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礼拜对陆武桥来说无所谓,但对陆武桥的朋友王一川、白伟华、王继平来说很有意义。他们三人都在政府的局级机关工作且都是独当一面的小头目,平日工作简直太忙太忙了,哪有什么八小时不八小时?晚上不过十点还想回家?这个大礼拜是绝对要放松放松的。
三人一进门,陆武桥就让他们关掉了BP机。陆武桥当着他们的面关掉了自己的BP机,关掉了电话,关上了房门,打开了激光音响,室内的一切飘浮在轻柔的音乐声中。陆武桥准备的烟是红塔山和三五,他知道白伟华抽三五;准备的茶叶是上好的碧螺春;准备的麻将牌是骨质的,沉甸甸手感极好;还准备了几盒有点颜色但不太过分的录相带。
最好的还有陆武桥早已离婚,这二十平米有地板的高空间的从前的英租界的老房子完全是男人的天地。只有这些已婚十年左右的男人才真正懂得,女人并不任何时候都必需。
陆武桥说:哥们,今天你们要暂时忘掉科长处长的身份,彻底放松,回到大家同学时候的少年时代。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啦。
王、白、王三人叫道:好!
王一川叫“好”的时候不当心挣出了一个响屁,大伙笑着又叫了一声好,说到底是处长,最能领会今天的放松精神。
在充满了男人那种粗俗的愉快的气氛中,麻将牌哗啦一声倾泄在麻将桌上。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怯怯地敲了两下。
陆武桥问:谁?
房外的人说:是我,邋遢。
陆武桥说:滚。
老板,门外的声音低三下四:老板,是是是急事。
陆武桥:邋遢,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今明两天谁都不要来找我吗?你下去给我一字一句告诉武丽,就说这两天皇帝老子下驾,餐馆里起火都不要来找我!
门外一丝动静也没有。陆武桥喝道:邋遢!门外立刻响起一串急急忙忙下楼的声音。
大家都笑起来,说:还是当老板威风啊,完全过的是旧社会的瘾。
陆武桥说:什么老板?值几斤几两?别人笑话我也就让他去,你们也来笑话我?
说笑着刚刚码好脾,窗户底下响起陆武丽清脆但冒着火气的叫声:大哥!陆武桥!
陆武桥说:别理她。
白伟华说:哪能不理她呢?我来我来。
白伟华起身到窗前,探出头去的时候下意识地捋了捋头发。陆武桥说:告诉她我死了。白伟华从二楼居高临下看见了陆武丽。陆武丽一身黑,紧身大开襟黑t恤,下面是黑色超短羊皮裙,一头黄发烫得波浪汹涌,嘴唇艳若桃花,一只红玛瑙坠子晃荡在雪白双乳的沟壑之间。
白伟华说:武丽,怎么不上来?上来吧。
陆武桥说:告诉她我死了!
陆武丽说:白科长,我大哥呢?真的有急事!
陆武丽朝白伟华举了举手里的汉字显示BP机,气急败坏地叫起来:陆武桥!妈死了!
陆武丽叫得嗓子变了调,接着“哇”地大哭起来。
王一川和王继平都来到窗口,叫道:武丽武丽,有事上来说,别着急。
陆武丽哽咽着抬脸说:王处长。王处长。两王答应了,吩咐白伟华下楼叫陆武丽上来。陆武桥一动不动坐在桌边,若无其事地抽烟,心里却是恼火极了。他想:怎么我不死啊!里里外外都是我撑着,我他妈算什么人?怎么没人肯说陆武桥死了啊!
白伟华扶着陆武丽的胳膊进来时,陆武丽抽抽搭搭将BP机拍在桌面上,让所有的人看里头显示的字:桥桥,妈死了,在同济急诊室抢救,快快来!掌珠。
掌珠是陆掌殊,陆武桥的姐姐。陆武桥一把握住BP机站了起来。他原以为打call机的是他那无事生非的爹呢。
王一川王继平白伟华都说:武桥,你快赶到医院去吧。
王一川已经在找他的领带。陆武桥抢步过去把王一川的领带又扔回床上。陆武桥说:我姐肯定急糊涂了,人死了还抢救什么?人是肯定没死的,我也立刻就赶去。但有一条:你们不要走!今天你们谁走谁就是看不起我!
白伟华说:下回吧下回吧下回再聚也一样。
陆武桥说:别!陆武桥说:人生有几次下回?这次能凑一桌,轻松一番不知道是多少年修来的缘分。还是那句话,谁走谁就是不给我陆武桥面子!我呢,去看看我妈;你们呢,玩你们的。听音乐,看录相,抽烟,喝茶,打麻将,随便玩。一天三餐带夜宵,我早准备好了,到时候下面餐厅会送上来的。我没搞大肉大鱼,知道那东西你们见了就怕,搞的是清淡可口的时令小菜,酸甜苦辣,保证吃得开胃吃得舒服吃了不长胖。麻将缺只角,不要紧,马上上来一只角,湖北大学李老师,大知识分子,和你们档次更般配,牌也玩得好。武丽呢在下面当坐堂老板,大礼拜,生意多,没坐堂的不行,各位多包涵,有事就随时叫她。
陆武桥对陆武丽说:丽丽,记住,生意再忙也要当好这里的后勤。那些人吃饭给钱,人走茶凉,关哥什么事?不过为了糊口罢了。这三位可是哥小时候撒尿和泥巴的朋友,没有他们的友谊,哥活着白活。懂了?
陆武丽频频点头:恩,懂了。
陆武丽很乖的模样。陆武丽转向王一川等三人,乖巧地一笑,说:别走了,给我一个机会在我大哥面前表现一下,好让他给我涨工资。
三个人都笑了,坐了下来。白伟华说:好,今天我们就绅士一次,帮帮小姐。如果回头我们一致认为武丽工作得不错,武桥,你可一定要给她涨工资。
陆武桥说:一定。大丈夫一言出口,驷马难追。
陆武丽对王一川王继平白伟华一人道了一声谢。她每弯腰一次就闪现一次乳壕。
陆武桥在拿他的摩托车钥匙和头盔,装出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
湖北大学李老师住在一楼。二十平米大的房间用五夹板拦腰一隔,也就成了两间。儿子大了儿子住一间,他们夫妻住一间,厨房设在外面的楼梯下面,书房和卧室合二为一,起了床往前一趴就可以在书桌上做学问。实事求是地说,这条件在中国的大城市里真不能算差。日子一长,习惯成了自然,后来湖北大学两次分给李老师两室一厅单元房他都没要。
作为一个大学教师,一个知识分子竟不愿意居住校园环境,李老师自己都觉得有点心虚:他感到有必要对同事们解释一番。在进行解释之前,李老师首先问老婆:尤汉荣,你到底愿意不愿意住到武昌我们学校?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他老婆干脆利落地回答。在回答了李老师之后,他老婆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梢,说:难道你愿意?
他老婆尤汉荣尽管是个工人,可智商显然高于他。尤汉荣不依不饶地接着说:李老师,其实你不用问我也可以在你们学校放风,就是因为我不同意住那边。凡你脸面上过不去的事情尽可以往我身上推,反正我是个工人,反正现在工人在社会最底层,虱子多了不痒。你嘛,认为什么说法放在自己身上有光彩就怎么说好了。任你在外面一张嘴巴再能干,实质上还是和我一样住惯了洞庭里的地板房,吃惯了滋美和冠生园的新鲜点心,坐惯了十分方便的公共汽车,和我一样吃喝撒拉,吃相还不如我斯文,得,就行了。
李老师哑口无言。李老师毕竟还是个凡人,有拘于凡俗的局限,没法正视自己的灵魂深处,果真在学校对同事们说:我老婆住惯了汉口,上班方便,生活也方便,加上孩子上学的问题,没办法,只好依她,牺牲我自己了。
李老师给人造成了一种印象:由于有个粗俗的老婆而导致他长期沦陷在汉口小市民的生活环境之中。那么,李老师自己对自己又如何解释自己现行的生活方式呢?
李老师这个人是个自认为很深刻很高尚的人,如果他找不到凌驾于这种世俗生活之上的精神生活,很难想象他会正常地吃饭和排泄。也许他会精神分裂也许会闹离婚,总之尤汉荣一直有这种担心,也曾悄悄对陆武桥倾吐过。
尤汉荣的话很简洁很有穿透力,她说:我们老李人不错,他只有一个毛病,这就是需要找到崇高的借口才能进行实际生活。
尤汉荣对陆武桥交心谈心是希望陆武桥作为邻居能够善待自己的丈夫。尤汉荣说:要说些那个一些的好话他听。那个,明白了吗?
陆武桥说:明白。无非是酸一些的。
尤汉荣说:对了。
其实,尤汉荣的担心根据不足。李老师到底是有知识的人,许多书不是白读的。关于自己现行的生活方式,李老师早巳形成两种解释。一种是彻底否定洞庭里十六号的生活是汉口小市民之生活。从历史上来看,洞庭里十六号的原始主人是洋行高级职员,继而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工人阶级,是陆武桥的父亲陆尼古,一个江岸机务段的铁路工人及其师兄师弟们,现在是陆武桥。陆武桥原本也是工人,变压器厂的车间主任,留职停薪承包居委会的餐馆是这五六年的事。即便不再是工人做了老板也不能因此定性为小市民,像他们这些人现在应当称为历史的弄潮儿。洞庭里十六号除了一个大学教师之外,其它五户人家全是工人或出身于工人。工人阶级是中国的先锋阶级和领导阶级,陆尼古就是一个典型的以天下为己任的慷慨激昂的工人。
于是,李老师认为完全可以为洞庭里十六号人们的生活属性重新定性。
前几年,国家曾一度提出知识分子也是工人阶级的一员,李老师非常兴奋,他跃跃欲试地写了许多文章,投稿报社,论证自己住在洞庭里十六号正是适得其所,不知为什么终于没看到文章见诸报端。
既然某一种观点覆盖不了社会,李老师便建立了第二种解释。他把自己在洞庭里十六号的所有生活不当做真实的生活,而当做自己对生活的体验。
李老师就是这么看的,如果说他津津乐道地住在拥挤破败的洞庭里十六号,在这里吃饭拉屎和老婆睡觉,在这里看书写字与邻居议论物价飞涨,那么他无疑是个委琐的庸人;如果他大大睁着高于生活的纯精神世界的一只眼睛,尽管他的实际生活较之前面并无二致,那么他无疑就不再是委琐的庸人了。事实上李老师正是在体验生活收集素材,他自己装订了一个巴掌大小但却很厚的笔记本,无时无刻不带在身边,随时记录武汉民间生动的语言,准备撰写一部关于武汉方言的长篇巨著。
由于有了高级的精神生活,李老师的内心获得了平衡。他安心安意地居住在洞庭里十六号,既学跳舞也学打牌,既敢喝高度白酒也敢唱它一嗓子卡拉OK,既愤世嫉俗也同流合污,比如不时接受陆武桥的邀请,去参加一些公款吃喝的饭局。李老师明知陆武桥这小子是利用他,把他当陪客,用他大学教师的地位往自己脸上贴金,但李老师又想:我不去我怎么深入了解社会生活及流行语言?怎么会认识海参和鱿鱼鱼?鱼翅和燕窝?李老师从世俗的场面上应酬回来之后必定有个思索问题的阶段。这阶段他噙着牙签,双腿翘在书桌上,神态十分冷峻和傲然,他的思绪穿行在人类的进步,哲学与生活的关系,中国吃文化的美学品格和精神深度以及形而上内涵等重大的问题上。这种思索使李老师拥有了博大而洁净的胸怀,他感到自己对这世上的芸芸众生有一种深刻的怜悯和痛心,尤其对陆武桥。如果恰巧这个时候陆武桥精神抖擞地经过他家窗前,他就会鄙视地低沉地说:不就是为了几个臭钱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除此之外,小子,你还有什么?
这位李老师正是陆武桥要请上楼为自己的贵客凑角的那位李老师。
陆武桥下楼下到拐弯处就闻到了由底下冲上来的浓烈的鱼腥味,他知道这又是李老师尤汉荣两口子在挤小鱼。菜市场时不时有缺钱花的乡下老汉卖一堆河沟里撮起来的小鱼,这种鱼小得没办法动刀剪,只好一条条用手工挤出肚肠。一种人买几毛钱的小鱼是作猫食用的,李老师家却是人吃。如在往日,陆武桥就会赶紧退回家,让他们挤完小鱼再出门陆武桥实在不愿意领教李老师在诸如挤小鱼之类的琐事上的宏论。但今天不行,今天他事情紧急,没有退路。
陆武桥一边下楼一边打招呼:李老师,挤小鱼啊。
尤汉荣抢着打招道:挤小鱼。刚才武丽哭叫什么你妈死了,这丫头又犯倔脾气了?
陆武桥说:不是,我妈恐怕真出了点毛病,掌珠打来Call机。我正为这事要求嫂子和李老师帮点忙呢。
尤汉荣一听赶紧抓过抹布擦手,说:是不是去医院?
陆武桥说:嫂子你别急,没你的事,你挤小鱼挤小鱼,一边挤一边听我说。
李老师说:武桥啊,一日一个挤小鱼,生怕别人听不到吧?
李老师根本不给时间陆武桥回答,紧接着说:是的我的确在挤小鱼,准备用油炸酥了吃。你可能只看到了这种鱼很便宜,便把便宜与贫穷联系在一起了,你却没想到小鱼大鱼本质上都一样,都含有丰富的蛋白质,而且有人偏爱吃油炸小酥鱼,比如这位尤汉荣同志,即便你让她当了女王她还喜欢买小鱼挤小鱼的。
陆武桥用头盔击了一下被烟熏得漆黑的楼梯扶手,说:我操!
尤汉荣暗中踹了李老师一脚,李老师哈哈笑起来,李老师说:我说了什么?我没说什么嘛我只是由此引申一个道理,与武桥探讨探讨。武桥不会介意的,是不是?
倒是。陆武桥说:我一点不介意。
尤汉荣飞快递给陆武桥一个眼神,陆武桥接受了这女人替丈夫表达出的歉意,也用眼睛飞快地笑了一笑。尤汉荣虽年已四十五却风韵不减,可想而知年轻的时候肯定如花似玉。这么一个秀外慧中的女人怎么能够忍受李老师这种夹生不熟的知识分子的?俗话说得真不错:好汉无好妻,癞蛤蟆娶仙女。人生有什么道理可讲呵!陆武桥心中暗自感叹着,嘴上却一点不耽搁地讲了请李老师上楼凑角的事。
李老师说:哎呀今天我忙了,一篇论文人家等着翻译成英、法两种文字、要到联合国宣读,我这儿还只写了一半呢。
陆武桥又和尤汉荣交换了一个眼神。如果不是因为尤汉荣这个女人心明眼亮通情达理,陆武桥凑角或者陪饭局哪会找李老师,受他这种装腔作势的酸臭气?天涯何处无芳草?只不过有个通达的女人在李老师身后,陆武桥懂得比找一个背后赘着傻婆娘的通达的男人要强得多。况且李老师好歹身份不俗,上了场面倒也会玩会喝会讲几段男人的荤故事,进入了状态与大多数人没什么两样。再说了,捎上李老师也出于一部分怜香惜玉的心理,李老师得些实惠,尤汉荣的负担也就轻多了。
李老师嚷忙陆武桥没急着接话,递了一根香烟过去,送火点燃了,这边说:李老师你别给我说什么论文不论文,我们没文化,不过你忙我知道,楼上楼下住了几十年,还不知道你忙。今天我是来请求帮助的。你曾讲过人家美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富于人道主义精神,一般都问别人:你需要帮助吗?需要就别客气,说Yes。不需要就直截了当说No,我现在已经对你说了Yes了。
尤汉荣忍不住笑出了声,说:行,我替李老师马上上楼帮助你。
李老师说:可是,但是,这个这个……
陆武桥掏出一叠钞票放在灶台上:这是一千块钱,输了是我的,赢了是你的。输多了我高兴,输少了我也高兴。就这样吧,拜托!
李老师说:钱倒是小事,会不会有人来抓呀?
陆武桥说:你一千个放心。在武汉市,只有他们抓别人没有别人抓他们的。再说了,杀杀家麻雀属正常娱乐范围。
李老师望望尤汉荣,说:这么说恭敬不如从命了?好罢我就再牺牲一天时间。
尤汉荣催陆武桥:快去医院吧。
陆武桥骑上摩托,没出里弄就看见妹妹陆武丽在马路对面的餐厅门口坐着,六神无主的样子傻瞧着大街。
陆武桥把陆武丽带进餐厅的库房,摇了摇她的脑袋,说:妈不一定死了,你知道不知道啊!打起精神来,像个小老板的样子。
陆武丽说:我知道妈不一定死了。可是你一不在,我就没精神。
陆武桥阴沉着脸,剜了陆武丽一眼,扔过一条油渍麻花的围裙让她穿上。围裙穿上之后陆武丽的酥胸不见了,活像个伙计。
陆武桥说:这两天都不准脱掉围裙。去烤羊肉串。楼上的饭莱让邋遢送上去。如果他们叫你,你就去一下,就这样叉着两只沾满了孜然的巴掌,说:羊肉串生意真好,羊肉串还是田螺串?
陆武丽定定地盯着陆武桥。陆武桥说听大哥的话好吗?陆武丽的眼泪一骨碌滚了出来,说:好。
同济医院急诊室门口新修的花坛上一般不准坐人,但此刻坐了人。
退休于著名的江岸车辆厂的老工人陆尼古大模大样地坐在花坛上。几个老人其中包括戴着红袖章管理花坛的老人,也都坐在陆尼古身边,全神贯注地听他谈天说地。医院外喧闹的解放大道和医院内痛苦深重的呻吟哭叫好像不与他们生存在同一空间。
陆尼古精瘦,白发,黄脸,中气十足。在等候大儿子陆武桥的一个多小时里,他已经向老人们回顾了江岸车辆厂的历史和“二七”大罢工的概况。他从张之洞、李鸿章的洋务运动讲到京汉铁路的诞生,从江岸机厂讲到江岸铁路地区的形成以及共产党人包惠僧、项英、施洋在这里搞的地下活动,从京汉铁路总工会的成立讲到林样谦之死。中国工人阶级就是由此走上世界政治舞台的,当年共产国际还发表了支持和赞扬的宣言。
陆尼古沉浸在国家主人翁的自豪和骄傲之情中。有老人问:“二七”那天的情景和《红灯记》里李奶奶说的一样吗?
陆尼古说:《红灯记》?那是戏。实际上更惨,死了40多人,伤了几百人,抓了40多人,还吓跑了千把人,吴佩孚,那个狗日的军阀,真下得了手哇!端着机枪,哒哒地扫射……
陆尼古说到这里感觉不对劲,他侧头一看,陆武桥站在一边瞪着他。他顿时泄了气。他赶紧对老人们补充说他是在“二七”惨案发生后十年出生的,但是他的父亲和叔叔都亲自经历了大罢工和一万多工人的大游行。为了保持自尊,已经无心再讲的陆尼古最后强调了一句:我完全好像身临其境,我现在都还记得当年的口号——为自由而战,为人权而战。
老人们却不介意陆尼古是在什么时候出生的,他们说:这口号多好!
陆武桥始终不表态。陆尼古梗起脖子吼道:别把眼睛瞪得像个牛卵子盯着我!
陆武桥说:敢情我妈没事?
陆武桥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忙?
陆武桥说:走吧!干干地过嘴巴陋,现在什么世道了!
汉口古田路有一大片工人阶层的住宅区,叫做简易宿舍。所有经过该区的电车公共汽车在这里都设有一站,站牌上就写着“简易宿舍”。武汉市自五十年代末期开始绘制的市区地图,就有简易宿舍这个地名。尽管简易宿舍比较简易,作为天花板的预制板裸露在外,等等,但简易宿舍的社会地位算是很高的了,这一点显而易见,勿庸置疑,地图不仅仅是给全中国人民看的,外宾一样也看。
再说,像这一大片整齐划一的楼房确实能够体现出中国工人阶级高度的组织性、纪律性和坚决性。不管历史发展到九十年代的今天别人拿什么眼光来看待简易宿舍,也不管有多少住户千方百计地搬离简易宿舍,陆尼古吴桂芬夫妇对这里是有着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的。他们喜欢这里。他们喜欢住宅区里弥漫的机油味柴油味和汽油味,喜欢下班时候鱼群一般游进住宅区的老中青工人;青工们经常是下班后冲了澡回来的,姑娘们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小伙子们神采奕奕,老工人仍穿着他们喜爱的蓝色帆布工装和大头鞋。所有的人从同样的房间里出门,奔向工厂的机器,然后忽喇喇一块儿下班回到同样的楼房里,这其中有一般子团结的力量叫人激动和信赖。
陆尼古吴桂芬夫妇已经对他们的四个孩子,尤其是对长子陆武桥再三申明,他们将乐意死在这里。除了陆武丽之外,陆家一家五日人终于聚齐坐在简易宿舍三楼,一间被炊烟熏黑了的房子里了。
吴桂芬半卧在床上,身后靠着大女儿陆掌珠。谁也没有撒谎,今天吴桂芬的确闭过气了几分钟。一到仲秋,吴桂芬的枯叶性哮喘就要发作。本来哮喘也不致于那么厉害,主要是吴桂芬的肺不行了。她十二岁进武汉裕华纺纱厂,做过择花,弹花,挡车等工种一直做到五十岁才退休,在漫长的三十八年里,棉花纤维完全浸润了她的双肺。近年来年岁逼人,吴桂芬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今天主要是听了陆掌珠哭诉她丈夫要抛弃她的事,吴桂芬气忿不过,咳喘得一口气接不上来,死过去了小半会儿。不过及时地送到医院挂了一瓶吊针,人也就恢复过来了。
事实上当陆尼古和陆掌珠抬她下楼的时候她就苏醒了,在苏醒的那一刻她认为这个家无论如何要开个会了。吴桂芬知道现在要想召回大儿子,除非自己有生命之虞。所以她让大女儿赶快去打Call机。她命令大女儿说:要桥桥赶快来医院,就说我死了!
陆掌珠觉得这么说不合适,她迟迟疑疑地说:妈。
吴桂芬掐了她大女儿一把,说:你要不这么说我就真死给你们看!桥桥不回来,谁能管你的事?你吃多了糊米酒蒙了心了!
糊米酒是武汉市历史悠久家喻户晓老少咸宜的一种甜食,由精细的糯米粉和醪糟做成的糊汤,晶莹濡滑,上面撒着几粒糖桂花。因为价廉物美,它成为了大众食品。
陆尼古今天是无辜的。他并没有一定要召回陆武桥的意思。他对吴佳芬说:人家是老板,人家生意忙,叫他做什么?掌珠的事我们商量就行了。现在离婚算什么大事?报纸上说现在北京人在街上见面了不再问吃了没有,而是问离了没有。
放他妈臭屁!吴桂芬说:写这种事的肯定是流氓小报,党报写了没有?人民日报长江日报写了没有?桥桥不管掌珠,我们商量能行?你行?你搞得过刘板眼?反正我是不行的。我有自知之明,一个工人大老粗,又没钱又没权现在在哪儿吃得开叫得响?老头子,放清醒一点,不是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了!
陆尼古犟着说:刘板眼还不是个工人。尽管当了个小科长,也没转干还不是工人,十几年都撅着屁股翻砂,工人味还跑得掉?
在去医院途中的争论几乎使吴接芬再度昏厥。陆尼古怎么如此不开窍!居然还拿转干不转干来衡量一个人的深浅。刘板眼之所以被取绰号板眼,就是因为他有能耐有本事,心眼活眼头亮嘴巴甜啊!他的命好,根子落在了国家大型钢铁企业。一搞改革开放,他就承包了工厂附属企业又参加竞选受聘担任了供销业务科科长。他家里的罐装青岛啤酒喝不完,微波炉都有四只多得没办法用,小轿车换代了两次。刘板眼他这是什么意义上的工人啊!他那架式,如日中天,老工人管得住他?吴桂芬毫不动摇地吩咐:就说我死了!让桥桥来!
无辜的陆尼古坦然地面对着大儿子陆武桥,剥着带壳的花生喝小黄鹤楼酒。酒水喂得滋儿滋儿响,花生也剥得咔嚓咔嚓响,房间里的人一时间都无话,都呆呆听着这声音。
近年来陆尼古和吴桂芬在对待儿女的问题上发生了原则性的分歧,陆尼古认为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爱怎么着怎么着,自己拿点退休工资,喝点革命小酒,打点居委会组织的麻将,交点老工人朋友,如此安度晚年就行了。而吴桂芬认为全家一条心,黄土变成金。认为幸福不会从天降。要想陆家人人过得好,必须父母护儿女,儿女敬父母,大家拧成一股绳。
寂静中鸽子飞回来了,在阳台上咕咕地叫。陆建设拿一只掉了漆的搪瓷碗装了半碗玉米粒去喂鸽子,陆武桥说:我来。
陆武桥推开阳台门,鸽群扑扑地飞了起来。陆武桥楞了下,他不相信家里的鸽子会生疏他。鸽子包括这用角铁钢筋焊成的鸽子笼都是当年他亲手抱来亲手做成的,结婚后他把它们都移交给了弟弟陆建设。当年的青工少年郎有一只钟爱的鸽子叫点点,点点带着鸽哨在武汉的上空飞呵飞呵,它寄托了少年郎的多少痴情和幻想。喂完鸽子,陆武桥将那只印有“江岸车辆厂第三食堂”的搪瓷碗哐啷扔在装玉米的塑料桶里。陆建设阴阳怪气地笑起来,用摹仿崔健的嗓音喝道:啊朋友怎能忘记过去的好时光……
吴桂芬用力拍了拍床沿,说:嚎丧啊小工贼!
陆建设的歌声顿时转变为无声的但节奏感极强的摇晃。吴桂芬望着陆武桥,目光灼灼,说:给一句话吧,你到底管不管掌珠的事还有建设的事?
陆武桥笑笑,说:妈说让我管我敢说不吗?
气氛缓和过来之后,陆武桥去上厕所。他把自己关在厕所里静静坐了一会儿。他惦记着自己那边的三个贵客和餐厅的情况,惦记着生得太漂亮的妹妹陆武丽,还惦记着几笔别的生意,还惦记着前妻身边的女儿陆苇。他想他如果熬到敢说不的那一天就好了。要说四十周岁的陆武桥还有什么不切实际的理想的话,这就是。
在富有革命斗争经验的老纺织女工吴桂芬的主持下,家庭会议开得和工厂的会议一样正规,郑重和有程序。
程序是先易后难。先讨论陆建设的问题。陆建设一九七零年出生,是陆尼古夫妇计划外的孩子。像他这种历史性的孩子,中国有一茬人。那时候文化大革命搞得停工停产,没什么事做。一般工人,也不是革命的焦点所在。工资照发,不愁吃喝,社会地位又比较高,精神上极舒坦。正所谓:饥寒起盗心,饱暖思淫欲。陆尼古夫妇经常在家耳鬓厮磨,一不当心,便有了陆建设。也是冥冥之中,上天有灵。
这个意外的孩子长得与其它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女的不比,比比陆武桥就不难看出蹊跷来。哥俩同一父母,陆武桥生得身材颀长,五官端正,气宇轩昂;陆建设却生得委琐矮小,脸色苍白,一双三角眼坏坏地乱转。
陆建设初中没毕业就虚报年龄顶了吴桂芬的职。纺织厂的修理工,蛮好的职业,身边都是女同志,就像贾宝玉的生活环境一样,上班也如同休息。开初有两年还不错,厂里反映说除了爱占年轻女工的小便宜之外其它都挺好。但后来经常开假病休单,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到处赌博抹牌,还被派出所抓赌拘留过两次,罚款500元。最近的问题更严重,有人看见陆建设在汉口宝丰路一带民工聚集的地方设地摊用猜牌的方式骗钱。
陆武桥问弟弟:是不是?
陆建设说:不是。
陆尼古说;这小杂种!有人亲眼看见的,说得出时间地点,你还鸭子死了嘴巴硬!
陆建设说:他妈个×!谁看见的?你们说是谁看见的?我倒希望三人对六面,让他好好看看我。
陆尼古说:什么?你还想报复别人?休想!你休想知道告诉我们的是谁!
陆建设说:那就是造谣!是诬陷!
父子俩隔着饭桌向对方伸直脖子,两人都是怒目喷火的样子。
吴桂芬说:算了算了,这样解决不了问题。
吴桂芬从陆掌珠手里接过茶,喝了一口,又递回去,说:死老头子,你住嘴。一点方式方法都不懂。你又不是这小工贼的同学同事。建设,你实话告诉生你养你的妈,做过那事没有?
陆建设立刻说:没有。陆建设用阴鸷的目光久久地盯着他的母亲。“小工贼”是他平生刻骨痛恨的一个名词,她可想过?
陆武桥说:没有就好。我希望以前没有,更希望往后没有。
陆建设又阴阳怪气地嘎嘎笑,说:桥老板说话像知识分子。
一直没开腔的陆掌珠突然说话了,她说:建设,别做犯法的事,犯法了要坐牢的,人一坐牢一切都完了。方丹丹肯定就不会和你结婚了。
陆建设说:陆掌珠,你不说话没人会把你当哑巴的,苕里苕气,一边去吧。
陆掌珠气得结结巴巴,说:你看你这个人……你看你这个人……
吴桂芬抄起床上挠痒的竹制痒抓,劈头朝陆建设打去。陆武桥在半空中擎住了母亲的手,夺下了痒抓。吴桂芬一句话欲说说不出来,捂住胸口一阵狠咳。陆武桥在陆建设离开之前对他说了一段话。
建设,陆武桥说:建设,你是我骨肉相联的亲弟弟,我总是巴望你好。我挖着脑袋撅着屁股拼命做生意,决不是为了我自己一个人。老头老娘退休老工人,没几个钱的工资;姐姐厂里效益不好,已经内退在家,每月生活费50元;武丽的厂倒闭,在家待业;这一家老小妇孺,只有我俩是大男人了。
陆建设插了一句嘴说:陆老板请你别把我当个大男人。
陆武桥像没听见弟弟的话一样继续说:你们厂效益不行这谁都知道,但这年头有句话也谁都知道,叫做:遍地是黄金。就看你舍得不舍得吃苦玩命地干。平时大家都忙难得有闲坐在一起,说这种动感情的话也不大好意思,一家人谁不明白谁?还用说什么?但今天我要硬着头皮说一通。建设,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以前的事,我们一笔抹去:没有!但从今以后,如果让我抓到了证据,我就对不起你了。
陆武桥的话越说越狠,声音冰凉似铁,房内鸦雀无声,都盯着他的脸。陆武桥说:你做什么事都可以,就是不能做那下三滥的犯法的事。不管怎么样,老头老娘生你养你二十四年,你不能打他们的脸。他们虽然只是工人,但在中国的历史上,在社会上,在这简易宿舍一大片地方,在亲戚朋友中,他们是光荣的是体面的,走哪儿都是清清白白昂首挺胸的,从来都只有他们说别人没有别人指他们后背的。所以,对你要求只有一个:不要丢他们的脸,让他们体体面面过完这一生。
吴桂芬挺直了背脊,叫了一声:好!这就是孝心!
陆尼古却泪眼婆娑,背转身扯起袖子揩眼角。他激动地说:我们陆家四代工人阶级呵!
陆建设用轻松而客气的语调说:我可以走了吗?他说:我很忙,我的一寸光阴一寸金。拜!陆建设说完就走,把门带得轰隆一响。
半晌,吴桂芬才说:我要是有枪,我就给这小工贼一粒花生米!我真后侮当年怎么要这个小孽障!四代堂堂正正的工人!
陆尼古说:四代堂堂正正的工人!我爹的名字在“二七”大罢工的史册上永垂不朽,我们为党为人民开了一辈子的机器,我自豪啊!毛主席都说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我们应该自豪啊!现在倒好……
得了!陆武桥给陆尼古泼了一瓢冷水:给你点颜色就开染坊。
陆尼古对吴桂芬说:你看你看,你看这小狗日的怎么对他老头讲话。
吴桂芬把脸车到墙壁那边。陆武桥说:老头老娘,我也要劝你们一句,对建设好一点。你们当工人的时候神气,他现在的处境却是非常糟糕,真的。
这时门外仿佛有响动,陆武桥敏捷地过去贴着房门听了听。他又赶紧跑到阳台上,看见了弟弟陆建设穿过简易宿舍的背影。在陈旧的蒙满了岁月灰尘的千篇一律的枯燥的工人住宅区,他的处境糟糕,不受父母疼爱的工人弟弟在于踽踽独行,他将去哪儿呢?一种钝钝的疼痛细细密密地绗过陆武桥的心。
轮到谈陆掌珠问题的时候,陆掌珠从她母亲背后抽出了身,在房间光线明亮的地方,陆掌珠的模样让陆武桥大吃一惊。距离现在最近的对于陆掌珠比较深刻的印象是今年的春节。正月初二的那天陆掌珠带着儿子刘帅回家拜年,说刘帅他爸作为领导给厂里职工拜年去了不能一同前来。陆掌珠说话和颜悦色,接着脱掉羽绒大衣光穿着毛衣下厨房做菜。她的毛衣是大红的颜色,穿一条将军呢的全毛西裤,头发做成大花被在肩上,两腮椭圆,椭圆处闪着粉红的光泽。她和武丽在厨房边做活边说话,不时听到她嘹亮爽朗的一串串笑声。从春节到现在,时间无非只过去了七八个月。现在的陆掌珠枯瘦得像一块门板,前前后后都是平的,骨骼显得异常粗大僵硬。她肤色晦暗干涩,嘴唇瘪了下去,唇周的皱纹深刻而仇恨地放射出来。她的耳朵、颈脖、手指和手腕上全都戴着赤金的首饰,但首饰已经十分肮脏。她的羊毛衫上面缀着大朵的玻璃珠花,下面穿着一条黑色踩裤。这种踩裤不知是谁发明的,裤腰那儿就是一道橡皮筋,裤脚那儿有一条带子让人踩在脚下,质地是纯粹的化纤,动辄便有静电吸附许多的灰尘。即便质地好这种款式也让人生厌,将一条带子套在脚上是什么意思?不过,奇怪的是这种踩裤居然由武汉开始流行继而风靡全中国,在大街上森林般的人腿中,踩裤的比例之高让人难以置信,好像全中国的妇女们开过会似的。陆武丽在前两年率先穿踩裤,当效仿的人一多,她马上就扔掉了并且非常赞成陆武桥的观点。陆武丽仅是个连高中都没读完的赶时髦的女孩,而陆掌珠高中毕业时已经熟读了唐诗三百首。可陆掌珠竟然被卷入已经发展到俗不可耐的连引车卖浆者流都起哄的市井时髦当中去了。陆掌珠还纹了眉毛和眼线,没有了质感的两撇模式化的蓝眉毛使她活像动画片里头的妖精。
陆武桥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失业像个魔法,很快就把一个大方开朗,感觉准确,精神饱满的织袜女工变成了一个丧魂失魄,求助于美容化妆及首饰和时髦来表示自己存在的俗妇。尽管是自己的一母同胞,陆武桥心里还是公正地承认现在这个模样的陆掌珠比较可怕。
陆掌珠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好意思地用手遮了遮眉毛。她的第一句话便是说:你刚才还说我有50元的生活费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厂和我们早就两不靠了。
陆武桥说;什么叫两不靠?陆掌珠说:你呀,现在工人都知道什么是两不靠。就是工人保留厂籍和工龄,但不上班,厂里也不给工人钱,互相不依靠,这就叫两不靠。
陆武桥说:两不靠了工人吃什么?
陆掌珠说:你问我我问谁?下海呗,做小生意呗,偷呀抢呗。
陆尼古一听很不高兴,说:别把工人说得那么没觉悟。
吴桂芬下地了,扶着膝盖在挪动。她果断地制止了一家人漫无边际的谈话,说:掌珠,抓紧时间讲刘板眼变修的事!
刘板眼与陆掌珠的故事是一个新时代的老故事,古老得和宋朝的陈士美秦香莲大同小异。当年刘板眼陆掌珠一同下放当知识青年,两人并肩战斗,情投意合。由于陆掌珠出身好,根子红,又年轻活泼,在两人的关系上,刘板眼十分主动。后来在招工招生的人生关键时刻,刘板眼屡次受挫,痛不欲生。是陆掌珠陪伴他安慰他,又是陆掌珠把自己到武汉钢铁公司当工人的名额让给了他。刘板眼感激涕零,曾跪在陆掌珠面前对天发誓,要一辈子热爱和忠于陆掌珠,海枯石烂不变心。再后来陆掌珠也顺利招工回到武汉。两个人每个星期六都逛中山公园,两个人共同使用一个存款折子每月攒钱。当钱攒到了他们预定的数目后,他们就结了婚。头年结婚,第二年生子刘帅,不幸刘帅是个先天弱智。恰在此时,电视大学业余大学成人大学风起云涌,刘板眼陆掌珠都想读书。一番磋商,结果是陆掌珠牺牲自己,上班带孩子做家务,支持刘板眼读完电大。此时,刘板眼对陆掌珠更是铭感于心,枕边激动之时差点敬陆掌珠为母,亲吻她的脚尖,言称她对自己有再造之恩。从此,夫妻感情弥笃,生活和美,刘板眼处处依从陆掌珠。不料八十年代后期刘板眼搞承包,当经理,又搞竞选,当科长,家庭生活逐渐发生变化。变化是家里一天比一天富有,高档家用电器一件件地增加,而刘板眼在家露面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少。陆掌珠在刘板眼崛起的开初满心欢喜,准备再次全力以赴支持丈夫。谁知刘板眼业已变心,在外面勾搭上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最近正式向陆掌珠提出离婚要求。男人一阔脸就变,可是陆掌珠现在连个组织都没有,没人帮她讨公道,没人维护她的正当权益。日前刘板眼下了最后通牒,如果陆掌珠还不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从下个月起,刘板眼既不给她们母子的生活费也不回家。
陆尼古一拳擂在饭桌上,说:他妈个×,真是欺人太甚!
陆掌珠早伏在吴桂芬怀里哭得直抽冷气。吴桂芬抚摸着大女儿的后背,面色铁青,说:桥桥,你看这事怎么办?
陆武桥沉默着,一手支着头,一手玩弄陆尼古的青花小酒杯。他将杯子这么转一通那么转一通,这么转一通那么转一通。怎么办?其实他的答案他们知道,那就是:离呗。他自己不就是离了?说男人一阔脸就变,女人何尝不是一阔脸就变?谁又不是一阔脸就变?应该这么理解问题:阔了变脸是正常的,阔了不变脸才是不正常的。一个富翁还像个小瘪三合适吗?显然不合适。我们不能责怪任何人的变化。我们可以理睬他可以不理睬他,可以绝交可以离婚,但责怪别人毫无道理也毫无意义。以上这些话,陆武桥不愿意说。老工人接受不了,遭到时代和男人双重抛弃的织袜女工更接受不了。他们今天不想听他讲新观念新道理,他们要他拿出阻止离婚的具体办法。他是陆家的头男长子,又当着老板骑着日本进口的摩托,他们要求他显示陆家的气魄。
这样这样,陆武桥说:姐你别哭了,老头老娘你们也放松点,别为刘板眼这小子生气,不值得。
陆尼古赞成,说:是啊,为一个小流氓生气确实不值得。
陆武桥说:刚才你光说如果你不离的话他就下恶法,如果你离呢?
陆掌珠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说:他说我同意离他什么也不要,穿裤衩背心走人。每月给六百块钱生活费,刘帅的学杂费教育费和医疗费实报实销。
陆尼古说:至少每月一千块钱生活费。一般还应该给一笔青春赔偿费,至少五万块。
陆武桥赶紧接着父亲的话问:姐,你看这条件行吗?
陆掌珠木呆呆傻子一般反应不过来,但吴桂芬立刻觉察出了这种说法的偏离原则。她厉声喝道:桥桥!她更严厉地说:死老头子!亏你有脸自称“二七”烈士后代,好没工人阶级的志气!吴桂芬感慨地摇了摇头,说:我知道现在时代不同了什么都讲钱。但是我们家的姑娘不卖钱。青春是用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后半辈子的孤独也是用钱打发不了的。不能让那些忘恩负义的东西以为用钱就能买到他良心的平坦。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这才是我们的主要意思。掌珠,你说呢?
陆掌珠连连点头,妈说的是。谁稀罕那狗杂种的臭钱。
陆武桥不愿意在谈离婚不离婚的问题上钻死胡同。九十年代中期了,谁把离婚还当作天大的事?要办的大事多着呢。陆武桥只得转过来先捧吴桂芬,让她高兴了松口了事情也就好办了。陆武桥说:嘿,看我老娘这番话说得多好!妈,难怪你的名字和吴桂贤只差一个宇,中国的纺织女工真是了不起。照说吴桂贤能当副总理,你怎么着也可以当个国务院发言人之类的。看来只是机遇不好罢了。
吴桂芬果然给逗笑了,她拍了大儿子一巴掌,说:你还别取笑老娘,还真是个机遇问题。要毛主席活着,还真是说不准。
这种谈话陆尼古最喜欢。他积极地参与进来。说:咳,还谈毛主席活着的话干什么?他老人家活着,谁敢搞腐败?天津的张子善刘青山才贪污了几个钱?而且人家还是揣着免死证的红小鬼,怎么样?还不是挥泪斩马谡了。群众运动是个法宝,共产党的什么病它都治得好。像现在三令五申不准公款吃喝,不准买豪华轿车,那大街上不照样豪华轿车一分钟比一分钟多?高级餐厅不照样顾客盈门?搞群众运动嘛,群众一起来,看不整死他们那些狗日的!
吴桂芬说:行了行了别来劲。只要把我们中国搞得国富民强,咱们工人阶级也能识大体顾大局,今天不提昨天的话。机会来了。
陆武桥说:老娘啊老娘,真是觉悟高!明白事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这么说,我倒开了窍,姐的事我看我们也应该放在现在的历史背景下冷静地分析分析。不离!
吴桂芬说:就是不离!国家大事现在没咱的份。家里的事还是能够说了算的。刘板眼做我女婿十五年,我陆家待他不薄。掌珠如花似玉一个黄花闺女嫁给他为他奉献了一切,让他得逞,天道不公!他两口子好好的十几年脸都没红过,去年年初还怀了孕打过胎。就是那狗杂种有钱了烧得慌,想再做一次如意新郎。做他的黄粱梦去吧!他以为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豆腐渣,那就拖住他,让他过十年二十年再看看自己是不是一朵花?
陆掌珠又呜呜地哭起来。吴桂芬说:哭什么哭?把你的要求一五一十告诉桥桥,让他去找刘板眼。他妈个×,现在世人都看不起工人,那狗杂种也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好!我的乖乖儿,那咱娘俩就走着瞧吧。
在离开简易宿舍各回各家的路上,陆武桥带陆掌珠到一家饭店的酒吧坐了一会儿。陆武桥说:刘板眼这个人我们都知道,他脑子灵光得很,你拖着他,我担心他会给你苦头吃的。老头老娘和我们这些兄弟姊妹毕竟不能够和你们住在一起,这一点你想过吗?
陆掌珠泪又泉涌,一边拿手绢擦泪擤鼻涕,一边小声说:我想过。
停了停,陆掌珠不吭声。陆武桥说:还有一点不知你想过没有?他现在是先礼后兵。他是可以单方面向法院起诉的。你知道现在有钱,即便他买不通法院,他坚持起诉下去,恐怕最终还是一个离字,可你不知要被白耗多少年。
陆掌珠说:这我也想过。他现在神通广大。有钱嘛。
陆掌珠说完闭紧了嘴,光抹泪。陆武桥抽了一支烟,陆掌珠还是不开腔。陆武桥说:我的姑奶奶你说话呀,你既然这也想过那也想过。那一旦结果是离,你怎么办?
陆掌珠眼中闪出强烈的光芒,说:我死!反正刘帅和傻子差不多,活着今后也受罪。我们一家三口同归于尽。毒药我都准备好了。
陆武桥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一点也不怀疑陆掌珠说话的真实性。
可是可是……陆武桥说:姐你这是何苦呢?像我和苏素梅,好说好散不也挺好吗?活着更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这么死心眼到底是为了什么嘛!
陆掌珠说出了“死”字之后反而不哭了,泪也干了,人也沉静下来,忽儿说话很有顿挫。
说呢有点说不出口,不说呢你又不明白……陆掌珠说:凭你和苏素梅那么玩笑似的闹闹,你自然是不懂的。我没有你们潇洒。我为什么愿意与他一同死而不愿意离?因为我非常,非常爱他。
陆掌珠居然脸红了一下,飞快接着说:你以为我这穿金戴银纹眉毛抹胭脂地赶时髦我自己不受罪?这不也是为了他!
陆掌珠说完最后一句,站起来转身就走。陆武桥目送着姐姐陆掌珠,一时间头脑一片空白。
陆建设和李浩淼一人骑一辆山地车从简易路出来,拐上了解放大道。李浩淼紧跟在陆建设后面,提醒陆建设说:嗨,嗨,过马路!
按交通规则,他们不过马路是对,过了马路是反方向行驶。他们故意反方向骑车,猫着腰,骑飞快,逼得自行车道上其它自行车纷纷躲闪,有人因此撞到了马路的护栏上。他们希望有穿着体面车牌比较响亮的人撞上他们。他们唯恐世界不乱。
李浩淼是李老师的儿子,其长相综合了李老师尤汉荣夫妇的缺点:尖嘴猴腮,鬼头鬼脑,苍白发青的脸上拥有一双总是充血的小眼睛。李浩淼没考取大学,上了职业中等专科学校,学的是园林专业,毕业后参与修剪汉口市中心的马路绿化带和花坛。李浩淼对自己的工作有个蔑称:城市农民。城市农民李浩淼长期不上班,因工资福利待遇菲薄而愤世嫉俗。他衣着时髦,骑一辆来历不明的山地车,在武汉三镇转悠,一心渴望着遇上发财的机会。李浩淼比陆建设小四五岁,他称陆建设为“拐子”。用普通话解释,“拐子”与“哥们”相近,但武汉市所谓的“拐子”含有老大的意思,匪气十足。李浩淼并不想被人称为拐子,他认为这种称呼江湖气太重,有辱他书香子弟的斯文。再说,他更乐意做一些幕后的工作,想些点子出些主意之类的。陆建设正好喜欢出风头,喜欢从形式上主宰别人,干起事来一往无前,宁折不弯,却寡言少语,没什么话说。他们俩人是一对很好的搭档。
解放大道从同济医院开始,进入繁华的市中心地带。陆建设李浩淼两人在同济医院外面宽敞的人行道上停下了车,望着马路对面高耸的亚洲大酒店。
李浩淼说:我认为我们有必要进去在二楼安静的水手吧议一议我们今天的打算。
陆建设没表情。李浩淼说:议一议很有必要!不能打无准备之战……最近我在看一本毛泽东写的书。
陆建设白了李浩淼一眼,说:好。去吧。这回该你掏钱了。
拐子!拐子!李浩淼媚笑着连呼拐子,他说:最近我确实没钱,月底了,手头紧得很,下回你点饭店我买单。
陆建设说:那就别看见豪华地方就犯瘾好不好!
李浩淼说:拐子,这个道理你就有所不知了。我们到现阶段是必须开会了。如果不找个比较好的场所开会,我们就不可能平心静气不受干扰地商议问题。如果我们不能平心静气,作出的决定就有可能……
少扯蛋!陆建设说:走吧!
陆建设李浩淼一前一后,挺胸腆肚,旁若无人地进了亚洲大酒店。他们在水手吧一个比较隐蔽的角落落座。刚一坐下,便有身着制服的酒吧服务小姐过来问先生们用点什么?
李浩淼说:陆总,热咖啡行吗?
陆建设点点头。李浩淼对服务小姐发号施令:两杯热咖啡,两份汉堡包,希望也是热的。
服务小姐说:好的。请问汉堡包是要牛肉馅的还是土豆馅的?
李浩淼说:小姐,我们是食肉动物。
服务小姐并不欣赏李浩淼的幽默,毫无反应地转身离去。李浩淼装作与陆建设对话,大声说:陆总,我看这酒店的软环境不行啊!咱们的美国商务考察团不能住这里吧?
陆建设一把逮住李浩淼,将他扯到自己眼前,说:你这小狗日的刚吃过早点又要汉堡包,不是吃你自己的钱是不是?
李浩淼说:快松手!拐子,咱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啊!下回不点汉堡包了行不行?
陆建设松了手,说:李浩淼,你哪像大学教师的儿子啊,一点知识分子的傲骨都没有。
李浩淼说:时代不同了,衡量知识分子的标准也应该不同。李老师他老人家都经常挑选待遇好的会议去开,何况他的儿子?现在我们的原则是:宁弯不折。明白吗?
宁弯不折——一个生命力多强的新成语!陆建设李浩淼笑起来。他们用一杯咖啡和一只汉堡包使用了水手吧整整一个上午。他们细嚼慢咽,享受着楼下大厅钢琴的弹奏声。他们一致认为这种生活应该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对简易宿舍这种灰不溜秋的工人住宅区烦透了,也对租界房子洞庭里十六号烦透了。到处是被风雨剥蚀的墙面,到处是被炊烟熏黑流油的天花板和楼梯,到处是生活垃圾,到处尘土飞扬。这里是多么明丽啊!女人个个轻言细语,男人们全都衣冠楚楚。晶亮的大门里时不时进来一个或者出去一个高挑的豪华的打扮十分别致的粉面丽入,有时还是洋人相伴。她们给了陆建设李浩淼一个恍若资本主义国家的生活背景。在这种背景下李浩淼几乎只费了吹灰之力,就驳倒了陆武桥苦口婆心施加给陆建设的道德观念和生活原则。
李浩淼这个刚从少年步入青年,嘴唇周围还是孩子的茸毛的苍白发青的城市农民,没有正形地极舒服地盘踞在软椅上,一手端着热咖啡,一手夹着香烟,长篇大论夸夸其谈。他说:在今天这个历史时期,工人阶级重又坠人困境。你,你老头老娘,你姐,我老娘,还有大街上许多摆地摊做小生意的,登麻木的士的,等等,都是活生生的例子。企业效益普遍不好,在一部分人都已经别墅小车三妻四妄的时候了,我们却发不出工资,闹什么破产啦合并啦留职停薪啦两不靠啦。我们一日三餐都受到威胁了,还有什么体面?还有什么光荣?
陆建设一直在和着钢琴的演奏打拍子。他似乎一直没听,但李浩淼知道他一直在听。李浩淼说:不错,也有搞得很不错的企业和工人。但那都是些什么企业?要么国家支柱企业,要么合资企业,要么私营企业,和大部分工人不相干呢?至少和你不相干。刘板眼是工人,很有钱,你哥曾经是工人,现在也干得不错,他们这样的人有一批,可他们还算工人吗?他们的钱是做工赚来的吗?他们已经蜕化成了新兴的资产阶级!因为他们长得比咱们漂亮,讨人喜欢……
李浩淼说到这里尖声尖气地咯咯发笑。陆建设横了李浩淼一眼,李浩淼表示服他管理,不笑了。李浩淼最后下了结论,说:我们已经是彻头彻尾的无产阶级,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我认为我们不必忌讳陆武桥之流,完全可以采取巧妙的手段把分配不公的钱赚一点儿过来,一点儿——够我们与时代同步就成了。
陆建设问:说完了?
李浩淼说:暂时告一段落。
陆建设说:你可真有学问哪,真是人小鬼大,比起你老头,我看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李浩淼说:那是你十年不见我老头了。人家长进大大的,现在人家一点不耽误形而下的生活,一刻都不离形而上的话题,在他那个领域活跃得很呢!作为他的儿子,我还只学了一点皮毛。
陆建设说:住嘴,我不爱听你谈这些废话。我对李老师毫无兴趣。我要的是开始行动。
李浩淼一听兴奋得睁大了眼睛:现在吗?陆建设点头。陆建设朝柜台打了一个响指,说:小姐买单。
李浩淼说:陆总,按刚才商量的一号方案还是二号方案?
陆建设说:一号。
英明!李浩淼说:英明呵!
服务小姐过来买单,李浩淼没放过恶作剧的机会,他煞有介事地说:小姐,我给你提个醒,好让你到时候不致于太伤心。我们陆总是美国商务司驻中国办事处总经理,有个商务洽谈会准备住这里,陆总今儿特来微服私访,看看软环境。谁知你以外貌取人,对我们的服务并不像对上帝那样。我们已决定通知你们的老总王宏涛。
服务小姐窘迫地叫了陆建设一声:先生。
陆建设理也不理,大步下了楼。李浩淼紧紧跟随着陆建设,但也没忘记给服务小姐一句警告。他说:顾客都是上帝。请接受这次人生的教训。
半个小时之后,陆建设李浩淼从同济医院门诊部的厕所里出来已经是另一副模样:陆建设肋下拄着双拐,穿着非常破旧的西装,一看而知是个有残疾的又还有点斯文的城市青年。李浩淼穿了一套从建筑工地偷来的服装,脸上抹了灰,夹只旧公文包,活像一个发了小财的民工小工头。他们骑车向市中心最繁华地段的交通路进发。交通路与著名的商业街江汉路毗邻,旧社会是条文化图书街,有古籍书店,有翰墨林,过去许多进步知识分子在这儿从事文化文学活动,如邹韬奋等人开的生活书店,胡风、曹白、萧军、萧红他们编的杂志《七月》,等等。现在除了交通路口还保留着古籍书店和翰墨林之外,实际上这里已是一个极专业化的大型鲜鱼海货山珍禽蛋市场。书店门口经常有卖蛇人在为顾客宰蛇,小蛇溜进翰墨林的文房用品中也是常有的事。由于交通路与花楼街相连又与江边武汉港客运码头相通,这里外来人员流量非常大,而且大多是没什么文化,怀里揣了几个钱,还想碰运气挣更多钱的鱼肉贩子、民工、县城乡村级的小老板等人。陆建设李浩淼对交通路格外瞩意,将它列为一号目标。唯一使陆建设担心的是,他哥哥陆武桥的餐厅与这里只隔一个街道。不过他知道陆武桥一向是清晨采购并且在花楼街有固定的供货人。李浩淼则认为眼皮底下恰恰是盲点。他们对今天的行动充满了信心。
宜欣走过来了。宜欣的面容白白净净,披一头光滑的短发,穿一身鼠灰色全棉休闲装,背一只牛仔背包,胸口挂着只七星瓢虫形状的彩色电子表。她从轮渡码头下来,绕过英国建筑海关钟楼,精神抖擞,步履轻盈地走在江汉路上。路上不时有人看她,她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实际上宜欣当然知道不断地有人为她回头。宜欣还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属于千娇百媚天生丽质的绝代佳人之列,但她知道自己的整体精神面貌比较怡人。她洁净整齐,衣着素净而质地优良,她的双腿修长,步态漂亮,胸部丰满度适中。她知道她健康的乳房在随着她漂亮的步态活泼地有节有奏地弹动。女人走路绝对是需要技巧的,可惜这个问题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宜欣庆幸自己有很强的领悟力。
这是宜欣无数个星期天之中的一个。在武昌读大学读研究生又读硕士的八年里,宜欣度过星期天的方式其中有一种,这就是:独自逛汉口。宜欣在天气晴好的周日清晨便起床,照例学一个小时英语,之后背上牛仔背包跑步出校园,坐轮渡过长江,从江汉路步行进入闹市区。当她走到鄱阳街口的时候,她在“标新立异”早点铺吃一碗中肉米粉。在逛完了商店服装店和书店之后,一般时间已是下午3点多钟。归途中她乐意在“标新立异”烧烤铺吃一两串烤羊肉或烤别的什么。“标新立异”还有一个装修豪华的餐厅,宜欣没进去过。宜欣站在烤箱旁边吃羊肉串或者坐在铺子里头吃,观察那些从餐厅进出的人。这些人身上几乎都是西装,但也有脚下穿旅游鞋的。他们进去时是理所当然。踌躇满志的神情,出来时红光满面,意满志得,一副穷人乍富,挺胸凹肚的模样。宜欣有时候会兀自发笑。有时候会与炸羊肉串的伙计议论一两句。宜欣成了“标新立异”早点铺和烧烤铺的常客。一来二去与伙计邋遢混得很熟。第一次吸引宜欣停下来吃早点的是“标新立异”这个店名。作为餐厅的店名无疑它很文化很别具一格。吃了牛肉米粉之后又发现这里的牛肉米粉绝对正宗地保留着老汉口的风味。后来又发现“标新立异”烧烤店的确在标新立异,它不仅将新疆的烤羊肉串演变成油炸羊肉串,还将猪肉鸡肉演变为佐以孜然的烤肉串。它一只电烤箱一只电油锅,可供油炸或烧烤的原料一般人难以想象,除了羊肉猪肉鸡肉之外,还有田螺肉,火腿肠,牛蛙腿,臭豆腐干、鹌鹑,等等,它随季节的变化而永远标新立异。执掌烧烤油炸的伙计邋遢是个面相和善的乡下小青年,脸上总会有一到两块乌云般的油烟灰,他一开口就笑,很惹人喜欢。
宜欣吃过几次烧烤之后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邋遢顺腆地答:邋遢。
宜欣说:什么?邋遢。
邋遢说:就这名字,爹起的。来武汉后,我们老板也喜欢这名字,说有趣。
宜欣大笑,说:对,非常有趣。在两年多的许多个星期天里,宜欣通过邋遢看见了标新立异的老板陆武桥。陆武桥经常送出宾客餐厅的大门,是个帅气的男人,很善于应酬,但从不让人看上去肉麻。餐厅及两个连锁店的名字就是他起的。许多吃的花样也是他创造的。邋遢一说到老板陆武桥钦佩之情溢于言表。邋遢有一句话永远挂在嘴边:我们老板,那才了不起呐!宜欣还认识了陆武丽。陆武丽偶尔过来帮邋遢的忙。对宜欣非常客气,每次都要说:好走当然她不敢往深处乱想,她也毫无必要往深处乱想。不过,宜欣认为,这样了解和深入社会生活很有意思。“标新立异”是她学生生涯中的一道别开生面的风景线。今天,宜欣与往常一样过了汉口,在“标新立异”早点铺吃了牛肉米粉,逛服装城两小时一无所获,在中心百货商场买了一支洗杯子的棕刷,顺路进“东方快车”吃了一份快餐作为午饭,然后一家家逛书店,最后到了交通路口的古籍书店。宜欣非常喜欢古籍书店,喜欢它的幽深和清静,还喜欢二楼的特价书室,她每次都要坐在地板上细致地淘取自己喜爱的旧书。宜欣今天在淘取旧书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再过半小时,她的生活之船将会冲撞出一条巨大的浪花。
残疾青年陆建设悄悄地来到了交通路口,他四下侦察一番之后,熟练地选了一处路边空地坐下来,将双拐垫在屁股底下。陆建设悠悠吸着烟,瞅准时机在自己面前铺开一张报纸,在报纸上摆了三张扑克牌,其中有一张红桃K。他开始专心地玩起三张脾来。他将三张反着的牌不停地调换位置。不一会儿,就有行人驻足看他。也有人不懂,问:这是干嘛呢?陆建设头都不抬,不睬这不懂的人。旁边就有好事的人解释,说:这都不懂?猜牌唦,赚钱的事啊。听说是赚钱的事,外地人又凑上来了几个,问这如何是赚钱的事?武汉人就说三张牌反着都一样,是不是?外地人就说是呀。武汉人说:庄家翻其中一张让你看清楚,一般是红桃K,醒目得很。你看过之后庄家将脾反过来,然后与其它两张调换位置,如果调换之后你能猜出红桃K,钱就归你,猜错了,钱就归庄家。外地人说:就这三张牌?庄家会不会搞假?武汉人很内行,说:怎么会搞假?大家都睁大眼睛看着。只有一条,就是怕碰上调脾调得飞快的高手,你猜不准。有人脾气梗,大声说:不就三张牌么?我就不信我看不清楚他怎么玩法!来!咱试它一烙铁,碰碰运众人乐了,都朝此人看去,一看是个民工工头模样的人,就怂恿:试试!试试!此人就是李浩淼。
李浩淼的眼睛像农村人那样直着,操一口黄陂话,黄陂是武汉市的郊县,黄陂有很多人在武汉打工,其语言的腔调比较滑稽。李浩淼左右晃动他那比陆建设大一位的块头,向众人友好地讨主意:试试?试试?
围观者愈发多了起来。陆建设依然低头玩牌,手法好像不那么熟练,人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不敢抬头邀战。大家都叫起来:试一试嘛!
李浩淼脚一跺,拍出一张十元的钞票,但他紧接着又把钞票捏回手心,与众人说:我是个乡里人,他是城里人,我要是赢了他赖帐呢?城里人不管本事大不大可都有本事欺负我们乡里人。
众人急了,纷纷给他打气和担保,说:不会的不会的。赌场无大小,人人平等。这又不是别的场合。他万一赖帐还有我们呢。我们保证替你主持公道。大街上呢,青天白日,又是自己出来摆的场子,他哪会赖,只怕你赖呢。
有人朝陆建设说话了:喂,跛子,你到底敢不敢玩真的?莫丢武汉人的脸好不好?
千呼万唤,陆建设这才抬起头来,眼神比羊羔还懦弱和迷惘,说:哪个要真玩?
众人都推李浩淼,说:他。他。工头老板。
陆建设打量一眼李浩淼,稍露怯色但口里却说:玩吧。
李浩淼说:好!玩!但是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既然你摆了场子,就会有输赢,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们都是男人,好歹算条汉子。不管输赢怎样,赌钱给钱,赌命给命,一句罗嗦都不要!怎么样?
众人喝彩,说:好!
陆建设咕噜说:什么怎么样?玩就玩。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李浩淼蹲了下来,与陆建设面对面瞪着。陆建设翻出一张红桃K示意众人,李浩淼说:看清了,红桃K,翻过去吧。陆建设翻转了红桃K,然后与并排的其它两张牌调换位置。李浩淼和围观者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张红桃K。陆建设的动作越来越快,但显然还是无法混淆众人所盯好的红桃K。陆建设努力地操作了一通,停了下来,说:猜吧。
李浩淼笑了,拿十元钱毫不迟疑地拍在他一直盯着的那张牌上。陆建设将这张牌一翻:红桃K!陆建设似乎不敢相信这种结局,他发呆地看着牌,李浩淼说:喂,庄家,拿钱来呀!
陆建设再次向众人拍起他装出的羊羔般的眼神,众人笑着说,跛子你输了!
陆建设不太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十元钱,一眨眼,这十元钱就与李浩淼的那十元钱叠在一起装进了李浩淼的公文包。这时候,李浩淼拨开人群要走,陆建设说了话:喂喂,伙计,再来一把怎么样?
李浩淼收住脚,说:来就来!赢了一把就走也不好意思。但你要明白,这是你要来的,我是就你的意思,输了赢了都要干脆利索一点。
陆建设有点愤怒了,说:你怎么那么多话?未必我刚才没给你钱!
李浩淼又蹲下来。这次在陆建设进行的过程中,许多人都蹲下来细细看着,围观者基本已经水泄不通。这一次陆建设更努力,调换牌的次数简直多得超出了常规,最后他抱了肩,很有把握地对李浩淼说:猜吧。
众人几乎齐声叹息,说:完了跛子!因为几乎所有人都没有盯丢那张红桃K。
果然,李浩淼喜不自禁,他拿出一张百元的钞票拍在那张牌上,众人震惊,都望着陆建设,只见陆建设不慌不忙也抽出一张百元大钞压在李浩淼的钱上面。结果一翻开:红桃K!陆建设仿佛挨了意外的一击,垂下头揉太阳穴。众人大哗,说:这民工今天走运了!他家祖坟冒青烟了!说:跛子啊跛子,你还远没学熟呢!赶快回家关起门练去吧。说:跛子你也太胆大了,这手法也出来混,可怜的。正说着笑着要散去,陆建设突然昂起头,咬牙切齿道:我就不信邪!今天我就豁出去了,就他妈算交学费!
陆建设神经地抖动着,激昂地叫道:乡巴佬!你别走!别他妈的像没赚过钱似的!再来一次!众人拦住了李浩淼。众人都兴奋得吃了兴奋剂似的,说:啊,跛子今天脾气来了。再玩一次再玩一次。
李浩淼显出非常犹豫的样子,说:我不想再赚他的钱。他肯定不行。初出道的又是个残疾人。再说我到五台山找一个高人算过命,他说我正走财运,真是的,人家做房地产都亏,我一个乡下老粗,在武汉做一片房子卖一个好价,做一片房子卖一个好价,我自己都赚得吓不过了。
众人“哦”地一声,对李浩淼刮目相看。说:是啊,真是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
李浩淼对众人拱拱手,说:所以,我忙我的去了,我不和他玩了,可怜初出道的又是一个残疾人,我不能黑这个心。
陆建设怒不可遏地从地上蹦了起来,差点摔倒,旁人一把扶佐了他,递给他拐杖。
陆建设说:你妈个×,得了便宜还唱哑调!老子有残疾怎么样?如今中国残疾人的地位比你们高!装得像蛮有义气似的,你以为老子就没有?来!再玩一次,我赢了请在场所有人吃一顿,输了面不改色心不跳,算花钱交个朋友。
众人都说:好好好,两人都是好汉!都是好汉!
李浩淼说:那好,就再玩一次。
紧接着寂静突然降临,麻麻密密的围观者被吸引在陆建设和李浩淼身边。大家全都屏息静气地看着三张被不停地互换位置的扑克牌。陆建设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使出解数,动作迅速得有点让人眼花缭乱。
但当他停下之后,李浩淼笑了,说:说句得罪你的说,兄弟,我还是猜得出红桃K,真的,我一点没走眼。
李浩淼左右小声告诉了旁人哪张是红桃K,旁人都点头,小声说:跛子又栽了。下一盘我来跟他玩。
陆建设催促说:快猜吧!
李浩淼说:这次我真拿不准押多少钱,既然真的赌,眼看能赚的钱不赚那也是个窝囊废,但你初出道又是残疾人,怀里能揣几个钱?
陆建设说:看来我还真想交你这个朋友。多少钱我来替你押个数!
陆建设从怀里刷地掏出一叠百元钞票,上面还有银行封签,扎得紧紧的,整整齐齐。
陆建设说:看好了,上午刚从银行取出来的,一千块整,是我今天带在身上的所有的钱。我们残疾人是不是比你们更有气魄?你翻,是红桃K的话你把这扎钱拿了就走,你不要钱就是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李浩淼被感动了,他嗓子有点呜咽,他说:好好!交个朋友交个朋友。
李浩淼把公文包打开,倒出所有的东西,除了一大叠盖着红色公章的合同和批件之外,钞票数一数只有两百来块,李浩淼一边数钱一边自顾自地说今天出门只是送一份批件,没带什么钱,李浩淼着急了一阵,对众人抱一抱拳,说:说我财运好呢我还自己不当心带少了钱。伙计们,承蒙各位一直在这里帮我,壮我的胆。我把这赚钱的机会让各位都得一点。这两百是我的,其余大伙押,谁押多少就得多少,数目到一千就够了,手脚晚一步请不要怪我不照顾机会。
众人情绪正热烈,又见陆建设可怜兮兮直瞟他的一千元钱,结结巴巴说:伙计……伙计……你没带钱就算了,要别人押干什么?
就在陆建设伸手想收回那叠钱的时候,人群中有一个男人甩出了一百元钱,说:我押一百。接下来立刻是争先恐后的局面,你二百,我三百,顷刻间一千元就齐了。李浩淼清点整理了一大堆各种票面各种成色的钞票,将一千元之余的两百块钱退给了两个悔恨自己动作迟缓的男人。
李浩淼举着这一千元钱说:我押了?
众人说:你押吧你快押!
李浩淼说:有没有谁认为我看的不准,愿意出面替大伙押的?这责任多大呀!
众人相互看看,说:没有没有。你押那张就行了。
在这个过程中,陆建设一直用哀求的目光追逐着李浩淼,小声说:算了吧……算了吧。
众人见此情形,越发焦急地敦促李浩淼快押。李浩淼仿佛是非常难过非常抱歉地在一张牌上押上了一千元钱。两叠千元的钞票摞在一起,众人的眼睛望着它们,闪闪发亮。几乎所有押了钱的人都有强大的幸福感,觉得今天多么好运,在大街上可以白白地得钱。
陆建设轻声说:我要翻了。
有人讥讽说:跛子快翻吧,长痛不如短痛。
陆建设轻巧地翻开李浩淼押的那张牌,却是一张黑桃8!黑桃8不是红桃K!陆建设赢了!围观者顿时目瞪口呆。在这一瞬间,陆建设飞快地将两扎钞票揣进怀里,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就在陆建设打开车门要上车的时候,一只手拉住了他。陆建设一看,是他哥哥陆武桥。
陆武桥隐蔽在一边,观看陆建设和李浩淼的双簧已经多时了。他吸着烟,不动声色地等待着最后的结局。他知道在最后的结局没出现之前这两个家伙随时可以找出充足的理由为自己辩护。尽管陆武桥已经经商几年,但像这样亲眼目睹人们对金钱如蝇逐臭,竟然丝毫不怀疑陆建设与李浩淼是一对“桥子”,他依然感到震惊。
陆武桥抓住陆建设胸口将他拖离出租车。陆建设最初一刻的恐慌已经过去。他仇恨地与陆武桥对视着,说:放开我!
陆武桥说:把钱吐出来!
放开我!
吐不吐?
狗杂种,与你相什么干!
陆武桥劈面挥过一拳陆建设口喷鲜血,趁势捂紧胸口的钱跪倒在地上。李浩淼看见陆武桥出现,便觉大事不妙,正好人们也因陆武桥的出现一阵骚动,放松了对李浩淼的围攻,李浩淼腰一猫,抱头鼠窜。不过李浩淼并没走远,陆建设身上的那一千元钱与他血肉相连。在陆建设坚强地与陆武桥抗衡的时候,李浩淼又悄悄溜了回来,伺机帮助陆建设。当陆建设好像被打死一般倒了下去,李浩淼便凄惨地大叫起来:打死人了!李浩淼装出义愤填膺的样子,颇含煽动性地向众人呼救:他要打死他了!他是个人高马大的壮年人,可他是一个瘦弱的残疾人,不能让他这么打残疾人呵!
李浩淼说:我还不是输了几个钱吗赌场有输赢嘛,拦住跛子不让他走,我们把钱赚回来就是了,可是输了几个钱就把人家往死里打,还是不是挡里长鸟的男人啊!救命啊!求求大家拉住那大个子!要不就会出人命了!
在李浩淼又叫又跳的时候,陆武桥又给陆建设几拳几脚。因为陆建设死活捂住胸口不放,还诅骂陆武桥说:我日妈日你姐妹!
陆建设除了骂骂咧咧并不还手,与李浩淼一呼一应,在陆武桥的拳脚相加下大声惨叫,滚来滚去,弄得到处是鲜血。人群中有几个年长一些的男人出面了,说:算了算了,别真的打死了,残疾人也是可怜。
人们一拉任陆武桥,李浩淼立刻奔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他把公文包往地上一扔,说:我这里头的批件值价百万元,我押在这里,先送跛子送医院抢救,回头一切好说。拜托千万放妥我的包!救人要紧啊!
陆建设再一次差点上车溜走。陆武桥这一次先放倒了李浩淼,随后逮住陆建设,叫道:邋遢!邋遢应声而出,死死抱佐了陆建设的双臂。陆武桥伸手掏了一把,掏出了建设那叠整齐的所谓刚从银行取出的千元钞票。陆武桥抽出上下的两张壹百元,然后顺手一甩,白花花的纸片纷纷飞扬,人群大哗。陆武桥对众人说:你们怎么能够相信他们呢他们是一对“桥子”,扎伙骗钱呢!
人们这时才恍然大悟寻找李浩淼。李浩淼却已无影无踪。人们真正愤怒起来,道:把钱交出来!把他打死算了。
陆武桥对陆建设说:把钱给他们!
陆建设说:还了钱之后呢?
陆武桥说:跟我去派出所!
陆建设说:桥老板,我劝你不要赶尽杀绝!
陆武桥道:可是我有言在先!
好吧,陆建设唉了一声,说:你把钱还去还给那些苕货们。
陆武桥信以为真。他刚一靠近,陆建设飞起一脚直踢他裆部,陆武桥立刻失声叫疼,捂住裆部弯了下去,邋遢赶紧奔过来搀扶自己的老板。陆建设又一次要钻进出租车。人们一拥而上,围住陆建设,这时陆建设突然拔出了一支手枪。乌黑的枪口所指之处,人们纷纷溃退大几十号人在眨眼间顿作鸟兽散。出租车司机也吓得吱溜一声将车开走。陆武桥已经站了起来,与邋遢一前一后堵住陆建设。
陆武桥吼道:建设!建设!你别发浑!别发浑!
陆建设此刻面色铁青,眼睛也红了,他带着哭腔叫道:别过来!你让我走!别过来!
陆武桥还是在一步一步地走过来,道:建设!你是我的亲弟弟呀!我不能让你胡来!建设!放下枪,把钱还给别人,我给你钱去做生意,好不好?买辆车开出租,好不好?
陆建设将枪口对准了陆武桥:别走了!
陆建设哭起来:我求你别往前走了!
陆建设闭上了眼睛,弯指去扣扳机。大街上下的行人和车辆都停住了,都远远地惊惶地望着这个场面。在这一刻,陆武桥的心也横了,他想死吧,就死在弟弟的枪口下算了!他想不能让他弟弟以为有枪可以横行世界,他不挺身出来告诉弟弟这个道理指望谁挺身而出!他想死就死,一声枪响倒也痛快,亲弟弟都忍心向哥哥开枪,活得还有什么人味啊!他想死吧,倒也有趣,突然之间可以什么都不管了。
宜欣坐在地板上翻着一堆旧书。后来她发现书店的人都趴在窗口往下看。,宜欣走过去一瞧,看见了“标新立异”的老板陆武桥和伙计邋遢。这正是陆武桥闪电般击倒李浩淼又逮住陆建设的那当口。宜欣想:这可有点意思。看着看着,陆建设忽地就拔出了枪。大家不由自主把身子往后一缩,议论说现在可不得了,好事做不得,一般歹徒都有枪。又议论说这下好了,又要出个勇斗歹徒的英雄人物了。宜欣拨开人群转身下楼。一楼书店的大门已被关上,人们都挤在窗户边观看,宜欣打开大门就冲了出去。宜欣从陆建设的斜后方冲出来的时候,陆武桥看见了她。但陆武桥只来得及朝她喊一声:别!宜欣就已经将陆建设的手臂撞向天空。陆建设的这一枪直射蓝天,但枪口里射出的不是子弹而是一线水柱,水校在空中变成了五彩缤纷的肥皂泡,节日般绽开在大街的上空。在所有人的忡怔之中,陆建设最先清醒,他大骂道:妈个×,骗到老子头上来了!陆建设将手枪狠狠砸到地上,抱着头,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在一个秋色澄净的黄昏,宜欣的生活之船不知不觉地驶入了鄱阳街洞庭里十六号陆武桥的港湾。
陆武桥像个伤员那样半卧在床头,宜欣坐在与他遥遥相对的沙发上,他们在轻松愉快地聊天。你的童年,我的童年;你记忆中的希罕事,我记忆中的希罕事;你最喜欢吃什么,我最喜欢吃什么;你最讨厌哪一种人,我最讨厌哪一种人;你看小说吗?我看小说吗;你看电视连续剧吗?我看电视连续剧吗。在他们的笑声中,海关钟楼的钟声又一次敲响。他们静下来,倾听圆润悠远的“嚕?嚕?”的钟声。
钟声一落,陆武丽端了一果盆雪梨进来。陆武丽热情洋溢地说:宜欣姐,吃梨吃梨。吃了梨我送你到码头。八点钟了,八点半是最后一班轮渡。
宜欣微笑了一下,拿了一个梨吃。陆武桥说:武丽,你该回家了。等一会我让邋遢送宜欣,打个“的”,三分钟就到码头。我们给邋遢提供一个做绅士的机会吧。
三个人都笑起来。陆武丽退出去了又伸进头来,说:大哥,我让邋遢一刻钟以后上来。
一刻钟之后邋遢果然准时上了楼。陆武桥告诉邋遢:你忙你的去吧,宜欣不坐船了,待会儿自己坐出租车回去。
邋遢诺诺退下。陆武桥与宜欣相视一笑。陆武桥问:不坐船可以吗?
宜欣说:当然。
陆武桥说:很久很久没有和人这么聊天了,我觉得非常好,非常愉快,还想聊。
宜欣说:那就聊吧。
陆武桥说:你不是为了陪我吧?
宜欣说:就是为了陪你又有什么呢?
陆武桥哑口无言,但心里很舒服。只好问:梨怎么样?
宜欣说:梨很好。吃吗?
陆武桥点头。宜欣挑选了一个梨,对着灯光看看,放下,又挑选了一个梨,对着灯光左瞧右瞧,说:这个肯定又嫩又甜,你相信吗?
陆武桥说,我相信。
陆武桥声音很平淡,热浪却一直涌到他的喉咙口。他被宜欣小巧的动作和专心致志的神情还有柔和的嗓音打动了。没有其他女人为他如此这般地挑选过梨,尤其是一个如此美好雅致的女人。
陆武桥埋头吃梨,几大口就吃得只剩一个梨核。宜欣接过梨核时惊讶地扬起了一只眉毛,说:世界上竟还有如此勇猛吃水果的人!在学校,男生和男老师吃水果都非常斯文,当然,那是有我们女生在的场合。
陆武桥说:后半句话补充得好。
两人又不由自主相视一笑。陆武桥觉得宜欣非常动人。
十点的钟声在渐渐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地中断了陆武桥和宜欣的谈话。钟声响过,宜欣捋了捋头发,说:我得走了。
陆武桥说:我们刚才正在谈什么呢?还没谈完吧?
宜欣说:可是时间到了,我得走了。
陆武桥说:时间到哪儿啦?谁给我们规定了时间?对了,我们正在谈微观世界,谈微观世界里的纳米技术,纳米技术可以把一根头发粗细的纤维拉长到九百米还是九千米?纳米技术,高新科技领域里的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很有意思,但谈论它们的同时我感到自卑,渺小,愚蠢,我觉得自己像他妈一只蛾子在大油锅里扑腾,做什么都是在进行这种扑腾,真是生不如死,你明白吗?
宜欣不再说走,她注视着陆武桥,清澈的眼睛里转动起薄薄的泪光。陆武桥一发而不可收,他说:你可以走了。是的,我知道你这种人。你们有个时间表。你们的人生可以按照时间表准点到达预期的目标。七岁到十二岁,读小学,十二岁到十七岁,读中学,十七岁到二十一二岁,读大学,大学毕业考硕士,读硕士与人同居或者结婚,然后在同居者或者妻子丈夫的侍候下考博士……
我没有与人同居!宜欣插话说:我没有与人同居也还没有结婚,我自己洗衣服和床单!
可是,陆武桥说:可是我们没有时间表。我们抓不住时间这个玩艺!我想念书它搞文化大革命,我想上大学它搞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当了光荣的工人阶级它推崇文凭,我去读电视大学挣了文凭它搞改革开放。我结婚之前,姑娘要求我是党员和有大专文凭,结婚之后却要求有钱有权力,当我有了钱的时候老婆早已经跑了!你知道吗?我多么想抓住这青春还没消尽的岁月,哪一天跑得远远的,和你一样,做自己想做的事,穿自己想穿的衣服,逛自己想逛的大街,吃着羊肉串看戏似的观赏一个疲于奔命的餐厅老板的人生!
宜欣的泪水潸然淌下。陆武桥朝宜欣伸出手,宜欣站起来走了过去,陆武桥拍拍床沿示意她坐下。陆武桥的声音柔和了一些,他说:宜欣,我不是想伤害你,懂吗?陆武桥说:我只是为我自己感到遗憾。你看,我尽管有了一点钱,按说可以潇洒一些,但是不行。今天你看见了我弟弟,他竟是这种东西;我还有贫穷的父母,还有失业的姐姐和不懂事的妹妹,还有离了婚的前妻和女儿,还有邋遢他们十几个靠我生存的农村孩子。我哪儿也不能去,我得为他们一天天地硬着头皮干,我得处理许多恶心的龌龊的事……你懂吗?
宜欣说:我懂。
宜欣宁静地注视着陆武桥,把自己的手伸过去放在了他的手掌里。
宜欣洗漱完毕回到房间。陆武桥说:睡吧。
宜欣环顾一周,抱过一床被子,准备睡到沙发上。陆武桥说:这就不好了。我怎么能让你睡沙发呢?
宜欣说:可你没有另外的床。
陆武桥说:傻丫头,真是枉读一世书。为什么还要有另外的床呢?
宜欣抱着被子后退了几步,一双眼睛迷雾般望着陆武桥。陆武桥反倒糊涂了。
陆武桥说:你?你难道是个缠过小脚的女硕士?
宜欣摇头。
那么,陆武桥说:思想可以解放,但实际上从没与男人在一个床上睡过?
宜欣仍然摇头。
怎么啦?陆武桥问。
宜欣垂下了她的头。她矛盾极了。她喜欢陆武桥可陆武桥不在她人生的时间表上。她不想和他关系太深。
怎么啦?陆武桥更加迷惑地追问。
宜欣在陆武桥的频频追闷下抬起了头,她告诉他:我不想和你关系太深。
陆武桥笑起来,说:深不了。来吧,上床吧。今天我受了伤,这你知道,我想深也深不了。
宜欣说:没羞!她捂住脸,一低头钻进了被子。两人在被子里紧紧拥在一起。
宜欣在陆武桥耳边说:我真怕伤害你!
陆武桥也在宜欣耳边热切地说;什么话!
真的,宜欣说:你记住我今夜的话,我是不愿意伤害你的!
陆武桥说:你伤害不了我。我从来从来没受过如此美好的伤害。你知道吗?我从不愿意与人谈自己的那些事,不愿意倾诉。我从没遇上过能够倾诉的人。我瞧不起喜欢倾诉的男人。可是今天我对你什么都说了而且还有说不完的话。
说吧,说吧……宣欣将陆武桥的头揽人自已的怀中。陆武桥在宜欣的抚摸下再也把持不了自己,他流下了作为男人的第一次眼泪。陆武桥汹涌澎湃的泪水湿透了宜欣的胸脯,这饱满柔软温润馨香性感的胸脯让陆武桥觉得亲得不得了,他往里拱着钻着,宜欣也感动得浑身颤抖泣不成声,两人就这么相依相偎地呜咽了很久很久……
因为有了宜欣,在处理刘板眼与陆掌珠闹离婚的问题上,陆武桥考虑得与原来不一样了。他认为他应该在这件事上投入更多的精力,了解比较全面的情况,尽量不要伤害每个人的感情。他回想起不久前陆掌珠忽然吐露出“我非常爱他”的表情时,他还觉得十分可笑,现在他已经不觉得可笑了。他理解和尊重陆掌珠的个人情感。他希望刘板眼和刘板眼的情人也能够理解和尊重。
陆武桥在处理陆建设的事情之前就与刘板眼接触过一次,刘板眼虽然很客气但对离婚的态度强硬得很。那次陆武桥基本没说什么话,光听刘板眼絮叨陆掌珠和他的陈谷子烂芝麻家事。事业上比较成功人才又有几分且还没有衰老的男人,离婚理论几乎都是一样的,就像上过党校的干部讲出的理论那么一致。刘板眼的理论是:首先陆掌珠可以肯定是一个好人,但好人并不一定就是好太太——刘板眼已经不用“老婆”这个名词了。其次陆掌珠多年来对他摆出一副救世主的姿态,工资全部交给她掌管,使他经常口袋里一分钱没有,这种屈辱他已经再也受不了,而事实上这种局面再也不可能存在下去。此外陆掌珠多疑,唠叨,习蛮,日渐俗气,动不动跑回娘家或者跑到妇女联合会去哭诉,这些做法已经完全消失了家庭的温暖和夫妇间的感情。这种婚姻已经名存实亡,还有什么必要维持呢?
陆武桥那次没有说什么话。他没有回答刘板眼的提问。这种提问是时代的提问,中国有那么一大拨人的婚姻遇上问题了,是时代造成的,时代你说怎么办?这不是废话一句?还是现在市面上许多青年和妇女杂志上的那句流行语言比较好,说婚姻好比鞋子,谁的脚穿着不合适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刘板眼不谈具体的硌脚之痛,拉大旗作虎皮,使陆武桥只想给他一老拳,让他满面开花。当然,陆武桥的出面还是起了一定的作用,刘板眼将下个月不给生活费和离家分居的威胁作为他个人的权利暂时保留起来了。
从表面看,陆掌珠的婚姻进入冷战状态。但实际上刘板眼加强了对陆掌珠的压力。陆掌珠两次拖着傻儿子刘帅找到“标新立异”餐厅,刘帅一个劲地粘着陆武桥叫大舅。陆掌珠时时刻刻以泪洗面,说:他让我做肉菜,我做了他说太咸,又换了做鱼,又说太淡,青菜说炒得生了,再炒又说焖黄了,一餐饭搅得全家都吃不好。让你吃不好饭。让你睡不好觉。让你看不到笑脸。让你需要的时候不给。让你不需要的时候强加于你。看你到头来离不离婚?
如果按陆武桥的老办法,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只有下狠招了。
陆武桥问陆掌珠:我把他双腿废了怎么样?
陆掌珠说:好,我情愿照顾他一辈子。
幸亏这时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感谢生活,宜欣出现了。宜欣并没有在陆掌珠的婚姻问题上参与任何意见。宜欣对别人的私人生活丝毫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陆武桥。她听陆武桥说准备去废刘板眼的时候惊诧得捧腹大笑。她说陆武桥一定是武侠小说看多了。在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宜欣不住地戏称陆武桥为陆大侠哥哥。宜欣示意中将陆家一个十分严峻的决策冲淡成了玩笑。这一下使陆武桥葛然心惊,顿时觉出了自己的狭隘和浅薄,他将事情重又考虑了一番。他觉得自己有把握比较好的处理这件事了。在与宜欣短短的两周里,当然是干柴烈火,如胶似漆的两周,陆武桥的人生起了质的变化。好女人真是男人的人生课堂——陆武桥现在慢慢体会到了先哲们说过的一些话。
陆武桥在敲丁曼的门的时候表现得非常自信。这是一重铁门又一重纱门再一重木质门的戒备森严的人家。陆武桥用力扣响铁环,同时朗声叫道:丁曼,丁曼。
里头的丁曼说:哎,来了。谁呀?
陆武桥说:是我。
被叫作丁曼的女人打开房门之后立刻将房门收得窄窄的只露出一张脸,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陆武桥说:我是陆武桥。想和你谈谈。
刘板眼肯定与丁曼讲过陆武桥是谁。所以丁曼一听,说:我不认识你!之后就要关门,但陆武桥早将一只脚插进了房里。丁曼一用力,陆武桥立刻叫起来:哎呀夹了我的脚。丁曼一松手,陆武桥已经进了房间。
丁曼警惕地退出很远,说:你想干什么?
陆武桥说:我只想和你谈谈。
丁曼说:出去!我不认识你,我没什么和你谈!
客厅里有一架钢琴,钢琴上面摆着一只时髦的像框,里头是刘板眼和丁曼的合影。和许多电影中浪漫的镜头一样,刘板眼着大花沙滩短裤戴墨镜,丁曼着游泳衣斜偎在刘板眼身边,长发飞扬,他们身后的背景是蓝色的大海。陆武桥出其不意地拿到了这只像框。他端详着。他由身段窈窕的年轻的丁曼身上看到了二十年前他姐姐的影子。他心里不太好受。
丁曼搬过一只凳子坐在离他挥拳打不到的地方,说:谈吧。
陆武桥并没有把像框怎么样,他将它轻轻放回了原处。他说:丁曼,我对你做过调查,我在来之前就知道你是一个爽朗大方,富有教养的而且工作能力很强的姑娘。
陆武桥并没有特意做过调查。陆掌珠告诉过他许多关于丁曼的情况,她说丁曼实际上是卖粉的。武汉市现在称妓女为“粉”,干这一行叫做“卖粉”。为什么这么叫?不清楚。名称不同,大概这就是新旧社会的区别吧。陆掌珠还描述过丁曼的长相,说吊眉毛斜眼睛大厚嘴巴全靠浓妆撑着。说这“粉”为人极刁,毫无廉耻,张口就是脏话。在陆武桥看来,他姐姐似乎说的是另一个女人。眼前的丁曼只化了淡妆,也远远谈不上刁蛮。
陆武桥对她已经有了几分把握。陆武桥说:今天我来谈什么,你肯定以为心里有数。但你错了,我首先希望你我能相互信任。我们都能开诚布公,坦诚相见,之后,把这次谈话忘了,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因为我不愿意伤害任何人。
丁曼在陆武桥说完话之后还瞅了他半晌。然后说:行。
丁曼站起来,给陆武桥倒了茶,又打开一盒香烟,递给陆武桥一支,自己夹了一支,移坐到陆武桥茶几这边的沙发上。陆武桥拿出打火机首先为丁曼点了火。点火时他想如果此时此刻陆掌珠见他如此肯定要气得昏过去。
丁曼说:谢谢!
丁曼一笑,说:真出我意料之外,我以为你们那种工人家庭的人个个都是泼皮呢。我愿意信任你。我信奉简单化的生活原则。
陆武桥比丁曼更意外,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进入现在这些年轻姑娘的世界竟如此容易。陆武桥断定丁曼肯定不了解刘板眼和陆掌珠的真实情况和二十余年的感情历程。于是,陆武桥便提出了这个问题。
丁曼说:对。我不了解。我只对自己的事感兴趣。再说我从不指望从男人嘴里听到他对自己太太的真实评价。
陆武桥问:你急切地需要和刘板眼结婚吗?
板眼?丁曼惊讶地问。
陆武桥说:哦,那是他的绰号,我们叫他老刘好了。
丁曼立刻回答陆武桥的问题,说:不,恰恰相反。
陆武桥说:那么你答应过他如果他现在离婚你将会和他结婚吗?
丁曼说:是的。但我也说过以他现在的实力我才会考虑。
陆武桥说:如果将来他没钱了呢?
丁曼说:将来的事谁说得准?
陆武桥说:假设,我假设老刘患了某种慢性的严重疾病或者瘫痪之类的,你能够服侍他一辈子吗?
丁曼像猎犬一般警觉地耸起了身子。她加重语气对陆武桥说:你们别干蠢事!
多么聪明的姑娘啊!陆武桥不由暗自感叹。
丁曼接着说:我不能服侍谁一辈子。我的理想和追求是快快乐乐过一生。我珍借生命,我的,你的和他的。我认为生命高于一切!
陆武桥说:爱情呢?
丁曼眼里流露出沧桑之感。她说:那是女人的终生之狱。我不谈爱情。
他们又点了一支烟,接着说。
一周过去了。陆武桥正考虑还要不要给点时间刘板眼适应失恋的痛苦,刘板眼自己找上了门。在一个浓雾的阴晦的上午,刘板眼瞪着火光闪闪的眼睛,直接闯进了“标新立异”餐厅三楼陆武桥的总经理办公室。陆武桥在居委会与老太太们合用一张课桌做了好几年总经理,终于苦尽甜来,最近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室内装修刚刚竣工,吊灯铝合金窗户护墙板地毯黑色的大班桌意大利真皮沙发,一切都新得像刚出娘胎。陆武桥有点像喜欢和爱护自己的眼珠一样喜欢和爱护这间办公室。他要做更大的生意了,他要与海外财团谈项目了,他的总经理办公室正以颇具实力的气派等待着海外财团的客人。
可是,刘板眼用沾满灰尘的肮脏皮鞋踹开了办公室精致的镶着浮雕图案的门。陆武丽在后面紧紧追赶着刘板眼,叫喊道:臭流氓!滚出去!臭流氓!滚出去!
陆武桥正在打电话。一见如此情形,连忙挂断电话,说:嗨,刘板眼,你把我的门踹坏了!
刘板眼本来已经进了办公室,听了这话又特意回去踹了两脚。陆武桥这才发现此刻的刘板眼已经不是平常的刘板眼了。
陆武桥说:武丽,出去!带上门谁也不让进来!
陆武丽说:大哥,他疯了一样。
陆武桥说:知道。你听我的!
但陆武丽一出门,刘板眼就抓了只报纸夹朝陆武桥直扑过来。刘板眼在扑过来的时候吼叫道:你妈个×!你威胁丁曼!
陆武桥根本来不及分辩,身上就挨了狠狠一家伙。
陆武桥躲闪着,喝道:刘板眼!别胡来!
陆武桥话音未落,又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报夹都打折了。
陆武桥说:哎,搞真的了?
陆武桥不敢相信刘板眼真的失去了理智。刘板眼这类人几乎不可能真的失去理智。刘板眼是哪一类人呢?是武汉男人中外形比较体面内在比较弯弯绕嘴皮子比较能干的那一类男人。一般来说,武汉男人普遍比较瘦小,但刘板眼之类生得一副好架子,瘦瘦高高,宽肩直背,五官摆得也比较端正。是古典小说中所谓人们一看,此公子骨骼清奇,相貌不凡的那种形象,但他们实质却没什么不凡之处,都是红尘之中庸庸碌碌之辈。他们的特点是好文不好武。遇事首先要很有逻辑十分周全地分析一通,分析了之后再看如何办理。他们心细如发,善于察颜观色,任何时候都会三思而后行。这类人的绰号几乎都被取做“板眼”。所谓板眼板眼,那就意味着有沉得住气的本事,意味着有既要玉不碎又要瓦也全的本事。所以,陆武桥对刘板眼估计不足。
刘板眼丢掉半截报夹,顺手又抄起一盆紫砂花盆,里头养的是仙客来,花朵开得正娇艳。陆武桥着急得不得了,这盆花是宜欣大老远从武昌的青山苗圃里买了抱过来送给他的。陆武桥厉声说:刘板眼,你放下它!
刘板眼说:你妈个×!让你威胁丁曼!
刘板眼举着花盆瞄准了陆武桥,像掷铝球一样扔了过来。陆武桥本来在沙发后面躲闪刘板眼,见花盆飞过来,心里痛惜,竟挺直身体伸手去接。仓促间陆武桥没有接住,花盆直擂他的左肩,人和花盆一块摔在地上,花盆撞上落地台灯的基座,顿时粉身碎骨,花泥委地。
陆武桥捂着肩大叫:你个婊子养的刘板眼!你妈的搞邪完了!这叫给脸不要脸,地狱无门你偏来!好吧,老子今天要让你认清现实!
陆武桥虎虎地站了起来,一下子扭住了刘板眼。要论打架,刘板眼哪儿是陆武桥的对手。陆武桥这种工人家庭长大的孩子,从小靠打架维持自己的统治地位,武汉三镇,龟山蛇山,长江汉水,他哪里没战斗过?刘板眼家庭出身不好,先天的底气就不足,孩子关在家里养,还谈什么虎气?所以,两人扭打在一起,不过四五个回合,刘板眼就被揍得鼻青脸肿,趴在地毯上不再动弹。
陆武桥回家洗漱,把刘板眼留在办公室让邋遢照料。邋遢是个乖巧的人,扶起刘板眼,给他洗脸洗伤口,喷“好得快”气雾剂,贴“创可贴”消炎止血胶布,又给他刷衣服擦皮鞋,还一脸憨厚的笑意。有一句无一句地说:刘总,不是我说您,跟桥老板打什么架?我们桥老板天天早晚练沙袋。又说:我们乡里有句话,说是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你们再打也是一家人,瞧都是打得皮肉伤,几天就好,不碍事。我们桥老板这人好也就好在这里,顾家。他家里人家里事包括我们这些人的事,他豁出命也要管。又说:您在沙发上躺一会儿休息一下。桥老板刚才下楼吩咐给您宰了只甲鱼,现正炖着呢。
刘板眼最后实在忍受不了邋遢的絮叨,说:滚一边去!
尽管刘板眼呵退了邋遢,但他的确彻底清醒了。刘板眼躺在陆武桥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闭目养神,他知道在武汉,在这间办公室,自己绝对不是陆武桥的对手。陆武桥要文有文,要武是个亡命之徒,他倒下了还有陆建设那小子,那小子更不善。后面还有陆武丽,也是个翻脸不认人能喝生人血的小泼妇。陆家果真不是好惹的,刘板眼跳到界外,从阶级分析的观点看问题,他倍感惊悚地认识到:四代赤贫但曾经拥有最高社会地位的工人家庭现在是个炸药包,真真是不能给点火星子。幸亏陆掌珠还算念旧情。刘板眼想:生存还是死亡啊?亲爱的莎士比亚大师,一个问题提了三四百年不给予回答,让我们在无比悲伤的关键时刻从文学里找不到人生的答案,却令我们更加悲伤,我们还读文学作品作甚?刘板眼在悲痛中不无遗憾地想:当年要是不读中文系就好了。应该读经济系或者管理系的。像国外那些亿万富翁,一甩手给你成百万上千万的钱,哪个女人肯不离婚?刘板眼认为还是自己款不够大,钱不够多,离不掉陆掌珠留不住丁曼,怪谁呢?
不到一个小时,陆武桥回到了餐厅,整整齐齐一点不像打过架的样子了。陆武丽安排了一间小小的雅室,陆武桥请刘板眼吃饭喝酒。开初二人都不说话,单纯地吃喝。
酒过三巡,刘板眼开了口,说:你告诉我一件事好不好?我没什么别的要求,我只要求你如实回答我的一个问题。
男子汉说话算话,这,我先喝了这一杯酒。陆武桥说:你说吧。能回答的我回答,不能回答的我没办法,但我陪三杯酒。
刘板眼问:你到底找丁曼说了些什么?
陆武桥一听这问题,自己主动连喝两杯白酒。喝了之后说:我不喝三杯是因为我还可以告诉你丁曼说过的一句话。在告诉你之前我劝你不要再谈丁曼这件事,这件事应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
刘板眼淡然一笑,说:你以为问题就彻底解决了?假如我还是要离呢?
陆武桥说:你别不清白。你先听我告诉你丁曼的话之后再假设这个那个。
陆武桥说:我问丁曼,我说如果老刘的双腿废了你能够照顾他一辈子吗?丁曼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可不能。我的理想和追求是要快快乐乐过一生。慢着!同样就这个问题我也问了我姐,我姐的回答也毫不犹豫:我能!我心甘情愿服侍他一辈子,再苦再累也决不后悔。
刘板眼傻了。
陆武桥说:我想这就是所谓的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海水深吧。
刘板眼再也没有话。最后,刘板眼用低沉的语调对陆武桥提了一个希望。他希望陆武桥一定管管陆掌珠,让她今后别再逼他清晨拉屎和每晚睡觉前喝一支外面卖的五花八门的补养液。陆武桥答应了他。郎舅二人又无话,大醉方休。
关于陆掌珠的婚姻问题基本上可能算是兵不血刃地解决了。陆武桥受到了全家的热烈赞扬。吴桂芬不顾身体有疾,亲自下厨。陆掌珠帮厨,头一天就开始忙碌。她们煨了排骨藕汤,卤了一罐子猪肚子牛肉鸡蛋什么的,烧了时令菜八宝香酥鸭,清蒸了鳊鱼,炒了武汉家常小菜,如:茼蒿,霉千张之类。时候一到,摆上桌来,足有十好几个菜。在欢声笑语中,陆掌珠提到了宜欣。陆尼古吴桂芬老两口喜得半天合不拢嘴,说咱们工人有志气,这回找了个女硕士!
陆武丽的小脸垮了下来,说:像他妈个妖精!
陆掌珠说:哪里像妖精。白白净净甜甜脸,穿着像女排运动员,又精神又朴素大方。
陆武丽说:你老土吧?什么朴素!她那都是美国的名牌服装!上千块钱一套。她是省油的灯?年轻貌美的女硕士找个体老板是什么意思?傍大款呐!
陆武桥哈哈大笑。
吴桂芬问:有武丽说得这么吓人吗?
陆武桥说:老娘啊,你放心,我马上娶过来给你看。
陆武桥再一次哈哈大笑。
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终于设法让陆建设束手就范并同意去外地学习开车与修车技术;说服了刘板眼;分清而且交割了与居委会的产权关系;装修了新的办公室;他顺利地解决了一个又一个棘手的问题,还得到了一个红颜知己宜欣。宜欣有多好他们谁能想象得到啊!一个出类拔萃的女人能够激发出连男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智慧和爱情,这又有几个人能够亲自体会啊!陆武桥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生活得最有激情最有活力最有目标最有意思的时刻,尽管他的人生已有四十年的历程,然而他自己触摸得到的一种他喜欢的生活从现在才开始。
紧接着的又一场浓雾把秋天真正地带到了城市。在浓雾的笼罩和浸润之中。树叶无声地变黄,悄悄地飘落,飘落在各种楼房的屋顶或者阳台上。
这是个星期天的清晨,宜欣带着秋叶的气息来到了陆武桥的床前。宜欣的额发、眉毛和睫毛挂着细碎的晶亮的雾珠,双颊因凉风的刺激而呈现出妃色。她把他给她的房门钥匙轻轻塞在他的枕头底下。她看着他看着他,她很想永远记住他的模样。陆武桥突然一惊,醒了。他不相信这是真实的宜欣,梦中的孩子一般伸手去摸。宜欣握住了他的手。陆武桥一骨碌坐起来,说:宜欣。真的是你?
宜欣说:真的是我。
宜欣仍然一直看着陆武桥,目光深处的含义使陆武桥蓦然心惊,陆武桥说:你怎么哪?
宜欣说:什么怎么哪?没什么啊。
陆武桥把宜欣拉到身边,伸出胳膊揽住了她的后腰。陆武桥说:我们结婚吧。
宜欣温柔又调皮地说:我们已经结过了。
陆武桥的嘴被宜欣的手指压佐,宜欣告诉他今天她有一个希望和设想。希望像一般的夫妻那样过一天,设想是早上去买菜,回来做饭做菜收拾房间然后吃饭喝点儿酒——就是夫妻对酌的那种喝酒方式,然后午休,然后上街逛逛然后晚餐,然后看电视,谁想看哪一个台都可以抢着按钮。然后睡觉,睡它好好一觉,明天清晨……宜欣说:明天清晨我就得走。明天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实验要做。
陆武桥非常高兴地认同了宜欣的希望和设想。他们几乎每次都在饭店或餐馆吃饭,都穿戴整齐,正襟危坐。他们俩不约而同都不习惯当代小青年们在公共场合勾肩搭背的恋爱方式。彻底放松一天,通俗一天,过一过婚后平常夫妻的日子,陆武桥认为这个主意简直好极了。陆武桥忽然明白了宜欣今天这么老早赶到汉口的原因,准是为了早点上街买菜。宜欣说:对了。
浓雾消散,碧空如洗,阳光明亮又柔和,大街上车极少,有活泼的老人在路边沉醉地跳他们的老年迪斯科。陆武桥揣着钱包,宜欣提一只竹菜篮,俩人肩靠肩踏着满地梧桐黄叶去菜市场。
走了一会儿,宜欣将自己的手插进陆武桥的胳臂弯,说:多好的早晨。
陆武桥说:是啊!
陆武桥有十几年没有这么早走在大街上,更不用说身边陪着俏佳人。又走了一会,宜欣自言自语道:在一个金色的秋天的早晨,我们踏着黄叶去买菜。有一群鸽子飞过城市的上空。
陆武桥再次从宜欣湿漉漉的目光深处捕捉到了某种忧伤,这种忧伤与他有关,一旦捕捉到他便有心惊肉跳之感。陆武桥说:今天你怎么哪?
宜欣关闭了她的深层目光,看看陆武桥,说:没什么啊。
菜市场的繁荣和热闹使陆武桥宜欣顿时活跃起来。为了不被人挤散,他俩只好紧紧牵着手。任何漂亮的色泽鲜艳的菜摊都会使宜欣停下来,她用手摸摸新鲜的小白菜或者水凌凌的白萝卜,问人家多少钱一斤,人家报了价之后,宜欣就说,哦,太贵了。走到了卖水产的一溜摊子面前,宜欣逐一观看鱼虾螃蟹之类。
卖螃蟹的人一看宜欣二人的架式,便怂恿她买螃蟹,说:太太你看多好的河蟹呀,这秋天正是蟹黄饱满的季节,买一斤回去,两口子看电视喝点酒,不知有多好。
宜欣被人说得笑眯眯的,问:多少钱一斤?
人答:六百六拾块钱一斤。
陆武桥说:那就来一斤。
宜欣连忙拦住了他,说:吓我呀,六百六!我们吃了这顿就不再吃饭了?
陆武桥笑起来,说:偶尔吃一次也没那么严重吧?
宜欣说:不买不买!你这人也太不会过日子了。
宜欣拉开了陆武桥。陆武桥笑着说:太太,你真得这么会当家吗?
当然,宜欣非常进入角色地说:当然是真的啰。
宜欣认真地选购了一大篮子蔬菜,约摸有七八个品种,每次买菜时她都要警告卖方:秤要给足啊,我回家要复秤的。当陆武桥替她将这一大篮菜提回家之后,宜欣窘了,红着脸坦白说她只会炒鸡蛋和小白菜。但是——宜欣说:我非常愿意学,我一定要为你做几样可口的菜。陆武桥及时地表扬了宜欣并鼓励她戴上围裙,从择菜和切菜学起。由于两人的柔情蜜意,诗情画意便从最琐碎的日常生活中腾腾升起,像电流一样形成了一个磁场,使这对情人超凡脱俗地度过了世俗的吃喝拉撒的很平常的一天。
夜来临了。宜欣先去冲了个澡,回到房间就溜进被子让陆武桥去冲澡。陆武桥回到房间时,大灯已经熄灭,窗帘严丝合缝,台灯拧到极弱的光线,音响里放着低到若有似无的轻音乐《致爱丽丝》。再看床上,床上没有人。陆武桥正纳闷,一双柔软的胳膊从他身后绕过来环抱住了他的腰。宜欣在贴紧他,他的腿挨着她的腿,他的背部感觉到了乳房的压力,他知道了她此时此刻的状态:一丝不挂。这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的。他们只是在被子里头脱光衣服。他们总是关掉所有的灯,没想到过要音乐。如果谁起床干什么,比如倒水喝拿烟抽取毛巾,谁都要穿上衣服。他们之间并没有隔膜和羞涩,只是好像习惯这样。好像是从小受着封建传统教育长大的又多年来相敬如宾的一对老夫老妻。宜欣从背后的示意是轻微的,但是陆武桥懂了,他开始脱掉自己的衣服。他乐意接受宜欣所有关于白天和夜晚的希望和设想。其实他也知道,他们终有一天会彻底地坦然相对,彻底地与对方在一起,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只是他没料到这朵原始的天然的野性之花,会开放在今天这个晚上。在陆武桥也一丝不挂之后,他握住缠绕在腰间的手把宜欣轻轻牵引到了自己面前。宜欣微微低头,让短发遮着半边天。陆武桥撩开了宜欣的头发,悄声说:要彻底就完全的彻底。好吗?宜欣点了点头,鱼一般滑进了陆武桥的怀里。这是一个自由之夜。陆武桥和宜欣之间达到了高度的默契与和谐。他们差不多没有说话,除了情不自禁的几声呻唤。他们谁对谁都可以任意动作,互相顺从互相屈就。他们用身体进行了远胜过语言的表白和交流。并且情意愈来愈浓密,以致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从黑夜到黎明。当曙色透过窗帘的时候,俩人才昏昏沉沉地睡了去。
陆武桥只睡了一会儿,就被宜欣的抚摸弄醒了。宜欣不住地抚摸着陆武桥的额头和头发。陆武桥刚说了一句:再睡一会儿吧。他突然发现宜欣已经穿戴齐整,坐在床沿上,而且宜欣眼眸深处的那重目光再次打开,专注地望着他。某种时刻到了!陆武桥的脑袋被这个预感击中。他一时一刻无法知道它们是什么,但他已经感应到了它的发射出的格外寒冷的凉气。陆武桥甚至觉得自己无法阻拦无力抗拒它们。它们是什么?
陆武桥说:说出来吧。
宜欣说:你得首先答应我躺着别动。
陆武桥说我答应。他的心被提得悬悬的十分难受。
现在是早晨六时过五分,我说十分钟的话,说完了我就走。你躺着别动,再睡一觉,再醒了就好了。宜欣说:答应我。
陆武桥至此已猜到几分:分手的时刻到了。可是为什么?他说:我答应。
宜欣的眼睛转向空无一物的墙面。她舒缓地沉静地开始叙述,可以想象她是暗自练过了无数遍才获得了这种舒缓沉静的语气的。
宜欣说:我要走了。我不再来了。我将嫁给一个加拿大的男人。他和我是同行。是一个很了不起的科学工作者。我无法对你解释清楚这一切。但我心里始终明白一个问题,这就是我是不可能同你生活在一起的,这与爱情没关系。
陆武桥瞅着宜欣的嘴唇,好像漫游在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地方。这地方河流不像河流,山川不像山川,树从天上往下生长。
宜欣说:我们在方才的一个白天和夜晚已经过完了我俩的一生。那就是我俩今后的日子。再好也好不过它们了。可我不能一辈子都这么过,我会很快厌倦的,你也会很快习以为常的。我们绝对不可能夜夜都如这夜甜蜜和美好。
陆武桥看见宜欣从这个陌生古怪的地方走出来,像一个手执教鞭的讲解员,为他讲解一道关于生命奥秘的方程式。
宜欣说,我想这样安排自己的一生:在环境舒适的异国他乡,有一个终身都视我为谜的外国丈夫,同样,我也不会努力去了解他,我们至死都保持着对彼此的神秘感。但他能为我提供良好的生存条件,不为吃穿发愁;我们都不想要孩子,这世界上的人口已经太多!我们都醉心于自己的专业工作。我要争取完成三到四个科研上的尖端项目,为人类造福。我要一天24小时在实验室工作。当有了阶段性的成果我就外出旅行一段时间,去世界上每一个有趣的地方。就这,我的要求并不高。我马上就要毕业。毕业后去加拿大,一切就会按部就班地开始。
宜欣说:明白了吗?所以我要走了。我不再来了。我明天和马斯举行订婚仪式。但是,你我心里都明白,你是我水远的爱人,永远的中国和永远的故乡。
听到这里,陆武桥如梦初醒,但身心却是如泥委地,一点劲都使不上来,只有泪水慢慢溢出眼眶。
宜欣说完,立起身来,静静地站着。
江汉关钟声奏响六点一刻。秋风阵阵,落叶在马路两侧不由自主地滚动发出轻微感伤的簌簌声。陆武桥很想说点什么,可他发不出声音来。他成了一具流泪的木乃伊。直欣突然俯下身来,吻了一吻陆武桥的泪水,然后迅疾地转身离开了房间。她将房门轻轻带上。咔嗒,这是门锁的声音。之后是她下楼的脚步声。之后一切归于宁静。
邋遢是第一个发现情况有异的人,因为陆武桥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星期一上午里里外外巡视餐厅。到下午的时候陆武丽开始十分钟打一次陆武桥的Call机,但一直Call到夜里十一点,就是得不到陆武桥的回话。陆武丽便判断陆武桥肯定在宜欣那里,而他的Call机也一定落到了宜欣手中。
第二天一早,陆武丽就冒冒失失,骂骂咧咧地从汉口跑到武昌的大学区域,她在好几所大学之间转来转去才发现她根本说不准宜欣的学校名称和所学的专业。晚上陆武丽不敢回家,怕父母知道了急坏,就找个借口住到了姐姐陆掌珠家。姐妹俩一晚上不住气地打电话询问陆武桥的三朋四友,同时也不住气地Call陆武桥,最后还是没结果,陆武丽哭了起来。
第三天刘板眼带着陆掌珠和陆武丽来到洞庭里十六号,关键时刻还是男人比较冷静。刘板眼认为有必要首先找邻居们了解一下陆武桥的来踪去影。洞庭里十六号的李老师说他倒有一个推测。但他说他只能对刘板眼一个人谈。陆武丽被强行劝出李老师的房间,她对着李家唾了一口,说:呸!
陆掌珠看见尤汉荣正从不远处走过来,便责备陆武丽说:你别这样好不好?
陆武丽故意大声说:你不觉得他这么做蛮丑么?他为什么要找刘板眼单独谈?总没好话!他以为刘板眼会和他是一路的,都与我大哥有仇。其实他儿子被送去劳教又不仅仅是和二哥扎伙诈骗钱那件事。
李浩淼阴险狡猾,干的坏事多了,这条街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尤汉荣没理睬陆武丽,待她说完,便说:你这丫头啊!精明不到点子上,现在是找你大哥最要紧嘛。我去看看他们在怎么推测。
李老师的推测从动机来说的确不无对陆武桥的怨气,而且推测本身的确也比较恶毒。他说他认为陆武桥没有出走就在楼上他的房间里,并且还是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他认为现在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到处有春药卖,到处流传着淫秽录相带,那么,陆武桥和那女人会不会贪欢多用了虎狼药,在床上精疲力竭了?
刘板眼不无揶揄地说:李老师你真是知识分子富于想象!
李老师这才说了一句有用的话,他说:我想象什么!我与他楼上楼下一板之隔,星期天整整一夜,他们折腾得地覆天翻,吵得人睡不着哇!
尤汉荣恰好这时闯进来听见,说:老不要脸的胡说些什么!我就是一夜睡到大天光,早起看见那女的正走出里弄,一般武桥不是在她前面替她买早点去了就是在后头锁门。他总是要送她的。
刘板眼出来与陆家姐妹商量了一下以上大家提供的情况,他提出有一点值得重视,那就是应该先进陆武桥的房间看看。陆武丽坚决不同意,她说这里有条铁的规矩,不经陆武桥本人许可,谁也不能擅自打开他的房间。但陆掌珠说顾不得这些了,她还是比较看重她丈夫的意见。刘板眼提醒陆武丽说如果再找不到人就只好到派出所报案,报了案派出所第一件事就会撬开房门寻找线索,与其让别人撬门倒不如自家人设法先开门。于是,陆武丽让邋遢在街上请了个锁匠,大家一块儿上楼,不到一分钟,门便打开了。陆武桥一个人衣着整齐地躺在床上,已经气息奄奄,不省人事。
陆武桥住院了。不过他恢复得比较快,一周之后就出了院。无论是医生还是朋友还是家人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一律回答:不清楚。喝了一点酒就睡过去了。这样,也没人再问他。陆武桥明显的变化是眼眶在日渐凹陷下去,这是消瘦的原故。但是他会朋友,打电话,在餐厅迎来送往,做国内国外凡捞得上手的生意,一切照旧。
只有陆武丽深切地感觉到她大哥的心不在身上了。她痛恨宜欣到了极点,常常暗地里诅咒她。但她也庆幸宜欣的突然离去,她希望她可以陪伴她大哥一直到老。
转眼又逢大礼拜,陆武桥又准备请朋友来家里放松放松了。吃喝玩乐的方式没什么两样,朋友却又是另外几个,这次是潘兆龙、黄耀华和吴文宏,也都是工商税务等政府职能部门的工作人员。上午九点半,陆武桥穿了一身新全毛西装,去弄堂口迎接朋友。李老师坐在大门一侧晒太阳看书。李老师瞧着陆武桥西装袖子上的商标,见商标是一条小鳄鱼,便搭讪:哟,名牌咧。陆武桥扔了一支香烟过去,说:卵子!
卵子——李老师立刻在膝盖头摊开笔记本写道:武汉市民间流行的时髦用语;与“不”的意思相近,但比“不”更有个性色彩也更为生动。可以说是当代年轻市民的含着自嘲意味的否定专用词,相当于英语中的:“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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