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喜出望外,亲自抬轿,把榔头送到了区上。
两口子睡一个被窝。睡出孩子仍搂在被窝里。一个两个还行,再多就不行了。七岁八岁还行,再大就不行了。
再大就捣蛋。那一夜,榔头爹跟榔头娘在一处温习旧课,刚有些体会,就听脚头有人喊:“哪个扇风,冻死俺了!”两口子羞愧欲死,急忙改邪归正。天明悄悄商量:得分被窝了。
但新被窝难置。两口子就想走互助合作道路。榔头娘找狗屎娘说了意思,狗屎娘立马同意,并说你家榔头夜里捣蛋,俺家狗屎捣得更厉害,俺家狗屎爹已经当了半年和尚了。两个女人就嘎嘎笑,笑后谈妥:两家合做一床被窝,狗屎娘管皮子,榔头娘管瓤子。
费了一番艰难,终于将皮子瓤子合在了一起。狗屎家有间小西屋,有张土坯垒的床,抱些麦秸撒上,弄张破席铺上,把被窝一展,让两个捣蛋小子钻了进去。
狗屎榔头就睡。一头一个,“通腿儿”。“通腿儿”是沂蒙山人的睡法,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兄弟睡,通腿儿;姊妹睡,通腿儿;父子睡,通腿儿;母女睡,通腿儿;祖孙睡,通腿儿;夫妻睡,也是通腿儿。夫妻做爱归做爱,事毕便各分南北或东西。不是他们不懂得缠绵,是因为脚离心脏远,怕冻,就将心脏一头放一个给对方暖脚。现如今沂蒙山区青年结婚,被子多得成为累赘,那又怨不得他们改动祖宗章法,夜夜鬼混在一头了。
五十年前的狗屎榔头就通腿睡,睡得十分快活。每天晚上,榔头早早跑到狗屎家,听狗屎爹讲一会儿傻子走丈人家之类的笑话,而后就去睡觉。小西屋里是没有灯的,但没有灯不要紧,狗屎会拿一根苘杆,去堂屋油灯上引燃,吹得红红,到小西屋里晃着让榔头理被窝。理好,狗屎便把苘杆去墙根戳灭,二人就同时登床。三下五除二退去一身破皮,然后唉唉哟哟颤着抖着钻进被窝。狗屎说:俺给你暖暖脚。榔头说:俺也给你暖暖。二人就都捧起胸前的一对臭东西搓,揉,呵气。鼓捣一会儿,二人就互搔对方脚心,于是就笑,就骂,就蹬腿踹脚。狗屎娘听见了,往往捶门痛骂:两块杂碎,不怕蹬烂了被窝冻死?二人就怵然生悸,赶紧老老实实,随后把对方的脚抱在怀里,迷迷糊糊渐渐睡去。
就这样睡,一直睡到二人嘴边发黑。
后来,二人睡前便时常讨论女人了。女人怎样怎样,女人如何如何。但是尽管热情很高,他们却始终感到问题讨论不透。榔头说:“好好挣,盖屋娶媳妇。”狗屎说:“说得对,娶个媳妇就明白啦。”于是,二人白天就各自回家拼命干活。
十八岁上,二人都说下了媳妇,都定下腊月里往家娶。
这一晚,狗屎忽然说:“娶了媳妇,咱俩不就得分开么?咱通腿十年,还真舍不得。”
榔头想了想说:“咱往后还是好下去,一,盖屋咱盖在一块;二,跟老的分了家,咱们搭犋种地。”
狗屎说:“就这样办。”
榔头说:“不这样办是龟孙。”
人生的重场戏是结婚。
重场戏中的重要道具是床。床叫喜床。一要材料好。春是好光景,春来万物始发,因而喜床必须是椿木的。二要方位对。阴阳先生说安哪地方就安哪地方,否则会夫妻不和或子嗣不蕃。
狗屎的喜床应该靠东山顶南,榔头的喜床应该靠西山顶南。于是,俩人的喜床就只隔一尺宽的屋山墙。
墙是土坯垛的,用黄泥巴涂起。墙这面贴了张《麒麟送子》,墙那面也贴了张《麒麟送子》。
夜里,这墙便响。有时两边的人听到,有时一边的人听到。
狗屎家的睡醒一觉,听那墙还响,就去搔耳朵边的大脚片子。搔不了几下,大脚片子一抖,床那头便问:“干啥?”狗屎家的说:“你听墙。”狗屎便竖起耳朵听。听个片刻,狗般爬过来,也让墙响给那边听。弄完了,墙还响个不停。狗屎家的说:“你个孬样!看人家。”狗屎便在黑暗中羞惭地一笑,爬回自己那头,又把个大脚片子安在媳妇的耳旁,媳妇再去搔他也不觉得。
狗屎家的仍不睡,认真听那响。一边听一边寻思:离俺尺把远躺着的那女人,长了个啥模样?黑脸白脸?高个矮个?这么寻思着就一心要见见她。但又一想,不行不行。老人家嘱咐得明白,两个女人都过喜月,是不能见面的,见面不好。
不见面就不见面,反正三十天好过。狗屎家的就整天不出门,只在院里、灶前做点活落。榔头家的似乎也懂,也整天把自己拴在家里。两家如发生外交事务,都由男人出面。男人不在家,偶尔鸡飞过墙,这边女人便喊:“嫂子,给俺撵撵!”那边女人便也答应一声,随即“欧哧、欧哧”地把鸡给吆过来。两个女人虽没见面,声音却渐渐熟了。榔头家的心下评论:她声音那么粗,跟楠棒似的。狗屎家的心下评论:她声音那么细,跟蜘蛛网似的。
中午,狗屎家正做饭,忽听街上有人喊:“快出来看!过队伍喽!”狗屎家的忙舀一瓢水将灶火泼灭,咕咚咕咚跑向了门外。还真是过队伍。一眼就认出是八路。军装黄不拉唧,破破烂烂,比中央军差得远。可人怪精神,一边走还一边唱,唱几句就喊个一二三四。当兵的整天喊一二三四,准是好久不在家数庄稼垄,怕把数码忘了。好多人都别着钢笔,怪不得有“穷八路、富钢笔”这句传言。有些兵还胡子拉碴,看来是有家口的,不知他们想不想老婆孩儿……
不知不觉,队伍过完了。有人说,这是老六团,沂蒙山里最神的八路队伍,说打哪就打哪,小日本最怕他们。狗屎家的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地又追了队伍尾巴几眼。
又一眼撒出去,却撒到了一个女人身上。女人站在东院门口,穿一身阴丹士林,脸上几片雀斑,雀斑上方有一对亮亮的东西在朝自己照。
狗屎家的悟出:这是隔墙躺着的那女人。哟,新人竟见面了,这可怎么办?对了,娘说过,遇到这件事,谁先说话谁好。
说,赶紧说!
可是,向她说啥呢?
正思忖间,忽听那女人开口了:“也看队伍?”
听着这细如蜘蛛网的熟音儿,狗屎家的浑身一抖:糟啦糟啦,这一下子俺可完啦。这个浪货,浪货浪货!她就狠狠地戳了榔头家的一眼,狠狠地在鼻子里哼一声,转身回家了。
见她这样,榔头家的马上灰了脸儿。
一出喜月春老爷醒来,要人们用犁铧给他搔痒,但榔头与狗屎没搭成犋。狗屎的老婆不让,说她不愿见东院那爱走高岗的骚货。
榔头明白了缘由,就回家责怪媳妇。媳妇道:“俺不抢先说话她就抢先。谁不想个好。”
榔头嘟噜着脸说:“弟兄们不错的,都叫娘儿们捣鼓毁了。”
媳妇把嘴一噘:“俺孬,俺回娘家。”说着脚就朝门外迈。榔头从后边一下子抱住,边揉搓媳妇胸脯边说:“谁嫌你孬啦?谁嫌你孬啦?杂种羔子才嫌你孬!”
春耕时,两家都买不起牛,都用锨剜。
两个女人见面不说话,错过身都要吐一口唾沫。两个男人见面还说话,但也就是“吃啦喝啦”,不敢多说,生怕惹得自家媳妇心烦。
别看八路军吃穿不好枪炮不好,却在这一带扎下根了。小鬼子兵强马壮,可就是到不了沭河东岸。
八路扎下根,就开始发动老百姓。从那时活到现在的人都说:共产党就是会发动老百姓,不会发动老百姓的不是共产党。
先是唱戏。把戏班子拉来,连演两天。有出戏也怪,不唱,光说光说。说的是北京洋腔,听了半天才听出眉目:那个俊女人不正经,跟老头的前妻儿子搿伙。后来那小伙子不干了,又跟丫环好。后来一家几口人都死了,说是叫电电死的。电是啥玩意儿?那么毒?那么毒就拿去毒小日本呀!另外几出戏虽然唱几句,但也不懂。不懂就不懂吧,老百姓图个热闹就行了。所以有人一边看戏一边议论:还是八路好,五十七军啥年月给咱演过戏?
接着是减租减息。“工作人”把佃户叫到一起问:“你们为什么穷呀?孙大肚子为什么富呀?”佃户说:“人家命好呀,咱们命孬呀!”工作人气得瞪眼,瞪完眼又说:“不是的。是穷人养活了地主。”佃户说:“养活就养活呗。地是人家的,给咱种是面子,不给咱种是正好。”工作人气得骂:“贱骨头!活该受罪!”就散会了。第二天晚上又开,另一个工作人不发火,老讲老讲,一连讲了五六个晚上,把佃户讲转了筋,就合伙去找孙大肚子要他退粮。佃户们扛着粮食回家,见孩子的小肚子凸了起来,便伸手去摸,摸得孩子笑着喊痒也摸不够。
然后是办识字班。工作人说:妇女要翻身,要学文化。就叫大闺女小媳妇聚在一堆学起来。没有本子钢笔,就一人抱一块瓦盆碴子用滑石画。学一阵子还唱歌:
呜哩哇,呜哩哇。
呜哩哇,呜哩哇。
赵德发,男,1955年生,山东省莒南县人,日照市文联主席、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当过农民、教师、机关干部,1988年到山东大学作家班学习二年。自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已发表、出版文学作品300万字,多篇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转载,获省级以上文学奖20余次。其中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系列长篇小说“农民三部曲”《缱绻与决绝》《天理暨人欲》(原名《君子梦》)、《青烟或白雾》在全国引起较大反响,前两部先后获山东省第四届、第五届精品工程奖,2001年又一起获得第三届人民文学奖。短篇小说《通腿儿》《选个姓金的进村委》分获《小说月报》第四届、第八届百花奖;《蝙幅之恋》获《中国作家》1992年度中篇小说奖。作品结集有《赵德发短篇小说选》(山东文艺出版社)、《蚂蚁爪子》(明天出版社)、三卷本《赵德发自选集》(山东文艺出版社)、《中国当代作家选集·赵德发卷》(人民文学出版社)等。
湖净场光粮藏好,心不操。
上冬学又是时候了,
上冬学又是时候了。
不当游手的流浪汉,满街串,
别叫庄长会长催,挨户喊。
自动报名跑在前,
自动报名跑在前。
识字班还是办着,但狗屎家的不去了,她说没那个心思。
后街这片唯独榔头家的没参加,狗屎家的也没上门动员。她让别人去叫。榔头家的对来人说:“狗屎家的参了俺就不参。”狗屎家的气得不行,就找田大脚,要她召开妇女大会,狠狠斗争那个落后分子。田大脚没同意,说革命要靠自觉。
一入腊月,识字班就学扭秧歌。没有红绸,就一手甩一条毛巾,甩得满街筒子毛巾翻飞,让人眼花缭乱。有促狭汉子在一边看,就和着秧歌调唱:
哎哟哎哟肚子疼,
从来没得这样的病:
自从进了识字班,
奶子大来肚子圆……
姑娘们听见了,就一齐围过来要斗争唱歌的。唱歌的把手撑在额头上,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捏着眼皮打敬礼!”姑娘们便哈哈笑,笑完又去扭着腰肢甩毛巾。
狗屎家的也甩。但她腰腿不灵活,那“转身步”扭得太冒失,让人看了直想笑。于是又有人唱:
狗屎媳妇真喜人,
扭起秧歌大翻身。
狗屎家的就是跑在前的。因为她去了一回就觉得那里热闹。原来,她晚上都是和狗屎拉呱,但大半年过去也没啥可拉了,一进识字班,晚上回来就又有呱拉了,所以她就很积极。妇救会长看她积极,就叫她当了组长,负责后街的十几户,这一来她就更积极,天天上门动员人家参加识字班。有的人家不让闺女出门,说是听人讲:办识字班是为了给八路配媳妇。过了阳历年,识字班里的大闺女都不准出嫁,跟八路排成两排抛手绢,抛着谁就跟谁睡。狗屎家的听了,骂一声“放狗屁”,立即报告了妇救会长田大脚。田大脚手拿铁皮喇叭筒,爬上村中的一棵大榆树,一遍又一遍地辟谣,大闺女们这才陆陆续续地走出了家门。
看你翻身不翻身!
狗屎家的听了也不恼,仍旧嘻嘻哈哈地扭,直扭得满头大汗。
狗屎家的整天不在家,狗屎就冷清了。一人坐不住,就溜达到东院。榔头家的说:“跑俺家干吗?宝贝媳妇呢?”狗屎咧咧嘴说:“那块货,疯疯癫癫的,可怎么办。”榔头家的说:“进步嘛。等去开模范会,又是大饼又是猪肉。”狗屎不再作声,就蹲到地上跟榔头下“五虎”棋。狗屎的棋子是草棒,榔头的棋子是石子。一盘接一盘,谁输了就气得要操这操那,榔头家的在一旁边做针线边笑。
狗屎家的从识字班回来,找不见狗屎,就知道是上了东院。她在院里使劲咳嗽一声:“呃哼!”狗屎听见了,就慌忙撇下一盘没下完的棋跑回来。媳妇熊他,嫌他找落后分子,他只是笑。
这一天,狗屎家的回来,在院里咳嗽了一声,但没见狗屎回来;又咳嗽了一声,还不见狗屎回来。于是,她把新绞的“二道毛子”一甩,噔噔噔去了东院。见男人正瞅着棋盘发愣,就一把拧住了他的耳朵:“叫你你不应,耳朵里塞上驴毛啦?天天跟落后分子胡混,有个啥好?”榔头家的听这话太损,就也开口骂起来:“你先进,让八路都先进你!”狗屎家的眼里顿时喷出火来,扔下男人就扑向榔头家的。榔头说:“甭闹了甭闹了。”把媳妇严严地遮在了身后。狗屎家的仍要揍榔头家的,不料狗屎去她身前一蹲一起,她就在狗屎肩上悬空了。男人扛着她朝门外走,她还在男人肩上将身子一挺一挺地骂,那架式活像凫水。
于是,两个女人没再分开。
根据地的参军运动开展了,村村开会,庄庄动员。
野槐村也开了大会,可就是没有报名的。无奈,村干部就把二十多名青年拉出去,关到村公所里“熬大鹰”:不让吃饭,不让睡觉,由村干部日夜倒班训话。青年一个个都叫熬得像腌黄瓜。第三天上,村长又训话,青年说:“整天嘴叭叭的,你怎么不去?”村长脸一白,说:“你甭不死攀满牢。俺走了,村里的工作谁干?”青年便皱鼻子:“这话哄三岁小孩还行。”村长哑言半晌,而后把腿一拍:“那好,俺去!这回行了吧?”见村长带头,有三四个人也应了口。村里把他们放了,剩下的继续熬。但一个个都熬倒了,还是没有人再答应。
村干部私下里说:“看来光这个法子不行,得发挥识字班的作用。”
于是,识字班就开会,要求妇女们“送郎参军”。田大脚讲完,让大家都表个态度,狗屎家的第一个站出来说:“看俺的!”
当天晚上吃饭,狗屎家的说:“嗳,你去当八路吧?”
狗屎说:“甭跟俺瞎嘻嘻。”仍旧往嘴里续煎饼。
“真的。”
狗屎的嘴不动了,左腮让一团煎饼撑得像个皮球:“俺连鸡都不敢杀,怎么去杀人?”
“那是去杀恶人。”
“杀恶人也不敢。”
“那就去当火头军,只管办饭。”
“俺也不。”
以后再怎么说,狗屎就是不应口。
狗屎家的火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俺已经保下证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俺舍不得你。”
“舍不得俺?那好,从今天俺就不给你当老婆,叫你舍得!”
果然,当天夜里她就不让狗屎上身了。第二天,也不和他说话,也不给他做饭,晚上隔二尺躲上三尺。
第五天上,狗屎说:“唉,有老婆跟没老婆一样,干脆去当八路吧。”媳妇一笑:“俺就等着你这句话了。”立马就去村里汇报。田大脚说:“太好了,明日就往区里送。”
晚上,狗屎家的杀了鸡,打了酒,让狗屎好好吃了一顿。吃完,女人往床上一躺:“这几天欠你的,俺都还你。”这一夜,榔头听见墙一直在响,但他与媳妇没有效仿。他披衣坐在被窝里,一声不吭老是抽烟,一夜抽了半瓢烟末。
第二天,野槐沟送走了十一个新兵。十一个当中,有六个是识字班动员成的。识字班觉得很光荣,就扭着秧歌送。狗屎家的扭了两步却不扭了,说两脚怎么也踩不着点儿。就跟着走,一直走到村外。
狗屎是正月十三走的,二月初三区上就来人,说他牺牲了,还给了狗屎家的一个烈属证。狗屎家的不信,怎么也不信,说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快就死。正巧当天本村回来一个开小差的,说狗屎第一次参加打仗就完了,他还没放一枪,没扔一个手榴弹,就叫鬼子一枪打了个死死的,尸首已经埋在了沂水县。狗屎家的这才信了,便昏天黑地地哭。
榔头家的一听说这事,心里立即乱糟糟的,便去了西院想安慰安慰狗屎家的。不料,狗屎家的一见她就直蹦:“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喜月里一见面你就想俺不好!浪货,你怎不死你怎不死!”骂还不解气,就拾起一根荆条去抽,榔头家的不抬手,任她抽,并说:“是俺造的孽,是俺造的孽。”荆条嗖地下去,她脸上就是一条血痕。荆条再落下去再往上抬时,荆条梢儿忽然在她左眼上停了一停。她觉得疼,就用手捂,但捂不住那红的黑的往外流。旁边的人齐声惊叫,狗屎家的也吓得扔下荆条,扑通跪倒:“嫂子,俺疯了,俺该千死!”榔头家的也跪倒说:“妹妹,俺这是活该,这是活该!”
两个女人抱作一处,血也流泪也流。
榔头家的养了一个多月眼伤。这期间又正巧“嫌饭”①,吃一点呕一点,脸干黄干黄。狗屎家的整天帮她家干活。推磨,她跟榔头两人推;烙煎饼,她自己支起鏊子烙。就是去地里剜野菜,回来也倒给榔头家半篮子。
榔头家的坐月子,由狗屎家的服侍。狗屎家的白天做饭洗褯子,晚上就跟榔头家的在一床通腿睡觉。
肚子一挺腚一扭——
就拉别的。多是拉作闺女时的事。
榔头家的说,她娘家有十几亩地,日子也行,可就是亲娘早死了。后娘太酷,动不动就打她骂她,有一次下了毒手,竟把她下身抠得淌血。
汉子心急,刚叫了一声就用肩撞门,竟把门闩啪地撞断。
榔头家的会画“花”,鞋头用的、兜肚用的、枕头用的都会。村里女人渐渐知晓了,都来向她求“花样子”,榔头家的常常忙不过来。狗屎家的说:“你教俺吧,俺会了也帮你画。”榔头家的说:“行。”
榔头家的找出几张纸,一连画了几张样子:“喜鹊登梅”“鸳鸯戏水”“金鱼串荷花”“凤凰串牡丹”等。狗屎家的一看,眼瞪得溜圆:“俺娘哎,难煞俺了。”榔头家的说:“要不你先画‘五毒’,小孩兜肚上用的,那个容易。”
狗屎家的就开始画,仍用识字班里学字的盆碴子。先画蚰蜒。两条长杠靠在一起是蚰蜒身子,无数条短杠撒在两旁是蚰蜒腿。榔头说:“不孬不孬。”狗屎家的笑逐颜开,又接着学画蝎子、蝎虎、长虫、巴疥子。十来天把“五毒”画熟了,又去学其他的。
没处去,就去找榔头家的拉呱。拉着拉着,她常把话题扯到榔头家的眼上,骂自己作死,干出那档子事来。一次又这样说,榔头家的变色道:“事过去就过去了,还提它干啥?你再提,咱姊妹一刀两断!”狗屎家的见她脸板得真,往后就再也不提了。
狗屎家的听了羞赧地一笑:“嫂子,不瞒你说,这些日子,俺老想那个事,有时候油煎火燎的。”
榔头家的懂了,就说:“你想走路?”②
狗屎家的摇摇头:“他死了才几天?”
榔头家的思忖了一下,说:“要不,叫俺家的晚上过去?”
“你这是说的啥话。”
“不碍的。”
狗屎家的不抬头。
“今晚上就去?”
狗屎家的仍不抬头。
晚上,榔头家的就跟榔头说了这事。榔头说:“这不是胡来么!”媳妇说:“她怪可怜的,去吧。”
榔头忸怩了一阵,终于红着脸出了门。
榔头家的躺在被窝里睡不着,就隔着窗棂望天。
天上星星在眨巴眼儿。她对自己说:你数星星吧。
就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
数到二十四,刚要数第二十五,那一颗忽然变作一道亮光,转眼不见了。
一天,狗屎家的画着画着停了笔,眼直直地发愣。榔头家的说:“你怎么啦?”
门忽然响了。朦胧中,榔头低头弓腰,贼一般溜进屋里。
北风吹起落叶飘,冬来了。
男人不答话,将披着的棉袄一扔,就钻进了被窝。
男人用被子蒙住头,浑身上下直抖。女人问怎么啦,问了半天,男人才露出脸战兢兢地答:“俺不去!出门一看,狗屎兄弟正在西院里站着……”
“他?他还活着?”女人也给吓懵了。“那俺得去看看。”她壮壮胆走出了屋门。
西院的屋里亮着灯,狗屎家的正披着袄坐在床上。一见榔头家的进来,笑了笑说:“嫂子,你俩口子说的话俺全听见了,快别恶心人了。”
“……”
“说实话,这几天俺真起了走路的心,打谱过了年就找主。可一动这个心,俺就真真地看见他站在跟前,眼巴巴地瞅着俺。”
榔头家的明白了。
狗屎家的又说:“这辈子俺走不成了。你想,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俺不是活受罪?唉,‘狗屎家的’,‘狗屎家的’,俺只能让人家叫一辈子‘狗屎家的’了……”
一席话,说得榔头家的眼泪滢滢。
她找不着话说,想走。狗屎家的却说:“嫂子,你要是疼俺,就陪俺一夜吧,俺害怕。”
榔头家的就脱鞋上了床。
天明回到东院,榔头一见她就嚷:“毁啦毁啦。”
女人忙问什么事。榔头说:“俺一宿没睡着觉,一合眼,就见狗屎站在跟前,气哼哼地朝俺瞪眼。”女人说:“没事,过一天就好了。”
但一天两天、三天四天,榔头还是一合眼就见狗屎。
榔头家的说:“这死鬼还真是小心眼,俺去打送打送。”
她买了一刀纸,偷偷上了西北岭顶。在大路上,用草棍划个圈,只朝西北方留个口子,然后把纸烧了。一边烧一边说:“狗屎兄弟,你甭缠磨你哥了。”
打送了以后,榔头还是那样。
狗屎家的就笑着对她说:“嫂子,甭打送了,白搭。我倒是有个法儿治那死鬼。”
“啥法儿?”
“叫榔头哥去当八路。”
“当八路?”
“对。当八路使枪弄炮,狗屎怕那个,就不会再缠磨榔头哥了。”
榔头家的想了半天说:“那就去当八路!”
说到伤心处,俩人眼睛都湿漉漉的。
这年秋天,榔头家的生下一个小子,取名抗战。
那年头被窝稀罕。做被窝要称棉花截布,称棉花截布要拿票子,而穷人与票子交情甚薄,所以就一般不做被窝。
满了月,榔头家的说:“你往后甭回去睡了。”
狗屎家的说:“行。咱姊妹在一块儿省得冷清。”
榔头家的忙问:“这么快?”
两家一个是烈属,一个是抗属,地都由村里组织人种。两个女人只干些零活,大多心思都用在孩子身上。抗战爱尿席。尿湿一头,狗屎家的就叫榔头家母子到另一头,自己到尿窝里躺下。刚刚暖干,抗战在那一头又尿了,她又急急忙忙和那母子俩掉换过来。抗战掐了奶,两个女人就烙饼嚼给他吃。你嚼一口喂上,我嚼一口喂上,抗战张着小口,左右承接抗战长得风快,转眼间会走会跑。晚上,两个女人一头一个,屈膝屈肘撑起被子,让抗战“钻山洞”。抗战就在一条坎坷肉路上爬,嘻嘻哈哈。爬到头再拐弯时,狗屎家的亲亲他的小腚锤儿说:“嫂子,等抗战他爹回来,你再养个给俺!”
榔头家的说:“好办。”
鬼子跑了,榔头却没回来。
老蒋跑了,榔头还没回来。
两个女人仍旧通腿睡。这一晚,抗战忽然把脚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
天明两个女人悄悄商量:得给抗战分被窝了。
刚给抗战分了被窝,榔头家的就接到上海的一封信。
是榔头的。榔头告诉她,因为革命需要,他又新建立了家庭,不能再和她做夫妻了。
狗屎家的气得一蹦三尺高,要拉榔头家的去上海拼命。榔头家的却说:“算啦,自古以来男人混好了,哪个不是大婆小婆的,俺早料到有这一步。”
晚间上床,榔头家的苦笑了一下说:“这一回,咱姊妹俩情管安心通腿,通一辈子吧。”
狗屎家的说:“只是你不能再养个给俺了。”
榔头家的说:“好歹还有个抗战。咱俩拉巴大的,他就得养咱俩人的老。”
狗屎家的擦擦眼泪,挪到床那头,紧紧抱住榔头家的。
一个月后榔头家的拆了脸上的布,脸上大变了模样。以后狗屎家的跟她说话,从来不敢瞅那脸,光瞅自己脚丫子。
抚着那具短短小小的尸首,两个女人哭得死去活来。
埋掉抗战已是晚上,狗屎家的拎一只筐在床上,里边放盏灯,再披上一件褂子,然后拉榔头家的到西院睡。她说,孩子死了,要偎三夜娘怀才去投胎转世。要是叫小死鬼偎了,大人就会得病。咱就叫那只筐当孩子的娘。
但榔头家的不干,依旧合衣睡在床上,狗屎家的只好陪着她。
第三个夜里,榔头家的突然坐起身喊道:“抗战!抗战!”
她跟狗屎家的说:刚才梦里见到抗战了,他眼泪汪汪地叫了几声娘,转身走了,眼下刚走出门去。
说着,她像记起什么似的,下床跑到门口,冲那无边的黑暗喊:“抗战,你投胎甭到别处投了,就投你小娘的吧!你小娘把你养大了,你再来看看俺!记住,你爹大名叫陈全福,在上海,听人说要一直往南走……”
这一夜,两个女人一直坐在门口,望着南方,流着泪。
若干年之后的一天晚上,有一老一少走进了野槐村。
一汉子遇见,认出那老的是谁,就急忙带他们去了一个破破烂烂的院子。
狗屎家的说,爹好赌钱,赌得家里溜光,把娘气疯了,他还是赌。没有兄弟,地里的粗活全由她干,硬是把个闺女身子累成了粗粗拉拉的男人相。
进屋,见壁上挂一盏油灯,灯下摆一张床,床上一南一北躺两个老女人。
汉子说:“嫂子,看看谁来啦?”
俩女人侧过脸,眼一眨一眨地瞅。瞅见老的,她们没说话。瞅见小的,却一齐坐起身叫道:“抗战。抗战。”边叫边伸臂欲搂。臂间的乳裸然,瘪然。
小伙子倏地躲开。他把老的拉到一旁,用上海话悄悄问:“嗲嗲,伊拉一边厢一个头,啥个子困法?”
老的泪光闪闪地说:“这叫通腿儿……”
1990
不料,当年入伏这天,抗战却在村南水塘淹死了。他跟几个孩子摸蛤蜊,一潜下水就没再露头。等被人捞上来时,眼里嘴里都是黑泥。
唉,不知是谁又死了。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这个“丁”不知是哪州哪县?想到这里,榔头家的心里酸酸的。
注释:
①嫌饭:妊娠反应。
②走路:改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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