货,即得握椒,展转交易,可以自肥,利四也。

        在葡萄牙人还未获准在澳门停靠船只之前,明朝政府曾严令广东地方勿与外夷贸易,斯时广东一片凄清。自葡萄牙商船来澳之后,广东官员忽发奇想,主张以蕃货代俸,上奏皇帝允准通商,于是这里就日渐热闹起来。

        1535年,葡人用重金贿赂明朝香山官员,企求葡船得以在澳门停靠。因澳门属香山县管辖。明前山都指挥黄庆批准了葡人的请求,于是这里便成了洋船停泊的地方。

        到了1553年,葡商又假船只触礁下沉缘故,海水入仓,给明朝进贡货物被水浸湿,申请能否上岛凉晒渍物。当时澳门的称谓日濠镜澳,大概是因岛上有濠河流出之故。广东海道史汪柏也受到葡人的收买,地方官们允准洋船开泊。洋人上岛后,他亦不加阻拦,就这样,澳门就成了洋人在中国的第一个立足点。葡萄牙是首家来中国通商的西洋国家。他们比英国人首批来中国请允通商的马戈尔尼特使要早240年。

        虽然英国民间的商船很早就步了葡萄牙人的后尘,来中国沿海城镇做起了生意,但正式和中国官方打交道,马戈尔尼特使是第一人。

        明末,正当北京紫禁城里的统治者为李自成、张献忠和北方的努尔哈赤忙得不可开交时,位于南中国海的大片海域和海岸线上,正悄悄发育着与封建社会经济截然相反的经济形态,并且渐渐蔚然成势。

        葡人到澳时,该地居民主要是居住在南湾一带的渔民,居住地只是一些黄泥小屋简陋茅舍。葡人自租得澳门为立足地之后,便在南湾聚居,兴建西洋式楼房及堡垒。因此有人诗日:南北双湾内,诸蕃尽住楼。所说诸蕃,已是指不只葡人一家了,荷兰、西班牙、英国人也都蜂拥而入澳门,占得一席之地。

        在南湾中段今会美丽街附近,过去称之为鱼仔头的地方,中国官员曾在此设税馆,围栏高台,十分显赫,一直延至清道光年间,才撤去税馆及旗杆。

        1887年,葡人与清政府签订了《中葡和好通商条约》,正式由葡萄牙人据有此地。

        澳门开埠之后,外国商人不远万里而来,中西货物交汇此地,其地位日渐显要。澳门本地居民也不单靠打鱼为生了,也开始经营商业,与洋人互市。这样一来,澳门顿成渔商之地。西欧等国大批船队东来,必定要在澳门停歇,或将货物滞留此地,再图转运日本、朝鲜或东南亚各国。或者就地引向大陆,把洋货散及南粤或北方。而大陆的茶叶、瓷器、矿产资源以及日本人或朝鲜人的丝绸、人参,同样又通过澳门运至西欧或更远的地方。

        澳门,不仅是当时中国对外的第一个口岸,而且在世界商务史上,同样占据着重要的地位。

        十九世纪以来,葡萄牙、西班牙人的海上优势逐渐被大不列颠所取代。澳门成了测试西方列强实力的一杆秤。英国人前来中国海游弋的船队规模越来越大、次数越来越多,成为澳门港最主要的风景。

        那时,海上隆起万仞山,有这等威仪的,不用问,少不了是悬挂米形旗的大不列颠舰队所为。果然是英国战舰。

        率领舰队的是接替英国驻华全权代表义律的新任全权代表兼商务监督璞鼎查。

        新任英国远征军司令巴尔克同船来澳。璞鼎查,英军在东印度殖民地的传奇人物。他1789年出生,12岁就加入了帝国海军。14岁那年,他服役于驻印英军,任见习军官。他被人评价为训练用心,拙而不愚。同时,他又爱标新立异,做事独断专行,欠缺团队意识,而好独行。1801年至1811年间,他受命于英国东印度殖民当局,冒险前往波斯与印度当局的控制区域,用武力开拓疆场,曾震惊英伦三岛,由此受到英国当政者的关注。1836年至1840年间,他被任命为印度信德省的最高行政长官,1840年在对阿富汗战争中连获大捷,晋升为海军少将,并被英国王室封为男爵。

        这次来华,他受命于英内阁4月30日的决议,任命他为香港总督。英王陛下亲自召见了他。这位年方22岁的女王,刚刚和她的表弟阿尔伯特亲王结了婚,幸福的红晕似乎还没有消退。女王的青春和艳丽给了璞鼎查以极其深刻的印象。女王把一双纤手伸给了他,他以跪拜的姿式亲吻女王洁玉般的手指时,几乎要晕眩了。虽然这是一双典型的完美的女人的手,但它却充满大英帝国的力量。他不禁联想女王的秀手实际上是一匹充满力量和神奇魅力的猛狮的尖爪,而自己就是这尖爪上的锋利的指甲。多年之后,香港的盾形纹章图案上,显然出现了一只头戴王冠,前爪紧抱东方之珠的猛狮形象,不知这幅造像与第一任香港总督璞鼎查那天的想象有无关系。

        女王以她柔和而略带羞涩的征询口吻对他说:你愿不愿向我负责,去遥远的中国行使大英帝国的权利?如果愿意,你就是那里的第一官员。你将取代正在中国作战的全权代表义律。你的使命就是用力量和智慧使中国的统治者无条件的接受大英帝国的全部要求,以法律形式占领香港,迫使他们承认大英的商贸活动及鸦片贸易的合法性,你懂得我的意思吗?璞鼎查诺诺而退。

        帝国朝臣都用羡慕的眼光注视着他。他感到肩上有着英伦之岛的份量。他带着沉甸甸的使命来到了中国。

        璞鼎查从未来过中国,但他却对中国并不陌生。多年来,他一直在印度供职,有近30年的东方殖民冒险经历。印度和中国是近邻,它们都是东方的文化大国,行伍出身的璞鼎查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对这一点却始终是敬畏的。不过,从璞鼎查的冒险经历看,他内心最崇拜的并不是文化,而是武力。

        9时整,璞鼎查的舰队停泊之后,他并没有走下舰船。他和新任远征军司令巴尔克仍端坐船头,令手下人鸣放礼炮,以显示他和别的将军大臣不同。

        他带来了英王的训令,训令上说:当总督抵港上任,或休假期满从英国返港,或任满离港时,军舰及炮台须鸣炮十七响向其致敬。

        璞鼎查穿一身白色制服,戴着有羽饰的三角帽,这使他格外醒目。他身材魁捂,圆圆的脸庞,盾穹突出,眉头总爱皱着,双眼炯炯有神。他平时沉默少言,喜欢独处。多年的军旅生涯,使他养成了枪支一样的性格,只在战斗中活跃。

        按照计划,礼炮要在交接仪式上才能鸣放,但他和巴尔克都认为,经过近四个月的航行,礼炮不知是否受潮,不如演练一番,加上澳门属于葡人管辖,借此可以敲山震虎,煞煞他们的威风。因为葡人在中英战争中表现不好,常常从中挑拨,有坐收渔利之嫌。

        随船带来的军乐队奏起了英国国歌,大英帝国的气息顿时弥漫了整个澳门。坐在船头的璞鼎查看到葡萄牙人的官员乘着当地人的轿子在兵士们的簇拥下急急过来迎接……轰……咚……礼炮响了。

        舰船上响起了英国士兵的欢呼声。

        在军乐声、炮声和欢呼声中,璞鼎查和巴尔克才缓缓走下舰船的舷梯……

        午饭后,稍事休息的璞鼎查与前来迎接的葡人官员马嗲沙(译名)来了一场表演赛。

        参加表演的并不是他们本人,而是他们各自的卫队。吃饭时,马嗲沙看到英人都背着和毛瑟枪不同的枪支,很觉奇怪,便向璞鼎查发问,这种枪比毛瑟枪好用吗?

        那时,在欧洲各国的军队中,最普遍最普及的武器仍然是毛瑟枪。这就是当时陆战兵器中所谓的快枪。毛瑟枪的枪管内没有膛线,子弹是直来直去,如果距离在50米内,射击效果为最好,超过100米,射击效果就会减半,倘若目标在200米,子弹基本上够不着目标了。即便如此,在以冷兵器为主的东方战场上,这种武器仍然给人们以极大震撼和威慑力。

        1510年,明朝正德五年。这一年,明宗室安化王叛乱被镇压,双方战场搏杀的武器仍是大刀长矛,而此时的欧洲,毛瑟枪已经被运用得滚瓜烂熟,由此而生发出来的战术战法正在日趋完善。由于工业文明的丛林已在欧洲拔地而起,久久徜徉其间,各种各样的古怪念头就会萌生出来。首先发现毛瑟枪不尽人意的是维也纳人卡斯帕科尔纳。他先是发现带羽毛的箭要比不带羽毛的箭射得远,命中率也高许多,由此他得到启发,证实枪管内的膛线对子弹具有稳定作用。射击时,枪管内的膛线使子弹飞行时能不断旋转,从而飞得更远,命中率更高。子弹的高速旋转作用是利用高速旋转对称体有其轴线保恃一定方向的特性,像高速旋转的陀螺不容易歪倒一样,使子弹保持头部朝前不会翻跟头。这样,子弹的阻力就相对减小,精度就相对准确,弹道比毛瑟枪射出的子弹平稳和规范得多。

        这就出现了远比毛瑟枪优良得多的来复枪。来复枪就诞生在卡斯帕科尔纳之手。这一年是1510年。

        来复枪诞生之后,并没有立即在欧洲大陆推广,它曾被基督教宣布为恶魔之物禁止使用,因此它被推迟使用了几个世纪,直到19世纪初才渐渐在欧洲战场使用开来……

        璞鼎查是在印度和阿富汗作战期间率先使用来复枪的。那些印度人和阿富汗人使用的仍然是弓箭和短刀。在十三世纪或十四世纪期间,他们曾被中国的蒙古军队教训过,或许成吉思汗的马队和弓箭刀斧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现在他们都步起了蒙古军队的后尘,只围绕马匹马队做文章。在营帐里,他们常常戴着有耳檐的皮帽子,穿着毡靴和皮靴,每人的进攻武器只有两张弓,两个箭筒,一把弯刀,一把手斧,一支带有铁钩作拉人下马用的长矛。此外,还有时刻准备缚人用的绳结。这些就是璞鼎查所遭遇的对手和敌人,说实在的,即使用毛瑟枪,在成排的枪手面前,印度人和阿富汗人仍是惊恐万状的,作为军人,璞鼎查很少在战斗中和其短兵相接过,有了毛瑟枪的依仗,有了铁炮的依仗,他的军队可以说所向无敌。

        就在1840年的秋天,璞鼎查回国受英王册封男爵时,他的部下向他推荐了被封存近三百年的来复枪。璞鼎查大喜过望,在短暂的假期旅行中,他携枪在山野中进行了多次试验,来复枪的威力和精确度使他暗自吃惊。他不明白这样的陆军枪支何以被弃之不用竟达三百年之久,而且又独独在三百年后的今天被人发现,似乎带有神秘的暗示。敏感的璞鼎查意识到,来复枪将会给他的军人生涯中带来新的奇迹……

        据情报载,时下华军仍是以冷兵器为主和少数火绳枪为辅的武装。一个叫宾汉的人曾这样描述清军招募水勇的情形——商馆前面的广场上……广州知府以及其他高级官员都出席了,行商、盐商以及潮州商人陪侍。志在每月六元的人,大群大群地聚集在棚房一带。广州知府前面,由吏役保持出一大片空地。志愿参军的人被引到空地上。这时,为了证明他们入新军的资格,他们必须举起一个长约五英尺的双石轮,石轮两端各有一块圆形或轮形的花岗岩,总重量约有一百斤。他们要从地上双手把它拿起,举到头上,直到两臂伸直为止。我曾经见过几个人达到这个姿势之后,只用一只手举石轮,保持原有姿势达数秒钟……

        以自然的蛮力企望在战事中获得胜利的梦想,一直是中国军队数千年来萦绕不绝的基本情节,从秦皇汉武,从岳飞到成吉思汗无不一脉相承。在隆隆而来的以工业、科技实力为炮弹的欧洲战车面前,中国的国防实力显得多么苍白和不堪一击。

        正是因了这种对中国国防实力的洞悉,璞鼎查才觉得胜券在握,他将会把中国变成第二个印度和阿富汗,他要让清王朝的统治者匍伏在他的脚下俯首称臣,让这个东方大国万千子民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浑身颤栗,他要让整个大不列颠帝国朝野上下为他的盖世武功雀跃欢呼,让维多利亚女王再一次为他加冕封爵……

        他以一个未来的中国全权代表的身份给内阁提议,请求立即大批购买来复枪,并将此枪推荐给英国的军火商人,希望他们尽快研制仿造英国型号的来复枪。他说:遥远的中国战场将急需这种令人震惊的新式武器……

        当孤陋寡闻的葡萄牙官员对他的来复枪提出疑问时,他觉得正中下怀。

        几顶小轿,一队人马,来到岛上一处荒山前。葡萄牙官员马嗲沙让手下人量好距离,在200米处做好标记。马嗲沙相信他的毛瑟枪,也相信他的射手们。马嗲沙坚持不用标靶,让射手们在两端互射。璞鼎查明知葡人绝对失败,却故意推辞说这样做是野蛮行为,倘若流传开来,有碍名声,也对双方国家的名誉不利。

        待说得久了,璞鼎查才微笑着说,咱们有言在先,无论生死,概不负责。这种新枪的性能我还不大了解,如果我方吃亏,本人和部下也决不怪罪阁下。既然阁下您再三要求直接射击,想必您一定有获胜把握,为了满足您的愿望,我只能告诉我的部下,将这次打靶权作一次牺牲,这是为了大英帝国军人临危不惧的传统和信念。

        两个枪手站在了规定的位置。他们都是各自营垒中挑选的最好的射手。马嗲沙的枪手身材高大,非常英俊。他微笑着站在枪手的位置,把他的毛瑟枪对准远在200米外的小个子英国人……哨子响了。

        呼呼两声枪响,惊飞了树丛中的鸟儿,鸟儿喳喳鸣叫着向远处疾飞而去。

        两个枪手同时倒在了地上……马嗲沙冒汗了。看看璞鼎查,他仍端坐不动……璞鼎查觉得玩笑该收场了。他给部下使了个眼色,一声口哨,被击倒的英国枪手又刷地站了起来。原来小个子枪手肩头仅擦破点皮,毛瑟枪的子弹打到200米,已经没有多大力量了,所以,英国枪手安然无恙……

        被来复枪击中的葡萄牙枪手,胸前被掏了一个洞似的,冒着泡的血从那里不断地流出,直到洇红了西边的太阳……

        8月11日,璞鼎查的舰船来到了距澳门约40余里的香港。这一天,璞鼎查看到了灰色的前全权大臣义律。义律只是礼节性地前来迎接,又礼节性地把他迎到下榻的住所,然后又礼貌地退去,只把璞鼎查一人留在了8月的褥垫里……这个义律!

        看着义律踽踽而去的背影,璞鼎查读出了他的失意和满腹牢骚。

        早在4月30日,英国内阁就已做出撤消女律职务的决议。做出这番决定的原委,就是因为他有些心慈手软,在迫使清人签订城下之盟时竟上了敌方的当,签了一个没有法律效应的穿鼻草约义律和璞鼎查一样,几乎在孩提时期,就已经在英国的皇家海军服役了。他是穿那种著名的方格裙子的苏格兰人的后代,是同样著名的明托伯爵的子孙。他的生命是和英吉利海峡以及不断扩展的海上疆域分不开的。他会经把自己的忠诚写在了米字旗的经纬里,并且换来了海军上校的级衔。后来,他退休了。

        按说,他已经不再有机会写进史书了。但他却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历史。

        他加入了第一任驻华商务监督律劳卑的行列,并且很快以自己的才干引起了英国外交大臣巴麦尊的注意。1838年6月14日,义律被英内阁正式任命为第三任驻华商务监督,成了英国在华商团的头面人物。

        当鸦片走私之风渐盛的时候,他是力主禁止的。当禁烟律令下达时,他适逢新任,竟也发布了一项文告,命令那些专事鸦片生意的英国船只及早驶走,并宣布对被抓获的走私船只撒消保护,嘱其遵守中国的法律……他以前海军上校的军人姿态雷厉风行地行使自己的职权一商务监督的职权,以期得到中国方面的嘉许。但是,他错了。中国方面并不把他当回事。

        英国人讲究派,讲究绅士风度。绅士风度是英国民族精神的外化,是英国社会各阶层精神追求的标准尺度。尤其是贵族精神,贵族气派,贵族风度,一直是千百年来英国人价值观念和美学判断的集中体现。准确地说,它是英吉利民族之林特有的精神产品,它深刻影响和规范着英人的行动和思维。

        义律被任命为驻华商务监督,这对他来说是个重大事件,这是他个人的成功。他是代表个人又代表国家的。他上任伊始,便向当时的广州总督邓廷桢通报,言明自己升迁的身份,接着便要求以相应的规格进驻广州。

        然而他的要求被清政府屏隔在伶仃洋凄清的水面上,打个水漂一般。

        对于清帝国来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外人夷邦,只能讲究岁岁贡赋,哪有个人价值名份身份?这种信号委实太微弱太不足挂齿了,不仅皇帝置若罔闻,大臣也不屑一顾。邓廷桢觉得这位洋人竟在天朝官员面前作态耍派,真是班门弄斧,不但不答应义律的请求,反而去信严加训导,言词激烈,态度专横,使义律的自尊心大受剌激。

        义律的贵族作派受到打击,原来幻想通过外交手段谋求对话的想法破灭了。义律迅速转向另外一条通路,即毫不留情地持强硬态度对待中国政府,坚决主张用武力诉诸一切,用坚船利炮唤回外交权力。

        他开始向本国外交大臣巴麦尊写信,一反他的怀柔政策,希望英政府以强硬手段对待又臭又硬的清朝政府。

        义律多年效力皇家海军,官至海军上校。他是常常和海盗打交道的人。在英国海军的作战史上,除了和葡萄牙、土耳其、西班牙的舰队作战外,还和猖獗的自中世纪以来绵亘不绝的海盗作战。多年征战下来,义律有一个重要发现,常和海盗打交道的人最容易成为海盗。

        义律此时已经成为海盗的头目。

        来中国从事鸦片生意的人,相当一部分是从事海上掠夺的。尤其是英吉利海峡,在几个世纪以来,那里的万顷海域实际上成了培养海盗的最好场所。普通的渔民和真正的良民是难以漂洋过海到达中国海的。能完成万里征途的基本上属于三种类型,一是真正的水上军团即海军;二是商船;三是海盗。三种类型的共同点是都被巨大的利益所驱使,都有坚毅不拔敢于冒险的精神,都具有非同寻常的冷血动物的性情和狼的品格。

        有大量证据证明这三者之间是互相转换的。俗话说,兵匪一家,陆地上是这样,海上亦如此。义律从来华经营鸦片生意的商人中认出了不少当年当过海盗的人。他们之所以放弃了海盗生涯,是因为从事鸦片生意比海盗更保险更平安也更赚钱。

        鸦片走私是另外意义上的掠夺。是另一种海盗。大不列颠帝国是大海盗。来华的鸦片商是小海盗。

        义律实际上成了海盗的代言人和保护人。此时的义律,犹如从兵舰船跳上了海盗船的甲板上一样,仅仅一瞬间的功夫,就完成了角色转换,他不再矜持,不再儒雅作狐,完全是一副海盗嘴脸了。

        1839年3月4日,奉命禁烟的钦差大臣林则徐来到广东。像一道闪电,林则徐的到来照亮了沉闷而灰暗的南粤天空。林则徐从南雄州城外登船昼夜兼行,经韶关、英德、清远、三水、黄鼎、佛山、花地,10日到达广州。官舟停泊在天字码头后,数千民众夹岸欢迎,岭南笛音,金石之声不绝于耳。在接官亭,林则徐和邓廷桢、怡良、关天培等文武官员见了面。当时目睹欢迎场面的美国人威廉,亨德曾在《广州番鬼录》里这样描述他:具有庄严的风度,表情略为严肃而坚决,身材肥大,须黑而浓,并有长髯……林则徐下车伊始,便紧锣密鼓地投入了禁烟事宜。他令部下在钦差行辕门口,悬挂了两张告示。告示一日:所有随从人等,不许擅离左右,其派在行辕之书吏,即于公馆内给予伙食,不准借端出入;凡文武各员因公禀谒者,无不立时接见。(《林则徐集公牍》,第50页?告示二日:所有民间词讼,除实系事关海口应收阅核批外,其与海口事件无关者,一概不应准理,毋得混行投递。至应收之呈,亦应俟到省数日后,择期牌示放告。(《林则徐集公牍》《收呈示稿》?这种紧张形势像风一般刮遍珠江三角洲,使之水陆交严,群情颇为警动,适闻特派查办之旨,声威所被,震慑民夷。

        林则徐初到广州的日子里,每甘荆邓廷桢、怡良、关另:系昼在寓所里商议禁烟大事,分析三角洲一带地理形势,查找鸦片走私船的窝点、源头。不仅如此,他还坐上水师军船去虎门澳门亲自跟踪走私趸船,察看机宜。夜深人静之时,林则徐和手下人微服私访,去烟馆民舍调查了解流毒情状,摸索鸦片流毒症结。看到富庶美丽的三角洲被鸦片所害,人间地狱般悲惨,林则徐不禁怒火中烧,决心禁烟到底。通过各种渠道了解情况,林则徐对鸦片之害渐渐明晰起来。广东一带民众吸食之多,鸦片兴倡,皆因夷人卖烟而起。他们若不带鸦片,内地民人何由而吸?于是他把禁烟方针定在先以断绝鸦片为首务,先从源头抓起。

        鸦片贩子多半在广州蛰伏,应该采用敲山震虎的办法,使之喻以理而怵以威,逼其交出囤积的鸦片。

        于是,3月18日,林则徐传谕行商,在钦差行辕里约见广州的十三行洋商。

        十三行,是清朝政府指定的经营对外贸易的夷商的统称。这十三行此时仅十一家,分别为:

        伍绍荣的怡和行,卢继光的广利行,潘绍光的同孚行,谢有仁的东兴行,梁承禧的天宝行,潘文涛的中和行,马佐良的顺泰行,潘文海的仁和行,吴天垣的同顺行,易元昌的孚泰行,容有光的安昌行。其中,怡和行洋商伍绍荣、广利行洋商卢继光是总商。

        林则徐声色俱厉地斥责他们窝藏鸦片,为鸦片贩子奔走效力,与海关贪吏串通作案,帮助外商偷漏白银等等罪行,勒令他们回去按发给的表格立即逐一据实供明,以凭按律核办,立令总商伍绍荣即刻传谕外商,限三日内自动把所藏鸦片缴给官府,否则将严惩不贷。

        伍绍荣们如丧家之犬般溜回十三行公所,立即把钦差大臣的传谕复述给外商:

        察看内地民情,皆动公愤,倘该夷不知改悔,惟利是图,非但水陆官兵,军威壮盛,即号召民间丁壮,已足制其命而有余……尔等远出经商,岂尚不知劳逸之殊形,与众寡之异势哉!(《林则徐集公牍》第59页?。

        洋商们莫名其妙地看着神情紧张的伍绍荣,有的甚至哈哈大笑。在中国,他们是只管挣钱的主儿,只要不杀人越货,谁能管到洋人的头上?再说,贩卖鸦片何罪之有?也不是我们非摁着叫你们抽的,你们自己管不了自个,却把这屎盆子往我们头上扣。鸦片贸易走遍天下,印度、巴基斯坦、阿富汗、日本、南朝鲜,走的国家多了,唯有你们中国吸食者日见其多,你们已经离不开我们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凭什么拿我们出气?要打要杀要罚要关找你们中国人去,我们是洋人,我们是大英帝国我们是葡萄牙西班牙帝国……你们敢怎么样?

        洋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争论起来。伍绍荣急得要哭出声来了。

        伍绍荣说,我没半句谎言,如果再过三天不据实禀报官府,我就会被杀头,你们也不会有好日子!

        看到伍绍荣声泪俱下的样子,洋商们始觉问题严重了。伍绍荣一直是逢迎极好的人,他的乖巧和机智,常引起洋商们的好评,从没见他愁眉不展过,更没见他失魂落魄过,想必是他真的遇到麻烦了。

        洋商们把视线集中到了一直默默无语的大鸦片商颠地和查顿身上。

        颠地说,我们的鸦片是有成本的,如果中国政府能将成本价还给我们,那样的话,可以考虑出让一些鸦片躲躲风头。

        查顿说,根据我们的经验,中国的官吏没有不喜欢金钱的,只是新来的这位钦差大人口胃大些,我们按照惯例可以凑足些银两,由伍先生送给这位钦差大人和广州总督一干人等,我们仍可继续我们的生意……

        伍绍荣苦丧着睑回道,这位林大人是油盐不进的人。我曾经当面许诺愿将家资报效,他勃然大怒,说,我不要你的银钱,我要你的脑袋!如果不按本大臣的谕帖办理,我将你们这些不法奸商就地正法,决不留情!至于说鸦片成本价一说,根本不通。我等经营鸦片生意,少说也有十年有余,挣的钱银早已无数,而且确实有骗人财而害人命之嫌,我们还是遵从钦差大人之言,每人从囤货中抽出一二,凑出数目,暂时交差,也算帮我个忙。不瞒大家,我已经交出了价值十多万元的鸦片,不信请问罗素洋行经理纪连先生。纪连忙点头称是。

        然而颠地极力反对缴烟,使洋商们决心难下。就这样议而不决,一直拖延至3月21日。这一天是林则徐指定的最后一天期限。这天,各洋商黎明即起,聚集至外商公所研究对策。洋商们从气氛上感觉出了事态的严重,在他们各自的住所周围、路旁、道口都布满了岗哨,动静皆有耳目,似乎被看管起来一般。如果不按钦差传谕去办,怕是难捱过这一关。于是洋商们在气势上稍收敛了一些。

        会上,久经商场官场战场考验的颠地仍然坚持自己的主张,反对上缴鸦片,建议采用拖延战术,等英国驻华商务监督义律来穗后再做计议,并且要大家举手表决。

        洋商们真的很民主地进行了表决。赞成拖延的有25票。反对拖延主张配合官府的14票。弃权的1票。洋商们通过了颠地的建议。

        洋商们禀复十三行总商伍绍荣说:钦差大臣的谕令既如此严重,包括着各方面的利益,他们必须详加考虑,但不能马上回答……

        然而,林则徐一口回绝道:如果不马上呈缴鸦片,我当亲到十三行公所,先审讯洋商,就地正法一二……

        张馨保所著的《林钦差与鸦片战争》中曾客观记述了洋商们询问伍绍荣试探林则徐的对话:

        问:你们今天见到钦差大臣时发生了什么事情?答:我们把你们的信交给他,他把信交给广州府验视。当钦差大臣听他念完信后,他说,你们在对行商耍花招,但对他耍花招可不行。他宣布如果不交出鸦片,明天上午十点他要到公所叫大家看他如何下手。

        问:你们要多少箱?

        答:大约一千箱。

        问:你们能保证这个数就够了?

        答:不能。不过我们想如果交出了鸦片,他会因他的命令得到服从而感到满意。但是是否会要求交出更多,我们没法回答……问:公告是不是要字字照办?答:钦差大臣这样说,他就会这样办。问:你们老老实实说真话,你们真有性命危险吗?行商们被逐个问到这个问题时,都回答说有。洋商终于受到震慑。

        会议决定,捐凑一千零三十七箱鸦片上缴,同时写信抗议中国政府这种无理行径!

        3月22日,林则徐发出传询英国鸦片巨商颠地的命令。此时,不管是十三行的中国行商还是各国的洋商,都盼望着平素很讨人嫌的英国商务监督义律先生能出面保护他们。义律先生是大英帝国任命的驻华商务监督。大英帝国是世界头号强国,有它撑腰,区区中国奈我何哉?他们盼星星盼月亮般地企盼义律早日抵穗替他们做主撑腰。特别是形势进一步恶化。当林则徐闻知颠地竟抗命不来,言说必须担保他24小时内安全返回等等,如果不答应其要求,他坚不受命云云,林怒发冲冠,传来讯息:如果颠地胆敢不听传询,将被强行拘拿问罪!

        颠地闻言魂飞魄散。

        洋商们顿有兔死狐悲之感。

        他们开始安排后事,开始计议如何脱身,如何打点囤积的鸦片和成箱的银钱……洋商们开始害怕了!

        他们对着1839年3月23日的沉沉夜色,向着澳门方向不断念叨:

        义律先生,你在哪里……

        义律正在澳门看潮涨潮落,在九澳山头看云卷云舒。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让历史舞台上的追光一直追随着他,让人们的目光一直关注着他。让那些平时对他不恭敬的本国商人一一那些多半由海盗和下流胚组成的经商者们从此俯首帖耳,让那位不懂外交理数的邓廷桢和他的主子道光皇帝都知道他义律的显赫位置,他们都曾多么可耻地践踏了他的自尊心,他的绅士风度,他的贵族气派,现在必须让他们偿还这一切!

        他在澳门静观着时局的变化,心里默算着出场的最佳时机。他要在千呼万唤中突然出现,要在众里寻他千百度时蓦然亮相,要在滚滚激流中做中流砥柱……总而言之,他在待价而沽。果然,他寻找到了出场的最好时机。

        3月22日,他在澳门接到林则徐的传谕抄本,立时组织了密集的火力予以反击。

        首先,他命令所有停泊在广州附近洋面上的英国船只,开到香港,挂上英国国旗,置于英国军舰的保护之下。果然,那些平常不听招呼的商船此时一呼百应,都聚集在他的大旗之下,像葵花向阳一样围绕着义律,这使他充满自豪感。

        其二,他气势汹汹地写信质问曾对他不屑一顾的邓廷桢说:你们的军队和战船以及其他武装纠集起来,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你们是想和我们英国人开仗吗?我以本国国王的名义质询你,你请回答!

        义律总算能报邓廷桢一箭之仇了。你邓总督不是说将我义律按普通大班对待吗,瞧,我的权力多大!我能以国王的名义质问你,你邓总督能以你皇帝的名义回问我吗?我要让你再一次为你几个月前不负责任、狗屁不懂的无礼懊悔不已。

        我义律谁也不惹,就专门给你邓廷桢写信,甚至我连林则徐都不具禀,就只单给你邓廷桢禀报,这下,你知道我义律是千啥的了吧?你记得住我的名字了吧?你还敢对我不屑一顾吗?义律做完这些事,脸上浮现一丝快意。3月24日,义律乘路易莎号船来到广州。他来到十三行商馆看望了颠地,并想方设法将颠地转移至自己的办公室。他的这一举动惊动了监视颠地的中国人众。只听一声警报,商馆周围所有通道立时戒严,各商馆的后门尽数用砖砌之。濠沟内自桥到街口,层迭皆是官船,连尾顶上、墙围上都有人看守监视,一时人声鼎沸,恍若雷动。

        义律和颠地陷入到人民大众众目睽睽的监视之中了,陷入怒涛汹涌的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了……

        紧接着,林则徐又采取断然措施,派兵丁包围商馆,撤走商馆的中国员工,断水停炊,迫使洋商们就范。

        义律果真是行伍出身,面对林则徐的步步紧逼,他竟能坦然自若。他令人将英国国旗升了起来,将气氛搞得异常悲壮。因为悲剧是英国人最爱观看的戏剧。他无疑是这出戏的绝对主角。他召集所有外商来商馆开会。

        义律在会上慷慨陈词,表明自己的态度。他说,大不列颠的皇家海军有一条规矩,不管你的舰船安危如何,都要和自己的舰船生死与共。我现在是商务监督,这里就是我的舰船。我就是这艘正在惊涛骇浪里航行的战舰上的舰长,你们就是我的船员或者乘客。我有权力保护你们。我向你们发誓,我义律决不后退,直到我战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商馆里的洋商静寂下来。大家不再言语,不再喧嚷。果真到了生死关头,从伍绍荣的变色仓皇,到商馆被围,人员撤走,到今天这位久经战争考验的义律上校的战前动员,洋商们被险恶攫住了,危险像铁链锁在了身上,他们不得不把生的希望寄托在义律的身上。他就是我们的救星,洋商们都在心里说。有胆小的洋商已经掉起了眼泪,他们戚戚切切地看着义律,被义律的话感动得五体投地。

        有的洋商开始奉承义律,说他真不愧是皇家海军上校,要是我们早就吓趴下来了,您一来我们心里就有底了,您是我们的主心骨,我们一定昕您的话,就是把万贯家产托付给您我也放心……

        好听的话、信任的话够义律享用一辈子了,他义律要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义律又接着说,在澳门洋面上,还停泊着我们大英帝国的军舰,虽然仅此一艘,但我们的战炮和毛瑟枪,是世界一流的,请大家放心。我现在正和国内联系,恳请内阁政府紧急派遣舰队驰援我们,如果外交大臣巴麦尊能够接到我的报告,估计就会派出军队。请大家勿急勿躁,大敌当前,一定要行动一致,听从我的指挥,共同对抗中国政府,谁也不能迁就退让,如果有哪些人不听命令擅自行动,对不起,我义律就不会再给你们以保护……

        此时,英国政府已经获悉中国南部正在掀起一场大的禁烟风暴,外交大臣巴麦尊正在上下游说,将中国政府的禁烟行为说成是对大英帝国的无端挑衅。但是,由于大臣们对那种美丽的罂粟花的结晶体缺少统一认识,关于出兵惩罚中国的决议一直定不下来。

        3月25日,义律差人给邓廷桢送去信函,要求在三天之内发给洋商离粤红牌,解除路禁,如果不允,他就会做出相应的行动。

        邓廷桢态度更加强硬,过去把你义律不当回事,现在仍不当回事。他当即在信函上批示斥责义律,说你身为英人的商务监督,只字不提缴烟禁烟,却反而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与鸦片商人沆瀣一气,实可忍,孰不可忍,所言路牌放行一事,断不可行。

        义律的所作所为,他的由后场转至前场,引起了林则徐们的注意。

        这似乎已不是洋商们的事情了。

        义律是英驻华商务监督,他是代表英国政府的,义律敢于这样做,说明它受到了政府的支持。

        禁烟之火必将炙烤大不列颠女王的脸面,它将会引起国际争端。未来会怎样呢?林则徐曾经猜测过一二,但限于对国际事务了解不多,也就不再深想下去。

        有一点是当仁不让的,既然皇帝曾把禁烟一事托付给自己,既然鸦片如此荼毒华夏民族,使国将不国,人将不仁,那就必须要除恶务尽,决不手软,一定要把禁烟之火烧遍南粤,彻底把这股祸国殃民的东西赶出中海!

        林则徐针锋相对,将目标对准义律。他亲自写了一份告示,并派人把这张告示贴在义律的住所墙上,然后又附送一份差人交给义律。

        3月27日,义律见林则徐态度强硬,人民众志成城,不得不给洋商们做工作,让他们将各自手中的鸦片开具清单,签章呈阅,表示服从缴烟命令。义律说,这样做是为了效忠女王政府。

        3月28日,义律向林则除禀报,上缴趸船鸦片总数为二万二百八十三箱,其中查顿洋行七千箱,颠地洋行一千七百箱,全部价值是六万三千二百六十六英镑。

        义律为代表的鸦片洋商们,面对一身正气刚正不阿的林则徐,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和无可奈何,不得不败下阵来……

        又过了一个月又十八天,上缴鸦片的工作终于完成。收缴鸦片的真实数字为一万九千一百八十七箱又二千一百一十九袋。

        从趸船上收缴来的烟箱,全部堆集在虎门寨下的水师军营里和附近的民舍或者庙宇里。到后来,鸦片日多,房子盛不下,只好新搭高棚堆放鸦片。因此,虎门一带,到处是鸦片的世界。

        为了防范有人偷窃鸦片,官府派兵丁日夜巡逻,并且由文职武职官员分片承包,如有纰漏,军法从事。吓得人们小心守卫不敢有半点差迟。

        一切都在等道光皇帝的圣批。

        按常规,似这等重大事件,所缴物什必须解京验明后才能销毁,考虑到广东离京都路途迢迢,花费人力物力甚重,道光皇帝下来圣旨,责成林则徐及邓廷桢将鸦片就地销毁。为了达到震慑夷人、教育民众的目的,道光皇帝批道:督率文武员弁,公同查核,目击销毁,俾沿海居民及在粤夷人,共见共闻,咸知震蓍。

        如何销毁鸦片呢?在湖广禁烟时,林则徐采用火烧的办法,就是用鸦片拌上油类,放在木柴上焚烧。但鸦片如此之多,难以尽燃,燃烧过程中鸦片成液体状渗入土中,那些大烟鬼们,竟将所渗之土一同挖走,经过处理,仍能得上二三成烟,这样的方法很难尽绝流毒。因此,不能再袭用火焚之法了。

        一日,林则徐去访问友人时得到了销毁鸦片的启示。朋友久居国外,知道鸦片的制作方法,说是掘一百十丈左右的池子,深一丈,下面用砖石砌就,经过处理,鸦片就凝固成块状。如果沿用此法,在水池里撒下盐卤(因为鸦片最怕盐卤和石灰,据说放此二种物什,鸦片即成为渣沫?然后将鸦片投入水中搅拌浸透,可以大规模地销毁鸦片。

        销烟方案确定了,林则徐令手下人挖了两个方形大池。大池底部铺上了石板,池前修一涵洞,后面通一水沟,将水车入池中,待将鸦片和石灰盐卤杂拌之后,再排泄入海。

        1939年6月3日,虎门销烟的壮举拉开了序幕。这一天,天气出奇地晴朗。

        广东巡抚怡良、海关监督豫、广东布政使熊常镡会同钦差大臣林则徐来到虎门,观看首次销烟。

        午后二时左右,销烟正式开始。一群群只穿一件短裤的工人,光脚站在横放在池子上的数条木板上,按照演练许久的操作工序,一丝不苟地工作着。他们先撒下一车车一担担的盐巴,又把鸦片逐个切成四瓣,扔入池中放水浸化,最后再将烧透的石灰倒下去,一时池内之水如汤如煮,但见浓油滚滚,烟气腾腾,臭秽腥臊之气逼人眼目。

        看到一池销毁将尽,此时已夕阳西下,监督官员们便督促工人冲洗池底,即使每一条细缝都要冲刷干净,不留尾巴。工人销烟完工后,还要经过详细检查,验明确实没有夹带烟土后方可放行。

        销烟之举大快人心大得人心,虎门一时成了南粤一景。人们像过节一样摩肩擦背来虎门观看销烟,观者如堵络绎不绝。

        虎门销烟凡二十天整。从6月3日起于6月23日止,共销毁鸦片一万九千一百七十九箱,又二千一百一十九袋,实重二百三十七万六千二百五十四斤。并且留下公班、大公班、白土(即白皮?、金花烟土各鸦片标本两箱,预备解京之用。

        6月25日,林则徐、邓廷桢于鸦片全部销毁之后方离开虎门,返回广州。

        禁烟之战,林则徐大获全胜。而义律则遭到了惨败……

        义律等洋商们一直不相信林则徐会销毁什么鸦片。鸦片——财富的象征,它是金元钱财的代名词,谁拥有它,就拥有了财富。以腐化堕落著称于世的清朝官员们,谁会将这滚财源付之东流?

        傻瓜才会相信销烟的鬼话。

        当缴烟至半数时,义律就向外交大臣巴麦尊写信报告说,中国政府已经嗅出了鸦片本身散发出来的铜锈味道,它们已经知道它的巨大利润,而这次禁烟活动,很有可能是个敛财致富的阴谋活动。我已经猜想出它们的企图,第一步,它们把鸦片收为国有;第二步,将作为政府专卖,使鸦片贸易走向合法化。这里的鸦片商们也说,中国政府可能建立一种偿还原主烟价的基金,他们所做的一切,将来会重新补偿给洋商的。总之,没有人相信中国人会销毁鸦片,连一两鸦片也不会销毁。

        允许中外人众参观销烟的告示发出之后,许多外商及外国人抱着各样心情前来参观。

        林则徐特许他们走进销烟池旁观察销烟的全过程。美国立芬洋行股东经先生和家属、传教士裨治文、马利逊商船船长弁逊、记者费东等都是销烟的目击者。

        裨治文接近销烟池时,烟池正在注水,旁边的另一个池子里正在投放捣碎了的鸦片和盐及石灰。工人们正在耐心地搅拌,此时池子里弥漫着难闻的气味。工人们不得不用湿布遮住鼻口。据说观众席里,有一些人因忍受不了这种气味而昏倒的。博罗县典史陈,被池上烟气薰蒸后呕吐不止,扶回后竟发烧数日,不治而死。有相同症状者竟有20多人,经过许多时日才慢慢恢复过来。裨治文等看完了销烟的全过程。这给他们以极大震动。裨治文们看到了中国人禁烟的决心。察看后,林则徐还在销烟池旁接见了他们,详细讲述了中国禁烟的政策。他说凡经营正当之贸易的外商并证明确实与鸦片走私无涉的,我们都给予特殊的优惠;凡是进行鸦片走私的,我们坚决打击,从重罚治,决不手软;从今之后,鸦片之毒将会在这里得到彻底肃清。奉劝那些鸦片商们,不要以为中国人是泄一时之愤,抱有什么幻想。中国是坚决彻底并且永远禁烟的,希望它们改恶从善,走上正当的贸易之路……

        裨治文以后曾在《澳门月报》上发表了他的参观记……16号中午,马礼逊号在穿鼻洋停泊,地点是靠近站头水师接待船旁边,大概在阿娘轻炮台下面约两英里处……下午,我把名片和说明参观的公开信送到船上长官手里,他迟疑了一会儿,就答应火速急送钦差,明日中午前答复……我们一行包括经夫人等十人上岸后,通过码头,走入围墙。工作场地四面有木栅,好像一个马来亚营地。每边门站有哨兵,没有证件任何人不准进入,出来时每人都受检查。工作人员大约有五百人,文武官员不少于六十或八十。官员们坐在高置的座位上,日夜轮流值班,别的一部分官员监督从箱子里倒卸鸦片,特别小心查看每箱、每包现在是否和货船提取时所记录的相符。

        ……在十一时半前,我们反复检查过销烟的每一过程。他们在整个工作进行时的细心和忠实程度,远出于我们的臆想,我不能想象再有任何事情会比执行这一工作更忠实的了。在各个方面,看守显然是比广州扣留外国人的时候严密得多。镇口有一个穷人只因为企图拿走身边的一些鸦片,一经发觉,立即严惩。即使偷去一点鸦片,那也是要冒极大的生命危险的。目击后,我不得不相信这是一个事实……

        林则徐的彻底禁烟,使洋商们如丧家妣,义律的判断又一次失误了。作为一个自尊心和报复心都很强的人,他此时已经陷入一个罪恶的设计之中,在南中国海上所发生的一切,特别是中国政府的决绝态度,对英吉利人的深恶痛绝的言行,都作为证据,提供给他去向英国政府游说,当成反英事件的政府行为。

        义律给巴麦尊写信说,像中国这种极不友好的挑衅行为,应该给以沉重而坚决的打击,事先不要去搞什么照会,就连一个字的招呼都不应该打。

        上缴鸦片时,义律就巳给洋商们保证,所出鸦片的基本价格将由大英帝国政府支出,这些钱由英王维多利亚出。因此,每缴一箱鸦片,都可在义律手中领取相应的期票,拿着相应的期票,商人们便可在十二个月中去英国国库领取货币。

        这是一笔不小的巨款。为此,中国政府必须要付出代价。当时,维多利亚女王的英国正是鼎盛时期。经过工业革命之后,英国正在迅速膨胀,近两个世纪,它的疯狂生长的对外工业和殖民地工业,比它本土母体的发展还要庞大。到1867年左右,英国海外殖民地面积已达2500多万平方公里,遍布世界各洲,被称之为日不落帝国。对于中国这样的农业帝国,英国是看不上眼的,但对于向中国输入大量鸦片所换回来的巨额利润,英国政府又是喜出望外的。

        1827年之前,英国商人曾多次在广州等地试销棉纺织品,但当地人众不识棉布为何物,看到这样细软单薄的东西,和自家土布相比,只是颜色上娇艳一些,别的无甚优长,就很鄙夷它们,洋布店前门可罗雀。这样,运至广州的英国印花布、剪绒及天鹅绒,亏本达百分之六十以上。洋商们哀叹:在中国,销售英国棉制品的时代还没有到来。

        由于与中国相隔遥远,英国商人对中国国情了解甚少,以至在贸易上闹了不少笑话:

        英国西菲尔特一家公司以为中国人和他们一样,吃饭也是用刀叉,于是便不远万里运来了大批西餐餐具,结果这些著名的高品牌的餐具,在商店里被束之高阁,一放就是许多年。

        伦敦一家公司想到中国幅员这等辽阔,人口这等众多,一定会有许多人弹钢琴。这家公司经营的钢琴一直在西方市场占有重要的地位。而中国绝对应该成为它们公司的新的客户,让中国的剧院教堂音乐和家家户户都充满由它们公司售出钢琴的优美琴声……可是,原来打算每二百个中国妇女总有一个愿意学钢琴的想法变成了泡影。这些钢琴被积压在仓库里一直到受潮变质……英国对华贸易遭到了失败。

        大部分贸易都是两个字组成的伤心曲目:亏本亏本亏本……是鸦片拯救了英国的对华贸易。

        1757年,英国在印度的殖民机构一一东印度公司占领了孟加拉,强迫当地农民大量种植有着美丽花朵的鸦片。后来,该公司又获得在印度的鸦片专卖权以及制造鸦片的垄断权,由它制成的鸦片开始向亚洲各国倾销,而中国是首当其冲。

        从1800年起,鸦片开始大量输入中国。洋商们不顾清政府严禁鸦片入口的法令,用贿赂买通清朝官吏,勾结汉奸,用趸船、扒龙等特制快艇,在南中国海进行武装走私。据不完全统计,在十九世纪初,年平均输入鸦片四千余箱,到1838-1839两年里激增至近四万余箱。

        由于鸦片输入的激增,中英之间的贸易逐渐发生了变化,英国由入超变为出超。英国人通过鸦片贸易,从中国运走越来越多的现银。在英国输入中国货物总值中,鸦片占二分之一以上,英国每年从中国掠走的白银达数百万元。英国在印度的殖民政府,按鸦片成本百分之三百以上的税率征税,每年收入税款达一百万英镑左右,约占全年财政总收入的十分之一。鸦片税成为英印殖民政府的一个重要的税源。英国的鸦片走私者曾毫不隐讳地说:我们应当承认鸦片贸易的本身,是经(英国?最高当局准许的。

        不仅英人如此,美国、沙俄、土耳其、西班牙、葡萄牙等国的鸦片走私者也如荒原野狼,闻到迷途羔羊的叫声,齐齐向中国涌来,进行罪恶的掠夺。例如,嘉庆22年时,在输入中国的鸦片总额四千五百箱中,美国就占一千九百箱。

        曾任驻华公使的美国作家霍耳康在他1910年所写的著作中,曾概括地描绘了十六、十七世纪中来到中国的西方人。他说:

        ……这些所谓和平商业的开拓者的所作为,说不上像友好的文明人,而只能说是海盗行径。他们不仅理应为帝国(指中国?所拒绝,而且简直该被中当局动手消灭掉。这些人不断骚扰中国南部海岸,抢劫、破坏城镇,几十、几百地杀死无辜的男女和儿童,然后和平地扬帆而去。或者,他们登上大陆,强迫中国人给他们筑堡垒,以最粗野的兽性掳走妇女,强夺当地人的所有财物,践踏了人道与文明的一切准则。

        尽管来华商人的身份不是什么正经人,有些甚至是海盗,但他们确能给英帝国带来好处,因此,义律们就要保护他们,大英帝国就要包容他们的一切。

        义律知道英帝国的本质,也知道他个人角色的重要。他是驻华的商务监督,实际上也充当着全权代表的职责。他的叙述角度十分重要。如果当初邓廷桢对他客气一点,把他当作显要的尊贵的使者去对待,他或许不会对中国作出那样恶毒的选择,他会婉约地柔和地向英王陛下叙述遥远的充满东方情调的中国多么美丽多么古朴多么善解人意,我们英帝国应该尽量和这个国家保持友好关系,即使西方的君主为了各自的利益会出现矛盾和冲突,他在二者之间也会起到缓和的缓冲作用,决不会让两个庞大的冰山撞在一起。清朝官吏们多数不懂中国之外的节情,只知中国是九州贡赋的天朝,别的什么米利坚,什么英吉利法兰西之类的国度一概不知,天朝中心论使他们夜郎自大,不可一世。当发达国家一旦蜂拥而至,展示各自国家先进的惩罚手段时,它们又惊惶失措,六神无主,表现出一筹莫展的窘态。这是封建国家这株老树发出的两枝叶脉,虽然方向不同,本质都是一样的。

        清王朝的创业者们来自白山黑水之间,由于军第斗争的胜利,使其占据了统治地位。对于这株大树来讲,由于文化年轮的缺短,限制了它的生长,因此它注定要偏狭和目光短浅,远不能和当时世界上别的民族之林比肩。

        当然更重要的是它属于昨天,属于封建时代最后一幕惨淡的尾声。而西方列强已经是工业时代的产物,在老态龙钟的清王朝面前,它显得野心勃勃又生龙活虎,这是西方列强何以逞强斗胜的优势所在。

        义律利用了清朝官吏的弱点,把个人的好恶偷偷作用在两座质量不同但却不一定相撞的冰山上,牵引或导引着使它们相撞,两座冰山终于撞在了一起义律是具体策划者。

        义律却并没从中捞到什么好处。

        他强迫中国人签订了《穿鼻草约》,却并无法律效力,事后中英两国政府均不承认。在主动权紧操在英人手中的情况下,却仅捞了一纸空文,空费那么多兵力物力和许多时日,以资本和利益为唯一追逐目的的大英帝国,当然不会饶恕义律这样一个无能之人,于是便由巴麦尊上奏女王,撤销了他驻华全权代表的职务,由海军少将璞鼎查接任。

        璞鼎查从义律的背影上读出了他的狂傲暴躁和狭隘。他是个不成熟的人。璞鼎查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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