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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连·厚朴

        电影《黄连·厚朴》原著

        

        早晨,于莲舫拉开窗帘,透过结满霜花的玻璃隐约看见惠生老太太正站在院里看腊梅花。此时,天上仍落着稀疏的雪,地上、檐上都是莹莹的白,垂花门的花垂也积了雪,显得厚重臃肿,仿佛要将整个门框坠落下来。房檐下挂着长长的冰锥,锋利地泛着不折不扣的寒气,让人的心一阵阵发冷。院内没有脚印,也没人扫过,各房的门都紧紧关着。于莲舫想,这样严寒的天气,这样清冷的早晨,老太太能有此雅致,实在不是一般每日为青菜几毛几分一斤而操持的平民百姓所能做到的,除令人感到赏花者不食人间烟火的遥远和脱俗之外又难免产生一丝孤芳自赏的忧悒与造作。老太太肩头的大红披肩与白雪相辉映,鲜亮醒目,只让人想起《红楼梦》“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中那些披大红猩毡的哥儿姐儿们来,看脸面,却又分明告诉人们,那哥儿姐儿已不复存在,红光的罩护下竟是富态态一个贾母。朔风猎猎,冷气逼人中的悠闲贾母。

        房子是老式平房,没有暖气,屋内气温很低。于莲舫哈着手,用冰凉的铁钩挑开炉盖,见炉中的蜂窝煤只有两个眼尚有些苟延残喘的亮儿,便扔了铁钩,放弃了挽救的希望。炉火这样不争气是昨天夜里烧得太乏,又加上新煤的缘故。这装着铁皮烟筒的煤炉正如这座规整的四合院,在京城中已属凤毛麟角,院子建于清代道光十六年,是孝和睿皇太后赏给御医袭尚臻的。龚家世代为朝廷御医,以辛劳谦恭,谨慎做人,医术精湛,换来了济世德劭的名声。先祖龚廷贤在明代便是名扬四海的医林国手著有《寿世保元》、《鲁府禁方》等传世医书,驰名遐迩的十全大补汤配方及使用方法便为龚家所创,所以论龚家的医史实在久远得很了。惠生老太太的公公龚钟鹤也充任过太医院御医,清代太医院承袭明代医制,设管理院事王大臣一人,院使一人,下有御医二十人左右。御医们各专攻一科,分大方脉、小方脉、伤寒科、妇人科、疮疡科等。太医院建在前门内东南角,光绪二十七年以后,转至地安门东皇城根,离龚家住的锣鼓胡同并不太远。

        龚钟鹤在太医院录属大方脉,专攻中风及五疸,医术高超,颇受内廷信任,为光绪、慈禧把脉诊过病,曾受太后“医林状元”之匾。

        清帝逊位后,龚钟鹤赋闲在家,求医者不计其数。民国时期,北京有四大名医,即肖龙友、施今默、汪逢春、孔柏华。龚钟鹤的名声虽不及四位响亮,但因为曾充任过御医,也很得病家看重。肖龙友对《伤寒论》的研究颇有建树,施今墨注重辨证,汪逢春擅长时令病,孔伯华为温病大家,御医龚钟鹤当时则以治中风而名噪一时。段祺瑞曾派专车请龚钟鹤去府上看病,脑后仍梳着大清辫子的龚国医对段祺瑞的相请怠慢异常。言去亦可,非黄金百两不能出门,且所乘的车必须去掉车座,车中摆上太师椅才合出诊规矩。于是段祺瑞不得不让人改车,去掉沙发座,安上太师椅,才恭请龚老太爷登车……那时惠生老太太的丈夫龚矩臣只有十岁,父亲出去诊病,他常常抱着诊匣,跟随父亲左右,形影不离。所谓诊匣不过是个紫檀木小盒子,内里装着明黄缎子缝制的脉枕。这只脉枕据说是光绪与西太后用过的物件,皇上与太后己去,龚钟鹤出宫时便随身带了出来。三寸宽五寸长的小枕细软精致,是龚钟鹤御医身份的象征。诊病时,御枕向外一拿,病者自添了万千的恭敬。特别是那民间少见的明黄色曾为礼部制定为只有帝后才可使用的颜色,是连亲王、贝勒也不准“僭越”的。皇帝用过的物件,老太后的腕也曾在上面搁过,如今却为百姓服务。昔日王榭堂前燕,眼下真的飞人寻常百姓家了,让百姓家也见识使用了帝王之物,获得了一种身份的满足,那病自然早早好了几分。

        当年捧御枕的龚矩臣如今已年近九旬,承继祖业,成为德高望重的名医,因年纪太大,拒绝了一切社会头衔,不出大门一步,偶有求医上门者,也常被老伴惠生挡了驾,诚心地颐养天年了。为了不使老国医医术失传,中医研究所派副研究员于莲舫帮助老爷子整理医案。这个工作已进行了五六年,那些堆积的医案不过整了三分之一。并非工作效率不高,而是受制于多种因素:一来老爷子自幼随父行医,医案中有不少系其父龚钟鹤的在其中,内容多涉及到宫内及后来诸多社会要人,牵扯到历史人物,这使于莲舫不敢掉以轻心;二来惠生老太太对老爷子的饮食起居管制极严,规定每日工作量不得超过两个小时,所以进度几乎说不上。当年单位之所以派于莲舫担任这项工作,主要因为她是龚先生的儿媳,儿媳帮公公整理医案较陌生人来干,自然是方便多了。

        方便也带来不方便,于莲舫与龚先生的儿子龚晓默三年前了婚。龚晓默去美国进修人体遗传工程,后又转行搞生物制三年中竟没回来过一次。给父母倒是常有信来,对于莲舫却是连捎带着问一下也没有的。于莲舫对此并不计较,也不觉遗憾。分手是她主动提出的,如果要讲理,理亏的是她,她现在没有资格要求对方,也没有权利对龚晓默表示任何不满。离婚后。

        单位没房,龚家腾出外院两间南屋让她继续住着足以显示了这个家族的宽宏大量。外界人对惠生老太太仍能容纳离婚的儿媳居住龚家这件事本身给予赞许,说老太太有礼,大度,温文,雍容,有长者风。然而只有于莲舫才明白,老太太的“长者风”对她实则是一种报复,是一种慢刀割肉的钝痛,是一种无形的精神折磨,更是一种难与人言的尴尬。依她所意,她一天也不要在这大宅院里待下去,如果有可能,她马上就会搬走,远远地离开这里。

        再不见这里的一切。但提供这种可能的机会却渺茫又渺茫,如一根飘荡的丝,若隐若现,难以捕捉得到。让她急,让她恼,又无法发泄。她在焦虑、无奈中苦苦等待,开始的激情被时间磨砺得趋于平缓光滑。是的,到了这个年龄很难再让人激动得起来,特别是连孩子都快到了上大学的时候。

        珠珠披着羽绒衣带着一股寒气由门外撞进,奔到床前,从怀中掏出一只花猫来。猫儿似乎并不愿在这寒冷的屋内停留,被推出的同时转身又朝珠珠的怀里钻。

        于莲舫嗔怪地责备女儿,多大了还玩儿这个,被子都让它印上了梅花印儿。珠珠说,您不觉得它长得像我爸爸吗?小老虎似的,我爸也是属虎的。又说,她今天要去外院补课,让于莲舫帮她看一天猫。

        于莲舫看着女儿,这女孩虽然刚刚十六,却已人高马大,长得酷似她的父亲。于莲舫说,叫奶奶替你看,妈今天也有事要出去。珠珠说奶奶不喜欢小动物,上礼拜让奶奶看,她把猫拴在厕所里,那绳把猫腿都磨出血了,所以这礼拜就不能把猫妹妹交给她了。说着珠珠将猫高高举过头顶,在屋里旋了一圈儿说,我奶奶是属耗子的,怕猫。

        于莲舫逗着女儿说,我是属小干鱼儿的,更怕猫。她希望孩子能在自己房中多待一会儿,毕竟是自己一手抱大的女儿,虽然法律上判给了丈夫,血脉亲情总还是连着的啊。于莲舫问珠珠的英语阶段测验过关了没有。珠珠的脸有些阴,停了一会儿说,我不喜欢英语,sorry,sorry的舌头老伸不直。我爸也是,去什么美国,说是将来让我也去。等着吧,我去尼加拉瓜也不会去美国。于莲舫的心一沉,孩子迟早要跟她父亲走,这是明摆着的事,明显的,龚家不愿意她与孩子有过多接触。为孙女补习外语,惠生老太太不惜重金托关系在外语学院请了教师,让孩子顶风冒雪每周从城东南到西北斜穿一大趟,其目的只是一个——出国,离开于莲舫。

        果然,老太太在廊下招呼孙女了,声调不高,却含着威严与不满。珠珠说,奶奶叫呢,得走了。于莲舫无言地看着女儿,内心溢满酸楚。珠珠窥出母亲的心态,抱住于莲舫的脖子说,妈,我永远是您的。咱们的关系是铁硬铁硬的,我身上流着您的血,想换也换不了。夫妻是什么,近的时候比谁都近,要说远呢,就一点关系没有。于莲舫很吃惊珠珠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便说,小小年纪不要瞎想这些事,要紧的是把你的英语搞上去。明年就要考大学了,你不要老让我惦记着你的英文。珠珠在于莲舫耳边悄悄说,妈,我爸昨天来信了,说是过几天要回来……犹豫了一下,珠珠满脸不快地说,他说还要给我带个后妈回来呢。于莲舫一惊,她没想到龚晓默的进度这样快,一股焦躁情绪油然而生,但她很快按捺住自己,淡淡地对珠珠说,这也是正常的。珠珠补充说,那个即将进门的妈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叫珍妮。

        

        双手托天埋三焦,左右开弓射大雕……龚老爷子站在正房里,对着院中自雪,轻松自如地练了一套八段锦,而后不吁不喘地来到书案前,在老太太铺好的宣纸前挥就一联:雪过黄连淡,风来厚朴香。

        此时于莲舫恰好进屋,她身上的细雪遇到室内温暖的热气立时变作晶莹水珠。惠生老太太见她进屋,一句招呼不打,兀自进到套间去了。于莲舫来到桌前,见到老爷子的字,直夸好,老爷子说喜欢就拿去。这时里间传出老太太的咳嗽声,于莲舫赶紧说,还是您收着吧。

        帮老爷子收拾笔墨时于莲舫问这副对子为什么单单选了黄连、厚朴两味药。龚矩臣说黄连、厚朴两味药乃中医看家之药,恰如日常生活中的白菜、萝卜,是为炊必不可少的。黄连苦寒,泻心除痞,清热明眸,厚肠止痢;厚朴苦温,消胀泻满,痰气泻痢,其功不缓。二者味虽都有泻的功能,药性却不同。黄连独用其气,厚朴专用其味;黄连降火,使气能通其自升;厚朴升阳则欲其自降。于莲舫听了说道,我记得,龚老太医给光绪皇帝诊脉开方时同时用了这两味药。龚矩臣到底记性不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于莲舫由柜内取出一套医案说这是光绪三十年至三十四年间,龚家祖父诊病的记录。说罢翻至一页读道:光绪三十四年五月初六,申时三刻,予于仁寿殿为上请脉,其时太后亦在座,上之脉象左尺脉沉迟,右关脉浮迟,脉十五次一停……龚矩臣插言说,左尺沉迟,肾已虚得厉害了,小便定为白浊,而且伴有耳聋虚鸣,右关浮迟乃胃寒虚膨。这个皇上啊,先天肾水不足,后天脾胃失调,也是病人膏肓了,真难为了我父亲。于莲舫说,小便白浊,沉迟阴肿,西医当是肾炎症兆。这样推断,光绪当年患有肾小球肾炎,这个病搁今天也是个难缠的症病。龚矩臣说,脉搏动十五次一停歇,说明胃气将尽,光绪死期当在半年之内,我父亲记录这点,可见已料出大渐时限,只是讳于帝王威严,不便直言罢了。于莲舫说,既然如此,老太医为什么不补脾肾却用了黄连、厚朴这样降心火,消涨泄满的药呢。龚矩臣吟沉了半晌说,父亲用药,想必有他的道理,按说肾气不足则昏厥,腰冷,胸疼,耳鸣,肾为脾之关口,心气平则脾土荣昌,故心火是脾土之丹,心火旺则母欺子,脾自不能凝聚元气,因而殃及肾水……但于莲舫总觉这个说法有些牵强,矫情。她认为,龚家祖父在这儿是把药用错了,是逆其道而行之。正欲说什么,只见龚家女婿任大伟急匆匆由东屋奔出,直奔龚老爷子的正房而来。任大伟是龚家老爷子“不称心”的女婿,以老爷子“嫁女必胜吾家者,娶妇必不若吾家者”的古旧原则,任大伟的小业主门第是配不上龚家女儿龚晓初的。为这,结婚时龚矩臣与女儿几乎到了断绝关系的程度。

        他认为,任大伟的父亲倒腾青菜,为商为贾,重利轻义,与世代儒医的龚家不可同日而语,以年轻人的时髦话来说是不在一个档次上。但女儿不听他这一套,执意要嫁,龚老爷子不能硬挡,只好顺其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的小两口结婚后恩爱甜美,脸也没红过,特别是外孙任楠的诞生,使龚老夫妇由威严的祖父、祖母而转化为慈祥的姥爷、姥姥,使得龚老爷子觉得再没有对女婿板脸的必要,关系相对有所缓和。再加上儿子龚晓默在家中是甩手大爷,连换灯泡一类的事情也做不来,压根儿靠不上,这个家里里外外全仗着外姓人任大伟。从买粮搬煤到通阴沟修电门,哪样也离不了人家,关系也就没必要搞得那么僵。有一次院里的藤萝架被风刮倒了,大风地里,任大伟光着膀子站在木梯上锤子斧子一通猛抡。惠生老太太对丈夫说,也别净嫌人家,小家子自有小家子的长处。这活儿你让晓默干,打死他也不会上那梯子。龚矩臣当时鼻翼扇了扇,什么也没说。当晚惠生老太太做了龚家拿手菜醋焖肉,烫了一壶花雕,把女婿叫过来,跟老丈人共用晚餐,由此女婿才彻底得到认可。这两年,任大伟发了,这正是靠了倒腾青菜的父母赋予的经济头脑。他开始倒彩电,后来又倒汽车,现在正搞房地产。啤酒肚催起来了,名牌穿上了,头发改了样式,说话变了腔调。但无论怎么变,在老丈人跟前总还收敛三分,生怕老爷子说他是“小人得志”。相反的,对老爷子老太太倒更加毕恭毕敬地孝敬起来,每天早晚还知道跑过来问问安,隔三差五给老两口买些新鲜可口的吃食。老太太说,这头草驴,硬让龚家给调教出来了。

        任大伟进了屋对岳父说他有位朋友,是某集团总裁,想让岳父给看看病。龚矩臣说再不要亮什么总裁的招牌,我反感这个。

        任大伟说总裁也是一种职业,就跟掏大粪的时传祥、种庄稼的陈永贵似的,都是劳动人民。任大伟知道,龚矩臣对“劳动人民”这个词特别敏感,“文革”时龚老爷子作为“反动学术权威”、“封建主义残渣余孽”被批斗关押,为此老爷子很想不通。但所能让老爷子认罪服输的只有一条:缺乏对劳动人民的阶级感情。这些年龚老爷子一直也没闹明白,既然对劳动人民认识不够,缺乏感情,那他自己又该算作什么?人民大概总该算的,人民代表的选票每回街道都是给送到家来的,不是人民该不会有这待遇。至于“劳动”,他认为他给人看病收费也该是按劳取酬,不能算作剥削。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却总划不进“劳动人民”之列。果然,任大伟提“劳动人民”之后,龚老爷子再不说什么,呷了一口茶慢慢咽下去,看着墙上杨柳青的一副《莲花湖》出神。任大伟问老爷子这时候可有时间,说病人已经来了,在他的屋里等着呢。龚老爷子说,你就会干这先斩后奏的事,把人领来了还问我有没有时间。这时老太太一挑帘子由里间出来,对任大伟说,老爷子已久不给人看病了,再不要往家领这些杂七杂八的人。任大伟说,闲着也是闲着,看看病也是为人民服务。老太太说,看病就是看病,我们不义诊。任大伟说这个例外,这是他小学同学,总不能跟同学张嘴要钱吧,那样,十二条小学的校友们还不把他骂死。

        老太太说,你的同学太多啦,今儿一个,明儿一个,你岳父又不是校医。任大伟说,治病救人,积阴德的事,天底下多少人都念您的好儿。老太太说,再别说积德的事,你爸爸积这点德都叫人散完了。说着飞快扫了一眼于莲舫,于莲舫不自觉地低下头去,脸霎时变得通红。惠生老太太并不理会于莲舫的表情,继续说道,老爷子也是人,古道热肠应该有,但我们也得穿衣吃饭。士可贫,而不可穷,这道理也是显而易见的。老太爷活着时候,看病的酬金是以百元计算的,到后来票子发毛,费用就以金条来论价,老太爷为黎元洪的太夫人治愈头痛之疾,礼金是四两黄金。

        到了晓默父亲这辈也是决不降价的,病家邀请出诊,管接管送,诊费大洋十元。那时候的钱值钱,两毛钱能买二斤猪肉,买二十三个芝麻酱大烧饼,一个巡警的月工资才六块。我们这个家业是几辈人凭本事挣来的,怎能张嘴就白干。任大伟还要说什么,老爷子不耐烦地说,叫那人来吧。任大伟就领进一个长得肥头大耳的总裁。总裁昂头挺肚,脑满肠肥一副凡人不想理的样子,谱摆得很大。老爷子问了几句话,对方的大哥大开始叫唤,肥头就拉出电线开始使劲喊叫,老爷子直摇头,老太太说,打个电话,使那么大劲儿干什么,又不是在马路上。肥头并不理会这揶揄,照旧喊。任大伟说,咱院周围都是高楼,把电波挡住了,不喊不行。于莲舫看那人洪声大嗓的,便问任大伟肥头有什么病,任大伟说是心慌气短。老太太笑道,这嗓门赛过唱黑头的了,还气短?

        龚老爷子一边诊脉肥头一边打电话,脉诊完了,电话也打完了。肥头等着老爷子开药,老爷子把手一挥说不用吃药。任大伟说好歹总得开点药,比如说十全大补汤什么的,肥头也点着头说就是。老爷子拱拱手说,愚医学问有限,已无力回天,您还是赶紧到大医院去吧。任大伟想必定是刚才肥头的举止让老爷子看不惯,恼了,便周旋说大医院里净是实习大夫,能看出什么名堂来。总裁是慕名而来,一见老辈之风仪,二见医术之精湛,老爷子怎能让人失望。龚矩臣打量了肥头半天,终于还是摇头。这下肥头急了,刨根问底要搞个究竟。老爷子被逼无奈,竟说出一句惊人的话来:回去准备后事吧。众人一听相顾愕然,屋里一下冷了场。后来肥头哈哈地笑起来,说老先生真幽默,以他这样一顿能吃一只烤乳猪,喝半斤茅台的主儿却要准备后事,连点谱也没有。他不过是觉着说话有些气短,是因为那个生活过度没有节制也未可知,怎能无端妄说。龚老爷子闭了眼再不说话,任大伟为了下台,就拉于莲舫,让于莲舫给开点儿六味地黄汤之类的药。于莲舫尚未置可否,龚老爷子朗声言道,六味地黄乃滋阴补肾之药,岂救得了这病人膏肓的死症?不要白费那工夫了,又说肥头死于七日后夜间凌晨一时,这是定数。任大伟就显得很尴尬,倒是肥头摆出一副很大度气派来,站在屋中央,手舞足蹈地说,死也没什么可怕。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嘛。

        只是让老先生这有时有点地一说显得太神秘,也太残酷了。大凡什么事一做过头,就让人不可信。气功就是明显的一个例子,本来挺好的一件事,硬是自己神吹砸了自己的牌子。惠生老太太说,我们可不是吹,我们是挂得起御医牌子的人家,老太爷是六品御医,当年与肖、施、孔、汪四大名医是齐名的,老爷子本人也当过研究员,诊脉看病,丁是丁,卯是卯,怎么说是神吹。肥头说,这样吧,七日后如若不死,我来看望老先生,请老先生在东来顺吃锅子。说着走到西墙挂历前,在老爷子说的死日那一天重重画了一个圆圈。老爷子说,甭画了,您来不了。肥头说那不一定,我出门就去东来顺预订席面。说着掏出诊费放在桌上,任大伟让他快些收起,老爷子也说不要死人的钱,这使肥头很不高兴。于莲舫看着这场生死之赌,觉得颇为新奇,这是她进入医学界二十年所没有见过的事。但任大伟仍坚持要开方子,说既然来看病,怎能空手而归。龚老爷子拗不过,难以推诿,说了几味药,无外是半夏、甘草、大枣什么的,让于莲舫写出两份,一份交肥头带走,一份自家留存。于莲舫留意方剂,是以黄连、厚朴担纲,桂枝、半夏相佐,也不便说些什么。

        任大伟与肥头走出龚家,于莲舫追出垂花门,说是想用一下任大伟的大哥大。任大伟说老爷子屋里有电话。于莲舫说不想在老爷子屋里打,任大伟当下明白了什么,神经兮兮地笑笑,把大哥大递给于莲舫。于莲舫拿着大哥大进到自己的南屋,只一会儿就出来了。任大伟问打好了?于莲舫说打好了。任大伟说我知道你给谁打。于莲舫说知道又怎样。任大伟问那头还没动静么?于莲舫装糊涂地说,哪头啊?任大伟说,用我的电话还跟我绕圈子,真有你的。于莲舫就不再说话。肥头站在一边看两人一问一答,有些心不在焉,他还在想着七日后自己将逝世的事,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可思议,就觉得今天挺晦气。

        

        街上的雪越下越大,中午的时候天阴沉黑暗得像是傍晚。于莲舫坐在清雅茶馆里静静地品着一壶双熏茉莉,一双眼只朝门口看,明显地是在等人。这个清雅茶馆开张有两年了,主家是个热衷茶文化的社会闲人,效仿过去的清茶馆,开了这处买卖。因地处里街背巷,知道的人不多,喝茶的自然有限,倒真应了清雅茶馆的名声。掌柜的见于莲舫一个人寂寞,便主动上来搭话,说是若没吃饭他可以到对门叫一笼猪肉白菜包子,那包子薄皮大馅,不亚于天津狗不理。于莲舫说已经吃过了,就再不搭理。

        掌柜觉得没趣,也觉得于莲舫这人脾气挺怪,便怏怏地走到柜前,拿了块布抹那茶叶罐子。

        近一点半的时候张悦才来,戴着护耳帽子,扣着大口罩,像是得了重感冒。张悦径直走到于莲舫桌前,背靠着厅堂坐了。于莲舫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说没有,只是鼻子对冷空气有点过敏。掌柜的过来问张悦喝什么,张悦说什么也不要,就着于莲舫这壶茶润润嗓子就行了。掌柜的拿过一个茶碗,远远地站了,再不来干扰。张悦看了一下表说他下午两点钟还有事情。

        于莲舫问什么事情,张悦说是有关部门领导找他谈话。于莲舫联想到最近听说卫生部门有要提拔他的传闻,自然不好拦。知道他不可能多坐,心里难免有些发堵。张悦抓住于莲舫的手,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一双眼神倒也含情脉脉。于莲舫多少有些感动,眼睛便有些湿,柔声地问道,你还好吧。张悦说好什么,人活着,心早死了。于莲舫说,人说哀莫大于心死,我是哀莫大于心不死,我这边事情已解决三年了,苦苦地傻等,死等,掰着手指头一日一日地算着等,这日子真不是好过的。想想看,究竟为了什么呀?张悦使劲攥了攥于莲舫的手说,你再等等。彩兰的胳膊上周因为下雪,摔骨折了,吊着石膏,整天疼得哼哼,这种时候我不能再提分手的话,待她的胳膊有好转……于莲舫觉得张悦的手很凉,湿漉漉的,让人不舒服,就把手抽了。不知怎么的,看见张悦,她突然想起她的第一个孩子,尽管那个孩子与眼前的张悦毫无关系——

        张悦是她中学同学,1969年上山下乡,她、张悦和龚晓默一同在陕西延安插队,三个人刚好在一个村。同在这里落户的还有六女八男,一共十四个人,热热闹闹一大帮。后来,知青们陆续招工走了,知青点只剩下龚晓默和于莲舫。一个春雨绵绵的夜晚,于莲舫和龚晓默坐在窑洞里,两人先是为命运掉泪,继而吃面喝酒,最后于莲舫自然而然进了龚晓默的被窝……那晚上天很黑,外面雨声淅沥,远处有狗在吠,温热的被里只有两颗紧贴着的、彼此能感受到的、咚咚作响的心。于莲舫光滑的身子像条鱼,龚晓默的手在鱼的身上搜寻,以一个即将成熟的男人的颤栗,抚摸着女人的神秘……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于莲舫几乎夜夜来到龚晓默的窑洞。怕人发觉,大多是夜深人静时,于莲舫偷偷溜出,龚晓默刻意留门。时间一久,他们发现了这种担心的多余,知青院坐落在村对面的山坡上,中间隔着一条溪。村里人累了一天,吃罢饭早早歇了,没有谁顾及到沟对面夜静之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发生的这一切。但于莲舫和龚晓默知道这种变化的巨大,他们在对方身上体味到了作为男人和女人的乐趣,他们觉得幸福。不能招工算什么,只要能这样夜夜相守,其它一切都是次要的。痴迷之后是疲倦,疲倦过后是痴迷。乡村里这条睡过八名知青的大土炕上,只剩下这对男女在大有作为。

        有一天,被招到公社卫生院锅炉房烧锅炉的张悦回来看他们,张悦带来了县食品厂生产的硬得像砖头一样的核桃酥和卫生院注射室搞出来的兑了水的酒精。张悦很够义气,在招走的十几个人中,只有他时常回来看看于莲舫和龚晓默。因为张悦的到来,龚晓默到村里“走”了一圈,捎带回九个鸡蛋,一块干驴肉。这块驴肉是村东头张旺才的,张旺才舍不得吃,挂在檐下已大半年了,是专等着给他父亲办周年用的,至于鸡蛋,是各户鸡窝的杂牌产品。等待驴肉烂熟的当儿,于莲舫出去了一趟,这时张悦对龚晓默说,你跟她睡觉了。龚晓默掩饰说没有的事。张悦说,瞒不过我,我看得出,女人睡过的没睡过的,搭眼一望,就一清二楚。龚晓默说张悦是主观唯心,张悦说唯心不唯心,反正你心里明白。又说他最近在卫生院看过了女人生孩子。原来以为一个新生命诞生了,是件很美丽的事,父亲难以压抑的激动,母亲洋溢着幸福温馨的笑容,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怕人极了。

        鬼哭狼嚎,撕心裂肺,血流得汩汩的,他一连看了仨,一个比一个惨烈,最后一个竟是大开膛,掏出来俩死的。想想看,这就叫医生,医生看的是美好事物的反面……龚晓默说于莲舫就想当医生,可又怕血,看样子只有学中医。张悦说他认识了一个助产士,名字叫李彩兰,后段家河赤脚医生出身,医术很不错,对他也很够意思,常把病人给她的鸡蛋和红糖送给他。这些常人难见的生孩子的情景都是彩兰当班时让他看的。彩兰真了不起,劲儿大,不怕血……

        一个昏热的下午,于莲舫锄玉米的时候昏倒在田里,队长支使傻二婆姨将她背回窑洞。大伙都认为她是中暑了,队长婆姨用顶针沾着凉水为她刮痧,将她的肘弯后背刮出一道道血印子。

        第二天于莲舫没有上工,在炕上躺了大半天,却也没觉出哪儿不舒服。队长婆姨用布包了两个油饼来,那时油饼在村里是稀罕吃食,队长家这油饼也非今日所烙,是搁了些日子的陈货。于莲舫不想吃,队长婆姨就将饼搁在炕头,唠叨了半天离去了。于莲舫躺在油饼旁边,总感到那油味不正经,太刺激人。于是胃内一阵倒海翻江,趴在炕沿大吐起来,连胆汁全吐出来了。凭女性的直觉,于莲舫感到了事情的不妙,她被一种可怕的预感攫住,脑海里一片混乱,她的精神紧张得要发疯了。躺了两天,于莲舫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她认为她自己能处理好这件事,如果龚晓默知道她身体里发生的变化,将使她陷入更严重的忙乱与恐慌之中。过了几天,可行的办法也没有想出,拖一刻小生命便生长一刻,便将她抓得更牢。于莲舫站在丈高的土崖上,满怀期望地向下跳去,下面是松软的耕地,蹾得她的耳朵嗡嗡响,头部一阵剧痛,鼻腔震出了血,但微微隆起的小腹仍没有任何情况,那个执拗的孩子不想出来。她翻阅赤脚医生手册,寻找堕胎药方,但是没有。她用拳狠命捶打腹部,内中的小生命或许感到了震动,但他对这种震动给予了充分理解,默默地忍受着。于莲舫觉得自己是个狠心的母亲,在孩子没有出世以前,便遭到了如此无情的虐待。他是无辜的,她开始可怜这个孩子了。但是她无法留住他(她),中医学院录取通知书千里迢迢寄到这个小山村里。于莲舫在命运的抉择中下了最后决心——她对龚晓默摊牌了。与于莲舫想象相反,龚晓默竟是出奇的冷静,他说这事不能胡来,非得找张悦帮忙不可。于莲舫不愿意找张悦,她不希望这件事让别人知道,特别是一块儿来插队的知青。龚晓默说不找张悦怎么行,难道你要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咱们的事张悦都知道。于莲舫不再坚持,事情明摆着,除了找张悦以外,别无出路。龚晓默当下就要拉于莲舫去公社,于莲舫说一去一回四十里山路,等不得明天?龚晓默说细胞分裂是以几何增长形式递增的,你还有心情等到明天?于莲舫说现在走,不到公社天就黑了。龚晓默说天黑了也得走。于莲舫就跟着龚晓默朝公社走,山路磕磕绊绊,龚晓默走得很急,足见他心内的焦虑。于莲舫走得气喘吁吁,几次停下来大口喘气。她认为龚晓默该问问孩子的情况,可是一路上,他连孩子两个字提也没提,只是催着于莲舫快走,于莲舫的眼泪就下来了。

        到了公社,在公社厕所旁边的一间小屋里找见了张悦,他正用电炉给自己下挂面吃。正好,龚晓默、于莲舫也没吃饭,就跟着一块儿吃了,三个人吃了两把挂面,十个鸡蛋。龚晓默说没有吃饱,张悦说当职工不比在乡下,他一个月只有二十八斤半粮,三分之一是细粮,其余都是玉米面,像龚晓默这种吃法,他下半月得饿肚子。他不是怕朋友吃,是没地方搞粮票去。龚晓默说,你到乡下,我们连驴肉都给你搞到了,你真小气。接着他把张悦拉到门外,讲了于莲舫的事。张悦说,你们这大黑天的摸到公社来,我料定就没什么好事……于莲舫一人待在屋里,脸色通红,将难与人言的隐私一揽无余地亮在另一个男性面前的那种难堪使她几十年后仍记忆犹新。那短短的几分钟,对她犹如过了一辈子般的漫长。张悦在外面说,我早看出来了,你还瞒我。早认下这事,我给你送药去,这种药是免费的,随便抓。龚晓默说,现在再说这些也晚了,下面的事你想辙吧。张悦说,你做事,让我给收摊子?龚晓默说,我不找你找谁?……终于,两人青着脸进来了。张悦让于莲舫跟他走,于莲舫问去哪里,张悦说去找彩兰,今天晚上她正好值夜班。

        黑夜,三个人行在泥泞的街路上,于莲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每当遇到水洼、烂泥坑,张悦都会回过身来关照于莲舫,时不时还伸过手来扶一把,相反龚晓默倒显得有些像局外人。来到卫生院,如张悦所说,李彩兰正在妇科值班。妇科在小院的尽里面,挂着白门帘。于莲舫们进来的时候彩兰正用竹棍做棉签。

        做好的棉签摆成了金字塔形,彩兰再用旧报纸把它们卷成一个个小卷,明天送进高压锅消毒就可以用了。如果没有病人,待一会儿她也可以去睡觉,只是不能离开。于莲舫第一次见彩兰,她觉得彩兰身上、脸上的线条太生硬,眼睛也有点斜,当铁姑娘队队长开山炸石似乎比干妇产科更到位。她向彩兰点点头,彩兰用眼斜视着她,也点点头。张悦小声跟彩兰说了什么,彩兰把头一歪说,到隔壁去。于莲舫也不多问,乖乖地跟在斜眼的彩兰后面。张悦和龚晓默也跟了出来,彩兰说你们来干什么?两个男人不好意思地止住了脚步。彩兰想了一下又说,过来也行,帮个忙,两个男人就又跟上了。

        隔壁是妇科检查室,彩兰示意于莲舫脱了裤子躺到检查床上去,于莲舫犹豫,看着站在一边的两个男人迟迟不愿举动。彩兰说,怕什么呀,你跟他把孩子都作下了,还怕脱裤子?见于莲舫仍不动弹又说,是怕让张悦看么?他见得不比我少,下月就调到妇产科当护士来了,现在正是他帮忙的时候。于莲舫只好上了检查床。彩兰简短地命令道,把腿架上去。于莲舫把腿夹得更紧。彩兰说,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操作!于莲舫觉着彩兰的话冰冷得像那架腿的金属,就把目光投向龚晓默,以期得到安慰,获取一丝温情。但龚晓默避开于莲舫的目光,把脸转向了窗外,窗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张悦走过来,捏住于莲舫的手说,一会儿就完了,你忍一忍,要疼就使劲抓我。于莲舫不得已,怯怯地分开腿,将自己最后的隐秘完全暴露出来,暴露在三个人的视线之下。彩兰用凉手按她的肚子,她打了一个哆嗦。

        ———彩兰一边准备器械一边说,用不着这么羞羞答答的,女人在我眼里都是千篇一律,你并不比谁长得特殊。于莲舫感到了屈辱,眼里溢出了大滴大滴的泪,她认为眼前这个彩兰缺少最起码的同情心,简直不是个女人。张悦用纱布将她的泪拭去,又安慰了她几句,彩兰问几个月了,于莲舫说四个月,彩兰说至少有五个月了,再过些日子,养下来都能活。于是一边戴橡皮手套一边对张悦说这种情况刮宫已不可能,只有引产,水囊引产。张悦问有没有危险,彩兰说干什么都有危险,就是刮宫也有把子宫刮穿了的时候。干这行当,跟阎王爷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不定什么时候病人就过去了。彩兰说着将冰凉的器械塞进于莲舫身体,于莲舫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彩兰说,忍着点,别喊叫,咱们这是偷着干,你不能喊得满世界都听见。彩兰向胶囊注水,很快,血由于莲舫体内渗出,由一滴一滴变作细细一条线,床下桶内,水已变得鲜红。于莲舫大汗淋漓地强忍着,她紧紧抓住张悦的手,不敢松开。最难忍时,她将另一支手伸向龚晓默,却见龚晓默瞪着一双惊恐的眼,远远地躲在墙角,不敢过来。她的手抓了空,心一下掉了下去,飘飘荡荡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怎么被弄回张悦住处的,于莲舫已经完全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晚上,龚晓默和张悦守了她一夜。不住淌血的下身弄脏了张悦两层褥子,这使她很难为情。一想到从今往后,她对这两个男人再无隐秘可言,便觉得很悲哀,冷汗直往外冒。张悦说她太虚弱了,得养几天再回乡下。龚晓默说你床上老躺个女的,怎么跟外人交代。张悦说于莲舫这样走不了那二十里山路。龚晓默说爬我们也要爬回去。两个朋友就又争。疲倦不堪的于莲舫抽空问龚晓默,引下来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龚晓默说当时他自己也快吓昏了,哪里还顾得上看男的女的。张悦说是男的,挺漂亮的一个男孩,于莲舫就哭。

        以后于莲舫进了中医学院,龚晓默考进了北京某大学的生物系,毕业后两人结了婚。张悦自然而然娶了彩兰,知青返城,张悦带着陕北媳妇和三个孩子回到京城,彼此并无联系。在以后十几年内,在于莲舫的家庭生活中,她总感到缺了些什么,尽管有了女儿珠珠,仍使她觉得不完美。反思与龚晓默的结合,最初两人在知青点的相恋,实则是孤寂多于爱情,特殊的环境促使他们走到一起,在心灵得到慰藉的同时竟没有想到更多。悲剧在于彼此又都是重然诺的人,一旦事实既成,双方谁也不愿背负毁约的:名声。所以成了家反没了昔日相濡以沫的关切和知青点热炕上的热情。都有些失落,都有些冷淡,各自便钻研各自的业务,都成了响当当的业务尖子。

        在一次学术研讨会上,于莲舫遇到了已成为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的张悦,老同学相见,自然高兴。谈及插队情景,都有些感慨。问及目前境况,又都有些言不尽意。于莲舫从张悦脱线的毛衣袖口,想象得出彩兰管家的才能。问到彩兰,张悦说她那人你领教过,生冷硬倔,但人不坏,生养了三个儿子,对我们张家也是有功的。后来于莲舫才知道,当年在卫生院很吃香的赤脚医生李彩兰,在九十年代因既无文凭又无进修经历,只能在城市大医院洗衣房充任洗衣工,这对曾经主持过卫生院妇科工作的医生来说实在是件很悲哀的事,提到龚晓默,于莲舫说不出更多。张悦窥出什么,只说晓默那人就是冷冷的,上学时就不太爱流露感情,这点很像他母亲。于莲舫看到张悦,想到卫生院那个夜晚,她的脸红了,话头戛然止住。张悦笑着说,我知道你想起了什么,我干妇产科快三十年了,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可那天晚上的事,却怎么也忘不掉。于莲舫说,如果那孩子还在,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儿了……说到这儿竞有些伤感。张悦就拿出自己的手绢让于莲舫擦眼泪。手绢上一股来苏味儿,跟当年她躺在检查床上张悦给她擦眼泪用的那块纱布一个味儿,这使得于莲舫感到了一种无可替代的亲切之感。

        与张悦频繁的接触引起龚晓默的不满,最激烈的一次冲突中他狠狠抽了于莲舫一记耳光,惊动了惠生老太太。她判断儿子不会无缘无故打媳妇,从媳妇捂着脸,毫不争辩的抽泣中,老太太已猜出事情的二三。于莲舫找到张悦,将青肿的脸晾在老同学面前,张悦激动地大喊:离婚!其时张悦和彩兰因无共同语言,感情也到了难以维持的地步。四目,相注,顾盼情生。于是两人在东直门外的立交桥上商定,离婚是必然的,再不能这样窝窝囊囊,稀里糊涂地活下去了。为了这个决定他们去了一趟承德避暑山庄。冬季,那里清净,不会碰见熟人,去时自然以夫妻的名义住在了一起。这件事被龚晓默知道了,他没有吵也没有闹,以他的冷静和干练迅速办理了去美国进修的一切手续,临行前他问于莲舫,我们怎么办?于莲舫回答得很干脆:离。龚晓默说:离就离。但惠生老太太不撒手孩子,她认为珠珠跟着这样一个母亲绝学不出什么好来,所以珠珠就归了龚家。跟着奶奶住在正屋西间,受到了惠生老太太严格的教育与控制。

        张悦的进展远没有于莲舫顺利,与彩兰决裂分手,做起来要比计划难得多。尽管夫妻冷得不能再冷;尽管彩兰生硬粗暴的言语与情感细腻的张悦有诸多的不和谐;尽管彩兰多年形成的难以更改的乡下人生活习惯使张悦不能容忍,但事到临头,他总说不出“离”这个可怕的字眼儿来。特别是看到三个生龙活虎的儿子时,他更觉着难以启齿。当然,离是必然的,他在等待时机。跟于莲舫在一起张悦觉得愉快,他们有许多共同话题,他的细腻在于莲舫那儿会得到回报,无须语言,只一个眼神就够了。比如现在,他看到于莲舫,就感到很满足,满足的同时内心又产生一丝歉疚,这种歉疚与不安他在彩兰面前也时有发生。他感到他这一生至少对不起两个女人,一个为他做出了家庭牺牲;一个铁了心跟他这已变了心的人。他的本意是力争做个十全十美的丈夫,却怎么变成了这样的不伦不类、无信无义,这样的不是东西。张悦问于莲舫有什么事情,于莲舫说龚晓默要回来了,带着夫人一块儿回来。张悦说回就回来吧,碍你什么,你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于莲舫说,可是我还住在龚家,新人进家,我跟那媳妇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算是怎么档子事?张悦说要不你就搬出来,搬到集体宿舍去。于莲舫说跟二十几岁的小青年们挤一间屋子,吵吵闹闹的,我可是奔五十的人了……张悦也没了办法,哼哼叽叽地说,关键是我这边得快……于莲舫说,你知道这个就好,其实我也没有催你的意思,只是心里乱,发毛。张悦说,你是不是还爱着龚晓默呢,要不听到这信儿你不会这样。于莲舫苦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张悦说,有义则合,无义则去,一切顺其自然吧。晓默携妇归家你也不必太在意了,不行就临时到外面住几天。这时,茶馆里又进来几个老头老太太,掌柜的忙招呼,看样子都是常客熟人。一帮人抬桌子搬板凳,腾出一块地方拿出小鼓唱起了莲花落。有唱有和加以插科打诨,乱哄哄嚷成一团。

        张悦说,哪儿钻出这么些古董来,直门大嗓唱得真难听。于莲舫说唱的是什不闲,莲花落的一种,这几乎失传的玩艺儿让这帮老头老太太们捡回来还真不易呢。张悦问什不闲算不算京韵大鼓?于莲舫说跟京韵大鼓不一样。最早是沿门托钵,要饭的唱的,后来又加以锣鼓,成为民间演唱形式。张悦说看来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于莲舫说不尽然,莲花落是得了皇上龙票准许演唱的,曾几度进宫演出。光绪年间有“黄旗黄幌,万寿无疆”的什不闲拢子还经太后御览过。张悦问于莲舫何以知道得这么清楚?

        于莲舫说龚太爷诊病记录上都写着呢。有一回太后因在储秀宫听什不闲而着了凉,恶寒发热,召龚太医进宫,给开了药性平和的葱豉汤,以解表通阳。无奈太后闻不得葱白气味,又换了桂枝汤,发汗太过,躺三日不得起炕。张悦奇怪诊病记录怎么连什不闲都写进去了。于莲舫说不唯有什不闲,连诊病日的天气,病人的笑貌言语和穿着也常常见于医案之中呢。张悦听了直摇头,说这不是医学,是文学。两人正说着话,只见唱莲花落的群体中闪过一个人来,脸上涂抹得红一块白一块的,头上义和团似的扎了块红绸子,敲着手里一张平鼓坐在张悦和于莲舫中间,把两人着实吓了一跳。“义和团”原来是一块儿插队的叫薛宝田的邻村知青。薛宝田快人快语说,你们俩跑这儿幽会来了,倒挺会挑地方。快坦白,有什么猫腻?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一时两人窘得说不出话,连气儿也喘不匀了。“义和团”显然不知内情,看两人的模样笑道,开个玩笑就把你们羞成这样,都四十大几的人了,还保守。又说他老婆肚里长了个瘤,良性的,什么时候找张悦给割了。张悦赶紧说可以可以,忙把家里的电话给“义和团”留了。“义和团”对于莲舫说,龚家大少奶奶比插队时越发的年轻了,怕是吃了御医的十全大补丸吧。于莲舫说也是老了,脸上的纹路赶得上六月的黄土地了……那边叫“义和团”过去排演,“义和团”临去时对张悦和于莲舫说,下月咱们前后段家河插队知青要聚会,你们一定得来。说发起人就是他,地点在宽街老三届饭馆,在“老三届”畅叙革命友情比在“清雅”茶馆更有激情。

        莲花落们击着鼓在催,“义和团”跑过去了。于莲舫说怎么碰见他,真是的。张悦说,偌大个城市找不着一块属于我们俩的地界。于莲舫问这个薛宝田现在在哪儿工作,张悦说先在汽车配件公司,现在退休了,听说在潘家园倒腾古玩。于莲舫说才多大呀,就退了。张悦说老三届退的人可不少……嘈杂中无法谈话,张悦问于莲舫可还有什么事。于莲舫说没有了,就是龚晓默回来这件事。张悦说大可不必理会,又说没什么他就走了。说着站起身戴了口罩,临出门说,有事给我往单位打电话。于莲舫听了觉得这话说得甚没意思,难道只有有事才能打电话么?还得“往单位打”!

        于莲舫又坐了一会儿才出门,外面的雪更大了。

        

        这几天是龚家老太太最忙的几天,打扫西屋,置办钢丝床,着人改装厕所,安装热水器,古旧的大院很是添置了一些现代设备。老太太不唯自己干,还拉上珠珠和女儿龚晓初一块儿参加劳动。让龚晓初缝制里面三新的软缎被子,让珠珠擦窗棱和玻璃。老太太说,登梯爬高是小孩子的事,她已经七十八,上不了窗台了。至于找晓初缝被,是因为晓初是全合人,即上有父母公婆下头以儿女双全的人。如今都是独生子女,晓初一个儿子,当然比一个女儿更理想,缝被是首当人选。依着惠生老太太,洋媳妇如果将来能给龚家添个孙子,当是最好不过。可是龚老爷子对孙子不抱希望,他说一个孙女足够了,真有了孙子也是深眼高鼻的二转子,杂种。惠生老太太说,杂种也是晓默的种,是龚家孙子就行。又批评龚矩臣老脑筋,说蒋介石的孙子也是二转子,人家都不嫌,照样疼得心肝肉似的,还不是继承了蒋家大业。珠珠压根儿就不接受洋妈,自然也想不到洋兄弟那一层,她对分配给她的任务采取消极态度。晓初在大学读中文系的儿子任楠从学校回来,见珠珠在西屋窗外擦窗户,就说,珠珠,你怎把玻璃抹得跟花瓜似的。珠珠就说她这是现代派绘画。任楠从花池里连泥带雪抓了一大把甩上窗户说是后现代,两个人就在院里笑成一团。任楠问珠珠她的洋妈什么时候到,珠珠说今天傍晚。任楠说怪不得我爸这会儿在屋里又扎领带又喷香水,大概是要去机场接了。珠珠说,你爸不去接谁去接,你爸是龚家的伙计。任楠接下来说,所以,我结婚一定吸取我爸的教训,不当上门女婿,我爸在你们家受气受大了。珠珠说,得了吧你,就你爸那德性,吃饭吧叽嘴,睡觉打呼噜,走路晃肩膀,坐着哆嗦腿,甭说我奶奶连我都一百个看不上。正说着任大伟由东屋衣貌齐楚地踱出来说,珠珠,我好歹是你姑夫,有你这么背后编排老家儿的吗?珠珠笑着说,编排您是爱您,您看咱们家,里里外外没谁都成,没您可不成。任楠就说珠珠是两面派,当人一套背后一套。任大伟小声问珠珠,待会儿见了那洋人,管不管她叫妈。珠珠不屑地说,她管我叫妈还差不多,我凭什么管她叫妈?她又没生我。再说了,我管她叫妈把我亲妈往哪儿摆。任大伟看了看外院南屋,南屋的门紧紧关着,门上没挂锁,于莲舫显然在家。任楠见父亲朝南屋看,也朝南屋看,自言自语地说,珠珠妈挺可怜的。任大伟瞄了一眼北屋,训斥儿子道,别胡说!珠珠眼圈一红,进屋去了。任楠见状,对他父亲说,爸,您受气归受气,千万别离婚,要不我比珠珠还惨。任大伟拍拍任楠的肩说,放心吧儿子,我爱你妈爱得昏天黑地。

        在龚家人为龚家大少爷的回归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于莲舫的屋内却是出奇的静。煤炉上炖着羊肉萝卜,炉圈上烤着芝麻烧饼,芝麻、羊肉的香味溢满小屋。于莲舫在窗前翻阅御医龚钟鹤光绪三十四年的医案,她对那黄连、厚朴的方剂至今不能理解。

        发黄发脆的医案中夹着一张龚御医誊抄的光绪皇帝在病重时亲自书写的,名日《病原》的疾病分析。关于这份《病原》,于莲舫曾经听说过,却从未见识过全文。这次在龚御医的医案中找出,觉得十分稀奇珍贵。御医用小楷将《病原》恭敬录出,并加以断句,圈点。可见当时对光绪的病是仔细研究过的。光绪在《病原》中说……遗精之病将二十年,前数年每月必发十数次,近数年每月不过二三次,且有无梦不举即遗泄之时,冬天较甚。近数年遗泄较少者,并非渐愈,乃系肾经亏损太甚,无力发泄之故。痿弱遗精之故,起初由于昼间一闻锣声即觉心动而自泄,夜间梦寐亦然。腿膝足踝永远发凉,稍感风凉则必头疼体酸,夜间盖被须极严格。其耳鸣脑响亦将近十年,其耳鸣之声,如风雨金鼓杂沓之音,有较远之时,有觉近之时。且近年来耳窍不灵,听话总不真切,盖亦由于下元虚弱,以致虚热时常上溢也。腰腿肩背酸沉,每日须令人按捺,此病亦有十二三年矣。行路之时,步履欠实,若稍一旁观,或手中持物,辄觉足下欹侧荡摇……看到此,于莲舫想,光绪皇帝四岁登基,彼时不过三十八岁。三十八岁的男子搁现在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在他却已耳鸣脑响,腰腿酸沉,步履欠实,俨然一八十老翁了。堂堂一国之君,虚弱到如此地步,那些御医们难道都是白白吃饭的么?龚御医记录他给光绪诊病次数不下十一二次,每次几乎都用了黄连、厚朴,看来老头是抱定这两味药不放了。按清廷规定,为帝后诊病,同时诊视有御医二三人乃至四五人,悉心参酌后各自开方,交帝后本人审阅,而后圈定一方使用。所以龚老太爷虽然开了方子,皇上并不一定选用,也就是说黄连也罢,厚朴也罢,吃没吃到光绪嘴里尚在两可之中。严格说黄连是清热药,性味苦寒,针对多是高热神昏的实证;厚朴辛温,是芳香化湿药,对湿阻脾胃有奇效,但无论从哪方面看,对光绪所言的《病原》症状都不对症,堂堂御医龚钟鹤难道还做不到对症下药这最起码的一点?或许内中有什么隐情?

        窗外一阵热闹,于莲舫朝外看,只见任大伟提着沉重的箱子引着龚晓默和洋媳妇珍妮进院来了。龚晓默穿着蓝呢大衣,他媳妇则着了一件工作服似的牛仔外套,灰一块,白一块,像是刚刷完房。龚晓初和任楠由东厢房迎出来,簇拥着把两个人接进正屋去了。

        龚老爷子闭着眼在逍遥椅上一摇一摇地听《四郎探母》,正听到铁镜公主唱“他思家乡想骨肉不得团圆”时,一伙人裹着冷气旋风一样旋进来了。龚晓默一声“爸”,唬得龚矩臣吓了一跳,赶看清真是儿子时激动得怎么也站不起来了。龚晓默说,爸您坐着别动,我和珍妮又不是外人,说着把珍妮推到老爷子跟前介绍说,这就是珍妮·德里斯。珍妮大大方方地俯下身,抱着龚矩臣双肩,在他满是老年斑的脸上亲亲热热地挨了一下。只这一下,使龚矩臣的脑袋嗡地一声,差点背过气去。定过神儿来心内埋怨,儿媳妇这样举动未免唐突,太不合中国礼法。

        惠生老太太正在厨房指导小保姆做柴把鸭子,柴把鸭子是龚家的传统菜,做一只鸭子足足要占用两天时间。柴把鸭子只有大年除夕才在龚家饭桌上出现一次。每回做柴把鸭子都是惠生老太太亲自去市场选购,挑选中肥北京填鸭。杀宰晾干后剁去膀爪,用佐料腌渍一宿后,由小缸里取出,蒸小半日,剔去骨头,切成细条,再用冬笋、冬菇、苔菜、火腿相佐,与鸭条捆扎一起,放入深盘中,加佐料又蒸半日,直到饭桌摆开,鸭子才能启锅。听到上房的响动,惠生老太太赶紧向小保姆交代了几句,解下围裙,用手拢拢头发,朝北屋走来。

        惠生老太太一推门,首先看到的是儿媳背影。身材很苗条,穿了一双白旅游鞋,脑后扎了个马尾巴,黄色的头发一甩一甩的,跟孙女珠珠没什么两样。这一切给爱挑眼的老太太感觉是太随便了点,怎么说也是第一次进龚家门,就这种打扮足见不懂规矩,她的妈也不知是怎么教育她的。当初她进龚家大门时是穿了海水江牙的大红衣裙,坐了四抬大轿吹吹打打进来的。就是离了婚的于莲舫,初进这家时也是打扮得齐齐整整,让儿子用“上海”汽车接来的。正想着,儿媳转过身来,见到惠生老太太,又是拥抱亲吻一番。惠生老太太感到脸颊被对方弄得湿漉漉的,但又不好当着人擦拭,心里觉得很别扭。再看媳妇,到底与国人不同,眼珠绿得发蓝,皮肤白皙得能看见小血管,直让人怀疑到底是不是真人。老太太想,指望着这样的媳妇,龚家不知会收获一个什么样的孙子。所幸珍妮会讲中国话,说得挺利落也能将意思表达清楚,这多少缩短了由于长相差异而带来的隔阂。

        晓初夫妇忙着帮哥哥、嫂子安置行李,打热水,让他们洗脸。珍妮看着那盆冒着热气的水问,为什么要洗脸,这是中国的风俗吗?晓默赶紧解释说,老北京风沙大,出趟门回来不擦把脸,就是一脸灰,所以进门都先洗脸,来了远道客人也让洗脸。珍妮就问,现在呢?现在北京也是一脸灰?晓初说,这是习惯,不洗也可以。珍妮说她不洗,任大伟就把水端出去了。惠生老太太有些不悦,觉得这媳妇是个半生,不懂情理。大伙都坐下喝茶,说话,珍妮坐在太师椅上左看右看,任大伟悄悄过去对她说,这把上首的太师椅不是小辈人坐的,老家儿在,他们只能坐旁边的木椅子。珍妮唔了一声赶快站起来。老爷子说,没那么些旧礼儿了,不必讲究那些,在家里不要把人弄得太拘谨了。老太太对珍妮说,龚家是世家,规矩多,或许她慢慢儿就习惯了。珍妮说她会注意的。珍妮和晓默给大伙送由美国带来的礼物,多是头巾、巧克力什么的,给老爷子和任大伟一人一瓶威士忌。晓默从箱子里拉出一只绒绒的玩具狗,准备给女儿珠珠时,才发现珠珠始终就没在房里出现过。

        原来从晓默和珍妮一进门,珠珠就溜进于莲舫的小南屋,抱着她的猫,委委屈屈地坐在床上不吭声。于莲舫知道孩子心里想什么,也觉着她躲在自己的房里不合适,几次催珠珠快去北屋看看爸爸,怎么说爸爸也是离别了三年由老远的美国回来的,不能这样赌气。但珠珠死活不动弹,她说她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她爸,她爸娶了别的女人,不要她了,她以后还是要跟着妈过。于莲舫说,要是妈也嫁了别的男人呢?珠珠说,你不会,我知道你!于莲舫说你知道什么呀,傻丫头。这时任楠跑过来叫珠珠,任楠说,姥姥让我上南屋来找你,说你准在这儿。珠珠说,老太太太精,跟福尔摩斯似的。于莲舫说珠珠不该这样说话。任楠说,那老太太也是,明极过察则多疑,活得也够累的。又说北屋饭桌都摆开了,今天大伙在一块儿吃,还有过年的柴把鸭子呢,他妈今天把他从学校叫回来就是为吃的,不吃白不吃。珠珠说,我就讨厌吃鸭子,我要在我妈这儿吃羊肉炖萝卜。任楠嗅了嗅说,是挺香的。于莲舫说,快过去吧,待会儿你奶奶急了。说着找了个大碗,满满舀了一碗羊肉,让珠珠端过去吃。

        对龚家来说今晚这顿饭至关重要,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都齐了,这是近几年少有的事。惠生老太太招呼大伙都坐了,珍妮因为有了刚才坐太师椅的教训,现在也不敢造次,等着老太太指定了座位才坐下去。龚老爷子坐北朝南,肃容上坐,威严得如一座神像。晓初和小保姆将各样菜肴一一端上,忙得不可开交。晓默悄悄对珍妮说,这些端汤倒水的活计本该是她的工作,因为今天是乍到,所以就免了。这一说把珍妮搞得很紧张,鼻尖有些冒汗。任大伟将每人酒杯斟满,静等老爷子训示发话。龚矩臣环视了一下他的儿女们说,晓默和他媳妇回来了,很好。今天龚家的人都团圆了,子孙满堂,这也是祖宗的造化。想我们龚家,从明朝永乐年起世代为医,数百年深究医理,悉心参悟为医之道,为百姓脱灾解难,为君王祛病除忧。孟子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行医为人俱是一理。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日不敢懈怠,无论世事怎么变化,龚家人做人的基准不能变。还是那句话,勤俭谨慎,爱家爱国。珍妮虽然是研究中国近代史的,对这套古老的中国人生哲学多少有些理解,但对龚老爷子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仍听得似懂非懂,她小声问身边的丈夫,怎么还要平天下?难道中国还要打仗?晓默无从答起,咳嗽数声。

        任楠在旁边为洋舅妈解释道,平天下是使天下太平,对这个修、齐、治、平,不同时期,不同人物有着不同理解和表现。彼此相继相承,交相辉映,才呈现出中华文化丰富的内涵和动人的魅力。

        珍妮点点头,其实她还是不懂,自从迈进龚家大门这一刻起,她觉得她是掉进一个博大精深的洞里了。无依靠,无抓挠,松软的底使她越陷越深,这种感觉在美国是从未有过的。大伙依着老爷子指示端起酒杯,为晓默夫妇洗尘,珍妮迷惑地问大家是不是又要洗脸,这使得任大伟嘴里的一口酒差点儿喷出来。晓初告诉珍妮洗尘就是喝酒,吃饭,珍妮仍不解地问为什么明明是吃饭却偏要说洗灰尘,到了洗灰尘时能不能说吃饭呢?惠生老太太让珍妮绕得脑仁儿疼,坐在一边几乎不说话,后来夹了一箸菜放到珍妮的小碟里,想堵住她的嘴。珍妮先说谢谢惠生,又问是什么菜,任楠成心逗珍妮,便说这叫蚂蚁上树春不老。果然珍妮又瞪大了眼睛,晓初窥觉出母亲神色有变,赶紧说就是肉沫炒芹菜,快尝尝吧。

        在珍妮一次次为罗汉大虾、冰糖肘子、菊花鱼惊异的时候,珠珠始终只吃她的羊肉萝卜,晓默为讨好女儿,多次往女儿碗里夹菜,珠珠碗里的菜堆得很高,但她一筷子不动。珍妮不时也向珠珠递过友好的眼神,珠珠只装看不见。龚老爷子说,珠珠你应该给你母亲敬杯酒。珠珠瞪着眼问哪个母亲?晓默当时很下不来台说,珍妮是珠珠阿姨,叫阿姨就行了。不料珍妮却说,阿姨也不要叫,叫珍妮,我管我的妈妈叫安娜,管爸爸叫杰克……惠生老太太说,哪儿有对老家儿指名道姓的道理,大不敬哪,父母的名讳岂是小辈随便叫的。晓初知道,这是母亲对珍妮刚才叫她惠生的回击,也不能说珍妮不对,也不能说母亲不对,各自守着各自的文化阵地,看来以后的交锋是难免的。惠生老太太将不满撒在珠珠身上,把那碗羊肉从珠珠跟前撤走说,什么吃食,粗劣腥膻的,你就喜欢这个。珠珠搁下筷子站起身走了。龚老爷子说老太太这是何苦。老太太说,她这是有意气我呢,都是南屋的人教的。晓默有些尴尬,说母亲把孩子惯坏了,然后就大谈特谈阿拉斯加的风光。听得最有兴趣,最投入的是任楠,他问舅舅跟珍妮舅妈结婚是不是也像电影里一样,穿着大白裙子进教堂?晓默说,他们都不是基督徒,用不着走那过场。龚老爷子听了问珍妮,你们总该到办事处登过记了吧?珍妮说没有登过记,他们觉得彼此合适,就搬到一起住了。龚老爷子说这不就是……任楠嘴快也无顾忌,脱口而出道,苟合,文明说法是非法同居。晓初意欲阻止儿子,却已来不及了。龚老爷子说,一切都应该合乎章法,夫妻之约,焉可不慎,岂能如小孩子过家家儿一般!美利坚纵然新潮,也还有法律管束,妇与夫料不会都是苟合而居。中华自《大清律例》就有法律规定,男女婚嫁必有主其事者,更何况现在。你们的婚事,既然没有经过任何手续,便是不算数的。来到中国,自然要按中国,的法度,按龚家的规矩办事才行。

        晓默说我们在美国已经同居快两年了,在您这儿怎么会不算数呢?老爷子说,不正而合,未有久而不离者也,君子不二过,这个教训你已经有过一次了。惠生老太太说,始乱终弃,远有《西厢记>里的崔莺莺与张生,近有——话在老太太嘴里转了俩圈儿,没说出来,坐在珍妮旁边的晓默终于松了口气。珍妮问晓默,说了半天矩臣龚的意思是……惠生老太太说什么矩臣龚,是你爸爸。珍妮赶快道对不起,晓默向珍妮解释老爷子的意思说,不管我们在美国怎么样,在中国一切都得从头来。珍妮问怎么从头来,晓默说从表演恋爱开始。珍妮说有意思极啦,她很愿意这样做。任大伟听了直咧嘴,晓初认为父亲这样太迂,和珍妮说,今天就算了,明天到办事处补个登记手续就行了。任楠说明天是周六,大礼拜。晓初说那就礼拜一,早晚都是一样的。任大伟也说,这不过是个形式问题,何必那么认真。惠生老太太说不是认真不认真的事,龚家还有小一辈。君子教子,导之以道;风化者,上行下效。珠珠、任楠都是不小的孩子了,做长辈的要时时示以风范才是正家之道。晓默苦着脸看珍妮,珍妮则喜形于色,表现得很激动,说她想起了“别开生面”和“吾从众也”这两句很好听的中国话。这时电话响了,是肥头打来的,任大伟说总裁你感觉怎么样?肥头说没什么不舒服,今天打电话是问问老爷子,东来顺包间下周已全部预定出去了,改在王府饭店吃满汉全席怎么样?任大伟问老爷子吃不吃满汉全席,龚矩臣说,你让他甭费精神了,这顿饭我吃不上,他也吃不上。任大伟不好转达,便对电话说,你看着办吧。肥头就把日子定在下周日晚上六点,因为按老爷子推论他当在周日早晨就死了。晓初对丈夫说,你这朋友关键时候来添乱,不招人喜欢。任大伟说人家又不知咱家正干什么。

        在龚家老爷子的干预下,龚晓默与珍妮在庄重婚礼以前必须分室而居。以惠生老太太的老理儿,珍妮目前也不能住在为她安排好的西屋内,因为那是洞房。岂有未行大礼,新娘独居洞房的道理。商量来商量去,大伙儿的目光不约而同转向了外院南屋。

        南屋的灯光,融融地亮着。

        

        美国珍妮的到来彻底搅乱了龚家的生活秩序。首先每天练八段锦的龚老爷子身边多了一个跟着比比划划的珍妮,这些明显的带有东方特点的动作和名称为洋人推崇着迷。珍妮大洋马似地将一双长腿在老爷子面前踢来踢去,竞使得老爷子防不胜防,珍妮的健壮,和蔼,快活,幽默博得老爷子及晓初夫妇的好感。她大口地咕嘟咕嘟喝着啤酒,把饭桌上剩下的饭菜干脆利落地一扫而光,向任何人包括老爷子在内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这些,中国的媳妇做不到。院中站立的雪人是珠珠与珍妮的合作,拒绝与珍妮共同生活的珠珠,并不拒绝与珍妮一块儿堆雪人。嘻嘻哈哈的珍妮帮着珠珠将一个雪人完成在腊梅树下时,珠珠的英语瞬间也有了突飞猛进的飞跃。她说,只要珍妮跟她每日说英语,她可以带她去东四小吃店喝豆汁。自然,每周的英语补习班就可以不去了。使惠生老太太不能接受的是珍妮感情的直露。珍妮只要见到她儿子,便要抱住来一个长吻,不管不顾,旁若无人。有一次竞让任楠看得眼睛发了直,任老太太站在台阶上怎么咳嗽,那个吻也不能终止。事后老太太找儿子谈话,儿子说他也没办法,跟中国人不一样,美国人感情表达方式比较坦率。老太太说再爱你们到没人的地方爱去,不要在大庭广众下做这种有碍观瞻的事情。晓默说怎么是有碍观瞻,谁家搞对象还不亲嘴?龚老爷子听了想起珍妮刚进门给他的那个难以忘却的吻,就问晓默去登记了没有。晓默说去了,办事处说涉外婚姻要美方开具珍妮的独身证明,已打电话催办去了。龚老爷子说很好,结婚就得这样一丝不苟,人家办事处想得比我周全。任大伟一天十趟找珍妮,他想让珍妮出面与他合办一个公司,这样在给国家交税上可以得到很大优惠。可是珍妮说她对生意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这使任大伟很失望,再见了珍妮也比以前冷淡了许多,不像原先那么事事张罗了。

        珍妮到来后,最感到别扭的是于莲舫,她完全没有料到惠生。老太太会把珍妮安排到她的房间来,可悲的是她连拒绝这一安排的理由也没有。房子是龚家的,人家愿意安插谁就安插谁,她不能说半个不字。别扭,窝囊也只有自己知道。珍妮的折叠床安置在外间,平时珍妮就和晓默在街上逛,只是晚上才来躺一躺。每次晓默找珍妮都是在门外叫,从来不进于莲舫的房间,所以于莲舫对晓默,大多只闻其声,未见其人。有时两人在院中碰见了,也只是客气地点点头,连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其实于莲舫很想跟晓默谈一谈珠珠的学习问题,但一见晓默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便什么也不想说了。倒是珍妮对于莲舫的身份并不计较,她似乎对前妻不前妻的并不在乎,“现在不是已经没任何关系了吗?”她对于莲舫说,你用不着再解释,我能理解。但于莲舫还是反复解释现在在龚家的工作脱不开,一旦有房就搬出去的话,她怕给珍妮心、灵上留下阴影。珍妮耸耸肩,冲她笑笑说,她爱晓默,晓默也爱她,这就够了。这样一来,于莲舫倒觉得珍妮比龚晓默心胸宽畅多了,可爱多了。

        龚晓默接到“义和团”的聚会通知,按通知上“不带配偶,原汁原味。”的要求,将珍妮留在家中。其实于莲舫也接到了通知,因为龚晓默去了,她不便再露面,便把通知塞进一本杂志,权当不知道,仍旧在家整理医案。古旧的医案带着一股霉味与中药混杂的气味充盈着一种情绪,一种气氛,让人说不清年月。珍妮歪在她的小床上看于莲舫一页一页小心翼翼地翻动那些写满毛笔字的黄纸,感到眼前这位娴静的东方女性与这些黄旧纸张很像一幅博物馆收藏的中国古画。看了许久,她问,你在翻历史吗?于莲舫说是的,我在看光绪三十四年的医案。珍妮突然一下来了兴趣,她从床上跳起来,跑到桌前,兴奋地说,我近期研究的课题就是光绪死因说,这些医案对我可是珍贵的第一手材料了。于莲舫问珍妮认为光绪是怎么死的,珍妮毫不迟疑地说是毒死的。她推断,至少有五个人有害死光绪的嫌疑,即袁世凯,李莲英,崔玉贵,栾勖和慈禧。于莲舫倒愿意听听珍妮的推理。珍妮说,毒死光绪者首推慈禧,清末翰林院侍讲学士恽毓鼎受知于光绪,熟悉宫内情景,将亲历见熟写成文章,“以传诸子孙”。

        这位恽学士盼着“三十四年之朝局,庶有大明之一日。”文内录光绪听说慈禧有病,有喜色,太后说“我不能先尔死!”命人将光绪谋害的可能极大,否则不会有相差一日而亡的巧合。于莲舫说,慈禧虽痛恨光绪在戊戌政变期间的所作所为,将其先软禁颐和园玉澜堂又移至西苑,但彼时的光绪已完全成了慈禧的掌中之物,召见臣工时从不言语,慈禧命他说话才说“外间安静否?年岁丰熟否?”凡历数百次,只此二语。用龚家老太爷医案的记录是“声极轻细,几如蝇蚁,非久习殆不可闻。”以慈禧炙手可热的权势足可以驾驭这个病歪歪的皇帝,何须毒害?说着翻出一页病案说,就拿三十四年五月初六这次诊病来说,距光绪之死尚有半年一,龚御医除了记录脉案、方剂以外,尚载有“太后亦在坐,将予之脉案索去细观,似有恸容,后太后劝勉皇帝鼓励精神,有顾恤之意。并戒饬太监,以后帝来请安时,不可使久候于外,免他跪地迎送之礼。”珍妮见了记录,大喜过望,当下便要抄,于莲舫用手按住医案说,不经过龚老先生准许,她无权将医案转抄于人。珍妮不肯罢休,又缠磨了半天,于莲舫说你去找老爷子吧,我做不了主。这时任大伟风风火火跑进来拉于莲舫去给肥头看病,于莲舫问那个肥头是不是要死了,任大伟说死个屁,活得比谁都旺。是喝多了,喝了七瓶蓝带、半瓶清酒外加两玻璃杯剑南春,现在正在海淀家里折腾呢。吐也吐不出来,尿也尿不下去,脸都紫了,让人看着害怕,说着抓起大衣就往于莲舫身上披,推着她向外走。于莲舫回身把医案锁了才跟着任大伟出门。珍妮跟出来说她也要去,她还没见过中医诊病,从中体会一下当年龚老太爷给皇帝看病的情景。于莲舫说,你把那个肥头比作皇上真是抬举了他,老爷子已给他下了论断,活不过去这周,他只有三天的活头了。这一说珍妮更要去看,任大伟无奈,只好带上珍妮,开着车来到海淀。

        肥头果然醉得厉害,深度酒精中毒,神志已然昏迷。一家人惊慌不已,如没头苍蝇跑进跑出。见于莲舫来了都嚷道:御医家传人到了。忙迎了进来,仰仗之情溢于言表。于莲舫坐床头细细地把脉,大家都恭敬地垂手而立,无人敢大声喧哗,只有肥头喉咙中呼噜呼噜的痰声。于莲舫诊罢脉,开了葛花、砂仁等几味药,让人速速抓来灌下。珍妮抽机会也凑到肥头跟前,学着于莲舫的样子把手指按在肥头的腕上,只觉那脉搏怦怦地跳,再摸摸自己的,似也无多大区别,便不知于莲舫能窥出什么名堂,以致使她想起“巫术”这个词来。肥头喝下药,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按捺不住地要小便,被人扶着去了卫生间。于莲舫说好了,注意别着凉,用稀粥好好调养两日就行了。说着起身告辞,全家人千恩万谢地送出门,说真遇上了高人,救了总裁一命,又说改日让肥头到龚家登门道谢的话。坐在回家的汽车里,珍妮仍对那脉搏,那几味“野草”不能理解,反复提问,让于莲舫不好回答。任大伟边开车也边问,怎的一出汗就好了呢?于莲舫说饮酒过度伤脾胃,伤身乱性,故当发汗,利小便,使上下分消酒湿,这种法子也是不得已才用的,毁人元气。珍妮问那些“草”是从哪里买的,任大伟说同仁堂,又给她讲了半天同仁堂的丸散膏丹和小药抽屉,把个珍妮听得云山雾罩。

        车过鼓楼,珍妮看见晓默在街上走,便大声招呼,任大伟把车往路边靠了,等着龚晓默。没等晓默走过来,珍妮已蹿出车去,让晓默带她去同仁堂看小药抽屉。晓默脸色很不好,冷冷的,将于莲舫和任大伟正眼看也不看,拦了一辆出租,跟珍妮走了。任大伟在车里不屑地说,这丫挺青皮,真他妈的不论秧子,给谁甩脸子呢?!于莲舫不想说话,把脸转向外面,外面车水马龙,嘈杂烦乱,人与车把个鼓楼围得不透风。她想,晓默是刚参加完知青的聚会出来,莫不是听“义和团”说了什么。任大伟问她是不是还想去别处逛逛,于莲舫说回家吧。任大伟还处在愤愤之中,行车中连着几次猛刹车,于莲舫说你不要拿车撒气,龚晓默又没在车上。任大伟说你不知道,这小子跟他妹妹是俩性情,跟他妈一德性,从骨子里就看不起我。你离了婚好,要不跟他过一辈子也窝心,早早想自个儿的辙也是正理。就是可惜了珍妮,那个傻大姐儿,哪知道中国人内心的深处。于莲舫说,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下回好好劝劝你的总裁朋友把酒戒了吧,你看他今天都喝成什么了。说到肥头,任大伟又提起肥头要死的话,他问于莲舫信不信,于莲舫说至少眼下没什么迹象,任大伟说难说,生死这种事儿都有定数呢,龚家老爷子快九十了,什么没见过。于莲舫说未知生,焉知死,生如寄,死如归,人还是洒脱些好。任大伟说话是那么说,但死临到谁头上,谁也怕。

        回到家,于莲舫跟龚矩臣说了肥头醉酒的事。龚老爷子问都开了哪几味药,于莲舫说了,老爷子说应该再加上黄连、厚朴才是。于莲舫一听黄连、厚朴,后脊梁缝就有点冒凉气。她不明白,治光绪的虚寒症何以要黄连、厚朴,治肥头的实热症何以还要黄连、厚朴。这黄连、厚朴是怎么的了。见于莲舫不解的神态,老爷子说,酒是君子,亦是小人。君子者可行气和血,壮精神,辟疫伤;小人者大热有毒,能助火,一进入体内,先承者为肺,肺乃五脏华盖,属金性躁,而酒性喜升,肺气必随其上升,以致痰郁,小便涩。肺既受贼邪侵伤,便不能滋养肾水,肾水不足也就不能制伏心火。以黄连降心火,以厚朴祛其湿,比单纯用葛花解醒汤更好。于莲舫听了点头称是,心下只觉这黄连、厚朴神妙无比,自己怕是一辈子也吃不准这两味药了。于莲舫又向老爷子请示珍妮要抄医案的事,龚矩臣说不可,说这笔遗产的医学价值、历史价值、文学价值无法估算。先时英国人、美国人、日本人从敦煌窃走大量文化遗产那叫掠夺。这医案也是一样,它的研究价值将是历史的极好佐证,怎可轻易交予外人。惠生老太太偏巧进屋,听老爷子说外人的话,插言道,珍妮是龚家的儿媳,怎么说是外人。老爷子说再是儿媳,她的美利坚身份不变,她的蓝眼金发不变,她发表的文章,她的研究成果当属美利坚而非华夏。龚老爷子最后嘱咐说,这些医案,珍妮看可以,但是不能抄,也不能复印,平时要于莲舫好生看管保存。

        龚老爷子对珍妮的防范,使于莲舫有被信任的熨帖,她感到作为老爷子的助手,是非她莫属的。从老爷子心里说,是想把一切都交付于她,龚家也实在是没人能接老爷子的班。龚家三四百年医史,到此已经打了句号,这点龚老爷子心里比谁都清楚。

        

        张悦找于莲舫的电话直接打到龚矩臣的房里,是惠生老太太接的,老太太放下电话站在屋外廊下朗声道:于莲舫,张悦的电话。声音不高,但全院人足以清楚听见。南屋的于莲舫听到这呼喊,便知道老太太是在向她示威。无外是叫全家人听见,寒碜她一下,即这个被龚家休了的儿媳妇与那个野男人仍藕断丝连。于莲舫也奇怪,一向谨小慎微的张悦怎么一反常态,做事竞这么不检点,把电话往龚家老爷子房里挂,这不是明摆着找事么。

        于莲舫在惠生老太太洞察一切的、鄙夷的目光下走进正屋,拿起电话,果然是张悦。张悦急切的喘息声清晰地传过来,张悦说立即要见她,有要紧事,两人就约好见面地点。与张悦通话期间,惠生老太太“知趣”地躲进里间,其实于莲舫知道,她正在隔扇后面紧张偷听。所以放下电话时她故意说,我也想你,咱们不见不散。她是想成心气气里屋的老太太。

        于莲舫出门,见晓初站在院里,看样子是有话要对她说,专门等她的。晓初在人事局工作,这两天正在家歇病假。晓初直截了当地问,张悦给你来电话了?于莲舫说是的。晓初说,张悦最近要提拔到卫生局当副局长,已经通过了,还没有下文,这个时候最好……晓初说固然,外头没人知道你跟晓默离婚的真实原因,但这是张悦的关键时候,你不能害他……于莲舫说张悦要见她很急,大概有什么要紧的事。晓初说,你们好自为之吧,张悦是有妻室的人呢。于莲舫说她知道。实在的,她对这位小姑子的关切心里是很感激的,正如任大伟说的,她跟晓默是两个性情,她是个善良的女人。

        约会地点在锣鼓胡同口的广告牌下,离龚家不过二三百米距离,于莲舫几步就走到了。张悦已经等在那里,没戴遮耳帽子也没戴口罩,头发有些零乱,面容也很憔悴,衣服上沾了不少土和油渍。于莲舫见了他笑道,你怎成了这副模样,张悦不答,只是抽烟。于莲舫说,你怎么冒冒失失把电话打进龚家了,究竟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张悦不答,仍是抽烟。于莲舫看到他颈上几道抓痕,问是不是和彩兰吵架了。张悦才恨恨地说,岂止是吵,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呢!三个儿子三只虎齐齐地向着他们的妈,合起来跟我干,还说要到龚家来收拾你。于莲舫问,我们的事彩兰知道了?张悦说不知谁给她写了封匿名信,把我们的事全告诉她了,连前几天在清雅茶馆见面的细节都没落下。

        于莲舫听了沉吟半晌说,既然闹到这份上,索性挑开了,长痛不如短痛,这未必是坏事。张悦说,如果只是一个李彩兰还好对付,问题是现在人事局,卫生局,连医院的领导都收到了匿名信。那信是复印的,一式几份,广为传播,目前他与于莲舫的事已闹得轰轰烈烈,臭名远扬了。张悦一说,于莲舫也感到事情的严重,看张悦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她也很生气。张悦说,这件事准是薛宝田干的,那天咱们在茶馆喝茶,薛宝田不是去唱莲花落了么。于莲舫摇摇头,她认为薛宝田没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地张扬,干这种事的是另外一个人,是她不愿意想的那个人。她问张悦下步怎么办,张悦说无论什么事都不要承认,眼下谁也没抓到什么证据不是。于莲舫说,你跟彩兰没有承认我们的事?张悦说没有,于莲舫说那你怎么向她和孩子们解释我的离婚?张悦说,我谈了你离婚跟我没关系。于莲舫问他对领导是不是也是这么说的。张悦说他对领导表明他的作风是正派的,决没有信中提及的那些事,至于写信人有什么目的和想法,他不敢揣测。不过这样的做法在中国也太普遍了,俗话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对这种不负责任的中伤他不准备做任何解释。张悦看看于莲舫说,你不要多心,我这样做只是权宜之计,没有别的意思。于莲舫抬起头看天,今天是难得的晴天,冬日的蓝天一丝云彩也没有,她觉得心里如那天空,空落落的,她无力地靠在广告牌的柱子上,那广告醒目的大字是“恢复男子汉的自信”,这使于莲舫想起了黄连、厚朴,大凡“不行”的男人,多是真元长期亏虚,心不摄念,肾不摄精,需黄连清心汤医治,这世事绕来绕去仍没逃出黄连、厚朴的范围,便有些悲哀。张悦看于莲舫脸色很不好看,便说,等过了关键阶段我会给他们一些颜色看看,现在我不跟他们摊牌。于莲舫知道张悦说的“关键阶段”的意思。男人都是这样,他们把前程看得重于一切,与抛家舍女的她完全是两码事。

        张悦当初爱她是真心,现在提出“关键阶段”也是真心。他今日约她出来的目的只有一个——保住他,让他顺利登上副局长的位子,为此要于莲舫咬紧牙关,死不认账。张悦见于莲舫半天不说话,便问于莲舫还有什么想法,于莲舫说没有。张悦说那我就走了,近两三个月我们不要有任何联系。于莲舫点点头,看着张悦消逝在人群中才转身,迈着疲倦的步子朝着龚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于莲舫来到清雅茶馆,坐在老位子上,彷徨四颐。今天茶馆里很冷清,那拨唱莲花落的没来,只有俩老头坐在桌前滋味深长地回味老北京的羊头肉,说廊房二条第一楼后门,裕兴酒店门首,姓马的回回煮的羊头肉最为地道……于莲舫知道,俩老头子说的至少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眼下羊头肉在北京早已绝迹。

        年轻人难得见到。一老头说,马回回的羊头肉为什么煮得好,汤里搁了厚朴和细辛,这手绝活就没人知道……于连舫想,怎么在茶馆里也能听到“厚朴”,真没劲。掌柜的提来一壶双熏茉莉说,等人?于莲舫说不等人,掌柜的就把拿来的俩碗又撤下一个。

        于莲舫问那帮唱莲花落的怎么没来,掌柜的说他们一礼拜只活动一次,不是天天来。于莲舫噢了一声再不说话,掌柜的就又去擦他的茶叶罐子了。

        风起青萍之末,于莲舫是想把自己的思路理清楚。东窗事发,一切当归于“义和团”组织的那场知青聚会;归于张悦要提拔消息的传播和“义和团”的快嘴;也是那个人不能容忍这一切,拿出中国人惯用的杀手锏——匿名信,把一切搞得一团糟。是的,凡是中国人,谁都知道,只要把“男女作风有问题”的屎盆往谁脑袋上一扣,任你怎么洗也是洗不清的。有朝一日真洗“清”了,其臭味也是难以去掉;余味能伴你一生,毁你一生。难怪张悦害怕了,不唯是张悦,所有的中国男性都怕这一招。对待世俗舆论,男性比女性更软弱,更不堪一击。为了爱情,女人可以背水一战,可以不顾一切,失掉自己的所有。男人不行,一旦有风吹草动,他们早早地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跳出圈外,表情平静,装模作样地看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污辱,被撕裂,在舆论的压力下苦苦挣扎。女人将无私的,无畏的,全身心的爱奉献给对方。而男人在特定环境中就会充分暴露他的本性,被动,回避,退守,怯懦。男人不优秀,从性别的选择上就不优秀,这点于莲舫是看透了。于莲舫看了看那两个仍为羊头肉而遗憾不已的老男人,又看了看柜台后面专心一意地擦茶叶罐的中年男人,突然产生了一种怜悯心怀。包括龚晓默、张悦甚至“义和团”在内。他们都没有逃出于莲舫的怜悯范畴,她不是在贬低他们,她是觉得真该用黄连、厚朴,恢复点“男子汉的自信”,给男人们一点儿底气了。

        于莲舫是从清雅茶馆走回锣鼓胡同的,足足走了一个小时。推开房门见珠珠正坐在她的房间里哭泣,珍妮在小床上正看美国才邮寄来的未婚证明书,全然不理睬珠珠的悲哀。任楠在书桌前全神贯注地读着什么,于莲舫走近一看,是那封复印的匿名信,她一把夺过来问,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任楠说是张家的大虎领着他的俩弟弟送来的,交给珠珠,让她管管她的妈。于莲舫这才知道珠珠什么都知道了,她认为张家三只虎做事太绝,这与彩兰的教唆纵容不能没有关系。倒是珠珠突然受了这种冲击,精神上有些吃不住劲儿,纯洁温柔的妈妈突然变得丑恶脏烂,任何一个孩子也不能接受。于莲舫企图抚慰珠珠,珠珠生硬地把她伸过来的手拨开了,向她尖叫着:我现在才知道我爸为什么跟你打离婚,你对不起我们。从今往后我再不管你叫妈!任楠说,没那么严重吧,珠珠。珠珠说,你不知道那仨小子说的话有多难听,把这样污秽不堪的信给我看,是什么意思?任楠说,什么意思,报复呗,你该恨的是写这封信的人,不是那仨小子。珠珠说,我谁都恨!全世界就没一个好东西!于莲舫说,珠珠,等你长大了妈妈会给你讲清楚……珠珠说讲清楚也不要听。任楠说,你干嘛要这样,天要塌下来似的,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很正常。谁知道将来在你身上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珠珠说永远不会!任楠说,你不要把话说得太死了,连我自己都保证不了自己。这时晓初进来说珠珠的猫吃了药死的老鼠,在树底下抽搐呢。珠珠听了嗷地一声奔了出去,去救她的猫。任楠说,救什么救,死定了,这叫二次中毒,无辜的受害者。晓初说你快洗脚睡觉去吧,就喜欢空谈,毛病。任楠走后晓初对于莲舫说,今天下午张家三个孩子在院里一通好闹,领头的似乎已工作,跟着两个半大小子,捋胳膊挽袖子使劲儿叫骂,老爷子气得直哆嗦,老太太静静地坐在茶几前喝茶,全不理会。偏巧珠珠下学回来,张家兄弟就跟她较开了劲儿,把珠珠吓得又哭又喊,最后任大伟出面,把那哥仨轰走了。于莲舫问晓默当时在哪儿,晓初说大概就在他的房里。于莲舫说,他一直没出来?晓初说,没有,他出来你让他说什么。又说,这封信究竟是谁写的呢?于莲舫看着那封用电脑打出的匿名信,想说什么,苦笑了一下,终未说出。

        晓初说,写信的人对事情了解得这么详细,连最近你的动向都侦察得一清二楚,可见下了工夫,你是不是得罪了谁呢?龚晓初一定以为于莲舫会发一通牢骚,骂一通人,孰料于莲舫把信扔到一边,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它去吧。晓初还有些不放心,她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珍妮说,你不往心里去就好,咱们都知道,你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人,你这样做有你的道理。这一句话说得于莲舫差点掉下泪来,她说,晓初,有机会我跟你细说。晓初说不必,她让于莲舫吃两片安定,好好睡一觉,明天一切就都过去了,正如任楠说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珍妮将独身证明放在床头,踱过来对她们说,就目前来说,光绪究竟是毒死的还是病死的已不是她研究课题的中心,现在她思考的是从光绪与慈禧的死亡来看中国人深层内核的问题。

        珍妮这番话使于莲舫和龚晓初都感到突兀,她们不知道珍妮要说什么。珍妮不管她们的惊奇,继续说道,一种民族行为规范的深层内核是该民族的价值系统,与我们美国的理想人格——“智者”不同。你们的儒家文化造就了另一种人格理想,这就是“正人君子”。在你们柳宗元笔下,标准的正人君子形象是“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人视之,儒者也。”后来你们的光绪,更是儒得厉害了。男人,特别是中国男人,视“正人君子”为行为道德规范,将外表的面子看成悠悠万事,唯此唯大。但内在之我与外界的面子往往矛盾,就产生人格断裂,在高谈“君子之腹”时却做着小动作,将对方推人难堪之境,细细把玩别人的、痛苦与不幸,以这种虐待别人和自虐的心理支撑着自己的面子和“正人君子”们高质量的内心平衡。光绪何尝不是这样?慈禧何尝不是这样?写信的这个人何尝又不是这样?从另一方面看,“好名声”是你们中国的一种社会能力。一个人有“好名声”作为一种客观背景就能受到提拔,获得相应的社会地位。为了这个“名声”,男人们总处于守势的、被动的地位,这就使得在两性关系中充当主动进攻角色的男人,中国的男人,多少带有消极、回避的态度。那三个孩子的父亲就是最好说明。中国女人的“忍”堪称世界一绝,忍的本身是痛苦的,女人以成全男人为“正人君子”,为“好名声”的忍竟能够成为一种美,一种传统,这是我们不能理解的。在我们美国,在西方,理想的伟男人,也就是说最高人伦典范的男人,他们在充分扮演着社会角色的同时也在充分扮演着男人的角色。每一个伟人都背负着一个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他们时刻在证明,一个优秀的人,必然也是一个优秀的男人。而中国,一谈及男女之情便让人与不洁、晦暗连在一起,爱是偷偷摸摸地爱,是假模假式地爱,是口是心非地爱。中国男人缺乏向世界宣称“爱”的勇气。比如说,我们读普希金、海涅、裴多菲的诗,他们的爱溢于字里行间,读懂了诗也就读懂了他们的爱情。但是再看看你们的杜甫、李白、辛弃疾的诗,反复翻找也看不到他们爱情生活的真相。正如那个倒霉的光绪,他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起来了,他炽热的情感内核在社会压力下已经变得石块一样僵硬冰冷。可悲的是这种冷却在中国男人身上成了一种病态和恶性循环,一直演义到今天,演义到现在,演义到龚家家族内部。也就是说,你们所憧憬的,却是我们不屑一顾的;你们所回避的,却是我们刻意追求的。中国的女人活得累,中国的男人活得不仅累,还假。

        于莲舫和龚晓初第一次听到珍妮,一个外国女人对中国男人和女人做这样详细的剖析,对错与否,毕竟是一家之言,只是珍妮的个人观点。两人听后都有点儿懵,晓初说任大伟不是这样子的,他很爱我。于莲舫想说任大伟在龚家的卧薪尝胆,忍气吞声,目的是混迹大宅院中,落一个世家女婿的名声。但想了想,又不忍心点破,她想,姑且搁下男人、女人的话题不说,试想如果把黄连、厚朴两味扑朔迷离的中药交给洋人去研究,或许能得到一个全新的解释,至少它能脱去中庸的外壳,还一个清晰的面貌。

        珍妮对于莲舫说她知道那封信是谁写的。她很失望,也很抱歉。

        于莲舫说她也知道信是谁写的。

        两人相对一笑。

        珍妮说其实没什么,于莲舫说也是没什么。

        

        证明书来了,珍妮并没有跟晓默去办事处登记的意思,这使晓默惊慌不知所措。他找珍妮谈过几次,珍妮不急不慢地说,就这件事我还要再想想,夫妻之约,焉可不慎,中国这句老话儿简直太正确了。你们中国还有“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的说法,也是句真理,够我好好研究的。晓默气不得恼不得,拿珍妮一点办法也没有,及至有一次晓默在垃圾袋里发现了那张撕碎了的独身证明,他才知道这件婚事大概是没希望了。

        珍妮对晓默说她要提前回美国,晓默问为什么珍妮说她对他已经没了兴趣。晓默说回来才几天,你就没了兴趣,变得这样快,未免失之轻率。珍妮说,这几天你表演得很充分,中国特定的环境给了你特定的表演机会,这在美国,我是一百年也看不到的。晓默说,我怎么表演了,我不过是把事实向大伙说清楚,让人们知道事情真相。严格说我是受害者,那个李彩兰也是受害者,受害者难道连反击的权利都没有吗?珍妮说,难道你就不能够采取另一种光明正大的方式?现在你的行动偷偷摸摸的像只老鼠,一个男人做事情要把自己的姓名隐去,叫什么男人?晓默说珍妮少所见,多所怪。中国提拔干部就需要听取多方面意见,例朝例代都有收纳检举干部劣行的器皿和设施,要不怎么能做到德才兼备呢。两人争论了许久,珍妮仍执意要走,说她回去后暂不回阿拉斯加的家,她要去纽约住些日子。晓默气得两眼发蓝;恨不得把珍妮撕了。吵到半夜,两人不欢而散。

        在珍妮收拾行李要回美国的前一天,晓默对他母亲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错了,不应该把珍妮放在于莲舫屋里。现在珍妮彻底背叛了他,这与于莲舫有着举足轻重的关系。于莲舫的“策反”工作做得太出色了,竟能搅黄了一个已成既定事实的成熟婚姻。惠生老太太说真是你的媳妇轰也轰不走,木是你的留也留不住,连于莲舫这关都过不了,将来怎么能一块儿过日子。龚老爷子说,都是那封信的过失,引出这许多瓜葛,好端端一个家,鸡飞狗跳墙,丢人现眼极了。晓默说那封信是他写的。惠生老太太说,我就知道是你干的事,除了你,别人不会有这主意。老爷子说想你游历外洋,该是见多识广的,怎没些须眉男子之气,倒像巾帼女流,既是这样一切就认命吧,孟子说“言之不善,当如后患何。”你是自食其果了。晓默十分沮丧,说后悔不该领珍妮回来探亲。几个人正说着话,见任大伟领着肥头进了前院,并不朝北屋来,照直转向南屋,肥头红光满面,提着各样礼品,脸上带有明显的感激表情。惠生老太太有些妒意,她问今天礼拜几?晓默说礼拜六,老太太看看日历上的记号说,你爸爸说他活不过明天早晨。龚老爷子说,也就是今天夜里的事儿。

        南屋里,肥头拍着胸脯向于莲舫显示他的健壮。惠生老太太喊任大伟让肥头到北屋去一趟,说老爷子要最后给肥头诊诊脉。肥头出门对于莲舫说,龚老爷子心虚了,不过还算聪明,现在收回那个预言还算他赢,我照旧请客,把龚家院里所有的人都请到,包括那只猫。珍妮收拾着行李说,我明天怕不知道你的死活了。肥头问珍妮是几点的飞机,珍妮说上午九点。肥头说,老爷子咒我夜里死,我明天一早就给你打电话,死活给你个准信儿,让你放心地上飞机。珍妮笑着说,没想到中国还会有这种事,天气预报似的,能预报人的生死。肥头说,天气预报也有不准的时候。

        于莲舫又接到张悦电话,于莲舫料定张悦升迁的事大半已彻底无望了,才又回过头来与她联系。是他亲口说的,“近两三个月不要接触。”形势变了,竟又把电话打进龚家。不出于莲舫所料,张悦说他对那个狗屁副局长的位子根本不在乎,他权衡了好几日,于莲舫对他才是最最重要的。他已跟李彩兰正式提出离婚要求,下一步怕是要闹个地覆天翻了。于莲舫学着珍妮的口气说,其实没什么,大可不必。张悦说怎么大可不必?莲舫,你不要把我涮了。于莲舫不吭声,张悦约她明天在清雅茶馆见面,于莲舫说她已忘了去清雅茶馆怎么走,就把电话挂了,她突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

        于莲舫撂下电话一转身,见晓初在身后笑。她问晓初笑什么,晓初说上午刚开过会,提拔第三医院的邬培信当副局长,张悦已经没戏了。于莲舫说难怪,我想也是这么档子事。珍妮听了说,毁人者不美,而受人毁者遭一番讪谤,便可加一番修省。

        龚晓初说,珍妮你之乎者也的也修省得快成精了,哪儿趸来的这些旧货?珍妮说,从龚家老太爷的医案里,录的是《菜根谭》的几句。

        半夜里,起风了,大约又要落雪。

        早晨天阴冷阴冷的,又飘起了零星雪花,珍妮提着箱子去赶飞机。龚家人除了老爷子和惠生老太太以外,都出来了,一直将她送到大门外。珍妮拥抱了每一个人,最后她紧紧地抱住珠珠,俯在珠珠耳边说,爱护你的妈妈,她是个好母亲。珠珠也在她耳边说,要是你做了我的妈妈,我也会很高兴,可惜没有。龚晓默将珍妮的行李放进车后箱,钻进车坐在珍妮旁边。任大伟发动汽车,车子刚起动,突然,珍妮由车窗内探出头来问,那个总裁还没有消息吗?于莲舫说没有,珍妮说那他今天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任楠朝车子挥挥手说,上帝会与他同车的。送走珍妮回到正屋,大伙心里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惠生老太太举着电话说,找任大伟的,他的那个总裁朋友死了,昨天夜里,死于急性心肌梗塞。那边来信儿让任大伟当治丧委员会委员。

        一时房内静得出奇,人们说不出一句话,大家把目光转向龚老爷子。珠珠说,爷爷您料事如神哪!任楠也说,姥爷,您是不是跟阎王爷撺掇好了?老爷子说,为什么说龚家是御医呢,要是连生死都算不出,御医岂不是自当了。于莲舫想起光绪与慈禧相距一日而亡的巧合使史学界引起的疑虑与争议。便问龚老爷子,肥头的死如果不是巧合,从医理上又如何解释。老爷子说,从医理上来说,心对应五行中的火,经为手少阴经。那日我见此人,表为夸夸其谈,动作夸张,实为心气盛而神有余,宜泻心火。号其脉,却沉濡虚滑,是肾来乘心,水克火,属大逆不治。观其色,面色虽赤,然额上发际起黑,下至鼻梁,延至两颧。这样的心病患者应死在与肾对应的壬癸日,于时辰中,当是丑时,推算来该是周日凌晨二时至三时之间。龚老爷子又说,这类病若戒酒色。稍安勿躁,注意调养,以黄连泻心汤加厚朴猛攻,或许能有救,可惜此人来时已人在心死,使医者无回天之力了。

        于莲舫想,好一个黄连、厚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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