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马买了一套房子,在北京市郊。这个小区有个很顺口的名字,叫飞天小区。
他买的是两室一厅,一个人住,挺宽敞。
在这里,急匆匆的时间陡然放慢了,像云卷云舒。空间陡然扩大了,风无遮无挡地吹来吹去。
小区的保安似乎很少,他们的大檐帽、皮鞋、制服都是黑色,帽徽、肩章、腰带都是红色。响马总觉得那制服设计得不好看,像反动武装里的低等士兵。
在响马的印象中,把门的保安好像一直都是同一个人。他很瘦,很高,腿不直,中间的空挡呈橄榄状。他的两只小眼睛间隔太远了,甚至有点像蛇,假如你和他面对面交谈,总要想到一个问题:究竟看着他哪一只眼睛比较合适?
出了门,路对面据说是另一个小区,可那是未来的事。现在,那里还是一大片荒地,长满了粗壮而高大的草,即使有风,它们也不摇不摆,僵直地挺立着,好像守护着什么秘密。
荒地的那一端,就是山脚。
这里没有公共汽车站。如果进城,要翻过远处的一条高速公路,才有一个989路车站牌,那是通向这里的惟一一趟车。
每次响马进城,总是要等很久很久,才会看见一辆长长的车,慢腾腾地爬过来。它好像很老了,它停下来,似乎不是为了上下人,而是为了喘口气。
等车的人很少,大家都站得很远,几双眼睛保持着某种戒备。
这种气氛提示,在这里,即使是光天化日,也可能发生抢劫案。
响马不在城里上班,他搞了一个私人工作室,在家里办公,搞美术设计。他在圈子里有一定影响,因此,酒香不怕巷子深。
在竞争激烈的京城,大家都在奔忙,像响马这样过着隐士生活的人寥若晨星。
他对这种生活很满意。
小区的楼房间隔很远,绿化面积超出了环保局的规定,到处都是草。这是它最大的卖点。
那草越来越高,从来没有人割。
有一天响马走过草地,忽然想到,他似乎从来没看见小区里有负责修剪花草树木的园丁。
走着走着,他停下了,他看见了那略显荒凉的草丛中爬出了一条虫子……
读过我以前作品的朋友一定联想到,我曾经写过一篇万字小说《腿》,讲的是一片荒草中爬出一条草绿色的虫子,它像小指一样大小,通体草绿色,身下长满密麻麻的像毛发一样的腿。故事的主人公最后把它冲进了马桶。在它被冲下去的那一瞬间,故事的主人公觉得它的眼睛(一只或几只)一直在阴森森地看着自己……
我在《腿》里写道:那管道里无比黑暗,固若金汤,千回百转,万劫不复……
后来,那条虫子不断在深夜里出现,有一次几乎爬上了故事主人公的床,爬到了他的枕边,碰到了他的肉……
那是一条非常可怕的虫子。
它的腹下长满了腿。它的背上长满了腿。它的腿上长满了腿。它的额头上长满了腿。它的眼睛里长满了腿。它的肚子里长满了腿。它的大脑里也长满了腿……
最后,它铺天盖地,从仇人的眼睛、耳朵、鼻孔钻进去,在他的体内密麻麻地爬动,翻滚……
《新电影》杂志的总编辑尚可看了这个故事之后说:当时是大白天,他在办公室里,却打了个寒噤,好像那一万个铅字变成了一万条虫子,站得整整齐齐,朝着他冷笑……
我现在写的是一条现实的虫子。
它的身体是暗红色,有黑的花纹,很精妙。它的腿也很多,不过,响马一走近它,它就吓得跑回草丛中了,再也找不见。
响马站在草丛中发了一阵呆,他想这草丛里一定藏了很多各种各样的虫子。
虫子多,证明这里的人少。
很安静。
因此,夜里响马经常做梦。
有一天,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极其恐怖。直到几天后,他还一直在回想那梦中的情景。不过,他没有对任何人讲过。闲下来的时候,他就一个人琢磨,越来越觉得这个梦深有含义——
他梦见半夜时他慢慢起了床,摸黑穿上了衣服。他甚至记得,第二个扣眼好像出了什么问题,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系上。
接着,他到玄关的镜子前,照了照,还梳了梳头……
最后,他推门走了出去。
一个个窗口黑洞洞。
所有人的身体都像尘土一样缓缓沉淀,在梦的湖底落定。空气极其清澈,幽幽的梦在四处飘悠。
梦不会摔跤,梦与梦也不会互相牵绊,一切都无声无息。
路灯都是那种日本式的纸灯笼,挂得低低的,白得像一张张涂了过多脂粉的女人的脸。
风像幽灵一样,在大家熟睡之后,它们就爬出来,在树叶的后面做一些鬼祟的动作。
那些灯笼微微地晃动。
夜空浩瀚,星光微茫,半个月亮高高在上,白得像路灯。
响马慢腾腾地朝小区外面走,他能听见自己的鞋底和地面磨出的“嚓嚓”声。
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去。
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只知道朝前走,似乎有一个人在等他。
那是一个他必须见的人,她的呼唤他不可抗拒。
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
走到小区大门口,四周都黑下来,只有门卫室屋檐下的水银灯发出惨白的光,那光笼罩着那个保安。他的身影在光中晃动,影子很长。他心事重重地走过来走过去。
响马走过他面前的时候,他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响马。
响马想,你总不至于拦住我盘问一番吧?算起来,响马在这个小区已经住一年多了,这个保安应该认得他。
果然,那个保安没有问什么,只是一直看着他走出去。
响马走到小区外面的路上,就有点迷茫了。
我这是要干什么?
噢,我是来见那个女人的。
那个女人是谁?
我不清楚,可是,她在等我。
她在哪里?
她会告诉我。她知道我不知道。
响马一边想一边四处张望。
对面的荒草里露出一颗脑袋来,似乎是一个女人,她笑笑地朝他摆手。
他对她出现的地方缺乏好感。他以为她会出现在路边。
“过来,你过来……”她的声音软软地飘过来。
响马很不喜欢那片荒草,但是他必须走过去。于是,他小心地拨开挡在身前的荒草,一步步走向她。
这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的面孔有点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他扪心自问——这就是你要走近她的原因吗?
在响马离她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她却转身走开了,朝着荒草深处走去。
夜色幽暗,可是,响马能看见她的头发很长。
响马没有喊她,尽管他不知道她要带自己到什么地方去,只是静静地跟着她走。
那片荒地太大了,响马走得很艰难。尽管他穿的是长腿裤和长袖衣,可是,他的脚腕和手腕还是被刮得很疼。
他忽然想起了那条虫子。
暗红色的身体,黑的花纹,无数的腿……这荒草里藏着多少虫子啊,这里是它们的家。
走着走着,响马就辨不清回家的方向了。
终于,女人把响马领到了一个山腰上。
他看见了一个山洞。山洞外,草木茂密,郁郁葱葱。神秘的女人站在山洞的旁边,笑笑地朝里面指了指。
响马犹豫了。
在月光下,那个黑糊糊的山洞深不可测,缺少善意。
响马听见了潺潺的水声,不绝于耳。
那个女人很湿润地笑着,继续指着山洞,示意他走进去。
他一直试图看清那个女人的脸,一直试图想起她是谁,可是月光很不明朗,那张脸十分模糊。不过,响马能肯定她是一个不丑的女人。
他感到她有一种勾引的意味。
刚才他觉得山洞是最危险的,现在他觉得山洞是最安全的。
于是,他就朝前走去了。
那个女人从他的步伐里看得出他的态度,先他一步钻进了山洞。
月亮像被拨弄的蜡烛一样亮堂起来,山洞之外明晃晃的,崖壁,山路,甚至一丛丛宽大的草叶,都看得清楚。只有那个山洞,黑得令人不安。
响马在山洞前停了停,终于跨了进去。
他似乎知道这是在梦中。梦是超现实的,即使有了什么灾难,醒来之后都会变成泡沫。因此,他敢冒这个险。
他摸索着走进山洞,里面死寂一片,连水声都没有了。
“喂。”他小心地叫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
响马明明看见她进来了呀,怎么没影了?
“喂!你在哪儿!”
还是没有人回答。
响马继续朝里走,越走越黑,最后,响马都看不见自己了。
他的眼睛没有了,只剩下一双灵敏的耳朵,捕捉着山洞里的任何一点声音。
他不知道这个山洞有多深。
跌跌撞撞地朝前走了一段路,他意识到不能再朝前走了,应该立即返身回去。
可是,当他回过头的时候才发现——后面也是一片漆黑,根本不见洞口!他的心一下就跌入了万丈深渊,胃里空空的,要呕吐却呕吐不出来。
他顺着原路一步步朝后退,却一直没有看到出口。冷汗从他的毛孔踊跃地渗出来,湿了他的衣衫。
“喂!~~~~~~”他又喊了一声。
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从响马的脖子后传过来:“你最怕什么?”
响马猛地转过头,一张模糊的脸几乎贴在了他的眼睛上,尽管响马看不清她,却能感觉到她仍然是笑笑的。
他惊恐到了极点。
梦没有导演,情节放任自流,胡编乱造,什么结果都可能出现。可是,他脆弱的神经简直都承受不住了,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过去这一关。
“你是谁?”他颤颤地问。
“你连我都忘了?我们太熟悉了……”停了停,她叹口气说:“最熟悉的人往往会变得最陌生。”
响马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丝哲理的味道,他有点不怕了——这说明,面前的女人还有思想,说明这个梦还有逻辑,说明他还可能有出路。
“你想干什么?”响马尽量显得很平静。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最怕什么?”
响马觉得他幻想中的那种浪漫已经像秋天的大雁一样,越来越远了。现在,他只想着该怎样保护自己的神经。
“我……”
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最怕的东西,每个人最怕的东西都是自己想出来的,都是不一样的。如果把这些东西都准确地描述出来,那将是一部最恐怖的书。
响马最怕的是什么?
第一次想到那个情景,就差一点把他吓疯。从此,他一直在努力把那个情景从记忆里删除。
众所周知,你记住一件事容易,忘掉一件事却难,尤其是严重刺激过你神经的记忆片段。最后,响马只有把它深深埋在心里,不敢触碰。他的思路每次经过它的附近,都远远地避开。那个地方的草越长越高,越来越阴森,成了响马心理上的一块病。
在眼下这个恐怖的环境里,响马更不敢想,更不敢说,他怕这个黑暗中的人真把那个恐怖的情景呈现出来。
“说吧,你最怕什么?”她又问。
“我最怕黑糊糊的山洞……”他撒谎了。
“不,不是这个。”她轻轻笑了笑,好像对响马的秘密了如指掌,接着,她劝导说:“再想想,你最怕什么?说实话。”
这种对话是没有好结果的,响马有这种直觉。
他突然想到了逃跑。
“你……能让我看清你的脸吗?”他突然说。
“我也没有带火。不过,你可以摸我——你敢吗?”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洞口在哪里?”响马早想好了,只要她说出洞口的方向,他立即就会朝相反的方向逃窜。
“洞口?我也找不到了。”她的口气显得有些无奈。
“你第一次……来这里?”
“不,这里是我的家。”
草丛是虫子的家。暗红色的身体,黑的花纹……
她的脑袋突然又逼近了一些,低低地说:“我知道你最怕什么,我替你说出来,好不好?”
响马的心猛跳起来!他木木地面对着这个黑暗中的女人,变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羊羔,等待她猛然揭开自己心中那最黑暗的部分。
那个女人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你最怕的是……”
响马的神经快崩断了!他突然想嚎叫!
就在他歇斯底里的一瞬间,蓦地从虚飘飘的梦境中跌落。
……窗外还黑着。
那个女人无影无踪。
响马是一个厚情薄命的人。从小,他就是一颗多情的种子。
有一次,迷路了,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孤零零地朝前走。他很害怕,很委屈,但是他没有哭。他知道如果他哭了,会招来更大的麻烦,比如坏人。
他毕竟太小了,很多人从他身边走过,都用奇怪地眼光打量他。偶尔一两个男人停下来,问他:“孩子,你的爸爸妈妈呢?”
他不说话,快步朝前走。
天越来越黑了,两旁的房舍里飘来炊烟的味道。他更加害怕,更加委屈,却仍然强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终于一个大女人走了过来,她走到响马身旁,蹲下身,说:“你是不是找不到家了?”
响马仰头看着她,“哇”地一声哭出来。
那个女人什么都不再说,轻轻把他搂在怀中。
响马嗅到了一股香气和一股奶味,他的心一下就踏实了,即使永远也找不到家,他也不会再害怕,不会再委屈,女人那柔软的怀,就是他永恒的家。
他母亲死得早,后来他发现自己身上有俄狄浦斯情结。
他天性离不开女人,就像鱼儿离不开水。否则,他就会一点点干涸,窒息,一点点枯萎,风干。
他10岁那年,就爱上了一个大女人。
他至今不知道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那个女人住在响马家楼上,可是响马不知道她住在几楼,以及哪个房间。
她好像是一个女工,长得很丰满,经常穿一件鲜红色的大衣裳,一条艳黄色裤子,那裤子很紧,弹性很好,裹出迷人的曲线。
有一次,她从响马的身旁走过,响马嗅到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香气,从此,他就迷失在了那香气中,找不到出路了。
那个大女人不知道,她每次下班回家时,都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在窥视她。
响马是一个不太合群的孩子,他一个人坐在楼下的花圃前,就是为了等她。响马的四周,花草摇曳,蜂蝶飞舞,响马沉浸在静静地幻想中……
她的嘴唇很红润,胸怀很宽阔。
响马想亲她的嘴,她就为他把嘴唇微微张开;他想把头钻进她的双乳之间,她就会温柔地为他解开衣扣儿。
她就像他的母亲,但是更美丽;她就像他的姐妹,但是更陌生……
响马喜欢听她笑,她一笑起来满世界都是金子;响马喜欢看她的肌肤,她的肌肤展现出来满世界都是雪花。
可是,那个大女人却从来没有关注过响马,这使响马很伤心。
有一次,响马偶尔看到她跟一些大男人在一起笑闹,心中立即充满了酸意,眼圈也湿了——
多年以后,响马长成了大男人,也一直没有改变这种女人式的小肚鸡肠。很多女人都以为响马很宽厚,那不过是他善于用灿烂的微笑掩饰内心罢了。实际上,他受不了女人的一点冷落和简慢,更不能容忍她们的虚伪。否则,他内心那娇好而脆弱的爱之花就会纷纷凋零,无论对方(包括他自己)怎样努力,都不能使它们鲜活地重返枝头。
因此,和他交往深刻的女人说:响马最霸道。
天上的云很白,多像她的手啊。
童年的响马想抚摸一下,可是他没有天梯——它们是那样遥远,即使他一年年地长高,也终究够不到。
他有点绝望。
终于有一天,10岁的响马在那个大女人下班时拦住了她,郑重地向她求婚了。
她听了后,“咯咯咯”地笑起来。
响马傻了,他在她的笑声中越来越局促。
终于,她止住了笑,板着脸,故作认真地说:“可是,我这么大,你那么小,怎么行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
响马想了想,仰着脑袋说:“那你就别长了,等我几年呗。”
她憋不住,又一次笑起来:“好吧,那我就等你长大!”
说完,她抱起响马,在他的小脸上用力亲了一口。那一吻纯净如水,可是,响马的脸蛋却一下变成了红苹果。
她答应他了!
响马觉得他的爱情梦圆了,他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快点长大。
正当响马全心全意地往高长的时候,那个女人却搬走了,竟然没跟响马打个招呼。
响马得知这个消息的那天,万里无云。他哭了一下午。
他多次打听那个女人搬到了哪里,只听说是一个很远的城市,却不知具体地址。她根本没遵守曾经对一个小男孩的承诺,就这样轻率地走了……
从那时起,响马开始了画画生涯。
他每天放学做完功课,就在纸上画那个女人。他有美术天赋,竟然画得很像。然后,他捧着她的像,默默端详。
之后,每年他都要为心爱的女人画一幅像。
岁月流逝,响马不停地猜测和揣摩,想象着她的变化,完全凭感觉创作了。
画中女人的红颜一年年地衰老下去。
他画了她将近20年。
后面的画和第一幅相比,渐渐面目全非。可是,响马每一年画她的时候都坚信,他画的就是当年那个女人如今的样子。
这是不可能的。
不过,这是一种痴迷,一种希望,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这种美好的错觉。
现在,响马快30岁了,他一直没有结婚。
并不是因为那个消失了的大女人,他不会为了小时候的一个单纯梦想而终身不娶。那个大女人以及那不间断的画像只是他对童年纯情的一种追忆,只是他单调生活中的一种虚拟的诗意。
上大学之后,响马一直没有缺过性伙伴。
他疯狂地爱着女人,爱着各种类型的女人。美丽的少女,成熟的少妇……他甚至不排斥老女人,丑女人。
每次和女人做完爱,他都有这样一种感想——女人是一个骗局。可是,为了这个骗局,他愿意倾尽所有。因此,他虽然赚了很多钱,却一直没什么积蓄。
不管他经历了多少女人,在他心目中,女人永远幽深而神秘。他永远不知道她们的秘密,永远探不到她们的根底。
有一句最通俗的话:女人心,海底针。
他不仅仅是永远弄不懂她们的心,也永远看不清她们的身体。
之后,响马隔一些日子就要做那个恐怖的梦,梦中的情节一模一样。
每次,他都梦见他半夜穿衣,走出门,经过那个保安,来到小区外的路上,看见那个女人在荒草丛中朝他招手,然后他就鬼使神差地跟她走,一直走进一个山洞,接着,他就再也走不出来了。那个女人突然出现在他脖子后,低低地问他:“你最怕什么?”每次到了这里,梦就破了。
为什么反复做同一个梦呢?响马感到这个问题严重了。
是冥冥之中有神灵在暗示自己什么?是自己得病了?他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啊,生物钟没有紊乱,能吃能喝,精力充沛,性欲旺盛……
接下来,他就开始品味这个梦的含义,终于不得结果。
这一天,他专门跑到城里,找到一个神叨叨的朋友,向他请教。那个朋友一直声称他是解梦大师。
解梦大师听了响马的讲述,故作高深地讲了一大通:那个女人总是出现在荒草中,说明你的生活中将出现一个属蛇的女人,她很富贵,很可能是一个成功的私企老板。她把你引进一个山洞,然后你就找不到出口了,这说明你将走不出这个女人,她就是你未来的配偶。她总是问你怕什么……
大师说到这里打了个嗝,掩饰他的词穷,然后继续说:她是一个挟持你一生的人。你最怕的就是她。
响马离开大师之后,把他的那一堆话都扔进了垃圾桶。他暗暗地想,如果这种水平也能混饭,那我就可以靠解梦跻身亚洲富豪前十名了。
不过,响马把那个朋友最后一句话留住了——他在响马离开的时候补充说:那个山洞就象征着女人的生殖器。
响马不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而是觉得这个文学比喻很生动。
响马最近的活儿越来越多了,他经常进城去跟一些客户谈业务。
这可能跟他刚刚设计的一个平面广告有关。最近,他为一个房产开发商设计了一个广告,就立在繁华闹市上,那上面有“响马工作室”的电话。
每次出入小区的大门,响马都发觉那个眼睛离得很远的保安神态有点异样。
一次,响马走进了小区大门,走出了很远,突然回过头去,看见那个保安正在背后定定地看着他。他见响马回过头来,心事重重地把目光移开了。
响马疑惑了:为什么白天和夜里都是他在这里值班呢?难道没有人和他轮换?
想着想着,他幡然醒悟:夜里遇见这个保安,那是做梦。他之所以总梦见这个保安,是因为他白天总看见这个保安。
那么,夜里值班的保安是谁?
这一天,响马要赶一个活儿,很晚才结束。他从电脑前抻了个懒腰,要睡了。
突然,他有了一个念头:出去,看一看夜里值班的保安长得什么样。
推开门,一阵冷风吹得响马打了个寒战。
那些苍白的纸灯笼还在静静地垂挂,散发出淡淡的光晕,使暗处更暗。
在路上,他又想起了梦中的情形。
此时,他是在现实中,不必害怕,对面的荒地里不会再出现那个女人的脑袋,他也不会傻傻地被带到那个诡秘的山洞里去。
现在,他不是被谁牵制,也不是无意识。他有明确的目的——去看一看夜里值班的保安。
风吹着他的额角,很凉爽。
他的头脑很清醒,身体各部位反应都很灵敏。
他是飞天小区的业主。
他是“响马工作室”的主人。
他不是在做梦。
现实和做梦的感觉大相径庭。
现实就像照片,有时候,你甚至为它的清晰而恼怒,比如对待皱纹的态度,但是,它依然一丝不苟;而梦就像底片,黑白颠倒,模糊诡异,必须借助光的映衬才能显现……而照片是依据底片冲洗出来的。
响马突然停住了脚步:他远远地看见,把门的仍然是那个眼睛离得很远的保安!他在那盏白晃晃的水银灯下站立,影子很长,差点就爬到响马脚上了。
响马的惊怵有几个原因:
一,在梦里,他每次都在大门口遇见这个保安,而值夜班的竟然真是他!
二,他站在门口的这个场景跟响马梦见的一模一样,包括他的站姿,他的神态,甚至包括屋檐下那盏水银灯的光晕,他的身影……
三,他怎么昼夜值班?难道他不吃不喝?
四,或者,白天站岗的保安和夜里站岗的保安是双胞胎?
响马走过去,主动跟他笑了笑。他也朝响马笑了笑。他的脸有点青,好像是冻的。
“还没休息啊?”响马问。
“没有。”保安说。
响马掏出烟,递给他一支,被他谢绝了。响马自己点着一支,大口吸起来。
“你们几点下班啊?”响马盯着他的右眼珠问。
“一般说,过了零点,就可以把大门锁上了。”
响马低头看了看,说:“哟,现在都凌晨一点多了,你怎么还不休息?”
“最近不一样。”
“最近怎么了?”
保安压低声音,说:“最近飞天小区有点不对头。”
“怎么不对头?”响马盯着保安的左眼珠问。
保安也看着响马:“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
“咳,我真的不知道!”
“那你现在出来干什么?”
“我?……出来溜达溜达。”
保安鬼鬼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一阵大风吹过来,把保安的大檐帽吹掉了,落在了响马的脚前。他动都没动一下,好像就等响马帮他把帽子捡起来。响马有点戒备,他弯腰捡帽子的时候,眼睛一直注意着这个保安的腿。
响马担心他会趁自己弯腰时下手。
他没有下手。响马发现,他始终站得笔直。
响马把帽子递给他,他说了声:“谢谢。”
响马乘机问:“你们掌握了一些什么情况吗?”
“其实也没什么。”他似乎不愿意透露太多。
“可是,你说最近有点不对头。”
“我们做保卫工作,要当然要格外警惕和小心……”他绕了一阵弯子,突然说:“如果没什么事,你就回去睡觉吧。”
响马忽然想,难道这件事跟自己有关系?
他讨好地笑了笑,说:“如果有什么事,还希望你早提醒。”
“好的。”保安说得毫无诚意。
响马回到家中,想起他反复做的那个梦,想起那个保安欲言又止的神态,越来越觉得蹊跷。
飞天小区到底怎么了?
第二天早上,响马按捺不住内心的疑虑,又去找那个保安了。
这次,他发现把门的保安换了,换成了一个矮个子保安,很精干。
响马走近他,说:“小伙子,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咱们小区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听说。”
“你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头吗?”
“不对头?”矮个子想了想,说:“没有啊。你听说了?”
“道听途说。”
停了停,响马又问:“哎,今天怎么换了你值班呢?”
“原来那个保安被辞掉了。”
“怎么时候?”
“今早上。”
“为什么?”
“他那个人有点……”
“有点什么?”
矮个子似乎不愿意在背后讲人家坏话,吞吞吐吐的样子。
“没事,你说吧。”
“他有点怪。”
“怎么怪?”
“每天半夜一过了零点,他就在这里立一个塑料人替他值班,然后他就钻进那片荒草中不见了,谁都不知道他去干什么。”
“塑料人?”
“塑料人。”
“他不是总那样吧?”
“我们领导暗中探察了很多天,无一例外。”
“可是,昨天半夜我出来,看见他在这里站岗呀。”
“你看错了,那是塑料人。”
“不可能!”
“他制作的塑料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也穿着我们的制服。”
“我走到他跟前,还跟他说了半天话呢!”
“那你一定是活见鬼了。”矮个子怪怪地笑了笑。
响马忽然想起昨夜的一个细节——那个保安的帽子被风刮掉了,他一动不动,等着响马帮忙,好像他不会弯腰一样。
响马打了个冷战。
他一到零点就消失在那片荒地里……他去干什么?
响马想,难道自己经常做的那个怪梦跟这个古怪的保安有关系?难道那荒草中有他的洞穴?难道他会妖法?难道梦中那个让自己感到有点熟悉的女人其实只是个画皮,里面是他?
这时,响马想起那个保安曾说过:“一般说,过了零点,就可以把大门锁上了……”
矮个子小声说:“走,我带你看看那个塑料人。”
响马怔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个矮个子保安为什么要这样做,顺从地点了点头。
矮个子带他走进值班室,推开里面的一扇门。
这是一个没有窗子的仓库,里面很暗,堆着很多东西,有老一批保安废弃的制服,有一些消防器材,有一些残废桌椅……等等。
响马看见一个塑料人躺在那推破烂中,它穿着崭新的制服——假人穿真人的衣服,让人极不舒服。
响马看了它第一眼,心就像被锥子扎了一样,猛跳了一下——这个塑料人跟那个被辞退的保安长得太像了,简直就像是一个活动的人在画面上定了格。哪家塑料厂能做出这么逼真的塑料人呢?
它的表情有点木然,好像在看响马,又好像没有看他。这个神态就是夜里跟他聊天的那个保安的神态啊!
矮个子盯着响马的脸问:“你夜里见到的是不是它?”
“真像……”
矮个子瞟了那个塑料人一眼,突然从地上拾起一截钢筋,恶狠狠地扬起来,要朝那个塑料人身上戳。响马仿佛看见它的眼睛、鼻子、嘴巴转眼就变成了几个黑窟窿。好像不愿意看见一个活人被杀死一样,响马猛地伸手把矮个子拦住了。
“戳烂它,它就不会半夜作怪了。”矮个子说。
“挺可惜的。”响马笑笑说。
矮个子想了想,终于把那截钢筋扔在了地上。
“那个保安叫什么名字?”响马问。
“黄减。”
“他老家在什么地方?”
“他好像是山里人。平时,他跟我们接触不多。”
“你们领导为什么让他日夜值班呢?”
“他自愿。他家里穷,想挣双薪。”
“可是,那多疲劳啊。”
“北门日夜都有人看守,这个南门过了零点就可以锁上了。他只是多站几个小时岗而已。”
“按照规定,过了零点,他就可以休息了,那为什么还要开除他呢?”
“领导觉得他的行为有点怪。”
“他放一个假人在这里,可能是为了吓唬那些想翻墙的小偷。我们不是经常看见公路上也有假警察吗?”
“假人有跟真人这么像的吗?”矮个子冷不丁说。
这句话让响马哆嗦了一下。他之所以站在黄减的角度说话,只是想通过辩论,把这个古怪的保安看得更真切一些。
“你知不知道他被炒掉之后去了哪里?”响马问。
“他在这里工作的时候,我们都对他的行踪不了解,现在他去哪儿,我们就更不知道了。”
停了停,矮个子问:“你想见他?”
“……是的,我有个事儿问他。”
“我想,只要你把这个塑料人抱回家去,有一天他就会出现的。”接着,他眯着眼睛问响马:“你敢吗?”
响马说:“有什么不敢的。”
天渐渐黑了。
响马把所有的窗帘拉严,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立在房间一角的塑料人,抽烟。
他有点后悔把它抱回来。
在温和的灯光下,它简直栩栩如生。它的头发和眉毛和真人的一模一样,它的眼珠甚至有点晶莹,它的肌肤纹理清晰,似乎都有弹性……
可是,它是塑料人,响马把它抱回来的时候,就像抱一幅画那么轻。像画一样轻的人怎么可能是真人呢?
它似看非看地与响马对视。
响马越看它越觉得像那天夜里跟他聊天的人。
在这个深深的夜里,响马跟它主动地笑了笑。
它没有反应。
响马掏出一支烟,递向它:“抽吗?”
它还是没有反应。
响马低低地说:“……我知道,那天跟我说话的人就是你。”
它木木的。
“现在,就剩下咱们两个人了,你继续说吧。飞天小区到底怎么了?”
它还是木木的。
“我不关心别人,我只关心我自己——跟我有关系吗?”
响马观察着它的脸。
表面上,响马很镇静,其实,他的心里恐惧至极。假如这个塑料人突然开口说话,他一定当场昏厥。
突然,塑料人的大檐帽掉了下来。
房间里没有风,它的大檐帽怎么会掉下来呢?不对!
响马直直地盯着它的脸,过了好半天,没见什么异常,他才试探着一点点蹲下身,伸手去够它的帽子。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它的脸。
终于,他成功地把那顶帽子拿到手了。
他站起来,慢慢走近它,小心地把帽子放在它的脑袋上……
响马的手无意中碰到了它的头发!——那绝对是人的头发。响马的心猛地抖了一下。
那顶帽子又一次掉在地上。
响马这一次不敢弯腰捡了。他死死盯着这个塑料人的眼珠。他感到,它是在试探他的胆量。如果他不敢捡这顶帽子,那么他就输了,它摸清了他的根底之后,会加倍吓他。漫漫长夜,响马实在承受不住这种恐怖的煎熬了。
他必须把这顶帽子捡起来。
他后退一步,一边盯着它的眼珠,一边慢慢弯下腰去。
就在他要摸到帽子的时候,塑料人突然直挺挺地朝他扑过来!那一瞬间,响马看见它的表情依然是木木的,双臂依然贴在身体两侧,像一具尸体。
响马惊叫一声,就地一滚,窜到沙发前,惊恐地回头看去——那个塑料人“吧唧”一声摔在了地上。
它倒了。
塑料人没站稳,倒了,仅此而已。
响马惊惶地看着它。他认定,它是故意倒下来的。
响马定定心神,慢慢走过去,把帽子踢开,然后,小心地把它扶起来,立好。它的个头跟响马一样高。
“别演戏了。否则,我就把你扔出去了!”响马近近地看着它,突然说。
墙上挂着石英钟,眼看就到零点了。小区里彻底宁静了,远处高速公路的车声也渐渐消隐,梦在夜空中飘荡。
也许是因为刚才的震动,响马看到这个塑料黄减的两个眉毛一先一后掉了下来。它没有了眉毛,变得更加恐怖,鬼气森森。
响马正惊怵着,它的头发也一片片地掉了下来,很快就掉光了,一个光秃秃的脑袋。
响马咬着牙关,鼓励自己挺住,挺住,挺住。他低低地说:“你用这种方式说话,我听不懂。”
塑料人光秃秃地看着他,还是一言不发。
响马不再说什么了。他忽然想到:如果让它一下就变成一个活人似乎不太可能,应该给它一个台阶。于是,响马看着它的眼珠,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有点饿了。”
塑料人木木地看着他。
响马又说:“我得去吃点东西。”
然后,他一步步后退,终于退进了厨房——他想,他再次回来的时候,也许就会看见活的黄减站在他的房间里了……
他不饿。
他走进了厨房之后,总得干点什么,他轻轻打开酒柜,拿出一瓶洋酒,猛灌了几口……这时候,四周突然变得一片漆黑。
停电了?
响马傻在了那里。哪有这么巧的事!
此时,他不敢走出这个厨房的门了。他在黑暗中静静地站立,聆听那个塑料人的动静。
突然,他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响马,你来。”
他哆嗦了一下,大声问:“你是谁?”
“我就是黄减啊。”
响马差点瘫软在地。
黄减……
正是响马把这个黄减抱回来的啊!
他扶着墙慢慢走出去,客厅里漆黑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他站在离那个塑料人很远的地方,颤巍巍地说:“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把我的替身抱回来了,我就溜进来了。一会儿我要把它抱走。”黑暗中一个声音说。
“你是真人?”
“当然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的办法太多了,怎么都能进来。对不起啊,我只是想抱回我自己的东西。”
“我能点上灯吗?”
“不行。”
“为什么?”响马更加惊骇了。
黄减似乎想了想,说:“我已经被开除了,我已经不再是这里的保安,现在我是私闯民宅……真的,我只是想抱回我自己。”
响马注意到,刚才他说的是:“我只想抱回我自己的东西,”而现在,他说的是:“我只想抱回我自己。”
“刚才我进厨房的时候,客厅里只有一个塑料人,接着就停电了,回来就听见你说话了……现在,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怎么能肯定……不是塑料人在说话呢?”
“信不信由你吧。反正你不能开灯。”
“我可以抽烟吗?”
“也不行。”
“那好吧。你说,飞天小区怎么有点不对头?”
“是你不对头。”
“我?”响马懵了。
我怎么不对头?难道我疯了?中邪了?
黑暗中的声音继续说:“因为我天天半夜都看见你走出小区大门。”
响马的头皮一下就炸了——难道梦里经历的都是真事?!
他陡然明白了,为什么他每次都能梦见这个黄减在水银灯下走来走去!
“后来,我怀疑你是在梦游。”黑暗中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响马像被电击了一样。
他从小就害怕梦游。
你想想,深更半夜,你木木地起了床,然后直挺挺地走出去,专门到你平时最害怕的地方去,比如没有路灯的胡同,比如废弃的剧院,比如荒草甸子,比如公墓,比如太平间……
转了一圈之后,你回到家中,继续睡觉,天亮后,你起床,吃早点,上班……
多少年过去了,你对你黑夜里的经历始终一无所知。
有一天,你的一个同事对你讲了某个诡怪之地,把你听得全身发冷。半夜里,你等大家都睡着了,就直直地坐起身,穿上衣服,慢腾腾朝那个地方走去……
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
这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控制着你的身躯,你越害怕什么就越让你经历什么……
“你是不是在做梦?梦见你值班时遇见了我?”响马问。他不相信他做的那些梦都是现实!他不相信半夜时他真的跟一个陌生女人一起走那么远的路,进入那个刁钻的山洞!
他不敢相信!
“你上个月27日出来过一次,这个月3号出来过一次,还有11号,17号……今天是23号。”
响马也记不太清楚他哪一天做过那个梦了,他大概回忆了一下,这个黑暗中的人说得还真八九不离十。
“我还看见有个女人。”
响马瞪大了眼睛。
这个女人是最恐怖的!
假如响马真的梦游,那么,他每次梦游的时间是半夜,这么偏远的小区外根本不会有什么人,即使有人,他每次遇见的也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可是,他为什么每次都遇到这个诡秘的女人?巧合?难道,她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来梦游?
或者换个思路,她有办法遥控响马梦游?她一召唤他出来,他就像行尸走肉一样走出来,跟在她身后?
她为什么每次都带他去那个山洞?
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是谁?
黑暗中的声音又说:“她每次都在小区对面的荒草中等你。”
响马屏住呼吸听,生怕落掉一个字。
“你看清她的长相了吗?”
“没有,我能看见她的脑袋,模模糊糊的。你每次都跟她走,你自己没看清?”
“一直没有……”
“她从不早来。每次她出现之后大约5分钟,你就出来,跟她走了。”
他停了停,又说:“开始,我以为你们是情人。后来,我从你的脸上发现,你是在梦游。——你从我面前走过去的时候,总是表情呆滞,目不斜视。”
“那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知道。那时候,我已经睡了。”
响马在极度惊恐中沉默了。在这个世界上,让人无法探究根底的事情太多了。终于,他岔开了话题:“你为什么要做一个假人?”
黑暗中的人似乎被触痛了最深邃的神经,他缄默了。突然他说:“有个人替我工作,这是我一生的梦想。”
“那你本人去哪里了呢?”
“我去见我的女人。”
“她是谁?”一说到女人,响马立即想到那个控制他的女人,就凝聚了全部的注意力。但是他马上觉得自己有点唐突:“……对不起。”
“我走了。我走了电就会来了。”黑暗中的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响马愣了一下,马上问:“那我以后想找你的话……怎么联络?”
“我随时都会来的。”
“你的塑料人还拿走吗?”
“我当然要把我拿走了。我干什么来了?”
“那你……打算从哪里出去?”
“你不用管,反正你也看不到。”
接着,响马就听见有轻轻的脚步声,好像朝着书房那里去了,又好像朝着卧室那里去了。
过了一阵子,房间里归于沉寂。
电“哗啦”就来了。
响马看对面,客厅里空荡荡,那个塑料人已经不见了。包括它的头发和眉毛,还有那顶大檐帽。
鬼知道刚才说话的是不是它。
鬼知道它是不是自己走了。
这件事永无对证。
响马来到书房,书房的窗子锁着。他又来到卧室,卧室的窗子也锁着。
他有点毛骨悚然了,四下看了看,又小心地把衣柜拉开——“吱呀……”里面什么都没有。
这家伙怎么就没了呢?
如果刚才说话的真是那个黄减,他如此轻松地就可以出入自己的家,那么,以后还有一点安全感吗?
他没了,或者说它没了。
这一夜响马无眠。
响马有一个特点,不论遇到什么事,浪漫的也好,烦恼的也好,悲痛的也好,古怪的也好,都不会耽误他白天的工作。
次日,他把手头的设计都完成了,叫“快递公司”送走。
匆匆吃了晚饭,他接到一个电话,是第n个女友打来的。
n是一个很林黛玉的女人,她当然不知道响马还有abcd一系列女朋友。她说:“我要去见你。”
“你别来了。”
“怎么了嘛?有女孩子啊?”她酸酸地说。
“别胡说。”
“那你为什么不想见我?”
“我遇到一点事,得解决一下。”
响马一边说一边在脑袋里把这个n和梦游中的那个女人的头像叠放在一起,他发现码子差大了。
他又把opqrst等等女朋友都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型号都不对。
越这样他越害怕。
他觉得这个荒草中的诡怪女人非常深邃。她总是笑笑的。他永远看不清她的脸,永远看不清她眼睛后面的那双眼睛。
“什么事呀?”
“你帮不上忙。”
“那可不一定啊。”
“哎,我还真得求你帮忙。”
“说吧。”
“过几天我再找你。”
“好吧。”n有点扫兴:“那你睡吧。晚安。”
“晚安。”
响马放下电话,看了看他那凌乱的床铺,他知道,今夜他肯定还是睡不着。
一是他心思乱。不挖出那个女人的秘密,他的心就会一直放不下来,整天在胸腔里提留着,悠来荡去。也许,这件事他一辈子都整不明白。
二是他不敢睡。他怕他一睡着,就会被那个神秘的力量吸出去,走进那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我不睡觉,她会不会有办法,让我走出去呢?他希望这样,因为他清醒着就可以看到真相。
突然,他想到,那还不如假装梦游,出去看能不能看见那个女人!
想到这里,他的心猛跳起来。
石英钟一点点移动。夜越来越深,响马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窗外的月亮似乎洞察人间一切的秘密,它从云朵后面闪出苍白的脸庞,它要看一看结果。风刮起来,似乎在预告什么。
零点终于到了。
响马慢慢打开房门,他觉得今天门锁的声音特别响。
关好门,他走出去。
小区里没有一个人,那些高高的草都在看着他。今夜,他无比孤独。
他直挺挺地走向小区的大门。
他感到自己的行为很恐怖。他感到自己很恐怖。一个人如果感到自己恐怖,那就没救了。
他感到不但自己梦游有人操纵,就是现在这样假装梦游都有人操纵。
为了谜底,这个胆子本来不大的人豁出去了。
风把他的衣服撩起来,他感到彻骨地冷。
他是逆风而行,风似乎都在阻挠他。
他一意孤行,继续朝前走。
远远地,他看见了那个新换的矮个子保安。他在风中踟躇,不停地用双手捂耳朵。
响马走过他的时候,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能感觉到那个保安在用诧异的眼光望着自己。
他一直走出大门,站在小区外的马路上,向那片荒草地望去。
那里很黑暗。荒草摇曳,似乎是一些寂寞了亿万斯年的野鬼,在叫唤他走过去。
这片荒草地,他太熟悉了,他无数次在半夜里看见它,并且走进去。可是,现在不见那个女人,荒地上空只有一些蝙蝠在飞。
他站在马路上直僵僵地等待,心情复杂极了。他不是在等待哪个情人,他不是等待远方的书信,他不是等待一个机会,他是在等待一个目的不详的恐怖女人。
半个钟头过去了,荒地里始终没有露出一个脑袋。
他感到自己有点傻。
那是一个梦,现在他却来现实中寻找梦中的情节,不可笑吗?也许一切都是那个黄减在杜撰,都是他在捣鬼。
一个为自己制造塑料替身的人本身就有问题。
可是,他怎么能说出响马哪一天做了什么梦呢?难道他不但能钻进自己的房子,还能钻进自己的大脑?
不论怎么说,目前最可怕的就是他——黄减。
“你现在是梦游还是在散步?”
有人说话。
响马惊了一下,四下张望,判定那声音来自荒草中。
“你是谁?”
“黄减。”
响马猛地抖了一下,他仿佛看见那荒草中躺着一具塑料人。
“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等你。我知道你会来。”
“你出来。”
“小点声!你进来。”
响马犹豫着,没有迈步。
“你别怕,我不会害你。”
响马想了想,终于慢吞吞地走向荒草丛。
果然有一个黑影在草丛里端坐着,正是那个两个眼珠离得很远的人,他还穿着一身保安制服,不过已经很脏了。荒草高过了他的头颅。
“你是不是在梦游?”他又低低地问响马。
“应该不是。”响马站在他前面,说,“因为我知道自己一直没有睡觉。”
“那你是想见她?……”
“是。”响马心里说:可是,我却见到了你!
“你这样做是徒劳的。”
“为什么?”
“你只有在梦游的时候才能见到她。她不在这个层面。”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替你分析,你不信就算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响马突然警觉地问。
“我在等一个女人。”接着,他强调了一句:“我在等我的女人。”
响马觉得他太可疑了,哪个女子会到这里和他幽会呢?除非那个女子梦游……
“你……等吧,我回去了。”响马说完,转身就走。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其实是一条虫子。
“你等一下!”黄减在后面压着声音对他喊。
他猛地停下来。
荒草已经把黄减挡住了,支离破碎的黄减轻声对他说:“你知不知道,这一带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
“有个男人失踪了,他是这个小区的业主。”
响马依然不敢睡。
他怕。他知道,只要一睡着,他的大脑就控制不了自己的躯体了,就会被那个神秘女人勾出去,再一次经历那反反复复的恐怖情节……
他不能对任何熟人说起这件事,他担心大家把他当成精神病。以前,他一听说谁梦游就觉得谁精神有问题。
而他不可能永远不睡觉。
这天晚上,响马睡觉之前,用钥匙把门反锁了。
然后,他又在床前的地板上摆放了很多空瓶子,如果不开灯,就是他醒着,想走出卧室,都会把瓶子碰倒。
他想,假如他再梦游,下地的时候一定绕不过这些瓶子,到时候,瓶子“乒乒乓乓”地倒下,他就会被惊醒。
最可笑的是,最后,他用一根粗绳子把自己绑在了床上,绑得很结实,即使是天亮了,他想解开那些绳子都很难。
这下他放心了。他在绳子的束缚下,渐渐睡着了。
半夜时分,在朦朦胧胧中,他又一次走出家门,走向户外……他的心里极其恐怖,却控制不住双腿。
那些纸灯笼还是惨白地亮着,显得有几分困倦。
他直撅撅地走到大门口,又看见了那个矮个子保安,他这一次坐在值班室里的凳子上打盹,没有看响马。响马多希望他站起来,把自己拦住啊,可是,他似乎被收买了,头都不抬。
响马走过他,一直走出了小区。
荒草丛中,出现了一个黑影。正是她。
响马甚至都看见了她的牙齿在暧昧的月光下闪着惨白的光。风吹草动,她的身子似乎和草一起晃动着。她在朝响马摆手:“过来,你过来!”
这个场景,响马太熟悉了,却身不由己地朝她走过去。
她还像从前那样,转身朝荒草深处走。响马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她的长发一直没有剪,只是她的衣服好像换了,原来她总穿一件红色有黑色花纹的衣服,现在她穿一身白,更加鬼魅。
快秋天了,有的草已经失去了水分,只剩下柴质,干硬,他不小心,胳膊被刮了一下,很疼,他觉得应该是出血了,伸手一摸,果然有湿乎乎的液体。
他顾不上管那么多,紧紧追随那个女人的步伐。
走了很远,又来到了那个山腰,又看见了那个山洞。他不长记性,仍然对那个山洞满怀期望。
那个女子笑笑地朝里指了指,然后一闪身就进去了。
响马也跟她走了进去……
响马第一次看见人做爱那一年,只有15岁,在初级中学读二年级。除了画画,他对其他功课毫无兴趣,经常逃学。
他读书的学校在城郊,挨着一望无际的田野。那所学校的高墙外面,有几十孔相通的地道,是备战用的。响马逃学的时候,担心被老师、家长、或者认识的人发现,就藏在地道里面。
一次,他背着干瘪的书包刚刚钻进那个地道,就听见洞里有呻吟的声音,是个女人。
响马被吓了一跳,急忙闪身,悄悄探出脑袋观望,全身像通了电——一男一女,在相连的另一个更深的洞里,颠鸾倒凤,难解难分。那个女人像狗一样呜呜地叫着,不知是幸福还是痛苦。
这是响马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突然如饥似渴。
女的一直在叫,那男人不语,只是努力在做着让那女人叫的事。
响马觉得那场面很美,他们都没有穿衣服,他们的衣服都扒了下来,扔在了洞口。响马感到那花花绿绿的套在人体之外的衣服无比虚伪。
他们的肤色一黑一白。男的白,女的黑,互相衬托。
男人为天,天在动。
女人为地,地在动。
天地在动宇宙在动,动得极有规律,极有节奏,令人感到什么是生生不息,什么是物质不灭。
人类的所有动作都有意识,有目的,比如木工拉锯是为了做木器,人上班是为了挣工资,行人走路是为了去另一个地方。
而这两个人,他们不需要报酬,不需要达到,他们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劳累,不计较得失,他们的运动完全来自于一种原始的激情,一种自然的灵动,因此,这种单纯如水的运动是最美好的,最玄妙的,最神秘的,最永恒的。
过了好久,他们两个人才穿好衣服,小声说了一阵子话,离开了。他们一直不知道旁边埋伏着一个未成年的观众。
他们走后,响马判断,他们不像是一对拍拖的恋人,因为他们的年龄都有三四十岁了。也不像是一对夫妻,如果是,他们不会跑到这么潮湿的地方做爱。
偷情?响马立即感到丑陋了。
他从燥热中冷静下来,双手支腮,望着远方那个勉强都可以称为夕阳了的东西,发呆。他突然想呕吐。
美与丑只差一步。
他默默地想,刚才的一幕到底是美还是丑?如果是美,那么为什么如此脆弱?如果是丑,那么为什么如此生动?终于得不到答案。
这是一个少年的思考。后来,他发现很多人都是思考。
一个西方的文学大师这样结论:
有一种行为,
它是最美的,
也是最丑的,
至少有一点可以说清楚,
它是永远无法替代的。
这个大师的结论不比响马少年时代的思考高明多少。
从那以后,山洞对响马充满了诱惑。
那个女人又不见了。
响马突然后悔他忘了睡觉之前在口袋里放一个打火机。
“喂。”
每次都这样,她在他叫第三声的时候回应。
“喂!喂!”
响马一次全喊出来了。
“告诉我……”那个女人的声音在响马的背后出现了!“你,最怕什么?”
响马突然转过身,盯着黑暗中的这张脸,半天才说:“咱们曾经多次一起来到这个山洞,对吧?”
黑暗中的人不语。
响马继续说:“我们也算是熟人了,对吧?”
黑暗中的人还是不语。
“那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她终于说话了:“你可以随便问,只是不能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不会告诉你。这个问题是炸弹,你不知道它埋在哪里。如果你不撞上,那算你运气。如果你撞上,那你就倒霉了。”
响马犹豫起来。
她在黑暗中笑起来:“怕什么?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问题,你不会那么倒霉,大胆问吧。”
响马盯着那张黑糊糊的脸,突然问:“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是在……梦游?”
那个女人猛地嚎叫起来,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同时她愤怒地伸手抓过来:“就是这个问题不许你问!”
响马打了个激灵,一下就醒了。
响马经常站在窗前朝外眺望。
对面是一栋方方正正的楼房。
无数黑洞洞的窗子,很规则地排列,中间厚厚地隔着,绝不通融。那些窗子终日死寂无声。
响马盼望走出一个人来,是男是女都无所谓。他或她悠悠地坐在阳台上,望着响马,正常地笑一笑,或者抬头看一看天。
然而,响马终于没见一个人出来。他甚至怀疑那是一栋被遗弃的楼房。
一天,有个孩子,一个小小的孩子,终于在一个午后从阳台上露了一下头,又缩了回去。于是,响马知道那里面有人,而且有孩子。
他担心起来,一个孩子怎么能呆在那样一栋古怪的楼房里呢?童心会发霉的。
满世界的阳光很灿烂,却照不透那一窗窗黑洞。响马觉得它们有点像梦中的山洞。
于是,他就画了一幅画,叫《对面的楼房》。
刚刚画完,他就看见有一张纸条出现在门缝下。他捡起来,打开,看见寥寥几个字:请你到飞天小区22号楼2门202室来一趟,好不好?落款是:陌生的朋友。
22号楼就是响马经常观望的对面的那栋楼。多巧啊。
人总是感叹:这个地方没劲,而在那个地方生活的一段时光才回味无穷。可是,当他真的再次生活到“那个地方”,又会感到同样没意思,反而会再次思念他离开的“这个地方。”
人也总是感叹:如今的日子无聊,而过去的岁月才是美好的,难忘的。过去的不可复得,于是,只好寄希望于未来。可是,当他真的走进了未来,却又觉得乏味,回首曾抱怨过的日子,发觉竟是那样令人怀念……
存在总是无奈,我们在憧憬和缅怀中度日,盼望奇迹。
响马觉得奇迹来了。
他拾掇了一下,立即下了楼。
与往日相比,太阳第一次变了样。空气也第一次清新了许多。碰见小区里的人,响马感到他们的面孔也第一次亲切了许多。
这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他摆上了两杯红酒,正等着馈赠友谊?她捧出了纯洁,正等着奉献爱情?他是恩人,要赐予响马地位和声誉?他是仇人,要与响马进行殊死的搏斗?她是年迈的老人,要降临博大的母爱?她是幼小的孩子,要索取成人的呵护?
响马的思绪在未知的领域尽情飞翔,呆板的生命里有了一丝流动。
他来到那栋楼的背后,走进去,经过一段幽暗的窄仄的楼梯,站在202室的门前,用手揿门铃。
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是个女性。她的笔体很柔软,那是男人的手模仿不出来的。
没有人出来。
他又揿了揿,还是没有人出来。
他想那个猫眼里一定有个人在窥视他。他不急不噪,又揿了揿,还是没有人。
他忽然感到自己被玩弄了!
离开的时候,走下几阶楼梯,他又回头看了看,那扇门依然板着脸,无声无息。
这天夜里,响马没有开灯,他站在窗前,透过窗帘缝隙,朝22楼张望。
他用眼睛找到了那个神秘的202室,里面漆黑,没有灯光,而且还挡着窗帘。
那个人是不是也在窗帘的缝隙偷偷观望响马呢?他不敢确定。他把目光收回来,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再看。
他忽然觉得这个邀约与最近发生的一系列恐怖事件有关。
n又打电话来了。
响马觉得请她帮忙的时候到了。
“响马,最近你怎么了?为什么总躲避我?”
“总共才一次。我真的遇到了一点麻烦事。”
n停了停,突然问:“你们小区是不是有个男人失踪了?”
“你听谁说的?”
“报纸。”
“我一周前就听说了。”
“那就是两个了?”
“什么意思?”
“报上说这个男人是三天前失踪的呀!”
“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跟你有没有关系?”
“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你最近怎么总是怪怪的?”
“如果你是男的,我早就对你说了,我是不想让你受惊吓。”
“到底怎么了?你不说我更害怕。”
“你来一趟吧,我讲给你。”
“你现在就说。”
“不,我要当面对你讲。”
n犹豫了一下,说:“好吧,你等我。”
晚上,n来了。
n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身体很不好,脸色总是显得有些苍白。不过,她的胆子似乎比较大。
响马把自己最近经历的这些恐怖事件都对她讲了,竹筒倒豆子。她的眼睛闪着惶恐的光,不停地看响马的左右眼。
响马说:“我说我不告诉你,你非要听!”
“我……”
“你怎么了?”
“我在想……”
“你到底怎么了?”
“我在想,你现在是不是在梦游,是不是在说梦话……”
“别添乱了。”
“响马……”n低头沉思了一下,继续观察响马的左右眼,说:“我觉得,一个人不能长时间离群索居……”
“什么意思?”
“你最好出去找个工作,业余时间再搞点设计,赚点外快。经常接触一下人群,那样会好一些。”
“我比任何人都正常。”
“可是……”
“现在,你得帮我一个忙。”
“……你说。”
“你跟我住几天。”
“干什么?”
“假如你发现我半夜走出了这个房间,你就跟着我出去,千万不要惊醒我……”
“不,我怕!”
“我又不会害你!”
n缩紧肩膀听下文。
“我每次梦游都会见到那个恐怖的女人,她领我去一个山洞。你跟着我们,看看那到底是什么地方。然后,你悄悄跟着她,弄清她去了什么地方。”
“我不敢!那样会把我吓疯的!”
“我必须探明她的底细,不然,日后你可能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唉,你不帮我,那就没有人能帮我了。”
响马有些悲观,仰躺在沙发上,叹气。
n轻轻拉起响马的手,静静看他的脸。最近,他显得十分憔悴。她有些心疼,说:“响马,你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呢?”
“我哪知道啊。”
“你说,那两个失踪的男人是不是也被她带进了那个……山洞?”
响马被这个猜测吓得一哆嗦。
“也许,你说出你最怕什么,她就不再纠缠你了。”
“我不敢说……”
“你到底最怕什么啊?”
“我对谁都不会说的。”响马看着n,眼光突然戒备起来。
n想了想,突然说:“响马,我帮你。”
“真的?”
“真的。在我原来的想象中,男人很强大,很暴烈。自从跟你在一起,我才发现其实很多时候男人比女人更软弱。”
响马一下把她搂进怀里。他发现她这时候已经开始抖了。
“你记着,千万要注意隐蔽,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我记着。”
n陪着响马过夜。
他们没有做爱。
n甚至都没有脱衣服。
两个人严阵以待。
关了灯后,n把头靠近响马,小声说:“响马,我害怕……”
“不怕。”响马也小声说。
“今夜……你会梦游吗?”
“我哪知道啊。”
静了一阵子,她又小声说:“假如你半夜上厕所,千万提前跟我说一声,别吓着我。”
“我尽量不上厕所。”
又静了一阵子,她又说:“假如半夜你出去,即使你不让我跟着你,我也不敢一个人呆在这房子里。”
“你在房子里怕什么?”
“万一你说的那个黄减爬进来呢?”
隔一阵子n就小声说几句什么,无非是“外面是什么声音”“你攥紧我的手啊”“你是不是已经睡着了”之类。
后来,响马实在太困了,n的声音就变成了糨糊,他听不清字节了。
随着响马朝梦乡里越陷越深,n的耳语变得像抽象画一样破碎支离,越来越荒诞:“你别先睡啊~~~~~~睡觉危险~~~~~~她现身了~~~~~~她就是我~~~~~~我怕~~~~~你不能怕~~~~~你怕我吗~~~~~~”
大约半夜的时候,响马被什么惊醒了。
窗外好像有一只猫在叫,那声音低下,狭长,丑陋,孤单,鬼祟。
响马翻了一下身,看见一双像猫一样的眼睛,闪着绿幽幽的光。这双诡秘的眼睛离他太近了,他的魂差点飞了。
是n!
她一直没睡,她在暗暗观察响马。
“我醒了,你别怕啊。”响马说。
n在黑暗中静静看着他,突然说:“告诉我,你最怕什么?”
响马猛抖了一下。这句话他太熟悉了!
身边的这个人是谁?
难道操纵自己梦游的人就是她?n?
“你要……干什么!”响马颤颤地问。
n“嘿嘿嘿”地笑起来:“我只是想问问,你最怕什么?”
“你可别吓我,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睡着了呢。”
“别撒谎了,你是以为,我就是那个梦中的女人,对吗?”
响马不知说什么好,他越来越觉得她可疑了!
“我不是。”她又说。
响马愣愣地看着她,不说话。
她继续说:“我是你的女人。”
接着,n好像怕吓着响马一样,试探着钻进响马的怀,把他慢慢抱紧。
然而,深夜里那猫一样绿幽幽的眼光,却在响马心中留下了一道阴影。
第二天,n坐989去上班了。
她在一家It公司当文秘,上班要第一个到,下班要最后一个走,因为她拿着钥匙。她的工作无非是接电话,接待客户,外联等等,反正杂七杂八的事一大堆。
她走的时候,对响马说,晚上她回来。
响马透过窗子看着她的背影。
她穿一件米黄色风衣,黑色短靴,头发长长的,但是缺乏光泽。她的身材很不错,看背影,还有几分俊朗。
她走着走着,突然回过头,朝响马的窗子望过来。
响马吓得一缩头。
她好像没有看见响马的眼睛——前面说过,从外面看楼房的窗户,是一个黑洞洞——她回过头,继续朝前走。
响马继续看。
他在对比n和那个恐怖的梦中女子的背影,越对比他越觉得像。
n终于出了小区的门,一拐,不见了。
响马倚在窗前,呆呆地想,难道自己是引狼入室?
趁着太阳刚刚升起来,他开始回忆。
一年前,朋友阿2找到响马,开口就说:“响马,我小姨子爱上你了。”
“你想和我攀亲戚呀?”
阿2说:“你还没我富呢,我攀你干什么?”
后来,响马知道阿2说的是真话。
他小姨子就是n,23岁,据说心高气傲,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看上哪个男人,她说她见过的男人都肮脏,她要找一个像风一样清爽的男人。
一次,阿2家举行一个Party,响马去参加了。那次,n也在。
以前,她就在阿2家看过响马的绘画作品,一直很仰慕。那天,在Party上,她一直坐在暗处静静观望响马,她被响马身上的美术气质深深打动了。
她半遮半掩地向姐姐吐露了这个心事。
而阿2对响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响马都想不起那个Party都有哪些人了,更没注意n长的什么样子。
当时,阿2的神态有点异样,他说:“你是她第一个爱上的男人,也将是最后一个。”
响马瞪大了眼睛,莫名其妙感到了压力。
“希望你能……好好待她。”阿2的声调更低。
“她怎么了?”
“癌。医生说,她顶多能活6个月。”
“可是,你知道我有女朋友……”
“我当然知道你有女朋友,而且不止是一个。你难道不能把你那些庸俗的爱情暂停一段时间吗?……陪她半年。现在,她已经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她知道她的病吗?”
“不知道。”
响马想了想,说:“你放心吧,我会把她当妹妹一样对待的。”
“不能当成妹妹。”
响马更正了一下:“我会尽全力扮演好她的恋人的。”
当时,和响马来往密切的女孩是b。
b开了一个花店,响马当时就去了她的花店,对她说了实情。b说:“你好好爱她一次吧,我不会怪你。”
后来,阿2终于找了一个机会,把n介绍给了响马,然后他就找个借口离开了。
n长得不漂亮,并且脸色一点不红润。那是在一个酒吧,响马和她聊了两个多小时。为了让她尽早得到一个男人的爱,响马过早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全身都哆嗦了一下,轻声轻气地问响马:“你真喜欢我吗?”
“真的。”
她也握紧了响马的手,说:“那我们就这样在一起,永远不变卦,好不好?”
响马的鼻子一酸,说:“永远不变卦。”
“我就怕找到一个不守信的男人。假如有一天,我被我爱的男人抛弃了,我会死的。”
响马抱紧她,一边抚摩她那毫无光泽的长发,一边说:“你太纯情了,任何男人都不忍心那样对待你的。”
n喜欢看月亮,响马经常陪她一起站在高高的立交桥上,看月亮。其实,响马对此毫无兴趣,却做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自从n跟响马在一起,她的脸上渐渐有了点健康的润泽,双眸也有了光彩。
她经常依偎在响马的怀中,对着月亮憧憬——结婚的时候,做两个月亮窗,做一个月亮门……
一个月过去了。
两个月过去了。
三个月过去了……
阿2这时候已经和太太移民加拿大。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和响马经常在网上通过MSN联络,时间长了,联络也断了。响马听说,他们在多伦多贷款买了一个三层小楼,他们每时每刻都在为还债奔忙,根本没有时间跟大陆联系。
半年过去了。
N竟然没有死。
又过了一个月,响马的女友b来到了飞天小区——响马对她说过,n只有半年的寿命。
b和响马吵起来,她认为响马在欺骗她。
响马正在跟b辩解,却猛然听见传来敲门声。是n来了!
两个人的舌战陡然停止了。
响马慌乱地把b推进了另一个房间,然后他为n打开门。
“你怎么这么慢?”
“我在刮胡子。”
N放下包,抱住响马:“你看看,我变没变样子?”
“文眉了?”
“漂亮吗?”
“漂亮。”
“那你吻我啊。”
响马朝b藏身的房间瞟了瞟,这些话b听得一清二楚。然后,他捧过n的下颏,亲了一下。
那天,n跟响马腻了两个小时还没有走的意思。当时,天已经冷了,还没有供暖。而b穿得非常薄,那个房间里又没有衣服,没有被子,不知她冻成了什么样子……
b屏声敛气,始终没有弄出一点声响。
响马就在女友的监听下,跟另一个女人缠绵,直到夜深人静。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响马试探着问。这时候,他已经跟n上过床了。
“好吧。”n竟然很爽快。
响马长出一口气。
下了楼,响马打个车,一直把n送到电影厂大门口。他只知道她家住在这个大院里,但从来没有去过她家。
她说:“响马,你回去吧。”
“好,再见。”响马说。
她笑了笑,转身走了。
走出几步,她又停住了,慢慢返回来,在月光下对响马说:“响马,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唉,算了。”
她再次转身离开,一边走一边回头挥手:“你回去吧,再见。”
响马的心不落底,追上去,把她拉住:“你刚才想问什么?”
她静静地看着响马,突然说:“刚才躲在你房子里的那个人是谁?”
响马一下就呆住了。
n不再说什么,低头急匆匆地走了。
后来,她再也没有问起过这件事。
……b因为n跟响马一直争吵不休。最后,她终于遇到一个有北京户口的有钱男人,把响马踹了。
n奇迹般地活下来。
响马不可能娶她,他多少次想对她讲明真相,却一直开不了口。他担心她会一下子垮掉。他一直认为是爱情在支撑她活着……
响马就在这样矛盾的心态中度日如年。
此时,响马忽然有了一个令自己毛骨悚然的猜想:这个n是不是半年前就死了呢?
响马继续工作。
他在电脑前画图,搞创意,搞设计。他的大脑里却一直播放昨夜那一幕——n阴森森地问他:“告诉我,你最怕什么?”
她就是那个女人吗?
她为什么要害自己?
响马跟她在一起,完全是在做善事。而且,他为这样一个毫无关系的女人花了很多钱,花了很多时间。
他觉得,即使她现在已经不是人,即使她已经知道了真相,那也应该感激他,怎么会恩将仇报呢?
响马有个特点,有什么事想不开,就要上厕所。他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敏感地看了看门缝下,又看见了一张纸条!
他急忙捡起来,展开——还是那个柔软的笔体:
请你到飞天小区22号楼2门202室来一趟,好吗?
落款依然是:陌生的朋友。
响马站在那里,左思右想:n已经去上班了,这纸条是谁塞进来的呢?
最后,响马又去了。
他有一种希冀:这个人既然三番五次地邀请自己,一定有情况,也许,她就是知道谜底的人。
他又来到那栋楼的背后,走进去,经过一段幽暗的窄仄的楼梯,站在202室的门前,深呼吸,然后用手揿门铃。
没有人。
响马一直在揿,一直没有人开门。
他用拳头擂门板,可还是不见人出来。
这是一个空房子。
他的心中又增加了一种恐惧,快步走出来。
他没有回家,来到了小区的花园里,静坐。他要让太阳晒一晒他惊恐的心。
一只蜻蜓在无声地飞。几条金鱼在池塘里无声地游。一只甲壳虫在鹅卵石小路上无声地爬。
他一直想了很久,仍然没有产生破译恐怖的灵感。天快黑的时候,他沮丧地回家了。n快回来了。
天黑了,n还没有回来。也许她正在路上。
响马又一次躲在窗子后,观察对面的楼房。
那楼房的窗子稀稀拉拉亮着灯。而那个202室一直黑着,它旁边的几扇窗也都黑着……
n回来后,响马掩饰着眼里的隔阂,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她:“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啊,路上塞车。”
“吃饭了吗?”
“吃了。你呢?”
“也吃了。”
n坐在响马身旁,讲她们公司白天发生的一些事,比如,张经理签了一张订单,60万元……她问响马:“你知道是人民币还是美金?”
响马才不关心这些。他问:“你姐姐他们最近回不回来?”
“我姐姐?”
“就是阿2两口子啊。”
“噢,其实那不是我姐姐。”
响马愣住了。
“我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很谈得来,就认了姐妹。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一直没联系。”
响马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本来他想让阿2捅破这层窗纸,看来只有自己动手了。
“n,我想对你说个秘密……”
“你最近怎么总是神叨叨的?又有什么秘密?藏宝图?神灯?芝麻开门?”
“你别胡闹。我想,我说出来你会受不住……”
“跟我有关系呀?”
“是的,跟你我都有关系。”
“那你别说了。”n的脸色冷下来。
“为什么?”
n突然笑了笑。
“你怎么了?”
“我知道。”
“你知道?”
“一年前,医生说我只能活半年。你为了让我得到一点爱,得到一点温暖,假装和我相爱。为此,你女朋友还抛弃了你。”
响马傻了。
停了停,她又说:“我也知道你有很多性伙伴。”
响马低下头去。
n叹口气,继续说:“这一年我得到了很多欢乐,我下辈子都不会忘记!……谢谢你,响马。我知道你不会和我结婚,当然我也不会和你结婚,就这样吧,我觉得挺好的。”说到这里,n的眼睛有点湿。
响马的眼睛也有点湿。
静默了一阵子,n问:“响马,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死吗?”
响马摇摇头。
n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响马一下抱紧了她。她也抱紧了响马。
“n,好好活着,我们都好好活着。”响马重重地说。有两串泪珠掉在他的手上,凉得像窗外的月亮。
这一夜,响马跟n相拥而眠。
n一句话都不说,像小猫一样乖顺,静谧。
响马沉浸在温柔富贵乡,几乎忘记了夜里即将要发生的……
半夜,他被什么东西碰醒了。他微微睁眼一看,心一抖——房间里亮着夜灯,那光很暗淡。n不见了。
她去厕所了?
响马不敢妄动。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卫生间有动静,他认定她就在卫生间。可是,又过了半天,仍然不见她回来。
她在干什么?
她怎么对响马一直隐瞒她的秘密了如指掌?
她怎么知道那一天b藏在他家里?
响马光着脚轻轻走出去,看见卫生间亮着淡淡的光。这时候,他已经预感到了一个恐怖的景象……
他几乎没有一点声息地走过去,通过门缝朝里看,头发都竖起来了——n穿戴整齐,立在梳妆镜前,对着镜子化妆!
此时,她正在涂口红。她的眼睛画上了黑黑的眼影,特别吓人。
她的嘴本来挺大,现在她把它画得很小很小,上面一点,下面一点,很夸张,在苍白的脸上如同一颗红豆,红得像血,很像满清宫廷里的妃子。
然后,她慢慢慢慢慢慢走出来。
响马一下就闪开了。
他看着她直挺挺地朝外面走去。
难道真是她?
响马的心狠狠一酸,接着就充满了巨大的惊恐。
n走出房门之后,响马按捺住狂烈的心跳,也慢慢慢慢慢慢地走到门口,通过门缝,他看见n一直走向小区外。
这时候,响马已经肯定她就是那个梦中的恐怖女人了!
那个新来的保安还在打瞌睡。
n终于走过小区大门,朝那片荒草地的深处走去……
在纸灯笼的白色光晕中,有一些不眠的飞虫在无声地舞动。有一条黑猫像幽灵一样一闪而过,草深不知处。
响马实在不敢跟她走出去,走向那黑暗无边的荒草地。他惊惶地反过身,把所有的灯都打开,然后躺在床上,等待她回来。
四周一片死寂。响马突然想:我是不是在做梦?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钻心地疼。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响马听见一声很轻很轻的门响。他一动不敢动,耳朵张得像簸箕一样大,捕捉着来自n脚下的声音。
她没有直接走进卧室,而是走进了卫生间,用清水冲洗脸面,她冲了很久很久,好像要把脸上的那层皮褪掉。
她不是人!
她早死了!
终于,水龙头停了,他听见n走过来。
尽管她蹑手蹑脚,几乎没有弄出一点声音,但响马还是听到了。他急忙闭上双眼,尽可能地放松,眼皮呈现出熟睡的安详。
她走进卧室,站在响马的头上,纹丝不动地注视他。
虽然隔着眼皮,可是响马能察觉到那条高高的黑影笼罩了他。他甚至闻到了她身上荒草的气息。
她在跟他对峙。
她要考验响马到底睡没睡着。
响马尽量让自己的鼻息自然,舒畅,不让对方察觉出做作来。他的心里暗暗祈祷:千万别咳嗽啊。
他知道,一个醒着的人和一个睡着的人咳嗽是不一样的,一个伪装睡着的人如果咳嗽最容易露出破绽。
他越不想让自己咳嗽,嗓子越痒痒。他压制着自己。他惊恐至极,痛苦至极。
终于,那个黑影慢慢慢慢慢慢脱了衣服,轻轻躺在了他的身边。她的身体很凉。
响马一直坚持着那种不属于他的鼻息声,直到听见n轻微的鼾声。
她睡着了。
她睡着了?
响马不敢相信,继续伪装。
他终于憋不住了,在他要咳嗽出来之前的那一刹那,他翻了一个身作为前奏,然后咳嗽起来。憋得太久了,他咳嗽的声音很突兀,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感到n抖了一下,她的鼾声戛然而止。
她伸过凉凉的手拍了拍响马的背,叫了声:“响马!响马!”
响马假装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你醒醒!”
响马睁看眼,看见n在月光中看着他,她的脸很阴暗。
她说:“响马,我害怕……”
她的虚伪让响马愤怒,他冷笑了一下,说:“n,我们可以打开灯说话吗?”
“可以啊。”她说。
响马一骨碌坐起来,把灯打开,然后站在地上,靠近房门。
n也围着毯子坐起来。
她被灯光刺激得眯着眼睛。这时候,谁都不会把她跟刚才那个可怕的影子联系在一起。
“n,我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了,我对你怎么样?”
“你为什么说这个?”
“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实话——”
“你说。”
“不管怎样,你都不要害我。”
“我害你干什么?”
“你……是不是死了?”
n的脸色突然变白了,她定定地看着响马,厉声叫道:“响马,你有病!”
“不是我有问题,是你有问题!”响马出奇地冷静。
“我?我有什么问题?”
“我问你,刚才你干什么去了?”响马说这句话的时候,死死盯着n的脸。
“刚才?我一直睡在你身边啊!”
“胡说!”
n也平静下来,盯着响马的眼睛问:“那你说我干什么去了?”
“我亲眼看着你,描眉画眼,然后直挺挺地走进这个房子……你到那片荒草地里干什么?”
n木木地看响马。
“怎么,你能说我在编造吗?”
“不……”她一边说一边低下头去。
她要说实情了!
响马后退了一步。
“我……我想我可能梦游。”
她的话出乎响马预料,他的思维跳跃了一下。
“你梦游?”
“因为,我刚刚做了一个梦,那情景和你说的一模一样。”
响马不知应该继续和她保持这种距离,还是应该走上前。
“响马,你别怕,你过来。”她突然抬起头,说。
响马想起了梦中的那个恐怖女人,她也是这样叫他过来的。于是,他没有动,只是低低地说:“你继续说下去。”
“……我可能是被你讲的事吓坏了。最近,我一直害怕,怕自己也半夜起来出去梦游,怕走进那片荒草地……越害怕什么越可能发生什么。”
响马一下泄了气。
如果n就是那个神秘女人,那么,她太深邃了。
如果n不是那个神秘女人,那么,那个神秘女人就更加深邃了。
这一天,n又去上班了,家里又剩下了响马一个人。
他没有什么要紧的活,就画起画来。他继续画那幅《对面的楼房》。
这幅作品不写实,整个画布上都是黑糊糊的窗,不方不圆,像一个个山洞。在众多窗子前,漂浮着一只只惊惶的梦一样的眼睛。眼睛和楼房是两个层面,两个维度。
他画着画着,很神经质地扭头看了看,又看到门缝下出现了一张纸条。
他疾步跑到门前,迅速打开门,楼道宁静,没有一个人影儿。
关上门,他把那张纸条展开,还是那句话:
请你到飞天小区22号楼2门202室一趟,好吗?
下面是:陌生的朋友。
响马抱着撞大运的心态又来到了那个房子。和从前一样,没有人。
他靠在楼梯扶手上想:为什么总有人约我到这个空房子来呢?
他不想这么快离开,他要等待对门有人走出来,打听打听这个房子的情况。
过了好久,对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有一个老头慢腾腾地走出来,他的手上拎着一个小小的垃圾袋。
“大爷,这个房子的人呢?”
那个老头看了看他,一边下楼一边说:“这个房子好像一直没有人。不过……”
“怎么了?”响马惊了一下。
“经常有人来这里敲门。”
……天黑之后,他还是禁不住朝对面的楼房望了望,奇迹没有出现,那个房子一片漆黑。
n最近的脸色一天比不上一天了。
响马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真的挺不了多久了。
这一天晚上,响马说:“你明天还是回去吧。我这里离城里太远,你上下班实在不方便,太累了,而且我也照顾不好你。回到家,你爸爸妈妈对你的照顾会更周到一些。”
“可是,谁来帮你忙呢?”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真相是人类永远也无法弄清的,我不想再跟梦过不去了。我今后要加紧工作,用现实填充虚无。我会活得很好的。”
“也好。明天我就回去了,有什么事你给我打电话啊。”
“一定的。”
这是n陪响马一起度过的第四夜。
半夜的时候,响马梦见自己飘飘悠悠又起床了!
他不再记得n睡在自己身边,他怀着巨大的惊恐,一步步走出去。
那个新保安还在值班室里打盹。
他走过她,来到荒地前,看见那个女人如约在等他。他又看见她了!
“过来,你过来!”她说。
响马再一次强烈感到这神秘女人很面熟。他想加快脚步,可是,脚却不听他使唤,他就那样慢吞吞地走进了荒草地。
那个女人转身,朝荒草的深处走。
他痴迷地跟着她。
走了很远的路,他又看见了那个山洞,他又想起了少年时代在地道里看到的一幕:一男一女,一黑一白,在那个光线暗淡的洞里,颠鸾倒凤,难解难分……
响马又如饥似渴了。
他跟着那个恐怖的女人,又一次走进了那个他曾经反复走进的圈套……
一片无底的黑暗。那个女人笑笑地问他:“你最怕什么?”
……
这一次,响马惊醒之后,怔忡了一阵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就下意识地伸手朝旁边摸去。没有人!
他马上想到——自己又梦游了,而n还没有回来!
响马毛骨悚然,坐起来,下了床,在地上转悠了一会儿,又躺到了床上。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改怎么办。
终于,他听见n回来了。她不再蹑手蹑脚,而是有些踉跄。她站在响马的面前,似乎受到了巨大的惊吓,脸色白得瘆人。
“你!……”响马猛地坐起来。
“她她她……我看见她了!”
“谁?”
“那个女人!”n上气不接下气。
响马的脑袋顿时就乱了。
“她是谁?”他问。
“我哪认识啊!再说,晚上黑,根本看不清楚。”
响马盯着她的脸,迅速做着判断。
“我,我一直没睡着。半夜的时候,我看见你慢慢地坐起来,穿上衣服走出去……当时差点把我吓吓吓死!后来,我咬着牙跟你走出去,远远跟在你的后面,一直跟你走出小区。在那片荒草地里,我终于看见了你梦见的那个女人,她站在荒草中,朝你招手……”
“她看见你了?”
“应该没有。你就像被施了妖法一样,木木地跟着她朝荒草深处走去了,我紧紧跟在你们的身后……那个女人好像很警觉,她不时回头张望,而且,脚步越来越快……”
“你一直跟我进了山洞?”
“没有,我在洞口外的草丛里等着。我先看见你惊慌地跑出来,顺着山路下山去了。然后,过了好半天,我才看见那个女人走出来,她孤身一个人,一边走一边怪怪地笑……”
“她住在哪里?”响马已经急不可待了。
“她不像是一个血肉之身,好像一个影子,走路无声无息,我跑着都跟不上。我跟着她绕来绕去,不知走了多少盘陀路,最后迷失了方向……”
“你怎么能连方向都搞不清呢?”响马绝望了。
“你别急啊。她绕来绕去,最后走进了飞天小区!……”
响马似乎想到了什么,盯紧n的嘴。
“我看见她走进了22号楼2门202室……”
n回家了。
响马的房子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n离开之后的第二天,飞天小区第三个男人失踪。警车整天出入飞天小区,人心惶惶。
尽管没有证据,可是响马坚定地认为,他们都是被那个神秘女人给带走了。
下一个可能就是他。
最近,响马接了几个大活儿,可是,他实在没有心思再工作。更多的时间,他都站在窗前,观察对面那个房子——22号楼2门202室。
她,那个梦中的神秘女人,她就住在那里。她曾经三次约响马去。
响马想不明白,她到底是现实的,还是虚幻的?如果她是现实的,那么她在哪里工作?她多大年龄?她有什么爱好?她是什么性格?她有没有丈夫?她有没有孩子?响马为什么每次梦游都能遇见她?
如果她是梦里的一个幻影,那么,她为什么住在小区内的一个实实在在的房间里?
响马想再去探探那个深不可测的房子,却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他想,假如敲开门之后,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女人的脸,他非吓得魂飞魄散不可。
他想先去物业公司查一查这个女人的来历。
到了物业公司之后,他被人支来支去,最后走进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办公室。这个男人有点秃顶,眼神里写着行政部门工作人员才有的傲慢。他问:“你有事吗?”
“我查一个业主的情况……或者是租户。”
“哪个房子?”
“22号楼2门202室。”
对方怪模怪样地打量了响马一番,警觉地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咱们这个小区的业主。”
“你住哪个房?”
“23号楼,4门,101室。”
“你是22号楼这个业主的什么人?”
“我不认识她。”
“那你查人家干什么?”
响马不知怎么解释,就说:“她曾经邀请我到她家去,但是我每次去都没有人。”
“她邀请你就说明你们是朋友,你为什么查人家?如果不认识,她怎么会邀请你?你越说越不对了。”
“我说的是真话,我一次都不曾见过她。”
“我们这里有规定,不能轻易向其他人吐露业主在我们这里登记的相关资料。”
“我只要知道这个业主是男是女就行,或者,知道一个名字也可以。”
“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求求您,帮个忙。”
“不,你求也没用。”那个人一边说一边低头看报纸了,给响马一个光溜溜的头顶。
“那您告诉我,这个房子有没有人住,这个总可以吧?”
那个人把头抬起来,说:“这个也不能告诉你。”
对方的固执,让响马怀疑他和那个诡秘的女人有什么深层的关系。
离开物业公司之后,响马的心里更没底了。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再到那个房子去一次。
不过,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带了一群朋友。
回到家,他先打电话,叫来一群哥们喝酒。都是男人。喝着喝着,响马对大家说,22号楼有一个漂亮妹妹,走,我带你们见见她去。
一群男人喝酒,如果没一个女人在场,总是少一些气氛。听说有个漂亮妹妹,大家都很兴奋,一窝蜂似的跟响马走了。
这时候天还亮着。响马带领大家吵吵嚷嚷地来到那个房门前,伸手敲门:“当!当!当!……”
没有人出来。
他又敲了几次,还是没有人答应。
他回身耸耸肩,对大家说:“漂亮妹妹不在,只有我陪你们喽。”
大家夸张地唉声叹气,把响马抱怨一顿。
那天聚会,大家并没有因为漂亮妹妹缺席而减了兴致,只有响马一直心不在焉。一个哥们说:“靠,响马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梦游呢?”
梦游两个字让响马抖了一下。
后来,响马故伎重演,又选择一个日子,请几个男人来喝酒。这次,被请的人中没有一个是上次被请的人。
这次,他们一直喝到天黑,响马才说:“我都忘了,这个小区里还有一个漂亮妹妹呢,一直闻听诸位的大名,很是崇拜,走走走,我带你们找她去。”
一群人又来到了那个没有光亮的房子。
响马站在门板前,又敲,还是没有人。
一个哥们小声说:“人家睡了吧?这多不礼貌,咱们回去吧。”
响马得了一个台阶,就领大家回来了。
大家散去之后,响马锁了门,一个人站在窗前,朝那个神秘的窗子张望。那窗子依然黑洞洞的,像一只眼睛。
响马知道,此时,她一定在里面。窗帘挡着她半张脸,她正用一只眼珠朝响马这里看。
她对响马在房间里的一切举动似乎都一清二楚,要不然,她怎么每次都那么准确地把纸条塞进门缝,而一次都不被发现?
响马一直和那个窗子里的眼珠对峙,这样过了好久好久。终于,他横下一条心:一个人去找她!
这时候已经快午夜了。
响马出了门,径直朝22号楼走去。
此时,22号楼所有的窗子都黑着。整个小区所有的窗子都黑着。
响马上楼的时候,看见那些楼梯在月光下面目死板,就像不怀善意的路标,通向黑暗的高处。
响马又看见了那条曾在他视线中一闪即逝的黑猫,它蜷着身子卧在楼梯的拐角,一双眼睛绿幽幽闪着光。
来到202室前,响马深吸一口气,然后轻轻敲响了门。
猫眼里有了光亮!
响马哆嗦了一下——她在!
还没等响马想好,该不该转身逃离,就听见了“哗啦啦”地开锁声。接着,门慢慢拉开,一个女人逆光出现在响马面前。
她第一眼看到响马的时候,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惶,但是很快就稳定住了。
响马压制不住声音的颤抖,说:“我是23号楼4门101室的业主……”
“你有什么事?”她的声音很冷。
这时候,响马一点点看清了她——这个女人看样子有40岁左右了,响马觉得她长得非常面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我,我……你没有邀请过我吗?”
“我没有。”她的态度依然很冷。
“我接到过几次纸条……你看,在这里。”说着,响马把那几张纸条都拿出来,递给她看。
“这不是我写的。”
“你这里还住着别人吗?”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那是怎么回事呢?”响马有点卡壳了。
那女人慢吞吞地说:“即使有人邀请你,你也不应该深更半夜造访。你觉得合适吗?”
“我来过几次了,你都不在。”
“别说我,跟我没关系。”
响马想到,如果今天不破釜沉舟,可能再都不会找到她了。他说:“如果你不害怕,可以让我进屋跟你聊聊吗?”
“如果你不害怕,那你就进来吧。”
她的脸上突然挂上了响马熟悉的笑,那是她在梦魇中的笑……
响马惊悚了一下。
她还在等他的反应。响马咬了咬牙,一步就跨了进去。
那个女人慢慢把门关上,然后转过身来,远远地看着他。房间里只有一个落地灯,灯罩把那不明亮的光染得绿绿的。
“坐吧。”她指了指沙发。
沙发太矮,太软,没有支撑力,响马感觉到坐下去很危险,万一出现什么情况,他想站起来,不像坐在凳子上那么便捷。
可是,这房间就没有凳子,他只好坐在沙发上。
她没有走过来,依然站在门口。
绿绿的灯光涂在她的脸上,使她看起来很不真实。她的脸上依然挂着梦魇中那种奇怪的笑,等着响马说话。
响马怎么都止不住双腿的颤抖。
她的眼睛慢慢地转移到了响马的腿上。
响马忽然后悔来到了这里,他甚至想到了今夜能不能活着走出去。
那女人一直在看他的腿。
他的腿越抖越厉害。
突然,响马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他陡然想起这个女人是谁了!
假如,从小到大,记录你童年的只有一张或几张凝固的老照片。可是,你成人之后,偶尔看到一盘录像带,打开,里面却播放出多年以前的一个场景,你第一次看见了童年时代的你,看见了当年的一个老邻居,或者一个小伙伴,看见了已经被你遗忘的你家那座老房子,看见了那时候蓝盈盈的天……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这个女人的脸突然开启了响马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天是那样蓝。
她“咯咯咯”地笑。
她故意板着脸说:“……可是,我这么大,你那么小,怎么行呢?”
响马仰着脑袋说:“那你就别长了,等我几年呗。”
她抱起他,说:“好吧,那我就等你长大!”
可是,不久她突然就搬走了,不知道去了何方。响马想象着她的变化,凭感觉每年画一幅她。画中女人的红颜一年年地衰老下去……
他画了将近20年!
后面的画和第一幅相比,渐渐面目全非。而他每一年画她的时候都坚信,他画的就是当年的她如今的样子。
——而她就站在眼前。
眼前这个女人就是响马最后一幅画中的人,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这说明,现在他遇见的正是那个消失多年的女人!
这种巧合多么恐怖!
那个老旧的故乡小城,远隔千山万水,而她和他竟然都在京都,竟然住在同一个小区里!
而他凭着想象画的她,竟然像照片一样准确无误!
这不是……太难以置信了吗?
或者,她是从响马最后一幅画中走下来的幻影?
“你是不是从外地搬来的?”响马又激动又恐惧,双腿抖得更厉害了。
“不是。”她还在看响马的双腿。
“你看我的脸好吗?”
她把目光慢慢移上来,最后,平平地落在响马的脸上。
“你……有没有见过我?”
她歪歪头,说:“好像见过。”
“在哪里?”
“我说出来,你可别害怕。”
“我不怕。”
她突然那压低了声音:“在梦里……”
响马的身子陡然一轻。他颤颤地说:“——那你就别长了,等我几年呗!——你,还记得这句话吗?”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为什么她跟画中的那个遥不可及的女人如此相似?为什么她不承认她就是她?难道她真的和响马童年时代爱上的那个女人长得一模一样?那么,给响马暗中送纸条的人是谁?那纸条为什么又偏偏把响马引到她的房子?
“你刚才说在梦里见过我,那是……什么意思?”
“我梦见你追我。”
响马想起了她开门之后那一瞬间的惊惶。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她问。
“能先讲讲你的梦吗?”响马说。
女人打量着响马的五官,慢慢地说:“在梦里,你的面目非常凶恶,我跑,你在后面追……”
响马的眼睛瞪圆了,他无法判定这个女人是不是在撒谎。
“我一直跑进一个像山洞一样的地方,藏在黑暗中。你追进来,四下搜寻我…………”
响马觉得他现在好像就是在梦中。
“这个梦我反复做过很多次。每次醒来,我都吓出一身冷汗。我不明白,你怎么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
停了停,她的眼睛突然变得迷离起来,轻轻地问:“现在,我是做梦吗?”
“我还怀疑我是在做梦呢。”
“也许,我在小区见过你,不记得了,就梦见了你……有这种可能。”说到这里,她似乎笑了笑。
响马彻底傻住了。
他想不通,为什么她也会梦到自己?如果她说的是真话,那么,是谁在更黑暗的地方操纵着这一切?
“哪一天我送你一幅画。”响马突然说。
“画的谁?”
“画的你。”
“你画我?”
“我不是有意画你,胡乱涂抹,画出的那个女人和你很像。”
“那怎么可能呢?”
“也许,我也是以前在小区里见过你,只是没注意,而你却留在了我的脑海中,于是,不知不觉就画出了你。”
“算了,我不看了,听起来都害怕。”
静默。
夜深人静,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太晚了,我得走了。”响马说。
女人一直看着响马,没做声。
响马站起来,朝她走过去。
她闪开了身子。
响马走到她跟前的时候,紧张到了极点,朝她笑了笑,笑得很假。她似乎也笑了笑。
响马跨出门那一刻,半扭着头,一边走一边留意她在身后的举动。她没有举动,她好像一直看着响马的后脑勺。
走出门之后,响马回过身,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
“有这个必要吗?”她说。
响马又一次犯疑了,她为什么不说名字呢?
“这有什么?”
“我不相信你。”
“你不相信我什么?”
女人说:“你小时候,没听老人讲过吗?——深更半夜,假如有陌生人问你的名字,千万不能说。”
“是这样……”
这时候,响马感到脚下有一团毛烘烘的东西,他低头看,是那条黑猫,它趴在了这个女人的门口。它还没有睡,睁着绿幽幽的眼,静静聆听这两个人的对话。
“那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吗?”响马说。
“秘密?”
“对,秘密。”
她冷冷地笑了笑:“对于我来说,你就是一个最大的秘密。”
“——你梦游。”
“我不信。”
“我至少可以给你找两个人证。有人亲眼看见你和我一起梦游。你有没有梦见过,在山洞里,你站在我背后,问我……”
突然,房子里的灯“忽”地就灭了,响马和女人都陷入了黑暗中。那条黑猫“嗖”地从不知道窜到了哪里。女人在黑暗中低低地说:“你最怕什么?”
响马哆嗦了一下。
现实被梦魇一点点吞并。他假装镇静地说:“……对,是这句。”
“我在问你,你最怕什么?”女人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响马摇晃了一下,差点被击倒——她不是在接响马的话,她是在问响马!响马感觉到,她随时都可能伸出无数条尖利的爪子来。
“你在梦中一直没有告诉我。”黑暗中的她又一次冷笑起来。
响马还在掩饰着他的惊恐,他竭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你看,这些情节都对上号了。”
女人似乎不重视这个,她继续阴森森地问:“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吗?”
响马后退了一步:“你总问这个……干什么?”
女人突然不说话了。
黑暗的时间移动得极其缓慢,像地壳运动。响马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过了好半天,女人终于开口了:“我经常问其他人这个问题。我是个导演,我想把人类内心最恐惧的东西真实地展现出来。”
响马小声问:“你用什么方式展现?”
“电影。”
“电影?……”
“我在拍恐怖电影。你说出来,好吗?省得我在梦中总追问你。”
“我最怕……你。”
“你撒谎!”她突然叫了起来。
响马的神经几乎崩断了,他小声说:“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黑暗中的女人突然又说:“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不知道。”
“想听吗?”
“……你说吧。”
“算了。我最怕的东西和你最怕的东西一样,我说出来,就会撞到你的心理障碍上。今夜太黑了。”
“怎么突然就停电了?”
“我这个房子一到半夜就经常停电。”
“好了……我们下次再聊吧。”
“我很少在家,我想你很难再遇到我了。”
响马突然有一个预感,他不可能再见到她了……
女人轻轻关上门,从门缝里低低挤出一句:“梦里见吧。”
响马在黑暗中愣了半晌,急急地朝楼下跑下去……
回到家,他把那一幅幅画像拿出来,取出最后一幅,仔细端详。
这个撩拨童年的他心旌摇荡的女人,这个在响马的生命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女人,这个让响马在多年之后怀疑起她真实性的女人……
太像了。
响马认定,刚才他见的这个不肯说出姓名的女人,就是画上的这个他同样不知道姓名的女人!
响马注视着画中人,越想越恐惧。这个令他恐惧的女人出自他的画笔……
最后,他把这些画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塞到了吊柜里。
朝窗子外看了一眼,22号楼2门202室那个房间依然黑糊糊。
响马发誓再也不去见那个梦幻中的女人了。
他勉强下了一个定论:他和她都是受害者。这个小区有一种什么场,导致来到这里的人都易患梦游症。
这天晚上,响马屈指算了算,又该为那个童年的梦中情人画像了。现在,他不必再参照最后一幅画了,只要依照22号楼2门202室那个女人画就可以了。
她在响马的画布上一点点显现出来。
响马突然停了笔。
他和画中的她对视着,心越缩越紧。他感觉到了什么,歪了歪脑袋,把眼光从画板上移开,头皮一炸——画中的人出现在了他面前!
真的是她!
她穿着一身白衣,直直地站在窗外,房间里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青青的。她冷冷地看了响马一眼就走了。她的神态好像在梦游中……
响马放下画笔,快步追了出去。
这是响马第一次清醒地和梦游的她相遇。他要看看,她到底把自己领到什么地方!
这一天的月亮出奇的亮。
她没有走南门,而是从北门出去的。一个胖保安在门口打盹。他在这里站岗,不比黄减那个塑料人强多少。
出了北门,那个女人绕了半圈,朝南门外那片荒草地走去。
响马也钻进了荒草地,不过,为了不被她发现,他一直矮着身子前进。
正像n说的,她走的路线就像一团乱麻,绕来绕去,曲里拐弯。
走着走着,响马感到四周越来越陌生,好像离现实世界越来越远了。他忽然想到:梦游的他,能准确地摸回家。而现在,他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怎么回去?
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觉察到,这个可怜的女人好像并不是主谋,她只是一个被控制者,她的任务就是引着他走进那个山洞。
她时不时就直挺挺地转过身来,迷茫地看一下,也许是在寻找响马。看了一会儿,她又转过身去,继续走……
荒草中多是蒺藜,响马的身上被刺了很多下,钻心地疼。
突然,前面的荒草中慢腾腾站起两个人!由于离得太远,响马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好像都穿着保安制服,个头一般高。
响马愣住了,把身子藏得更深。他的目光穿过荒草,严密观察这三个人的举动。
那个女人终于停下了,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两个黑影中有一个说话了,很轻柔:“来,你过来。”响马不知道他是对那个女人说,还是对自己说。
响马没有动,那个女人也没有动。
另一个黑影也不动,像个死尸,一直朝响马这里望着。
说话的黑影又说了一句:“你过来呀。”
那个女人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
说话的黑影终于慢慢走上前来。他的身体刮着粗硬的荒草,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而另一个黑影还是站在原地,朝响马这里望着。
响马死死盯着那个一动不动的黑影,突然想到,说话的黑影是黄减,而那个一动不动的黑影是他的替身——那个塑料人!
他的头好像被人砸了一闷棍,“轰隆”响了一声。
他似乎一下就明白了。
这个黄减天天值夜班,渐渐发觉了这个可怜女人的病症,也摸清了她发病的规律,于是,他打起了这个女梦游患者的主意。
过去,黄减过了零点就不知去向,一定就是钻进了这片荒草丛中,等待这个梦游的女人出现,伺机下手。他说过——我在等我的女人。
可是,蹊跷的是,每次这个女人出现,她身后都跟随着一个男人,那就是响马。每次,黄减都对响马恨得咬牙切齿,却无计可施。
而今天,他终于看见这个女梦游患者一个人走过来……
当然,这都是响马的猜测而已。很多时候,猜测离真相十万八千里。
黄减好像怕那个女人受惊,他走得很慢,很慢,就像要捉住一只蝴蝶……
那个女人好像突然明白过来,她惊叫一声,转身就跑!
黄减像矫捷的豹子,撒腿就追上来。
响马的藏身位置在女人的后面,她现在正是朝响马这边跑过来。
响马的大脑一下就停转了。
这一刻万分危急,有很多事情需要响马想明白:这两个黑影是不是只有一个是真人?这很重要!假如响马判断错了,万一搏斗起来,那么敌人的兵力一下就增加了一倍。
这三个人是不是一伙的?
响马此时要跳出来见义勇为,搭救这个女人。可是,万一他中了圈套,那么不但暴露了目标,而且敌人的兵力其实是增加了两倍!
还有,此时这个女人仍然在梦游,还是已经被惊醒?这关系到响马这一伙能不能增加一倍的力量。假如她已经醒了,至少她还可以跑出去喊人……
响马的大脑还处在死机状态,而惊恐的女人已经跑近了。
这时候,响马看清了,追在她后面的人正是黄减!他脸色苍白,气喘吁吁,但是奔跑的速度非常快!……
响马来不及多想,“噌”一下站起来。
他几乎一下就挡在了黄减的面前。
黄减猛地站住了。
“黄减!”响马喝道。
黄减愣愣地看着他,似乎在判断现在的响马是睡着,还是醒着。
风刮起来,荒草“哗哗啦啦”舞动起来。
远处的另一个黄减,轻飘飘倒了下去,被荒草埋没了。
响马平和了一下语气,又叫了一声:“黄减。”
黄减还是那样愣愣地看着他。也许,是响马的出现太突然了,他还没有回过神。看来,最近他一直出没在这片荒草丛中,那身脏兮兮的保安制服已经刮了很多口子,像个乞丐。
“黄减,你说话呀?”响马又说。这回,他用的几乎是朋友口气了。
黄减不说话,也不动。
风大起来,他的大檐帽被吹掉了,落进了荒草丛中,他的眼珠动都没有动一下。这个细节一下勾起了响马那阴森的记忆!
面前这是一个塑料人!
那么,倒下去的那个像死尸一样的黑影才是黄减?这个塑料人是黄减施了法术的工具?黄减被这个塑料人抽干了血,变成了一个空壳?
响马惊恐地回过头,看见那个梦游的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把头转过来时,眼前的人终于说话了,他的语速很慢很慢:“你…是…第…四…个…”
响马猛地打了个冷战!
他在这个东西的声调中,嗅到了一股浓郁的塑料味。他陡然想到了飞天小区另外三个失踪的男人……
响马转身就跑!
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在荒草中乱撞……
潜伏在草丛中的节骨草,恶意绊了他一下,差点把他绊一个跟头,他回过头,发现那个东西还站在原地,木木的看着他,并没有追上来。
他稍微镇定了一下,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前奔走。
突然,脚下又有一个东西把他绊了一个趔趄,他低头一看,大吃一惊,竟然看见黄减在草丛中躺着!这个黄减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两只离得太远的眼睛,定定看着他,又好像在看着夜空,双眼充满绝望。
不过,响马的脚告诉他,这个黄减好像不是一个肉身,硬邦邦的。他壮着胆蹲下身,摸了摸这个黄减的脸,一丝凉气爬上他的囟门——这个黄减是塑料的。
响马站起来,发现刚才被他误以为是塑料人的黄减已经站在了他面前!响马懵了——他的速度比猫还快!
响马和他对视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风撩动着黄减破烂的制服,响马忽然感到有点悲凉。黄减突然笑了笑,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一定不相信……”
响马戒备地问:“什么秘密?”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像梦一样飘忽:“我…正…在…梦…游…”
“现在?”
“现在……”
响马忽然感到这个人很恶心——他强暴女梦游患者未遂,败露了,现在,他开始装疯卖傻了。
“你不是警察,我没必要对你撒谎……”黄减又说。
“既然你在梦游,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是在梦游?”
“我也说不清……”
“那么就是说,现在你还睡着?”
“是……”
“那你为什么不醒过来呢?”响马的口气带着明显的嘲讽。
“我醒不来……”
“我不信。”
黄减竟然深深叹了口气:“我当保安的时候,就有这个毛病,我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辞掉的……”
“你接着说。”
“我在大门口值夜班,一到半夜,总是忽悠一下,站着就睡着了,接下来我知道我就要梦游了。每次,我都会抱出这个塑料人,把它放在我的岗位上,顶替我,然后,我本人就钻进这片荒草丛……”
“你到荒草丛中干什么?”
“我不知道……”
“今天你来干什么?”
“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追那个女人?”
“我说了,我不知道……”
黄减的脸在暗淡的月光下竟然闪着奇异的光。他的头发有点长,被风掀动着,经常挡着他的眼睛。
如果他说的是真话,响马感到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眼前这个和自己说话的人在梦游。从某个角度说,他十分清醒,知道自己在梦游……
梦魇和现实离得太近了。不,不是太近,而是完全混淆了。
“对于你来说,梦游着和清醒着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就是现在我管不了我自己……”他的表情显得有些痛苦。
响马想,这更像是喝醉了。
“你有没有喝酒?”
“我从来不喝酒……”
“那你就是精神病,不是梦游。”
“每次到了天亮,我就会忽悠一下醒过来,又归我自己支配了。其实,你和我在小区大门口聊天,后来我爬进你家取塑料人,还有你在小区外的荒草丛看到我,我都是在梦游中……”
世上有各种奇怪的人,响马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打算离开了。
“我想,我之所以得这种奇怪的梦游症,是看见你和那个女人梦游之后被吓的。我曾经跟踪这个女人,知道了她的住址,就给你一次次写纸条,想让你和她见个面……”说到这里,黄减脸上的痛苦加剧了,喃喃地说:“现在,我管不了自己……”
响马突然感到了危险,他低声问:“你现在想干什么?”
黄减的眼睛里突然射出两束异常的亮光,他小声说:“现在,我想把你杀了——实在对不起啊!……”
响马猛地朝后跳开一步。
黄减从怀里慢腾腾地掏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子,那刀子很长,很尖。他痛苦地看着那把刀子,说:“我必须杀你的……”
响马想跑,但是,他清楚他跑不过这只豹子。他的双腿顿时软成了面条。这时候,风小多了。
响马突然孤注一掷地喊道:“天亮啦!”
黄减朝东方望了望,猛地哆嗦了一下。天边真的露出了一丝丝亮光。
“噢,天亮了……”他嗫嚅道。
响马愣愣地看着他。
他不再搭理响马,慢腾腾地收起刀子,慢腾腾地躺下来,平平地躺在那个塑料人旁边,双眼望天,眼神就像死鱼一样定住了。
天光熹微,响马看见两个黄减躺在一起。
两个黄减躺的姿势一模一样,表情也一模一样。
响马相信,只要他一转身,就可能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荒草凄凄,两个黄减。
这个时辰,说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天。
梦魇和现实混淆了,真与假混淆了,昼与夜混淆了。
响马报了案。
由于黄减涉嫌杀人,警方立刻下了传唤令。然而,黄减不可能永远藏在那片荒草丛里,他像虫子一样爬走了。
这期间,响马被警方叫去做了几次笔录。由于牵扯到他的梦游症,案件一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这宗案子里,还牵扯到一个重要证人,就是那个22号楼2门202室的女人。
至此响马才知道她叫李丫。
李丫一直推说自己工作太忙,很不配合。她的证词也十分简单:她经常做梦,梦见有个男人在追她。最后一次,这个男人没有出现在她的梦中,却出现了另一个长相凶横的男人,她一下惊醒了,这才发现,她站在飞天小区外的荒草丛里……
警方分别带着响马和李丫,进行了司法精神病学鉴定。结果表明:两个人都患有重度梦游症。
半个月之后,黄减依然没有抓到。响马却接到了老家的一个电话:他父亲病危了。
响马出生那年,父亲就40岁了。他当了很多年文化局局长。响马出来读书那一年,他正好退下来。老头一直很孤独,全身都是病。响马买房子的时候,父亲拿出多年的积蓄,为儿子交了首付款。后来,响马几次要接他来北京生活,他死活不愿意。
得到警方的同意之后,响马离开北京,奔赴老家小城。
他父亲是胃癌,已经瘦得皮包骨。响马和姐姐轮流在医院照顾他。
回家的第一天,在医院,趁父亲昏睡的时候,响马小声问姐姐:“咱家楼上有一户人家,在我10岁左右的时候搬走了,你记得吗?他家有个女儿,跟你的年龄好像差不多,经常穿一件红衣裳,一条黄裤子。”
姐姐说:“那家姓李,住顶楼。你说的那个女孩叫李丫,她爸爸在文化局烧锅炉,她在亚麻厂上班。”
响马完全呆住了——是她!
“她家为什么搬走了?”
“还不是因为李丫!她和亚麻厂厂长乱搞,有一次,一群工人讨工资,把厂长办公室砸开了,正好把两个人堵在里面,当时李丫和那个厂长都裸着!那一年满城风雨,人人都知道这件丑事儿。哦,当时你还小。”
“你知道她家搬到哪去了吗?”
“不知道,消失了。”
这个李丫本来是个普通女工,她怎么混到了北京,怎么混成了导演?这中间一定很曲折很戏剧,响马不愿意再想了,此时,他只是有些淡淡的感伤——他少年时代那么爱慕的一个女人,竟然有这么丑陋的经历!
更让他反感的是:她为了隐藏自己微贱的出身,遮掩那段肮脏的经历,竟然矢口否认从前。
病榻之前,琐事纷繁,略去,我们直接讲跟这个故事有关的情节:
在父亲去世的前三天,这一天下午,有个60岁左右的老太太,来医院探视父亲。当时,只有响马在父亲身边。这个老太太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几乎奄奄一息的父亲突然弹开了双眼,射出了异样的光。
老太太无语地望了父亲一会儿,然后对响马说:“你是响马吧?我是你李姨,过去我们是老邻居。我想跟你父亲说几句话,行吗?”
响马看了看父亲,他艰难地举起手来,朝门外挥了挥。
响马就退了出去。他几乎猜到了,这个老太太和父亲是什么关系。本来,他不该偷听,但是他在刹那间产生了一个惊人的猜想,为了得到证实,走出门之后,他轻轻把耳朵贴在了门缝上……
通过两个老人的对话,响马发现了一个巨大秘密!
李丫原来是响马父亲的种!也就是说,响马和李丫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当年,李丫和那个厂长的丑闻败露之后,她在小城呆不下去了,父亲出钱,把她送到了北京读书。这些年,父亲一直在暗地里资助她,甚至在飞天小区给她买了一套房子。
现在,响马明白父亲为什么执意要在飞天小区给他买房子了,本来,响马看中了紧邻城铁的龙泽苑。可是,父亲为什么安排他和李丫住在同一个小区里呢?难道他想在临终之前,捅破这层窗户纸,让两个孩子在异乡互相关照?
……父亲去世之后第二天,响马就红着眼睛离开了老家。
回到北京,他立刻找到了曾给他做过测试的精神病学专家张箪山。这是一个下午,他来到了张箪山位于亚运村的单位,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并向他求教。
张箪山:既然你和李丫是同一个父亲,那么你们就有相同的基因。在梦游这件事上,你们两个人的大脑很可能产生了奇异的共振,互相牵连。因此可以推测,你们在潜意识的深层状态里,思考的问题也极其相似,比如:你最怕什么?
响马:那个黄减说,他梦游的时候,知道自己梦游,却控制不住自己——真有这样的人吗?
张箪山:有。据我们的调查,这类患者占梦游症患者的1%。
响马:我不明白,他怎么也得了梦游症呢?
张箪山:我个人的研究表明,梦游症是可以传染的。这种传染主要的原理是恐惧。也就是说,你越恐惧梦游你越容易梦游。比如,某一天你加班,回家的时候已经深更半夜,在路上,你撞见了一个人,他脸色苍白,身体僵直,正在梦游中。从此,你深深恐惧……比如,你读了一部有关梦游的小说,越想越担心:我可别梦游啊!我可别梦游啊!我可别梦游啊!……比如,临睡前,你望着黑糊糊的窗外,心里反复想:千万不要再想梦游这种事了啊……结果,半夜的时候,你很可能就轻飘飘地坐起,轻飘飘地下地,轻飘飘地出门,轻飘飘地走向:医院的停尸房,荒野的坟地,阴惨惨的寿衣店——你越怕哪里,越会走向哪里。
想一想,你最怕什么地方?
是我在问你。我是周德东。
和你们一样,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梦游。不过,在我的身上,偶尔发生这样的事:睡觉前,穿着内衣。第二天早上,却发现内衣脱了下来,整整齐齐地摆在枕头旁。
故事讲完了,这时候,我们可以回放一下响马父亲死亡的那一幕了:
那天半夜,姐姐不在,只有响马守在医院里。他实在太累了,趴在另一张床上睡了过去。病房里的灯亮着,白晃晃的。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父亲慢慢坐了起来。他陡然惊醒了,果然看到父亲下了地!父亲在床上躺了两个月了,想抬身都需要有人抱,而现在,他的动作竟然轻飘飘的。
响马颤抖着问了一句:“爸,您去哪儿?”
父亲目不斜视地朝外走,心不在焉地说:“我要去一个没有光的地方。”然后就直撅撅地走了出去。
响马蓦然意识到,自己的梦游是遗传!
他悄悄地跟了出去,想看看父亲到底去哪儿。
出了住院部,他发现父亲径直朝着停尸房走去了!小城的医院,停尸房很简陋,就位于住院部背后,穿过一片荒草,就是那个低矮的小房子,长年无人看守,窗子敞开着,黑咕隆咚。
响马大惊,急忙跑回去叫值班医生。两个值班医生嘟嘟囔囔穿好衣服,拿着手电筒,跟着响马来到了停尸房。借着那柱刺眼的手电光,响马看到,父亲端端正正地躺在停尸房中央的一个停放死尸的铁床上,脸像纸一样白,身体似乎比平时小了一号。
医生伸手摸了摸他的心脏,小声对另一个医生说:咽气了。
响马竟然没有哭。
当他跌跌撞撞地跟随两个医生返回住院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那间阴森的停尸房一片漆黑,他不由想起了父亲在梦游中说的那句话——
我要去一个没有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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