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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情感

        

        我是乡下放进城里来的一只风筝,飘来飘去已经二十年,线绳儿还系在老家的房梁上。在城里由于夹紧着尾巴做人,二十年前的红薯屁还没有放干净。脸上贴一种纸花般的假笑,也学会对别人说你好和谢谢,但是总觉得骨子眼里还是个乡下人。清早刷牙晚上洗脚时,总盼望有人能发现,证明我已经刷过牙和洗过脚。

        城里的街道很宽,总觉得这是别人的路,没有自己下脚的地方。往前走时感觉不到在走,总觉得是挤。好不容易挤过去,还要再挤回来。日月就这么重复着,把人的生命放在洗衣机里来回搅。只有风低低地吹过来时,才能追着风吻到那遥远的山坡和亲密的乡村,还有那温暖的黄土泥屋。

        我常常有一种感觉,总会有那么一天,城里人把我看够玩能了,就会把我赶出去。那时候我就回到乡下去,肩起犁拐掂艴辣子,打着牛屁股,去翻起父亲们翻过的泥土。每逢集日掂半篮鸡蛋到街里去换回盐和火柴。养一棵桐树,将来给自己打棺材。可惜麦生伯害癌症死了,不然就可以跟着他学木匠,打棺材时不用请人。

        不知为什么,当初爹和麦生伯在城里放着官不做,又没有犯错误,却跑回山里当庄稼人。有时候就想,如果父母把我生在城里,我对这个世界,就会是另一种感觉。我问过多次,他们都不说,好像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和别人不发生关系。时间长了,使你觉得他们就没有过去,只有眼前的日月。

        麦生伯姓郑,住郑家疙瘩,离我们张家湾不远,中间隔一道坡,流一条河。山坡上的树被人们一代又一代砍净了,露着肉的荒坡上只盘着些曲曲弯弯的小道,像黄牛身上缠绕着的鞭痕。小河从深山里流出来,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摇摇摆摆流进前边的洛河;进黄河,奔大海,像人来自大地又回到大地那样曲折和坎坷。

        虽然不一个村,麦生伯常来,爹也常去,经常坐在一块拉家常排闲话。说说庄稼,也说说家里养的牛和猪。有时高兴,爹从墙上取下大弦,扯着长长的弓,摇头晃脑使劲地锯,麦生伯就伸长脖子吼叫起来。麦生伯的脖子长,唱起来又滚出几条很粗的筋,使我觉得他是在用脖子唱。有时候心烦,他们一声不吭,只对着抽旱烟;岁月在他们烟锅里一点点燃烧为灰烬,然后举起来往鞋底一磕,就什么都没有了。

        和成的面像石头蛋,

        放在面板上按几按。

        擀杖擀成一大片,

        用刀一切切成线,

        下到锅里团团转,

        舀到碗里是莲花瓣,

        生葱,烂蒜,

        姜末,胡椒面,

        再放几撮芝麻盐儿,

        这就是咱山里人的面条饭。

        在他们所有的唱段里,我喜欢这段面条饭。如果去说,这段唱里什么道理都没有;如果去听,这段唱里则好像什么意思都有。那扯开的腔里展开着庄稼人走过的长长的路,那曲曲弯弯的弦声里诉说着山里人坎坷不平的人生。说不明白是生活进入了音乐,还是音乐飘进了生活。

        他们唱,我跟着学,总唱不出那股味道。小时候常怪自己嗓子细,不明白是由于心里还没有悲凉的苦楚。

        除了听他们唱戏,还喜欢麦生伯带我上野地里玩。我们走进坟地,把狼从坟地赶出来,看着狼大摇大摆从我们面前走过去,我就对着狼吆喝:

        日头落,

        狼下坡,

        逮住小子当蒸馍,

        逮住闺女当汤喝。

        手里还提着麦生伯给我做的木头手枪。有麦生伯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只是奇怪,既然有人,为什么还要有狼呢?那时候还不知道怕人,只知道怕狼。

        麦生伯指着狼对我说不要怕,狼有吃人的心,没有吃人的胆;豹有吃人的胆,没有吃人的心。我问麦生伯,狼为什么想吃人又不敢,豹子为什么敢吃人又不想。麦生伯笑笑说,这些道理等你长大了才能明白。其实到如今我也不明白,只是不去追问这些话罢了。

        孩子们不明白的事情还少,总想追问,大人们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也就不去追问了。不去追问,把一些话放在心里埋起来,这恐怕就是大人和孩子的区别了。

        

        麦生伯发现自己害了癌症是那年秋后。麦生伯吃饭老往外吐,爹心里邪,害怕出事儿,就逼着他上县医院检查。这之前麦生伯的儿子小龙已经和我妹妹秀春订了婚,两家人亲上加亲,和一家人一样。起初麦生伯还高低不去,爹发了脾气,才逼着他上了车。

        在县医院做胃镜检查时,爹在外边等。爹后来说麦生伯一进那黑屋里,他忽然两腿发软,浑身冒汗,就知道这病不会有好结果。因为在我爷爷奶奶死前,爹都有过这种奇怪的感觉,一下就双腿发软心惊肉跳,满脸出冷汗:爹解释不了这感觉的道理,只是有这种感觉。

        麦生伯走进那黑屋里,什么也看不见,定睛一会儿,才稳住了神儿。先喝下那白糊糊的药,等了一会儿,才脱去衣裳给检查。检查完了后又到几个诊室去折晦。折腾完了,赶他出来,爹脸上的冷汗还没有落下去。

        医生把门打开一条窄窄的缝,叫:“谁是郑麦生的家属?”

        爹站起来说:“我。”

        医生说:“进来吧。”

        爹先挤进了那门缝儿,麦生伯也要跟进去,被医生谢绝了。医生顺手碰上门,那门板差点碰上麦生伯的额头。

        医生看着爹的打扮,在里边又显得很严肃很郑重地问:“你叫啥?”

        “我叫张树声。”

        “你和郑麦生啥关系?”

        “他是我哥,我是他兄弟。”

        “你姓张,他姓郑,怎么是兄弟?”

        “大夫有啥你尽量说,我们和亲兄弟一样,我能当住他的家儿。”

        “唉,”医生说,“根据目前情况看已是胃癌晚期,回去准备后事吧。”

        爹接过那几张检验单,像接过一块砖头那么沉重,久久说不出话来。医生又劝他:

        “别难过,不要告诉病人,影响病人情绪。”

        爹点点头,又把那几张检查结果的单子放回桌子上。他没有勇气把这些单子带回家。但是奇怪,浑身的汗落了,心里冰凉冰凉,他知道麦生伯走到了路尽头。

        不过,爹一辈子经历的事太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好人并不一定有好报,老天爷并不公平;既然认定是癌,也就冷静下来。在黑屋呆了一会儿,出门时已经是满脸笑容。他拉住麦生伯的手就走,像什么事儿没发生一样,走出医院就轻松地说说笑笑起来。

        “他妈的,真是虚惊一场。”爹哈哈笑着说,“我怕是癌,原来是啥胃炎消化不良。”

        “日他妈我想着就是消化不良。”麦生伯也笑了,“人吃五谷杂粮,还能不出点毛病?”

        他们两个说着,走到县城大街上。看着大街上车水马龙,爹忽然觉得心里难受。麦生伯是条硬汉子,瞒着他,太看不起他。再说,能瞒到啥时候?总会有一天他要知道的。说明了,又不忍心。于是,就站下来,看着麦生伯的脸,心里没了主意。

        “你看着我干啥?不认得?”

        “唉,麦生哥,我看他妈的给你实说了吧,反正你这老家伙啥都能看得开。咱这病刚才大夫说了,可不是胃炎消化不良。”

        “是啥?”

        “是癌。”

        “狗日的你这老家伙还想瞒我,大夫叫你进去我就看出来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了。”

        “咋?你在门外偷听了?”

        “那还用说!”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爹然后满不在乎地说:

        “癌也没啥了不起,又不是翻人家墙头偷人家大闺女小媳妇,害病不丢人。”

        “有啥了不起?”麦生伯也笑着说,“这病别人能害,咱也能害,反正不害这病害那病,都是死。”

        “反正不能长生不老。”

        “不是是啥!”

        “打土匪时死了那么多弟兄,还不都是二三十岁?叫我说,麦生哥,咱又活了这几十年,已经是便宜了。”

        “不是是啥!”

        爹突然心里一热:“咋弄,去哪儿?”

        麦生伯说:“你说上哪儿就上哪儿。”

        爹说:“上酒馆,喝一杯!”

        麦生伯一拍大腿乐了:“他奶奶的,喝一杯!”

        两人进了酒馆,要了四盘菜一瓶白酒,喝了个痛快……

        从县里回来,麦生伯一个月后就躺倒了,一躺倒,再没有起来。一个人的命就像树叶那么轻,风一吹霜一打,说黄就黄,说卷就卷,说落就落了。

        人一死,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风低低地吹过世界。

        

        那年我们家修房子,麦生伯身体还强壮,跑来做泥水匠。我从城里赶回去帮工,因为修房子在我们老家是件大事情。

        我们那山里人,一生就三件大事:修房子、娶媳妇、生孩子。这就是我们山里人的全部的事业和辉煌的前程。他们不知道也不去想还有别的什么,只为了这些脸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一代又一代。

        我们家乡的房屋分两类:瓦房和草房,很少有窑洞。但全都是黄土泥墙,站在山坡上去望我们的村庄,就像一群黄牛卧在那里晒太阳。不断有山风吹歪一股股炊烟,就像黄牛们举起来的尾巴。

        房墙大都由土坯先垒起来,外边再抹上黄泥。黄泥里拌有麦草,它们是泥墙的筋肌,手挽手把着不让风雨吹打进去。常年的雨水洗干净麦草的脸,天晴时麦草上便反射出金灿灿的阳光。

        这种墙的好处是可以更换,屋宇用木柱架起来撑着,墙倒屋不塌,过许多年,人们闲下来时,就把老墙扒掉,当肥料送进田里去养庄稼。这种肥料叫壮土,劲道很大,在肥料中算上品。然后再用新土做成新墙,十分方便,又给人一种新房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在我们家乡,庄稼人极少用砖做墙,过去的大地主富户也只用砖做个墙腿以显排场,都不肯一砖到底,只有一些老庙宇例外。这些神仙住的地方才完全用砖做墙,而且一砖到顶不见黄泥,和庄稼人住的黄泥墙屋形成鲜明的对比。好像只有神仙才能脱离土地,飘出人间飞上天空。爹和麦生伯都对我讲过,这是老辈人的古训,人是土物,离不开土。如果细细去追踪,这话里好像有些什么神秘的启示,在深深的揭示着人和士地之间一种生命的联系。这个联系从现实世界到精神世界,无处不有,能使人联想到漫无边际。

        不过在家乡时,并没有觉得住那土屋有什么好处,除了比城里的房子多一些老鼠洞,并没有别的优点。一直到在城里住了许多年后,才逐渐体验到那黄土泥屋的温暖。具体说,那只是心灵上一种温暖的感觉,住在家乡那黄土泥屋里永远有一种躺在母亲怀抱里的安全和幸福,而且这感觉是住在城市的楼房里体验不出来的。于是每每从城里远远地返回那乡村,走进那黄土泥屋,就像一个大人又回到婴儿的世界。在这里见人不用说你好和谢谢,谁要感谢谁,见面不用说好听话。这就使我在城里活得很累,我害怕城里人。

        我小时候怕狼,现在害怕城里人。

        麦生伯给我们家干活不要工钱,又特别卖力气。每天早早上架子,吃饭时才下来。撤尿时就解开裤裆掏出家伙,往墙上滋,好像满世界就他一个人。

        那时候他已经死了老伴,里里外外一手人,经常吃不上应时饭。妈妈心细,每顿饭都给他碗底卧一个鸡蛋,想补补他的身子。爹让我每天都给他衣袋里塞包烟,让他随便抽。而他并不常抽,却喜欢把纸烟像旗帜一样夹在耳根。他还把抽剩的烟屁殴留着,剥去外边的纸,把烟末装进旱烟锅里。他在替我们家节省,他知道这纸烟都是用钱买来的,而钱又是用汗水换来的,能省一点是一点。庄稼人就这样,啥时候都是细水长流过日月。

        那几天活儿紧,人累,但夜里全不急着去睡,一定要聚在一块排闲话。因为我从城里回来,麦生伯想听我说外边的事情,晚上也不回郑家疙瘩,就住在俺家。排闲话时,爹爱坐在木圈椅里,脚蹬住桌边儿。麦生伯爱躺在床上,扛着被卷儿,把一双臭脚蹬在木圈椅的靠背上,差一点就放在我爹的肩膀上。只有点烟时才起身,把旱烟锅对住灯头儿,把灯头火吸得一会倒下去,一会又站起来。

        “娃子,”麦生伯有天夜里忽然问我,“你说,咱中国老富不起来,这是他妈的啥问题?”

        “中国地大,人多呗。”我说。

        麦生伯重新躺下去后,自己讲起来,“闹土改斗地主时,咱们去发动人家,就说咱们共产党是为穷人们服务的。现在还这么说,还说是为人民服务的,咱共产党是人民的服务员。可要是咱共产党的干部们比群众吃得好穿得好,群众咋会相信咱?不相信,就不能上下一条心,不一条心,就搞不上去。”

        爹说:“可是总要有人去当官儿。没有官儿,就没有人管;没有人管,天下不就乱了?”

        “可是谁来管这些当官的?”麦生伯说,“有些官要是不好好服务时,咱老百姓管不住他们,时间一长,不就生外心只为自己不为国家了?所以我还是那句老话,咱们的官儿,是凭良心官儿。”

        爹说:“一定要想个办法,让群众们一发烧当官的就头疼,群众们一肚子疼当官儿的就拉稀屎,这才能心连着心命连着命。这个社会主义搞好了,保险能搞过资本主义。”

        麦生伯叹口气说:“唉,这个办法可不好想。咱老两个想了几十年,还在这原地转圈圈儿。”

        我这才明白,他们这些年来想得很苦,虽然脱离革命队伍回家当了庄稼人,却并没有停止过思考。

        麦生伯那晚上的话一字一句如一块块石头压在我心上,直到他死后,也没能够放下来。虽然这些话很家常,我却知道这里边的深刻内容。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到麦生伯的坟地,对他说您安息吧,您想了一辈子的问题,现在解决了。

        太阳每天都从东方挺灿烂地升起来,每次都放射出万道金光一样,难道这一天很遥远很遥远吗?

        

        证实自己是癌症后,麦生信不让爹对外人说出去,他说还有些事情要办。回家以后,先放倒家里那棵桐树,亲自拉锯,把这棵桐树解成二寸厚七尺长的棺材板。然后又用麦糠火把木板烘干,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没了力气,翻动那棺材板时已经张口喘气头上冒汗。他知道自己没有劲把棺材做成了,才买来二斤点心,去请来木匠。匠人们一上工,乡亲们才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他本来准备亲手把棺材做好,缝知道自己个头多高,怎么样躺进去舒服。再者做棺材要花不少铰,他不想再多浪费。给别人做了多少棺材,给自己做个棺材不算什么,要不了几天功夫。怎奈实在是力不从心,才请了人。等到傲棺材的匠人们开工以后,麦生伯便浑身像软面条一样倒了下来,再也站不起来了。开始还多少能喝点稀汤,慢慢地越来越吃喝不进去了。

        麦生伯早早死了老伴,儿子郑小龙才二十二岁,和我妹妹秀春还没有结婚,没过门的媳妇不能常住在婆家侍候公爹。白天去干点活,夜里还要赶回俺张家湾住,住在郑家别人要说闲话。在山里,名誉是女人的命,比什么都要紧:爹每天下午都在山坡下等,一直到太阳落山后看见山坡上秀春的影子,才放心地回家来。

        这样,病人家就没有女人料理,只好亏了麦生伯的妹妹郑麦花,放下婆家的一摊子,住回娘家来侍候哥哥。按乡俗称呼,我们这晚辈人都叫她麦花姑。

        麦花姑已经五十岁了,老实人一个,虽然手脚并不精巧和麻利,心肠极好。每日洗洗涮涮,一边侍候哥哥,一边给做棺材的匠人们做饭。还要张罗着给哥哥缝制老衣,里里外外忙得团团转。她不怕忙,亲兄妹吃一个奶吊大,爹娘下世早,基本上是哥哥把她拉扯着成人。老嫂比母,长兄比父,她最敬最亲哥哥。但使她难受的是自己心眼太实,拐不过弯儿,从小哥哥只待她好,侍候她吃喝,却不怎么和她说话。如今哥哥躺在床上,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死在眼皮子上了,总是唉声叹气明显有心事放不下,她就是问不出来。为此她伤心极了。

        这时候她又坐在床边,慢声细语给哥哥说话。

        “哥,棺材在原来生产队的场房里做,那里地场大,宽展,啥都能拉得开。”

        “我知道,我去看的地方我知道。”

        “匠人们可卖力气,还刻了木花,前边刻龙,后边刻凤。老师傅说解放时跟着你打土压拉锯,还是你的兵。”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也听见斧头响了。”

        “哥,你放心,老衣也在缝。七件,咱小龙孝顺,还给你买了件军大衣。嫂子们还在枕头顶上给你绣花,一头绣着日头和云彩,一头绣着月亮和星星,是地道的阴阳枕。”

        “球——这些鸡毛蒜皮事,你认真干啥?”

        “哥,我们都想好了,等你百年之后,无论如何也要把俺嫂子的骨头起出来,给你们合葬。”

        “唉,你都操这些闲心弄啥?人死如灯灭,合葬不合葬,有什么要紧,费那功夫干啥?”

        “哥,你到底有啥心事,也说出来给妹子听听。妹子再没有能耐,也总还有心。你啥也不说,我知道你想啥?”

        麦生伯有点不耐烦了,闭上眼睛,不再搭理自己的妹妹。好一会儿沉默,他才摆摆手说:“饭不是做好了吗?做好了给匠人们送饭去吧。我啥心事也没有,你也别再胡思乱想了。你一辈子没心秤,能知道点啥。”

        郑麦花看着哥哥心烦,连忙抹一把泪退出来,收拾好饭篮,提着去给匠人们送饭。

        已经是初冬,西北风小刀子一样往身上刮。村里人闲下来,不少庄稼汉袖着手缩着脖子夹着膀子在背风处晒太阳。牛吃饱了草,被牵出来拴在小树上,几头牛卧在地上慢慢地拍着那宽大的嘴巴一点点往外倒沫,一边倒沫一边悠闲地卷起尾巴在空中缭绕。

        场房屋在村边上,过去生产队红火时这里极热闹,又是粮库又是开会的地点,差一点就是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了。现在那破墙上还留着文化大革命时的毛主席像,造反派写的标语。不过墙已经老了,伤痕累累已经破败,这场房屋便像过去的一团影子飘在这里。现在闲下来没有用场,人们常借来做活用,麦生伯的棺材就在这儿做。

        匠人一共三个,老师傅带两个小徒弟。棺身棺盖已具规模,两个小徒弟正用细刨子刨光打磨,准备上漆。老师傅正手握雕刀一心一意地刻花,老花镜滑落在鼻尖上。

        老师傅旁边有一堆火,一来用它取暖,俗话说屁暖床烟暖房,人坐在火边心不凉;二来用它温胶,几块石头架着一只胶锅,皎锅里有一把皎刷,是那种用竹笋叶捆起来砸碎的胶刷,过胶后黄亮透明。郑麦花提着饭篮进来时,都正在用心做活。老木匠只翻眼看了看,没有说话,好像吃饭这些事目前不大重要,他的一颗心都在刀尖上。

        郑麦花把饭打在碗里,屋里便飘起油葱花的香味儿。她双手端给老木匠,老木匠这才接住饭碗。郑麦花又要给两个小徒弟打饭,被老木匠拦住了。

        “麦花,你也坐下歇会腿,叫他们自己弄。”

        等着木匠们用心地吃饭,郑麦花不由得看着棺材心里难受,忍不住又说:“活做好些,活做细些,可怜我哥受了一辈子罪,让你们受累了。”

        这话,郑麦花不知说多少遍了。老木匠听见,认真地点点头,吃完饭他抹把嘴后,才忽然对郑麦花说:“有一点可要说清楚,我这回做活可是破了规矩,在这棺材头的龙身后刻了一面红旗。麦生兄弟当过我们连长,我想这么刻。不管你们家同意不同意,我都这么刻了。”

        老木匠说完眼潮潮的,痴痴地看自己刻的那面红旗,去看那红旗上飞舞腾跃的龙……

        郑麦花连忙答应下来:“好,好。其实我啥规矩都不懂,只要你看着好,就好。”

        她真的许多事情都不明白,她只知道吃饭干活,给男人过光景。但她知道哥哥的为人,庄稼人看得起她,常常说这就是郑麦生的妹子。老木匠的几句话,使她又一次为有这样受人尊敬的兄长而骄傲;又一次感到可亲可敬的兄长就要死了,天就要塌下来了。

        郑麦花低着头走在村路上,村路弯弯,像牛绳一样缠来绕去,拴住了一个又一个的黄土泥屋。

        

        郑麦花送饭回来,走进院门,远远看见小龙站在病人的屋外边。郑麦花走过去。郑小龙连忙拦住她,对她又打手势又摇头,不让她往里闯。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直往里走,郑小龙只好拉她过来,悄悄对她说,麦旺叔来了,在这里屋与爹说话呢。她才停下脚步,姑侄两个默默站在门外,听着里边的动静。郑麦旺是村长,他们多么希望村长能打开病人的心扉,让亲人们心安。

        屋里边,郑麦旺已经坐在床边,拉了拉病人的手,又把这软塌塌的手放进被窝里,点着烟,一边抽一边往外一串串掏垫肠子话。

        “麦生哥,”郑麦旺说,“你也六十开外的人了,啥事心都要想开点儿,人生在世就这么回事儿,早晚都有这一回。谁也躲不过,你说是不是?”

        “麦旺兄弟,你放心,人活七十古来稀,啥道理我都明白,没有啥。”

        “麦生哥,说起来我是村长,在办官事儿。可是当初是你介绍我入党的,其实关住屋门,咱说家里话,咱还是姓郑一家人,你是我哥,我是你兄弟。咱今个儿说说,我麦旺啥时候不听你麦生哥的?”

        “说这叫啥,该咋是咋:”

        “麦生哥,办官事儿我有点私心,有几场事为占便宜弄得不美气,哪一回你训我都像训牲口一样,我哪回给你记过仇?到头来还不是乖乖听你的,连个屁也不放。所以我说,你有啥心事不方便给家里人说,给兄弟我说说,不能让一家人干着急呀。”

        郑麦生两眼看着黄土泥墙,不接他的话。

        “麦生哥,咱麦花妹子人虽老实不会花言巧语,是个没嘴葫芦,心肠好呀。我看侍候得你也不赖,端吃端喝端屎端尿,也尽了心。咱小龙虽没成家,还是个娃娃,我看给你请大夫办老衣,料理起事情,比个大人还懂事儿。你也该知足。人活一辈子啥叫值,我看这就叫值。走在人前有人敬,走在人后有人想。公道不公道,打个颠倒,麦生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你平常不是也常这样劝别人吗?”

        郑麦生眼从那黄土泥墙上移过来,久久看着郑麦旺。

        郑麦旺不慌不忙地抽烟,说几句话,故意停下来,让病人在心里想想。

        “麦生哥,我知道你这一辈子太硬气太刚强,啥话都不说,万事不求人。可是我是你兄弟。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想着啥吗?今天我给你明说哩,这几天我没有来看你,我可给你办了件大事儿。”

        郑麦旺说完故意得意洋洋地看着郑麦生,掩饰不住心头的喜悦。郑麦生问:“麦旺,啥事体?”

        “麦生哥,我知道你嫌咱院小没地场儿,房屋太窄,不能种树,也不能放手养猪养鸡,不是个过光景的场儿。将来小龙结了婚,过得不如人。所以,这几天我看好一块地皮,就和我那新院子挨着,三分半大,能盖三面房,也朝阳也亮堂,又离大路不远,出路也好。我在村里弄了个证明,又跑到乡里盖了章,给你办好了地基。麦生哥,这一回,你该放心了吧?”

        郑麦旺说完,从口袋里把地基的表挖出来,小心地展开,把这张村里庄稼人都望眼欲穿的宝贝纸递到郑麦生手上,然后高兴地说:“麦生哥,我亲手交给你,你交给咱小龙。”

        郑麦生双手拿着这张表,两眼闪闪地看着郑麦旺。亲兄弟吃一个奶吊大,也不过如此吧;便久久说不出话,定定地看着这同族的兄弟,这郑家疙瘩的村长。

        “麦生哥,我想这宅基和我的新院子挨着,就是将来没有了你,还有我呢,我吃碗稠的,总不能叫小龙他们喝稀的。我替你照看孩子们,你就放心吧,啊?”

        “麦旺兄弟,真让你难为了,我知道这玩艺儿难弄。将来有你们照看小龙,我再放心不过了。”

        “看麦生哥说的,别的本事没有,孩子们我还能照拂好。村长干不好,给咱姓郑的当看门狗,还行。”

        说到了动情处,郑麦旺两眼潮潮鼻子尖也酸酸起来。毕竟在一块生活了一辈子,春种秋收,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土里刨食,结下了深厚的情意。现在,眼看着人就要去了而且一去不返永不能再相见,使人感到天下的路长、人生的路短。一晃几十年过去,再追不回往日的岁月了。

        两个人默默地望着,在这生死离别的地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任凭两眼燃烧着兄弟之情的火花,两个人之间只觉得心越来越近了。

        郑麦生的眼神由激动转向平静,好久好久才淡下来,苦笑着对郑麦旺摇了摇头,这才慢慢地说:“兄弟,我知道你。不但有本事,心肠也好。这心意我领下了。只是这宅基并不需要,房屋虽小院地虽窄,也还够小龙住的。咱村这些年盖房太多,耕地越来越少,我也不是觉悟高,凭良心说能省地还是省点地,给后代人留一口饭吃。这表你拿回去,我不要了。”

        郑麦旺怎么也没有料到,郑麦生能退回这张表,能说出这种话,说什么也没想到。他郑麦旺并没有猜透病人的心事,这让他又失望又伤感。他心里一下子就空了,只好慢慢把这张纸卷起来,无奈地走出房来。

        等在门外的郑麦花和郑小龙眼巴巴看着他,他无力地摇了摇头,低下脑袋,双手背后托着小大衣往院外走。姑侄两个送他到院外边,他什么话也不说,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已经走出去十几步远,郑麦旺忽然心里一动,又拐回头,对郑小龙说:“小龙,你去趟张家湾儿吧。”

        “麦旺叔,”小龙不解地望着郑麦旺说,“去张家湾干啥?”

        “去请你老丈人来一趟,我想了,你爹的心事,也只有树声哥知根知底儿。你去对他说,就说我请他来,总不能让你爹就这么可怜地去了。”

        “好,我一会儿就去。”

        “不,你现在就去。麦花,你偷空儿也歇会儿,不能这么熬,看把你熬出毛病。”

        “麦旺哥,不要紧,您回去吧。”

        “缝老衣那边,由你嫂子照看,我交待过,不会出差错,你不用管。”

        “哥,回去吧,嫂子在那儿,我放心。”

        姑侄两个站立院门外,一直看着郑麦旺低着头背着手慢慢地走去,郑麦旺脚步笨笨的有点斜,也斜出老年人的老态来。这时候太阳已经有点偏西,冬天里日头短,阳光一眨眼已走出院子爬上了院墙。

        墙头上有公鸡追着阳光踮着脚小心地走。

        西北风轻轻摇着树梢儿。

        

        郑家疙瘩离俺张家湾也就几里路,翻一面坡就到。平时放牛,两个村的牧童经常在山头上相会,比赛着甩鞭子。平时干活,地界挨着地界,老头们也聚在地头烟锅对着烟锅点火抽烟。当然也发生争执,双方呼腾腾站出来十几条小伙子要拼命,便由两边的老年人推开,从中间说合说合,彼此让根纸烟,就烟消云散了。

        小龙弟弟赶到俺张家湾时,太阳还没有落下去,正蹲在西山头回首相望,于是晚霞便烧红了半天的云彩。做晚饭的炊烟刚刚升起来,叮叮当当的风箱声在村巷里溅来溅去。粪堆上的鸡群刚刚散开,正慢慢地摇摆着身子,走向自家的鸡窝。

        爹正在屋檐儿下给牛拌料,冬天里山坡上没草,要在家里喂养。他给牛料桶里兑上热水,又丢把盐末。这才伸手试试水温,并把指头放在嘴上伸出舌头尝尝咸不成,他做这些活一贯非常认真,总觉得牛干了一年活,冬天里难熬,不能亏待它们。爹常说牛是庄稼人的半个江山,虽不会说人话却通人性,也是家里一口子,要以心换心。平时犁地赶车,爹手里的牛鞭子总爱在空中绕来绕去,轻易不抽在牛身上。土地把人和牛的感情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相依为命,耕种着未来和理想。

        小龙帮着爹把活干完,才开始说话。未来的小女婿进了丈人家门儿都勤快,这是庄稼人的特点。小龙说话,爹抽着烟只是听,也不问。爹听完后也不表态,不说去,也不说不去,让妈妈和秀春先给小龙做饭吃。爹心细周到,知道这种时刻小龙肯定是忙里忙外吃不好饭,先稳住他,叫他好好吃顿饱饭。一个女婿半个儿,爹嘴上不说,心里却疼着他。

        等小龙吃过饭,爹才说,我还有点事儿,一会儿再去,让秀春送你先回去。并大大方方叫秀春,送送你小龙哥。

        爹这么做,是让他们说说话,给年轻人一个机会,让他们多接触接触,建立些感情。爹不允许他们像城里人那样随便谈恋爱,害怕败坏门风,却经常创造出一些机会,让他们大大方方地多接近接近。

        我常常觉得爹什么都明白都懂,比任何人都开通,但是有一条,你必须接受他的安排和计划,决不允许你越出他的轨道,只能在他的操纵下运转。这就是爹。经常使人想到爹是一个鸟笼,儿女们像鸟儿一样在笼里有吃有喝,自由自在地在笼里跳上跳下却展不开翅膀,渴望着外边的天空。爹像一个鱼池,儿女们像鱼儿一样在池里游来游去,却见不到江河大海里的风浪,渴望着那江河和那大海。我有时候甚至想,爹把儿女们养大成人,很难说是为了儿女们,还是为了他自己。这时候我便觉得自己不孝顺,有了深深的罪恶感。我不敢再往下想,因为我做过恶梦,爹像一座山压着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一直等到秀春送罢小龙回来,爹才掂着小烟袋出村。这时候天已经落黑儿,远山已漫进夜雾里,天上的红云已渐渐暗下来,几颗不训的星星已挣扎着跳出来。喧闹的白天已走到尽头,夜晚已张开温暖的怀抱搂住了山山水水。

        爹走进郑家疙瘩时,在村头碰上蹲在那儿的郑麦旺,他显然在等爹。两个人一块儿走进村子,直奔麦生伯的院子。走进院子,郑麦旺停下来,并拦住郑麦花和小龙,三个人不再往病人屋里去,只让爹一个人进去。

        爹自然是走一路想一路,把什么都想到了。但一走进病人的屋子,却像换了一个人,也不问病情,劈头就对他笑着骂起来:

        “麦生哥,你咋还没有死哩?”

        “没有嘛。”一见爹的面,一听爹的话,麦生伯马上就有了笑脸,“阎王爷去开会还没有回来,我还没有接住通知。狗日的,你可等着急了?”

        “死吧死吧,我都等着急了。”

        “我才不着急呢。我正托人给阎王爷走后门儿,准备把你也捎上。”

        “不行不行,还是你先去,到那儿给我多占个位儿,我去了就个用排队。”

        “狗日的啥会儿你都比别人日能,又不是看电影看戏,我才不管你的闲事呢,人都是和自己近各顾各,我不给你占位儿,你去了自己挤吧。”

        老朋友之间一说一笑,生死在他们心里一下就淡下来,淡如一杯白水。也许生死原本就很淡,因为有些人把它们看得太重,它们才显得重要,于是这人世界才发生那么多的丑恶和美好。

        慢慢地,他们才说起正经话,又说起他们常说的老话题。还是麦生伯先说:“树声兄弟,这几天我躺在床上想遍几十年,你说咱两个当初要不回来,这会儿也起码是县团级了吧?”

        “少说也是县团级。”

        “穿黑皮鞋,披呢子大衣,坐小汽车屁股冒烟儿,这都是小菜儿。”

        “那当然,说不定比这还阔呢。”

        “老实说,兄弟,你后悔不后悔?”

        “不悔,我啥会儿都不悔。”

        “为啥不后悔?”

        “狗日的咱当初动员穷人们闹土改时,咱说的啥排场话,你忘了吗?”

        “对了,咱们发动群众,打下一个寨子就站在那碌碡上讲我们是为穷人们办事儿的。咱从来没想过,让别人去冲锋陷阵,为了咱当县团级。”

        “是呀,咱那时候啥也不想,只想着打掉国民党,剿完土匪,让老百姓过好日月。”

        “对了。可是后来这几十年,我嘴上硬,心里确实也后悔过。咱们就不说了,看着孩子们跟着咱穷,我心里确实后悔过,觉得当初把官帽白白扔了,有点对不住孩子们。你动过这心没有?”

        爹不言不语看着他。

        “老弟,我快死了,你对我说句实话。”

        “后悔过,人非圣人,还能不想七想八?不过,我还是会想,咱要为享福,咋对起死去的那么多兄弟?”

        “对了,这就他妈的对了。这几天我想了个遍儿,还是不后悔。因为咱当初说过排场话,过后革命胜利了,咱也没享福,还是庄稼人咋着咱咋着,咱没有比庄稼人多吃一个鸡蛋多抽一根纸烟。”

        “这就是咱们的不后悔。”

        “对极了,对极了。”

        “就是咱们没有把这个问题想透,老是受症。咱们老说咱是人民的服务员,人民是咱们的主人;可是服务员老是比主人吃得香穿得光,闹得人人都想当服务员,不想当主人。这问题苦没有办法弄。”

        “唉,我可是再不想这个事儿了,因为我快死了,以后你一个人慢慢去想吧。”

        老朋友一说到这个老问题,就打住车,几十年来他们思索的野马一次也没有冲破这道墙,这儿简直是鬼打墙,永远挡住了两个老党员两个庄稼老人的思路。

        爹心里一动,觉得这时候不应该再折磨他,人要死了,要让他高兴高兴,就伸手取下墙上挂着的大弦,吹去上边的灰尘,用袖子揩净弦杆,一试弓,就拉出了弦声。

        “你要干啥?”

        “麦生哥,你也快死了,今夜黑儿咱们两个再耍耍,唱也唱不了几回了。你这腿一蹬眼一闭,我找谁耍去?”

        麦生伯乐了:“狗日的你这个侉头儿,有你这样的吗?人家还没死,你就来送戏。你没看我有出气没进气,还能唱动吗?”

        “别狗日的装蒜,”爹说,“我知道你十天半月死不了,你唱不动,我自己拉自己唱,你在心里跟着我哼还不行吗?”

        “狗日的好极了,好极了。”麦生伯兴奋起来,“我就是想听你唱,咱死也落个快乐死。”

        爹运满弓,先拉出长长的过门儿,弦声便如那黄土高坡的小道曲曲弯弯起起伏伏,又如山间流水时而卷起浪花时而直泻而下,流进了静静的夜晚里。

        屋里这么一闹,把屋外边的郑麦旺他们闹呆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两个过心的朋友说着说着又唱起来,再也想不着他们要干什么了。

        

        和成的面像石头蛋,

        放在面板上按几按,

        擀杖擀成一大片,

        用刀一切切成线,

        下到锅里团团转,

        舀到碗里是莲花瓣,

        生葱,烂蒜,

        姜末,胡椒面,

        再放上一撮芝麻盐儿,

        这就是咱山里人的面条饭。

        爹放开嗓吼着唱,弦声和心声像水和面一样和在了一起,像有一串串玉谷穗儿和红薯块块带着泥土的腥气从这弦声里滚动出来,跳出屋门跳出院子,流向村巷里的各家各户。乡邻们不少人走出院子,站在那里倾听。庄稼人还没有见过,有这样奇怪的朋友,一个人要死了,一个人还来唱戏。他们听着这如歌如云如泣如诉的弦声,似乎感到了什么,品出了这音韵的味道,也似乎什么也品不出来……

        音乐这个世界,并不是什么人都能走进去的。

        唱过这段,爹便放下了大弦,不再接着唱。其实爹会唱许多的戏文,但他知道麦生伯就只喜欢这一段,能咬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适可而止。于是爹放下大弦,小心地把弓收好,挂上了墙。

        “麦生哥,唱得不赖吧?”

        “听你唱这一回,死了也不亏了。”

        “死,你可别吓唬我,你吓唬别人行,吓唬我,我可不买账。咋弄,说正经事儿吧?”

        麦生伯不解地望着他的老朋友,他听不懂爹的话,也猜不透他的心事,只默默地望着他。

        爹上前一步,坐在床沿上,慢悠悠说起来:“麦生哥,我知道你十天半月死不了,你也知道我张树声这人心狠。我想趁你现在没死,再给我办一场事儿。只再办一场事儿,怎么样?”

        麦生伯乐了:“狗日的你这个侉头儿,我都这模样了,还能给你办啥事儿?”

        “能办,这事儿天底下也只有你能办,换个人,还办不成呢。”

        “啥事儿,快说,看你说的多玄乎。”

        “啥事儿?你老东西只想着胳膊腿一放一蹬死了美气,你就不管娃子们的事儿了?”

        “娃子们怎么了?”

        “你别装糊涂了。”

        “我装啥糊涂?”

        “麦生哥,我不管你死活,说到天边儿,我也不饶你,你死前得把我闺女秀春娶过来,看着他们成一家人,有了小光景,你再走好不好?”

        麦生伯一下收住笑容,呆住了。

        麦生伯说啥也不会想到爹能说这种话,这是深深地一直埋在他心里的话啊!老伴死时,什么也没有交待,只求他一定把小龙养大成人,一定把儿媳妇娶过来。他记着这话。没料到自己还没有等到这一天,已经患了癌症死在眼前。他觉得这一天永远不会有了,心里又难受又没法对任何人说出口。

        因为按照风俗,这时候是绝对不能娶媳妇过红事儿的,新媳妇过门来就戴热孝挂哭棍儿,是极不吉利的。虽然这风俗这习惯不一定有什么道理,只是几百年传下来的规矩,但他不能因此而伤害和姓张的感情。再说他目前久病不起,存那几个钱儿,也扔在药罐子里了,也没能力办这么大的事情。可是,这话能从亲家的嘴里说出来,就像捧出来一颗血疙瘩心,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呆呆看着爹……

        麦生伯好大一会儿,才抖着手抓住爹的胳膊,只管摇,只管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热泪终于像玉谷籽一样一颗颗从眼眶里掉下来了。

        “麦生哥,你答应了?”

        “好兄弟,这哪是给你办事儿,你这话说的太拐弯儿,我也能听出来,你这是为我想呀。”

        “麦生哥,”爹的话一出口,两眼也潮湿起来,“我知道这不吉利,我也知道你手头没钱儿,可是钱这玩艺脏,算啥东西?只要你答应下来,我张树声一手托两家,这边我给咱姓郑的娶媳妇,那边我给咱姓张的嫁闺女,啥都不叫你操心,只要你好好躺着,啊?”

        “不,不能这么办。”

        “能,就这么办。”

        “太难为你,太难为你了。”

        “没啥,没啥,咱把事儿办了,你到阴间见到我嫂子也好交待。”

        “不行,不行。”

        “就这么定了!”

        “你等等,叫我再想想。”

        麦生伯定了定神,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笑了,仿佛已平静下来。

        “好兄弟,我想是这样,事不能办,你有这句话,哥我也知足了。你要实在想尽尽心,叫娃子们去乡里登记一下,领个证我看看,我摸摸,也就是了,别认真办。”

        “不,办,我已订好日子,今天是初二,就放在初六,就这么办了。”

        爹说完这话,不再停留,把被子给病人掖好,走出屋来。他还要赶回去安排,他已经把事情定下来,家里人还不知道呢。爹从来就是这样,天大的事儿,从不征求家里人的意见,总是一个人作主,先定下来,再通知我们。

        郑麦花和郑小龙等在门外,单单不见了郑麦旺。显然,什么话他们都在屋外边听到了。

        郑麦花连忙说:“树声哥,天晚了,我弄点你吃吃。”

        “不吃了,我得快回去。”

        郑麦花看着拦不住,连忙追着劝:“树声哥,别办了,你的心俺们领了。秀春过门来就戴热孝一辈子不吉利,俺哥他秧儿短,闺女路长啊。”

        爹没好气地说:“我知道。”

        郑麦花说:“再说就是树声哥你同意,还有咱姓张的族里人,还有亲戚们,还是不办了好。明显显的不吉利事儿,谁也不会同意的。”

        爹边走边说:“我知道。”

        小龙追到院门外也开口劝:“别办了,俺爹他有病他糊涂了,您别当真。”

        爹忽然收住脚,回头瞪着小龙说:“谁说你爹他糊涂了?你们年轻人才糊涂,我们啥会儿都不会糊涂,你少给我说这些混账话!”

        小龙没见过爹发起睥气这么凶,训得不敢吭声,两眼噙着泪,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根木桩子。

        爹发过脾气,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小龙,小龙不明白这意思,不敢伸手去接。

        “拿上。”

        小龙往后边退。

        “拿上!”

        小龙只好接过来。

        爹像下命令一样说:“记着,从明天开始,用这钱买葡萄糖,开始给你爹打吊针,不准他死。”

        小龙小心地记着爹的话,点点头,再不敢说什么。看着爹的背影,他心里也热辣辣地燃起了一团火,一下理解到这一份情意。

        在高大的爹的面前,孩子们永远是长不大的。

        夜已经很深了,山村也浸入梦中。

        爹翻山时,已经是星星满天,月光如银泼满了山川。那黄土高坡一道道连成起起伏伏的世界,在月光下分出许多的层次远远溅起几声鲜活的狗咬。

        爹把夜踩得很响很响。

        

        郑麦旺甩手而去,一晚上没有睡安稳,为没能猜着病人的心事感到又惭愧又丢人,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去敲钟吆喝,让姓郑的男人们吃过早饭都到场房屋开会。

        这是一个晌晴的天,天上飘满了雪白雪白的瓦片云。钟声落后,便有郑氏家族的男人们或袖着手或披着棉袄从各家各户走出来,向场房屋云集。在山里,开家族会历来就比公家开会更加重要,俗话说亲戚三辈,族情万年,家族观念极深。

        场房屋里的棺材已经做成,正在上漆。整个棺材黑明发亮,棺头飘一面红旗,红旗上腾飞一条金龙,棺尾卧一只凤凰,前龙后凤,倾注尽老木匠的全部感情。

        钟声响时,小徒弟不解地问老木匠:“师傅,没见过这号事儿,这边做棺材,那边又要娶媳妇,这到底算白事儿还是红事儿?”

        老木匠一边刷漆一边说:“这叫红白大事吧。按道理说,不该这么办,新媳妇过门来就披麻戴孝,不吉不利。不过对男方没啥,主要是对女方主凶。不知道女方是哪村的?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知道,是外来户还是本地坐地苗子?”

        “听说是张家湾儿的。”

        “姓啥?”

        “姓张。”

        “这张家湾姓张的可是名门大户,祖上出过朝廷命官,还有秀才和举人,现在的老族长是有名的大夫,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没听说是谁家闺女?”

        “听说是张树声家。”

        老木匠一下停下刷子,半天不说话,长长出口气,把感慨抒发:“错了,你们都错了。”

        “为什么错了?”

        老木匠又运起刷子,一边悠悠地推着漆刷子,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别人还好说,要说是张树声的闺女,我可知根知底儿。闹革命时张树声就是咱县独立团的司务长,那时候二十郎当岁,就是个精明能干的弄家儿。别说在张家湾儿,就在这方圆三里五村,比张树声懂道理的人,还真没有几个呢。”

        “那他怎么会办这种糊涂事儿?”

        “唉,这种事儿别人办,也许是鬼迷心窍不明道理,把自己闺女往血灾里送。张树声要办,那可不是糊涂,这叫气派。”

        “怎么池办就叫气派,别人办就叫糊涂?”

        “你们知道个啥,明知主凶,便要冲着上,这显然是为姓郑的病人着想,舍生为死。这就叫出手高千丈,仗义万古传。好,好啊。”

        “不就是嫁闺女吗?”

        “唉。”老木匠叹口气,“现在这人是啥都不懂了,因为不懂,也就掂不着轻重了:记着,一会儿人家姓郑的来这儿开家族会,咱们手艺人可不敢多嘴多舌。来来,把杂碎物件挪挪,给人家腾腾地方。”

        两个小徒弟连忙开始搬东西。

        “停住,要馒点,别荡起灰尘。”

        两个徒弟刚把闲杂物件腾开,姓郑的男人们便一拨一拨走进来,老木匠连忙招呼两个徒弟,把活停下来,挤在墙角里坐下,不再说话。

        场房屋很大,四间房子通着没有隔墙,百十人涌进来,也没有占满。有的人围着烤火,有的人蹲着抽烟,还有的从地上捡根木片撕开做成耳勺,往耳朵里挖。只有村长郑麦旺板着脸坐在那张破桌后边抽纸烟,满脸的怒气,镇得人群静悄悄的,没有人敢笑敢说话,只有几个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对着咬耳朵。

        一个人开始查人数,扳着手指点着脑袋,查完后回头对郑麦旺说:“旺哥,人齐了,开始吧。”

        郑麦旺扔掉烟屁股,站起身来,把滑下肩头的小大衣往上一抖,把那张破桌子一拍,开口就骂:“咱姓郑的男人们都死绝了没有?我看今天来的人还不少,我想着都死绝了,咱郑家疙搭就剩下蹲在地上尿尿的婆娘们了!”

        人群被骂得死一般寂静,好像郑麦旺一伸手就卡住了所有人的喉咙。郑麦旺不仅是村长,也是郑氏家族的头人,所以他说话才敢这么凶。

        “你们知道不知道,咱姓郑的出大事儿了!”

        刚才查人数的那人连忙小声劝郑麦旺,让他别生气,慢慢说,慢慢说。郑麦旺这才长长出一口气,把那嗓门降了下来。

        “唉,要说起来,不怪你们,全怪我。”这才慢慢讲起来,“今天这个会,不是咱村的官事儿,是咱姓郑的私事儿,所以没有通知那几家杂姓兄弟们来参加。但是,这也是咱姓郑的官事儿,挨着门扳住指头数数,咱郑家疙瘩不姓郑的还有几家?”

        有人连忙给他点根烟,郑麦旺抽口烟,情绪稳定了下来,又坐在那破凳子上,慢条斯理讲起来:

        “唉,啥事体呢,不说你们也知道了,麦生哥害了癌症,眼看一天不如一天,这不,棺材也做好了。麦生哥是条血性汉子,解放时打土匪斗地主,是咱村里的头人。好几次为了看家护院,差点送命,为一干人落了一身枪伤。

        “唉,不说你们也知道,咱姓郑的和张家湾姓张的那时候闹革命立场最坚决,剿匪反霸时死人最多。后来成立区小队,咱这两家人是基本队伍,麦生哥当队长,树声哥当队副。后来区小队又编成县独立团成了正规军,麦生哥又是出了名的老虎连连长。为解放咱们县,麦生哥立过多次战功。咱姓郑的人不旺,辈辈穷做庄稼,出过麦生哥这么个人物,是咱郑氏家族的光荣啊。可是麦生哥眼看就要去了,咱姓郑的这么多人,有谁去问问麦生哥死前有什么心事未了呢?”

        郑麦旺说到这里眼泪闪闪,连忙抽两口烟,稳稳自己激动的心情,又接住说:

        “我去同过,麦生哥没说。我给他弄了份地基,麦生哥不要,他说为咱姓郑的后人留口粮食,省一点耕地。作为村长,我脸上无光呀。”

        郑麦旺说:“夜黑里,我打发小龙搬来了树声哥,人家树声哥不愧和麦生哥是生死朋友,一来就知道麦生哥想在死前看着儿子成家有光景儿,心里踏实。你们知道不知道?”

        郑麦旺说:“不说你们也知道,麦生哥的小龙和树声哥的闺女秀春订婚时,还是我的媒人。这一说你们心里的镜明了吧?如今人家树声哥准备一手托两家,那边给人家姓张的送闺女,这边给咱姓郑的娶媳妇,赶在麦生哥死前把这件事办了。明明放着这血灾,人家姓张的敢浑身淌着这么办,咱姓郑的男人们都死绝了吗?”

        人群开始不安地小声说话,纷纷议论起来。

        郑麦旺最后恨恨地说:“我夜里在门外听,脸红的像猴屁股,直想把头塞进裤裆里当球使,丢人哪!真是找不着地缝儿,找着地缝儿我就一头钻进去再没脸见人了。”

        人群炸了窝,呼啦啦站起来几条庄稼汉,往郑麦旺跟前涌过来。

        有人叫:“麦旺叔,人家敢办,咱还说啥,把这事接过来,咱姓郑的人办!”

        有人喊:“办,咱要再不出头办,咱姓郑的就把脸丢尽了,以后咋在上村下院做人?”

        “不但要办,还要办排场。”

        “对,让人家姓张的兄弟们看得起咱,把闺女嫁过来,也放心。”

        “村长,你说咋办吧,咱姓郑的老少爷们不是婆娘,听你的!”

        人群呼一下都站起来,看着郑麦旺。

        郑麦旺看着众人这么义气,心里高兴脸上也有了笑容。他伸手把大家按坐下,又说起来:“我也想了,麦生哥家穷,办也办不起,要踢一屁股账,往后咋叫小龙侄儿过日月?打断骨头连着筋,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手掰不开一个郑字,咱是一家人。要办,咱各家各户兑粮兑钱,齐心合力,把这红白大事全办了,你们看咋样?”

        人群腾一下又站起来:“办,就这么办!”

        “好!他妈的这才像男人,这才像咱姓郑的子孙。”郑麦旺兴奋起来:“大家都同意,就这么办。有一条说到前头,各凭各良心,过后没账算!”

        庄稼人嗷嗷乱叫:“对,各凭各良心,过后没账算。”

        事情就这么定了,会就要散了,墙角处忽然站出来老木匠,吆喝一声等等我,就挤着走过人群,来到郑麦旺面前,一下子拿出来二百块钱,往郑麦旺手里塞:

        “郑村长,收下吧,我也算一份儿。”

        老木匠这一手把人群弄呆了,也把郑麦旺弄愣了,郑麦旺推着老木匠的手,怎么也不肯接收。

        “老师傅,别这样,别这样。”

        “收下吧,郑村长,你收下,我高兴。”

        老木匠看着郑麦旺死活不接,竟然发了睥气。

        “郑麦旺,这是我干活挣下的手艺钱,干干净净,不脏。”

        郑麦旺慌了神,连忙劝:“老师傅,不是这意思。”

        老木匠把钱往那破桌上一放,不再理郑麦旺,回头对郑氏家族的男人们说:“我给你们明说吧,你们和郑麦生是姓郑一家子,觉得我是另姓旁人不是?你们全错了,我和郑麦生的关系比你们还近还亲哪。”

        “你们去看看,”老木匠手指棺材,“我在棺材头刻了面红旗,这是为了啥,你们没有人知道。”

        老木匠抬起眼似乎穿过黄泥老墙望穿几十年岁月,深深地说:“你们都知道我是木匠,连我的名字也记不住,你们去问问郑麦生,他知道我叫啥。为啥?因为闹革命时我也先干农会后当兵,我是郑麦生郑连长的老部下哪。那一次打东山土匪的寨子,我正好跟郑连长身后,往上冲时,我一出头就挨了他一耳巴子,他骂我你想死哩,跟在我屁股后头!为啥,因为他知道我是独子,怕我一死,绝了我这门人。这一耳巴子打得我哭了多少场,到死我也忘不了。你们想想,我和老连长是啥关系啥感情?现在为老连长儿子娶媳妇,我老木匠还是个人,不是条狗,我能不兑一份礼钱表表心意吗?郑村长,你就可怜可怜我这老头子,收下这份礼钱吧。”

        郑麦旺还说什么呢,庄稼人不会花言巧语,只有一颗血疙瘩心,不习惯握手,郑麦旺伸出双手抓住老木匠的两只胳膊,用劲地捏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点点滴滴往下掉……

        不少人都为这情景感动,默默抱脑袋低下来,燃烧着自己的情感。老木匠的话使郑麦生的人品在他们心里燃烧出灿烂的火光,把自己前边的路照亮。

        这时候太阳从窗外照进来,扑上了黑亮亮的棺材,那面红旗在阳光下展开来哗啦啦飘,那条龙在阳光下飞起来,活在了人心里……

        

        从郑家疙瘩回来的那天夜里,爹先做家里人的思想工作。也只是走过场儿。许多年过去,俺家里已形成习惯,凡事他说了算。家里人已经习惯听他的话,他是俺们家里的神。

        所以,他一说初六要把妹妹秀春嫁过去,尽管有些突然,都没有话说。只有妈妈呆呆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眼眶里慢慢就有些泪水涌出来在灯光下晶晶地亮。她是心疼秀春,明知道主凶不吉利,心里难受,又不想把话讲出来,去伤爹的心。

        爹把事情讲明白,就停下话来抽烟,让大家在心里翻腾翻腾,在爹的方面看,这就算对家里人的尊重了。一直等到妈叹口气把眼泪掉下来,秀春玩着衣襟的手放下抬起头迎着爹的目光表示同意,爹这才慢慢地又说起来,他要把这个事情的根根梢梢讲清楚,要把他的计划讲明白。

        夜已经深了,灯里已没了油,灯头开始跳着挣扎。妈妈掂着油瓶又给灯续上新油,灯火才又直直地立起来,不再摇晃着跳了。

        “秀春,”爹开口说,“现在你还是咱姓张的闺女,过罢初六,你就成了姓郑的人了。爹脾气不好,养你这么大,从来就没有给你个好脸气,动不动就拿你们出气。有时候呢,确实是你们有错误,有时候呢,是爹心里烦故意把火往你们身上发。现在你长大了,这些话爹给你讲明白,你知道不知道?”

        “爹,我知道。”

        “秀春,你一出门就成了外人,爹娘不能再跟着你,凡事要自己作主,多动动心眼,话到嘴边留三分。这郑家疙瘩是咱亲戚窝儿,你过门去当媳妇,也带着你爹妈的脸,抬脚动手邻居们都看着你,要好好做人。一上来就要站稳脚跟,立住名声,人活名鸟活声,这要紧哪。”

        “爹放心,我懂。”

        “你懂是懂,我该说还要说。你过门去,虽然没有公婆,自己多受些罪,可也没那么多事儿,小两口过日月清净,也有好处。但是要记住,丈夫是棵大树,你是只树上的鸟儿,你敬他,他才心疼你。可不敢信他们说那男女平等,这男女啥时候也不平等。”

        “爹,我记下了。”

        “再给你说咱家,你这一出门去,拐回来就和过去不一样了。不要心里只有你爹你妈,你爹妈生你养你,啥时候也得罪不下。要把心往你哥你嫂子那儿靠那儿暖,爹娘的路短,哥嫂的路长。将来我们一下世,你要有困难,只有哥嫂才能给你撑腰作主,可不敢糊涂。”

        “爹,我明白。”

        “我和你妈也六十来岁了,没几天阳寿。人的命天注定,像这灯头火一样说灭就灭。爹娘一下世,你和哥嫂处得亲亲热热,你就不可怜。你哥你嫂子在城里当干部,又不要你们啥,多写信问问,有顺手人去捎块红薯捎点核桃柿饼,东西不值钱,是你的心。你和你哥比,还不是明看着你哥贴补你们的多吗?”

        “爹放心,我知道心疼我哥。”

        “这就好。这接下来,我交待你过门去咋办。秀春,你长这么大,爹没有看上你有啥长处,就喜欢你给爹娘端饭这一条。你公爹这人血性汉子,可怜一辈子没有温暖过。你过门去可不比一般的儿媳妇,先当三天客人不沾生水不进厨,咱可不守这老规矩。因为你公爹死在眼皮子上,现在对他不是论月而是论天,说不定哪会儿说死就死了。”

        妈妈眼里又孕满了泪:“麦生哥可怜哪。”

        “所以,”爹说,“你这一过门,走进婆家院子,什么也不要管,先下厨房,抢着给你公爹做顿饭。”

        妈妈说:“就做面条儿,他一辈子好吃这,回回来家就让我擀面条儿。记着要把面和得筋筋的,擀得薄薄的,切得细细的,记着要稀点儿,看病人咽下去。”

        爹接着说:“唉,做啥饭他也吃不下去了,喝口水现在还往外吐呢。我让你给他做饭,并不是让他吃,他知道这是啥意思?是让你公爹知道知道他有了儿媳妇,让他亲手摸摸儿媳妇端去的碗,亲口尝尝儿媳妇给他做的饭。”

        妈妈说:“你公爹身体弱,床也脏,你可不要嫌弃。要大大方方一手把你公爹扶起来,一手用勺往他嘴里喂,叫他知道有人在孝顺在侍候他。”

        爹越说越动情:“明知是血灾,爹为啥偏要这么办?你们年轻,体会不到人老了啥味儿。等到你们老了,就体会到了。等到我和你妈死的时候,就知道了。”

        爹说着,秀春答应着,答应到最后已经只点头不说话,热泪已涌满了她的眼眶,说不出话了。

        妈妈劝:“别说了,夜也深了,明天还要和族里说,咱都早些歇吧。”

        爹长长叹一口气,抹把老泪,放下烟袋说:“好了,该说的,都说了。明天秀春去给你哥打电报,我去和族里人说。走,现在是正当午夜,咱去当间把祖牌位敬出来,给你爷爷奶奶说说,让他们保佑你。”

        俺家的房屋是爷爷奶奶传下来的老宅,高大古朴,三大间房子两边住人。中间是堂屋,放一张宽大的老式四方桌,桌后边靠墙摆一张一丈多长的古条案,条案两头卷起来,条案檐下镶着一排木雕的花纹,条案正中央敬放着一尊二尺高的木楼,那木楼就像是缩小的宫殴和庙宇,里边存放着祖先们的一尊尊灵牌,老人们都叫这木楼为祖楼。过年时爹总把这些灵牌从祖楼里敬出来,按辈分摆满在方桌上,带着全家老小烧香磕头。那木制的灵牌有二寸宽一尺高,上边圆顶,下边还有四方底座,活像石碑的木模,那时候方桌上便灵牌林立像碑林一样壮观。

        爹和妈妈带着秀春来到堂屋,先把香炉摆好,再点三根香插在香炉里,这才去打开祖楼,敬出爷爷和奶奶两尊灵牌,放在香炉后边方桌的中央。爹退后几步,望着这灵牌,就像望着爷爷奶奶的灵魂,缓缓跪了下来,把心里的话诉说。

        爹先说:“父母大人在上,你们的孙女张秀春初六就要出嫁,男方是郑家疙瘩郑麦生家,姓郑的是老门老户,善良人家,望二老放心。”

        妈妈说:“爹,妈,秀春太年轻,不懂礼节,少调失教,平时有啥不孝顺你们处,还望多担待,别和她一般见识。闺女嫁过去主凶,眼前有血灾,望二老在天之灵,保佑她平安无事。”

        秀春最后说:“爷爷奶奶在上,孙女张秀春初六就要出门,请您们放心,不论我走到哪儿都不会忘记您们,年年回来给您们上坟,十月一给您们烧纸送寒衣。爷爷奶奶,请您们放心,不论我遇到再大的困难,一定好好做人,给您们争气。爷爷,奶奶,保佑我吧,保佑我吧。”

        把话说完,爹领着给爷爷奶奶的灵牌磕头,这才站起来,把香案收好。

        这时候鸡已经叫了。夜晚已走到了尽头。

        

        天刚亮,爹躺在床上只眯眯眼,就起来去和族里人商量,爹知道有更大的困难在等待着他。俺们姓张的族规极严,能不能过去这一关,他心里也没数。于是,他先去找老族长,抬脚进了中院。

        现在我们张氏家族人丁兴旺,房屋已新盖得很多,早没有了布局和章法。古人传下来时就三幢院子,分南院北院和中院,一个完整的结构部落。这三幢院子,每幢院分三进,每一进都有牌房从中隔开,每一进院子都有左右厢房,三进院子只厢房就有六座,再加上上房和下房,整幢院共八座房屋。说是厢房,并不比外姓的上房小,每座厢房共三间,也设左右卧室中间堂屋,还出前檐,只是比上房下房低下来。院内极宽阔,青一色的砖铺地,极其讲究。住房又不能乱了辈分,长不离祖,上房为尊,下房次之,厢房里住儿女们,左厢为兄,右厢为弟。三幢院子,中院为主院,南院和北院为偏院。一看就知道,当初是兄弟三人,兄住中院,弟住南院和北院。这三幢院子传下来三枝人,我们家住北院下房,属老三传下来这一枝人。老族长住中院,是老大传下来的这一枝人。因为是族长,他住上房。这中院的上房又历来是我们张氏家族议事的中心,每每都是族里头人的住宅。

        在我们张氏家族的部落里,中院的上房又最为高大,在一大片房屋中拔地而起居高临下。晚辈们造房,谁也不敢超过它。这上房结构和一般上房看去一样,却大到见方三丈,我们那儿又叫这种房屋为方三丈。高高的房脊上塑着一排飞禽走兽,房脊两头站两只雄鸡,象征着发达和吉祥。堂屋里的八仙桌和条案都由紫檀木做成,桌檐下都镶有木雕,一朵朵的莲花;条案檐下的木雕是一群仙女们的舞姿,条案两头又卷起来前龙后凤,古香古色。不同的是,这条案上不供祖楼,供一只明红的木塔,木塔里存放着古时候皇帝下给我们先人的两卷圣旨,老人们都管这木塔叫圣塔。在堂屋正中的宽大墙壁上悬挂着一张宽阔的壁挂,那壁挂上画着我们张氏家族的来历,从上到下,左右分枝,一代一代,层次分明,老人们管这张壁挂叫神旨。每年春节,族里的男丁们都要先到这儿烧香磕头,然后由老族长指着壁挂给后辈人讲古,然后才能回家去敬各家各户的祖上的灵牌。

        这张壁挂是先人所绘,后辈人不敢乱往上添,于是与这张壁挂相接的便是家谱,厚厚的一本书,谁家娶妻生子,嫁女出外或是亡故入坟,便由老族长提笔在家谱上给你续写入卷,不使你流浪游离家族之外成为可怜的孤魂。

        这是因为我们不是当地土著,祖上是朝廷命官,因得罪奸臣有杀身灭族之祸才四散奔逃,我们这一枝人立祖人张益本曾做过江南两省学监,很可能我们是江南人,流落逃往到这江北伏牛山中。老族长曾几次下江南遍访几省,给我们张氏家族寻根求源,未能如愿。每每我回去,他都交待我,常在外边跑,要多找多问,一定要找到我们的根本。

        按辈分,我叫老族长爷爷。他年岁已高,将近八旬,由于习研中医,善修身养性,耳聪目明红光满面。一把雪白胡子飘在胸前,人见人敬,三里五村的人,都叫他张先儿,也就是张老先生的简称。

        爹走进中院,远远就看见上房的门已开了,老族长已经早早起来,在堂屋木圈椅上闭目打坐。爹不敢惊动他,抽着旱烟蹲在外边等待。一直看着老族长打坐完毕,缓缓向外推出两只手掌,呼出长长的一口气,才睁开眼。爹这才进了上房,给他讲事情的来龙去脉。爹讲着他听着,一边捋着自己的胡子一言不发。等爹讲完,在心里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表态说:

        “去叫他们来吧。”

        吃过早饭,老族长主持召开了我们的家族会。不同的是,我们的家族会分层次,很少开那种每家男人们都参加的大会。一般来说,只请几个家族中的主要人物,来到上房堂屋,把事情定下来,再去分头传达。只有清明扫墓和春节时,才开家族大会。或者是要与别的家族械斗,才召集全家族的男丁。不过这已经是旧社会的事儿了,解放后再没有发生过。所以,能走进老族长的堂屋议事,也不是容易的,要么是辈分高,要么是能干会办事在社会上有影响。总之,全是我们张氏家族的上层人物。

        老族长开门见山先介绍完事情,接着也不征求意见,就一锤定音:

        “我看这事儿不但该办,还要办得排场。树声贤侄敢这么做,这是我姓张的门风。”

        老族长说:“咱张氏家族,祖上是朝廷命官,一代忠良。忠臣不绝后,只咱这一枝人,如今不是兴旺发达人强马壮吗?”

        只要开家族会,老族长就要摆古。他从来就讲不俗,别人从来也听不烦。就像江河回首望着源头,总有一种悠远亲切的情感在心里燃烧着。

        老族长说:“这第八代上,咱姓张的又出过两位名士,一个举人一个秀才。后来因为替饥民奔走告状,又屈死狱中。方圆百里的饥民都聚会在咱张家湾,给咱这两位先人立碑。如今石碑还在,碑文写得明明白白,这是咱祖上的光荣。”

        老族长说:“再说解放时跟着共产党打土豪劣绅和剿匪反霸,咱姓张的又是一马当先,和郑家疙瘩姓郑的联手成立了区小队,打遍西山打东山。还乡团扑过来,一次就杀死咱姓张的十七口人。咱姓张的害怕了吗?没有,见血不要命,仇恨鲜明不畏生死,这是咱姓张的门风。那时候我只会当大夫,不会打枪。我下刀子从郑麦生贤侄的大腿上把枪子儿挖出来,我的手都抖了,麦生贤侄咬碎了牙没叫喊一声。英雄呀,汉子呀!”

        老族长说着说着站起来:“所以我说,如今麦生贤侄患了绝症死在眼前,树声侄敢送女过去,不避血灾,这是大义。这才像我姓张的门风,舍生为死。你们说,该办不该办?”

        十来个主事人早被老族长一番热肠子的话打动,全都同意老族长的意见,把这件事拍了。

        老族长这才缓缓坐下,开始料理:“虽然是急事儿,也不能乱了章法。通知下去,每家去一个送女客。马备上,车套上,要气气派派。到初六那一天,你们安排好,我要亲自去送女!”

        大家都感动了,老族长由于年高,逢这种事只主持大局,好几年都不曾亲自出动了。爹怕万一,连忙劝说:“老伯,你年高,天也太冷,就不要去了。”

        “去去!”老族长把眼一瞪,“我要亲自把我孙女送到郑家疙瘩,交给郑家人。让麦生贤侄放心,他后世有人。”

        这个结果,是爹没有料到的。爹只是想通过老族长说服,大家会勉强同意,没想到家族里人人都这么深明大义,心里只觉得有股血浪往上涌,他当众跪下,谢过老族长,谢过全家族的亲人们。

        十一

        接到电报,我就往家赶,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只要家里有事,排除一切困难,我也要赶回去。急切切的,就像江河卷起来,回到源头那么渴望。

        我回到家,一切都准备好了。

        初六那天一大早,我家院里已热闹起来,本家族的人和来自四面八方的捧情客挤满了院子。我拿着烟,一个个的散,足足散了三盒。经常不回家,我要找住机会和乡亲们亲热亲热,哪怕是一支烟两句话一声笑,总算又贴了心。我害怕他们忘了我,希望他们像过去那样待我,我不是城里人,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鞭炮声在街里响了。这是向家里报信儿,来迎亲的郑家人到了。老族长手一摆,我们张氏家族的男人们便涌出院门,来到街里,迎接客人。接过客人肩上的四彩礼钱搭儿,接过来抬嫁妆的扁担,前引后拥,把客人请进院子。

        来迎亲的郑家人由郑麦旺带着,一女四男,女的陪新人,四个男的抬嫁妆,两根扁担上缠着布袋和绳子。从现在起,就不能再用娘家的东西捆绑嫁妆,也没什么道理,像是古时候花轿沿袭下来的象征吧。

        老族长没出院门,只站在院中央,看见客人进来,笑容满面地双手拱起来,向客人行一个古礼:

        “辛苦,一路辛苦。”

        郑麦旺连忙紧走几步,跑上前搀住老族长的胳膊说:“不敢,不敢。老伯好!”

        “贤侄好!”

        于是老族长由郑麦旺搀着走进俺家的堂屋,两个人在首席坐下,其他人便围着方桌按辈分入席。这一桌酒席,是款待迎亲客人的,吃过这桌酒席,才能启程。

        这时候便有主事的大总管看着客人已落下座,站在门外屋檐儿下开始吆喝:

        “旋风哪里——”

        我们家乡管端菜上酒的跑堂人叫旋风,总管一叫,马上就有人应声:

        “旋风在——”

        “上酒上菜——”

        “酒菜来了——”

        一叫一应,全扯着长长的声音,差一点就是唱了。那叫声悠长古朴,有一种历史和文化感在里边洋溢。叫声中,旋风风快把菜端上摆好,把酒具敬上,又把酒满上,这才退下来手掂着四方红漆木盘,候在那里,充当仆人;又不准远离,完全是宴席的一部分内容,给场面形成一种氛围。

        老族长站起来,手举酒杯:

        “一杯水酒,不成敬意,给各位洗尘,请!”

        大家全站起来,并不碰杯,看着老族长喝下酒,才敢下酒。然后由老族长落座,举起筷子,在各盘里点点,才说:

        “动开,动开!”

        这时候酒席才正式开始,该吃该喝各随各便,刚才那一套,完全是一种仪式。不走这个仪式,乱吃乱喝,那叫不懂方圆,老族长说那样做就是野人。

        在酒席进行中,另有人帮助迎亲客人,把嫁妆捆好两担,一担是老式朱红桌子在下,桌面上放烤火取暖用的火炉架子和洗脸盆架子,接触处用布袋垫好,以免破损。另一担是朱红木箱在下,箱面上放几床被子和床单以及门帘。一共两担,共四个人抬。剩下的小件东西,如洗脸盆、镜子、针线筐、小凳子等,都由娘家新娘的弟弟和侄儿辈的人手里抱着,和古时候把轿门儿的顽童一样。送女到婆家,婆家人用红封包银,才能把这些小东西接过去呢。

        大总管站在屋门外房檐儿下,一边看外边捆绑嫁妆一边观看里边的酒席。看看两边都已完毕,便长长出一口气,挺累的样子,好像外边干活的里边吃喝的都是他一个人一样。然后又伸长脖子开始吆喝:

        “旋风哪里——”

        “旋风在——”

        “收席——”

        “收席了——”

        吆喝了里边,一掉头又吆喝外边:

        “嫁妆好了——”

        院里人便应声:

        “嫁妆好了——”

        “嫁妆起——”

        “嫁妆起了——”

        来抬嫁妆的四个小伙子连忙抬起嫁妆,先走出院门儿。他们要走在最前边,和后边的送亲队伍拉开长长的距离,赶回去铺新床,又要赶回去报信儿。因为在这一天,新郎家的床一定要空着,等新娘带来的被褥才能铺。算不上什么规矩,因为新郎家的被褥按风俗都要由新郎的嫂子们来缝,嫂子们爱闹,要在那褥子被子里塞上石头瓦片甚至枣刺和木棍儿,只有娘家人心疼闺女,才不乱闹。

        嫁妆一起,鞭炮又响起来。大总管在鞭炮声中提高嗓门儿,接着吆喝:

        “车套好了没有——”

        “车套好了——”

        “老族长请——”

        便由晚辈人一边一个搀着老族长走出院门儿,一直扶着他坐上马车。老族长一动百动,大总管便一连串地叫喊起来:

        “新娘子请了——”

        “迎亲客请了——”

        “送女客请了——”

        在大总管的一连串吆喝声中,我们按次序排好队伍。抬嫁妆的已出村看不见了。头一辆马车上坐着我妹妹秀春,来迎亲的女客坐在她前边,去送她的我们姓张的女伴坐在她后边,算两个伴娘。第二辆马车上坐着老族长,郑麦旺和我们张氏家族的长辈人陪着老族长,坐在周围。爹带着我们跟在车后边走,人群中挤着掂小东西的孩子们,一声鞭响,马车启程,浩浩荡荡,向村外涌出。

        车动的那一刻,我妹妹哭了。她回头望着我们的家,望着站在那里远远送她的妈妈,望着我们张家湾的一切,哭成了泪人一个。但她咬着牙,不哭出声,她知道她不能哭,今天是她的好日子。

        十二

        平时去郑家疙瘩,翻坡走小路近,走平路要远出五里绕过前边的山尾巴。因为是喜事,自然舍近求远走大道。冬天的山川荒凉冷漠,望不断的黄土高坡像一张张剥去衣裳的老人的脊梁,小河细成一股尿挣扎着往前流。我们张氏家族的送亲队伍放一路鞭炮,洒一路红绿纸花,使凉哇哇的山野变得异常生动。

        绕过山尾巴,离郑家疙瘩一里远的地方,我们受到了家族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热烈欢迎,浩浩荡荡的郑氏家族竟然迎出村外一里之远。先听到地动山摇的礼炮声,那是一排三眼铳,接下去是鼓声,再接下去是鼓乐,一排五杆金唢呐同时吹响,老年人一看就明白,这是动了老礼。

        手执三眼铳的六个小伙子点响以后,抱着铳枪站在最前边。路中央是一面大鼓,擂鼓人双槌挥动,两腮的肌肉突突乱跳。围着大鼓的内圈是手镲,像草帽那么大的铜镲,一圈四副。再往外,站一圈老头甩*,这*要大出铜镲一倍,一副铜*就像两张小伞。甩*的人不能够平举起来像铜镲那样拍响,每一次都要鼓足力气甩起来举过头顶拍几下,又连忙放下来张口喘气,然后再弯腰用力再举起来,这样他们就只能击响鼓点中重要的节拍。于是在起起伏伏的鼓点中,在流水开花般响亮的铜镲声中,就在铜*声不断像响雷滚过,炸碎了冬日的空旷和沉闷,敲醒了昏迷的黄土高坡和田野。

        后边一排五杆唢呐朝着天空,全吹得是《百鸟朝凤》,满山的鲜花在唢呐声中开放,一群群的鸟儿在唢呐声中歌唱,美丽的凤凰在唢呐声中展开了翅膀……

        整个春天在唢呐声中向人们全部展开。

        一看这气派,面对这阵势,老族长马上让停住马车,从车上下来,一路拱手还礼,步行入村。

        受到如此隆重的欢迎,我们张氏家族的人十分兴奋和自豪,郑氏家族给了我们张氏家族天大的脸面。我们在前边走,鼓乐在后边跟着,一直把我们送进院子,送入酒席,仍然在院里边击鼓奏乐。

        只有我妹妹秀春悄悄挤进了厨房。

        爹和我不放心,跟着她,站在了厨房门外。

        厨房里的郑麦花连忙起身拦住秀春:

        “闺女,今天是你大喜日子,不要进厨烧火做饭。”

        “姑姑,”秀春说,“我是想亲手给爹做顿饭,尽尽心,你就成全我吧。”

        郑麦花抬头望着我爹,爹对她点点头,她才让开了。

        不少人过来围观,一看这阵势,感觉到了什么,也不敢嘻嘻哈哈,都认真地看着秀春做饭,看着她和面擀面,也看着她拉风箱烧火。一直看着她手端饭碗从厨房出来,走进病人的屋子。

        人群闪开一条路,让我和爹跟着秀春,走进病人的屋里。我一回头,小龙弟弟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了我身边,他往前一挤,我伸手拦住了他,我要让妹妹走完这个全部的过程……

        麦生伯抬头热切切望着我们,泪在眼里打转。

        “爹,”秀春把饭端到床边,“我给您擀了碗面条儿,趁热,我喂您吃点儿。”

        “不了,不了,别难为你了。”

        爹劝他:“麦生哥,你吃一口,她能侍候你吃顿饭,这是她的福分。”

        麦生伯不再阻拦,让秀春扶起来,一手扶着身子,一手用小勺到桌上的碗里舀一勺,又放在嘴边吹吹,伸出舌头尝尝,喂他吃一口。喂一口,吃一口,三口之后,麦生伯开始往外吐。秀春连忙用手帕接住,收拾干净,慢慢地把麦生伯又放下去。

        就像爹安排的,这不是吃饭,这只是吃一个形式。

        麦生伯走完这个形式,显然是极感动极满足,躺下去喘了口气,就摆着手把小龙叫过去,指着地,对小龙说:

        “跪下!”

        我没料到这一手,眼看着小龙面向爹和我跪了下来,去搀也不是,不搀也不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办,也不知要发生什么事情。

        麦生伯开始说话:“记着,我死之后,你树声叔就是你亲爹,秀春就是你亲妹子。”

        小龙向爹磕了一个头:“我记下了。”

        麦生伯又说:“这以后,每年都要去给你爹你妈做生日,等你爹你妈百年后,要和你哥一样披麻戴孝,把你爹你妈送到坟头。”

        小龙向爹又磕了一个头:“我记下了。”

        这就算小龙的爹要死了,又给他找了个爹。

        这时候屋里所有人都掉了泪,那一刻本该难受到极点,但我眼里噙着泪,心里却忽然想到了别的什么,爹安排制造的这一切全发生了,而这一切都像是飘着白云的天空……

        “让开,让开!”

        听到门外的叫喊声,我连忙搀起小龙,回头迎接客人。不是别人,是郑麦旺引着老族长,来看病人。我们连忙闪、开,退到后边,让老族长走到床边。

        老族长拉起麦生伯的手:“麦生贤侄,我看你来了。”

        麦生伯诚惶诚恐:“老伯父,您怎么也来了?”

        “这么大的喜事儿,我能不来吗?”

        老族长说着又拉过秀春,说:“我送孙女来了,就是孙女没教养不懂话,往后可要让你多操心指教。”

        麦生伯连忙说:“老伯父,哪里话,你们给我做亲戚,这就是抬举我了。”

        “不不,我孙女能进到郑家门,是她的福分。”

        “我这身子,也不能起身去给您老敬杯酒。”

        “不必了,自古咱姓张姓郑的就是一家人哪。”

        老族长说过这句话,忽然动了感情,放下病人的手,去擦自己的眼中泪。郑麦旺看在眼里,连忙扶着老族长,让他出病房,不让他激动,害怕万一。

        “老伯父,您看过病人,就先出去歇会儿,啊?”

        老族长被扶着往外走,麦生伯忽然两眼放光,坐了起来高声叫道:

        “老伯别走,让我给您磕个头吧!”

        我们都呆了。

        麦生伯奇迹般一下子坐起来,能喊出这么高的声音,是谁也没想到的。然而他已无力走下病床和跪在地上向老族长磕头了,他两手艰难地把住靠着床的桌沿儿,转一下身子,远远向着刚走出门外又回过头的老族长,努力地低下脑袋,把脑袋磕在了桌面上……

        十三

        麦生伯是在秀春过门后第七天死去的,不是六天,也不是八天,整整是七天。

        人死了以后,七天算一个祭日,有一七、三七、五七,然后才是周年。

        七真是一个神秘的数字。

        由于听到儿媳妇叫爹,亲口尝了儿媳妇给他做的饭,还给老族长磕了头,麦生伯死得很满足,离开这个世界时脸上还带着微笑。

        他对这个世界充满着希望。

        生命就像是一阵风一片云一排滚滚的洪流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个人就这样没有了。

        喜事接着是丧事。喜事和丧事手挽手一块儿走进了这个庄稼院儿。我看着老木匠在盖棺时手举斧头口噙长长的四方棺针,在左边砸钉时就吼叫着老连长你往右边躲,在右边砸钉时就吼叫着老连长你往左边躲。我看着出殡时先把棺材抬出去放在街里,让亲人们最后一次扑上去抱着棺材哭。人们一边哭喊一边用袖子用手擦着棺材,并不是要擦干净些,完全是一种抚摸,是死去的人最后一次接受亲人们的抚摸。

        几百名孝子拼命地哭。女人们闭着眼哭得很悠扬,不紧不慢起起伏伏又曲曲弯弯,完全切进了音乐。男人们吼声如雷,哭得很粗狂如洪水泛滥排山倒海……

        参加完葬礼回到城里,这哭声还在我的脑海里游荡。正赶上青年联合会举办的新春联欢晚会,我被架出来注定要出一个节目。看着一群城里的红男绿女,心里一动,我恶作剧般向他们唱起了面条饭的唱段。没有伴奏,我只是拼命地吼叫:

        和成的面像石头蛋,

        放在面板上按几按,

        擀杖擀成一大片,

        用刀一切切成线,

        下到锅里团团转,

        舀到碗里莲花瓣,

        生葱,烂蒜,

        姜末,胡椒面,

        再放一撮芝麻盐儿,

        这就是咱山里人的面条饭。

        我得说我得到了疯狂的掌声。这掌声让我极不平静。难道城里人也听够了城里人的声音,渴望听到山里乡村的牛叫和狼嚎?

        无论如何这里边有一种沟通。

        也许城市感情的溪水是从乡村流过来的,乡村情感是城市感情的源头。反正那一刻,我觉得城里人一下子有点可爱了。

        啊,我的乡村情感。

        选自小说月报第四届百花奖获奖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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