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寂寞的时刻,就是天将亮之前,一个人独处的数小时。不过,那个时间里除了寂寞的感觉外,你还被一个更强烈的情感俘虏了。你感到自己被孤立于世界之外,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谈话对象,无法理解的恐惧感和难以忍受的罪恶感折磨着你,可是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就是不知道怎么从这样的桎梏中解脱。你很想干脆地阻绝这个恶性循环的源头,让二宫良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但是你并不认为那样是最快速的解决之道,似乎也不是唯一的合理手段。
当然,对于今天以前所作出的结论,你已数次尝试着想要抵抗了。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抵抗都是无谓的挣扎,你是醒着的,不,正因为是醒着的,所以逃避不了相同的恶梦。到昨天为止,已经度过几次这样漫长的夜了。像被召集去参与没有退路的无止尽战争的士兵一样,被剥夺了睡眠的你所发出的求救悲鸣声,也因为距离遥远而消失在空气之中。疲惫让你失去求援的力量,脚也举不起来,只能在迎接早晨来临时,诅咒自己的懦弱。为什么别人可以无动于衷地过日子呢?不过,这样的烦闷到今天就要结束了,因为你再也不会迎接黎明的到来了。
你孤零零地坐在看不到外物形体的黑暗之中。在连一盏灯也没有的漆黑中,你抱着膝盖,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你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你不怨恨谁,也不责备自己,只是无事可做地等待时间流逝。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挽留你了,可以不必再过着悲叹的日子了。想到这一点,你就觉得安心,再也没有一种想法更能抚慰受伤的心灵。
到底经过多久了呢?天空开始泛出白光,白光的亮度逐渐在增强,房间里的物件形体在黑暗中浮现出来了。白色药袋凹凹凸凸的,像被掏出内脏的鱼一样被放在桌子上。拂晓的微光透过窗帘射入室内,但是室内依然是昏暗的,你的轮廓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全貌。你好像要从深渊爬出来一样地直立起身体,赤足走到水槽前。水槽里放着已经好几天没有洗的玻璃杯。你从水槽里拿起一只杯子,打开自来水的水龙头装满一杯水,然后转身走回原来的位置,把水杯放在桌角。接着,你打开药袋,拿出药丸。
一天吃一颗,不可以超过,这是医生对你说的话。这里的药有刚拿到的两个星期份的药,和从上个星期开始就故意不吃而留下来的药。你用手指把三星期份的药丸从包装里一一剥出来,放进杯中的水里。把药丸剥出来的动作,很像在捏防震的塑胶泡泡纸上的泡泡。虽然水溢出来了,你仍然把所有的药都放进水杯里,然后拿起杯子,毫不犹豫地喝下去。只要忍耐住药丸卡在喉咙里的痛苦,不要把药丸吐出来,以后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什么事也没有了。
没有遗憾的事了。
你把已经空了的杯子放回桌上后,便直接仰躺在地板上。你的两只手相叠在腹部上面,然后好像要把渗入房里的晨光从自己的眼中拔出去一样,慢慢闭上眼睛。
安静。
你专注倾听着自己深呼吸的声音,没有感觉到恐惧,也没有感觉到幻灭,只是静静地等待睡意涨满的时刻……
……不对。
你因为自己的叫声而醒来。那是梦。在睡眠中醒着的人不是你。可是,你仍然在黑暗的深处。物体的形态黑黝黝地看不清楚轮廓,一坨坨的沉在仿佛深海的黑暗中。和梦中一样的是,你仰躺在地板上;和梦中不一样的是,你觉得呼吸困难,全身冒汗,像病人一样全身发抖。
你很惶恐。刚才做的梦并不是第一次梦到的。你总是从同样的场面开始,在同样的地方醒来。你非常清楚地记得以前反复作过的梦。那时几乎每天晚上都会陷入相同的梦魇,但是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再作那个梦了。你被不安追赶着,虽然已经醒来了,却觉得好像还在梦中,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只是,那样的不安和梦是不一样的,这也是你还活着的证明。你站起来,好像在玩抓鬼游戏似的,手在空中摸索着,然后终于打开了电灯。光芒瞬间充满了室内,你有点晕眩地揉揉眼睛。
看看时钟,你明白现在不是黎明前的时间,而是接近黑夜的时刻。你是在白天睡着的,并且睡得很熟。整整半天,你像死了一样地沉睡着。不安像鬼魅一样紧缠着你,你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着。不对、不对、不对。你一次又一次地喃喃说着相同的话。但是,到底是什么不对呢?“不对”这两个字的后面,还跟着“为什么”三个字的问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像口吃一样,毫无意义地反复念着咒语般的几个字,也不知道到底在问谁。
你把手伸向书架,但并不是想拿哪一本特定的书,只想随意抽出一本书来看就可以了。你随意打开书,站着就开始阅读。你就像饥渴的海洋般,急着隐藏荒凉的虚无感。好几年前,你也曾陷过自杀的梦魇,经常在深夜里惊醒,那个时候你就是使用这种方式,来熬过波涛汹涌的不安。
……在反复的思考之中,如果“所有的一切都在我们之中”是不能否定的,那么,没有比假设“我们不过是我们自己的一部分”这个方法,更能说明一直与活着的我们共同存在的“限定感”了。这样就能把在直线彼方的你的信仰引导出来了吧!只是,在这里的“你”把“纯粹的”自我放在对立的位置上了,这种对立不是指人类与人类对立,或人类不能与动物或石头对立,而是一种“对自我”(Gegen-Ich)的对立。更进一步地说,这是对“原自我”(Ur-Ich)信仰的密切连结。正是这个“原自我”为哲学奠定了基础。哲学的所有弧度全交会在这一点上。因此,从哲学观点来看的话,在我们的自我对“原自我”的关系里,也包含着“对自我”的关系。自我这种东西,同时是你、是他,也是我们。
变成这样的话,自我外部的“非我”(Nicht-Ich)就完全不存在了。因为和上述的事情完全不相容,所以这里不讨论非我……
难懂的哲学用语与艰涩的翻译文体,好不容易让你的心情平静了。这是菲德烈·施莱格尔(Friedrich von Schlegel)的《哲学的发展作为意识理论的心理学》,第一章“直观的理论”的内容,是他在一八〇四年到一八〇五年于科隆大学授课时的文学讲义的一部分。
菲德烈·施莱格尔是跨越德国浪漫派和以歌德或席勒的“狂飙运动”的德国文学史里的时代理论指导者。在所谓“初期浪漫派”的耶拿时代(一七九七年到一八〇四年),他所建立的“浪漫性的反讽”理论,很明显地受到菲希特(J.G.Fichte)的知识学影响。你正在大学的研究所里作论文,正准备详细地讨论这个影响的过程。
费希特是建构出极致的德国观念论的哲学家,他把康德的认识论中最后无法达成的“物自体”变化,放在认识主体的“自我”的绝对性上。根据费希特的主张:把自我、理想与无限的努力,放在纯粹自我的绝对性上后,可以理论上地结合在一起。这些要素结合在一起,并且在无限性与有限性之间往来作交替运动,就是“构想力的能力”。
当然,在现实经验的所有情况里,有限的自我受到现实世界的制约,无法在短时间内与无限的绝对自我合而为一。因为这样的限制,朝向理想的自我努力——只能像康德说的那样,除了无限的义务外,没有别的了。可是,所有的现实经验都源自于绝对自我的事先自我规定,每次有限自我的活动,都会有创造自我的作用,就算自己实际上没有注意到那样的作用,那个作用毫无疑问还是存在的——哲学家藉着那样的知性直觉,认识、自觉到自己在那个自我中的绝对自我。
因此对有限的自我来说,在那个无限努力的尽头是手碰触不到的终点,但却是源自那个出发点而来的结果,而每个瞬间的“漂浮在两个相互冲击的方向之间”,也就是在“构想力的能力”之交替运动中,所有的一切都被达成了。
施格莱尔提倡的浪漫性反讽,就是这种交替运动的另一种说法。对哲学家来说,那是知性的直觉;但是对艺术家来说,反讽是诗人创造文学世界时的美好构想能力,也可以说是“幻想曲”。对施格莱尔来说,浪漫主义文学不是幻想每次带来的片段作品,而是超越片段,朝向一个完整作品的“发展性的文语体文学”:“不要拘泥于它到底是实际的关心还是理念的关心,只要乘着文学的反省之翼,在被描写的对象与描写者的主体之间徘徊,反省就能像面对面的两面镜子互照一样,一次又一次地互乘出无限的影像。”(出自《雅典娜残片》)。因此那是“超越体裁的体裁,是所谓的文学能够达到的唯一文学体裁”。
而且,即使是反讽的作品,也只不过是被拘束的东西。藉着这种游哉,否定“自我模仿的滑稽作品”和“被反复思考的伪装”,以这样的姿态来嘲弄一切,“感觉高高在上”地把自身置于一切之上。所谓“超越论的喜歌剧”,就是这样做出来的东西——
两个相争不下的思考,不断产生相互的交替运动。然后,你不得不翻开她的日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一边看日记,一边地反复自问。这来得太晚了。
故事的最后,最后的最后,你又活下来了。像付出代价一样,你必须每天漂浮在无眠的黑夜深渊,接受恶梦的梦魇。你这么想着。
——只是,你总有一天会习惯这种生活,就像以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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