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鸟从头上飞过。瑶琴看鸟时,突然看到一团白色从阳光上落下来,正好落在新容刚做过的头发上。瑶琴“呀”了一声,这声音像一根刺,把绷得紧紧的会场扎了一下。会场有一点骚动,像是鼓胀着的气球在放气。瑶琴吓得赶紧捂住了嘴。正在台上念名字的厂长停顿了一下,眼光落在瑶琴身上,然后他读出了瑶琴的名字。瑶琴呆了。好多人都回头看瑶琴。瑶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次的下岗会轮到她的头上。
瑶琴觉得自己长得标致,厂里领导每回见到她都朝她笑。和她一起的新容总会在她的胳膊上揪一把说,看看看,领导又冲你笑了。瑶琴也觉得领导正是冲她笑的。美丽的脸谁都愿意看,瑶琴想,她这张脸在领导眼里可不就是一道风景?所以她觉得自己肯定不会下岗,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做。可是这天宣布下岗,她偏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非但她,全厂人都听到了她的名字。瑶琴一时间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根大木棒打缩了,又被一把利刃劈开了,人倒了下去,地上正好又满是尖刺。一种说不出来的痛把她包围了起来。
早就做好了下岗准备的新容却没有下岗。瑶琴不禁回头看新容,新容因为兴奋,脸上红扑扑的。原来觉得她一点也不好看的瑶琴突然觉得她漂亮起来。于是她明白了自己下岗的原因:新容现在是风景了,而她这道风景已经老旧。原以为领导是冲她笑的,其实,他们的笑容是为了新容。瑶琴悲哀了起来,同时心里有了些愤怒。以往她是颇喜欢厂里那几个领导的,现在,这种喜欢全都成了仇恨。瑶琴想,你们年年看我,把我看老了,就像扔抹布一样把我扔了?
瑶琴回到家里,忍不住呜呜地大哭了一场。哭得连晚饭都没有吃。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办才好。屋里很安静,没有别的人,哭得再凶也只有自己听。电话铃响了,瑶琴抹着眼泪接听电话。线那头的人没说话,就先哭了起来。瑶琴听出是新容。瑶琴心想,你有什么好哭的?新容仿佛听到了瑶琴心想的话,便哽咽着说:瑶琴,你一定会说我有什么好哭的,可是……我就是想哭。我没办法。我以为是我下岗的。我也没有去找人……我已经想好了自己下岗算了的……瑶琴没听完,就把电话挂了。挂完电话,瑶琴不哭了,她想,新容现在一定哭得更厉害了。瑶琴有点想把电话再拨回去。她手抬了抬,最后还是放了下来。
屋里依然很静。静得似乎能听到空气的蠕动。如水的月光落在窗台上。瑶琴呆坐了一会儿,便找出了杨景国的照片。她上个月才把杨景国的照片全部收藏起来。因为上个月她让杨景国的照片陪她过三十八岁生日。她对着照片独自饮酒,饮着饮着,就落了泪。泪眼朦胧中,突然觉得照片里的杨景国死死地盯着她,凶凶的,一副对她很不满意的样子。这是杨景国从来没有过的表情,她很惶恐,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晚上,她搂着杨景国的照片睡觉,杨景国便从一片水雾里走出来。杨景国站在河的那一边对她说,他在那边很不快乐。不快乐的原因就是他答应过让瑶琴一辈子生活得幸福,可是他没有做到。他在那边的衣服一直都是湿漉漉的,从来都没有机会干过。瑶琴的眼泪已经流了十年,每一滴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他请瑶琴让他能够穿一件干爽的衣服。瑶琴听着杨景国的话,又哭了起来。瑶琴哭时,果然看到雨点在河那边直直地落在杨景国的头上。杨景国的衣服已经潮湿得紧贴在了身上。杨景国说你看你看。你笑笑好不好,给我一点阳光。然后他就往回走。他走时,雨滴也跟着他。瑶琴呆了,然后她就醒了。醒后看到杨景国的照片上满是水渍。从这天起,瑶琴便收起了杨景国的所有照片。她想她得让杨景国穿一身干爽的衣服。她得给杨景国一些阳光。她得快乐。
可是,现在她却下岗了。下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从此没有了收入,意味着她被她工作了二十多年的集体遗弃了,意味着工厂不要她了,意味着她从此是一个没有用处的人了。瑶琴想想就窝心,眼泪又忍不住一串一串地往下掉。瑶琴一边抹泪一边对杨景国说:对不起,又让你的衣服湿了。对不起,我马上就揩干。
杨景国与瑶琴的爱情故事,在他们工作的机械厂里像是一个很著名的传说。每一个新到厂里来的人,总能在第一时间里听到这个故事。故事多是这样的开头:十几年前……
十几年前,杨景国刚从大学分来第一天,他端着碗去食堂吃饭。因为不识路,便随意地找人询问。恰巧就问到了瑶琴头上。当然也可能是瑶琴漂亮醒目的缘故。瑶琴那时候有一个男朋友叫张三勇。张三勇人生最怕的事情就是怕漂亮的瑶琴被别的男人勾跑掉。突然见瑶琴在跟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说话,气不打一处来,问也没问一声,上去就给了杨景国一拳。可怜杨景国来厂里后还没有认识一个人,就先认识了一个拳。杨景国的眼角当时就青了,碎掉的玻璃片几乎弄瞎了一只眼,眼镜无疑也废掉了。瑶琴气得要死,立刻就跟张三勇吵了一架。然后出于责任,她再三向杨景国道歉,带着他去了医院不说,还赔了他一副眼镜。以后每回见了杨景国,瑶琴总还有负疚感。杨景国是技术员,常下车间,瑶琴一见他来,就上前替他帮忙。结果这一来二去的,瑶琴就跟杨景国好了。厂里人笑死张三勇,说他一个醋拳把女朋友打进了别人怀中。
杨景国家在乡下,父母日出夜回,从来也没怎么管过他。他觉得自己这一生是自己长大的。是跟着自家屋里的门坎一起长大的,是跟着村边的一棵树一起长大的,是跟着村头老独户陈老倌养的一头牛一起长大的。后来他读了大学,因为穷,加上自卑,从来也不敢跟女孩子交往。他的日子过得粗粗糙糙。他总觉得无论他死了或是他活着,全世界都没有一个人介意。他来来去去总是很孤单。结果张三勇的一个拳头使他获得瑶琴的格外关照。这关照并不多,但一下子就彻底温暖了他的心。于是他爱上了瑶琴。像杨景国这样从来没有爱过的人,一爱起来就不可收拾。直恨不得瑶琴就长在他的眼珠里。张三勇为此又给过他几拳,眼镜碎了好几个,但这些都阻挡不了杨景国从内心深处进发出来的爱情。瑶琴跟张三勇本来不在一个小组做事,日子处长了,便走到了一起。两人过去都没谈过恋爱,也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以为就是年龄相当,容貌上过得去,然后去街道扯个证,弄个房间一起过日子。这就算是爱情一场了。可是杨景国的出现,突然就让瑶琴的心里生出另一种渴望。她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渴望。她只知道每当杨景国专注而痴呆地凝望她时,她就会特别激动。就心跳得不能自制。就想倒在杨景国的怀里向他倾诉什么。有一天,她跟张三勇吵了架,她决定跟他分手了。这天晚上还下着雨,杨景国来找她。
杨景国在她家门口等了好几个小时,浑身淋得湿湿的。瑶琴怀着委屈跑回家,突然她就看到了落汤鸡似的杨景国。瑶琴的心一下子就激荡开了。两人没有说话就先拥在了一起。瑶琴想哭,可她料不到的是,她还没来得及哭,杨景国倒先哭了起来。两人哭了许久,便觉得从此他们再也不想分开。面对这样顽强的爱情,张三勇也没有办法,只好悻悻退出。
瑶琴跟杨景国的恋爱是一场真正的恋爱。是好多女人都向往的那种恋爱。他们每天都约会,傍晚就牵着手去江边闲逛,一直逛到夜深才回家。中午则不顾大家的观望,同坐在食堂的长凳上吃饭,像电视剧里的男女主角一样,把自己豌里的饭菜喂进对方嘴里。瑶琴不吃肥肉,杨景国就把所有的肥肉咬下来自己吃,而把所有的瘦肉都给瑶琴。瑶琴喜欢吃青菜叶不喜欢吃青菜梗,杨景国就会把所有的青菜叶都拨给瑶琴而把瑶琴碗里的菜梗全撸到他的碗里。每次吃饭时,杨景国都忙忙碌碌地做着这些:有几次瑶琴看着他这么执著地做这种碎事,眼泪只想往外淌。瑶琴想跟着这样的男人她这一生有多么幸福呀。怎么这么好的运气口叫她给碰上了。这么想过后,瑶琴对杨景国就更加温柔体贴。过年了,杨景国往常总是回老家看父母,有了瑶琴后,他连老家也不想回。瑶琴过意不去,催他回家,可是杨景国却说他舍不得离开瑶琴。说他一天见不到瑶琴心里就慌。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觉得天地都是灰的。一番话说得瑶琴泪水涟涟,也就没有让他回家。瑶琴把杨景国的话转述给班组的姊妹们听时,大家也都泪水涟涟起来。都说如果能有一个人能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死也值了。只有张三勇说,这样的话也是一个男人说的吗?瑶琴没理张三勇,倒是班组的姊妹们群起而攻张三勇,说为什么男人就不能说这样的话?说这样的话令女人感到幸福为什么就说不得?说出这样的话难道就丢了男人的身份吗?
有杨景国和没杨景国的人生真是太不一样了。瑶琴跟杨景国恋爱的那几年,越长越漂亮,厂里人都惊说,想不到最养女人容颜的东西竟是男人的爱情。在厂里,杨景国没有因为技术好水平高以及搞什么革新而出名,倒是他一往情深地成天要粘着瑶琴以致名声大振。全厂人差不多都认识他。有一回厂里工会组织五一节晚会,主持人为了搞笑,出了个测验,要女工们选出厂里最受人欢迎的男人。没等他说完话,女工们就在台下一起喊了起来:“杨景国……”厂里的副书记是个女的,她也跟着喊杨景国的名字,让全厂的男人大跌眼镜。跌完后纷然骂杨景国,说他搞坏了厂里的风气,破坏了厂里许多家庭的安定团结。瑶琴曾问杨景国介不介意男人们的笑骂,杨景国笑了笑,只说他们不懂。会爱女人是一种幸福。
杨景国一直想早点结婚,可是房子排队一时还轮不着他们,所以他们就一直恋爱。曾经在杨景国的集体宿舍里,趁同舍的人去看球赛,两人偷吃过几次禁果。有一次瑶琴没注意,怀了孕。杨景国悄悄带遭到乡下去做了一次人工流产。那次以后,杨景国便尽可能克制自己。杨景国说,琴儿琴儿,我不能再伤你了。我只想要快点结婚。三年八个月的恋爱过去了,他们终于分到了房子。那天下班后,他们去看房子。这是个春天的黄昏,还下着小雨,瑶琴打着伞坐在杨景国的自行车后。一辆卡车疯一样冲过来,瑶琴没有看到,她只听到杨景国急叫了一声琴儿快跳呀!瑶琴不知什么事,通地就跳下车来。她还没站稳。就见汽车从自己身边擦过。杨景国和自行车都被撞到了路边。同时被撞倒的还有另一个女人,杨景国的头磕在路边的块石头上。鲜血满面。他溅在地上的血跟那个女人的混在了一起。瑶琴尖叫着跑过去。她哭着抱起了杨景国,琴的哭声撕心裂肺。杨景国睁开眼睛,笑了笑,对瑶琴说,你别哭呵你笑笑。瑶琴呜咽着勉强咧了咧嘴。杨景国说那我就放心了。然后就再也没有说话。这是杨景国留给瑶琴的最后的声音。瑶琴痛不欲生,几次都想跑到那块石头上撞死自己,然后去寻找杨景国。但因为新容盯得特别紧,每次发现瑶琴有所动静,就拚着命叫喊着让人扯住。多扯了几次,便又把瑶琴生的愿望扯回了心里。瑶琴后来就不想死了。她想杨景国一定是不愿意她死的。厂里怜惜瑶琴,虽然房子紧张得不得了,但还是没有把分给杨景国和瑶琴结婚的房子收回去。于是瑶琴就一直住在这个房间里。好多年了,一个人恍惚地过着。
瑶琴的眼泪已经干了。她用毛巾拭着杨景国的相片。镜框很明亮,杨景国在里面笑着。瑶琴用食指抚了一下他的嘴,然后用杨景国的羊毛衫把它包起,重新放回箱子里。瑶琴想,天已经凉了,再不能让杨景国的衣服湿着。
瑶琴把相片放好后,她又有些不安,心想或许杨景国的衣服已经被她打湿了。于是便走进卫生间,用洁面乳把自己的脸细细洗了一遍,然后抹上淡妆。瑶琴对着镜子笑了笑,她知道她这是笑给杨景国看的。而且杨景国一定看得到。笑过后,瑶琴觉得河那边有阳光喷薄而出,照耀在杨景国的身上。可是,瑶琴却下岗了。
瑶琴的妈妈原是小学老师。老早就退休了。早退休的人虽然早些日子享福,可是工资却比晚退休的人要少好多。瑶琴的爸爸长年在地质队工作。回来后,闲不住,就开了一爿书店。刚开始时,书店生意并不好。饱一顿饥一顿地勉强维持个温饱。瑶琴的妈妈加入后,就在店头一侧加了个偏屋,对外出租影碟。附近有所中专学校。学生们常来这里租碟,生意慢慢就好了起来。瑶琴的妈妈便又把偏屋的碟架挪到了书店里,把偏屋隔成三个鸡笼大的小间。里面放上电视机和影碟机。每小间刚够坐两个人。用蓝花布幔隔断了外面的视线。这样,店里除了影碟可以出租外,这里还增加了看碟的包间。这一招,尤其受学生们欢迎。几乎每天晚上,都有成双成对的学生过来包间看碟。生意一下就火了起来。白天也有人过来包间看碟片。看一张碟十块钱。不贵。就因为不贵,来的人才多。人换了机子却不歇,几年下来,VCD的机子都看坏了两台。
瑶琴很少回家。回去后看着年轻人搂着腰进她家的店里,她的眼睛就发酸。她想杨景国是最会搂人的了。杨景国用手臂搂着她逛街时,根本不用动嘴,她从腰上就知道他想要去哪里。她随着他手臂的感觉行动。杨景国想些什么会从他的手指一直传达到她的心里。这一切,前来看碟的男男女女们你们懂吗?
瑶琴下岗的第二天给她的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母亲说你回来吧,厂里不需要你,可家里需要你。瑶琴被母亲的话温暖了一下。
瑶琴带着母亲的温暖在回家前先去了东郊松山上杨景国的墓地。因为心里头有一股温暖,所以这一回她没有哭。她像平素一样,把杨景国墓前的杂草清理了一下,将带上山的一把花插在水泥做的花瓶里。然后就蹲在杨景国墓前轻轻地问杨景国:我该怎么办?问完后,她没听到杨景国的回答,只有风声呜呜的。天凉了,瑶琴心知她不能哭。
瑶琴的妈力主瑶琴到店里来帮忙。瑶琴坚决不肯。瑶琴没说原因。她知道她可以做任何事情,却不可能留在家里看这个小店。有一回,瑶琴去书店取东西,随便走到偏屋,信手撩开了一张布幔,看到两个年轻人正拥在一起,一边吻着一边看碟。瑶琴看呆了,心里头抖得像被狂风吹着一样。杨景国当年拥抱她的感觉猛然一下又将她裹住。结果她什么东西都没拿,跑回家去哭了一场。
十年都过去了。时间是很长很长的。长得瑶琴已经三十八岁,眼见得就是进四十岁的人。皱纹也业已从她的心里一点点爬上了她的额。可是在瑶琴心里,更长更长的是她和景国在一起的四年多时间。那所有的一切都密密集集地潜伏在她内心的皱折中。
瑶琴拒绝在店里做。瑶琴的爸觉出了瑶琴的心事,便对瑶琴的妈说,就别为难她了,让孩子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说完,瑶琴的爸又说,找个男人成家吧。景国肯定愿意你早些有个家。你总得靠着个人生活吧?要不,你这样过,你以为景国会安心?
瑶琴默不作声。这些话,她爸以前也说过,她不愿意听。现在她听进去了。她知道,这件事迟早得来。既然下岗了,那就来吧。
瑶琴的妈见瑶琴的神色,知道她心里已经开了一条缝。因为十年来,只要有人劝瑶琴再找一个男人,瑶琴都会立即板下面孔,堆一脸恨色地骂人。就好像对方是来抢走她丈夫似的。有过这样几回,便没人再敢开口。瑶琴的妈知道,一个人的心一旦开了点小缝,就能有清新的风挤进去。可能只是几丝丝,但也足能吹干心里面的霉斑,让霉斑的周围长出绿色来。瑶琴的妈在杨景国死去的这十年里,就这天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从父母家回去,瑶琴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了。这种平静,当然不是一种安宁愉快的平静,更有一些像是心如止水,就此罢休的平静。瑶琴第二天就去厂里办完所有的下岗手续。本来她想去厂长办公室道一声别,走到门口,见到厂长正和书记谈笑风生地议论什么出国的事,他们的笑声朗朗,令瑶琴心下一阵索然。她便又退了回去。瑶琴转到车间交出她的工具箱。车间主任要她跟班组的人打声招呼,她耳边突然响起厂长和书记的笑,于是她的心又一阵索然,瑶琴说算了吧。瑶琴说完就自顾自地走了。她在这里干了二十年的活儿,走时却没有跟任何人道别一声。她心里很茫然,目光也很茫然。茫然得仿佛自己的周围是一片海,海面上升腾着雾气。车间里机器的响声和工友们遥望她的目光都溶在了这茫然一派雾气之中。
实际上班组的工友都看到了瑶琴,他们想叫她,可瑶琴的神情吓住了他们。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瑶琴走出车间。瑶琴的脚步显得那么无力,背影的晃动透出深深的疲惫和哀怨。于是落在那背影上的目光都含有几分怅然和无奈。瑶琴就在这样的目光下隐没了。
瑶琴回到家,三天没出门。她用这三天的时间,把屋里的家具重新摆布了一遍。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她只是因为自己不做点什么就会闷死和愁死。第四天家里的事都干完了,瑶琴就不知道自己应该再干什么了。她便躺在床上。她觉得屋里没有活动的东西,空气都仿佛凝固着,把她和房间凝固成一个整体。
瑶琴想,就这么躺着吧。什么都不去想,连杨景国也不想了。
傍晚的时候,瑶琴的妈敲开了瑶琴的门。瑶琴懒懒地从床上爬起来。头发凌乱,面带倦容。瑶琴的妈惊叫着说,我的天我的闺女,你这是怎么回事?瑶琴说没什么事,我就是睡得好累。瑶琴的妈说那就起来休息休息吧。
瑶琴的妈喝了一杯水,看着瑶琴梳头洗脸,换上了衣服,方说五中的校长是她的老朋友,也退休了。今天过生日,邀了他们几个退休的校长聚会吃饭,讲了一些闲话。五中的校长说起他学校有个化学老师,姓陈,人品特别好。老婆瘫在床上九年多,他一直尽心照顾。电视台都报道过他的事迹。半年前,她老婆死了,大家都在张罗着帮他找对象。五中的校长说这样的男人,心善,在而今是太难得了。瑶琴的妈当时就说,像她家的瑶琴,忠诚又痴情,爱一个人就爱到底,也是难得的。旁的校长们就都说,要是把瑶琴介绍给陈老师,真可以说是绝配。这一说,大家都觉得合适。瑶琴的妈说,那个陈老师没有孩子。刚满四十二岁,大你四岁,年龄也相当。五中的校长吃完饭,回去就找了他。陈老师觉得瑶琴的条件很合适,表示愿意见面。现在就看瑶琴的了。
瑶琴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虽说心里已经开了缝。可来真格的时,眼里又满是杨景国的影子在晃。那影子不管不颐地挤压着她,顺着她的毛孔往她身体内直钻,瞬间就进入她的心里,把那里听有的空间全部占满:就连那条打开的缝,也再次被堵了起来。瑶琴说,妈,算了吧,我不想找人。瑶琴的妈急了,说上回不是想通了吗?你这年龄也不好找人了。人家陈老师也是大学毕业生,一表人才。没准就是老天安排他来替代景国的呢?
瑶琴坐在椅上不出声。她觉得这个人各方面条件是还不错,比以往人们向她推出的都要强,可是她心里还是抗拒着。瑶琴说我没有准备,我不想。他有过老婆。他伺候她近十年没有怨言。他一定很爱她。我不想插进去。我不可能找这样的人。他不可能替代景国。瑶琴有些语无伦次。
瑶琴的妈不悦了,嘀嘀咕咕地指责着瑶琴。说得激动时还站起来。瑶琴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她自顾自地在心里对站在那里的杨景国说,你想让我去跟那个男人吗?瑶琴妈说了半天,见瑶琴神情恍惚,终于不嘀咕了。她长叹一口气说,我白忙了一场,还以为这个人你肯定会同意哩。我想景国是车祸死的,他的老婆也是因为车祸受的伤,你们俩肯定会心息相通的。瑶琴怔了怔,说,他的老婆也是车祸?瑶琴的妈说,是呀,车祸过后就瘫痪了,光会吃喝屙。不能动也不会说话。你说,他受的是什么罪?比你还苦。他真是应该找个好人,舒服地过过日子呀。
瑶琴想起杨景国车祸时的场面。同时也想起摔在杨景国身边的那个女人。还想起了在她搂着杨景国痛哭的时候,一个男人抱着那女人惨烈地嚎着。瑶琴想到那残酷的场面,就轻声对她妈说了一句,好吧,那就见一面吧。
见面的地点是五中校长安排的:是在一个酒吧。酒吧的名字叫作“雕刻时光”。五中的校长说年轻人喜欢泡吧,那里面有情调。瑶琴的妈说他们两个已经不年轻了。五中的校长说,让他们谈恋爱,就是要他们再年轻一回:瑶琴的妈觉得五中的校长说得对。
瑶琴穿了一身连衣裙,裙子外套了一件白色的羊绒外套。瑶琴虽然不是特别情愿这次的见面,可她还是精心地打扮了自己。瑶琴没有化妆,但她在见面前去美容店洗了面。洗面时,修了眉毛和指甲。所以,瑶琴虽然素面朝天,可是看上去仍然显得光彩照人。
瑶琴随着母亲的身后走进“雕刻时光”。五中的校长和她身边的那个男人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瑶琴看着酒吧的名字一直在想,时光是可以雕刻的么?如果可以雕刻,那又是用什么来雕刻呢?是用我们自己有起伏有曲折的人生吗?想着时,就听到五中的校长惊叹道,想不到瑶琴这么年轻呀,看上去好像三十岁还不到哩。又听到瑶琴的妈说,是呀,我家瑶琴从小就长得漂亮,从来就不显年龄。
五中的校长和瑶琴的妈寒暄了几句后,就说他们不习惯酒吧,要到马路对面去喝茶,叫瑶琴和陈老师自己在这里聊。说着也不等瑶琴和那个陈老师同意,就自顾自地走了。
酒吧里正放着伤感的音乐。酒吧有时候就是让人来伤感的。伤感一阵后,喧嚣的心就会静一阵子。瑶琴被酒吧的音乐包围着。音乐渗进瑶琴的心里,就像海水渗进有裂缝的船舱里一样,一点一点地上升。一曲未了,瑶琴就被这伤感呛着了鼻子。倦意也由此而起,越来越浓。她坐了下来,低着头,不看坐在她对面的陈老师,也不说话,脸上的表情恹恹的,所有的不情愿都摆在了上面。瑶琴始终都没有看清对面的这位陈老师是什么样的。她的印象里只留有他跟五中校长和瑶琴的妈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很细,细得像是用完了的牙膏被人硬挤着。这是和杨景国完全不同的声音。杨景国的声音浑厚而温柔。一开口,就会让瑶琴激动。杨景国的卡拉OK唱得好极了。而对面的这个陌生的陈老师却是那样细声细气,听起来就不舒服。瑶琴多想了一会儿,就觉得乏味透了,可是她又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方式离开这里。于是就这么干坐着。
对面的细声音终于先开了口。他说我叫陈福民。瑶琴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他又说,我不知道你这么年轻漂亮。如果我先知道这个,我就不会有勇气来见面了。瑶琴勉强地笑了笑。他又说,如果你觉得我不理想,也没关系。如果你现在就想离开,那就离开。我不会介意的。这样的事是需要缘分的。强求对谁都不好。
瑶琴突然就觉得这个细细的声音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讨厌。她抬起了头,望着他笑了一笑说,谢谢你。然后她就站起来,离开了座位。走了几步,瑶琴觉得自己似乎太没礼貌,便又回过头来,朝他示意了一下。瑶琴再转身时,脑子里恍惚就有了这个人的印象。他的面色很苍白,人很瘦,头发长长的。他的眼睛很大,里面装满着惊愕。瑶琴想,哦,这个人叫陈福民。
瑶琴走出了酒吧,长吐了一口气。街上的阳光很明亮。街景也很艳丽。广告的小旗子在风中哗啦啦地响着。来来往往的男女们脸上都挂着笑。还有人隔着街高声说话。精品店里的音乐从花招各式的门中窜出,一派嘹亮地唱着,把一条街都唱通了。
世界真的是好灿烂。瑶琴站在路边想过马路。流水一样的车,一辆接着一辆。瑶琴无法通过。就站在那里看车,也看整个的街景。看着看着,瑶琴就觉出了自己的孤独。孤独很深,深在骨头里。那里面空空荡荡,叫喊一声就会有回音。回音会撞击得骨头疼。这痛楚瞬间就能辐射到全身。
瑶琴觉得自己好累呵,她情不自禁地倚在路边的电线杆上。有人对她说话,你还好吧。声音细细的。瑶琴听出这是陈福民。瑶琴说,我没事,我要过马路搭车。陈福民说,我也是。瑶琴就没话讲了。她只是望着马路上一辆接着一辆的车,眼睛一眨也不眨。她的脖子有些僵。陈福民说,这里的车总是很多,前面有座天桥,从那里走安全些。瑶琴望了他一眼。陈福民说,我带你走过去。
瑶琴不知不觉地就跟着他一起走了。天桥就在前面十几米远的地方。两人一路无语,上了天桥,陈福民才说,我要是骑自行车走近路,几分钟就到了。可是,自从出过车祸后,我就再也不敢骑车了。瑶琴心里格登了一下说,我也是。陈福民说,所以还是小心一点好。有天桥的地方就尽量过天桥,不要为了抢时间去横穿马路。时间是抢不完的。瑶琴说,是呀,我也是这样想了的。
对面有几个孩子冲跑过来,瑶琴让了一下,肩头不觉碰着了陈福民的胳膊。一股男人的气息扑到瑶琴脸上。瑶琴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走路或是说话了。她心里不觉跳动得有些厉害。
下了桥,瑶琴的车站先到。陈福民说,能不能留个电话给我?瑶琴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瑶琴想送牛奶的送饮用水的送煤气的都有她的电话,给他一个又算什么。瑶琴在陈福民掏出的笔记本上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等瑶琴写完,陈福民在一页空白纸上也写下了一个他的电话。陈福民撕下那张纸,递给瑶琴,说,这是我的电话。瑶琴并不想要他的电话,可是他已经递了上来,也不好意思推掉,就只好接了过来。瑶琴看到上面不光有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就连手机号码也写在了上面。
瑶琴的车哐哐当当地过来了,瑶琴客气地同陈福民说了声再见,就上了车。陈福民一直站在车站望着瑶琴的车开走。车上的瑶琴见他呆站在那里的样子,突然觉得好熟悉好温暖。瑶琴想,他站在车站的姿势怎么这么像杨景国呢?
晚上洗澡时,瑶琴摸了一下裙子的口袋。她摸出了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脑子里浮出陈福民站在车站的样子和他细细的声音。瑶琴笑了笑,把纸条一揉,扔进了马桶里。纸团在马桶里漂浮着,瑶琴按了下马桶的按钮,哗的一下,就把它冲没了。瑶琴想,到此结束。
瑶琴的妈第二天把瑶琴叫到了家里,一边给她盛排骨汤一面痛骂了她一顿。瑶琴的爸也长嘘短叹的。他们都认为是瑶琴的命不好,找到一个好男人,结果他死了。现在又遇上一个好男人,却又把他放过去了。瑶琴的爸说,这个陈老师比杨景国更合适做丈夫哩。对家庭那么负责,对老婆那么好,到哪里去找,到哪里去找呀。瑶琴不作声,随他们去说。
新闻播完了。瑶琴的妈要看电视连续剧。电视里正热播《情深深雨蒙蒙》。瑶琴的妈每回看时手上都捏着条手绢。里面的人一掉泪,她的眼泪就跟着唏哩哗啦往下流。看时还说,要是年轻几十岁,一定要去谈一场惊心动魄死去活来的恋爱。说得瑶琴的爸只朝她翻白眼,牢骚她退休退成了弱智。
瑶琴从来不看爱情片。对她妈那番发自肺腑的话也觉得可笑。瑶琴想这样的爱情故事,她和杨景国已经演过了。惊心了,却也散了魂。死去了,却没有活过来。还有什么好演的。做个看客倒也罢了,可真轮到自己,那会是有意思的事么?痛都痛不过来。有了这份痛,她这辈子再也不想要爱情这东西。
不要爱情的瑶琴在母亲看爱情剧时,便悄然离去。
瑶琴走到家门口时,天已经黑透。街上的灯光落在她门栋前的空地上。月色也溶在其中,有点亮亮的感觉。门栋前有一个小小的花坛。红色的月季花正开着。有人坐在花坛边。只一个人,加上一粒火星。吐出的烟雾在他的脸面游动着。烟雾后的那个人因了这一粒火星就显得有些孤寂。瑶琴从他的面前走了过去。那个人站了起来,细细地问了一声,是瑶琴吗?
瑶琴听出这是陈福民的声音。她有些讶异,心也突突地跳起来。陈福民见瑶琴的神色,有些不好意思。陈福民说他是从老校长那里要了她的住址。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见见瑶琴。虽然他只见过瑶琴一面,可是心里总是有一种亲近感。跟别人一直没这种感觉。陈福民说着又解释,前一阵老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心里总是别别扭扭的。可这回,瑶琴没有给他任何别扭的感觉,反而让他感到激动。他不知道这份激动为何而来,他就是想再见见瑶琴。瑶琴一直没有说话,而陈福民则一直说着。
宿舍里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都是一个厂里的人。都知道瑶琴的故事。见瑶琴跟一个男人谈着什么,忍不住就会多看几眼。瑶琴架不住这些眼光,就打断了陈福民的话。瑶琴说,上我家去吧。
陈福民立即闭上了嘴,跟在瑶琴的身后,进了瑶琴的家门。
陈福民一进瑶琴的家,眼睛就亮了。亮过后,又黯然起来:瑶琴因为一个人生活,家境也不错。客厅里布置得漂漂亮亮,门窗桌椅都一尘不染。陈福民想,如果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该是多么舒服呵:想着,他在瑶琴的示意下坐在沙发上时,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瑶琴说,为什么叹气呢?我家里不好吗?陈福民说怎么会?我叹气是想到我那里。跟你这儿比,一个是天堂,一个是地狱。瑶琴说,太夸张了吧。陈福民说,这么说好像是夸张了一点,换一个说法吧:你这里是花园,我那里是个垃圾站。瑶琴说,还是夸张。你们知识分子最喜欢夸张。陈福民说你不信?哪天你去看看就晓得了。瑶琴没作声,心道我上你那儿看什么看。
两人一时无话。瑶琴只好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着《同一首歌》的演唱会。老牌的歌星张行正唱着一支老歌。走过春天,走过自己。陈福民听了就跟着张行的旋律吹起了口哨。他的口哨吹得很好,委委婉婉的。张行把他的那支歌唱得很热闹,满场都是声音。可是坐在瑶琴沙发上的陈福民却将那支歌吹得好是单调,单调得充满忧伤。瑶琴静静地听他吹,倒没有听电视里的张行唱。瑶琴想,我怎么啦?我竟然留他在家里坐?还听他吹口哨?
一直到这支歌完,瑶琴才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陈福民说,我就只有这一手。而且这支歌吹得最好,刚好给了我一个机会亮出来了。瑶琴笑了笑,说,这么巧。陈福民说,是呀,有时候这世上经常会有些事巧得令人不敢相信。瑶琴说,是吗?反正我没遇到过。陈福民笑了,说其实我也没有遇到过,书上喜欢这么说,我就照着它的说。瑶琴说,我读的书很少。所以就当了工人。陈福民说,其实读多了书和读少了书也没什么差别,就看自己怎么过。瑶琴说,怎么会没差别,如果我上了大学,我就不会下岗。陈福民说,我读了大学,也没有下岗,可我的日子不也是过得一团糟?所以我说怎么过全在自己。文化其实决定不了什么。瑶琴觉得他的话没什么道理,可是却想不出有道理的话来驳他。杨景国一直对瑶琴说,一个人读不读大学是完全不同的,像他这样的农村孩子,只有上大学才能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瑶琴刚想把杨景国的话说出来,可是一转念,她又想他改变了命运又怎么样呢?人却死掉了。如果还在乡下,却肯定还活着。瑶琴想完后,觉得这也不太对。如果在乡下那样活着,什么世面也没有见过,岂不是跟没活过一样?还不如早死了好。所以还是要改变命运。这么颠来倒去的想了几遭,瑶琴自己就有些糊涂了,不知道究竟是上大学改变命运好还是不改变命运好。
陈福民见瑶琴在那里呆想,神情也有些恍惚,以为瑶琴不高兴了。他想自己的行为可能有些过分。事情得慢慢来,不能让瑶琴一开始就烦他,一下子走得太近反而不好。想过后,陈福民便站起了身,有些愧疚地说,不好意思,这么唐突地跑到你这里来。其实我就是太寂寞了,想找一个人说说话。跟别人说不到一起去,可是见了你,总觉得有一种亲近感,也许是你我的命运太相同了的缘故吧。陈福民说着便往大门走去。
瑶琴也站了起来。瑶琴觉得陈福民虽然还是那副细嗓子,可是话说得却十分诚恳,心里有些感动,也有些温暖。瑶琴想自己其实也是很寂寞很想找个人说说话的。陈福民也还不讨厌。何况他的口哨吹得那么好听。家里有了这样的声音,一下子就有了情调。
瑶琴跟在陈福民身后,送他到门口。她没有留他多坐一会儿的意思。陈福民正欲开门,突然又转过身来,说,我给你打电话,你不会嫌烦吧?瑶琴是紧跟在陈福民身后的,当他转过身采时,两人一下子变成了面对面,而且很近,瑶琴已经感觉到了他的鼻息。这鼻息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男人气息,瑶琴有些晕。她几乎没有听清陈福民说了些什么。
陈福民也没有料到自己转过身来会这样近距离地面对瑶琴。女人身体的芬芳一下子袭击了他。他激动得不能自制,情不自禁地一把就拥住了瑶琴。瑶琴慌乱地挣扎了几下。可是她很快就陶醉在这拥抱中。瑶琴全身心都软了下来。她把头埋在了陈福民胸前。陈福民欣喜若狂。他把瑶琴搂得紧紧的。他的手不停地抚摸着她的头和肩。他的脸颊紧贴着瑶琴的脸颊。他浑身都颤抖着。瑶琴也是一样。两个人也不知道拥抱了多久。陈福民终于寻找到了瑶琴的嘴唇。瑶琴的唇像炭一样通红而滚烫。陈福民一触到它,全身就燃烧了起来。
瑶琴在那一刻明白了一个问题。她可能不再需要爱情,可是她还需要别的东西。那东西一直潜伏在她的身体里。不是由她控制的。那就是她的情欲。这头野兽关押了十年,潜伏了十年,现在它要发威了。瑶琴想,由你去吧。让你自由吧。
陈福民离开瑶琴家时已是夜里十二点了。陈福民明天有课,他必须赶回去学校。陈福民说,我还能再来吗?瑶琴反问了他一句,你说呢?
陈福民明白了瑶琴的意思。
这天是阴天。天色暗暗的,看上去要下雨了。瑶琴想起昨天和陈福民在床上的事,心里好内疚,又好委屈。于是尽管天气不好,她还是早早地上了东郊的松山。这天不是上坟的时日,但瑶琴还是带了花。走到山下,瑶琴又在小店里买了一把香。香点着时,天开始下起了小雨。瑶琴有伞,她担心那几炷燃着的香会被雨水浇湿,便蹲下身子,撑着伞护着它们:青烟在伞下萦绕着。雨水把瑶琴的背上全都打湿了。
一直到燃着的香全都成了灰,瑶琴才说,景国,我好寂寞。他叫陈福民。你觉得我跟他来往行吗?你要有话,就托个梦给我。我全听你的。
瑶琴还没到家就开始连连地打喷嚏。回到家里,她赶紧给自己煮了碗姜汤。瑶琴知道她现在是生不起病的。医院很黑,即使是小病,到了医院也至少得花上半个月的工资。她不想把她的钱都变成医生们的奖金。喝过姜汤,瑶琴就盖着被子躺在了床上。虽然只是小憩,但她却做了梦。瑶琴梦见杨景国在一团水雾中冲着她笑。他的笑容十分灿烂。瑶琴很高兴,大声地叫着他。结果就醒了。瑶琴想,这么说杨景国是很赞成她跟陈福民在一起了?
雨到了傍晚,下得更大了。雨点子砸在窗子上,更有一种空寂。瑶琴躺在床上,懒得起来。反正起来也是一个人,躺着也是一个人。整个下午没有动,也不会觉得太饿。不如就这样躺着吧。床上的瑶琴毫无睡意,可也不想起来,便睁着眼睛四下里看。窗外的亮色渐次地灰了下去。在灰得近于黑色时,瞬间又增加了一层亮,那是带点橘红色的光亮。瑶琴知道,这是路灯开了。
这时候竟然有人敲响了她家的门。瑶琴有些惊异,因为她的家门在路灯亮过之后许多年里都无人敲响。瑶琴说,谁呀。外面的声音说,是我。声音是细细的,瑶琴听出了那是陈福民。瑶琴犹豫了一下,想说已经睡下了,可忽然间又想起杨景国灿烂的笑容,就说,稍等一下。瑶琴以极快的速度从柜子里抽出她的一件大V领的羊毛衫。她把羊毛衫空穿在身上。又跑到卫生间将头发随意地挽成了一个发髻,前面的头发短了一点,挽不进去,落在了鬓前,倒也另有一番味道。洗脸化妆已经来不及了,她便只用湿毛巾将脸润了一下,抹了点保湿的油。这时她才去开门。
陈福民一只手拎了一堆菜,一只手拿着一把伞。他进了门先放伞,放好伞方说,不好意思,又是突然袭击。我看今天下雨,觉得你一定不会出门。又想你如果不出门,吃什么呢?这一想,就跑来了。瑶琴说,其实我出了门的。陈福民看了看手上的菜说,看来我猜错了。瑶琴说,也不算太错。我出了门,可是没有买菜。陈福民高兴起来,说太好了。瑶琴说但是我已经睡觉了。陈福民就有些诧异了,说怎么现在就睡呢?瑶琴说我常常吃过中饭就睡觉,一直睡到第二天。陈福民说,这样的睡法还头一回听说。不晓得这是富人的睡法还是穷人的睡法。瑶琴说,是闲人的睡法。陈福民说,不管是什么人的睡法,总归一般人享受不到。瑶琴还想说什么。陈福民阻止了她。陈福民说,还有,不管是什么样的享受,总归也没有吃饭。瑶琴这时笑了,说的确没有。陈福民说,这又给了我露一手的机会。陈福民说话间便进到厨房。他把菜拿到案板上,对瑶琴说,你去看看电视吧。一小时内就有饭吃了。
瑶琴默然几秒钟,听从了他的话。瑶琴打开了电视,脱了鞋,两腿一曲,蜷坐在了沙发上。陈福民从厨房里扭头看了看她,然后说,对了,这样最好。这是我最向往的一种家庭景致。世界上什么最美?就是生活中这种随意和安宁最美。这种美丽中有一种温暖和平静。这是我最欣赏的境界。瑶琴对陈福民的话有些感动,但她没说什么。
陈福民的厨艺十分不错。他一下就弄出了三菜一汤。荤素和色彩搭配得都很好,味道也很对瑶琴的胃口。陈福民说怎么样?喜欢吃吗?瑶琴说很好呀,好久没有吃到这样的家常菜了。你怎么练出的这一手?陈福民脸上暗了一下,但还是朗朗地说了。陈福民说,十年了嘛。一个博士也读出来了。瑶琴看到了他在瞬间的暗色。瑶琴说,你过得很苦?陈福民笑笑说,也没什么。深刻地苦过一场后,对舒服的生活就会有更深切的幸福感,而且会将所有的日常生活当成一种享受。瑶琴说是吗?我体会不到这些。
吃过饭,陈福民抢着把碗洗了。瑶琴觉得他忙完这一切后,又会像昨天一样坐下来说话,或是趁机跟她亲热一番。瑶琴一预测到这一点,莫名地就生出排斥感。她看着陈福民揩着手,心里编排着如何拒绝陈福民。瑶琴想,你这么做,不就是想要这个么?
陈福民关上厨房的灯后,走到客厅里,却没有坐下。他脸上露出一点愧疚,说,瑶琴,我得马上赶回家。今天学生测验的卷子,我得连夜改出来。明天得发下去。我明天再来,好不好?我做的菜好像满对你的口味,明天还是我来给你做晚餐,好不好?
陈福民的话完全在瑶琴的预测之外。瑶琴想好的话一句都没有用。临时又想不起别的,瑶琴只好说,好吧。明天你别带菜,我买回来。陈福民说,那也好。我这就可以早点来。陈福民说着就开门出去。瑶琴依然跟在他的身后。这回他在开门时没有转身。他一直走到了门外,才回身对门内的瑶琴一笑,说,瑶琴,做个好梦。然后就下楼。然后就消失在楼道拐弯处,然后就连脚步的声音都没有了。
瑶琴一直依在门口,看着人影消失,听着脚步远去。她心里有一点点怅然。
瑶琴就这样与陈福民开始了恋爱。
陈福民几乎每天都到瑶琴那里去。他们的生活很单调:瑶琴负责买菜,陈福民去了就下厨。吃饭时,陈福民喜欢喝点啤酒。瑶琴每回就为他备上几瓶。饭后洗碗开始是陈福民,但交往久了,瑶琴不好意思,抢着自己洗碗。抢了一回后,碗就由瑶琴洗了:然后他们坐在一起看电视。陈福民喜欢看体育节目,瑶琴也就随着他看,瑶琴对电视节目要求不高,她只要里面有人说话有人在动着,就行了。这也是她一个人生活时养成的毛病。电视是看不完的,所以,常常陈福民看不多久就眼巴巴地望着瑶琴。瑶琴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要上床了。瑶琴自己也想。于是两人就上床。到了十点半,陈福民必须得爬起来,他要赶末班车回学校。因为瑶琴的家离陈福民的学校太远,陈福民担心早上赶不及会迟到。陈福民说当教师的迟到,就跟工厂出事故是一样的。瑶琴知道出事故的后果,所以,也不敢留他过长夜。就是星期六,陈福民也得赶回去。陈福民教的是毕业班。毕业班就意味着没有休息时间,无论老师还是学生。
有几回天气凉爽舒服,陈福民想要拉瑶琴一起到江边散步,瑶琴却不愿意,说是怕熟人看到。陈福民说迟早不都会让人看到的?瑶琴说能迟就迟一点。陈福民对这件事多少有些不悦。陈福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拿不出手?瑶琴笑笑道,哪里呀。瑶琴不肯出门,陈福民也没有办法。陈福民觉得在这一点上他没法理解瑶琴。陈福民想人生应该有一点情调,要不回忆起来都没什么趣味。
有一天陈福民开会,打电话说不能到瑶琴家。瑶琴不知怎么听罢竟是觉得心头一松。这天她没做晚饭,只是削了个苹果,喝了一杯酸奶。无油无盐的晚餐曾经让她心烦意乱,这一刻吃起来竟是有了一种怀旧的感觉。其实从陈福民第一天拎着菜走进她家开始,满打满算也不足三个月。
没有人打扰的黄昏,竟是另有味道:瑶琴想这是给我的杨景国留的呀:想着她便套了双休闲鞋,独自踱到了江边。瑶琴想真的是好久没来这里走走了:江边有一块石头,以前瑶琴和杨景国每回散步到这里,杨景国总是说别把自己走得太累,坐一会儿。说时还把自己的手绢垫在石头上,让瑶琴好坐。
现在瑶琴也走到了这里,她刚想坐下,可是突然发现没有手绢。这块石头上没有杨景国的手绢又怎么能坐呢?十年过去了,石头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可是杨景国和他的手绢却永远不会再出现了。瑶琴想想就又伤感起来。
天上的星星疏疏朗朗的。江水和夜色一起无声地向下流着。沿江的小路经过修整,变得整洁干净起来。路边种了花。花在路灯下开放着,色泽与阳光下不同,从某一个角度看上去,还有一点点诡谲。瑶琴想起陈福民想要与她出来散步的话。瑶琴想,我怎么会跟你到这里来散步呢?这是我和杨景国的路哩。我带你来走了,杨景国怎么办?亏你想得出来。瑶琴想时,心里竟是有些忿忿的。
回到家,瑶琴便睡了。睡前她以为她会有梦的,结果却没有。在梦里瑶琴有些怅惘。瑶琴站在水雾弥漫的河边,大声说,你怎么不来呢?
陈福民放暑假了。拖着瑶琴一起到庐山玩了一趟。陈福民去过庐山,他本来想去黄山的,可是瑶琴却不肯去黄山。黄山是她和杨景国一起去过的地方。瑶琴想去张家界。但陈福民不肯去。陈福民没说原因,瑶琴也没问。因为瑶琴想陈福民多半是跟他老婆一起去过那里。最后他们决定去庐山。瑶琴和陈福民住在一幢老别墅中。服务员告诉他们这幢老别墅以前是汪精卫的。陈福民私下便笑道,怎么住进了汉奸的家里呢?
庐山是一个最方便谈恋爱的地方。山谷到了晚上,静静的,只听得到流水和风声。陈福民胆子很大,拖着瑶琴从东谷到西谷地乱窜。陈福民喜欢看山谷里老别墅老式的回廊和方格窗。山里树多,蚊虫也多。陈福民不喜欢在有蚊虫的地方多站,可是他又特别想在露天下热吻瑶琴。所以,常常都是走到了一座桥上,或是在马路明亮的灯下,陈福民会突然袭击,一把抱住瑶琴,不管不顾地就吻起来。陈福民满身都是热情,但瑶琴却不。瑶琴觉得自己已经过了有热情的时代。瑶琴心如止水地过了十年。她想要让心激荡起来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瑶琴甚至不明白陈福民的这份热情从何而来。瑶琴想,难道他没有死过老婆么?如果死过,他怎么还能这样快乐?他在快乐时就不会想到死去的爱人?他心里难道一点儿阴影都没有?瑶琴的疑问有许多。她总想问问,但始终没有问。她把想的这些压在心里。压得多了,便渐渐地浓缩起来,浓缩久了,有了些硬度。不知不觉间,就成了石头一样的东西。陈福民天天抚摸着瑶琴,却从来也没有抚摸到压在瑶琴心头上的这块石头。
住在老旧的房子里,瑶琴有时会夜半醒来。醒来后就睡不着,听着山谷里婉转而来的水声和风声,感受着耳边陈福民的气息,瑶琴蓦然间就会有两行清泪流淌出来。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每天搂着她吻她抚摸她的这个人,夜夜把鼻息吹得她满脸的这个人,并不是她最想要的。而她想要的人却永远不会再出现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在有点儿潮湿的床上辗转反侧,全身难以安宁。她已经没有力气与这个注定的命运抗争了。杨景国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来。她想不认命也是不行的。只是,瑶琴想,认命竟也不是件轻松的事啊。
从庐山回来,陈福民也闲下了。他索性就住在了瑶琴家里。瑶琴的妈看不惯他们就这样住在一起。瑶琴的父亲也觉得没道德的事是年轻人做的,你们两个快中年的人了,怎么也这样没规没矩?于是瑶琴的妈和瑶琴的爸联合起来,坚决要求瑶琴和陈福民去领结婚证。陈福民说我无所谓,就看瑶琴的意思。瑶琴却犹豫。瑶琴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些什么。她觉得按理是应该领结婚证了,可是每一想到真的要这样,她的心就又抖得厉害。结婚证本来是她和杨景国一起去领的,怎么能轻易地变成这个叫陈福民的人呢?
瑶琴的妈和瑶琴的爸好言好语说过后,见瑶琴不听,便有些不悦。说是你们不要脸,我们做你爹妈的人还要脸哩。话说得有些难听。瑶琴也不高兴了。瑶琴的妈就说,如果你不想听更难听的话,你就赶紧把结婚证拿了。拿了证,合了法,你什么时候办酒席我们都不管。
瑶琴问陈福民,你到底怎么想?陈福民说,我真的无所谓。我完全尊重你的意见。你我俩人,有了爱情,也不在乎什么证不证的。瑶琴说,我们两个有爱情吗?陈福民反问了一句:难道你觉得没有吗?瑶琴没有作声。瑶琴想,我要是跟你有爱情,那我的杨景国往哪放?陈福民见她没有回答,又说,没有爱情,你又留我在你这里干什么?
瑶琴眼睛望着窗外,还是没有回答。瑶琴想,我不需要爱情。我留你,是我需要一个伴。我需要人帮忙。要不,我要你?我有杨景国就足够了。陈福民得不到回答,满脸不快,说,也可能你不需要爱情,但是我需要。说完就走了。瑶琴听到他关门的声音,又听到他脚步咚咚地下楼。
门声和脚步声都生着气。这生气的音响让瑶琴一夜没有睡着。
第二天瑶琴便又去了东郊的松山上。杨景国的墓还是老样子。与许多别人的混在一起,并不很孤独。瑶琴默然地蹲下来,望着墓上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和周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草木,心里说,你说呢?我要不要去拿?瑶琴的腿蹲酸了,她站起来,满山排列齐整的墓碑和小路上疯长的青草都在眼皮底下,瑶琴长吐了一口气,细细地把杨景国的墓边杂草清理了一遍。心想,就这样吧。
瑶琴和陈福民决定国庆节前就办证。然后利用国庆的长假度蜜月。瑶琴的妈一听这消息,脸上立即就开了花似的笑起来。虽然女儿大了,可毕竟女儿是初嫁。而且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孤独和痛苦,也算是有了一个归宿。她必须好好办一场酒席。酒席钱本该由陈福民出的,陈福民说如果要重新装过房子,再添上些新家具,他再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瑶琴的妈也就挥挥手表示算了。这钱由她自己来出。
九月开学了。陈福民开始上高一的课。跟高三的时候比,要轻松很多。陈福民当作好消息一样告诉瑶琴,说他起码在星期五和星期六的晚上,可以跟瑶琴在一起。瑶琴却并无惊喜感,只表示随他的便。
开学第一天,天色已经很晚了,陈福民却没有来。瑶琴在等的时候,把菜洗好了,陈福民还没有回。瑶琴只好又煮上了饭,饭也熟了,陈福民依然未到。瑶琴有些饿,可是她不想自己炒菜。因为陈福民做的菜比她做得好吃,再加上她刚洗过头,她担心炒菜的油烟会熏了头发。瑶琴耐下性子,闷坐在沙发上。
天已经黑透了,有人敲门。瑶琴想你总算来了。瑶琴冲到门口,猛然拉开门,刚想牢骚一句,可是门口站着的人却让她发了呆。这是新容。
瑶琴呆了一会儿,方说,怎么是你。新容说,怎么不是我?你在等别人?是不是张三勇?瑶琴怔了怔说,张三勇?张三勇怎么会来找我?新容哦了一声。瑶琴说你找我有事?新容说,是呀,你让我到屋里说吧。瑶琴一百个不情愿地让新容进屋坐下,她浑身不安,生怕陈福民回来会叫新容撞见。
新容说,好久不见了,我怕你不高兴,我不敢来。瑶琴说,我有什么不高兴?下岗了,不上班了,也不用累,在家养着,一样过日子。新容说,你别这么说嘛。瑶琴说,你不是说你这回肯定会下岗的吗?新容说,原先是有我的,可我妈……她……
有一天突然发现我表舅跟厂长以前是同学,就托了表舅……当然,也送了些钱……瑶琴说,原来是这样呵。瑶琴的话里就多了一点鄙夷。新容说,瑶琴,你别这样,你知道我爸瘫在床上,这也是没办法呀。我告诉你是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呀。新容露着一脸可怜巴巴的神情,瑶琴心软了,暗道是呀,我是新容的好朋友呢。杨景国刚死的时候,新容一直陪着她,照顾她,为她流的眼泪也不老少了。她下岗了,新容没下,她怎么能对新容不满意呢。这么想过,瑶琴的脸色展开了。瑶琴说,是我太小气了,新容你别怪我。新容脸上浮出了笑意,新容说,我怎么会怪你呢我怎么会怪你呢?
瑶琴面对着新容,心里终于回到了以前两人相对而坐的状态。瑶琴扯了扯新容的裙子说,你这条裙子真不错,难得现在你会买东西了。新容说是呀,大家都说好看哩。你晓得我是怎么买的吗?有一天我在街上跟张三勇碰到了,就站在精品店门口说话。说着说着,张三勇指着模特身上的裙子说,这种颜色和款式的裙子瑶琴最喜欢了:我当时身上没钱,第二天就跑去买了:张三勇说得真没错哩。瑶琴听新容喋喋的声音,恍然忆起她最初的男朋友张三勇:瑶琴说,张三勇现在过得怎么样?他的小孩已经上学了吧:新容说小学二年级了。不过,他现在已经……离了。瑶琴有些惊异。说是吗?新容说,小孩子判给了女方:那女人真不是东西:下岗后,开了个小店,就跟隔壁一家开店的人好上了。张三勇最怕当乌龟,结果还是当了个乌龟。气得他砸了两个店,打趴了那个男人:一个月就办下了离婚。瑶琴“呵”了一声。她脑子里立即浮出张三勇砸店打人时的姿势。心想,他还是老样子呀。
新容望着瑶琴,仿佛在等她说点什么。瑶琴却没有说。新容脸上显示出一点点失望。新容说,你一点都不想晓得他现在怎么过的?瑶琴说,我晓不晓得又有什么关系。新容说,可张三勇还是很关心你呀。瑶琴说,他关不关心我也没有什么用。新容说,张三勇他想来看你。新容说完有点像做亏心事一样,小心地望了望瑶琴,又慌忙将自己的目光避开。瑶琴有几分讶异。瑶琴说,你今天突然来,就是来看看我吗?新容低下了头。新容说,是张三勇。他天天求我来找你,他想跟你重新好。不知你可不可以。
一幅被瑶琴复制过很多次很多次的画面立即展示在瑶琴的眼前:张三勇的拳头打在杨景国的脸上,杨景国的眼镜碎了,眼角青了,血在脸上流出一道道的痕迹。瑶琴说,不可以,根本就不可以。他不想想他把景国打成了什么样子。瑶琴的声音有些激动,就仿佛张三勇的拳头昨天才打在杨景国脸上。
新容不作声了。她抬起头,把瑶琴的屋里环视了一遍,然后说,这里都变了,就你一点没变。可惜。瑶琴说,你说,可惜?新容说,你还想着杨景国?瑶琴用一副惊讶无比的语气说,难道我会不想吗?
新容站起来告辞。新容边朝房门走去边说,张三勇说如果你还在想着杨景国,就得赶紧到医院去看病:新容说完开门出去了。瑶琴没站起来,她似乎连新容的背影都没看清,就听见新容的关门声了。瑶琴想,看病?他们在背后怎么议论我?
瑶琴坐在沙发上呆想了半天,想得自己有点恹恹的。肚子也饿了,可陈福民还没有来。饭虽然早已煮好,可菜还没有炒。瑶琴吃趣全无,单单只想填饱肚子,她便泡了一碗方便面。
面还没吃完,瑶琴接到陈福民电话。陈福民的声音有些疙疙瘩瘩的不畅,像是一个没钱还债的人跟债主说情告饶似的。陈福民说他开学初比较忙,又说有几个学生让人烦,还说学校近期的会也比较多。最后方说可能会有一阵子不到瑶琴这边采了。瑶琴初听有点诧异,后又觉得这是很正常不过的事,便也没说什么。只是提醒他,抽个时间,在学校开好证明,两个人一起去把结婚证领下,免得到时来不及。陈福民答应了。答应后又笑说,你怎么现在比我还急了?其实晚几个月又有什么关系呢?瑶琴放下电话想,这话是什么意思?
瑶琴的妈天天唠叨瑶琴,要她好好筹备一下婚事。说是人生就这一回,要好好活过。该经历的事都得经历,否则活一场有什么劲?瑶琴说那有的人杀人放火吸毒嫖妓坐牢杀头,是不是每个人也都去经历一回?瑶琴的妈气得跌坐在床边,一时无话可说。
夜晚无人,屋里跟以前一样静了。瑶琴也在想结婚的事。瑶琴想,好无趣呵。虽然说陈福民这个人也还过得去,可是瑶琴就是无法让自己有兴致。但是,瑶琴想,妈妈说人生就这一回,要好好活过。可一个人的活过,哪里只是活在自己的命里?有多少部分已经放进了别人的命中?活在别人命中的那一部分如果不按别人的愿望来活,不好好地配合别人,别人的命也就活不好了。所以自己怎么个活法其实是由不得自己的。所以自己在为自己活的时候还要为别人活。所以每一个人的命都是由许多人的命组合而成,就像是一个股份公司,自己只不过是个大股东罢了。
这样想过,瑶琴就有了些轻松。她想这个婚她也不是单单为自己结,她是为她的股份公司而结。她的妈是她的股东,她的爸也是她的股东。陈福民是她的股东,新容也是她的股东。所有认识和关注她的人,都跟这个股份公司相关。既然如此,她这个董事长就得把公司的事做好才对。
第二天,瑶琴就上了街。她要为她的新家重新添置一些东西。她买了新毛毯,新的床单被套,也为自己买了几件结婚时应该穿的新衣。
瑶琴大包小包地拎着一堆东西上了公共汽车。车未到站,她便有些尿急,憋尿也憋得浑身难受。下了车,她连奔带跑地赶回家,打开门,拖鞋都没换,就冲进了卫生间。小便时,她突然觉得下身有痛感。这感觉令她很不舒服。出了厕所后,这不舒服便一直纠缠着她。瑶琴想,难道怀孕是这样的感觉吗?想过又想,自己都这样的年龄了,未必那么容易就怀孕?瑶琴心里有些忐忑。
晚上,陈福民打电话来,说过几句闲话后,瑶琴把自己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告诉了他。陈福民那边无声了。瑶琴有些奇怪,说,你怎么不说话?陈福民半天才说,你最好明天去看看医生。瑶琴说,你觉得会得病?会是什么病?陈福民说,看看医生总归要好一些,心里也安全一些嘛。瑶琴说,那怎么说得出口?要看什么科呢?妇科?陈福民又停了半天才说,可能应该看外科,要不看泌尿科?瑶琴说,我一个人不想去。陈福民说,还是去吧,万一真是什么病,变严重了多不好?明天我有课,不能陪你。要不,我肯定陪你一起去。瑶琴想了想,说,好吧,我明天去。
放下电话,瑶琴觉得陈福民有些怪异。说话语气和其间的几次沉默都不像是他陈福民。瑶琴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瑶琴想,可千万别一到我要结婚就冒出一点事来呀。
次日一早,瑶琴便到医院了。不去不打紧,一去得知诊断结果她都懵了。医生用一种十分肯定的语气对她说她得的是性病。医生的语气和望着她的目光都满含轻蔑。一个前来找医生开药的女士且说且笑,是下岗的吧?又说,现在有个民谣,说是下岗女工不流泪,挺胸走进夜总会,陪吃陪喝还陪睡……原先我还觉得真丢我们女人的脸,可是见得多了,也觉得没什么。瑶琴当场就一口气闷着自己,半天喘不出来。瑶琴再三解释说这绝对不可能。那些乱七八糟的场所,她这辈子从来都没有去过。医生的眼光变平和了,淡淡地说了一句,回家问问你丈夫吧,男人多半喜欢寻花问柳。
瑶琴的脑袋“嗡”了一下,她觉得她已经知道了问题所在。
瑶琴把电话打到了陈福民的办公室。这是瑶琴自认识陈福民以来第一次先给陈福民打电话。瑶琴甚至找不到这个电话号码。问了114又绕了好几个弯子,才找到陈福民。瑶琴第一句话就是:请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会得性病。陈福民在电话那头一直不说话。瑶琴吼叫了起来。她的声音暴躁而尖锐,有如利刺一样,扎得陈福民半边脸都是痛的。陈福民把话筒拿到距耳朵半尺的地方。听到瑶琴那边叫得累了,陈福民说,你先回家,我下午过来。他说完,像扔火炭似地扔下了电话。
下午陈福民请了假,他进瑶琴的家时,瑶琴蜷缩着腿窝在沙发上。她的神情呆呆的,但似乎并没有哭过。陈福民试图坐在她的身边,瑶琴像避瘟疫一样躲了一下,陈福民只好换到一边。陈福民拿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两千块钱。陈福民说,这钱算我付你的医药费,赶紧打针去。其实一千块钱就够了,另外一千是补偿你的。瑶琴紧盯着他,说什么意思?陈福民说我也没有想到。这病是我传给你的。瑶琴说你既然跟我在一起了,为什么还在外面胡搞?
陈福民闷了半天,才说,不是你说的那样。我不是那种人。我老婆病了九年多,活着跟死人差不多。我的日子再难过,可我是有老婆的人,我就从来没有想过到外面去拈花惹草。后来,我老婆死了。我的同学为了让我轻松一下,带我去桑拿,要我把身上的病气都蒸掉。我是头一回去那种地方。有个小姐替我按摩。她穿得很少,又勾引。我就失控了。当然,她要是不勾引我,像我这样经历的人,可能也会失控。
瑶琴说,就这么简单?陈福民说当然也不光是这些。那个小姐叫青枝。是个乡下女孩。我有些喜欢她了。其实也不一定就是喜欢,只是因为青枝是我近十年来第一个肌肤相亲过的女人,所以,我后来又去找过她。瑶琴说,认识了我以后,也去找过她?陈福民说,当然没有。因为我发现她把她的病传染给了我,所以我就再没有找她。我一直在治病,认识你时,已经治好了。瑶琴说,治好了?治好了怎么会传染给我?陈福民说,这中间青枝来找过我。她说她不想做了,可是老板不答应,派人盯着她3她偷跑了出来。她没地方去,希望能在我这儿呆一夜,她哥哥第二天就来接她。我答应了。因为……因为……我不知道有几分喜欢她,还是可怜她。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这天晚上,我们又一起过了夜。她说她的病治好了,我大意了。结果,开学前,我又发现……瑶琴说,不用说了,你滚吧。我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你。
陈福民怔了怔,没有动。瑶琴说,你不服气?陈福民说,不是,是不甘心。我们就这样完了?瑶琴说,你还想怎么样?你未必想我去登报申明?陈福民说,我以为你会理解。瑶琴说,我当然理解,可我理解了却不见得就会接受。陈福民说,我不想分手,我爱你。瑶琴说,你说这三个字让我觉得三条蛆从你嘴里爬出来。陈福民说,别说得这么毒。你找到我这样条件的,也不是那么容易,这样的事,以后绝不会再有了:你原谅我一次好不好?瑶琴说,你还不走,你再不走,小心我叫人了。陈福民说,别小孩子气了,你孤单单的一个人,哪里叫得到人来?
瑶琴立即对着沙发一侧的墙壁叫了起来,杨景国!杨景国!你还不出来?你出来呀!替我把这个人赶出去。你站在那里发什么呆?还不动手赶人?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瑶琴的叫声怪异诡谲,令陈福民毛骨悚然。他赶紧站了起来,急速地跑到门边。陈福民连连说道,我走,我走。陈福民的动作紧张慌乱,仿佛真在被一个叫杨景国的人追赶着。
这天的夜晚,月色从窗外落在屋里的地上,和往日一样的淡然柔和。瑶琴在沙发蜷了一夜。瑶琴觉得,在沙发的一侧的墙壁上,杨景国始终站在那里看着她。
平静如同枯井的日子,再次回来。瑶琴从中午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的次数越来越多。瑶琴的妈骂过她好多回。瑶琴的爸也长叹过好多回:五中的校长也跑了几趟,想要做做调解。只是在他们面前的瑶琴。像一块木头一样。瑶琴的妈急得后采只会说一句话,你在想些什么呢?你想些什么呢?瑶琴想,我其实什么都没想哩。
转眼又到了杨景国的忌日。这天居然又下起了雨。瑶琴先上了山,她为杨景国点着了香,又放了几碟水果。瑶琴依然为燃着的香炷打着伞,冉冉升起的烟扑在理琴的脸上。瑶琴没有流泪。瑶琴想,有老天爷在替她流泪哩。
下山后,时间还早。瑶琴无事。她信步走到了当年的出事地点。路边的石头还在,只是血迹一点也没有了。瑶琴在石头边也点了一炷香。她想,等香燃完后,她应该去劳务市场看看。她如果决定自己一个人生活下去,她就应该去找一份工作。一份能让她自己养活自己的工作。
便是在瑶琴想着这些时,一个细细的声音,一个带着惊讶和疑问的声音响在了她的耳边。瑶琴?你是瑶琴?瑶琴扬起伞,她看到了陈福民。瑶琴说,你想干什么?陈福民看到那炷业已快要燃烧完了的香,惊道,那个……那个……当场死亡的男人,就是……杨景国?瑶琴望着陈福民,没有说话。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陈福民说,摔在这里的,就是我的老婆呵,她满身都是血呵。他说着指了指石头的另一边。
绵绵的细雨。晃动的街景。汽车声。杨景国的叫声。被撞飞的自行车。翻在马路中间的雨伞。四溅着血迹的石头。倒在地上的男人和女人。脑浆。以及路人的尖叫和惊天的嚎哭。一一涌出,宛然就在眼前。那是他们一生中多么伤痛的时刻。那个时刻怎样沉重地击碎了他们的生活。那种击碎也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瑶琴突然失声痛哭了起来。曾经有过的痛彻心肺的感觉像绳索一样一圈一圈地勒紧着她。陈福民见瑶琴哭得无法自制,上前搂住了瑶琴。起先他还忍着自己,忍了一会儿,忍不下去了。十年的痛苦像要呕吐似地翻涌着。他也哭了起来。泪水浸入瑶琴的头发,又流到了瑶琴的面颊上,和瑶琴的眼泪混在了一起。
路过的人都回头看他们。路过的人都窃窃私语着。路过的人也有掩嘴而笑的。路过的人看不到鲜血的过去。路过的人永远都不会懂得别人的伤心之事。只因为他们是路过,而瑶琴和陈福民却是在那里有过定格。他们一生的最痛就是从那里开始。
回去时,陈福民和瑶琴一起搭的车。他们在同一地方下车,然后预备各自转车回家。下车时,陈福民和瑶琴几乎同时看到了那家“雕刻时光”酒吧。陈福民想起第一次见到瑶琴的情景。瑶琴也想起了那间酒吧里响起的细细的声音。陈福民说,要不,进去坐一会儿?瑶琴没有反对。陈福民便朝那里走去。瑶琴犹疑了一下,跟了过去。
伤感的音乐依然在酒吧的空中响着。细雨一样,湿透了瑶琴。陈福民给自己要了一杯酒,给瑶琴要了一杯橙汁。陈福民呷了一口酒,方说,你看,我们两个是不是太有缘分了?瑶琴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是,便点了一下头。陈福民说,真想不到呵。我当时怎么一点你的印象都没有?瑶琴也说,是呀。我也只听到你在哭,一点不记得你的样子。
他们一直都没有提过彼此曾经有过的灾难。因为他们都怕往事引起再度摧残。现在那块石头让他们把泪流在了一起。他们两个人的心近了。望着对方的脸,知道自己的感受只有对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这个世上痛着。于是心里都生出别样的温暖。他们好平静。于是他们开始细细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瑶琴说杨景国怎么断的气,后来他们怎么办的丧事。杨家的人怎么吵闹着非要埋在老家,而她又是怎么拼死拼活地把骨灰留在了这里。陈福民则说他是怎么拦下过路车送老婆进医院,又怎样在医院的走廊里度过的几天几夜,光抽烟不吃饭,一天抽了好几盒烟,以致他老婆被抢救活后,他闻到香烟就要作呕。
一杯酒喝完了,又要了一扎。一杯橙汁喝完了,也又要了一扎。瑶琴叹道,生命好脆弱呵,就那一下,只几分钟,一个活鲜鲜的人就没了。那么不堪一击。而杨景国这个人平常皮实得不得了,从来就没有见他生过病。
陈福民却苦笑了笑说,我倒是觉得生命好有韧性。人都已经废掉了,不会说话不会思考不会行动,却坚持着往下活。这九年的时间里,你猜让我感觉最深的事是什么?就是人之所以成为世界万物的统治者实在是太有道理了。因为人的生命太顽强了。
瑶琴用不敢相信的目光望着他。瑶琴想,脆弱而不堪一击的是杨景国吗?坚韧而顽强要活着的是他的妻子吗?
瑶琴轻叹道,说起来你比我强多了,你好孬伺候了她九年,把你所有的爱都付出去了。可是我呢?他根本就不顾我的感受,自顾自地这么走了。天天粘在一起的人,突然间就永远消失。那种痛苦你无法体会。
陈福民听到瑶琴的话,脸上露出异样的神情。瑶琴想问你怎么了。没等瑶琴开口,陈福民说,爱?你以为我后来还有爱?我不怕对你暴露我的真实想法。我到后来除了恨没有别的。我在道义上尽我的责任,可我的内心已经被仇恨塞得满满的。我几乎没有任何自己的生活。我每天凌晨起床,为她揩洗身体,然后清洗被她弄脏的床单和衣物,然后喂她牛奶,安排她吃药。来不及做完这一切,我就得去上课。途中在街边随便买点早餐打发自己。中午赶回来,像早上一样的程度旋转一遍,最后再坐下来吃自己从食堂里买回的饭菜。冬天的时候,饭菜早就冰凉,我连再去热一下的力气和时间都没有。晚上的事情更多。我每天都像台机器一样疯狂转动。所有的工资都变成了医药费,沉重的债务压得我喘不过气。家徒四壁,屋里永远散发着一股病人特有的臭气。我请不起保姆,她家里也没有人愿望帮助。偶然过来看看,看完就走,走前还说,只要人活着就好。对于他们活着是好,对于我呢?九年半呀,每一天的日子都如同一根钢针,天天都扎我刺我,我早已觉得自己遍体鳞伤。我夜夜诅咒她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好几次我都想把她掐死。因为她再不死,我也撑不下去了。你说,我过着这样的生活,我还能对她有爱吗?我比你强吗?你只是在怀念中心痛而已,而我呢?从精神到肉体,无一处不痛。这样的痛苦你才是无法体会的。幸亏她还有点良心,死了。否则,今天你根本无法认识我,因为,我多半已经先她而死了。
陈福民的声音激烈而急促。他拿着酒杯的手,一直抖着。瑶琴从来就没有见他这样过,心里不由生出怜惜。瑶琴想,他是好可怜呵。瑶琴伸出了自己的手,将陈福民的手紧紧地握着。在她温热的手掌中,陈福民慢慢平静。他的手不再抖动。他享受着瑶琴的手温。
陈福民说,你知道吗,我多想好好地过日子。多想有一个我喜欢的女人,一个不给我带来负担的女人,就像你一样,安安静静地陪着我,让我浑身轻松地过好每一天。听以,我希望我们两个再重新开始,行不行?我一直没办法忘掉你,我好想重新来过,行不行?
那是一定的。为了他们共同的嚎哭和泪水,为了他们共同的灾难和痛苦,为了他们共同有过的漫长而孤独的十年,那是一定的。瑶琴想。
瑶琴说,今天在我那儿吃晚饭吧。还是我买菜,还是你下厨。
瑶琴和陈福民又走到了一起。他们所拥有的同一场灾难突然使他们的生活多出了激情。瑶琴想,就把留给杨景国的位置换上陈福民吧。
秋天过去了,冬天又来了。
陈福民每天都到瑶琴这边来。因为下课晚,路又远,陈福民到家时天多半都黑了。做菜的事也慢慢地归了瑶琴。陈福民吃过饭,一边剔牙一边看电视,高兴的时候便会说这样才是人过的日子呀。到了晚上十点半,陈福民还是得赶回他自己的住所。他要改作业以及备课。有时候,会有几个同事见他的灯亮了,便奔他这里打麻将。都说他这里最自由,身心都可以无拘无束。这些人全都忘了他受难的时候。陈福民便也跟着打打,打到夜里两三点,送走了人,他再睡觉。一觉可以睡到七点半起床。八点半上班,从从容容。比起他的从前,陈福民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是再好不过了。
陈福民每月十号发工资,但他从来也没有拿给瑶琴。陈福民觉得瑶琴虽然下了岗,可她的家境颇好,犯不着要他那几个钱。瑶琴也不能说什么,因为他们还没有结婚。可是每天买菜的钱都是瑶琴的。瑶琴没有工作,下岗给的一点生活费当然不够两个人吃。瑶琴开始动用自己的积蓄。瑶琴的妈知道了这事,骂瑶琴说你疯了,找男人是要他来养你,你怎么还贴他呢?你得找他要呀。瑶琴有些窝囊,说他没那个自觉性拿钱出来,我未必硬要?瑶琴的妈有些忿然不平,不小心就说,真不如杨景国:杨景国跟你谈恋爱没几天,就把工资全都交给你了。说得瑶琴鼻子一酸,心道,你才知道?谁能比得上景国呢?但瑶嘴上却这样对她的妈说,你们都要我忘了杨景国,可是你为什么还要提他呢?瑶琴的妈自知失言,赶紧拍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瑶琴的妈有个学生开了家图书超市。瑶琴的妈不顾自己曾是校长的身份,亲自登门央求,希望学生能安排一下瑶琴。学生年少时见过瑶琴,也听过瑶琴的故事,曾经为瑶琴的痴情热泪盈眶。一听校长介绍的人是瑶琴,立即把他已经聘用好的人开除了一个,然后录用了瑶琴。
这样瑶琴又成了早出晚归的上班一族。
陈福民说,干嘛还要上这个班呢?你又不是钱不够用。瑶琴说,你以为我那点生活费可以过日子?陈福民说,你有爹妈呀,他们挣下的钱不给你又留着干什么?瑶琴说,你这话说得好笑,我有手有脚,凭什么找我爹妈这么老的人要钱?亏你说得出口。陈福民说,你要上班了,晚饭谁做?瑶琴说,谁先回采谁做。
瑶琴说过这话后,陈福民回来得更晚了。瑶琴六点半到家,而陈福民每天都是七点半左右才回来。比他平常晚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瑶琴刚好可以把饭菜做完。陈福民回来就上餐桌。陈福民解释说,要给差生补功课,一个小时好几十块哩。陈福民嘴上说到了钱,却仍然没有拿出一分。瑶琴心里不自在,但也忍下了,心想这就是男人呀。
有一天,图书超市做活动加了班,瑶琴回家时八点都过了。开门后见陈福民脸色不悦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瑶琴也没有作声。瑶琴说,你吃过饭了吗?陈福民说,吃过了。瑶琴说,你回来做的?陈福民说,我回来都已经累得半死了,哪还有劲做饭?瑶琴说,那你吃的什么尹陈福民说,我把冰箱里的一点剩饭剩菜混在一起炒了一碗油炒饭。刚好够我一个人吃。瑶琴说,那我呢?陈福民说,我能把我自己顾上就不错了:谁让你下班这么晚?瑶琴心里好一阵不愉快。但她没说什么,自己泡了碗方便面,随便吃过了事。
这天晚上,瑶琴情绪蓦然间低落下来。陈福民倒是没事一样,缠着瑶琴亲热了一番,到十点半便赶回学校。
陈福民走时,瑶琴突然说,我现在也上班了,以后也很难顾得上你的晚餐。你要是来,就吃过饭再来,或者干脆星期五再过来。陈福民怔了,他站在门边,没有动。仿佛想了想,陈福民说,你不高兴了?瑶琴说,谈不上,我只不过觉得好累。陈福民说,你要是觉得累,就直说呀,以后晚饭我做就是了。不就是这点小事吗?
陈福民走后,瑶琴躺在床上,好久睡不着;瑶琴想,激情这东西是纸做的,烧起来火头很旺,灭下去来得也很容易。一日日琐碎的生活仿佛都带着水分,不必刻意在火头上浇水,那些水分悄然之间就浸湿了纸,灭掉了火。
第二天。瑶琴到家时,陈福民还没回采。瑶琴还是自己做饭。菜差不多炒好了,陈福民进了门。陈福民说,不是说好了我回采做的吗?瑶琴说,我回都回了,未必还坐在那里干等?陈福民说,这是你自己主动做的哟,到时候别又怪我。瑶琴说,我怪你和不怪你又有什么差别。
瑶琴说完,突然觉得自己半点胃口都没有了。她摆好桌子,进到卧室里。她心里好躁乱,她浑身火烧火燎的,血管淌着的仿佛不是血而是火。她想跺脚了,想骂人了,想揪自己的头发了,又有些想要砸东西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她不知道这份躁乱由何而起。她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安定下来。瑶琴在屋里困兽一样转了几个小圈。她想起以前她一旦为什么事烦乱时,杨景国总是搂她在怀里,安慰她,劝导她。她不由地打开箱子,拿出杨景国的照片,贴在胸口,仿佛感受着杨景国的拥抱。瑶琴哀道,景国,帮帮我。你来帮帮我呀。
有一股凉意触到了瑶琴胸前的皮肤。慢慢地,它向心里渗透。一点一点,进到了瑶琴的心中。仿佛有一张小小的嘴,一口一口地吃着流窜在瑶琴周身的火头。瑶琴坐了下来,她开始平静。她看到了窗外的树。树叶在暗夜中看不清颜色。被月光照着的几片,泛着淡淡的白光。对面楼栋的窗口,透出明亮的灯光。窗框新抹过红漆,嵌在那灯火中。一个女人趴在窗口跟楼下人说话,就像是一幅风景。瑶琴想,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呵。其实我是好好的呵。景国,我给你找麻烦了。
陈福民盛好了饭,走到门口。陈福民说,吃饭吧。怎么跑掉了呢?说话间,他看到了贴在瑶琴胸前的照片。他走了过去。从瑶琴胸前抽出照片,拿在手上看了看说,他就是杨景国?瑶琴说,是。陈福民又看了几眼,似乎在忍着什么。好一会儿,他将照片轻轻放在床上,走了。走到门外,回头说了一句,你不把他忘掉我们两个是没法过日子的。
吃饭时,陈福民一直没有说话。他的心像是很重,不时地吐着气。饭后,他没有看电视,也没有告辞,便走了。瑶琴听到门的“哐”声,她知道,她本已走向陈福民的心,又慢慢地回转了。她回转到杨景国那里。只有那里才让她有归宿之感。瑶琴想,真的,好久没有去看杨景国了。
第二天瑶琴跟老板请假,说是家里有点事情,需要提前走,老板也就是瑶琴妈的学生说,要去哪里?需不需要我开车送?瑶琴说,不用了,我去东郊:那地方得自己去:老板说,是去松山?看你的……?瑶琴点了点头。老板默然不语,好半天才说,你现在还去看他?都多少年了?瑶琴说,十年了。不去看心里就堵。老板说,每个月都去?瑶琴说,是的。老板说,以后每个月我都专门批你一天假,让你从容去,别这么赶忙。瑶琴心下好是感激,说谢谢老板了;老板说,你男朋友虽然死了,可他是个幸福的人。瑶琴苦笑笑说,我宁愿他少一点幸福,但是还活着。老板说,可是你知道吗?当你深爱的人背叛你时,你会觉得生不如死。瑶琴说,是吗?瑶琴走到了车站。有人叫她,声音响亮而熟悉。瑶琴心里蹦出“张三勇”三个字,回头一看,果然是他。
张三勇说,我正想去找你,扭过头就刚好看到你了,你说巧不巧?你去哪?瑶琴说,去东郊。张三勇张大了嘴,说你还去看杨景国呀?瑶琴说,怎么能不去?张三勇伸手摸了一下瑶琴的额。瑶琴吓一跳,伸手打开他的手。张三勇说,我想看看你是不是个人。瑶琴说,真是屁话。张三勇说,你如果到别处去,我就陪你。你去那儿,我就不陪了。我最讨厌那个家伙。瑶琴说,我又没让你陪。不过,他不讨厌你。他说要不是你,他不会跟我在一起。张三勇叹道,唉,想起来都怪我。我那一拳头,害煞多少人。要不然,我早跟你结了婚,你也不会像今天一样,一个人守间空屋过日子。我也不会随便找个人,结了还是离掉,成了一个孤家寡人。杨景国不跟你也不会睡在松山上。我的那个悔呀,看我脸色,发青吧,都是悔青的。如果……瑶琴说,车来了,我走了。
瑶琴疾疾地跳上车,她不想再听张三勇说下去。因为这些话,于她没有任何意义。世界上的事没有什么“如果”好讲。难道跟你张三勇结了婚,这三个人的日子就会变得更好么?谁能保证你不会离婚?谁能保证她瑶琴不是独守空房?谁能保证杨景国在这个“如果”里活过了,却没有死于另一个“如果”里?人这一生,一讲如果,就虚得厉害了。世界这么大,这么乱,这么百变,一个人在这世上活,还不跟盲人摸象一样?碰上了什么,就是什么。
尚是早春。山上的树都没有绿。草也黄着面孔趴在地上。曾经下过雪。雪化时有人踩过。草皮上满是干透的泥泞。瑶琴蹲在杨景国的墓前。瑶琴觉得她完全看得见杨景国。杨景国正全神贯注地等着听她说话。听她倾诉她所有的心事。她的痛苦和欢乐,她的忧伤和愤怒。杨景国是一个最好的听众。他从来不打断她的话。他总能用耐心的眼光望着她。他深情的目光,可以化解她心中的一切。如果她痛苦,这痛苦就会像雪一样化掉,如果她快乐,这快乐就会放射出光芒来。除了杨景国,谁又可以做这一切呢?
瑶琴说话了。她的声音在早春的黄昏中抖着。瑶琴说她是一个可恶的人。她险些想让别人来替代她的杨景国。她甚至想为了那个人去努力地忘掉杨景国。她要把杨景国埋在记忆深处,只在夜深人静里悄悄地想念他。但是现在,她明白了,杨景国是没有人可以替代的。而她的心里除了杨景国也不可能再容下别的人。瑶琴说,我今天就要在这里,把这些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我要说给你听。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就回答我一声。
四周很空旷。因为无风,没有树枝摇摆。瑶琴的声音就是风,穿行在扶疏的杂木中。仿佛把它们吹动了。仿佛让它们的枝条起舞了。仿佛从舞动中传出了声音。很天籁的声音。这当然就是杨景国的回答。
瑶琴到家时,比平常又晚了许久。这天陈福民做好了饭。陈福民盯着进门的瑶琴说,是去东郊了吗?瑶琴说,没有,今天加班。说完,瑶琴想,我为什么要说这个谎呢?
瑶琴的妈终于又找瑶琴说结婚的事了。瑶琴的妈说,五中校长专门找过她。是陈福民让她去找的。陈福民想结婚,可又怕跟你说时会碰钉子,自讨个没趣。便有些胆怯。想请老人出面作主。瑶琴的妈说,你难道还要像小年轻那样谈恋爱?闹也闹过了,和也和好了。住也住在了一起,不结婚还想干什么?瑶琴说,不干什么。结了婚又能干什么?瑶琴的妈说,既然结不结婚都差不多,那就结吧。我和你爸真是看不下去了。人生不就这么回事?哪里需要人去想这想那?如果什么事都由得人想好了再去做,做出的什么事又都合自己的意,那人生又有什么趣味。就算选错了人,又有什么打紧,一辈子还不是要过?一百个女人结婚后会有九十九个半觉得自己选错了人。你不是选错了这个,就是选错了那个,总归都是个错。既然如此,不如就选眼前这个算了,免得浪费时间。决定一件事都像你这样白天想完夜晚想,猿猴到今天还没变成人哩。
瑶琴的妈大大唠叨了一通后走了。瑶琴回头细细想她说过的话。觉得她妈讲得还满有道理。既然结婚跟不结婚都差不多,既然选错了人一辈子也还是要过,既然两个人过仍觉寂寞,一个人过也是孤独,何不就这么算了?
晚上,陈福民来时,瑶琴就盯着他。陈福民说,你盯着我干什么?你让我心里发慌哩。瑶琴说,你托人找我妈了?陈福民说,你妈来过了?你怎么想?瑶琴便把她妈的话复述了一遍。
陈福民的目光散漫着,仿佛瑶琴说的是一件比洗碗更加随便的事情。瑶琴说,你是什么意思?是你要她来说的,你怎么又这样?陈福民说,我只想听你的意见,并不想听你妈说了什么。瑶琴噎住了。她是什么意见呢?瑶琴觉得自己还没有想好。可她转念又想,如果想好了她又会是什么样的结论呢?这结论就会是陈福民以及她妈她爸所满意的吗?
陈福民似乎看透了她。陈福民说,你还没想好对不对?或者说你还在想着那个死人对不对?瑶琴说,你怎么这么多废话。你要结就结好了。我没意见。陈福民说,你也别太低看了我。瑶琴说,什么意思?陈福民说,我需要婚姻,但我也要爱情。没有爱情的婚姻,我不想要。瑶琴说,是吗?陈福民说,可是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到底爱不爱我。我不确切你是不是心里需要杨景国,肉体需要我。我是一个贪心的男人。我两个都想要。要你的肉体更要你的心,如果你只给我一样,那还不如我去伺候一个不会说话不会思考的病人,然后去找发廊小姐发泄一下。瑶琴说,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没有爱情,但有平静的生活,就不行吗?陈福民说,也许行吧。不过我还是要跟你说,我已经有过十年痛苦不堪的生活,现在我需要至少十年的幸福来弥补。是不是有点可笑?瑶琴说,是这样呵。陈福民说,结婚吧,爱我十年,行不行?十年后,你不想爱了,我就由你。瑶琴淡然一笑,说,十年吗?如果我们结婚,至少有三十年过头,我在后十年爱你,不也行吗?你要的只是十年。陈福民怔了怔,笑了,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瑶琴说,本来我也是不太想结婚的。可是现在我觉得结婚和不结婚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所以就觉得结了也行。陈福民说,是不是有点破罐子破摔?瑶琴想了想才说,可能有点,但也不全是这样。
陈福民于是沉默。说,既然你这么说,我倒愿意再等等,等到你死心塌地爱上我,离不开我,我再跟你结婚。瑶琴说,也行。说完,瑶琴想,死心塌地地爱你?离不开你?这可能吗?你当我才十八岁,什么事都没遇到过?
躺在床上的时候,陈福民附在理琴的耳边说,其实我心目中的所谓爱,也只是想要你忘掉杨景国。不要让我在抱你的时候,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瑶琴说,瞎说什么。陈福民说,你不信,你身上,我总能闻到一股湿湿的气味,像是刚从雾水里钻出来。那不是你的气味,是他的。我知道。
瑶琴心里“格登格登”的猛跳了许久。这天夜里,她果然又看到杨景国从雾气浓浓的河岸走了出来。
结婚的事暂时放下不说了,生活就变得有些闷闷的。
陈福民晚上有时来,有时没来。不来时,他会打电话,或说是给学生补课,或说是有朋友在他那里打麻将。每个周末陈福民倒是必到的。陈福民说周末如果不跟女人一起过,就觉得这世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清冷得受不住。一到星期五,瑶琴就会去买一些菜,等陈福民回来做。瑶琴有了工资,陈福民就更不提钱的事了。瑶琴也懒得提,想想无非就是一天一顿饭而已。
陈福民有时候很想浪漫一下,比方去舞厅跳跳舞,或者去看看电影。瑶琴都拒绝了。瑶琴说,当你才二十岁?陈福民说,四十岁就不是人了?瑶琴说,当然是人,但是是大人。大人不需要那些小儿科。陈福民说,未必大人的日子就是厨房和卧室?瑶琴说,当然不是。大人有大富人和大穷人之分。如果是大富人,就可以坐着飞机,天南海北地享受生活,今天在海岛,明天在雪山。如果是大穷人,对不起,能有厨房和卧室已经是不错的了。陈福民说,什么逻辑。富人有富人的玩法,穷人也有穷人的玩法呀。瑶琴说,好,穷人的玩法就是去跳舞,去看电影。舞厅门票三十块钱一张,两个人六十块,电影票二十五一张,两个人五十块,是你掏钱还是我掏钱?陈福民顿时无话。瑶琴心里冷笑道,一毛不拔,还想浪漫?这种浪漫谁要呵。陈福民说,既然话说到这地步,那就呆在家里聊天吧。聊天的内容多无主题。东一句西一句的,有些散漫又有些恍惚。陈福民喜欢说他学校的事,说得最多的是他的学生出洋相的故事。甚至有时还说至少有三个女生暗恋他。瑶琴则说又到了什么新书。哪一本书其实很臭,却卖得特别好,哪本书明明很好却卖不动。
墙上的钟便在他们零散的聊天中,嘀嘀嗒嗒地往前走。有时走得好快,有时又走得很慢。遇到好看的电视时,两个人都不讲话了,一起看电视。瑶琴蜷坐在沙发上,陈福民便坐在她的旁边。有时候,陈福民伸出手臂,搂着她一起看,像一对十分恩爱的情侣。瑶琴不太习惯,但也没有抗拒。
倚着陈福民时,瑶琴仿佛觉得自己心里一直在寻找着什么。她嘴上跟陈福民说着话,眼睛望着电视机,身体内却另有一种东西像海葵一样伸出许多的触角四处寻找着。尽管陈福民的鼻息就在耳边,可每一次的寻找又似乎都是一无所获。空空的归来让瑶琴的心里也是空空的,不像跟杨景国在一起的感觉。常常,瑶琴的空荡荡的目光会让陈福民觉察到。陈福民会带有一点醋意地说,怎么?又想起了杨景国?你能不能现实一点。
有一天陈福民打电话说,他晚上有事,不能回采。瑶琴就一个人做饭吃。刚吃完,就有人敲门。瑶琴觉得可能陈福民事情办完又回来了,上前开门时便说,不是说不回来吗?门打开后,发现站在那里的是张三勇。瑶琴呆了一下。
张三勇说,怎么,以为是别人?瑶琴说,是呀。怎么也不会想到是你呀。张三勇没有等瑶琴让进,就自动走了进来,自动地坐在沙发上,自动地在茶几下找出烟缸,然后自己点燃了烟。那神态就好像他仍然是瑶琴的男朋友一样。
瑶琴说,你找我有事?张三勇说,我要有事还找你?我就是没事才找你。因为我晓得你也是个没事的人。瑶琴说,你又自作聪明了。你什么都不晓得。张三勇说,前些时我见你去看杨景国,我就晓得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变。我想,上天给我机会了。上天晓得我们两个是有缘的。瑶琴说,我警告你张三勇,你不可胡说八道,我看你是老同事的面子,让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坐一下,抽了这根烟,你就赶紧走人。张三勇说,瑶琴,何必这么生分,我们也恋爱过那么久,抱也抱过,亲也亲过,就差没上床了。你放松一点行不行?我又没打算今天来强奸你。瑶琴说,你要再说得邪门,就马上跟我走。张三勇说,好好好。我来看你,是关心你,怕你寂寞。瑶琴说,我一点也不寂寞。张三勇说,鸭子死了嘴巴硬。瑶琴说,我懒得跟你讲话,你抽完烟就走吧。瑶琴说着,自顾自地到厨房洗碗去了。外面下雨了,瑶琴从厨房的窗口看到树在晃,雨点也扑打了上来。瑶琴说,下雨了,你早点回吧。张三勇说,我回去了,你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我不回去,两个人还可以说说话。我在屋里养了几条热带鱼,我一回家,就只看到它们是活的。
张三勇说话间,门又被敲响了。厨房里的瑶琴没有听见。但张三勇听见了。张三勇说着话,上前开门。进来的是陈福民。张三勇说,你找谁?陈福民说,你是什么人?张三勇说,我是这家的男主人。陈福民说,有这种事?
瑶琴闻声从厨房出来。陈福民说,这是怎么回事?瑶琴说,哦,他是我在机械厂的同事,今天来看我的。陈福民说,这么简单?张三勇说,也不是那么简单啦。在杨景国以前,我们两人死去活来恋爱过一场,差点就结婚了,结果,杨景国那个王八蛋把我们拆散了。得亏他死了,要不然我落这份上时,也饶不了他。瑶琴说,你瞎说什么呀。借你一把伞,赶紧回去吧。张三勇说,你还没告诉我,他是什么人。陈福民说,我才是这里的男主人,现在是我跟瑶琴死去活来地恋爱,没你什么事。张三勇当即就叫了起来,你又找了男人?那你三天两头去看杨景国干什么?瑶琴说,走走走,你赶紧走吧。
张三勇走后,陈福民坐在他曾经坐过的地方。茶几上还放着张三勇的烟。陈福民用着他拿出来的烟缸,也抽起了烟。抽得闷闷的,吐烟的时候像是在吐气。瑶琴说,不是看到烟就想呕吗?陈福民没说话。抽完一支烟,陈福民说,一个杨景国就够我受的了,这又冒出一个来。比杨景国资格还老。而且还是活的。这叫我怎么吃得消?他叫什么?瑶琴说,张三勇。陈福民说,他真的就是来看你的?怎么拿这里当自己家一样?瑶琴说,他就那么个德性,我能怎么办?陈福民说,他来干什么?瑶琴说,他跟他老婆离了,也许想找我恢复以前的关系。不过这不可能。陈福民说,为什么不可能。你们以前也好过。轻车熟路,可能性太大了。瑶琴说,你希望这样?陈福民说,不关我的事。你要想跟他重归于好,我也是挡不住的。你一心想着杨景国,我挡住了吗?瑶琴说,张三勇跟杨景国是完全不同的。张三勇在我眼里只是一个混蛋而已。陈福民说,好女人最容易被混蛋勾走。瑶琴说,那你也算么?陈福民想了想,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完说,大概也算混蛋一个。说得瑶琴也笑了起来。
陈福民说,他说你三天两头到杨景国那里去?瑶琴说,哪里有三天两头。陈福民说,反正常去?瑶琴说,只是习惯了。有什么事就想去那里坐坐。陈福民说,去诉苦?去那里哭?去表达你的思念之情?瑶琴说,其实只不过到那里坐一会儿,心里就安了。陈福民说,不能不去?你不能总这样呀。瑶琴没有作声。陈福民说,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他已经死了。而你还活着。你们俩是无法沟通的。你应该把感情放在活着的人身上。瑶琴说,你也可以到你前妻的墓前去哭呀。这样我们就扯平了。陈福民说,你这是什么话?!再说我为什么要哭她?我对她早就没有眼泪了。我后来的眼泪都是为自己流的。
瑶琴努力让自己想起曾经躺倒在杨景国旁边的那个女人的样子,但她怎么都想不起来。她只记得她仰在那里,满面是血。只记得一个男人在嚎哭。其实瑶琴也知道,那时她自己全部的心思都扑在杨景国身上,她在听杨景国最后的声音,在看杨景国最后的微笑。她并没有太留意与他同时摔倒的女人。那女人在她的印象里只有一个轮廓。她被撞惨了。她即将成为植物人了。她开始折磨爱过她也被她爱过的人了。于是她就被那个哭她的男人恨之入骨。
陈福民说,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以后你不要再去了,否则……瑶琴说,否则又怎么样?陈福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我想我会……把他的墓给平了。瑶琴吓了一跳。瑶琴说,你疯了。陈福民说,那你就别让我疯掉呀。你不去,我就不会去。
连着两个晚上,瑶琴都梦到杨景国。他站在一个陷下去的土坑里,耸着肩望着她,一副吊死鬼的样子。瑶琴惊道,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杨景国愁眉苦脸着,什么也不说。瑶琴每每在这时醒来。瑶琴想,难道杨景国的墓真被挖了。
第三天,瑶琴一大早便请了假。瑶琴紧紧张张赶到东郊的松山上。瑶琴想,如果陈福民真的平了杨景国的墓那该怎么办?陈福民真敢做这样的龌龊事么?他要真做了,我应该怎么办?我要杀了他么?瑶琴想时,就有一种悲愤的感觉。山上一片安静,杂木上的露珠还没落尽。杨景国的墓跟以前一样,也是静静的。瑶琴绕着杨景国的墓走了一圈。然后呆站了片刻,她没有烧香,只是低声说了一句,以后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我以后恐怕会很难来了:然后就下山了。她有些落寞,走时一步三回头,仿佛自己一去不返。
这天瑶琴主动告诉陈福民,说她去了杨景国的墓地。她去作了一个了断。她告诉杨景国,以后她不会去看他了,让他自己照顾自己。她说时,不知道什么缘故,眼泪一直往外涌。她努力克制着泪水,可是它们还是流了下采。陈福民有些不忍,搂她到胸口。瑶琴贴在陈福民的胸口上,感觉着他的温暖。这毕竟是与杨景国不同的温暖呵。她的哭声更猛了。陈福民长叹了一口气说,结婚吧,管你爱不爱我,我们结婚吧。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瑶琴想想,有时作一个决定也很简单。虽然它并不是你最想要的。可是一个人如果总是能得到他最想要的东西,那么这个人必须是一个怎样幸运的人呢?
新容听说瑶琴要结婚了,连忙跑过来。新容说,听到这个消息,张三勇气得半死,一口气喝了一斤一桩事,又何乐不为。
瑶琴每天下了班,都去商场打转。看到合适的东西,她就买回来。瑶琴的妈说瑶琴结婚不容易,给了瑶琴三万块钱,叫她把家里的旧东西都换新,并且买东西无论如何要按自己的心意去买,买好的。瑶琴把这话告诉陈福民时,陈福民说,还是实际一点吧。我们又不需要赶时髦。瑶琴说,那彩电和冰箱,就由你出钱买,好不好?陈福民说,喂,最贵的东西都让我来买呀。那我就把我家的搬过来好了。瑶琴说,歇着吧,我才不用你老婆用过的哩。我买就是了。陈福民说,你买就你买。你妈给的三万块钱,我看也足够我们买的了。瑶琴没作声。陈福民说,你没生气吧?你要是生气了,那就我来买。瑶琴说,我没生气。
瑶琴说完想,我生什么气。新容都跟我说了。我当是跟杨景国结婚哩。又不是跟你结婚,你买不买才不关我的事哩。
于是瑶琴再也懒得跟陈福民说谁买什么和不买什么了。她全部都一手包办下来。忙着忙着,瑶琴就忙得亢奋起来。十年来的抑郁都被这忙所驱除。瑶琴的脸上泛着红光。走进宿舍时,常有熟人笑道,瑶琴,看了你就晓得,人还是要结婚呀。你看这些日子你越来越漂亮。瑶琴便笑。熟人又说,真的好久没有看你这样笑过了。开心得就像你跟杨景国在一起时一模一样。
周末的时候,陈福民也过来帮忙。
瑶琴的屋子全部换了新的墙纸。墙纸泛着一点淡米色。瑶琴说,当初我和杨景国两个人去看墙纸时,一眼就看中了这种样式的。窗帘很厚重,是黄底印花的。瑶琴说,杨景国说这款窗帘配我们的墙纸特别谐调,我比了一下,果然是这样。顶上的吊灯也换了。古色古香的一款。瑶琴说,我先看中的是一款很洋气的,可是杨景国特别喜欢这样的。我左看右看,觉得还是他的眼光比我高。床罩是上海货。杨景国特别喜欢上海的东西。他什么东西都喜欢买上海的。他说上海人精细,做东西讲究,不像广东人,光讲时髦,不注意做工。
陈福民本来看到新房布置得很像一回事,也满高兴的。可是瑶琴左一口杨景国,右一口杨景国,说得那么如意自然,心里一下子就阴暗了下来。陈福民终于忍不住打断瑶琴的话。陈福民说,喂,你是不是以为你跟杨景国结婚?
瑶琴吓了一跳,她这才突然意识到,她已经把心里的内容在不经意间流露了出来。
这天,陈福民连晚饭都没有吃,就走了。一连几天,陈福民都没有露面,也没有打电话过来。瑶琴想,难道就这样了?
想过,瑶琴就给陈福民打了一个电话。瑶琴说,你要怎么样?陈福民说,没什么呀,我只是在想事。瑶琴说,想什么?结婚还是不结婚吗?陈福民说,怎么会?我当然要跟你结婚。我都说过了,不管你爱不爱我,我都要跟你结婚。瑶琴说,那你还想什么?陈福民说,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忘记不了杨景国,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瑶琴说,那你就不要想了。陈福民说,我不想不行。因为他挡了我的幸福。瑶琴说,那我就告诉你,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陈福民说,是吗?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不服气哩。瑶琴说,服不服气也就这么回事。他都死了,你又何必在意?陈福民说,我不明白的就是,他都死十年了,还让我这么不舒服。张三勇还活着,可你看我有没有半点介意他?瑶琴说,你有毛病呀!瑶琴说完,挂掉了电话。
晚上,瑶琴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呆想。世界上的事让人不明白的多着哩,你还能每一件都弄清?想着一个死去的人难道不比想着一个活着的人要好些么?
结婚没有打算挑选吉日。结婚的日子是瑶琴和陈福民两人商定的。学校暑假开始那天,他们就举办婚礼,然后出门旅行去。这一次他们计划去云南。听人说,那边的风景特别好。可以看到草原和雪山。陈福民说,去把灵魂洗一洗,洗干净好过一种全新的日子。陈福民总能说出很漂亮的话,这是杨景国说不出来的。杨景国总能做出很漂亮的事,却没见陈福民做出什么。瑶琴心里永远这么着比较他们两人。
婚期不远了,陈福民却突然就忙了起来。有时一连几天都没空到瑶琴这边来。偶尔他会打个电话。电话里说些奇怪的事。有一回,陈福民打电话说他正在茶馆里,然后叫瑶琴猜他和谁在一起喝茶。瑶琴当然猜不出来。陈福民就说是和张三勇。瑶琴怎么也想不通,陈福民怎么会跟张三勇坐在一起喝茶。又一回,陈福民打来电话,告诉瑶琴他在与吴望远聊天。瑶琴只觉得吴望远这个名字很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什么人。好多天后,才记起,杨景国有个大学同学就叫吴望远。还有一回,陈福民说他在乡下。乡下正刮着风。陈福民让瑶琴通过电话听那里的风声,然后说,你能闻出这风里的气息吗?
瑶琴闹不懂他在做什么。瑶琴想,管你做什么,不管我的事。星期六的时候,陈福民来了。
手上拎了只鸡,还拿了一根擀面棍。瑶琴说,太阳从西边升起了,怎么想起来买鸡呢?陈福民说,讨好老婆呀。瑶琴说,怎么这么粗一根擀面棍?陈福民说,是学校看门老头儿送给我的。说这木头沉实,擀饺子擀面条都特别衬手。那老头是东北人。瑶琴说,这擀面棍真打得死人哩。陈福民说,居家过日子,这东西特实在。
瑶琴和陈福民说好星期天一起去照婚纱照。瑶琴的妈要瑶琴无沦如何都要去买一套婚纱。瑶琴觉得人一辈子就穿这么一回,照相时借一下就行。而婚礼穿件旗袍就好了。瑶琴的妈说,就因为人生只穿一回,难道你还要穿件无数人都穿过的脏兮兮的婚纱?瑶琴一想也是。没准陈福民老婆十年前也穿过的。想过,她就约着新容一起上了街。跑了好几家婚纱店,挑来挑去,总算挑了件满意的,新容说,酷毙了。还说现在年轻人都是这样用形容词。但陈福民却不是那么高兴:陈福民说,我真不晓得你只赚这么几个钱,却能拿钱不当钱。瑶琴说,我又没让你买,这是我妈给的钱呀。陈福民说,就算是你妈给的钱,也应该省着用。老话说,好钢用在刀刃上呀。瑶琴说,结婚不是刀刃,什么事是刀刃?陈福民说,比方哪天生病呀什么的,你又没有公费医疗。瑶琴说,你可真会说话。陈福民说,我的话都跟那擀面棍一样,实在得很。
照相的费用要一千块。价格贵得令瑶琴和陈福民都感到意外。瑶琴说,还照不照?陈福民说,看你的意思。瑶琴说,我没带够钱。陈福民说,我也没带够。瑶琴心想到现在为止,我几乎就没花过你的钱哩。想过心里就有些不悦。瑶琴说,那就算了吧。陈福民说,是你说算了的,到时候不要怪我。瑶琴说,我什么时候说要怪你的?
本来两个人准备照完相后,去看一场电影。瑶琴一下子没有了情绪。瑶琴揶揄道,看一场电影两个人要花五十块钱,还是省了吧,以后可以用来看病。陈福民说,这个钱我来出好不好?免得你觉得我这个人小气。瑶琴说,我看还是算了吧。小气又不是什么大毛病。
于是两个人白出门一趟,什么事也没干就回了。星期天的气氛因为这趟白出门的经历一下子阴郁起来。瑶琴回采便往床上一躺。天花板上立即浮出杨景国的脸庞。杨景国忧郁地望着瑶琴。杨景国对瑶琴说,你什么都不用管,你只管当你的新娘子,所有的事都交给我。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我是你的奴隶也是你的管家。杨景国当年跟瑶琴说话的样子历历在目。
陈福民开始在厨房做饭。陈福民大声说,结婚时肯定会很累,婚前要好好补一补。今天我做辣子鸡和肉末蛋羹给你吃。这只鸡是真正的土鸡,比肉鸡贵多了。是我特意买给你的。
瑶琴没作声,她坐了起来。她新买的婚纱还放在包里。瑶琴想,婚纱照不拍也好:如果是杨景国,那就是再贵她也是要拍的。只是可惜了这套婚纱,如果结婚那天不穿的话,那就根本没机会穿它了。瑶琴在想,结婚那天到底穿婚纱还是穿旗袍呢?想了半天,她还是决定穿旗袍更好。因为她已经不再年轻。她的脸上有了皱纹。这婚纱就给自己作纪念好了。因为它的存在,自己会明白自己是一个已经结了婚的人。
这样想着,瑶琴便将婚纱从包里拿了出来。她打开箱子,想把婚纱放进去。打开箱盖,瑶琴一眼看到的就是杨景国的相片。包裹着照相框的羊毛衫不知道怎么松开了。杨景国的脸便露在了外面。他的目光依然忧郁,透过他黑框的眼镜和镜框的玻璃注视着瑶琴。瑶琴用手指在他的脸上抚了一下。瑶琴低语道,你没事吧?然后她把杨景国的相片放在了婚纱上。瑶琴想,对呀,我的婚纱就给你穿好了。一辈子穿在你的身上,你就会知道,你已经跟我结婚了。
瑶琴因了这个想法,心情变得愉快起来。但是在她的身后响了一个声音,细细的,却也是严厉的:你在干什么?!这是陈福民。
瑶琴想关上箱子,但来不及了。陈福民有些气急败坏。陈福民说,为什么,你总让他出现在我们之间?为什么就不能让过去的事情永远过去呢?瑶琴说,我我我……陈福民说,你不要说了。我今天就要好好地告诉你杨景国到底是个什么人。瑶琴有些讶异,说什么意思?陈福民说,别以为你了解杨景国,我现在比你更清楚知道这个人的底细。你把他当宝贝当偶像一样珍惜着崇拜着,心里把他想象得完美无缺。其实他这个人狗屁不是。瑶琴说,你瞎说什么呀。陈福民说,我一句也没有瞎说。我要救你。我要告诉你杨景国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费了好多时间,找了许多认识他的人。我去过他的老家,我去过他的学校。我怕你不相信,每回都给你打过电话。现在就让我来告诉你,这个折磨了你十年的杨景国,这个让你十年来不得安宁的杨景国是个什么东西。
瑶琴有些紧张了。她并不想听这些。她只需要知道杨景国就是她心目中的那一个就够了。瑶琴说,我不要听,我不稀奇。
陈福民说,你怕了是不是?你怕我也要告诉你。杨景国的村里人说杨景国从小就阴得很。他曾经因为她五岁的妹妹吃了他的一口饭,而把她丢进水塘里想要淹死她。瑶琴说,没有的事!
陈福民说,他在学校偷校长家的油被抓住后,留校察看了一年。瑶琴声音大了一点,说,根本没有的事!
陈福民说,他后来跟他的弟弟同一个班,他的弟弟学习比他好得多,学校要培养他上北大。可是他家里在两兄弟中供一个人上大学。杨景国却不让他的弟弟,反而对他的父母说如果不让他上大学,他就跳河。他的弟弟只好放弃了高考,把机会让给了他。
瑶琴声音更大了,说,这是瞎编的。
陈福民说,他的心理阴暗,又自卑。想找女朋友,又怕。所以经常去女生宿舍偷窥女生洗澡,有一次还偷了女生的内衣内裤。因为这件事使他在他们系里臭名昭著。他在大学里每一年都补考。他的成绩在他们系里倒数第一。他在学校为什么找不到女朋友?因为在大家眼里,他差不多就是个流氓。
瑶琴叫了起来,你胡说!你无耻!
陈福民说,无耻的是杨景国。他到你们厂后,一眼就盯上了你,故意找你问路,把自己装成情深似海的样子,来勾引你。他的运气在于他新一轮坏事还没干时就死了,要不,真跟你结了婚,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来丢尽你的脸。
瑶琴跳了起来,她伸手打了陈福民一个嘴巴。瑶琴叫道,他死都死了,你为什么还要这么污辱他。陈福民说,因为他在这个家还没有死。他原先折磨你,现在又折磨我。我要让你清醒,要你看到你天天思念的那个完美无缺的爱人只不过是一个地道的下三滥而已!瑶琴哭了起来,瑶琴说,你以为我会相信吗?对于别人,他是流氓也好,是下三滥也好,是无耻之徒也好,那是别人的事。可是对于我来说,他就是一个完美的爱人。你再怎么污辱他,也不会动摇我对他的感情。陈福民气得拿瑶琴无奈。陈福民说,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呢?他不值得你这样。瑶琴依然哭着。瑶琴说,就算你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一个人,可是在我心里,他比你要值得多。
陈福民觉得自己都快气得背过气了。他没话可说。他觉得一个女人一旦愚钝了,就不可救药。陈福民说,我今天非要让你跟他彻底了断。我不要在这个家里见到这个人的任何东西。陈福民说着掀开箱子,抽出裹在婚纱里的杨景国照片,想都没想便朝地上猛然一砸。镜框立即碎了,陈福民抽出里面的相片,三两下就撕得粉碎。镜片的玻璃割破了他的手,血就滴在碎了的照片上。陈福民的动作太快了,瑶琴一时看得发呆。她觉得自己的心在那一瞬间也被砸得粉碎。而滴在碎照片上陈福民的血正是她自己的。
陈福民说,床罩是杨景国喜欢的是不是?明天换掉。窗帘是杨景国看中的是不是?明天也换。吊灯是杨景国选定的是不是,我现在就砸掉。还有墙纸,也要全部都换。凡是跟杨景国相关的任何东西,我都不要见到。我不要让这个人在我的家里有一丝气息。
瑶琴说,那我呢?我是杨景国的未婚妻。我跟他有过肌肤之亲。我还为他做过一次人工流产。你要怎么把我处置掉呢?陈福民也哭了起来。陈福民说,我爱你。我不想让这个人毁了我的幸福。我已经受不了了。瑶琴想,你以为我受得了么?瑶琴想着,走出了卧室。她走进了厨房。鸡已经剁好了。肉末也绞了一碗。鸡蛋打了,两个蛋黄圆圆的。瑶琴把蛋打碎,然后把肉末放了进去。炉子上烧着水,水已经开了。瑶琴关了炉火。她拿起刀,刀上有剁鸡时沾上的肉渍,油腻腻的。瑶琴放了下来。她往门外走时,看到了那根擀面杖。瑶琴一伸手,就把那根擀面仗拿在了手上。
屋里好安静。发过火的陈福民显然也明白他的发火对瑶琴来说无济于事。陈福民叹着气,弯着腰清理着地上的碎片。
瑶琴站在门口。瑶琴想,我不替杨景国出这口恶气么?我只有替杨景国出了这口气我才能跟他了断呵。瑶琴想着就举起了擀面棍。那一刻,瑶琴全身的力气都凝聚在两只手臂上。她朝着陈福民的背拄了过去。
陈福民知道瑶琴在门口,他想站起来跟瑶琴说这句话。他想说,你要是实在是忘不掉,那就不忘吧。让我慢慢来跟他斗。在他站起来的那一瞬,瑶琴的擀面仗已经挥了下去,正好砸在了他的头顶。陈福民脑子里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发出一声巨响倒在了地上。他的血再一次溶进了地板上的玻璃渣中。瑶琴呆掉了。躺在地上的陈福民满面鲜血,和躺在石头边满面鲜血的杨景国一模一样。
新容想尽办法,通过她的警察表哥,终于在看守所见到瑶琴的一面。新容哭着说,瑶琴呀,你怎么这么傻呢?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瑶琴面容苍白。瑶琴说,他怎么样?新容说,他现在成植物人了。在医院里。你怎么办呢?瑶琴说,帮我找个好律师,把我放出去,我要去伺候他。新容说,你这是何必呢?你怎么这样毁自己呢?瑶琴说,我要出去。不管花多少钱,你要想办法把我弄出去。
新容替瑶琴找了一个好律师。律师在法庭上陈述了瑶琴和杨景国的爱情故事。陈述了瑶琴十年来对杨景国无休无止的思念与爱。律师在讲这些时,瑶琴失声痛哭。那些往事在她的脑子里演绎着,然后渐渐地远去。律师说,我讲述这个故事,就是要告诉大家像瑶琴这样一个弱女子怎么会突然出手伤人。那正是因为伤者陈福民砸了她最心爱的人的照片。想想她十年来靠这张照片度过的每一天每一夜,大家就能理解当时她的激愤。正是因为伤者的过激行为,使她激愤得失去理智。从这个角度,她情由可原。希望法官能从轻处理。
法庭里有许多的听众。人们点着头。同情的砝码明显倾向着瑶琴。瑶琴的妈和瑶琴的爸都在哭。他们的身边的许多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们也纷纷掬一把眼泪。
判决终于下来了。瑶琴为过失伤人,判了三年,但也缓期三年。瑶琴出来后家都没回便赶去了医院。
病床上的陈福民头上包扎着白色的纱布。他两眼闭得紧紧,嘴角亦抿得紧紧。瑶琴说,我来了。我会伺候你的。如果你不醒,我要伺候你十年。如果你醒了,我就爱你十年:瑶琴说时,泪眼婆娑。她知道她的又一种人生来临了。
从那天开始,瑶琴的夜里不再梦见杨景国。从河对岸的水雾中会有人走出来,深情地凝望着她。瑶琴能很清晰地看到,这个人是陈福民。
东郊的松山上,杨景国的墓也没有人去清理了。杂木和野草都疯长着。
陈福民在一个很冷的日子里突然醒了过来。他醒来时看到瑶琴,仿佛想起了什么。陈福民说,了断。
瑶琴说,都了断了。
让一个写作者去讲述他为什么写作和他为什么这样去写,是一件很让人头大的事。最后只好用最简单的方式来做答,那就是喜欢写作和喜欢这样去写。其实这就跟喜欢一个人一样,是没什么更多的话想要说。
人一生面临着许多的选择。人在一瞬间会有许多的变化。人的情绪在突然的变化中左右着人的选择。这种选择不需要理由。不需要铺垫。不需要前提。不需要导师。人活在这个世上,既是受着万般拘束,却也常常随心所欲。随心所欲之时,常常不被旁人所了解。其实一个人的内心,是没有外人真知道的。再亲的人,交流再多的人,也都只知一点皮毛,要想真知一个人的内心,简直是件不可能的事。写作者在写入时,更多的是一种猜测、推断以及假想。在这样的一种猜测、推断和假想中,写作者尝试走入人心。走得多深多远,则全看笔力了。
我不想对这篇小说做什么诠释。我只是按照自己的喜欢去写。没什么更多的理由,也没什么特别需要的说明。而且依照我惯有的想法:我也不介意别人怎么去读。阅读是世上最自由的事。每一个人都会循着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情感经验去读作品。一千个人会有一千种读法。深刻者有深刻者的读法。浅薄者有浅薄者的读法。两类人得到的感受或许是南辕北辙。可以,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我的作品,只是按我自己的内心需要去写。我写了,我完成了,我就感到了满足。
选自《小说月报·第11届百花奖获奖作品集》 本作品获小说月报第十一届百花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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