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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打双灯

        都说静海县西南那边,地里不是土,全是火药面子。把那干结在地皮上白花花的火硝刮下来,掺上硫磺木炭,就是炸弹。再加上盐碱,土里的火性太大、太强、太壮,庄稼不生,野草长不到三寸就枯死;逢到大旱时节,烈日暴晒,大开洼地无缘无故自个儿会冒起黑烟来……可有一种灌木状丛生的碱蓬,俗称红柳,却成片成片硬活下来,有时候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全死了,死时变得通红通红,像一团团热辣辣的火苗。在夕照里望去,静静的,亮亮的,好像地里的火药全都狂烧起来。老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火药吃火药,自来不少村子,家家户户都是制造鞭炮烟花的小作坊,屋里院里总放着一点就炸的火药盆子,一不留神就屋顶上天、血肉横飞;土匪、游勇、杂牌军常窜到这里来,不抢粮食,专抢火药,弄不对劲儿就药炸人亡。那么此地人的性子又是怎样?是急是缓是韧是烈?拿人们常用的话说便是:点着一根药信子瞧瞧。

        牛宝,人称“卖缸鱼的牛宝”,今年二十三,陈官屯人:他祖宗神道,名字起得像算命一般准,牛宝二字就是他的一切。先说牛,他浑身牛一般壮实的肉,一双总睁得圆圆、似乎眨也不眨的牛眼,还有股牛劲,牛脾气,头上没角却好顶牛,舌头比牛舌还硬,不会巧说话;再说宝,他天生一双宝手,虽长得短粗厚硬,手掌像肉饼子,却从杨柳青外婆家学来一手好画,专画大年贴在水缸上求福求贵的缸鱼:一条肥鲤扬头摆尾,配上莲蓬荷花,连年有余呀!那红鱼绿水,金莲粉荷,一看照眼,图样出得富态,版线刻得活泛,颜色上得亮堂,画缸鱼的人多的是,可这喜庆兴旺的劲儿谁也学不来。年年腊月大集上,不少人专等着“卖缸鱼”的牛宝来。一露面,全出手,腊月里攒的钱,够一年四季零花,真像是手里捏个宝,想什么变什么。

        腊月十四这天,静海县城的大集已经很有些年味了。牛宝肩扛三百张缸鱼到集上,找一块人流往返的地界儿,站不多时候,卖个干净,别无它事,便轻轻爽爽去往顶西边的炮市看热闹。

        蔡四稳稳当当走了十二步,一停,手里的大鞭刚好放完。一时不少人拥上来,争买大鞭。窦哥扬手大叫:“别急,还有更好的家伙哪!”他从车上抱下来一个天下少见的大雷子炮,立在地上,一尺多高,快要齐到膝盖,小胳膊粗,药信子像根麻绳,大红纸筒,上边盖的戳记是条墨线大鱼。

        把事情挑出头来的是这女人。这女人一下子跳进牛宝的眼睛里。怎么能说是这女人跳进他眼里?她还离着远呢!可世上好看的女子,都不是你瞧见的,而是她自己招灾惹事活灵灵跳到你眼里来的。她顶大二十出头,头上扎块大红布头巾,两鬓各耷拉下一片黑发,像是乌鸦的翅膀,把她那张有红有白鲜活透亮的小鼓脸儿夹在当中。她人在那么远,牛宝怎么能看得这般清楚?魂儿给勾了去呗!渐会儿,才看明白,北边堤坡一棵歪脖老柳树下,停着一辆驴车,她坐在蒙着大红棉被满满一车鞭炮上。倚车站着两个小子,一个大,一个小,各执一根放鞭用的长竹竿子,这两个小子什么模样,牛宝满没瞧见。

        他像驾了云,双脚由得也由不得自己,幻幻糊糊一步步朝那女人走去。看这女人像看花,愈近愈好看,那眉眼五官,画也画不出这般美,而且清清楚楚,白处雪白,黑处乌黑,红处鲜红,像羊肠子汤那样又鲜又冲……忽然,一根竹竿横在他身前,牛宝怔住才看清,原来就是站在那女人车前的小子,年龄较大的一个,估摸十八九岁,圆头圆脑,四方厚嘴,肥嘟嘟的嘴巴子冻得像唱戏打脸涂了胭脂,倒是虎虎实实样子,只可惜长了一双单眼皮。这圆头小子问道:“你是买炮的,还是卖炮的?”口气很不客气。

        牛宝正要回话的当口,从这小子肩头刚好与那女人眼对眼,只觉得两个深幽幽、晃着天光的井眼对着自己,弄不好就要一头栽进去。心里一恍惚,说出的话便岔出道儿去:

        这里的炮市,天下少有。原本是条河,年年秋后河水干涸,三九天河泥冻硬,这河床便成了卖鞭炮的集市。牛宝最爱看这阵势,远近各村赶来一车车鞭炮,都停在两岸河堤上,车上鞭炮用大红棉被蒙盖严实,怕引上火;牲口的眼睛一律使红布遮住,耳朵使红布堵上,怕给炮声吓惊。为什么使红色的布?造鞭炮的都是铤而走险,灾祸四伏,据说红色避邪。人们拿着自家制造的鞭炮,走下堤坡,到河床上去双,相互争强斗胜,哪家的鞭炮出众,自然招引很多人来头:魑一截子差不多二里长的河床里,浓烟裹眼,烟硝呛鼻,连天炮响震得耳朵生疼。这股子火爆凶猛的劲儿,叫牛宝看得快活,不觉下了堤坡,但还没到鞭炮阵的中央,满脑袋就全是鞭炮屑儿了。

        他哪卖过炮?为什么偏偏这样说?这话一错,可就把自己送上绝路了。

        牛宝涌上来一股劲:说不清是叫这小子的傲气激的,还是叫那女人的美色挤的。反正他顶上牛。听完圆头小子的话,拨头就走,到那边炮市中央,在呛鼻震耳的浓烟烈炮中转了两圈,寻到一家卖鞭的,个大贼响,掏钱买了四挂,都是千头大查鞭,还高价把人家放鞭使的大竹竿也买下来,返回到这圆头小子面前,闲话不会讲,剥开大红包纸,挑起一挂就放,一阵火闪烟腾,声如炸雷,劈劈啪啪连珠般响起来,真是好鞭!惹得不少人围上来并纷纷喝彩叫好。可这挂鞭放完,圆头小子站在原地并没动、嘴仍撅着,一脸不屑的神气。牛宝一瞅他绕在竿子上的一挂鞭,差点没笑出声来;这挂硬纸卷的小钢鞭,分外细小,像是豆芽菜,而自己的大查鞭却同小指头粗,摆在一起,只怕那小钢鞭像一堆耗子屎啦。想必是这圆头小子心虚不敢比试,故作高傲,再不端端架子还不倒下来?明摆着对方叫自己比趴下了!抬眼瞧那女人,愈发兴奋起来,把余下三挂大查鞭扎成一束,使竿子高高挑起,拿火一点,三挂齐响,声音翻番,成百上千小爆竹喷火刺烟,纷纷炸落下来,好似一阵恣肆的弹雨。牛宝不懂放鞭炮的门道,竿子举得过直,许多爆竹就落到他头上肩上手上,还有几个从领口掉进衣服,在前胸后背炸了,这一炸,尤其透过火光硝烟看见那女人正在笑他,立时撒起欢来,粗声吆喊,尖声欢叫,似唱非唱,腿又蹦,肩又摆,手中的竹竿子像是醉汉的腰,东摇西晃,甩得爆竹四下散落,逼得围观的人叫着笑着往后退,有人认出卖缸鱼的牛宝,不知他遇上喜还是撞上邪,跑到这里来瞎闹,耍活宝。

        就这时候,空中一声“啪!”清脆至极,像是清晨车把式将那带露水的鞭子,在凉冽的空气里麻利地一抖。

        牛宝没弄明白这声音打哪儿来,跟着就听这鞭子在半空中“啪啪”抽打起来,愈打愈紧愈密,声音毫不粘连,每一响都异常清晰、干脆、刚烈,上下左右,响在何处都一清二楚。牛宝这才瞅见,原来是圆头小子把他那挂小钢鞭点响了。奇了!他这鞭怎么声声都像是钻到耳朵里炸,直要把耳膜炸裂?这炸声还把三挂大查鞭的响声从耳朵里赶了出来,赶到外边,变得像拍打棉袄或吹破猪尿泡的那种闷响,完全成了圆头小子那小钢鞭的陪衬了。真奇了!他豆芽菜似的小鞭,哪来如此大的炸劲儿?当两人竿子上的鞭炮全放净,对面站着,牛宝瞪大眼发傻,圆头小子指指地面,牛宝一瞅更是惊讶。圆头小子身周一片炸得粉粉碎的鞭炮屑儿,像是箩过,细如粉末,足见炸药的劲力;自己四周却有许多爆竹根本没炸开,到处是烧净了火药黑糊糊的纸筒子,围观的人给他起哄,喝倒彩,这算栽到家了。他抬头硬叫自己向歪脖柳树下边望去,那女人也在嘿嘿笑话他。这笑比任何人嘲弄挖苦都叫他难堪,他要是土行孙,当即就扎进地里。羞恼之下,把竹竿子一扔,朝圆头小子说:

        今儿牛宝好精神。一身崭新的棉袄棉裤,乌鞋净袜,脑袋一早洗过,此刻太阳一照,墨黑油亮。卖炮的人从没有这般打扮,烟熏火燎,鞭炸炮崩,衣衫多是旧破与糊洞。牛宝平时最不爱穿新衣,这样一身全新,架架楞楞,生生板板,像是相亲来的。他身边站着一个苍白消瘦的小子,带着病相,一双小眼倒是亮亮闪闪,十二分的精神。这人是他堂弟,名唤窦哥,专门折腾花炮的小贩:昨天牛宝请他买来一批上好鞭炮。窦哥既钻钱眼,也讲义气,买卖道上很有情面,这批鞭炮是他打沿儿庄“万家雷。”家里买出来的。这“万家雷”不单名满静海,还在天津卫宫前大街和北平的厂甸设炮摊,挂字号,有几分名气。人说“万家雷”能开山打洞,装进大炮膛里当炮弹使。

        周围一片叫好,此地人就喜欢这种带劲的话。

        因此,我又承认自己是幸运的。

        牛宝听了,脑袋里只多了春枝,根本没有“蔡家鞭”,还要多问,可不容他说话,圆头圆脑的蔡三已经将竹竿子使劲划起圈儿来,直把拴在竿尖上的那挂鞭甩成一条直线,在空中呜呜响。卖鞭的人都这么做,显示自己编炮使的麻绳结实不断。跟着,蔡三又变了手法,耍起花活,叫手中的竿子转起来,半圈紧,半圈松,一紧一松,有张有弛,那鞭就忽弯忽直,忽刚忽柔,蛇舞龙飞,十分好看,还没点炮,就引得人们叫好:随后,竹竿往地上“噔”地一戳,鞭炮垂下来,点着就炸,声音比上次那小钢鞭响几倍,震得周围一些拉车的牲口慌慌挪动身子和腿,受不住?要跑。

        “你瞧炮上那条鱼,挺像是牛宝的缸鱼,哎,那壮小子是牛宝吧,他咋改行卖起炮来了?”人们议论着。

        这场大动乱和大变革,使社会由平面变成立体,由单一变成纷纭,在龟裂的表层中透出底色。底色往往是本色。江河湖海只有在波掀浪涌时才显出潜在的一切。凡经历这巨变又大彻大悟的人,必定能得到无比珍贵的精神财富。因为教训的价值并不低于成功的经验。我从这中间,学到了太平盛世一百年也未必能学到的东西。所以当我们拿起笔来,无需自作多情,装腔作势,为赋新诗强说愁。内心充实而饱满,要的只是简洁又准确的语言。我们似乎只消把耳闻目见如实说出,就比最富有想像力的古代作家虚构出来的还要动人心魄。而首先,我获得的是庄严的社会责任感,并发现我所能用以尽责的是纸和笔。我把这责任注入笔管和胶囊里,笔的分量就重了;如果我再把这笔管里的一切倾泄在纸上——那就是我希望的、我追求的、我心中的文学。

        对面是圆头小子,手握长竿,挑一挂红纸大鞭,横刀立马站在前头。后边是装满鞭炮的驴车,那女人面雕泥塑般坐在车上。车前,除去那年龄小的小子,还多出一个黑瘦瘦的男子。他们腰上全扎一条避邪用的红布腰带。炮市上的人看这阵势,知道要比炮,都围了上来。

        窦哥一瞅对方,眼珠惊得差点没掉在地上,扭脸对牛宝低声说:

        “牛宝哥,你咋跟他们斗上气儿了?人家是文安县蔡家啊!在天津卫‘蔡家鞭’和‘万家雷’齐名,前二年蔡家老大给火药炸死,蔡家人不大往咱静海这边来了,‘蔡家鞭’也见不着了。哎,你瞧,坐在车上那俊俏人就是蔡家大媳妇,名叫春枝,方圆百里,打灯笼也难找着这么俊的人儿!可惜守了寡!这圆脑袋小子是蔡三,靠车站着的是蔡家老二和老四,都是放炮的好手。咱的炮再好,也放不过人家,更别说人家‘蔡家鞭’了!”

        一个炮递过去,又炸了手心,眼瞅着皮开肉绽,手掌像托着一盘炒鱿鱼卷儿。窦哥忽想到万老爷子的话,一股子不祥感透入骨头,不觉心寒胆战,掉着眼泪哀求道:

        沿儿庄人上至七老八十,下至童男童女,倘若不会造炮,非残即傻:尤其在这腊月里,家家院子的树权上、衣竿上、屋檐下,都晾满整挂整挂沉甸甸的大鞭,好比秋后拿线串成串儿,晒在屋外的大辣椒;墙头摆满捆成盘的雷子两响,像是码起来的大南瓜,极是好看。那些进村出村的大车装满花炮,蒙上大红棉被,在冰天雪地里更是惹眼。这腊月的鞭炮之乡虽然十二分的热闹,却听不到一声炮响。静得绝对,静得离奇,静得叫人揪心。

        两边就紧紧较上劲儿。

        只见蔡三往右边一闪,小小蔡四从车子那儿走来,手提一挂巨型大鞭,每只都有黄瓜一般粗,总共十二只,像是提着一串长茄子,引得人们喊怪叫奇。蔡四身小,虽然斜向上举,最下边的一只大鞭依然嚓嚓蹭地。牛宝头次瞧见这般大的鞭。窦哥告诉他:“这叫‘一步一响’,走一步,炸一个,这是‘蔡家鞭’的看家货,已经多年见不到,你一听就知道了。”他掏钱给了身边一个熟人,嘀咕些话,然后对牛宝说,“我叫人去买他几挂,有几挂这鞭当幌子,今年多赚一倍钱。”

        蔡四走到场子中央,蔡三帮他点着药信子,大鞭炸开,响声像打炮,震得看热闹的人不单堵耳朵,还闭眼。小小蔡四却毫不为之所动,炮炸身边,浓烟蔽体,他却像提着笼子遛鸟,从容又清闲!叫人佩服蔡家人鞭炮这行真有功底。

        “使那硝造炮,还不如放屁响。俺告你们个绝密。你们要是说给外人,俺就使炮炸了你们——”万老爷子凑过织满皱纹的老脸,表情神秘,压低嗓音说,“你们就到俺家对面那茅厕后的墙上去刮。”

        我心中的文学(获奖感言)

        春枝在车上,仍旧像娘娘庙里的泥像,端坐不动,只是眼睫毛偶尔惊颤一下,那是听到人们议论时的反应,这反应却不为任何人发现。

        牛宝连夜把鞭炮上凡有“万家雷”的戳记都扯下来,换上红纸,临时使块杜梨木刻条大鲤鱼盖上去。自打静海造炮千八百年来,还没见过这字号。转天满满装一小车,运到集上,车上车下摆得漂漂亮亮;大挂的万头雷子鞭,一包三尺多高,立在车上,像半扇猪,极是气派。牛宝和窦哥各拿_根大竹竿,足足两丈长,左右一站,好比守阵门的两员武将。

        随后两边各逞其能,蔡家人放炮似有用不尽的花样,可牛宝一招不会,新棉袄叫炮打煳了两大片,一只耳朵打红了,差点丢人现眼,多亏窦哥常年贩炮,见多识广,会些小伎俩,支应着局面,但要不是“万家雷”货真价实,东西地道,也早叫蔡家打趴地下。看来,真东西没亏吃,此亦万事之理。

        蔡家老二放“二踢脚”①的本事,叫人赞叹不已。他打开两把“二踢脚”,一个个插在红布腰带上,站到场子中央,先照寻常手法放上天空。蔡家鞭好,炮一样是头等;这“二踢脚”飞得高,炸得脆,高空一炸,碎屑飞散,像是打中一只鸟,羽毛进开,飘飘飞去。他这样一连放三个,便换了手法,把“二踢脚”倒拿手里,点着药信子,先叫下边一响在手上炸了,再用力抛上天空,炸上边一响。想叫它在哪儿炸就在哪儿炸。圆头圆脑的蔡三在两丈开外举起一挂鞭,蔡二看准,点着“二踢脚”,炸掉一响后,把余下一响抛过去,正好在那挂鞭下端炸开,当即引着那鞭,劈劈啪啪响起来,更引得周围一个满堂彩:这蔡老二得好却不罢手,更演出一手绝活。他像刚才那样倒拿“二踢脚”,炸掉下边一响后,却不抛出手,而是交给另一只手,抓住炸开的下半截,叫上边一响在另一只手上炸:两响不离手,一手一响,这招极是危险,换手慢了,就把手炸伤:但他黑瘦瘦、紧绷绷的脸上老练而自信,动作从容又娴熟,好像玩一条鱼。

        牛宝见对方压住自己,心里着急。

        窦哥说:“在天津卫大街上摆炮摊,不叫你乱放‘二踢脚’,怕引着房子,崩着人,‘二踢脚’就这样拿在手里,放给人看。蔡老大,就是那女人死了的爷们儿,还有手活儿更绝,他把大雷子夹在手指头缝里,一个指缝夹一个,两手总共夹八个,平举着,八个药信子先后点着,哪个快炸,松开哪个。叫雷子掉下来炸,可又不能碰地,碰地会弹起来崩着人。这火候拿不准,手指头就炸飞了。如今蔡老大一死,没人敢耍这手活了。哎,牛宝哥,你咋直眼了?”

        牛宝听着这话,眼盯春枝,脑袋里轰地涌出个念头,他对窦哥说:

        “你们跟谁家比炮?”

        ①二踢脚:花炮之一种,名为“两响”,“二踢脚”是其俗称。通常立在地上放,也有拿在手中放,第一响打上天空,第二响在空中炸开。

        牛宝不理他,从车上取些大雷子,一个个夹在手指缝里,平举双臂,瞪大眼,用一种命令口气对窦哥说:“点上!”

        窦哥见事不好,想扔下香头跑掉。

        

        牛宝还没弄懂这原故,就给蔡家人按在地上,窦哥也被揪扯住。对方喊着要把雷子插进他们肛门点上,窦哥吓得叫救求饶,想解释,却不知牛宝与蔡家究竟什么仇。牛宝给十来只大手死死按着,按得愈死,他犟劲愈大,用力一挣,脑袋刚抬起来,嘴巴反被压下来,在冻硬的地皮上蹭破,火辣辣的疼痛,蔡老三问他要干啥,他火在身体里撞,嘴更笨,索性大叫:

        “俺想做你哥,俺想做蔡老大!”

        这话叫在场的人全傻了!傻子也没有这么说话的。蔡家哥仨气得发狂,把他拉起来,用几十挂大鞭把他浑身上下缠起来,要炸他。牛宝使劲使得脖子脑门全是青筋,叫着:

        “点火,点火呀!死活我是你哥啦!”

        蔡三攥着一把香火,指着牛宝说:“你欺人太甚,俺豁出去吃官司,坐大牢,今儿也要把你点了。大伙闪开,我个人做事个人当——”说着就要冲上去点。

        “慢着。”忽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

        牛宝瞧见春枝竞站在他身前,一手拦着蔡三,面朝自己。这张脸就是在杨柳青年画《美人图》上也找不着,可此刻满面愁容,两眼亮晃晃,厚厚包着泪水,像是委屈极了。在牛宝惊讶中,春枝说:“你不好好卖你的‘缸鱼’,弄来这些‘万家雷’来闹啥?你要再来搅扰俺,俺就亲手点这鞭!”然后对蔡家哥仨说,“回家!”一扭身,一大片眼泪全甩在牛宝当胸上。牛宝觉得,像是一排枪子打在自己身上。

        春枝和蔡家人去了,浑身缠着大鞭的牛宝,像那挂牲口的木桩,直呆呆戳在那儿。

        

        如果牛宝不去沿儿庄,他和春枝这段纠缠也就此罢了。自己一时迷糊、冒傻、犯浑,把人家好好一个女人逼成那份可怜相。究竟春枝因何这般痛苦不堪,他琢磨不透。眼盯着溅在他棉衣上春枝的泪痕,后悔到头,不住地骂自己,最后把剩下的半车鞭炮堆在大开洼里点了,炸成火海雷天,惹得邻村人敲锣报警,以为谁家造炮,中了邪火,炸了窝。

        转过两天,窦哥提着两瓶老白干,一包天津卫大德祥的鸡蛋糕来找他,要一同去沿儿庄谢谢人家姓万的,不管牛宝自己的事如何,人家“万家雷”真给使劲儿,那巨型的大雷子炮是万老爷子特意做的,真叫激动人心!这事关着窦哥生意道儿上的情面义气,牛宝便随窦哥来到沿儿庄。

        “娘哟!这不是炸城池子用的吧!”有人惊叫道。

        牛宝万万想不到,这位跟火药打一辈子交道的万老爷子,竟然胆小如鼠,甚至胆小不如鼠。三九寒冬,屋里和屋外一般冷,炕不生火,灶不烧柴,茶碗里的水全结成冰,惟有说话时从嘴里冒出点热气。牛宝和窦哥一进门,万老爷子就嘀咕他们身上有没有铁器、抽烟打火的家伙,鞋底钉没钉“橘子瓣儿”?还非叫他俩抬脚亮鞋底,看清楚才放心。窦哥假装不高兴地说:

        “万老爷子每次都这么折腾我,下次我得光屁股来了。”

        “别怪我疑神疑鬼。火是我们这行的災。我不认字,我爹说‘哭’字就是下边一个‘火’字,上边三个火苗。所以俺们非到做饭时才生火,烟也不抽,家里除去做饭的锅,不准使一点铁器。那九十堡的‘炮打灯’杨四,就是秤火药时,秤砣掉在地上,进出火星子,把一桶火药引炸,炸得杨四没有尸首,秤砣飞出半里多地。火这东西不知打哪来的,有时两家隔一道墙,这家点烟,火竞能穿墙过去,把那家屋里的鞭炮引着,火可邪啦……”万老爷子说到这儿,两眼发直,像是见到鬼,“哎,窦哥,你可小心点桌上那盆火药!”

        待窦哥把“万家雷”前天在独流镇显威风的情景,一说一吹一捧,万老爷子才松开面皮,满脸直垂的皱纹也打弯了,龇开一嘴黄牙笑了。这儿井水盐碱也大,人牙焦黄。他神情得意地问道:

        “俺那大活咋样?”

        “还用说。生把土地炸个大坑,人说再炸就炸出个井来了。是不是这么说的,牛宝哥?”窦哥朝牛宝挤挤眼,叫他帮腔,哄万老爷子高兴。

        牛宝嘴拙,找不着话说,只傻笑,点头。

        万老爷子愈发得意,笑眯眯再问:

        注释:

        “俺们咋能拿您的‘万家雷’去跟无名小辈比试,那不成请关老爷和小兵小卒比高低了?对手是文安县‘蔡家鞭’蔡家,行吧?”

        “噢?”万老爷子惊讶得很。他说,“蔡老大一死,都说蔡家关门不造炮,挂在天津卫的牌匾都摘了,怎么又出头露面,是不是假冒?”

        “咋能假冒呢?蔡家四个大活人都在场呀!”

        我会说我:一个笨蛋!

        “蔡家老二、老三、老四,哥仨……”

        “对呀,才仨,咋四个呢?”

        “还有人家蔡老大的那俊媳妇春枝呢。春枝她——”窦哥说到春枝,看牛宝直了眼,便赶紧停住口。

        “窦哥,你嘴动,胳膊别乱动,小心俺那火药盆子!”万老爷子叫道。然后叹口气说,“春枝那孩子命够苦,三个跟她贴近的男人全给炸死了——她爹,她公公,她爷们儿!俺说她是火命!是火!是灾:”

        牛宝听得惊异不已,他死也想听明白;窦哥完全清楚牛宝的心思,何况他自己也想知道这闻所未闻的事,便死气白赖,东绕西套,终于从万老爷子肚里掏出下边的话:

        牛宝拿香头把立在手心的炮点着,一声响过,一对浓艳照眼的红绿双灯,腾空而起,他人也觉得随同升起,绚烂地呈现在幽蓝的晚空上。一个放过,窦哥就递上一个,一双双火弹连续不断打上天,美丽、响亮,又咄咄逼人。春枝抬头看灯,这双灯是她的过去——她最好的日子和最美的希望;而双灯一亮一灭,便是她坎坷多难的岁月经历。她入迷了。

        “只只片片听见过,可各村各庄造花炮的年年出事,年年死人,哪会连成您这么长的故事!”窦哥说,“俺倒听人说过蔡老大的死,他是惹了大仙吧?”

        牛宝听到这里,忽地翻身趴在地上,给万老爷子叩头。万老爷子懵了,忙弯腰搀扶,说道:

        “你脑袋里净是那春枝啦,咋弄得清呢?‘炮打灯’使竖药往天上打呗,多掺些木炭不就行了!”

        牛宝挑起一挂雷子鞭也点响,“万家雷”名不虚传,个个爆竹都像炸雷,带着一股烈性与豪气,只比蔡家的大鞭强,决不比蔡家弱,也招来一阵喝好。

        万老爷子更糊涂了,窦哥心里却很明白,他害怕牛宝再去惹事,但牛宝犟上劲儿的事,愈拦愈坏,因此他非但没有动阻,反也趴在地上给万老爷子叩头说:

        “十八号大集,咱再到这儿见。!”

        这句话像是在万老爷子脑袋里点盏灯。万老爷子先是惊讶,随后摇着头低着声说:

        “要说春枝是个好闺女,懂事明理,知情讲义,可惜她天生是火命,是灾祸!你去问问文安县的光棍,还有人敢娶她做老婆吗?听俺一句吧,老弟!你只要一沾她,灾祸就扑上身,快快绝了这念头!”

        牛宝额头顶着地,一动不动,说话的声音便又闷又重:

        “俺、俺死活要当蔡老大。”他不会再多说一句。

        乡里人之间并不靠说,哼哼两声,谁都能知道谁的意思。万老爷子叹口长气,无奈地说道:“都是命里有啊!好,都起来吧,俺教!”他屁股没离凳子,一转,旁边就是一头吊在房梁上的赶版。他使这赶版一下一个,赶出四五十个炮筒子交给牛宝。然后把桌上的火药盆子和几个料碗端过来说,“一硝、二磺、三木炭,火药就这三样东西。你要想往天上打,少放磺,多加炭,这叫竖药;你要想往横处炸,多放磺,少放炭,这叫横药。‘炮打灯’是把灯往天上送,下边一响必得用竖药。听明白了?硫磺好买,县城里铺子就卖,木炭你自己会烧?”

        “俺画样子就拿木炭起稿。把柳树枝用泥封在洋铁罐里烧,行不?”牛宝说。

        “这可不行!造炮的木炭不能使柳枝,只能用青麻秆。”

        “麻秆倒有,可硝到哪儿去弄?”

        “碱河边有的是,白花花一片片。人说文安任丘那边地上的硝更好,是火硝。”窦哥插嘴说。

        “那是尿硝啊:”窦哥说。

        “谁说不是:这村里人身上全是硝,尿出来的尿烫手,结成的尿硝才有劲儿哪!我家的不行,人老了,没火力。对面崔家五个小子,个个像小牛,那硝面子才是好东西。”万老爷子说,“这硝弄回去,可不能直接使,先用锅熬,熬成水,泼在木炭上,晾干压成粉再掺硫磺。记着,一份硝炭,一份半硫磺。‘炮打灯’使竖药,还得多放硝炭!”

        牛宝拿香点着大雷子炮,轰地炸开,烟腾火起,声如天塌地陷,近前的人溅了一身黄土,没人叫,都呆了,像是出了大事。连牛宝都发懵,一时竟不知发生什么意外。面皮生疼,是大炮炸开气浪拍打的。惟有蔡家人眼皮眨也没眨,但这一炸,却使春枝对眼前的事全然明了。

        他从身后拿出两个瓦坛子,里边装着黄豆大小、药丸似的东西,各拿出几十粒,分别使红绿纸包上。“这红纸包的,打到天上就是红灯,绿纸包的打到天上是绿灯。‘炮打灯’有很多样儿,有一响一灯,有两响七灯,俗称‘炮打七灯’,可灯色都是黄色的。惟有这‘炮打双灯’,一红一绿,打到天上才好看哪!听俺爷爷说,大清时候,男的向女的求婚,就在人家房前放这炮。当年蔡老大在杨家房前放‘炮打双灯’,多半就是这意思。”

        牛宝呼啦一声又趴地上,给万老爷子连叩响头,像是遇到救命大恩人。他动作太猛,差点把桌上火药盆子撞下来,幸亏窦哥眼疾手快抱住了。

        待牛宝与窦哥千恩万谢告辞回去,万老爷子一人叹息、摇头,还狠狠砸了自己几拳,好像自己伤天害理、送人上西天了。

        牛宝和窦哥出来就绕到对面茅厕后边。一看,沿墙根白白的,果然都是尿硝,又厚又硬,使瓦片刮下来,晶莹闪亮。两人正刮得带劲,有个孩子喊:“有人偷硝了。”吓得他俩赶紧使帽头兜上硝面子,慌张逃出村,再逃回家。

        独流镇的炮市与静海县城不同。十来亩平平坦坦一块场子,四外围着泥坯垒的一道墙,多处坍塌,任人跨出跨进;地上光秃秃,只是戳着高高矮矮许多拴牲口用的木桩,平时这是买卖牲口的地界儿。可一人腊月,卖花炮的渐渐挤进来,鞭炮一响,牲口吓走了,自然而然改做临时的炮市。

        万老爷子说:“这东西叫明子,你不会配,俺送你些吧。”

        牛宝往药里又加些木炭。两人在房后空地上试了两个,真鼓捣成啦!一响过后,打炮筒里飞出两条亮线,一红一绿,直上天空,老高老高,跟着变成一红一绿两盏灯,极亮极艳,照得天都暗了。窦哥看去,这双灯不在天上,而是在牛宝眼里;那大眼眶子中间,绚烂五彩,烁烁照人。可窦哥哪知,刚刚牛宝往火药里加木炭之前,已经装成的一些炮,配料正好弄反,竖药成了横药!

        “那打到天上的灯,咋做法?”牛宝问。

        “卖炮的,干啥?”

        

        春枝眼睛一亮,像是这才定住魂儿。

        蔡家哥仨马上抄起家伙走上来。他们见牛宝立眉张目,嘴角紧张得直抖,有股子决然神气,以为并非比炮,只是要报复前仇,拼命来的:可牛宝不动手也不动嘴,他把厚厚大手平着向前一伸,掌心朝上,中央摆着一个“炮打双灯”,大红炮筒,绿纸糊顶,还使黄纸盖个鲤鱼戳记粘贴中间,鲜艳漂亮,不是画画的牛宝,谁能把花炮打扮成这个样儿?蔡家哥仨一看,立即明白牛宝要干什么,气急眼红,竹竿子给抖动的膀臂震得哗哗晌=他们回头看春枝,等待嫂子下令,他们就把这欺侮人到家的小子活活打死。只见春枝脸刷白,没一点血色,紧咬着嘴唇,两眼却像一对小火苗,闪闪冒光,叫蔡家哥仨不明白。

        牛宝照万老爷子的法儿,买料、配料、装活,他平日里干活儿认真,可此时脑袋着魔了,总一闪一闪老年间求婚使的那一双双红灯绿灯,糊里糊涂弄不清硝炭同硫磺,该是哪多哪少,装了一半,便不敢再装。傍晚时候,窦哥来了,两人一说,窦哥笑道:

        突然,一声巨响。一个炮在牛宝手心爆炸,没往天上蹿,却往横处崩,手心登时裂开,血淌下来。窦哥急得忙把塞在牲口耳朵里的红布拉出来,要给牛宝缠手,一边叫着:“牛宝哥,别再放了。人家春枝不会跟你的……”

        牛宝抢过红布一扔,朝窦哥喊道:“拿来,拿炮给俺!你不给俺就宰了你!”他瞪圆一对牛眼,像门神,很吓人。脑门上的青筋鼓起来嘣嘣直跳。

        “你疯啦,这手活是拿空炮筒子练出来的,咋能使真的试?炸坏手,你使啥画缸鱼,俺不干!”窦哥说。

        “咱中了万老爷子的话了,再放下去没命了,求你快回家吧!”

        牛宝不吭声,像是没听见。一个个炮立在血肉模糊的手掌上,点着药信子,有的飞上去,有的往横处乱炸,完全没有准,血点子滴了一片。蔡家哥仨和周围的人都看呆了。决死的人跟神仙差不多,叫人敬畏。那打上去的双灯,像是带着血,变成血灯。牛宝后牙咬得咯咯响,努力不叫托炮的胳膊打颤,两眼死死盯着春枝。春枝坐在车上一动不动,但双手紧紧抓住盖在车上的红棉被,好像一松手,人就要掉下车来。

        牛宝又点着一个“炮打双灯”。他万没想到这炮筒子里硫磺这么多,几乎是炸弹,猛烈一声巨响,火光闪着血光,牛宝倒在地上,春枝倒在车上。

        一年后,还是腊月里,牛宝赶车往县城赶集,左手扬鞭,残断的右手缩在袄袖里。他拿不成笔,不能再画缸鱼了,改卖“杨家的炮打灯”,而且只卖“炮打双灯”。满满一车花炮盖着大红棉被,上头坐着一个鲜艳如花的女人,便是春枝。

        转过两天,牛宝在独流镇的炮市上拉开阵势。

        选自《小说月报第五届百花奖获奖作品集》,冯骥才《炮打双灯》全文完。

        “你给俺把大雷子夹在手指头缝里,俺试试。”

        文/  冯骥才

        “说是也是。春枝嫁到蔡家第二年,也是年根底下,她做了一盘‘炮打灯’,打算三十夜里自己放,祭祖呗!她剩下一捧炸药没处放,就使高丽纸包个包儿,塞到鸡窝后边夹缝里。这地方平时绝没人去碰,最保险,谁知夜里闹黄鼠狼,偷鸡,蔡老大起身摸根木头棍子去打黄鼠狼,眼瞅着黄鼠狼钻进鸡窝后边夹缝里,这也奇了,它上房翻墙,跑哪儿去不成,偏扎到火药包上,蔡老大拿棍子一捅,嘿,正好,‘轰’地生把蔡老大炸得人飞起来,撞在屋檐上,再摔下来,成了血人……唉,怎么这样巧,又都巧到春枝一个人身上?也是命呗!出殡那天,春枝把自己编了十天十夜的两挂大鞭,足有几十万头,挂在大门两边老树上,放起来足足响了整整一夜,直叫整个村的人听着听着,都听哭了……”

        真正的文学和真正的恋爱一样,是在痛苦中追求幸福。

        有人说我是文学的幸运儿,有人说我是福将,有人说我时运极佳。说这话的朋友们,自然还另有深意的潜台词。

        我却相信,谁曾是生活的不幸者,谁就有条件成为文学的幸运儿;谁让生活的祸水一遍遍地洗过,谁就有可能成为看上去亮光光的福将。当生活把你肆意掠夺一番之后,才会把文学馈赠给你。文学是生活的苦果,哪怕这果子带着甜滋滋的味儿。

        我是在十年大动乱中成长起来的。生活是严肃的,它没戏弄我。因为没有坎坷的生活的路,没有磨难,没有牺牲,也就没有真正有力、有发现、有价值的文学。相反,我时常怨怪生活对我过于厚爱和宽恕,如果它把我推向更深的底层,我可能会找到更深刻的生活真谛。在享乐与受苦中间,真正有志于文学的人,必定是心甘情愿地选定后者。

        “您成全俺哥哥吧!”

        生活一刻不停地变化。文学追踪着它。

        牛宝却不起身,脑门撞地,咚咚山响,然后抬起泪花花的脸说:“您得教俺造‘炮打灯’,您得教俺造‘炮打灯’,您得教俺造‘炮打灯’……”夏反复复只这一句话。

        文学是一种使命,也是一种又苦又甜的终身劳役。无怪乎常有人骂我傻瓜。不错,是傻瓜!这世上多半的事情,就是各种各样的傻子和呆子来做的。

        文学的追求,是作家对于人生的追求。

        静海县城逢四逢八是大集。今儿是腊月二十八,大年根儿,赶集是最后一遭儿,买卖东西的人便都翻几番,穿戴也鲜活多了;炮市上更是气势压人,河床上烟火连天,炸声如雷,像是开了战;两岸堤坡装鞭炮的车排得密不透风,好似千军万马列成长蛇阵。牛宝和窦哥手拿一包“炮打双灯”,蹲在一辆牛车后头,等候天晚人少。牛宝目光穿过大车轮子,一直死盯着春枝。她依旧在那歪脖柳树下,坐那驴车上,依旧黑衣服、白脸儿、红头巾,但她不像前两次木雕泥塑般纹丝不动,而是把俊俏小脸扭来扭去,东张西望,像是找什么。蔡家哥仨放鞭卖炮,忙前忙后,她却像没瞧见。

        寥廓的人生有如茫茫大漠,没有道路,更无向导,只在心里装着一个美好、遥远却看不见的目标。怎么走?不知道。在这漫长又艰辛的跋涉中,有时会由于不辨方位而困惑;有时会因过于孤单而犹豫不前;有时自信心填满胸膛,气壮如牛;有时用拳头狠凿自己空空的脑袋。无论兴奋、自足、骄傲,还是灰心、自卑、后悔,一概都曾占据心头。情绪仿佛气候,时暖时寒;心境好像天空,时明时暗。这是信念与意志中薄弱的部分搏斗。人生的每一步都是在克服外界困难的同时,又在克服自我障碍,才能向前跨出去。社会的前途大家共同奋争,个人的道路还得自己一点点开拓。一边开拓,一边行走,至死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真正的人都是用自己的事业来追求人生价值的。作家还要直接去探索这价值的含义。

        文学的追求,也是作家对于艺术的追求。

        在艺术的荒原上,同样要经历找寻路途的辛苦。所有前人走过的道路,都是身后之路。只有在玩玩乐乐的旅游胜地,才有早已准备停当的轻车熟路。严肃的作家要给自己的生活发现,创造适用的表达方式。严格地说,每一种方式,只适合它特定的表达内容;另一种内容,还需要再去探求另一种新的方式。

        “咋四个?”

        然而,超过别人不易,超过自己更难。一个作家凭仗个人独特的生活经历、感受、发现以及美学见解,可以超过别人,这超过实际上也是一种区别。但他一旦亮出自己的面貌,若要区别自己,换一副嘴脸,就难上加难。因此,大多数作家的成名作,便是他创作的峰巅,如果要超越这峰巅,就像使自己站在自己肩膀上一样。有人设法变幻艺术形式,有人忙于充填生活内容。但是,单靠艺术翻新,最后只能使作品变成轻飘飘又炫目的躯壳;急于从生活中捧取产儿,又非今夕明朝就能获得。艺术是个斜坡,中间站不住,不是爬上去就是滑下来。每个作家都要经历创作的苦闷期。有的从苦闷中走出来,有的在苦闷中垮下去。任何事物都有局限,局限之外是极限。人力只能达到极限,反正迟早有一天,我必定会黔驴技穷,蚕老烛尽,只好自己模仿自己,读者就会对我大叫一声:“老冯,你到此为止啦!”就像俄罗斯那句谚语:老狗玩不了新花样。文坛的更迭就像大自然的淘汰一样无情,于是我整个身躯便画出一条不大美妙的抛物线,给文坛抛出来。这并没关系,只要我曾在那里边留下一点点什么,就知足了。

        活着,却没白白地活着,这便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和安慰。同时,如果我以一生的,努力都未能给文学添上什么新东西,那将是我毕生最大的憾事!

        “俺哪句话伤着你了,快起来,快起来,告诉俺,俺赔不是!”

        

        一个作家应当具备哪些素质?

        想像力、发现力、感受力、洞察力、捕捉力、判断力;活跃的形象思维和严谨的逻辑思维;尽可能庞杂的生活知识和尽可能全面的艺术素养;要巧、要拙、要灵、要韧,要对大千世界充满好奇心,要对千形万态事物所独具的细节异常敏感,要对形形色色人的音容笑貌、举止动念,抓得又牢又准;还要对这一切,最磅礴和最细微的,有形和无形的,运动和静止的,清晰繁杂和朦胧一团的,都能准确地表达出来:笔头有如湘绣艺人的针尖,布局有如拿破仑摆阵;手中仿佛真有魔法,把所有无生命的东西勾勒得活灵活现。还要感觉灵敏,情感饱满,境界丰富。作家内心是个小舞台,社会舞台的小模型,生活的一切经过艺术的浓缩,都在这里重演,而且它还要不断地变幻人物、场景、气氛和情趣。作家的能力最高表现为,在这之上,创造出崭新的、富有典型意义和审美价值的人物。

        我具备这其中多少素质?缺多少不知道,知道也没用。先天匮乏,后天无补。然而在文学艺术中,短处可以变化为长处,缺陷是造成某种风格的必备条件。左手书家的字,患眼疾画家的画,哑嗓子的歌手所唱的沙哑而迷人的歌,就像残月如弓的美色不能为圆月所替代。不少缺乏宏篇巨制结构能力的作家,成了机巧精致的短篇大师。没有一个条件齐全的作家,却有各具优长的艺术。作家还要有种能耐,印认识自己,扬长避短,发挥优势,使自己的气质成为艺术的特色,在成就了艺术的同时,也成就了自己。

        认识自己并不比认识世界容易。作家可以把世人看得一清二楚,对自己往往糊糊涂涂,并不清醒。我写了各群各样的作品,至今不知哪一种属于我自己的。有的偏于哲理,有的侧重抒情,有的伤感,有的戏谑,我竟觉得都是自己——伤感才是我的气质?快乐才是我的化身?我是深思还是即兴的?我怎么忽而古代忽而现代?忽而异国情调忽而乡土风味?我好比瞎子摸象,这一下摸到坚实粗壮的腿,另一下摸到又大又软的耳朵,再一下摸到无比锋利的牙。哪个都像我,哪个又不是。有人问我风格,我笑着说:这不是我关心的事。我全力要做的,是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读者。风格不仅仅是作品的外貌,它是复杂又和谐的一个整体。它像一个人,清清楚楚、实实在在地存在,又难以明明白白说出来。作家在作品中除去描写的许许多多生命,还有一个生命,就是作家自己。风格是作家的气质,是活脱脱的生命的气息,是可以感觉到的一个独个的灵魂及其特有的美。

        于是,作家就把他的生命化为一本本书。到了他生命完结那天,他写的这些跳动着心、流动着情感、燃烧着爱憎和散发着他独特气质的书,仍像作家本人一样留在世上。如果作家留下的不是自己,不是他真切感受到的生活,不是创造而是仿造,那自然要为后世甚至现世所废弃了。

        作家要肯把自己交给读者。写的就是想的,不怕自己的将来可能反对自己的现在。拿起笔来的心境有如虔诚的圣徒,圣洁又坦率。思想的法则是纯正,内容的法则是真实,艺术的法则是美。不以文章完善自己,宁愿否定和推翻自己而完善艺术。作家批判世界需要勇气,批判自己则需要更大的勇气。读者希望在作品上看到真实却不一定完美的人物,也愿意看到真切却可能是自相矛盾的作家。在舍弃自己的一切之后,文学便油然诞生,就像太阳在燃烧自己时才放出光明。

        如果作家把自己化为作品,作品上的署名,就像身上的肚脐儿,可有可无,完全没用,只不过在习惯中,没有这姓名不算一个齐全的整体罢了。——这是句笑话。我是说,作家不需要在文学之外享受什么了。这便是我心中的文学!

        

        圆头小子说:“这边是俺们蔡家卖鞭炮的地界儿。你要来买炮,俺不拦你;你要卖炮,对不住!你先放一挂叫俺们瞧瞧,要是比俺们强,这地界儿就归你了。”说罢,嘴唇朝天撅,不信天下还有老大,也不信还有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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