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水电费的小彭,瘦成了一片瓦,不但没有肚腩,连胸脯也没有,梳一个中分,加上那种小人物的匆忙及谦和,说他是千古不变的汉奸标本就有点太损了。
女主人谷兰,穿着丈夫旧得不像话的大汗衫,上面还有浅浅的四个字:西南航空,一架飞机的影子几乎淡出。她正在剖鱼,头上挂着几个卷发器,乍着两只血手看着小彭查电表。
小彭一边记账——这钱会在工资里统一扣除,一边问谷兰,“你炒股没有?”谷兰道,“没有,不懂。”小彭指点江山道,“拿出五万元来炒吧。”谷兰有点奇怪地看着他,不置可否。小彭望定谷兰,颇为严肃道,“现在全国人民都疯了,你没有理由不疯。”又查了水表,小彭就走了。
晚上躺在床上,谷兰对丈夫萧卫东道:“真是下下人有上上智。”萧卫东正在翻报纸,笑道,“又碰到什么鬼了?”谷兰便把小彭的话学给他,他果然就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谷兰就不想跟他探讨什么了。
谷兰是真心觉得小彭的话有道理,倒不是拿几万块钱去炒股,做长线还是做投机。关键是疯不疯这句话,谷兰觉得颇为要害。
很长一段时间,谷兰都觉得她跟萧卫东活得状态不对。两人都三十八九了,卫东的父亲原来是省委组织部长,省委常委,所以卫东大学毕业之后,很自然地分进外贸系统,不仅如此,还千挑万选了谷兰这个儿媳妇。她在中山医学院学医药专业,人生得美丽端庄,又是大军区后勤政委的女儿。他们的结合,是那个年代上层家庭标准式的婚姻。
可惜的是,父辈们有权有势的时候,国家还在计划经济的迷雾中摸索,他们至多能选一个听起来响亮,待遇又相对丰厚的国有单位落脚。于是,卫东在家电进出口公司搞业务,既可以独当一面,又有出国转转的机会;谷兰在省人民医院药局当药师,工作轻松,且干净体面。
他们过了几年人见人羡的小日子,分到一套两房一厅,也去了美、加;谷兰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取名萧雅眉,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时间像一支画笔,改变着一切。父辈们相继离休之后,谷兰、萧卫东还没来得及失落一番,体味一下破落户的心情,中国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几乎是一夜春风,转眼间便是新桃换旧符。
现如今,萧卫东好不容易爬上家电进出口公司总经理的宝座,外贸系统突然来了个休克性做法,先是不退税,也就是说,原先国家鼓励外贸系统创汇的优惠条件,现在不作数了;接着是允许做得好的厂家自己有出口权,外贸中介便被无情地一脚踢开。没有货源,又没有优惠条件,外贸系统得以生存的根基开始坍塌。
许多外贸公司倒闭、兼并,职员自找出路,没有工资可发,住公司宿舍的人每个月还要倒交给公司500元的租金。这跟工厂破产,工人下岗一样残酷。萧卫东的公司虽然还存在着,但也是苟延残喘。
谷兰所在的医院,原来是大包干,现在也冒出样式繁多的改革措施,药局还是试点单位。这一切倒没对谷兰构成致命的打击,反正不管风水怎么轮流转,没听说人不生病的,生了病没有不进医院的。这一点她倒不担心,她只对目前生活中的许多现象越来越不理解了。
尽管形势是相当严峻的。但是谷兰和卫东并没有感到日子过不下去,毕竟他们已有较好的基础和积累,工作上的,以及人事方面的,有一张无形的架构稳定的网,比起那些一穷二白,淘金意识严重的人压力轻得多。再加上谷兰和卫东身上,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这大概跟他们的出身有关,谷兰小的时候,就曾一个人坐着父亲的伏尔加车,在大剧院第三排观看《智取威虎山》;卫东在外贸学院毕业时,几乎全班同学的工作问题,都是他父亲派人一手搞成的。他们是不需要用暴富换取虚荣,名誉,乃至辉煌的。说得准确一点,现在的内心深处,倒是有一种“是真名士自风流”的悲怆。
但,无欲无求,在疯狂的物质诱惑面前保持一份散淡,并非就能保证日子过得开心、舒畅,生活本身就是这么麻烦。要知道,有时候喧嚣和浮躁恰恰体现了一种亢奋与进取,无非泥沙俱下罢了,而退避、萎顿的生活更叫人受不了,更令人窒息。
这其实不难理解,比如卫东所面临的困境:家电、玩具、土畜三家公司必须合并,总经理的位置就变成了一个,这年头谁想当副的什么什么玩意儿?!而且三个年轻的老总各有各的背景,别人的不说,卫东的父亲萧部长不仅健在,并且他在职的时候两袖清风,是个坚持原则,正直诚恳的好干部,敬重他的人就决不肯拿他的儿子开刀。但萧部长毕竟退出了历史舞台,新贵的关系要维持好,这也是必须面对的现实。总之,总公司在这一问题上的确是颇费思量,合并的事合了一年也合不上。
卫东没法工作,干得好,算谁的?干得不好,三足鼎立的局面就会变成两雄争霸,自己将被淘汰出局,这自然是下下策,不可取。
可是卫东又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不抽烟,不喝酒,不玩女人,跳舞和卡拉OK都不在行。谷兰说,你怎么跟组织部长似的?年轻的时候谷兰爱跳舞,叫卫东去参加速成班,可到底没学会,倒是把谷兰影响得也不爱玩了。
谷兰在药局上班,也是一个闷,每天配药、发药、值班,来来回回重复干这些事。回到家,换上大汗衫做家务,比起年轻时扎着荷叶边儿的小花围裙炒菜,真是判若两人。生活太没有变化了。情趣就只有束之高阁。如果大家都这么过也行,可外面的世界已经出现沸点了。
还是那句话,他们活得状态不对,人得活得带劲儿,哪怕是为了钱。谷兰想到卫东的一个同学老胡,在要害部门当处长,因为受贿被检察院收审,不过七八万块钱,很快就退赔了,这还不算廉洁的好干部?加上他在里面没有乱咬,同学们立刻集合起来展开营救工作,卫东也被叫去出谋划策。老胡是关了一年零两个月,但在大家的努力下,出来的时候免予起诉,大伙轮流请他吃饭洗尘,第一句话都是,从党校回来啦。
过去的正派人,两个月就给关傻了,老胡倒没有什么变化,在里面写了不少诗歌,一份六页纸的全国食品发展纲要,另外还通读了《资本论》。生活苦一点但也不十分枯燥,一个舱里住着七个处长,人称处长舱。彼此还是颇多共同语言的。
老胡的女朋友规劝他,以后别再冒险了,钱嘛纸嘛,少挣少花,你就是在街上卖烤白薯我也不嫌。老胡牛眼圆睁道:“那我宁肯再去坐牢!”
再比如,谷兰爸爸老战友的小孩子曹正军,公安局重案组的组长。他因为倒车牌赚钱给检察院抓了,还抄了家。但公安局出面保他,说没他好多大案要案破不了,你们先放人吧。
人放没放还不知道,但正军作为个人的价值是可以肯定的。
谷兰医学院的同班同学湘莲更绝,找了个黑人,远嫁非洲,说是一个酋长的儿子,家里除了钻石就是珠宝,这一座座金山诱惑着湘莲远渡重洋。但实际上那人穷得叮当乱响,不但有老婆,还有三个孩子,湘莲即便是肯做妾,还要容忍丈夫的三朋四友,据说他们的风俗是好东西应该共享。
最后湘莲当然是历经磨难地回到了祖国的怀抱,但她写了一本书,成作家了,也不亏。
多刺激。
比起他们来,谷兰觉得她和卫东跟没活似的。而沉闷的生活同样让人疲惫不堪。
现在她豁然开朗了,就是因为她没有疯,在这样一个时代人怎么能不疯呢?犹如奥运会的口号,重要的是参与。你都不能投身到这个时代中去,你怎么会快乐呢?
女人的内心,其实都是不安分的,只不过取决于觉醒的程度。谷兰就是一个悟性高的女人,同时又是行动派。决定过新生活以后,她做了一点准备。
先去保姆介绍所挑人,卫东反对道:“你看我还不够闲吗?”谷兰道:“你闲,也没看你做家务。”卫东道,“你做就是了,你随时吩咐,无非做饭接孩子。”
“你就不能想点有意义的事?”
“我现在就是不知道做什么事有意义。”
“炒股吧,拿五万块钱出来炒股。”卫东惊道,“小彭的话你也当话来听?他初中都没毕业。”谷兰平静道,“你炒不炒?你不炒我炒。”她真不是为了钱,她希望改变卫东。
“那还是我来吧。”卫东道,“我得先热身,熟悉一下这一行是怎么回事。”其实他心里觉得这种事不是正经人干的,而且怎么能让女人去炒股呢?!
谷兰跑了两次介绍所,都没有挑到合适的保姆,她留下了较为苛刻的条件和自己的电话号码。
一旦意识到曾浪费过生命,谷兰便觉得自己在日日凋敝。年华如水,她似乎已经看到了一个即将跨过四十的女人,每天过着重复的日子,在领药处的小窗口前渐渐老去。难道她就这样终其一生?
这太可怕了。她一晚上打了二十多个电话,包括那些久未联系的同学和朋友。他们说,你终于走下神坛了,我们可都是些下三滥的聚会,你也肯参加?
握着话筒,谷兰勉强笑着,说一些大大咧咧的应酬话。这不是她,她很清楚,从小到大,她始终是一株空谷幽兰。然而人离不开环境,这个时代已不需要淡雅、幽香。
当然,此时此刻,谷兰还不知道疯狂的代价。
周末的晚上,谷兰准备去参加同学会,卫东奇道:“你不是从不参加这种会吗”谷兰心想,那怪谁,整天守着你,身上都快闷出霉点来了,幸亏小彭无意间的提醒。她一边挑衣服,一边提醒卫东,“我看你也该去外经委主任家拜拜了。”卫东叹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春节前去拜过,三个老总撞在一起,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合并的事迟迟不能落实,卫东的心里也很急。春节是个比较大的借口,素日不怎么溜须拍马的卫东,也只能硬着头皮跟领导联络感情。家里的礼品柜里,有一棵躺在金丝绒玻璃盒里的野山参,号称有几百年了。本来卫东想父亲过生日的时候送给他老人家,现在也只有拿出来派急用。离春节还远远的,卫东就提着野山参去领导家,没想到在楼梯口碰上土畜进出口公司的总经理,两个工人跟在他身边,抱着盆栽金橘和一些土特产,吭哧吭哧地爬楼。
两个人碰面,心照不宣,手又都提着“罪证”,脸上自然是拉不出屎的表情。接下来共同到了领导家门口,没等按门铃门就开了,卫东以为最近新出了感应门,却见领导的夫人正送玩具进出口公司的老总出门口,一张脸笑得菊花灿烂,想必也是送礼送到点子上了。
谷兰脱掉睡衣,三点式地套一条黑色无袖的衣裙,微锁眉头道,“总之你不拜,别人可要捷足先登了。”卫东帮谷兰拉拉链,像拉皮箱的拉链一样木然,“我再想想吧。”他说,随后又心事重重地倒在床上发呆。
参加了一回同学会,谷兰才知道,这并不是翻陈糠烂芝麻的叙旧会,而是非常现代的信息会,交易会。杀入股市的同学大谈金融形势,具体告诉你个股的行情;官场上来的同学作政治报告,外加红墙秘闻;商业方面那就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谷兰暗中责备自己,真是任何时候都不能脱离群众。
这时,她听见有人在大声招呼她,仔细一看,是金萍。金萍分配在铁路医院药局,谷兰偶尔能见到她,两个人关系尚可。金萍拉谷兰坐在自己身边,没遮没拦道,“你这条裙子今年都过时了,今年流行短裙。”谷兰看看金萍,果然穿着短裙,黑丝袜,挺精神的,发型也新潮、别致。金萍道,“我现在只穿名牌,头发在名流理发馆打理。”谷兰道,“你老公发财了?!”金萍道,“发劈柴!我自己挣的。”
“你辞职了?!”
“辞什么职啊,药房是最好的淘金战场。”谷兰不理解,一脸的茫然。金萍点拨她道,“药房每天面对多少病人或病人家属,他们都是顾客呀,你销售什么他们都愿意买,当然不是鞋子、袜子,像太太口服液呀,磁性健康枕呀,护肤化妆品也行……”谷兰道,“他们要是不买呢?”金萍道,“你就说,药没了,仓库保管员不在,下午再来。”谷兰脱口道,“这不是坑……”金萍笑道,“没这么严重,靠山吃山,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上回我去买工具书,搭了两本菜谱;改装管道煤气,必须买指定名牌的煤气灶,原先那个好好的就送人了。要你那么有骨气?!”谷兰觉得也是,搓着手指头道,“我也没什么关系,连出厂价的鞋子袜子都搞不到,就别说什么太太口服液了。”金萍两肋插刀道,“我有的是关系,等我一有提成高的东西,就打电话告诉你!”谷兰感激地点点头。
同学会上,谷兰还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就是热心的同学介绍给她一个保姆,第二天就可以带到她家去见工。
回到家以后,谷兰把这一消息告诉了雅眉。雅眉也很高兴,她今年七岁,也是那种大家司空见惯的小大人,隔壁周主任的儿子周周,跟雅眉同班,有一回考试考砸了不敢回家。“我爸爸会油煎我的。”他对雅眉说。雅眉陪他到晚上七点,满面愁容。谷兰出门找女儿,看见他们俩站在大院外的水泥管附近,雅眉对周周说道:“做人是这样的,好艰难的,你都要面对现实……”本来谷兰真是一肚子气,听了这话变成哭笑不得。
新保姆名叫小红,是个胖嘟嘟的河南姑娘,动作慢一点,但还算老实、仔细。
谷兰在雅眉的房里架了一个折叠床,雅眉可能是在家寂寞得太久了,忙前忙后地带小红熟悉情况。
经过金萍的指点,谷兰才发现本药局的司药、药师,都有销售提成的现象,各科医生开的处方单里,偶尔也会出现花生油、洗发水的品牌,只不过她以前没注意就是了。药局主任是个老好人,开会的时候居然说,大伙适可而止,别叫我太为难就行了。
不久谷兰果然接到金萍的电话,金萍拿到一批特别便宜的鸭绒褥子。谷兰去领褥子的时候,看见都是真空包装,面积倒是不大,但还是有畏难情绪,“我还是先卖卖口服液吧。”金萍道:“口服液现在太多太滥,又有太多人卖,提成就给分薄了。咱们费那劲儿干吗?”然后低声告诉谷兰鸭绒褥子的利润,着实吓了谷兰一跳。“就是不太好卖。”谷兰嘀咕道。金萍马上培训她道,“这有什么不好卖的?!要注意生活的质量。你家的棉花褥子用了多少年了?”
“结婚的时候到现在吧……”
“跟石头一样硬吧?”
“够硬的,反正。”
“你看城市里还有弹棉花的吗?”谷兰摇头。金萍道,“这褥子多便宜,多软乎,眼看着天就要冷了……”谷兰内心里决定自己先买一条。
谷兰把褥子扛到药局,工作人员先就有了兴趣,又摸又看,吵吵嚷嚷。也有人说,我不能睡这玩意儿,一睡烧得慌,上火。谷兰道,“你就没有爹妈?!老年人怕冷,送他们一条,又便宜又实惠,他们准高兴。”
第一条特别顺利就卖出去了。其他的人立刻心动,有人平时就十分挑剔,这会儿自然也是挑毛病,“里面太多梗了,硌人吧?!”谷兰道,“有纯鸭绒的,那是什么价钱?!这可是一条棉花褥子的价。”得,又卖出去一条。药房主任沉吟道,“我那个褥子……”谷兰道,“到弹棉花那儿弹三次了吧?!”主任笑了,谷兰不紧不慢道,“要注意生活的质量。”主任也愉快地买了一条鸭绒褥子。
病人就更好办了,穷人、打工的、老弱伤残的,谷兰就不推销褥子,碰上大款、小官员、油头粉面或浓妆艳抹之类,先卖褥子,不要的,谷兰看着处方单沉默一会,对方马上就沉不往气了,“那先来条褥子吧。”他们是社会的精英,这点事还看不明白?!
真让人想不到,谷兰卖褥子比金萍卖得还好,她去金萍那取货,金萍感动地说,你真了不起,你救活了一个濒临倒闭的鸭绒厂啊,我弟弟就在这个厂里当技术员,说完跟谷兰热烈握手。
谷兰这个人就是不经夸,一夸,又要了大量的褥子。她真不是贪财,喜欢蝇头小利,她对名牌服装也没有金萍那么欲望强烈。她只是有一种归队的感觉,现在大家都这么活,你也得显现出这种能力,任何时候,落伍总给人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觉。谷兰希望这种感觉来得越晚越好。
可是卫东对此不以为然,“你卖褥子,我们单位的人都知道了,真让我没面子。”他说。谷兰道,“这叫适者生存,我有多大的能力就做多大的事。不像你,本职工作没法做;登月计划、克隆羊、世界气温变暖问题,你懂吗?需要你去研究吗?!叫你炒个股,你热身热了三个月,看资料,听讲座,到现在什么也没买,连小红都在小彭的指导下买了‘琼民源’,你呢?!我现在才发现,你也就是厕所的灯泡,怎么发亮也是十五瓦。”
卫东被谷兰说得目瞪口呆,他一直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谷兰的人,现在发现其实没那么简单,这个女人也有不好琢磨的一面。
不过卫东被这么一激,也激出点血性,第二天就杀进股市,买了两百手的“佛山照明”,他是一定只买绩优股的,只有小彭小红这种人才会买垃圾股。
然后也扛了三条褥子去公司卖,他想,我只卖三条,让你谷兰刮目相看。
刚进公司,一直无所事事的大伙就起哄,“萧总也卖褥子了?!是不是夫妻竞赛呀?!”卫东窘迫道,“我没她有本事。”大伙马上不干了,“别别别,萧总,你的褥子我们包了,看谁有本事。”卫东道,“这褥子里面都是梗,好像质量不太好……”大伙抢白道,“这不是褥子的问题,这是你在家的威望问题,虽然我们两年多没发奖金了,但是褥子是一定要买的。”大学生小王拿出纸和笔,“三条不够,来来来,买褥子的人到这儿登记、交钱啊。”
有一天傍晚谷兰下班,看见小红和小彭,各人提着自家的垃圾筒,站在离垃圾不远的地方叽叽咕咕的,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谷兰心想,小红买“琼民源”的股票,小赚了一笔,她一定对小彭又感谢又崇拜,说不定就擦出火花来了。可小彭是有家室的人,小红干得好好的,一旦陷进感情里就会麻烦多多。
回到家里,谷兰问雅眉是不是小红姐跟小彭叔叔好了?雅眉道,“哪儿啊,她跟大门口卖馒头的叔皮好了,他们是老乡。”说完又闷头做功课。
谷兰想起大门口外是有一个馒头仔,河南人,长得愣头愣脑的。每天骑个自行车,后座夹一个长圆形的簸箕,用两层蒸笼布盖着,里面放着白面大馒头和高粱米面的红馒头,是一个机关食堂出来创收的。
谷兰也买过他的馒头,她跟卫东都不是纯种的广东人,仍旧隔三岔五地吃面食。
当天晚上,小红干完了家务活儿,谷兰教育她道,“现在社会上有许多坏人,骗财骗色,你要当心。”小红不解道,“什么是骗财骗色?”谷兰道,“馒头仔跟你借过钱没有?”小红小声回道,“借过两百。”
“还了没有?”小红摇头。“他拉过你的手没有?”小红先点头又摇头,结果脑袋在空中转了一圈,谷兰道,“这就是骗财骗色喽。”
出了厨房,谷兰又转身回去,见小红还在发愣,谷兰问道,“我叫你问问小彭,‘佛山照明’这个股好不好,你问了没有?”小红问道,“问了,小彭说这个股最糟糕,是只死老鼠。”谷兰气得一跺脚,走了。
转眼天气渐凉,金萍对谷兰说道,“咱们不卖褥子了。”谷兰道,“你弟弟的鸭绒厂扭亏为盈了?”金萍道,“他们转产做饼干了,日本的生产线。”谷兰道,“我们是不是要逆向思维,改卖夏季的东西?”金萍神秘地一笑,“你先别急,有好事我肯定叫着你,我发现你是一颗福星。”又道,“你爸爸是当兵的出身,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点军事常识也没有。”
谷兰笑笑,她还是挺佩服金萍的,大学四年级的时候,金萍开始跟团支部书记谈恋爱,自然顺利地留在广州。之后他们和平分手,金萍找了一个殷实的小官僚结婚,钱不多可房子是现成的,她在现实生活中总能如鱼得水。哪像湘莲,虽然是“根并荷花一茎香”,却难逃“平生遭际实堪伤”。傻里巴叽地跑了一圈赤道几内亚,现在除了一本书一支笔,便是一无所有。
不久的一个星期天,金萍约谷兰到市中心最大的一家医药用品商店,穿着白大褂,专销一种高级的中成药“龙吐珠”,主治男性不孕症。人家贴了海报,设了专柜,还有一个相册,里面全是吃了龙吐珠之后生的大胖小子,整个的布置十分醒目。谷兰面露难色道,“你也是的,搞一点治疗女性不孕症的药嘛……”金萍道,“男的女的有什么关系?!”马上声音转为低八度,“男的不孕就是没种,他们问都不好意思问,买了药就走。女的多烦啊,从新婚第一夜就开始说,讲完她的婚姻史还不知买不买咱的药。”
“你这药可靠吗?”谷兰拿起药瓶看,“咱们可不能卖假药,再闹出什么官司来,那可真露脸了。”金萍笑道,“你可高看我了,我哪儿搞得到假药?!这是人家的祖传秘方,用海龙、海马、胎盘等二十多种名贵中药浓缩制成的雄睾益精丸,抢手得很。我说了多少好话才分到这一杯羹?!”谷兰狐疑道,“既然这么好销,他自己不去销?!”金萍道,“人家是中医世家,又在高校执教,站在这里也不是一回事。”谷兰还想说什么,见有人来买药了,也只有作罢。
所以龙吐珠卖得不错,快收摊的时候,金萍才告诉谷兰,三百多块钱的药,她俩一瓶就提成八十。谷兰听了一愣,不快道,“经过层层盘剥,成本还剩多少?!能有名贵中药成分吗?”金萍讪讪说道,“谷兰你哪儿都好,就是凡事较真,现在社会就这样,大家都模糊一团,就你一个人清白有什么用?!”谷兰平静道,“金萍,我们好歹也是大学毕业,懂得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道理,如果我们都不讲社会良知,还指望普罗大众什么?!我不是不能卖褥子、守摊,但我不愿意赚昧心的钱,我还没穷到那个份儿上。”金萍气道,“你这不是骂人吗?!好好好,这钱你不要,我也不要,统统交给药贩子,算是我们义务劳动还不行吗?”谷兰道,“谁说交给他们了?!统统捐给希望工程。”金萍冷笑道,“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金萍也不是没见过钱的人!凡人不可能又当婊子又立牌坊,你想清者自清,就只能找回你原来的位置。”
这之后,两个人谁都不说话,直到分手。
傍晚回到家,差不多是吃饭时间,小红端上来三菜一汤。卫东和雅眉见谷兰又累又乏,脸色也不好,便默默吃饭,怕话多了惹她心烦。好一会儿,谷兰突然对卫东说道,“你把‘佛山照明’全部抛掉算了,换成‘渝钛白’。上午我抽空打电话给我们同学,他在证券公司工作,一句顶一万句。”不等卫东回话,小红忍不住插嘴道“小彭也说‘渝钛白’会升上去,我和刘震买的都是‘渝钛白’。”谷兰道,“谁是刘震?!”雅眉抢先道,“就是你说的馒头仔嘛。”卫东不高兴地看了谷兰一眼。
晚上睡觉前,谷兰在看《股市快报》。卫东在一边叨咕,“我就不愿意你炒股,你看看炒股的都是些什么人?!”谷兰不理他,仍旧挑通俗易懂的股评看,卫东不解气道,“还有那个金萍,整个一个小市民,你现在倒屁颠屁颠儿地跟着她转!”谷兰忍不住道,“你提着人参上领导家,不是小市民?!立什么牌坊啊?!”卫东气道,“你原先的那点清高都跑哪儿去了?!你看看你现在,蓬头垢面,粗言秽语,要是为了钱,我还能理解,可你不是为了钱,我就是不知道你到底为了什么?”谷兰有气无力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一种实实在在活过的感觉吧。”说完熄了床头灯,倒头就睡。
星期一上班,谷兰接到曹正军的电话。同事喊她,说公安局电话,谷兰吓一跳,想着是不是卖假药东窗事发了?!一接是正军,那也颇感意外:“你从党校回来了?”正军道,“我压根就没去,谁叫咱有本事呢?!”谷兰道,“别吹牛了,肯定是竹筒倒豆子,全退赔了。”正军道,“也是,白忙乎,不过关键是单位保我,我现在得戴罪立功。”
正军约谷兰这个周末到二沙岛别墅区的会馆参加大型聚会,说院儿里的谁谁谁和谁谁谁都发了,在二沙岛买了房,约原来院里的小孩子去乐乐。不过是AA制,每个人内部价九十八块钱。谷兰道,“这么贵吗?”正军道,“你们家三个人三百块,卖几条褥子不就出来了?!”谷兰道,“你也知道我卖褥子?”正军道,“坏事传千里嘛,你放在家里几条褥子?反正你爸卖给我爸一条,我爸说,小兰子,多好的姑娘,医学院毕业,现在也混不下去改卖褥子了。”谷兰心想,曹叔叔老糊涂了,他原先是二野的,也算是身经百战,提起邓小平来眉飞色舞,但总要加一句,我就是不理解他老人家搞什么特区,那是资本主义。所以深圳近在咫尺,曹叔叔从来没去过。
正军最后突然问道,“你还是跟萧卫东吧?”
“废话。”谷兰啐道。正军道,“你这么大反应干吗?我也就是问问,他们好多人都换对子了。”
“你也换了?”
“我没有,我出生入死地闹革命,有人能跟着就不错了。”
谷兰答应一家三口去参加聚会。正军提醒她道,“空着肚子,自助餐特别丰盛。”
从星期三开始,小红的脸色就特别不好看,黑口黑面的。谷兰问道,“是不是炒股炒亏了?”小红摇头,“刘震又跟你借钱了?”小红道,“没有,那二百块钱也还了。还说他堂堂正正,决不会骗财骗色。”谷兰不解道,“那你气什么?”小红不吭气。后来雅眉偷偷告诉谷兰,“你不带她去参加聚会,她就不高兴嘛。她说她以前家的主人还带她去过天鹅会呢!”
谷兰心想,现在的保姆也疯了,聚会又不是白去,一百块钱那么好挣?!要不是为了新生活,我还要考虑考虑去不去呢。她可倒好,甩起脸子来了。
周末的晚上,谷兰和雅眉梳洗一番准备出门,谷兰佯装没看到小红那张气嘟嘟的胖脸,还嘱她自己炒两个鸡蛋,蒸一根香肠。雅眉道,“小红姐你不要生气,我们一走就会有一个仙女来到我们家,给你准备好漂亮的衣服和马车,结果你也来到了晚会上,我们都不认识你了,你跟一个英俊的王子跳舞,可是你只能玩到十二点钟……”
小红越听越伤心,扭身回了自己房间,雅眉还想追进去告诉她丢了一只水晶鞋,被谷兰拉住了,还狠狠瞪了她一眼。
巧得很,这时卫东正好打来一个电话,本来说好他下了班直接去二沙岛,谷兰道,“你这么快就到了?我们马上出门。”卫东解释说他去不成了,他们集团公司的老总找他谈事,“还不知道是凶是吉。”他说,匆匆挂了电话。
谷兰扫兴得很,想想就带小红去吧。小红这才转悲为喜,换衣服又换了十分钟,还涂了口红。谷兰照例是一身黑,只多翻出一个细纺棉布的小白领,小红可倒好,全身都是巴掌大的粉花,还真穿了一双水晶鞋。
一进了会馆,小红就带着雅眉疯去了。谷兰见到正军,身边跟了个女孩,总之不是他老婆,正军不介绍,谷兰也不问。儿时的小伙伴,还来了不少,成功人士普遍都比较沉得住气,不大吭声;官运财运不好的,表情比较酸,要不就到处拍胸脯、许愿,有事没事的叫别人拷他。
谷兰就是在这个聚会上认识了叶向川。他是正军弟弟带来的朋友,华南理工大学毕业的,又是知识分子出身,颇有几分书卷气,不像正军,走到哪儿都像土匪。向川瘦高的个子,戴一副眼镜,头发蓬松,额前还有一绺自来卷。
他不大说话,但神态平和,偶尔笑笑,还略带一点腼腆,是那种讨人喜欢的男孩子。他给了谷兰一张名片,是越秀山药业集团公司的总经理助理。
魏副军长的儿子魏岩,以前曾暗恋过谷兰,但他小时候特别淘气,居然连留三级,谷兰根本没有正眼看过他。现在他发了,手上戴着大钻戒,一副吃不完用不完的样子。他见谷兰突然出现在这类的聚会上,身边又没有萧卫东,想必是情感危机,重出江湖,于是陪在谷兰左右献殷勤。谷兰的态度倒十分澹定,从容,落落大方地跟他说笑,但又有一种不容侵犯的凛然正气。
向川是生意场上的人,他知道魏岩是建材业中的大老板,号称自认老二,就没人敢认老大,何况他又不是洗脚上田的农民企业家,不说身世显赫,可他父亲在战争年代曾是中央某领导的警卫员,也就沾上了太子党的边。
应该说,只要他高兴,手缝里漏点什么也够谷兰荣华富贵的了。偏偏谷兰那么不为所动,向川觉得谷兰很像安娜·卡列尼娜,无论出现在哪里,总能让比她年轻的女孩黯然失色。这种女人,他还真少见。
晚上,谷兰带着兴奋犹存的小红和雅眉回到家,卫东已经先回来了,洗完澡在看晚间新闻。
谷兰问道,“集团老总找你什么事?”卫东道,“他的一个关系的女儿大学毕业,要来我们公司。”谷兰道,“你们公司都要合并了,还进人?”卫东回道,“那也不妨碍嘛,人家是海关副关长的女儿,只要外贸系统不全军覆没,谁敢开罪海关的人?!”谷兰沉吟片刻道,“关于公司合并的事,他就没漏一点口风?”卫东道,“没有,我也不问。不过把他的人放在我们公司,会不会以我们家电为主合并?”谷兰琢磨了一下,“这倒是一个好兆头。”
然后洗洗就睡了。
事实证明,其实金萍根本没有谷兰想象的那么小器,她又给谷兰打电话,约她一块卖“猫屎”。“绿丹兰牌的摩丝,又美发又养发。”什么东西到了金萍嘴里,都是正大于负。谷兰道,“好卖吗?!个体户的老婆才用这玩意儿吧,工薪阶层谁花这个闲钱!”金萍道,“那好,我卖摩丝,你卖免蒸*#油膏,算是各个阶层的人都要用吧?!”
说完这事,谷兰问金萍,“咱们除了卖东西,就没别的事可干了?”金萍道,“商品经济,市场经济,你不卖东西还想干吗?我还正想告诉你,有个朋友在白马批发市场有个旺铺出租,咱们俩顶下来,雇人搞服装批发,买房子买车指日可待。”谷兰道,“老觉得没什么劲似的。”金萍道,“资本积累嘛,都这样。等你能投资电视剧,能赞助芭蕾舞《天鹅湖》,生命的价值就出来了。”谷兰道,“金萍你讽刺我啊你。”
两人正聊着,药房主任急急忙忙地跑来召集大伙开紧急会议。谷兰挂了电话,听见大伙议论纷纷,“是不是要集资啊,听说医院要集资投第三产业。”
“可能是找到关系买国债吧。国债的利息比银行高。”
“你们全掉钱眼子里了。可能是学孔繁森,又要组织援藏医疗队了……”
大伙莫衷一是,主任拍了两下巴掌,以示安静,清了清嗓音还没说话,马上有人调侃,“主任,你一脸悲苦的整个一个世界名著,《悲惨世界》嘛。”
“跟一条反动标语似的。”大伙哄笑起来,又有正义之士出面制止,“别吵了别吵了,全院哪个科室像我们药局,下面的人比主任的话还多。主任,你说,你是个好人,你指哪儿我们打哪儿。”话音未落,又是一片附和之声。
于是主任说,昨天夜里,外科送进来二十多个危重病号,是化工厂的某个车间发生爆炸事故,病人都是重度的化学烧伤,所以急需一批先锋V5消炎抗菌注射液。但这是进口药,用途又比较冷僻,市里进来的很少,又全部脱销。医务处动用了全部的关系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弄到这种药,而这二十六个烧伤病人危在旦夕。
主任强调说,咱们药房的能人多,以往除了不贩卖妇女儿童,什么东西都能在咱们药房买到。想当年,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这件事,感动了全国上下多少人,不就是找一种解磷药吗?今天我们为了二十六个工人师傅,也应该能创造出人间奇迹!
都说现代人已经变得铁石心肠,任你怎么煽也煽不出激情来了。其实也未必,那要看什么人来煽,怎么煽,像老主任,大伙就听他的,因为他这个人亲民而不好权,又体恤下属,他说什么,大伙乐意听。一时间,药局的三部电话机被打得铃声大震,有手机的,天地通的,也纷纷贡献出来。
谷兰急中生智,突然想到叶向川是越秀山药业集团公司的,以往有药王之称。她急忙打开钱包,左翻右翻,果然在二沙岛会馆接到的一沓名片还夹在里面,她找到叶向川的,马上打电话与他联络。
向川大概万万没想到谷兰会给他打电话,激动得声音都有点颤抖,他表示进口药公司肯定没有,但他在医药界关系颇多,一定能找到这种药。
谷兰拿着同事的手机来回踱步。等待消息。
主任看着全科上下,不管是谁,都在一只手堵着耳朵打电话,心里颇为受用,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同志们还是很可爱的嘛!
正在这时,外科的护士长急急忙忙地跑来,老远就听见她的大嗓门,“药局到底怎么回事啊,哪个电话都打不进来!真见了鬼了!!”进门见到主任,上前一把抓住,像落难的公主一把抓住老员外,“主任你们可快点,病人出现阵发性抽搐,再不用药可就……我告诉你副市长可在科里坐镇呢!”主任急的,“可这又不是献血献皮宁,是高科技……”
“你看咱们药房的同志,哪个不跟要救亲爹妈似的……”护士长道,“我不管,总之两个小时之内搞不到先锋V5,你们就不用使劲了。”
护士长走后,药房出现了短暂的宁静,大伙都在等电话,等消息,只是看谁的先到。
古老的大挂钟嘁里咔嚓地走着,走着。
突然,谷兰手中的电话响了起来,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折叠话筒,只听见向川简短地说,找到了,马上来拿!谷兰闭上眼睛,左手在空中用力一握。
大伙稀哩哗啦地鼓起掌来,主任叫仓库保管员小朱开摩托车送谷兰去取药。
谷兰坐在摩托车后座,只觉得两耳生风,车水马龙在她的身边刷刷划过。一种久违的东西在她胸中升起,她并非哗众取宠之徒,但她需要这种认同和满足,或者,这就是她要的成就感?!她庆幸自己走出了原先的生活模式,否则她不可能去二沙岛会馆,也就不会认识向川,更不可能为病人出一点绵薄之力。
人就是这么奇怪,活得好好的,却要追寻什么生活的意义,真是神经病。
这件事之后,谷兰请叶向川在冰花酒店吃东北菜。开始说了一些客套话,转入正题以后,向川对谷兰道,“如果你不主动联络我,我一辈子都不会联络你。”谷兰奇道,“为什么?”向川道,“我怕你。”谷兰道,“这话我不爱听,我又不是老虎。”
“确切一点说是敬畏,是高攀不上。”
“不至于吧。”谷兰笑了起来。接着又用老大姐的口气问向川结婚了没有。向川说没有,也不喜欢青苹果,谷兰说没问题,我给你介绍一个好的。向川突然红着脸说,介绍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吧。
谷兰一点也没有尴尬,在情感方面,她基本上能做到刀枪不入。
首先,她是那种结了婚之后就能安静下来的女人,情感世界在无形中关闭;其次她不喜欢比她小的男人,何况向川比她要小七八岁呢。
然而向川这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玩真的了,一天一封情书寄到医院药局,一下就坚持了三个月。
诗句缠绵悱恻,言情似火。虽说谷兰是过来人,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风月场上的疯话。她不敢再见向川,便给他打电话,“我女儿都七岁了你知不知道?”向川道,“这跟我们相爱有什么关系?!我又不破坏你的家庭。”谷兰在心里哇的一声叫出来,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洒脱!她冷冷地问他,“你是说随便玩玩?!”
“怎么是随便玩玩?!我会对这段感情负责。”
“你破坏了我的家庭,还谈什么负责?!”
“那要看负责的定义是什么,我认为付出真情就是负责。组织家庭那是另外一回事,如果双方都觉得需要,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向川,我说不过你,总之我们不合适。”
“你指哪方面?年龄从来不是爱情的障碍,不信你试试。”
居然斗胆调情,谷兰把电话挂了。
二十六个阶级兄弟是出院了,却间接地给谷兰留下了一个难题。
情书仍旧绵绵而至。
平心而论,谷兰对叶向川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从外形到谈吐,他是她不太熟悉的那种人,人只会对自己不熟悉的东西产生异样感觉。
当然,她不会跟他发展恋情,这太可笑了。她只是希望能够不留痕迹地解决掉这个问题。
一天晚上,谷兰问卫东,“你们单位新分来的那个大学生叫什么名字?”卫东的反应令她有点意外,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略显恍惚道,“叫廖灯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谷兰奇道,“我说出什么事了吗?!她有没有男朋友?长得怎么样?”卫东支吾道,“几分姿色吧,好像没有男朋友……”谷兰道,“那好,我给她介绍一个男仔,条件一流。”卫东忙迎合道,“行,没有问题。”但说完这话,又有点神不守舍,谷兰没当回事,转身睡了。
谷兰突然约向川晚上去北圆酒家吃饭,向川以为是两人世界,颇感惊喜,还刻意修整了一番。事实上,他穿休闲服比西装要好,瘦高的身材,宽肩、长腰,有一种年轻人的潇洒和利落。
比较起来,卫东变成地地道道、在现实生活中不堪重负的中年人。
灯灯见到向川,眼睛顿时一亮。
谷兰也没有想到,灯灯是这么新潮的女孩,头发染成棕黄色,牛仔喇叭裤一过膝盖就乍起来,笨头笨脑的战斗靴,浓妆,画一个性感的厚嘴唇。
谷兰犯了先验论,过去外贸公司的女孩,都是长发披肩的清丽形象,可直接上演琼瑶的电视剧。现在竟然已成为新新人类。
她显然不太合适向川,谷兰在心里暗暗叫苦。
果然,向川兴高采烈的赴约,一看这个局面,马上满脸挂霜。但他毕竟是有教养的人,基本上不露声色地撑到最后。
饭桌上说的都是闲话。之后客气一番,就散了。
灯灯给向川留了名片,但是向川说他换了衣服,没带名片,给灯灯留了办公室的电话,还有些许勉强。
向川普通地道了一声再见,就走了。这让谷兰心里不大好受,知道他是真生气了。灯灯有点兴奋,像多吃了维他命那样,奇怪的是卫东,有点莫名的悻悻然,谷兰心想,大概他一直以为自己混得不错,属于成功人士,但显然,向川比他年轻,比他成功。
越秀山药业集团公司,马上就要股票上市了。卫东算是怎么回事?半死不活地吊在半空中,即便是按最好的情况解:三个公司以家电为主合并了,又怎么样?!还不是前途未卜,谁都知道,外贸的黄金时代过去了,独美了这么多年,也该轮到别人出出风头。
退出外贸,从头捞起。也有人给卫东出这种点子。谷兰就始终保持头脑冷静,她太了解卫东了,他根本不是一个开拓型的人,应变能力又差,善守不善攻。重打天下,谈何容易?
这件事之后,叶向川再也没有跟谷兰联系,情书也戛然而止。
情况一下子变成这样,谷兰又有些不适应。她不是不希望这件事了结,但似乎应该比现在这样多一点韵味和美感,至少没有伤害到谁。
好几次,谷兰想打电话给向川,可是说什么呢?解释什么呢?人家已经不纠缠了,再打电话去,岂不暧昧?!
可是,每次同事叫她听电话,或者说大门口有人找,她都第一个想到向川,她真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羞愧。
一天傍晚,谷兰下班回家,一上楼就听见小彭的声音,“叫你抛你又不抛……”接下来是小红的哭腔,“你当时的态度根本不坚决,还说中央十二道金牌都没把股市打下来,说不定就扛过去了……”
“我也没想到《人民日报》评论员会写文章,再说我也强调过风险意识,这个只有我们老股民有,你们新股民……”这时小彭见到谷兰,忙赔笑道,“萧总在家,我已经收过水电费了。”说完忙慌慌张张地告辞了。
谷兰一进屋,就看见卫东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拿着计算机一通乱按,谷兰问道,“我们也套住了?”卫东气道,“那还跑得了?!”谷兰道,“我不是给你打过两个电话,告诉你我同学说有大利空吗?”卫东懊丧道,“你那个狗屎同学,两次说利空,结果都是利好,这回我不信他,偏偏又让他说中了,一下子把我套得这么深。”谷兰安慰他道,“好在只有五万块钱。”卫东道,“何止?!我又取了五万,加上我爸爸妈妈的九万,还有正军和老胡的钱……”谷兰整个人惊得弹起,“你是杨百万啊?够胆炒联合舰队?!”
越想越怕,谷兰奇怪自己怎么没有昏死过去?怎么会有这么健全的神经系统和如此刚强的承受力。
吃晚饭的时候,小红的眼睛红红泡泡的像金鱼的眼睛,饭又吃不进,在碗里扒拉来扒拉去。谷兰烦道,“你能有多少钱啊?做出这副样子来?过一段股价还会回升的嘛。”雅眉张大嘴巴道,“她又不是为炒股,她跟保安仔说笑,刘震不理她了……”谷兰呵斥女儿“你又知道?!”小红的眼泪已经滴下来,起身跑进房间去了。
剩下的一家三口,愣愣地互相望着。谷兰又骂女儿,“你真是人小鬼大,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雅眉道,“小红姐很寂寞的,她跟我说一说,好正常啊。”
卫东不快道,“一会儿馒头仔,一会儿保安仔,饭越做越难吃,你找来的好人!”
“你先看看产品说明书,特别方便的免蒸*#油,厂家直销。”谷兰在发药窗口,看见一张处方单,密密麻麻开的全是营养药,头都没抬地拿了罐*#油膏立在窗口,转身给病人配药。
配完药,病人微笑地脱帽致意,秃顶秃得没救了。
*#油膏根本没有褥子卖得好。
这时有人敲窗口的玻璃,谷兰耷拉着眼皮道,“拿处方来,敲什么敲?!”
“你们不是搞窗口微笑服务吗?就这态度?!”
谷兰这才抬头,见是金萍,正在咕咕地笑。她来到走廊,对金萍道,“你怎么跑来了?有事吗?”金萍道,“今天我轮休,约了工商局的人吃饭,咱们不是要顶一个铺面搞服装批发吗?就在你们旁边的天龙大酒楼,你下了班就过来吧。”谷兰为难道,“金萍,我的钱全在股市套住了……”金萍道,“借呗,这还难住你了?谁不知道你和卫东都是三头六臂的能人,借谁的钱那是看得起谁……”谷兰叹道,“别胡说了,我们哪有那个法力。”金萍道,“行了行了,过来吃吧,我先借给你还不行吗?!”谷兰挺怕陪生人吃饭,加上自己确实没钱,也不敢轻举妄动,所以一味推脱。
突然,谷兰整个人愣住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离她不远的走廊深处,站着叶向川。
他随意地穿着一件风衣,由于没有刮脸、理发和刻意的修饰,他比自己的实际年龄成熟很多。
金萍见此情景,笑道,“怪不得请不动你,原来兜上小白脸了……”谷兰道,“你积点口德吧你,我跟他什么事也没有。”金萍道,“谷兰,别解释了,在这方面我是火眼金睛。这人形象还不错,长得有点像三浦友和……”谷兰没理她,一副笑骂由人的表情。金萍感叹道,“谷兰,你是真活明白了,活出来了,哪像我们,傻里巴叽就认识钱。”
说完,金萍又上下打量了一回向川才走。
下了班以后,谷兰跟向川去了一家僻静的西餐厅。
向川只字未提私人感情方面的事,直接对谷兰说道,“我当总经理助理也有三年多了,可我是学理工的,不会看药理分析报告,申请去进修,总经理说这方面的专家够用了。公司的事又多,走不开。但是我觉得还是有很多不方便,比如最近公司董事长连续开了几次秘密会议,都没让我参加,只是会后总经理嘱咐我把一大堆药理分析报告用碎纸机碎掉,我想你是学医药专业的,能不能简单地跟我说说这方面的知识?”谷兰道,“那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你拿一些公司的药理分析报告给我看看,我把它大致分分类型,简单地跟你说一说你就明白了。”向川把一个黑色的文件夹交给谷兰。
这天晚上,谷兰在灯下看向川公司的各类业务方面的报告和药物化学方程式的图表。直到深夜,卫东已经睡醒一觉,看见谷兰还坐在写字台前,咕噜了一句,“又不搞市场经济,又要当科学家了……”说完一头栽在枕头上,又昏睡过去。
本来,谷兰是没打算太认真的,但有一份报告,总经理用红笔写了一个碎字。报告中提到的笑哈哈儿童生长素,是近年来越秀山药业集团公司开发的新产品,铺天盖地地打出广告之后,销路不错。但这份报告所提到的这一整批儿童生长素,已被污染,服用者有可能染上一种名叫克-雅氏的脑病。
制药厂出现药物污染这种情况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只是整批药的报废会给厂家带来经济损失。但令谷兰震惊的是,药业公司没有将这批生长素报废,省医药管理部门还给它进入销售渠道开了绿灯。
深更半夜,谷兰在储藏室的旧纸壳箱内,找到尘封的大学时买的参考书和课堂笔记,七翻八翻,也翻不到关于克-雅氏病的有关资料。
第二天上班,她径自去了医院图书馆,查到下午四点钟,终于查出:克-雅氏的全称是克罗伊茨菲尔德-雅可布氏症(CJD),于本世纪20年代被医学界发现,是一种传染性海绵状脑病,其潜伏期可达10至15年,病人在发病后一至两年死亡。
谷兰在几秒钟之内就反应过来,为什么公司敢把污染的生长素推向市场,因为迅速发病,直至死亡的病症会砸了该药的牌子,并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但若十年之后发病,对公司和公司下属的厂家是毫无影响的。
公司赚够钱之后,可以转换品牌,用其它的名产顶替笑哈哈,也就不会有人怀疑某一批笑哈哈曾经产生过病源。何况现在各行各业的管理都有程度不同的混乱现象,尤其药品方面,更是一塌糊涂。没有严格的管理,凭商人的良心办事,谁会主动赔钱?!
同时,谷兰想到,这么大一个药业集团公司,为什么聘一个学理工的大学生当总经理助理?推想在这之前,有过这方面的冲突,所以干脆找一个不懂的坐这个位置,矛盾也随之消失。
当天晚上,谷兰约见向川,跟他讲了这个意外之中的意外,向川震惊之余也十分愤怒。谷兰对他说道,“你首先要冷静下来,暗中了解一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有时因为头脑发热,反而容易坏事。”
一个多星期之后,向川来见谷兰时,面容十分憔悴。他告诉谷兰,他明察暗访了生产线上的专业技术人员,得知这种儿童生长素的生产,必须经过一道消毒处理工序,过程复杂且价格昂贵。可能是因为公司的资金周转问题,这道工序没有在最佳的时间内完成,同时因节省费用,董事会同意消毒处理工序从简的报告,致使整批药剂受到污染。
公司本来也想报废这批生长素,但正值股票准备上市之际,公司所有的净资产,包括办公大楼、厂房、地,全部加在一起资产总金额也未能达标,但又差得不多,这批生长素的总价值是一千二百万,公司不可能如弃旧履。
但是公司更怕丑闻爆发,声誉是企业的命脉,何况有此记录,股票永远不可能上市。
向川垂头丧气道,“老总一个劲地问我,文件碎掉没有?好像后悔没亲自开碎纸机似的。”谷兰盯着向川道,“你害怕了?!”向川道,“谈不上什么害怕,但是这件事揭露出来,我的房子、车,连同职位全部化为乌有。”
两人长时间的沉默。
谷兰问道,“我就是不理解,省医药管理部门居然会给你们开通行证?”向川道,“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见小利不忘义的人很多,大利呢?送股份参加公司分红呢?”谷兰心灰意冷道,“我明白了。”
第二天晚上,谷兰送给向川一份报告,是在医院最新资料研究室找到的。该报告披露,1985年在×国发生过类似的事件,12年后,在近两千名儿童受害者中,已有四十多名发病死亡,十多名已经发病,上百名将会逐渐发病。
向川想了想,平静道,“没有任何东西比生命宝贵。”谷兰忍不住一把抓住他的手,热泪盈眶。
两人把相应的报告都复印了一份,决定若向川说服不了公司改变主意,就将此事见诸报端。
然而,他们没想到,要做一个正直的人比发财致富难得多。
越秀山药业集团公司总经理权棋玄对叶向川的侃侃而谈并没有过分吃惊,甚至还有几分赞赏,“……我也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也做过英雄梦,我能理解年轻人准备做出牺牲时的崇高感、满足感。但是向川,如果你坐在我的位置上,看问题的角度就会不同。”
他说,乱世的最大特点是没有公平竞争,你要有实力,对,没错,但也要有偏门左道,因为有很多人只拿偏门左道跟你竞争。你像华康制药厂,他们也想股票上市,可是他们无论是设备、管理、药品质量都没法跟我们比,要说污染,他们做中成药的污染情况时有发生,只不过造成的危害没有人去细究。而且他们的药品开发,只求减低症状,根本不研究根治,却能蒙蔽一般的患者,这是什么企业精神?!就因为他们上面有人,是“首长企业”,方方面面都给开绿灯。
社会上的混乱情况就更不用说了,××合资企业的“正乙烷”中毒事件,火灾无法逃生事件,因为缺乏劳动保障,有些乡镇企业的打工妹,两年之后患白血病,而厂里一年半换一次人,最终她们连自己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这就是转型期中的中国没有办法回避的代价。
“假酒泛滥有潜伏期吗?学校的房屋质量伪劣,倒塌伤人有潜伏期吗?杀人越货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中国一定会变得有序,但不是现在。
“说到儿童生长素的问题,我们也不是没有消毒,只是因为资金问题简化了程序,这次的污染我们测试过,仅是万分之一。”
一直没有说话的向川这时说道,“可对于患者来说却是百分之百。”权总无言,向川又道,“如果发病的是你的女儿,你又会怎样?”
权棋玄恼怒地敲着大班台,“我们现在不是演话剧,个人感情永远不能代替全局意识。如果我们这次竞争不过华康,他们做得越大,对人民健康的危害也越大,我承认生长素事件是一个过失,但我们只要在关键的时刻顶过去,就能走上正轨,走上有序之路,永远杜绝这类事故!”
向川道,“一药不药,何以谈千药万药,一件事不敢负责,谈什么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权总,我一直是尊重你的,你刚才说了那么多,但我觉得乱世决不是为所欲为的理由,如果大家都这么想,正规、有序根本无望。”
棋玄深叹了一口气道,“老实告诉你吧,这件事就是我同意,危林董事也不会同意整批的生长素报废。她是上头某公的妹妹。”
这倒令向川吃了一惊,来公司这么长时间,向川只见过危林女士两次,直觉她是神秘人物。这个女人黑黑胖胖的,不修边幅,常常是一身运动服,抽烟,爆仗嗓门。第一次见她,是向川跟权总在办公室,听见外面一阵嘈杂,一个女人大声大气地问道,“棋玄呢?!权棋玄在哪儿?!”向川刚想起身,门已推开,一条黑色、高佻、皮毛如缎的无尾狗矫健地窜进来,湿漉漉的鼻子贴着向川嗅了一阵,大概是向川穿着皮夹克,它误把他当作同类了。
接着危林女士才出现在门口,穿一身洋红色的运动服。“他妈的棋玄”,她根本当向川不在,只冲权总骂道,“你们大门口居然不叫我澎澎进,害我跟他们吵了一架!”
无尾狗澎澎在总经理办公室东走西走,四处参观。
不等向川反应过来,权总已把危林女士连人带狗哄到贵宾室去了。
后来权总曾跟向川说过,危林女士身体不好,年轻的时候就子宫切除了,性格、脾气什么的,也都有了很大的改变。也提到她手眼通天,但没说她是谁谁谁的妹妹。
她每次来都住中国大酒店套房,极少到公司来。
也有财务人员跟向川透露,危林女士的账单费用惊人,她倒是从不买珠宝首饰、名牌时装或高级护肤品,最有兴趣的就是旅游,一次欧洲行再加上陪同便花去几十万元,美、加、日本、澳洲更是想去就去。权总也只去过一次美国,还跟李工,王技术员一块吃麦当劳,危林女士出去是一定要吃中餐的……
当然,危林女士为了公司的利益也很尽心尽力,向川知道,公司扩大影响,广告挤入电视黄金档,包括批地、股票上市等等事宜,均是她上窜下跳,搭桥铺路。
岂能功亏一篑?!
听说她为这件事也把权总骂得狗血喷头。
现在向川理解了为什么只有危林女士一个人敢管六十有三的权总叫“小权”。那是第二次见她,权总打电话叫他送文件过去。在中国大酒店,危林女士一口一个小权乱骂,向川断断续续地听到“……生长素是牌子产品,属于高技术、高价格……你省几道工序能省一个亿出来?!真他妈的小家子气!……”
当时向川匆匆退出房间,根本不知道他们说什么。
这次谈话没有结果。权棋玄对叶向川说道,“你再好好想一想,能让步我还是用你,事后也决不报复。说老实话,越秀山药业也不是家族企业,与我个人的关系不大,只要股票一上市在社会上真正立住了脚,我马上告老还乡,放逐田园。”
向川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还是那种感觉,每一拳都砸在棉花上。没有人跟你较劲,没有人威胁你,或跟踪暗杀你,企业是共产党的,充其量是大家同归于尽。
谷兰下班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推开房门,萧卫东在厅里正襟危坐,雅眉和小红去向不明。
“她们呢?”谷兰一边换鞋一边问道。卫东声音闷闷地回道,“我叫她们出去吃肯德基了,有事跟你说。”谷兰笑道,“什么事?搞得这么严重?”
卫东没有笑,一点不客气道,“你最近背着我都干了些什么?”谷兰不高兴道,“承蒙夸奖,我还能干什么?倒卖军火?做三陪?!”卫东气道,“你管人家药业公司的事干吗?现在殃及到我了,外经委主任亲自找我谈话,叫你不要管什么生长素事件,公司合并的事立刻解决,以我们家电公司为主,由我当总经理。”
谷兰没有说话,愣在那里,卫东又道,“拜托了姑奶奶,我等工作等得要发疯!外面发生了天大的事我都不管,我只要工作。这之前,我去下面乡镇企业摸底,有一种古董吊扇,全木质的,比较适合国外市场,还有电热杯,可以煮鸡蛋,煮少少的饭,外国人称‘神奇’的小杯子,总之只要我一上任,就能够大展鸿图。你不要去主持正义,这年头,管好自己比什么都强……”谷兰耐心道,“你不是学药的,你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卫东打断她道,“我根本没有这个好奇心,我只知道外经委主任会很重视危林女士的意见,他没有必要得罪危林女士。”谷兰道,“他们这样做只能证明生长素事件是地地道道的丑闻。我很奇怪,萧卫东,你为什么不义愤?!”
卫东的嘴角向一侧牵了牵,突然冷漠道,“真正奇怪的是你,你从来就不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一个极富正义感的人,事实上你很能适应世俗的生活,病人取药要搭买你的褥子;龙吐珠的成分都不知道就说他治疗男性不孕;买股票干吗?就是搞投机嘛,你一点不甘落后;去年为评职称你跟你们主任大吵,还到院长那去告刁状……我不明白你怎么忽然就变成烈女贞妇了?!”谷兰道,“我是一个平庸的人,但我为我没丧失正义感而骄傲。”卫东气道,“可是你影响我了,我会因此而毁掉前程。”
两个人吵了好长时间,谁也说服不了谁。
直到雅眉和小红手拉手、高高兴兴地回来,两口子只好暂告休战。
雅眉帮小红把炸鸡翅和汉堡包、薯条摊在餐桌上,卫东大概是吵饿了,抓起汉堡包气势汹汹地吃着。谷兰是一生气就没胃口,径自拿了干净的睡衣去洗澡。
当温热的水珠从她的身体上慢慢滑落,疲劳和烦恼也在逐渐减轻,神经正一寸一寸地冷静。是的,这不是一个人的前程,而是萧卫东、叶向川两个人的前程,坚持了正义感又能怎么样?!最多是越秀山药业集团公司股票不上市,整批的儿童生长素报废再加一段时间的名誉损失。而前程是两个男人今后千千万万个日子,何况她自己并没有直接牺牲掉什么,如何令人心服?!
洗完澡,谷兰穿着白色的睡裙靠在卧室的床上翻书,又根本看不进去。卫东刚才还在说,如果真的用我的前程换取生长素的报废那也值了,但是可能吗?!你我人微言轻,怎么是药业大王权棋玄和危林女士的对手?!市场经济和股份制改革只能大踏步地往前走,谁会注意踩死了几个蚂蚁?!退一步说,你想玩大的,也等我有能力收购他们公司时再玩吧。
这时,雅眉端了一个小小的托盘进来,“妈妈你吃一点肯德基吧,要不都被爸爸吃完了。”她放下托盘,煞有介事地用小手摸了摸谷兰的额头。
就在这一瞬间,谷兰觉得她不应该放弃。向川说得对,没有任何东西比生命宝贵。她想,尤其是孩子的生命。
雅眉和小红睡着以后,谷兰和卫东在卧室里继续争论,声音时高时低,但显然他们都在竭力克制。然而卫东终于忍无可忍,用翻底牌的口气道,“我们别兜圈子了,谷兰,你不就是想报复我吗?”谷兰奇道,“我为什么要报复你?!”卫东也豁出来了,“装什么傻呀,我告诉你,我现在跟灯灯已经没有那种关系了?!”
谷兰的脑袋嗡的一声,差点没晕过去,“什么?!你跟灯灯还有一手?!”卫东道,“在诱口福台湾馆你不是都看到了吗?!”谷兰赶紧回忆,她是有一次跟朋友在先施百货买东西,后来去了诱口福,不过临时改变口味转到食街。她在诱口福的门庭里望了一下,但的确没有看见卫东和灯灯。
卫东说道,“当时我们正有些亲昵的举动……事后你不动声色,要给灯灯介绍对象,灯灯果然一眼就看上了叶向川,我的敦厚和沧桑美也不要了。可她追叶向川会有什么结果,叶向川跟她说了,他爱的是你……
“这还不算完,你现在又跟叶向川串通一气整治我,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毁我前程,叶向川怕什么?!他在理工科方面有双学位,又年轻……你看你现在还是一脸无辜的样子,我跟你结婚多年,真不知道你城府那么深……
“至于我和灯灯,我根本就没有结婚的打算,她这个人做事太凭感觉,好的时候是火,不好的时候能降到冰上。我敢向你保证不是我引诱她,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她弄晕了……好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你看这样解释行不行?谷兰你放我一码……”
直到靠在街心花园的水泥石台上,谷兰始终也没有搞清自己是怎么从家里出来的,她的白睡裙外面只裹了一件大风衣,腰带胡乱地打了个结,光脚穿一双船鞋,兜里一个钱也没有。
此时此刻,她满脑子都是萧卫东的背叛行径,她自认为很了解他,而事实上他十分了得,要么不疯,一疯就疯到位。她自己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懂得拒绝,坚持正义,投身市场经济的滚滚洪流。她还以为自己疯了呢,真是可悲复可笑。
幸亏公共电话亭的老头看着她眼熟,答应她赊账打了电话,她对叶向川异常平静地说道,“开车过来接我,我身上没带钱。”向川也没多问,只问了她现在身在何处,就把电话挂了。
谷兰觉得等了很久很久,其中有些思维片段,但既不集中也不联贯。女人的暴怒如果没有砸东西和尖叫,那就相当危险,一定会发生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叶向川开的是一辆桑塔纳,谷兰上车就坐在他的身边,他问道,“我们现在去哪儿?”谷兰道,“就去你那儿吧。”叶向川一边打方向盘调头一边问道,“你脸色十分苍白,是不是遭人打劫了?!听说现在好多外来打工的靠抢钱回家过春节。”谷兰没有说话,向川继续说道,“我今天也特别不顺,一直在生产线跟专业技术人员谈心,希望大家能联名上书董事会,重新决定关于这一批儿童生长素的生产。结果你猜怎么样?没有一个人肯签名。理由都差不多,公司对我们不错,盖了专家楼,我们还拿特殊津贴,何必为难公司呢?公司要怎么做自有公司的道理,还有人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你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们是老婆孩子一大堆,现在到处都有下岗的,咱们是玩不了深沉了……你在听我说吗?谷兰。”
谷兰一直注视着窗外的街景,这时突然冷漠地说道,“向川,这件事情真正做起来难度太大,不如我们一块退出吧?!”
向川下意识的一个急刹车,谷兰的头撞在车顶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她捂住额头,与向川对望着,好一会儿,向川说道,“行,本来这件事跟你关系就不大……我现在就送你回家吧……”他又准备打方向盘,手臂却被谷兰一把抓住,“我……我就是从家里跑出来的……”
顿时,车内一片寂静。“他说你了?!他叫你不要管这件事对不对?”向川问道。谷兰低下头去,“其实我刚才的意思……是希望你退出,我公安局有一个朋友,我想把文件直接交给他,我想过了,只有有结论的事件,报纸才敢登……而你,毕竟还年轻嘛……”向川不客气地打断她道,“我最讨厌你说这句话!”
桑塔纳轿车箭一般地向前驶去。
叶向川住在丽江花园华林居的一幢公寓楼里,精致的两房一厅,但显得有些凌乱。他在谷兰的身后打开灯,“快告别这儿了,也就没心思打扫,真是劣根性……”
话未落音,谷兰突然转过身来抱住了他。
这突如其来的热吻令人眩晕,他靠在门背后,胸前拥着一个成熟的女人,灯又无声地熄灭了。谷兰的风衣不知什么时候滑落在地上,透过薄棉的睡裙,他感触到她柔软的身体,血液便像酒精那样,腾的一声被一根火焰点着了,他难以抑制地俯下身去。
当然,向川的动作不见得特别熟练,但他年轻,年轻的爱在没有演变成欲的时候,无比地纯真、火热。谷兰在感觉到这种身心投入的同时,不免有点自责,这缘于她的矛盾心情,有喜欢向川的成分,也有报复萧卫东的因素,更有决心放纵一下自己的决定。或者还有别的什么?总之……她希望自己能想清楚为什么这样做。
但是迟了,人不可能活得那么理性。比起萧卫东来,向川在这方面决不仅仅是年轻,卫东也年轻过,可他们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激情,可能是人本身的差异吧,她在刹那间回到了少女时代,她的心被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整个人几乎在爱的冲撞中昏迷过去。
脱掉衣服,他的体形有着雕塑品的线条和硬度,其健硕和持久的程度与他外表的书生意气大相径庭。她从来不知道性爱,还有这样的魅力。
她还一直以为她是性冷淡呢,从没觉得这件事跟吃饭一样重要,不知道萧卫东和灯灯在一起能否被点燃起来,反正她过去的婚姻生活可以算作一张白纸。
说老实话,她真不是有预谋的。直到这一切结束了,她还在潜意识里抗拒这种胆大妄为,如果不是这一层阴影,她紧绷的神经可能真的会完全松弛下来。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向川的手还抚摸着她的腰际,轻声问道。谷兰转过身去,“没什么……”向川也就不再问了,慢慢从背后拥住她,说一些感叹和赞赏的呓语,这种温情似乎比做爱本身更打动她,令她继续酥软、消减、溶化,最终变成香烟一缕。
她决定什么也不跟向川说,因为那样会亵渎他的情感,何况又怎么讲得清?!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事情怎么这样了?!再则,以中国人的斗争方式,交战的双方总有人有意无意地把问题庸俗化,让自认为坚持了正义的人顿感索然无味。她不仅对向川,即便是对卫东也不想做任何解释,实在是太无聊了。
谷兰是夜里两点多钟回到家的,她在厅里的沙发上靠了靠,天就亮了,新的一天犹如平常一般平静。
谷兰以为上班的时候,她一定头重脚轻,如踩棉花云,事实上她挺精神的,待人也比以往温和,她能感觉到体内的细微变化,想到女人需要爱情滋润,她的耳根一下子热起来。
快下班的时候,谷兰接到魏岩的电话,约她晚上一块吃饭,谷兰说不行,我已约了正军了。魏岩说那就一起吃,谷兰见推不掉,只好答应了,叫魏岩直接去金田中日本料理。挂上电话,谷兰又拷正军,叫他提前半个钟头到,有事跟他说,不想魏岩听了瞎掺乎。
正军倒是按时去了金田中,谷兰跟他面对面地坐在榻榻米上,谷兰刚提了一句生长素,正军便说道,“这事我知道了,我弟弟跟向川不是好朋友吗?!他问过我能不能帮忙,我还没来得及答复他呢。”谷兰道,“听你这口气就是没戏。”正军道,“最近案子多,我熬得要命,一天两包半烟,不然顶不下来。”谷兰这才发现正军眼睛里的血丝,脸色也发暗。正军说道,“这么跟你说吧,这件事如果有患者死了,或者你跟向川遭到暗算、谋杀,那我们就责无旁贷,可是你说一种药吃了十年以后会得病,那是科学问题,跟我们一点也扯不上……”谷兰道,“总之是不出命案,你们就不管喽。”正军道,“我听说这件事背景很深,不怕你不爱听,可能出了命案也未必轮到我们管,上面要是决定压起来,谁也没办法……你知道我现在也是一身屎,哪敢犯上?!”
谷兰的神情甚是茫然,“我就是不明白,怎么现在连是非对错都没有了?!”正军道,“怎么没有,白的到底不能说成黑的,可是蓝的可以说成紫的。社会所以复杂,就因为许多事发生在灰色地带,让你束手无策。”又道,“我也不明白,你对这件事怎么会这么执著,你女儿也没有吃他们的药。”谷兰看了看正军,说道,“良知,你懂不懂什么叫良知?!”正军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看你真是疯了,进入九十年代以后,我就没跟人讨论过这么虚无缥缈的问题……”
只聊了一会儿,魏岩就来了,他也是莫名其妙,整整早到了十分钟。坐下先点了两个例牌的三文鱼,一壶清酒。然后说,你们谈,你们谈。见两人都不说话,颇不以为然道,“我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不就是儿童生长素事件吗?!”谷兰惊道,“你怎么知道的?”魏岩道,“那你就别管了,总之我在外面花钱养的耳目比小蜜多。”谷兰道:“你想怎么着吧?”魏岩道,“正军是自己人,我也不瞒他,我出十万块钱,你把所有的资料和文件给我,算我买断,这件事就跟你无关了。”谷兰道,“你想以此来敲诈越秀山药业公司,你休想。”魏岩笑道,“别这么凶巴巴的,回家跟萧卫东商量商量答复我,昨晚我打电话找你找不到,跟他说了,他说他原则上同意,叫我自己跟你说。”
在这件事情上,每个人都做了充分的表演,谷兰反倒不生气了,生活永远比文艺作品精彩,魏岩是为了钱,萧卫东是为了官,正军是为了自保,可能他们都是对的,顺应了潮流,现在大家不都这么活?!
即便魏岩的想法近乎疯狂,那也如小彭所说,你不疯是你自己的事。
魏岩过去在部队的时候立过两次二等功,一次三等功,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你不用疯来解释就根本解释不通。
谷兰知道这样下去连家庭都可能保不住了,她很苦恼,又不愿意再去找叶向川,生怕这是一种纯粹的性吸引。自那个夜晚之后,她的心境始终迷乱,理不出头绪来,只能先做冷处理。
但是有一个念头最为近切:她希望尽快了结这件事。
她想到金萍,她是老江湖了,三教九流,广东的人她认识一多半。“你有记者朋友吗?”她问金萍。金萍回答“当然。”谷兰道,“有一件事我必须见报。”
谷兰絮絮叨叨地说,金萍皱着眉头听,实在不耐烦了,打断她道,“我这个人没有什么正义感,帮你也是帮人不帮事,谁叫咱是同学呢。”谷兰道,“你要帮我,总得把事情搞清楚。”金萍道,“我也不是学文学的,说药我还不清楚吗?这件事也算不上稀罕。笑贫不笑娼,笑醒不笑醉嘛。”谷兰道,“那你怎么帮我?”金萍颇具大家风范道,“找一个记者,对他说我这里有‘料’多少人来抢报,你要不要做独家新闻?!其它的什么都不说,人在不知道深浅的时候就不知道害怕。而且我们不要找大报,大报审查严格,领导全盯着,就找《青年报》,《青年报》的主编激进,喜欢针砭时弊,这就叫投其所好。登出来再出什么事,我们要显得比他们还无辜,还不知内情……”
金萍在给记者朋友打电话时,谷兰自言自语道,“现在连伸张正义都得凭关系,走后门……”金萍立刻停止拨号道,“你可以不管的,想好,决定改变主意了?!”谷兰忙道,“没有没有,你打你的。”
接下来的数天均是等待,自从谷兰把有关资料交给记者以后,再就没有消息了。
一天,谷兰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跟向川通个电话,听听他的声音。这时她才觉得奇怪,怎么向川也不跟她联系?!两个人好像绷着劲儿似的。
犹豫了好一阵,谷兰还是拿起了话筒,单位的人说不在,宿舍又没人听。手机是关闭状态。
谷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所以她全天候地走神儿。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在取药的窗口,有人递给谷兰一封信,没等她看清来人的模样,那人已匆匆地走了。
信是叶向川写来的。
“谷兰,你好。当你接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这座城市了。
“那天晚上送你回家返来,发现宿舍被人抄过,什么都没有丢,只有装生长素资料的文件夹没有了。桌上没有恐吓信,但门边有一把似乎是遗漏的锋利的西瓜刀。我连夜凭我的回忆,把有关儿童生长素的事件,写给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不过听说他们每天接到几千封信,而我又没有真凭实据,我这样做也不过是了却心愿。
“公司是回不去了。我准备走,到深圳还是到上海没有想好。
“我们曾经为生长素的事件并肩作战,无论结果怎样,我无怨无悔。至于感情,我在潦倒的时候,绝对不见女朋友。始终不大相信没有经济基础的爱情,因为她是奢侈品,需要环境和温床,甚至以为贵为公主王子才配谈情说爱。你如果看见我现在的样子,原先的那点美感恐怕也没有了,所以原谅我不辞而别,也尊重我这个心愿。
“保重!爱你的向川。”
谷兰小心地把信折好,她心里十分难过,长这么大,除了在书本和电影上,她没有见过伟大的爱情,但就向川表现出来的纯美,说句老实话,是她不配。
毕竟那个晚上,她充满着杂念。
儿童生长素事件的报道终于在《青年报》上刊登出来,尽管是在第四版的“都市纵横”,但还是较为醒目。
就在谷兰看到报纸的这一天,萧卫东离家出走,公司合并的事以土畜进出口公司为主,不仅是总经理没有他的分,连副总经理也是玩具公司的老总,他只是家电部门经理。老家电的人都不高兴,我们怎么平白无故地当了“三奶”?!
萧卫东搬回父母家去住了。
然而,舆论界并不是万能的,《青年报》的影响也有限,报道的反应并没有谷兰想象的强烈,有关部门对此事的态度,谷兰也不得而知。
两个月之后,越秀山药业集团公司的股票照样在股市隆重登场。谷兰在电视里看到了危林女士的尊容。
倒是半年以后,《青年报》的主编因其他的什么事被撤换了。金萍为此有些负疚,“这孩子就是有点傻。”经过这段时间的折磨,谷兰变得形销骨立,面容憔悴,连下岗女工都比她精神。同时性格方面,尤为敏感、多疑、情绪化。她问金萍道,“我是不是也很傻?!”金萍悠悠说道,“谷兰,人和人不一样,我们这些人是表面疯,内心别提多正常,多能适应社会了;你不行,你就适合住在花园别墅,喝碧螺春,看琼瑶,见到一只蟑螂吓得半死,你要是跑出来,就真的会疯。”
谁说不是?萧卫东一走了之,万事不理。雅眉见不到爸爸,少年已知愁滋味。小红见她整天恍恍惚惚,告诉她没米了,或者要她买盐回来,她反被小红差来差去,甚至被小红带着炒股,真是“妹仔大过主人婆”。
这个家庭残局谷兰完全不知道怎么收拾。
同时,叶向川一直没有消息,从头干起的滋味肯定比“三奶”还不如。谷兰也托人去打探过,全无结果。老实说,她真的不是想跟他长相厮守,只是想亲口对他说一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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