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站在一面镜子前,发现镜子里没有你,空空如也,你一定会魂飞魄散。我想问,你是怕镜子,还是怕自己?
空前绝后的大难即将发生,可是我却毫无所知。
不但是我,就是平时对自然灾害预感灵验的狗、老鼠、蚂蚁等等,也都蒙在鼓里。
在我向青藏高原进发之前,狗还跟在散步的主人身后摇着尾巴讨好,老鼠还在草丛中鬼鬼祟祟地窥视偷食的机会,蚂蚁还在树下忙忙碌碌地搬家。
因此,我断定这不是自然灾害,这是某种超自然的惩罚。
我是一个不爱旅游的人,但是我一直梦想到青藏高原走一趟。
我最好的朋友终于买了一辆崭新的“切诺基”,还没有玩够,就被我借来了。我的梦想终于可以成真了。
这一次,我差点到达拉萨,最后我还是把那块圣土给放弃了。
我们在这个世界活一遭,当然希望足迹遍布每一个角落,甚至包括月球。但是如果毫无保留,真的走完了所有的地方,我们的生命就会有到了尽头的感觉。
我行驶在著名的青藏公路上的时候,心情好极了。
青藏高原空阔而寂静,除了我,没一个活物。
两旁是雪山,在穿透力极强的太阳下闪烁着刺目的白光。
我刚刚在赤纳台一个藏民家吃过饭,喝了一点酒,把车开得飞快。
我的目的地是昆仑山顶,那里的海拔实际上比拉萨还高。我要站在最高处,望着所有的城市和村庄,一言不发。
太阳移动了一大截,我感觉我都快摸到天了,可是,公路还在朝更高更远的地方延伸,延伸……
我渐渐感到气短了。
严重缺氧会导致两个问题,一是汽车发电机不易燃烧,很可能熄火;二是人容易出现高山反映,造成昏迷。
对于我来说,这两个问题都很麻烦。
我是一个半吊子司机,我的照只花了钱却没参加培训,车出任何故障我都束手无策。
还有,这里是无人之境,万一我倒下了,那就等于把自己永远献给了大山,或者秃鹫。
可是,我固执地朝前走,心情如朝圣般庄严。
突然,那座碑就摆在了前方,那是一尊神。
我似乎还缺乏一点必要的心理准备,我的心抖了一下。
那碑的四周挂满了藏语经幡。天与地都凝固了,只有那五颜六色的经幡在强烈地飘摆,极具动感,声音也很大:“哗啦啦啦啦啦!……”
我跳下车,走近了它。
我看见四个大字:昆仑山口。还有一行小字:海拔四千七百六十七米。
我到了。
这时候,已经快黄昏了,空气稀薄,天高地远。
我四处眺望,并没有产生气吞山河的豪迈情怀,却有一股恐惧感掠过心头。我感觉这个地方虽然平平静静,却暗藏着某种杀机。
这时候,我听见了一阵亮莹莹的歌声。
是的,歌声,一个女孩的歌声。
在这人迹罕见的地方,在这天堂的郊区,能听到歌声,是一件多么令人惊诧的事啊。
谁在唱歌?
这里连只鸟都看不见,怎么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孩的歌声?
我一下想到了车上的那把蒙古刀。
用一把锋利的蒙古刀对付一个女孩美好的歌声,这有点不对头,但是在这特殊的地域,我浪漫不起来。
我一边朝前走一边四下张望。
拐个弯,我看见前面出现了一个女孩。她的出现简直是一个童话。
她一定以为这个地方不会有同类了,正朝着天空,放声歌唱。
路旁停着一辆“切诺基”——很巧,她的车也是“切诺基”。
我注意听她唱的歌词,可是听了半天还是听不懂。
“嗨!——”我喊了一声。
歌声陡然止住了。她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我。
她看起来有二十二三岁的样子,个子很高,身材好极了。
她穿着一身不太常见的衣服,有点像泰国空姐穿的那种服装,花花搭搭,有很强的异域民族风格。她的头发很长,高高地束起来。脸很白,从这一点我就断定她不是当地人。
这个地方怎么冒出了一个女孩?
从天上掉下来的?从地下钻出来的?
“你是谁?”她问道。
“旅游的。”
我一边朝她友好地笑着一边走近她。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显得很戒备。
为了打消她对我的怀疑,我掏出了证件,递给了她:“我是一个作家,我叫子席。”
她把我的证件接过去,看了看,又还给了我。
我收好证件,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我们到拉萨去慰问演出,刚刚回来。”
“你是演员?”
“对,我是海州市歌舞团的。”
“其他人呢?”
“他们几天前就回来了。我在拉萨逗留了两天,今天刚回来。”
“你好像该问问我了。”
“你去拉萨?”
“不,我一会儿返回格尔木——在这里遇到一个同类真是难得。”
“就是遇到一个异类也难得。”她说。
“一会儿我们搭伴走吧?”
“好啊。”
“正好麻烦你帮我拍几张照片。”我拿出了照相机。
“我拍不好……”
“没关系。”
我只剩下三张胶片了。
第一张我站在经幡间,第二张我坐在“切诺基”里,第三张我躺在一片沙砾上。
没有第三者,因此我无法跟她合影。
辽阔的风从连绵的雪山之颠掠过来,那恢弘的声音由远而近,终于把我们淹没了,我们都摇晃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我在浩浩荡荡的风中问她。
“芒圜。”
“芒圜?怎么写?”
她就蹲在地上写下了这两个字。
“我记得有个预言家也叫这个名字。”
“这么巧?”
“多年以前他就有个预言,说二十年后人类要大灭绝——那时候我还小呢。后来,再没有听过他的消息。”
“可能混不下去,换个名字改行了。”
“不过,我觉得有些事情还真有预兆。”
“你讲讲最近的。”
“昨天夜里,我梦见我爬到了昆仑山上……”
“你总不会梦到我吧?”她瞪大眼说。
“没有。我梦见漫山遍野都是影子,连峭壁上都黏附着,他们好像在号丧,呼天抢地,哭成一片,令人骨头发冷……”
“昨晚我也做了一个梦。”
“你一定梦到我了。”我笑着说。
“没有。我梦见我能够看自己身上的细菌,数不清的细菌,它们和人长得一模一样,有头发,脑袋,眼睛,鼻子,嘴,四肢。他们密密麻麻,爬满了我全身,我用清水冲啊冲啊……”
“你要是能看见细菌就看不见你自己了。”
芒圜想了想,表示同意:“你说得还真对,我在梦中真的没看见完整的自己,好像我好大好大。”
“我说你梦见我了你还不信,你身上那些细菌里就有我。”
“你真赖皮啊。”
太阳落山了。
高原昼夜温差大,这时候天就变冷了。风更大了。
“真冷啊。”她说。
“受不了了?”
“你不冷?”
“我是东北人,在冰雪里长大的,不怕冷。”
“我是南方人。”
“我还当过兵。”
“当过兵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女孩们经常对我这样说。每次,我都把这句话当成是对我的夸奖——我理解错了吗?”
“应该没有。”
“我至今还保留着一身军服,不过都已经发白了。我母亲经常帮我拿到太阳底下晾晒。我当兵的时候,你还小……”
“你主要写什么?”她突然问。
“恐怖小说。”
“你不怕吗?”
“不怕——不过刚才遇见你的时候我怕了。”
“你怕我干什么?”
“这荒山野岭的,突然冒出一个鲜亮的女孩,我能不怕吗?我当时怀疑,你就是在等我的。”
“嘻嘻……”她笑起来,说:“我还怀疑你是在这里等我呢。”
“咱们走吧!”
“不,再呆一会儿。我想看看昆仑山的星星什么样。”
“真是女孩子。”
“星星一会儿就出来了,咱们到车里去等吧。”
“到我的车里还是到你的车里?”我又戒备起来。
“我的吧。我的车暖气特别好。”
我和她一前一后地上了车,都坐在了后排座上。
我警觉地查看了一番,车里没什么埋伏。
“你讲个故事吧。”她提议。
“恐怖故事?”
“好。”
“恐怖故事是给男人讲的。我给你讲爱情故事。”
“最好是恐怖的爱情故事。”
我们开车走了一夜。
一路上,我没有见到一盏灯光。
开始,我没有太在意。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荒僻地域,见到灯光才是希奇的事。
天亮之后,我们的车进入了青藏高原上的塞汗市。
一进入市区我就感到不对头——大街上不见一个行人。
这时候,天刚麻麻亮,如果说大家还都没有起床,也是说得过去的。
可是,我却明显感觉到了一股死气,这死气笼罩了塞汗市的上空,甚至笼罩在整个地球的上空。
这是怎么了?
我把车开到芒圜的前面,停下,跳出来。
“干什么?”她也停下来,问我。
“找个卖早点的,垫垫肚子。”我说。
我四下张望了一圈,路边的门面房没有一家开门。
芒圜在车窗里看着我。
我朝她摆了摆手,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跳上车,继续朝前开。
天越来越亮了,而街道上还不见一个人影,显得极其空旷。不祥之感再次在我的心头升起。
路边的一座座楼房冷清清地矗立,所有的窗子都黑洞洞的。整个城市充斥着一种肃杀之气。
这个世界死机了。
我看看表,已经到了上班的时间,可是路边的商场、银行、宾馆等等都没有开门,更没有人出现。
我一直朝前开。
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我没看见警察。
我故意把车停在十字路口,不停地按喇叭,等待警察的出现。
尽管我把喇叭按得震天响,还是没有人理我。平时,这些警察躲都躲不开,今天全部休息吗?
我跳下车,站在十字路口,视野更开阔了些,朝东西南北眺望了一圈,连只鸡都没看见。
我慌了神,跑到芒圜的车前,大声对她说:“多怪啊,这个城市一个人都不见了!”
“我也觉得有点怪!”她说。
“走,我们到市政府去!”
“市政府有吃的?”
“我们首先得弄清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在空荡荡的城市里转来转去,终于看见了政府大楼——那是城市的心脏。
没有门卫,也用不着出示证件,我的车径直闯了进去。
我把车停在市政府门前,三步两步地跑进了办公大楼。
大楼里空荡荡,还是没有人。各个办公室都锁着。
心脏停止跳动了。
我知道出大事了。
我急忙掏出手机,想给谁打个电话,想来想去,应该给110报警。可是,我的手机没有信号!
我疾步跑出办公楼,抬头一看,一双深邃的眼睛还在车窗里盯着我。
我猛地停住了。
她的眼睛突然让我感到无比恐怖,我想起了那漫山遍野的号哭声。
芒圜笑起来。
她笑着下了车,对我说:“看把你急的!到底怎么了?”
我愣愣地看着她。
她是谁?
她怎么突然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为什么我除了她再也见不到一个同类?
“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
“坏了,出事了!这个城市一个人都没有!”
她四下看了看:“是不是放假?今天是周末吗?”
“不是!”
“那就奇怪了。”
“你带电话了吗?——我的手机没有信号。”
“没带。你给谁打?”
“我想看看家里人在不在。”
“你怀疑这个地球上的人都消失了?”
“我想是……”
“不可能!”
“这个世界一定发生了大灾难!”
“我们再到别的地方看看吧。”
“不,我们赶快走,离开这里!”
“为什么?”
“说不定这座城市发生了瘟疫……”
“连医生都死光了?可是,大家的尸体呢?”
“或者,有一个巨大的恶魔在作祟!”
我一边说一边惊慌地上了车,开出了市政府。她的车在后面紧紧跟随。
路过一家电器商场,我把车停下了,下车走到高大的橱窗前看了看,捡起了一块砖头。
她在后面对我喊:“哎,你想抢劫呀?”
我回头说:“我要找一台电视。”
她下了车,站在很远的地方:“找电视干什么?”
“看看我们的前途。”
说完,我举起砖头就朝玻璃橱窗砸过去,一声巨响:“哗啦!——”
我像惹祸的孩子一样缩了缩脖子,惊慌地朝四周看了看。
没有人出现。
尖利的玻璃碎片散了满地,无数颗太阳在闪耀。
我小心地爬了进去。
很快我就发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没有电,电视和电脑都打不开。
我怀疑即使是有电,电视上也不会有任何信号,电脑也无法登录任何网站。
最后,我来到收音机柜台前,拿起一只标价最高的收音机,装上电池,打开。
只有“吱啦吱啦”的电流杂音。我不停地调频,仍然收不到任何节目。
所有的信息都中断了,所有的联络都切断了。
过去,我们经常感叹这个世界太小,地球两端,一个越洋电话或者E-mail就过去了,就跟面对面一样,即使是真见面,也不过朝发夕至……
此时,我感到这个世界蓦然变大了,大得无边无际,令人绝望。
而我的亲人,我的同事,我的熟人,都一下变得遥远了……
我沮丧地走出了商场。芒圜在焦急地等着我。
我朝两边看了看,旁边有一个储蓄所。
我的心顿时有些痒。
那里面,有一沓沓的钞票,崭新的钞票,立马就可以把我变成富翁。这是一坐空城,我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很快,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假如地球上的人真的都消失了,还拿钱干什么?有时候,一麻袋钞票比不上一个面包——比如在一片走不出去的沙漠上。
现在,这个地球就像一片走不出去的沙漠。
我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看那个储蓄所——假如我离开之后,发现其他的城市一如既往,人们都在正常地生活,会不会后悔?
我把脑袋转回来。
我还是坚信这个地球出事了。
记得少年时代,我总幻想有一天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和一个最爱的人,于是所有的钱都归我们了,吃商店里所有好吃的东西,开全世界最好的车兜风,拿最威风的武器……
可是,当这个地球真的不见一不人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不是一件幸事,而是一种恐怖。
芒圜要上她的车。
我说:“你上我的车吧。”
“为什么?”
我的眼睛转向别处,声调有点悲凉地说:“全世界的汽车可能都属于你了,你还要它干什么?现在,我们应该在一起……”
“可是,万一……”
我把自己的车门一关,走到她的车前,说:“好吧,我们开你的车走。”
我开车,她坐在后面。
路过火车站的时候,广场空空荡荡,散着一些汽车和自行车,还有零星的包裹。车站大钟指着12点。
我在一个无人摊点拿了一份交通图。
转眼出了城。
一路上,我都被巨大的惊恐袭扰着,因为我在路上也没见到一个放牧的藏民,更不见一辆行驶的车。
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就像史前一样。
芒圜坐在后面,一直没说话。
虽然我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越来越不信任,但是又不敢和她分手。
假如,我和她各走各的路,当我们真的发现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消失了,那么永远都别想在这个空旷的地球上再互相找到对方了。
电话,网络,电报,信件等等都不存在了,怎么找?
“你的家住在哪?”我一边驾车一边问她。
“海州市。”
“如果我们真的再也见不到一个同类,那我们就先到西京——我家住在西京,然后我们再开车去海州。”
“好的。”
多可怕啊!——地球上的人都消失了。包括现在读我书的各位读者,包括总统,包括我的父母兄弟姐妹……所有所有的人。
可是,动物都留下了,食肉的,食草的,庞大的,渺小的,威猛的,温柔的,残暴的,友好的,有益的,有害的,野生的,人工饲养的……
我最早看见的竟是一只狼。它在草原上孤独地站立,朝我们张望。
我的一只手抓紧了座位旁边的蒙古刀。
接着,我又接连在路边的草甸子上看到了盘羊,还有一只红腹角雉。
我一直缄默着。我一直在思考着。
人类都消失了,为什么我和芒圜幸存?
是这起灾难的制造者故意把我和芒圜支到了最高处,像种子一样留下了我们?
是因为我和芒圜在地球上是最善良的人,不该得到灭顶之灾?
或者换一个思路,这是对我和芒圜的惩罚?——我们被留在这个空荡荡的尘世间,忍受这漫长的寂寞煎熬……
可是,我们犯了什么罪?
假如人类真的集体消失了,不管他们去了什么地方,或天堂或地狱,他们都比我和芒圜幸福,因为全地球的人都在一起,爱情还可以继续发展,仇恨还在继续加深,谈话还可以继续原来的话题,竞技还可以继续较量……
他们不寂寞。
寂寞的是剩下的两个人。
是我和芒圜碰巧去了最高的地方,躲过了这一劫?
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幸存的人永远不可能知道了。那一夜,他们像淘气的孩子一样正巧爬上了屋脊,爬到了最高的地方,当他们下来的时候,这个地球已经空了。
我和芒圜在宽阔的公路上疾驰。
路过一个又一个城镇,都不见人迹。偶尔看见小鸡在大街上觅食,或者一条野狗匆匆跑过。
路过加油站,我们就自己加满油。
芒圜似乎也相信了这个空前绝后的现实,她始终不说一句话。
我心中的阴影,像夜色一样越来越重,简直要崩溃了。我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我越悲怆越觉得芒圜亲昵。
科学家最新的观点是:宇宙开始于一次大爆炸,因为他们发现,宇宙每时每刻都在膨胀。宇宙大爆炸之前,是一个点。
宇宙是一个点,那它之外是什么?
这是极其恐怖的问题,超出人类的想象。
也许,我们认为无边无际的宇宙,在另一类东西看来(假如它们有眼睛——典型的人类思维模式),很可能是一粒尘埃。或者,就像我们看不见某些灵异的东西,在它们眼中,我们的宇宙根本不存在。
我们和它们在两个层面上。
为什么我们看不到某些东西,比如说灵魂,随便就可以找到一个理由——因为速度。
当某些东西的速度远远超过光速的时候,它们在我们眼中就不存在了。而它们偶尔慢下来,我们当中就有些人看到了恐怖的一幕——“见鬼了”。
当代伟大的理论物理科学大师霍金说:人类生活在一个十三维空间的泡沫上。
我一直认为,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是时间和空间。
很多事情不敢深想。
如果说时间有开始,那么开始之前是什么?
如果说时间没有开始,那么无穷无尽地一直追溯上去,“永远没有开始”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可思议。
如果说空间有边缘,那么边缘之外是什么?
如果说空间没有边缘,那么无穷无尽地延伸出去,“永远没有边缘”这种状态同样让人无法想象和接受。
我们经常谈论这样两个例子:
火车奔驰在铁道上,是火车在动,还是大地在动?我们在飞奔的火车上抛乒乓球,由于火车的速度,乒乓球应该落在另一个地点,可事实并不是如此,跟我们在房间里抛乒乓球一样。
一只蜻蜓,它在飞行的飞机里飞舞,就像在花草间飞舞一样。
还有,假如一个人能够不借助任何东西就悬浮在半空中,那么一夜之后,地球转了半圈,他是不是就到了地球另一端了?
终于,我慢慢把车停下来。
这时候,我看见一只秃鹫在天上高高地飞。它的毛是黑的,脑袋像一截枯槁的木头。它是目击者,可是我无法从它口中得到任何信息。
“怎么了?”芒圜问。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不知道我为什么停车。
我坐到后面,说:“我累了。”
“我开?”她说。
“不,我们歇一会儿。”
她想了想,说:“……你睡吧。”然后,她轻轻地抱住了我的头。
我感觉她的手有点凉。
我猛地挺直身体,把她按倒在车上。她竟然没有一点推脱,静静地看着我失常的举动,一动不动。
我笨拙地扒下她的衣服,她那雪白的身子像雪莲一样静静地绽放。我愣了愣,一下扑上去……
我知道在寒冷的天气里做爱令人难忘。我要在她的身体里疯狂。我恐惧。
……可是,我阳痿了。
面对她美丽的胴体,我越着急越无能为力。最后,我狼狈地放弃了。
我疲惫地瘫软在她的身上,她抚摩着我的脸,还是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问说:“你怎么……哭了?”
我没有抬头。
“别哭,好吗?”她又说。
我像个孩子一样喃喃地说:“让我这样睡一会儿。”
“你睡吧,别怕。”
我不再说话。
此时我把她当成了母亲。
只是,她的身上没有母亲的气息。也没有女人的气息。她没有气息。
我感觉到了这一点之后很惊异。
天地静阒,我似乎都能听见时光流淌的声音,很慢。
隐隐有一个孩子在念歌谣: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
那个小孩一遍遍反复念,他的童音充满了空天旷地。
我在半梦半醒中听了无数遍,深刻地感受到这首歌谣的悲凉……
隐隐约约,我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所有的颜色都像孩子用蜡笔涂出来的,天很蓝,草很绿,花很红,那些色彩美丽得不正常。
我看见一群雪白的兔子,它们在森林里忙碌。
它们都是儿童画册里的那种写意模样。
好像有一只兔子死了,另外的兔子围着它,有的在叹气,有的在号啕大哭。那只死了的兔子再也回不来……
我远远地看着它们,不敢再迈步。
有一只年老的兔子转头看见了我,它表情善良地对我说:“别怕,你走进了童话中,童话就是这样子的。”
然后它回过身,继续指挥着那些兔子干该干的事。
又有一只兔子端着一个盘子走过我的身边,它也小声对我说:“这是童话……”
童话是美好的,但是,当我真的走进了童话,却感到无比恐怖。
我激灵一下猛地醒过来。
芒圜在静静地看着我。
我擦了擦眼睛,说:“我们走吧。”
她无声地点点头。
当我再次把车开动的时候,绝望和悲哀又一次涌上了我的心头——
朝前走,去哪里?
哪儿都是一片空旷,哪儿都是死寂无声。
在这里,在那里,都是一样的。
可是,我们还在抱着空空的希望朝前走,朝前走……
这是一种本能地寻找,或者说是一种本能地逃遁。
天渐渐黑下来。
星星又在天上定定地闪现了。
我们不知不觉又开进了一座无名的城市。
我怕天黑。整个城市没有一点光亮,到处都是坟墓一样的黑。
只有我们的车灯亮着,它的光惨白,照着前方有限的路途,远处更显黑暗。
路边有一个宾馆。我就对芒圜说:“我们住下吧?”
“住下吧。”她在身后说。
“车里有手电筒吗?”
“没有。”
我和她下了车,先到附近一家小商店拿了蜡烛和火柴,还拿了一些饼干、火腿、榨菜、水,然后走进了那家宾馆。
宾馆里黑糊糊的,我举着蜡烛,借着那点微弱的灯光,在一楼服务台后面找到了一大串钥匙,然后,我打开一楼的一间房。
房间里的钟指在12点。
我想,这也许可以证明灾难是那天半夜12点发生的。
简单吃了点东西,我们躺下了。
我和她躺在同一张床上。
我想我们都不是为了做爱,而是因为内心的极度孤独和恐慌。
灭了蜡烛,黑暗就无边了。
一丝丝的声音都没有。我好像没了耳朵。
这个黑黑的宾馆只住着两个人。
我和她。
她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现在,我看不清她的脸。
“芒圜……”
“嗯?”
“你怕吗?”
“你呢?”
“咱们把蜡烛点上吧?”
“别点了。”
“为什么?”
“你想想,整个这个城市都黑糊糊一片,只有咱们这一扇窗子有光亮……”
“那就不点了。”
她接着说:“我不回海州市了。”
“为什么?”
“我觉得,你说得对,这世界上的人肯定都消失了,没有任何希望了……”
停了停,她突然说:“你爱我吗?”
我想了想,说:“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连男朋友都没有。你呢?”
“我有一个女朋友……对不起。”
“没关系。”
“……老天还算照顾我们,为我留下了你,为你留下了我。”
“是啊。”
“我真不敢想,假如剩下我一个人……”
“我陪你。你别怕。”
“我不怕。”
在这个陌生的小城,在这个陌生的宾馆,身边躺着一个人,她就是我的妻子。我们毫不犹豫就决定了终生。
我们用不着领结婚证,用不着办什么手续。
而且,我们也用不着担心有一天离婚。这种婚姻很牢靠,很悲哀,很荒唐……
老实说,我怕。
我怕她。
我对这个新婚妻子极其不信任。
在黑暗中,我睡不着,聆听着她的鼻息,聆听着房间内外任何一点声音。
她没有声音。
整个世界都没有声音。
也许她睡着了,正在梦中冲洗满身的细菌,那些细菌人模人样。
也许,她有诈,她正在聆听我对她的聆听。
开了一夜又一天长途车,我实在太困太乏了,很快就在恐惧中迷糊了,缓缓进入了另一个更深邃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我看见天很阴,满大街都飘着纸钱,像雪花一样密集。满大街都是缓缓走动的人群,每一个人都穿着雪白的丧服,都在哭。
哭声淹没了一切。
奇怪的是,我没看见灵柩。
他们在哭谁?
他们在送谁?
只有我一个人穿着一件红衣服。
我挤上前去,问一个年长的人:“……谁死了?”
他把枯槁的脸转过来,用死鱼一样的眼珠盯着我,木木地说:“我们都死了,我们自己送自己。”
我吓得“忽悠”一下醒了。
我睁开眼睛后,差点惊叫起来——有个全身雪白的人站在我的床前,她俯着身子,脸都快贴到我的脸上了。
“你……”我一骨碌爬起来。
“你把我吓坏了……”她静静地说。
“我怎么了?”
“我听见你在喊。”
“……噢,我是做梦了。”
“别怕,睡吧。”说完,她轻轻地回到她的床上去了。
我摇摇脑袋,半天都没有从恐惧中走出来。
这一次我睡不着了。我的心快速地跳动,聆听她的鼻息。
她还是无声无息。
我久久地等待她睡着,等待听见她磨牙的声音,说梦话的声音,打鼾的声音……可是都没有,她在黑暗中静得像一个泥塑。
我开始琢磨,假如就是她消灭了人类,那么她是一个什么东西?
我马上安慰自己——即使她属于一百亿光年之外,即使她在人类的想象力之外,她也不会在今夜害死自己……
这就如同,人类把所有的老鼠都消灭了,只剩下了最后一只,那么肯定不会把它弄死——它成了稀有动物,人类会把它当成玩具,甚至是研究对象。至少会把它玩够了再弄死。
也许,她真的是海州市歌舞团的演员,她睡觉就是无声无息……
我知道,一个男人面对残酷的现实,应该站直了。我刚刚给芒圜讲过那个陌生男女的故事,我一再强调,那个男人很挺拔——我知道一个男人挺拔是好的。
我不能再疑神疑鬼了,她就是睡了……
突然她说话了:“你怎么还不睡?”
她清醒的声音让我哆嗦了一下。
为了掩饰,我索性下了地,扑到她的床上。
我要把她骑在身下。只有这样我才可能在精神上找到一点支撑。
不知道是白天的阴影,还是我太累了,我又阳痿了。
我尴尬地骑在她的身上,不知所措。
她在黑暗中问:“你要干什么?”
次日,我们继续前行。
我们渐渐进入了内地,看到了大片大片的绿色。我想像着人类诞生之前,天地间一片阒静,植物茂盛,流水潺潺,天高云淡……
那和时期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气,有神隐现,有鬼出没……
现在,地球只剩下两个形单影只的人,神仙和鬼怪即将出现?
也许,是时间把其他的人都带走了,去了另一个时间,只甩下了我和芒圜……
他们对这一切并不知晓,他们还在忙碌,还在奔波,突然有细心的人发现失踪了两个同类,于是大家开始寻找,又报警,又在报上刊登寻人启事……
我开始回想我爬上昆仑山之前的一幕幕。
我离开家的那天,母亲曾久久凝视我。
我说:“妈妈,你看什么呀?”
她说:“妈妈生你一次,好好看一看都不行啊?”
母亲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她平时不这样黏糊,她一直鼓励我到远方去闯荡,她说男人不闯荡就永远是小河沟里的鱼,翻不起大浪。
而我出发的时候,她竟然站在路上,眼泪扑簌而落。我记得我离开家到另一个城市读大学的时候她都没有掉泪。
而我住在格尔木的一家宾馆的时候,楼层的那个服务员总是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有一次,我很晚才回到宾馆,她还直直地站在服务台的后面。楼道空荡荡,猩红的地毯显得有几分阴森。
我走过她跟前的时候,她突然说:“明天你就要离开我们了吧?”
“是的。有什么事吗?”
“啊,没有。”
次日,我离开的时候,这个服务员竟然一直把我送出了宾馆。
我不自然地说:“请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我当时以为她是我的读者。
她停下来,说:“我们会很想念你的。”
我不知道她说的“我们”指的是谁,是代表宾馆所有的员工?
还有,我开车爬昆仑山的时候,在路上看见一个汉人,他朝相反的方向走。
他的年龄很大了,满脸胡子,好像是当地的一个牧民。他一个人走在青藏公路上。
我的车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朝我摆了摆手。
我不知什么意思,按了按喇叭,算是跟他打招呼。
我的车开过去,从后视镜看到,他一直停在路边,若有所思地朝我凝望……
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世上的人似乎都知道一个秘密,他们都在瞒着我。包括我亲爱的母亲。
我要弄清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所有的报纸上都是灾难之前的新闻。
记者全部消失了,没有人向我报道当时这个重大灾难的实况。我们过于依赖媒体,一旦失去了它们,我们陡然就变得茫然。
所有的光碟里都是过去的故事。
所有的磁带里都是过去的歌声。
我想,回到西京,如果仍然不见同类,那么惟一的指望就是把所有的摄象机都收集来,把里面的内容播放一遍。
也许发生灾难的时候,有人正巧在录像,找到这个录像带,我就会看到当时的情景了。
我会不会在录像带中看到芒圜呢?——尽管当时她正在昆仑山顶唱歌!
想到这里,我的心哆嗦了一下。
随着我们经过的城市和村庄越来越多,我越来越绝望——所有的地方都不见人影。
我们一路上吃着免费的食物,加着免费的汽油,一直向前向前向前。
天上有鸟在飞。
它们忙碌的样子跟人类存在时一模一样。
芒圜一直坐在我的身后,一直不说话。我发现她并没有显得多么悲伤,而且她也从没有表现出对亲人的担忧和牵挂。
“你的父母……还健在吧?”我试探着问。
“他们都去世了。”
“你还有其他的亲人吗?”
“没有了,只有我一个人。”
“现在看来,你是幸福的。”
“没什么牵挂。”
过了一会儿,我又说:“再走几十里路就到家了。”
“我都看见高楼和烟囱了!”
“那不是。过了它才是。”
“……你激动吗?”
“我紧张。有一句古诗叫——近乡情更怯。”
事实上,在进城之前我已经肯定,我的家乡也变成了一座空城。我在很远的地方就嗅到了那种沉沉死气。
我的父母,我的女朋友,我的邻居,我的朋友,我的同事,我的仇人,我经常光顾的小区超市里的售货员,我每天在电视里都能看到的那些操纵这个城市的当权者,演艺明星……
统统不见了。
我放慢车速,缓缓进了城。
我又看到了那些熟悉的建筑,此时却显得有些陌生。
熟悉是因为我从小到大经常从它们的旁边经过;陌生是因为我从没有见过这种没有一个人的景象。
我在一家快餐店前停了车。这里离我家只隔一条街,过去,我经常在这里吃饭。
我带着芒圜走进去,草草地制做了一顿晚餐,吃了。
我们都吃得很少。
太阳很好,从窗子静静地照进来。
芒圜坐在我身边,低声说:“你别难过……”
我没说话。
“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说不准……”
我还是没说话,只是看窗外。
“还继续找吗?”
“不找了。”
“接下来,我们得选择一个居住的地方。你说,住城市还是住乡下?”
“城市。现在只剩下我们俩了,如果再到乡下去,我更受不了那种寂寞了。我会发疯的。”
“在城市里还不一样?”
“城市还有残留下来的那种灯红酒绿的气息。”我苦笑了一下说。
“我们一直留在西京?”
“你说呢?”
“世界这么大,我们可以随便走,周游世界,想到哪里就去哪里。”
“你会开飞机吗?”
“不会。”
“船呢?”
“也不会。”
“那我们怎么去?赶马车?”
“我们可以学啊。”
“太冒险了。现在,我们的生命比什么都贵重,你和我都不能有一点闪失。”
“你对医学懂不懂?”
“我只知道感冒吃什么药。”
“我也一窍不通。”
“我们甚至不能生病,我们连开刀都不会,万一你和我谁有个三长两短,另一个也就完蛋了。”
“那我们每天干什么?吃了睡睡了吃?”
“我还没有想好。我们肯定要做点事。”
出了门,我抬头看见对面的一家小书店,就说:“走,我们去看看。”
“现在,我们只能看书消遣了。”
“目前最紧急的是读一些常识书。现在我们可以不再学政治,也不用学历史,但是我们要学天文,至少要知道怎么观察天气;要学地理,至少要知道离美国有多远;要学习医学,至少要知道怎样识别有毒植物。还要弄清楚电的问题,自来水问题,液化气的问题……还要看一看心理书,知道怎样自我调节,别疯了。”
“我不会疯。”她静静地说。
我们刚刚走进那家小书店,一只老鼠就从我们面前一闪而过,消失在书架的后面。这也太欺负人了,人类刚刚消失几个昼夜,它们就肆无忌惮了。
我走到书架前,一本本挑选,然后放在一旁。
“你帮我挑几本。最好是恐怖小说。”她说。
突然,我的眼睛一亮:我看见了一本《空前绝后》!
我拿起来翻了翻,是一部恐怖小说,是2002年出版的,作者姓周。
我赶快看了看内容简介——作者写的恰巧是地球人大灭绝!
我懵了。这个作者现在在哪?他也消失了!
作者是在2002年写这部恐怖小说的,他写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他也会消失。
(子席错了,如果这个《空前绝后》的作者不知道大灾难来临时他自己也会消失,那么上面这段文字是怎么回事?——作者注。)
《空前绝后》里也写到了世界最后只剩下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尽管他们的名字不是“子席”和“芒圜”,但是,我却觉得写的就是我们。
我急不可待地看内容简介的结尾,准确地说,我是想摸清芒圜的底细。对于我来说,目前最危险的人就是她。
可是,那个内容简介却有头无尾:
……男主人公带着那个神秘的女人,从世界屋脊上开车下来,一同走过一个又一个的城市,终于没有发现一个人。
可是,他不甘心,继续驾车行驶在这个繁茂而又荒凉的地球上,继续寻找人类。
终于,他绝望了。
从此,他和那个女人相依为命。
天空的深处和大地的内里,每一间空空如也的房舍,每一个漆黑的夜……处处都潜藏着窥视的眼睛,处处都弥漫着危险的气息,处处都预示着恐怖即将来临。
一个巨大的黑暗的秘密一直笼罩在男主人公的头顶,他时时刻刻活在惊怵中。
更可怕的是,他感到身边这个女人一天比一天可疑,终于有一天……
本书通过一个特殊的空间和一个想象的故事,刻画了孤独的生命失去社会之后的存在状态;通过一对陌生男女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人世间的相处,展现了人与人之间永恒的隔阂。作者把主人公推入绝境,通过一个离奇、诡秘、超现实的故事,揭示了生命的卑微和辉煌……
请读《空前绝后》,精彩别错过!
这就是内容简介。
我不想知道这本书有什么含义,我只想知道芒圜是不是人。我只好翻看书的结尾。
芒圜突然出现在了我背后:“是恐怖小说?”
“啊,不是……”我有些慌乱。
“那是什么?”她警觉地问。
“一本……幻想小说。”
“那就别拿了。”
“……我想看看。”
芒圜转身走开了。
我悄悄把这本书装进了口袋。
我的心中怀着恐惧和悲哀,和芒圜开车回家。
路过本市政府,那座威严、庄重、巍峨的大楼,此时也显得异常鬼祟,毫无生气。
我一边开车一边说:“芒圜,这座城市,这个国家,这个地球,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现在,我是王,你是后。”
她笑起来,我觉得她笑得有些勉强。
她说:“我喜欢这样。这是我多年的梦想了,刺激。我这辈子没有白活,我是这一批人类的最后一个。”
前面出现了一个花园式的住宅区,里面立着一座座小型别墅,颜色艳丽,相映成趣。绿草如茵,令人心旷神怡。
那是富人区,平时我每次走过这里都充满羡慕。
我是一个作家,没有很多的钱,这样的房子我可能一辈子都望尘莫及。可是,现在我可以走进任何一座房子了。
人类消亡了。
他们什么都没有留下,他们把什么都留下了。
对于我来说,这个地球已经没有秘密。
这地球到处都是更深邃的秘密。
不过,我现在不想住进任何一个高级的房子中去,我还是想回到我自己的家里去,那里有我熟悉的一切。
我拿着钥匙进了门。
我家在三楼,我最喜欢的楼层。
我的书房,我的电脑,我的卧室,我的床……依然如旧。
写字台上还摆着我女友的照片。
她长得不如芒圜漂亮。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
天又有点暗了。
看起来芒圜也很疲惫。她坐在我的对面。
静默。
饮水机里还有半桶水,我起身给她倒了一杯。
她说:“谢谢。”
我说:“你坐一会儿,我出去一下。”
“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
“别等到天黑啊,我怕。”
“不会的。你千万不要一个人出门,万一走失了,那就更麻烦了。”
“我知道。”
我出了门。
太阳已经落山了,天空黯蓝。风轻轻地吹过。
第一次离开芒圜,我更宽松地回想这个人。
她现在在干什么?
在我背后的窗子里窥视我?
幻化成了一缕青烟跟在我的身后?
钻进那本《空前绝后》中变成了两个铅字?
我越琢磨她的名字越觉得鬼气。
我对她的怀疑是有根据的。
一,她出现的地方、时机太蹊跷。
二,我小时候听说的那个预言家,也叫芒圜。
三,她说她在出事的那天夜里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无数的人都变成了她身上的细菌,她用水冲啊冲啊……
四,她那天半夜穿着一身洁白的睡衣久久站在我的头上。
五,人类都消失了,她没表现出太难过,她说她没有亲人。
……
我抬头看天,看到一朵幽暗的云,它的样子有点像个人,一个白色的人,一个缓缓变化的无声的人。
我忽然想到:如果我想知道那天夜里的秘密,也许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哪天突然出现海市蜃楼,正巧把那天夜里的情景通过天空为我播放出来……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信步朝前走。走着走着,我发现我正走向女友家。
她不在。
她跟人们一起走了,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光明还是黑暗。
我回到家的时候,天黑了。
家里没有灯光。我的家和这个黑暗的世界融合在了一起。
我小心地走进门,轻轻叫了一声:“芒圜?”
“在这儿。”她在黑暗中说。
“在哪里儿?”
“沙发上。”
“你怎么不点蜡?”
“我不知道哪里有。”
“我给你找。”
我一边说一边走进厨房,在抽屉里摸到了蜡烛。
蜡烛把房间弱弱地照亮了,她果然坐在沙发上,看着我。
“你出去干什么了?”
“转一转。”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我再离开你,那我怎么活下去啊。”
“坐下,咱们聊聊吧。”
我就坐下了。
在闪跳的烛光中,她突然指了指写字台上的照片问我:“这个人是谁?”
“我原来的女朋友。”
“你能把她的照片放起来吗?”
“为什么?”
“我害怕她的眼睛……”
“那不过是一张照片。”
“可是,她总看着我。”
“……好吧。”我起身把女友放进了抽屉里。
“能讲一讲你跟她的故事吗?”
“没什么故事。我写过一篇恐怖小说,出版后,收到她一封E-mail,她指出了书中的一处硬伤,那是前后矛盾的一个细节——就这样我们认识了。”
“我以为作家讲起他自己的感情故事会很生动,没想到这样平淡。”
“现实永远是平淡的。”
“你觉得现在我们面临的现实平淡吗?”她突然笑了笑。
“这不是现实,是噩梦。”
蜡烛燃尽后,我和她躺下了。
她搂着我,轻轻抚摩我。
“你想家吗?”我问她。
“我想你。”
“你挺坚强的。”
“你不是说在荒凉的地方更容易产生爱情吗?现在,整个地球都变得荒凉了——你爱我吗?你一直没有回答我。”
“我……爱你。”
“你还想她。”
“谁?”
“你女朋友。”
“没有。我只是挺牵挂她的,还有我的父母。”
“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我叹口气,说:“日子还长呢,我们要忍受几十年孤独的煎熬。过去,我总是抱怨这世界上的人太多,现在才知道,如果一个人都没有了,更受不了。”
“我们要一个孩子吧?那样我们的生活会多一些乐趣。”
“那是害他。你有我,我有你,他有谁?我们死后,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个地球上,直到最后,孤单单一个人死去?”
她继续抚摩我。
我的恐惧又一次升上心头。我一恐惧就硬起来。
当我插入她的时候,又软了。她是一扇柔软、潮湿、黑暗、神秘的门,我好像永远也进不去。
门外汉沮丧地翻身落马,嗫嚅地说:“对不起……”
“你不要有压力。”她安静地说:“慢慢会好的。”
这是我怀疑她的第七个原因。
为什么我一接近她就阳痿?
我相信我是健康的,我曾经让几个女人神魂颠倒。
还有第八个原因——她的身上没有任何女人的气息。
“睡吧,你太累了。”她说。
“睡吧。”我说。
房间里又陷入了死寂。
我继续听她的鼻息,她还是没有鼻息。
窗外没有月亮,我试图看清她的脸,她的脸模模糊糊。
我和她相处的时间太短了,当她的脸庞消失在黑暗中,我总是要努力回想她的面目……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
大约在半夜的时候,我轻轻地叫她:“芒圜……”
她没有答应。
“芒圜!”
她还是没有答应。
我慢慢坐起来,下了床。我相信我没有弄出一点声息。
我摸黑走进了书房,把门轻轻关上,点上蜡烛,翻那些从书店拿回的书。
我很快找到了那本《空前绝后》,想寻找最后的结果。
可是,我呆住了——这本恐怖小说的后半部被撕掉了!
谁干的?
谁不想让我知道这书中的秘密?
还能是谁干的?除了我就是她,这世上只有两个人!
“你在看什么?”
我猛地转过身,看见芒圜穿着洁白的睡衣站在书房的门口,定定地看着我。
“睡不着……我想看看书。”
“噢,那本书不好看。”
“你看了?”
“我看了。”
“那我就不看了。”
“你可以看别的。”
她说完,慢悠悠地转过身,回卧室去。
“芒圜。”我忍不住叫住她。
她停下来,看我。
“我问你一件事?”
“你说。”
“……是谁把这本书撕了?”
“我呀。”
“你撕它干什么?”
“刚才你不在家,我没找到抹布,就用它擦灰了。”
我警觉地观察着她的眼神,说:“噢,是这样。”
“如果你想看,明天再去书店拿一本。”
“无所谓的。”
“我先睡了。”
“你睡吧。”她说完,像梦一样离开了。
她把结尾撕了!
我此时已经断定,她有问题!
这本穿越时空的书里,一定有我要找的秘密!
我发誓要找到它。
次日,我和芒圜吃了早点,刚想出门,就听见芒圜说:“今天我们去逛商场吧。”
我犹豫了一下,说:“好啊。”
人家已经是我的妻子了,我总不能连逛商场这样小小的要求都拒绝。
我除了曾经送给她一个故事,还没有给她买过任何东西。况且,她即使把全城的漂亮衣服都拿回来,也不用我花一分钱。
我们走进了西京最大的一家商场——门锁着,我们依然用了敲门砖。
我以为芒圜会对那些时装和化妆品感兴趣,可是,她进了商场就直奔卖面具的专柜。
那里是专门卖戏剧脸谱的专柜,平时很少有人光顾。她对我说过,她最早是唱越剧出身的。
她饶有兴趣地挑来选去,最后抱了一抱。
我不解地问:“你怎么喜欢这个?”
她说:“这个辟邪。”
后来,她只是随便拿了两件时装。而化妆品她连看都没看一眼。
她的身上没有女人气息。
其实所谓女人气息,一是体香,一是香水味或者胭脂味。记得原来我跟女友到商场来,她对其它商品毫无兴趣,只有见了流行时装和高档化妆品,眼睛才亮起来。那才像女人。
回来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芒圜这样高兴。
一个女人,求的只是一个永远不会抛弃她的男人,只是一份平淡、安稳、长久的生活。
而我不会甩下她,因为就剩下她一个女人了。而我们的生活丰衣足食,宝马香车,她当然满足……
我不满足。
这个世界除了这个据说是海州歌舞团的演员,再没有花花绿绿的女人了,这是多么令人失望的事啊!
而且,我没有了竞争对手,没有了公众的簇拥,作为这样一个男人,真是寂寞得不如永远睡觉。
“你喜欢健身吗?”我问。
“不喜欢。我挺懒的。”她说。
说着已经到了家门口。我说:“你先回去吧,我去做做健身。”
她想了想,说:“好吧。”
然后,我离开了她。
我经过几家书店,都没有进去。拐了几个弯之后,我来到一个很偏僻的书店,这才推门进去。我担心她尾随。
我找遍了所有的书架,都没有看见那本《空前绝后》。
我离开这家书店,继续鬼鬼祟祟地朝前走,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有没有尾巴——身后只有空寂的街道,不见她的影子。
我又找了几家书店,还是没找到那本书!
全部被销毁了?
我心中的疑团越来越重。
是她,一定是她干的!
此时,她还在家里等着我……
我是她手中的老鼠,她把我玩够了之后,就会要我的命!
抬头看了看天,天已经有些黯淡了。西天有几道若隐若现的云,临着夕阳的一侧,被映得发红,暗暗的红,另一侧隐在深邃的天空中,显得极其诡秘。
接着,我看见一座楼房外“z”形的楼梯上,好像有个人影……
我的心怦然一动!可是,我马上看清那是一身晾在外面没有收回去的衣服。
……我得回家了。
想到这里,我的步履沉重起来。
就在这时候,我想到了一个词——逃跑。
逃跑是弱小者必须掌握的本领,比如一只兔子,如果它跑得不那么快,那么早就灭种了。
我要离开这个女人,我实在不想跟她再一起生活下去了。
我宁可变成一个孤家寡人,一个人忍受遥遥无期的孤寂,也不愿意在极度惊恐中被她玩弄致死。
可是,朝哪儿跑呢?
假如地球上的人类都死于她的手,那么她的眼睛就一定星罗棋布,无处不在。
但是,我还是想逃跑……
回到家里,芒圜竟然做好了一顿丰盛的饭菜。
她烧的都是南方风味的菜,还摆上了红酒。
这时候,我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丝人气,对她增加了一点信任。
“没想到,你还会做饭。”我说。
“今天,我们要举行一个婚礼仪式。”她举起杯,笑着说。
我的心有点淡淡的酸楚。我坐下来,端起酒杯说:“愿我们白头偕老吧。”
“永不负情。”她说。
我们都干了。
“你今年多大了?”我放下酒杯问。
“23。你呢?”
“好像30了吧。”
“你连年龄都记不住呀?”
“以后我们得在墙上纪年了。否则,多少年之后,我们就会忘了今夕是何年,更记不住自己的年龄了。”
“我想我不会忘。”
“你在歌舞团演什么?”
“唱歌。”
“除了第一次相遇,我再没有听过你唱歌。”
“我现在就给你唱。”
“我给你伴奏。”我说着,拿起吉他。
她轻轻唱起来,是一首日本歌:
爱人,
我和你在一起,
此时,
只剩下我和你。
月色,
是这样的美丽,
爱人,
我俩永不分离。
在这世界上,
生活多美丽。
和你在一起,
生活多美丽!……
那天,我有点喝醉了。
她把我扶到床上,新郎官就睡过去了。
到了大约半夜12点,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她正在幽暗的夜色中定定地看着我。她依然穿着那身洁白的睡衣。
我哆嗦了一下。
这天夜里有月亮,不太亮,但是我能看清她。她侧身躺着,一只胳膊拄在枕头上,支着脑袋。
她看见我睁开了眼,并没有说什么,继续看我。
我压抑着心中恐惧,说:“芒圜。”
我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极其刺耳。
“嗯?”
“你怎么不睡觉?”
她不说话。
我的心堵到了嗓子眼,又说:“你……怎么了?”
她终于轻飘飘地说:“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你碎了……”
“我碎了?”
“对啊,就是这样……”
她一边说一边慢慢把手伸过来。
我想喊,却喊不出来。
她轻轻一掰,就把我的一条胳膊掰下来,然后从窗子扔了出去。
“你!……”
她又把我的另一条胳膊掰下来扔了出去。我听见胳膊掉在楼下水泥甬道上的沉重声音:“噗!——”
“别!……”
她不理,又小心地掰我的大腿。
“救命!”
她显得很生气,一下就把我的喉管揪断了,我再也说不出话来,就那样看着她,两眼充满哀求。
她像拆机器一样一点点把我拆分。
我看着自己被肢解,大脑一片空白。
她把我身体一点点都扔到窗外去了,最后,她把我的脑袋拿起来,用力一捏,我的脑袋就碎成两半,她像吃西瓜一样,伸出长长的嘴,吞吃我的脑汁……
我蓦地惊醒。
我的全身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她躺在我的身边,像死尸一样安静。
我想我是得了失调综合症。
早上,我醒来的时候,芒圜还在睡着。
我发现,她跟我一样有睡懒觉的习惯。我怀疑,我之所以每天都听不到她睡觉的鼻息,是因为她夜夜都不睡觉。
她可能对我也保持着警惕。
是啊,我们在昆仑山顶偶然一见,接着就再也找不到一个同类了,谁能信过谁呢?
我悄悄走出去,开车去城外了。
我要去看看田野。也许,我们最后的栖息地真的是乡下。呆在这空荡荡的城市里,更是让人觉得凄凉,而到了花草鸟虫的地方,心情可能会晴朗一些。
我面临的问题很多。
比如,我得搞一台发电机,给生活带来光明。我还要搞清楚怎么让自来水永久地流淌,以及怎么让液化气一直使用下去。
另外,我还要考虑,粮食的储存期是多久?假如几年后,粮食都变质了,我们吃什么?
至少,蔬菜过不了多久就会腐烂和消失,还有水果,我们得自己种。
我也不知道,各类药物的保质期是多少年?弄不好我们还得学会采集和使用草药……
我预感到,假如我能一直活下去,那么,现代人类遗留下来的物品和生活方式将一点点被我不情愿地放弃,最后回归原始的田园,挖地取水,钻木取火,春种秋收,自力更生。
我看见了刚刚绿起来的田野,十分开阔,远处有稀稀拉拉的村庄。
村庄旁有郁郁葱葱的树木,里面应该有松鼠……
我暂时忘记了恐惧,因为在人类消失之前,这里也很少见到人。
我仰躺在草地上,看天。
天上飞着鸟。我看见了鸟,感到很激动,就像看到了近亲一样。
它们对我的亲近毫不领情,只管飞向更高远的天空。
我的眼睛越来越直了,因为我发现湛蓝的天空中隐隐有人影晃动,而且越来越清晰……
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
难道,真的像我预想的那样,灾难降临的那一夜,最神秘最深邃最恐怖的那一夜,要在海市蜃楼上显现出来?
我的恐惧一下变得像天空一样大!我呆呆地望着,望着……
那个场面太大了,把整个天空都占据了。
我看见了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我看见了广场,聚集着很多很多的人!
我看见了小商贩在路边叫卖!
我看见了火车站,困倦的人有的坐有的站!
我看见一群孩子在幼儿园的阿姨带领下,正小心地过马路!……
大家都在忙碌着。
突然刮起了大风,飞沙走石,异常诡怪,我的眼睛被吹得很疼,急忙用手揉。
当我再次睁开眼,发现海市蜃楼里的人都不见了,那鳞次栉比的楼房还在,线条健美的立交桥还在……
我在天上找来找去,不见一个人了!
——不,好像还有一个人,他好像坐在一条小船上,那条小船漂在一个公园的湖里。
他似乎也很迷茫,正四处张望。
那不是我吗?
那就是我啊!
海市蜃楼里的我没有看到现实中的我,他还在迷茫地张望。那影像渐渐在我的眼前消隐,消隐……
我面对恢复了纯净的天空,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海市蜃楼是一种暗示:这世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陡然又惊怵了——那么芒圜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我必须逃了。
猫爪下的一只老鼠,虽然知道自己逃不掉,但是它会等着猫张开嘴吗?
它肯定要逃。
我狠了狠心,决定不再回去了。
现在遍地都是家,我要找一个离她最远的房子住下来。
老实讲,虽然我对她的怀疑越来越重,但是我还是不能确定她就是一个异类,否则我会驾车逃出这个城市,逃到天涯海角去。
做了不再回去的决定之后,我的心“扑通”一下就掉进了悲凉的深渊。
假如她是我的同类,那么,她一定会到处寻找我,而那时候,即使我后悔了,我们在空旷的地球上,也不可能互相再碰见……
我和她,彼此都将孑然一身,忍受寂寞、孤独、惊恐的折磨,直到老死在两片荒草丛中……
我起身上了车,慢腾腾地朝城里开。
我的方向还是我的家。
我一点点接近了我的家门。我的脑海里又闪现出深更半夜她那张凝视我的脸,又想起了她把我一点点凶残肢解的那个梦……
我把方向盘一转,朝相反的方向驶去。
再见了,我的妻子。
再见了,恶魔。
我的家在城北。我到了城南,找到一家比较平常的人家作为我的据点。
那是二楼的一户人家,在密集的楼房深处。
我进了门之后,把房间里悬挂的所有的照片都取下来扔掉了。陌生人的照片让我恐惧。
然后,我在床上躺下来。
我的眼前浮现出昆仑山顶的那个石碑,那随风飘摆的经幡,那水灵灵的星星,还有那个故事。
两个人萍水相逢,互相信赖,彼此温暖……
而我和芒圜呢?
我时刻准备着用刀子对付她。
看来,美好的爱情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遍地生长,它是脆弱的,很容易就会被人性中的猜忌扼杀。
天一点点黑下来。
我的心情像一团乱麻,什么都不想吃。
也许,她在等我。她发现我一去不返了,会像迷路的孩子一样惊恐不安……
也许,她在等我,等我回去,原形毕露,把我带到一个最黑暗的地方,让我见到我的父母,我的女友,而他们都变成了蜡人……
她的原形会是什么样子?
我想都不敢想。
我忐忑不安地躲了三天。
我觉得,不管芒圜是不是我的同类,她此时都不应该继续留在我的家里了。
她应该到处寻找我。
如果,她想把人类根除,那么她会发疯地搜查我。
如果,她想找回她的男人,那么她会泪眼婆娑地寻觅我。
我仍然不敢回去探视。
这一天黄昏,我走在一条空荡荡的街道上,竟然遇到了一只猫,一只静谧的猫,它好像不太害怕我,静静地伏在马路边上朝我望过来。
也许是因为长时间没见到人了,它对我的出现感到诧异。
它的长相让我想起老虎。
想起老虎我就想起了狮子、大象、羚羊等等。我想起了动物园。
动物园里的动物都活着,都在铁笼子里,可是,它们吃什么?这样下去它们不是很快就饿死了吗?
我想应该去动物园看一看。
我要养活几个动物,交几个动物朋友,我要和它们在一起交流,经常交流……
走着走着,我突然停下了脚步——我看见前面街道拐角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座空城里出现了一个人影!
我差点惊叫出来。
那个人没有走开,而是站在了那里,好像就等着我一样。
我瞪大眼,慢腾腾地走过去。
我盼望出现人,可是真的有人出现我眼前的时候,我又感到彻骨的恐惧。
我朝前走了31步,头发一下就竖了起来——是她。
她就那样直撅撅地站着,双眼逼视着我。
完了。
我完了。
我终于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换上了一身我从没有见过的衣服——黑色的长裙子,黑色的紧身短衫,胸前挂一串银白色的项链,金属的。这陌生的服饰更加深了我对她的陌生感。
“你是不是想甩下我?”她冷冷地问。
“我……”
“你总不可能找不到你自己的家吧?”
我很快镇定下来,说:“——我就是想离开你。”
“为什么?”
“芒圜,我一直很自卑,因为我不能给你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的快乐……每天夜里躺在你身边,我都觉得对不住你。我还不如消失了。”
我在编造谎言。
目前,我还不想立即捅破那层窗纸。我还想多活些日子。
“不,你是害怕我。”她冷静地说。
我大惊。她要摊牌了!
“不是……”
“要不然,你不会做不成。”
“你在找我?”
“我一直在找你。”
“你为什么没想到我离开了这座城市,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她叹了口气,说:“小时候,我就牢牢记着一句话——假如你和大人走散了,一定不要走开,就在走散的地方等……假如你不回来,我会在这个城市等你一辈子。”
我看着她的双眼,心中竟涌上一丝感动来。
我伸手搂住她的肩,说:“走,我们去动物园。”
……我们刚刚进入动物园,就听见各种野兽的吼叫声,此起彼伏,它们一定是快饿死了。
我和芒圜背了一袋子熟肉,走进参观馆。
很多动物已经饿死了,很凄惨,空气里充斥着难闻的气味。
一只非洲虎趴在铁笼子里,已经饿得没有一点精神。
它见了我们,突然吼叫一声,跳了起来。那是一只孟加拉虎,高大凶悍。它一定是饿疯了!
我吓得朝后跳了一大步。
芒圜像木头一样静静看着它。
我很快发现它不是想扑向我们,而是由于惊恐朝后步步后退。
这只长期生活在山林、灌木和野草中的大型猫科动物,这只居无定所、独来独往、占山为王的动物,这只经常吞吃野猪、鹿、人的动物等,看见了美丽的芒圜竟然吓得瑟瑟抖动,终于从铁笼子后的洞口逃出去了!
它看见的芒圜是什么样子?
我愣在了那里。
芒圜转过头来,笑了一下,淡淡地说:“这只老虎真没福气。算了,我们喂别的动物。”
我察觉出,她说话只是一种掩护,实际上她是在观察我的神态。
我急忙装出一点都不敏感的样子,说:“好吧。”
转了一圈,我们朝一个山坡走过去。
芒圜说她想逗孔雀玩。她说她从小就喜欢孔雀。
那个山坡上果然有很多绿孔雀,它们美丽的羽毛把山坡点缀得五彩缤纷。
“我去厕所,你在这儿等我。”我说。
“你去吧。记点路。”
“没事。”
我疾步走开了。
离开她,我不再强迫自己的表情,开始皱着眉头回想,回想刚才在非洲虎铁笼子前的那一幕……
我越想越迷茫。
从厕所回来的时候,经过一个凉亭,我看见地上扔着一张人像。
那是从电脑上打印出来的人像。
我闲闲地看了一眼,觉得那上面的人竟然有点熟悉,好像是芒圜。我急忙走过去,蹲下,把它捡起来,擦了擦尘土,仔细看,正是芒圜!
这张图是经过电脑合成的,她的头像和浩淼的夜空叠印在一起。
多奇怪啊!
她是南方人,据说她从没有来过西京市,她也没有亲戚在西京,那么她的照片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
我拿着它,回到芒圜身边。
芒圜身边没有孔雀,她坐在光秃秃的山坡上,等我回来。
“孔雀呢?”
“都跑到林子那边去了。我们带一些豌豆就好了,它们好像不爱吃肉。”
“哎,你看这是什么?”我把手中的图递给她。
她接过去,惊奇地问:“你在哪儿拿到的?”
“你说,是不是你?”
“是我啊。但是我不记得曾经照过这样一张照片……”她还在端详。
“我是在那边的凉亭里捡到的!”
她看了看我的眼睛,似乎在判断我是不是开玩笑:“这怎么可能呢!”
我转头看远处。
那些绿孔雀从林子里露出头来,在觅食。
她在一旁小声问:“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其实没什么……”我把头转回来,很不真诚地说。
她继续观察我的神色:“难道你不觉得奇怪?”
“也许,你曾经跟同学一起出去玩,她为你拍了照,却没有把照片给你,你当然就没有印象。后来那个同学又把这张照片制作成电子图像,寄给了一个网友,再后来就流传到了西京……”
我为了不让她察觉出我已经开始怀疑她,我为了不让她气急败坏地暴露出本来面目,我为了维护目前这种骗局,我跟她一起撒谎。
我都觉得自己的说法牵强得无法令人相信。
“把它撕了吧。”她突然说。
“撕了吧。”我也说。
然后,她一边看着我的眼睛一边把那张纸撕了,撒向了空中。芒圜变成了无数的碎纸片,随风飞向四面八方。
这一天,下雨了,雨不大,却使这个空旷的世界更加凄惶。
我把被子蒙在头上,不想起床面对这冷清清的现实,不想忍受这漫长一天的无所事事。
这些天我一直睡懒觉,有时候,下午才起来。生活彻底失去了节奏和顺序。
芒圜总是比我起床早一点。我不知道她起来干什么。
有一天,我掀开被子看了她一眼,她正坐在椅子上发呆。
她朝我笑了笑,说:“你睡吧。”
这句话让我心里涌上了一股暖流。
我过去的女朋友对我很好,但是,她不喜欢我睡懒觉。
我经常在夜里写作,在夜里我的精神极其亢奋。可是,到了嘈杂的白天,我就条件反射地疲倦。我经常感到累,不是身体的累,不是脑子的累,而是一种生命深处的累。
我女朋友每次来我的房子,只要看见我在睡懒觉,就会毫不留情地把我从被窝里拽起来。
有几次,因为这件事我俩还吵起来,吵得很激烈,差点导致分手。
她说,她最不喜欢看见一个男人萎靡不振的样子。
我说,我不是萎靡不振,我是黑白颠倒,多年写作养成了这种习惯。
她说,她喜欢一个男人总是虎虎生风的样子,总是干劲十足的样子,总是充满激情的样子,总是精力充沛的样子,总是站立的样子。
我说,有时候,男人太累了,也需要调节。
她说,我是在为自己懒惰找借口……
每次因为我睡觉吵架,她都很恼怒,很绝望。
经过几次争吵几次和好之后,这件事成了我们相处的一块病,我们都有点忌讳提起睡觉两个字。
我尽量在她来的时间不睡觉,她尽量在我可能睡觉的时间不来。
我甚至觉得,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最幸福的事就是——他在一个他自由选择的时间里,躺在一张温馨的床上,身边坐着一个温柔的女人,她静静地看着她疲惫的男人,说:睡吧,你好好地睡吧。
芒圜说:“睡吧,你好好睡吧。”
我说:“你自己弄点吃的。”
“我吃完了。我想出去走走。”
“外面下雨了,你多穿点衣服,别感冒。”
“好的。”
我又把被子蒙上了。
直到下午我才起床。芒圜还没有回来。
她去哪了呢?能不能是找不到家了?
我到厨房热了一碗奶喝下,就开车出去了。
天阴得发黑,冷雨如铅。
我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寻找芒圜的影子。
我至今仍然没有做成芒圜的男人。
我甚至查阅了很多这方面的书。大多的书都表明,这种情况没有什么神奇的药物让你回春,主要还是靠心理治疗。
我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芒圜的怀疑又有点减少了。我也许应该好好珍惜她。
我找遍了附近大大小小的街道,都没有她的身影。
后来,我放弃了寻找。城市这么大,想找一个人太难了。况且,我想她不会出什么事。
我想自己转一转。
我要到自己平时很少去的地方。
我首先看到了一家幼儿园。透过栏杆,我看见宽敞的大院有很多彩色的玩具,秋千,跷跷板,滑梯……
我已经几十年没有走进幼儿园了。我停了车,翻过栏杆跳了进去。
想起那些孩子,我感到这种灾难对于他们太不公平了……
由于天阴的缘故,幼儿园的楼里有点暗。如果没有一丝人气,连这样一个灿烂的地方都显得阴森。
墙上有孩子的作品。我首先看见了一群白色的兔子,上面写着那首悲凉的歌谣:
大兔子病了,
二兔子瞧。
三兔子买药,
四兔子熬。
五兔子死了,
六兔子叫。
七兔子挖坑,
八兔子埋。
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来。
十兔子问它问什么哭,
九兔子说,
五兔子死了再也回不来……
我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转身快步离开。
我驾车来到了郊区。这里有一座监狱。
刚才翻幼儿园栏杆的时候,我把手戳了一下,很疼。而这座监狱的门竟然没有锁,我毫不费力就进来了。
迎面的影壁上有一行大字——
你是谁?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是子席,我来这里是因为新奇。
原来我一直觉得监狱很神秘,一直想体验一下,但是我没有勇气犯罪,最严重的一次就是被警察关了一夜而已……
我找到了打开监区的钥匙,走进一层层的铁门,钻进一个个笼子。
我终于看见了牢房。
透过铁栏杆,我看见每个牢房里都有十几张地铺,上面堆着肮脏的被褥。里面的光线更暗淡,还有一股霉味冲入我的鼻孔。
曾经关押在这里的犯人们应该庆幸,至少他们和监狱之外的人达到了平等。
走到尽头,拐个弯,我看到一个地下室,那里面更加黑暗。
我走进去,除了霉味,我还闻到一股血腥味。
我的眼睛适应了里面的光线,看见一些古怪的器具。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教训那些刺头犯人的地方。
接着,我看见旮旯扔着一张纸,上面好像是一个人像。
现在,我对这种东西变得极其敏感。我走过去,把它捡起来,退到明亮一点的地方,大吃一惊——又是一张打印出来的芒圜的照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我已经思考几天了,没有任何结果,因此我不想再费脑筋。我几下就把它撕了。
离开监狱的时候,我路过一个值班室的窗口,眼睛一亮——我看见了一把冲锋枪!
我当过兵,看一眼就知道那是一把本国造冲锋枪,弹夹可以装50发子弹,很先进,很轻便,甚至可以装进风衣口袋。
我小时候爱马,大了爱车。小时候爱弹弓,大了爱枪。
我的枪法很准,我第一次打靶就打出了令上士班长惊诧的成绩。
我目前面临的威胁,好像不是枪能对付得了的。但是我把枪塞进怀里,心里的底气却增加了很多。
我一边走出监狱的大门,一边抚摸那把冲锋枪,真是爱不释手。
上了车,我继续前行。
路过一家老剧院的时候,我看见门口的海报上贴着一张纸,上面是一个人像。
我把车速慢慢停下来,摇下车窗玻璃细看——又是芒圜。
又是芒圜!
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芒圜被雨水冲刷得班班驳驳,她只剩下了一只眼睛,半个嘴唇,一个鼻孔,脖子也断了,额头也没了,她残破不全地看着我。
我忽然想到——这就是芒圜真实的模样!
接着我听见剧院里传出一阵唱戏的声音。那声音很孤独,很尖细,很古怪。
我的心猛烈地跳起来,说不清是惊骇还是兴奋。
有人!
我跳下车,径直走进去。
剧院里更加幽暗,我的眼睛越过一排排的空座椅,朝台上望去。
布满尘土的空荡荡的舞台上,站着一个人,她画着白白的脸,梳着古代女子的盘龙鬓,插着簪,绿色的戏衣,红色的绣鞋,长长的白色水袖……
没有灯光,没有布景,没有伴奏的音乐,只有一个穿着戏装的女子在唱戏,那情景十分恐怖。
是芒圜。
她唱的是越剧《红楼梦》。
她一个人唱林黛玉和贾宝玉两个人的唱词: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
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
娴静犹如花照水,
行动好比风扶柳。
眉梢眼角藏秀气,
声音笑貌露温柔。
眼前分明外来客,
心底却似旧时友……
我愣愣地看着她。这是我第一次听她唱越剧。
我的恐惧中,又莫名其妙有点心酸。
待她唱完,我为她鼓起掌来,掌声在空荡荡的剧院里很单调。
她看见了我,笑了笑,走下台来。
我走上前,说:“小姐,你表演的真好,你赢得了所有观众的掌声。”
“谢谢。”
“我是一个作家,我可以采访你吗?”
“当然可以。”
我在椅子上坐下来,说:“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就在这聊吧。”
她吹了吹椅子上的灰,坐下来,说:“好的。”
采访大约进行了十分钟。
结束后,她一边脱掉戏装一边说:“过些日子,我们有了电,有了音乐,如果你喜欢,我天天给你唱。”
“我每天给你写一篇采访文章。”
“到老了,那就是一本我的自传。”
“我们都有工作了!”
“不过我的观众只有一个。”
“我的读者也只有一个。”
我和她都笑起来。
“下班了,我们回家吧。”
“回家吧。”
我经常在午夜零点突然醒来。
所有的钟表都停在这个时间刻度上。这个时间深深刻进了我的大脑中。
而我醒来之后,经常看见芒圜穿着洁白的睡衣,在夜色中定定地看着我。她的脸离我那么近……
一想到那个场景,我就全身怵惕,坐立不安。
这一天,我在路边的报摊上看到了一本三个月前的过期杂志。
这本杂志我过去经常见到,叫《娱乐快快递》,不过我没买过。我的目光之所以被它吸引过去,是因为封面的那张剧照——是芒圜!
我的心又一次被攫紧了。
我急急地翻开,在里面找到了那篇相关的文章,我马上读下去。那是一篇娱乐报道,内容如下:
《空前绝后》在图书市场热销之后,大名鼎鼎的宏远文化传播公司将其影视权买下,要拍成电影。日前,这部电影已经在海州市开机。
这是一部只有两个人的电影。
XX导演表示:原作题材特殊,想象空间非常大。尽管只有两个人,但是故事曲折,情节丰富。巨大的恐怖从始至终潜藏在其中,使这部电影充满悬念,扣人心弦。
XX导演告诉记者:剧组选用的演员是很有创造力的新演员。如果说,两个人的电影避免不了单调,那么,他们的生动表演会弥补这一切。
XX导演还吐露:其实这部影片总共有三个演员。影片中那两个幸存者,分别由省话剧团的青年男演员孔术和青年女演员李珠珠扮演。还有一个在影片中一闪即逝的大灾难的制造者,它幻化成了人形,这个可怕的人形由海州歌舞团的青年女演员芒圜扮演。
XX导演对这部电影的票房很乐观:这本书的热销是一个很好的市场铺垫。而且,很多人对这部书感兴趣的原因是,他们把它当成预言……
我看着芒圜的剧照,不寒而栗。
这张剧照就是我在很多地方曾经见过的那张人像。这篇报道一定被网站转载了,被一些人在电脑上打印下来。
可是,我不明白,这张照片为什么总是出现在我面前?
还有,为什么芒圜否认她有过这张照片?
为什么,她偏偏是电影中大灾难制造者的饰演者?
她为什么从不对我说这件事?
我随身带着枪。
我坐在路边,把武器掏了出来,默默凝视它。
我在想象结局。
我被她扔进摄氏3000度的火红的炼钢炉里,转眼就溶化在钢水中,缓缓地流淌……
最后,我被浇筑,我被切割,我被冷却,最后制成枪,或者制成楼房里的钢筋……
我的灵魂与肉体被禁锢在坚硬的钢铁中,忍受永恒的痛苦……
她把我放置在地球之中心,忍受黑暗和高温的折磨……
实际上,很多生灵都品尝过类似的痛苦。比如我们在铺水泥路面的时候,有意无意就会把一只蚂蚁抹进水泥中,经常会把一只长相古怪的虫子冲进下水道……
我知道我躲不过。
我必须面对她。
我回家了。
我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悲壮。
虽然我面临灭顶之灾,但是我在死之前要弄清真相——这个地球上的人类到底是怎么灭亡的。
她在厨房中做饭。
她扎着围裙,很像一个家庭主妇。
她越贤惠我越害怕。
我感到,她半藏半露,真是在玩弄我。我玩不了她,我怎么按照生理书上的指导自我调节都不顶事。
我明白了,我表面上是地球上最幸运的人,实际上我是最不幸的人。
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趁她不备,我把我的枪塞进了我的衣柜里。
她平时不动我的东西。我把枪把露出来,假如有什么突发事件,我伸手一抽就可以把它握在手中。
然后,我假装没事一样和她一起忙碌。
“我做的南方饭菜你一定吃不惯吧?”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说。她越来越像我的太太了。
“很好啊。”
“那我就放心了。不过,最近我一直在看菜谱,以后你喜欢吃什么我给你做什么。”
“我跟你一起学。”
“最近,你得好好补补身子,你一直心神不宁的。”
我假装叹口气:“我的亲人都不在了啊。”
“是啊。”
“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可能是永远的秘密了。”
在饭桌上,我一直不说话,低头吃饭。天已经黑了,每天太阳一落山,惶恐就像黑暗一样把我团团包围。桌子上点着十几支蜡烛。
“快点搞一台发电机吧。”她说。
我没说话,继续吃饭。我关心的不是这个。
“有了电,我们的生活就会有许多变化。”
我还是低头吃饭。
“其实那是一个不复杂的问题。”她又说。
我抬起头,冷不丁问:“你说,我还能活多久?”
“你怎么了?”
“我知道我的末日就要来了。”
“你怎么这样说呢?”
“我知道。”
“你完了我不是也完了吗?”
“是这样吗?”
“你是受的刺激太大了。子席,好好活着,活一天算一天。”
我在心里想着我的枪。
晚上,我和她躺在床上。她像小猫一样蜷缩在我怀里。
月亮藏起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无边无际的死寂。
我突然说:“芒圜,我今天看到了一本杂志。”
“什么杂志?”
“《娱乐快快递》。”
她突然不说话了。
“你怎么了?”我的心悚然一惊。
“你看到我了?”
“我什么都看到了……你为什么没有对我说过这件事呢?”
我能感觉到,她正在漆黑中紧紧逼视着我。
“为什么?”我鱼死网破地追问。
她在黑暗中叹口气,低低地说:“当我发现这个地球真的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那一天,一下就想起了这件事。我觉得太巧合了,甚至有点毛骨悚然。我不敢说,是因为我怕你觉得我……不吉利。”
我没说什么。
在这幽幽冥冥的黑夜,我的大脑快速分析着她的谎言。
“你不会那样对我,是吗?我是你太太,我从南方嫁到北方,我们举行过婚礼的,对吗?”
“是的……”
“其实你怀疑我,我也不会怪你,因为你身边只有我一个人了,你要怀疑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怀疑,别无选择。而且,我也曾经不信任你。”
“你不信任我什么?”
“我曾经怀疑,这地球上的人都活着,而我在昆仑山顶被一个鬼魂诱骗了,我跟着他,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是他伪造的另一个世界。海州歌舞团的领导现在正到处找我,因为一个演员在青藏公路上神秘失踪了……”
“你的父母叫什么?”我突然问。
她想了想说:“我父亲叫李反,我妈妈叫杜秀苓。”
“他们是干什么的?”
“都是唱越剧的。”
“你们的团长呢?他叫什么?”
“他姓黄。说他们干什么?你都不认识。”
她把手伸到我的脖子处来,我的心“嘭”地跳到了嗓子眼。
她只是轻轻摩挲我。
“子席,我觉得你的变化很大。我更喜欢你在昆仑山顶的样子,那时候,你是那样的意气风发,充满诗意。”
“我也怀念那时候的我。”
“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好啊,讲故事是我的专业。”
“我听着。”
“在一趟拥挤的火车上,有两个陌生男女,他们坐在同一个硬座上。那趟火车在黑夜里穿行在湿漉漉的山林中……”
讲着讲着,我轻轻问她:“你睡着了吗?”
她无声。
我住了口。我静静地睁着双眼,想我那支冲锋枪。那只是蚊子的嘴。
我走在空空的街道上。
有几只蜻蜓在草丛里飞舞。它们对人类的不幸不闻不问。
我盼望着这个世界一下恢复原来的样子,我走在人群中,频频有熟人跟我打招呼。阳光极其明媚,每个人都绽开笑脸。
我告诉人们,我刚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
他们对我说:“是的,我们都听说了,你在青藏公路上开车出了事,翻到了山路下的深谷,摔成了植物人。你昏睡有一个月了吧?你的命好啊,这么早就醒过来了。听说,有一个女孩救了你,而且这么长时间她一直没有离开你,一直守候在你身边侍奉你,真是一个好人哪……”
幻想。
世界静得让我听见了蜻蜓呼朋引伴的声音,听见了小草挺腰生长的声音,听见了蚯蚓在地下钻土的声音,听见了远方河流的声音,听见了远山野兽吼叫的声音……
就在那一瞬间,这个世界突然变得嘈杂起来!
我已经有点习惯了没有人迹的环境,就像一个聋子习惯了无声的世界,一下听到这满世界的声音,还让我蓦地受到了惊吓!
我抬头一看,大街上的汽车如梭,人来人往!路边有做小生意的商贩,正和顾客讨价还价……
我一个人接一个人地望过去,顿时面如土色——
高的人,矮的人,胖的人,瘦的人,卖货的人,买货的人……他们的性别有男有女,他们的身材千差万别,他们穿的衣服各种各样……
但是——他们统统都是芒圜的脸!
包括那驾驶汽车朝各个方向行驶的一个个司机,都是芒圜的脸!他或者她都在专心致志地开车,没有人关注我的惊骇。
遍地芒圜!
我撒腿就跑!
不小心我撞在了一个孕妇的身上,她同样长着芒圜的脸。她踉跄了一下,摔倒了,她坐在地上愤怒地骂道:“你急着去死呀?”
我不敢停下,继续狂奔。
路过路口的时候,前面有个交通警察伸手示意我停下——原来红绿灯亮了起来,我创了红灯!
我只好停住,看着他大步走过来。
这个长着芒圜脸的交通警察径直走到我跟前,大声呵斥我:“你怎么搞的?连交通规则都不懂?没看见红灯吗?”
“是,是是。”我看着他的脸,噤若寒蝉。
他转身走开了,继续他的工作。
我赶紧拐弯,朝另一条街道跑去。
一个老师领着一群孩子小心地走在斑马线上,过马路。那个老师,还有那些孩子,都长着芒圜的脸!
我溜边跑过他们,没命地狂奔。
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芒圜,没有一个是我的同类,没有人帮我,没有人救我!
一个人挡在了我的前面。这是在一家保龄球馆门口,这个人突然张开胳臂拦住了我的去路。
他也长着芒圜的脸,我不知道他是谁。
他高兴地大声说:“子席,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刹住脚,站在离他十几米的地方,惊恐万分地看他。
“我是常广!”
他是常广?
他就是借给我“切诺基”的那个朋友?
可是,我怎么敢相信他呢?我怎么敢接近他呢?
“你怎么消失了这么久!”他大叫:“我的车呢?”
我不理他,返身就朝回跑。
“你站住!站住!抓骗子!——”他喊起来。
立即有很多长着芒圜脸的人从四面八方跑上来,对我围追堵截。我像一只落入网中的鱼,眼看着那网越来收得越紧……
男芒圜女芒圜老芒圜少芒圜……都在朝我冷笑着,我魄散魂飞,无处可逃。
一辆挖土机出现了,驾驶挖土机的是一个长着芒圜脸的老头子,他在高高的挖土机上恶狠狠地盯着我,朝我猛开过来。
挖土机巨大的铁手从空中朝我伸下来,我像小鸡一样被它抓起,它抓着我在半空中摇来摆去,终于把我扔进了一条黑洞洞的无底的沟谷……
那应该是地球的裂缝。
掉下去的一瞬间,我看见那里面层层叠叠都是芒圜的脸!
我猛地睁开眼睛,听到一种可怕的声音。尽管我一时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但是直觉告诉我——这又是灾难的声音!
它来自很深很深的地下,很沉闷,很宏大,充满邪恶的力量。好像地球是一个蛋壳,而藏在里面的一个吓人的动物就要破壳而出了,从古至今没有任何人见过它的样子!
它要拱出来了!地表慢慢隆起,土块纷纷跌落……
我感到楼房摇晃起来,大地摇晃起来。我失去了重心,被甩到了地下,就像被挖土机捏在巨大的铁手里一样,被抛过来抛过去……
地下的声音越来越大,像雷声由远而近,它从地球深处向地表面传来……
楼房摇晃得越来越剧烈。
我艰难地爬起来,又摔倒了。
我再次踉踉跄跄往起爬的时候,楼房突然停止了摇晃,地下的雷声也迅速退下去,退下去,这世界奇迹般地恢复了平静。
我疑惧地站起来,不知所措。
芒圜竟然一直躺在床上。她在黑暗中说话了:“子席,你在捣鼓什么?”她的声音里竟然透着稠粘的睡意。
我抖抖地说:“芒圜,快起来!……”
“怎么了?”
“地震了!”
“你骗人。”她的声调依然不紧不慢。
我马上意识到这个女人就是罪魁祸首,就是她要害死我!我本能地冲向门。我以为门已经变形,没想到我用力一拉就拉开了。
我连滚带爬跑下楼。我跑出了很远,站在刚刚绿起来的草地上。
我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和勇气。我对这个养育我生命的行星充满了畏惧。
它要完蛋了。
我要完蛋了。
天空即将爆炸,大地变成火海,到处都流淌着火红的岩浆;
大地即将塌陷,我,我的家,世间的一切东西,都即将掉进大地的裂缝里……
火山爆发即将发生,海啸即将发生,雪崩即将发生,洪水即将发生,蝗灾即将发生……这是劫数,这是她制造的!
昏天暗地,无声,是更大的灾殃降临之前的那种死寂无声。
草地上有什么东西在奔窜,接连撞到我的腿上。我马上意识到,那是老鼠,满地都是疯狂逃窜的老鼠!
我一不箭步跳出了草地。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那可怖的声音又从地表之下传来,它像天空一样广袤,像大海一样深邃。大地再一次开始摆动,这是开始,大地摆动的幅度不大。
我眼瞅着我家的楼房开始摇晃。
我忽然想到,假如我对芒圜的怀疑是个错误怎么办?
我很快否认了这一点。如果她是一个正常的人,那么地震发生的时候,她为什么不逃生?她为什么那么冷静地看着我?
我感觉背后有点异常,猛一回头,发现她站在我的背后!尽管四周黑得不见五指,但是我知道就是她!
“你!……怎么下来的?”
“我跳窗子下来的。”她轻飘飘地说。
她从三楼跳了下来?一点都没有受伤?
大地的摆动猛地剧烈起来,我一下被摔到了很远的地方。我再也看不见她了。
我家的楼歪斜了,分裂了,随着一声巨响,倒下来,烟尘一下就把我埋没了。
“芒圜!——”
我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不知道是对她放心不下,还是想哀求她住手。我的声音显得十分渺小。
她没有回声。
附近的楼房一座接一座地坍塌,这地球的末日到了!我仿佛看见芒圜在漫天飞扬的尘土中,像巫婆一样黑着脸在舞蹈。
她挥挥衣袖,楼房就分崩离析了。
她转转身子,大地就像磨盘一样旋转起来。
她摆一摆头颅,太阳就爆炸了……
地震再一次停止的时候,我又看见了芒圜。她慢腾腾地朝我走过来。她的脸像一个鬼——这时候,天已经麻麻亮。
她走到我面前,停下来,木木地平视前方,说:“我们活过来了……”
前方已经没有遮挡,这个城市已经被夷为平地了。尘埃已落定,甚至可以看见远方那抹湿漉漉的朝阳。
我的房子,我的床,那遍地芒圜的噩梦……都碎了,变成了废墟。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们得走了。”芒圜说。
“……得走了。”
“我们去海边。”
“……去海边。”
出发之前,我爬到废墟里,用双手扒砖石。我的手都磨出血了。
“你在干什么?”芒圜站在废墟下问我。
我没有回答。我一直没有停手。
她又问:“你在找你女朋友的照片吗?”
我说:“不是。”
“那你找什么?”
我直起身,回头对她说:“让我活下去的一点胆气。”
她不解地看着我。
她的头发上,脸上,本来很洁白的睡衣上,都蒙着厚厚的灰尘。我想,此时自己也一定像个鬼,另一个鬼。
我弯腰继续寻找。
最后,我终于拽出了我那支冲锋枪。它依然挺直。
那辆“切诺基”已经被砸瘪。我们很容易地找了另一辆越野吉普车。
朝前走。
世上的人都没了,我还活着,我是多么的渺小,像一只蚊子,暗中的那只巨手轻轻一捏,我就碎了。
可是,那只巨手没有捏死我。这不是我的幸运,而是那只巨手在玩耍。
就好像,有一只老鼠,它被一只大手捉住了,但是那只大手并没有杀它,而是把它放在了一个圆筒里,那个圆筒能旋转。
于是,那只老鼠惊恐地奔跑,那个圆筒就转起来。老鼠跑得越快,那只圆筒转得越快。老鼠一刻不停地奔跑……
老鼠不知道它一直在原地,老鼠一直不明真相,直到死。老鼠周而复始地跑,老鼠无限循环地跑……
这是最恐怖的,最残忍的。
出了西京,视野一下变得开阔起来。
终于在路边见到了一片水,清清的水,有水草摇曳,水鸟飞舞。
我停了车,跑过去。芒圜也跟我一起跑过去。
……返回车上的时候,我们的脸再次露了出来,而且我们的肚子也喝饱了。
我觉得,芒圜在洗了脸之后,似乎一下就变得正常了。
我继续开车。
她在我身后说:“子席,你总不愿意走动。要不是地震,你还会赖在西京不走的。”
“西京是我家,我离开家就不留恋任何地方了。你不是想周游世界吗?没问题,我会不停地带着你走。”
我驾车的时候,芒圜从来不坐在我旁边,总是坐在我身后。
我打开了车窗。田野辽阔,凉风扑面。
一群无主的羊正一只只爬上公路,我把车速慢下来,等它们通过之后,才加速。
我开得很快,我想在天黑之前赶到海边。
旅途是寂寞的,芒圜的话越来越少,终于她睡着了。我听见她发出轻微的鼾声。
奇怪吧?
她夜里睡觉从来都没有一丝声音,可是,她白天睡觉却有鼾声!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刚刚到中午,是天阴了。
风渐渐大起来。
我把车窗摇上了。
风越来越大,天一点点变得昏黄。路上的沙粒被飓风裹挟着击打在风挡玻璃上,“啪啪”山响。
我又感到了恐惧。
如今这个世界什么都可能发生!
突然我看见远方地平线出现了一个高高的柱子,它顶天立地,旋转着,旋转着,像一团巨大的阴影,飞速朝我们的方向推移过来。
龙卷风!我大惊。
我回头看看,芒圜还在梦中。她在梦中一定又开始舞蹈了。
我转过头,紧紧盯住那阵龙卷风。附近有村庄,村庄被龙卷风拔到天空中。我看见了房盖,折断的树,马车轱辘。我还看见了飞翔的牛!
我目瞪口呆!
我至少知道,这种灾难产生的风是地面上最强的。在美国,龙卷风每年造成的死亡人数仅次于雷电。它的破坏是毁灭性的!
我想,这龙卷风是来索我命的,它要让没有翅膀的我飞起来,飞过高山,飞过大河,一直飞到天外……
我大叫了一声:“龙卷风!”
芒圜一下就坐了起来。如果换一个人,第一个反应肯定是四处惊慌寻找龙卷风在哪里,而她根本就没有看窗外,而是盯着我说:“怎么办?”
不管这龙卷风是不是她的一口气,我暂时还是要把她当成我的妻子,携带她一起逃生。
公路一侧是一个大坡——我没有应付龙卷风的任何常识,可我在惊慌失措中意识到,我至少不该在高处——于是,我像扯着一个包袱一样扯着芒圜,顺着那个大坡滚了下去。
在天旋地转中,我不知道芒圜滚到了何方,也不知道自己滚到了何方。
我的身子停止翻滚之后,我把头埋在了地上。很快,我就感到自己被龙卷风的巨响和铺天盖地的风沙埋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恐怖的像雷霆一般的声音滚向了远方,天地间明亮起来,我抬起头,看见芒圜竟然坐在不远的地方,灰头土脸,朝我笑。
这地方不是龙卷风核心。
又躲过了一劫。
可是,车不见了。
“真悬!”芒圜竟然笑了。
我木木地看着她,说:“我知道,这刚刚是开始……”
上了公路之后,我看见,那辆车没有被吹到天上去,它被掀翻了,四轮朝天,躺在公路旁的沟里。
我望着公路的远方说:“我们走吧。”
她说:“走吧。”
我们就一前一后朝前走了。
后来,我们在附近的一个村庄找到了一辆四轮拖拉机,这种憨厚的交通工具把我们送到了最近的一个小城,在那里,我们又换了一辆“公爵王”轿车。
我想,那应该是县长的坐骑吧。
我开着它,继续朝前走……
芒圜在身后无声无息。我不知道她是睡着还是醒着。
我没有回头看她一眼。我满腹仇恨,冒火的双眼一直仇视前方。
我又看到了那只在圆筒中拼命奔跑的老鼠,又看到了黑暗中那只大手。
老鼠周而复始,老鼠无限循环……
……天快黑的时候,我看到了海。
这时候,我又有了一种预感——灾难正在暗中酝酿,我已经听到了它恐怖的声音。我是用我的脚板听到的。
我和芒圜住在了小连市。市区离海边有三公里。
芒圜提出要住在海边,我不同意。大海是美丽的,但是我担心大海也是她的武器。
芒圜没有坚持。
她跟在我的身后,形影不离。
我选择了市郊的一幢别墅,这应该是一栋私人住宅,主人当然不见踪影,他们应该是跟我的家人在一起。
我们住在一楼。这个别墅依傍公路,公路爬上一座山。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或者说很阴森。
车就停放在别墅的门口。
那是我的双腿,我时刻保持逃跑的姿势。
芒圜一个人跑到附近的一家超市,抱回来很多海鲜,然后,她走进厨房做晚餐。
吃饭的时候,我冷冷地说:“今天你好像很高兴。”
她说:“是啊,因为我闻到了大海的味道。我是南方人,在水边长大的,喜欢湿润的气候。西京太干燥了,我难过死了。”
刚刚躺下,我的脊梁就再次听到了地下那沉闷的声音,它越来越真切。
又是地震?
我猛地坐起来。
芒圜在一旁冷静地问我:“你怎么了?”
我说:“赶快走!”
“为什么?”
“别问了!”
我一边说一边下了床,朝外面跑去。
出了门我就惊呆了。我听见远处的大海发出恐怖的吼声,那声音太大了,似乎充满了整个宇宙,令人毛骨悚然,好像是所有消失的人类一起在号哭。
我看见大海立起来,像一面巨大的黑黑的墙,朝我们扑过来。
它好像具有了性灵一样,彻底疯狂了,它变得面目狰狞,歇斯底里,狂涛骇浪,摧枯拉朽。
我跳上车,手忙脚乱地把车发动着。
这时候芒圜才走出来,她似乎并不太惊慌,上了车,坐好,用手慢慢地整理她那一头长长的黑发——只是她没有穿衣服。
“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她问。
“海啸!”我大声喊道。
她突然笑了起来:“你不是不想接近大海吗?现在大海来找你了!”
我不管她是真是假,只顾开车朝山顶冲刺……
老鼠在圆筒里快速地奔跑……
到了山顶,我呆呆傻傻地坐在车里,像一尊雕塑。那一夜真黑,我看不见自己,更看不见裸体的她。
她也不说话。
满世界都是惊涛骇浪的声音。
所向披靡的巨浪正在吞噬美丽的城市。
我甚至以为她已经不存在了,她离开了这辆车,飘飘忽忽飞到了宇宙中,她的身影渐渐扩大,变得铺天盖地,她在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在顶天立地、一泻千里的的海水中,跳着丑陋、肮脏、古怪的舞蹈……
我孤独一人在瑟瑟地抖。
山在瑟瑟地抖……
海啸渐渐停了。
天一点点亮了,芒圜显现出来。她躺在后座上,好像死了。她全身都白得不正常。
我朝山下眺望,小连市已经被彻底摧毁了,一片水世界,漂浮着破碎支离的建筑物,巨大的广告牌,还有一些小动物的尸体。
“芒圜!”我叫她。
她一下就睁开了眼。
是的,她死不了。
“我们走吧。”
“可是,我的衣服……”
我面无表情地说:“你现在是最美的。”
说着,我几下就把身上的衣服脱掉了,扔到了车窗外:“现在,我们都用不着衣服了。”
“公爵王”轿车继续疾驰。
老鼠又开始奔跑。那只巨大的手开始暗暗地笑起来……
我迷迷瞪瞪地开车,大脑几乎不再运转。我不再说话,我甚至盼望背后那双纤细的手伸过来,把我一下捏死得了。
可是,她不捏我。我偶尔从镜子朝后看看,她正在看我的大脑。
我想回过头去问问她,为什么看我的大脑。可是,这时候我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了。
群山起伏,重峦叠嶂。
这是长白山。
天很蓝,太阳异常强烈,亮得不正常……
一个巨大的爆炸声猛然撞进我的耳鼓。我下意识地一脚踩下去,一声怪叫,车急刹住了。
我朝前望去,又一次惊呆了——火红的熔岩喷薄而出,气势直冲牛斗,岩块的爆炸声接连不断。
火山爆发!
我忽然想起,我曾经看过这样一则报道——在20世纪的时候,中国地震学界就提出,长白山山体每年增高4毫米左右,随时都有可能喷发……
现在,终于应验了!
我猛然回过头去。
芒圜也看着窗外,她的神情不惊不怪,好像在看一个灾难电影。
我木木地把脑袋转过来。
车窗开着,火山喷发出大量炽热的岩浆和气体,热浪灼面,硫磺味呛鼻。大地深处在轰鸣,“公爵王”轿车在哆嗦……
火红的熔岩来自地表下几百公里深处,我仿佛看到愤怒的地球把心肝肺都喷射出来……
火山爆发所形成的泥浆很快就会像洪水一般淹没前面的道路和附近的城镇……
我急忙掉转车头逃离!
终于,火山爆发现场越来越远了。
我紧紧抓着方向盘,万念俱灰地说:“……看来,永远都不会找到家了。”
她在背后轻飘飘地说:“前面就是。”
我没有翅膀,我不能飞临宇宙的另一个空间,探索这一切的秘密。
但是,我一直没有失去腿,我一直可以朝前奔走,我可以从这里走到那里。
一路上,时不时就会出现一个空空如也的加油站,恭恭敬敬地等着为我加油。
天快黑的时候,我驾车进入了一个巴掌大的小镇。
这里当然也是无人之境。
芒圜依然像影子一样紧紧跟着我。
首先,我找到一家旅馆,打开一个有窗帘的房间。然后,我一头栽在那张脏兮兮的床上,再也不想起来了。
我要在这个陌生小镇停下来,再也不走了。
裸体的芒圜坐在我旁边,不说话,又开始用手慢慢梳理长发。
过了很长时间,她终于轻飘飘地问:“你累吗?”
我口干舌躁,精神恍惚。我说:“我要死了。”
她慢慢站起来,无声地出去了。
我不知道她去干什么。这里就是我的家了,我就死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抱了一些吃的东西。
“你得吃东西。”她说。
黑暗中那只巨大的手开始给老鼠喂食……
我坐起来,只是拿起了一瓶水。可是,我扭了半天怎么都扭不开——我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
她接过去,一下就帮我扭开了。我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下去。
喝了水,我似乎有了点精神。我朝外走去。
“你去哪里?”她关心地问我。
“我出去看看,我家住在什么地方。”
我赤身裸体地走出了旅馆,沿着凸凹不平的街道朝前走了一段路,看见了一个厂子,大厂上有牌匾:绝伦帝油厂。
我于是知道了我家住在绝伦帝。
我于是心满意足地返回来。
此时我不想逃了。
走进旅馆,我看见芒圜不知在哪里搞来了一个小巧的地球仪。她坐在掉了漆色的椅子上,好奇地摆弄着那个地球仪,好像在查找什么秘密。
“你找什么?”我问她。
“这个镇子叫什么?”她反问我。
“绝伦帝。”
“我找这个镇子。”
“不会有的。”
“我看到了。”
我俯身看去——那个像苹果一样大的地球仪上,果然有“绝伦帝”!
“是你写上去的。”
“没有,我没写。”
我翻来覆去地看那个地球仪,突然感到这件事很可笑。但是我知道我不能笑,我一笑可能就说明我疯了。
芒圜终于放下地球仪,说:“你先睡吧,我去冲个冷水澡。”
说完,她就进了卫生间。
我坐了一会儿,忽然想——我要给这个家制造一点光明,我要给黑暗的生活制造点光明,我要给所剩无多的生命时光制造点光明。
这一天,我这个对电一窍不通的人,竟然奇迹般地把电弄来了——我出了门,在旅馆后院的一间电工房里,看到了一台柴油发电机。我把它发动着了。
我回到房间,发现房间里还黑着。我试探地按了一下电灯开关——亮了!
这是我和同类失散之后第一个见到光明的夜晚。
我仍然不甘心,还想打开电视看一看。万一我在电视中看到图像,哪怕是卫星转播的最边远的一个省的节目,最遥远的一个国家的节目,我都会欣喜若狂!
我走近电视机的时候,手激动得抖起来。
就在这时候,卫生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芒圜湿淋淋地走出来,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光明震惊了……
我的手停在了离电视机咫尺远的地方,回头看她。就在这时候,电“哗”地就没了,房间又陷入了黑暗中。
“怎么又没了?”芒圜在黑暗中问。
我说:“我再去看看。”
然后我慢慢朝房间的门走过去,经过她身旁的时候,我小心地绕过了她。
我出了门,又来到了那个电工房,那台发电机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具尸体,我怎么给它做挤压,它的心脏都不再跳了。
……我和芒圜一起躺在黑暗中。
我不相信是发电机自己停了,我相信是她让发电机停了。
她从黑暗中来,她到黑暗中去,她喜欢黑暗。她不想给我光明——别说发电机,就是太阳,她也有能力把它吹灭!
在黑暗中,我突然问:“芒圜,你说,我最后会死于火山,还是会死于海啸?”
她想了想,说:“那都是好结果。”
“不好的结果呢?”
“被老鼠活活吃掉。老鼠是最可怕的东西,你想想,它们的繁殖力太强了,终于有一天,它们会铺天盖地!”
“……有道理。”
过了一会儿,她说:“你了解生物链吗?”
“了解一点。”
“你给我说说。我对生物链最感兴趣了,可是不太懂。”
“假如鸟类都灭绝了,那么害虫就会把森林一点点吞噬掉。没有森林,就没有氧气。没有氧气,人类就无法生存。还有一些小生物,它们专门帮助人类清楚垃圾,同样不可灭绝……”
“我不明白——假如这个地球上没有了人类,会有什么后果?”
我一下卡了壳。
她继续说:“我想来想去,似乎没什么不好的后果。他们不再制造武器,不再攫取资源,不再破坏环境,说不准反而是好事。”说到这里,她在黑暗中吃吃地笑起来。
我看不见她。
但是,我似乎感觉到了她心中那熊熊的仇恨,那是对全体人类的仇恨。
我在黑暗中捕捉着她的方位。其实她就在我的眼前。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被我撞倒的孕妇,又看到了那个呵斥我的交通警察,又看到了那一群孩子和那个老师,又看到了那个借我“切诺基”的朋友,又看到了那些围追堵截我的人,又看到了那个驾驶挖土机的老头子……
她不是她。
她属于另一个时空,她是一个恐怖的刽子手。
她一直在恫吓我,折磨我,用梦,用貌似自然灾难的超自然灾难……
我不是她的对手。
全体人类都不是她的对手。
对于她来说,我只是一个细菌。
她在黑暗中突然说:“子席,你来吗?”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除了是她的天敌,还扮演着另一个角色——老公。
我沉默着。
我对她的身体已经充满畏惧。
那是一扇黑暗的潮湿的永远进不去的门……
我毫无激情地抱住了她。她还是没有一丝一毫女人的气息。
有一天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从来不喷香水不擦脂粉,她说她生来就排斥那些东西,粘上就休克,所有的化妆品都一样。
我的阳具似乎面对的是一个飘荡着无数噩梦的陷阱。
这个陷阱是无底的,但是上面却用鲜花伪装得很好。
我的阳具对这个陷阱惊骇万分,畏缩不前,没有一丝一毫战斗力。
我相信它的反应是灵敏的。
我相信那就是一个陷阱。
她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突然又笑起来。
我哆嗦了一下,战战兢兢地问:“你笑什么?”
她一直在笑,笑得越来越厉害,最后那笑声变得让人骇异。
我手忙脚乱地在黑暗中摸了摸我的武器——我一直没有丢弃我的武器。我的武器掖在了我的枕头下。
“你为什么一直拿着枪?”她停住笑,突然问。
“这是防备野兽的……人没了,吃人的猛兽就会越来越多,它们会大摇大摆地进入城市……那时候,我估计用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都打不退它们了……”
“你又害怕了。”她叹口气,打断了结结巴巴的我。
“我怕什么?”
“你怕我。”
“你怎么知道我怕你?”
“你一直怕我,从你见我第一面,一直到我们现在躺在这里。”
我感到灵魂都要出窍了。
我捱不过今夜。
她挑破了窗纸,她要露出真面目了,她比自然灾难恐怖亿万倍。
“你还记得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吗?”
我压制着颤抖的心,应付道:“记得。”
“我一直都在为那个故事感动。在一夜间,那个女孩就知道了那个男人的心在哪里,但是她却不知道他的人住在哪里。想一想,这是最大的悲哀……”
我屏住了呼吸。
“有些事是不可强求的,是不是?比如我们,我们结成了夫妻,同居了这么多日子,我知道你的人在哪里,却一直找不到你的心在哪里……告诉我,你的心在哪里?”
“我们之间慢慢会好起来的……”
“我一直等着你相信我,相信现实,心态一点点正常起来。我梦想着,那时候我跟你一起开最好的车,驾驶飞得最高的飞机,开最豪华的船,走遍全世界每一个角落。漠河,湘西,大理,佛罗伦萨,寂寞的北欧,多伦多,普吉岛,澳大利亚的黄金海岸,非洲撒哈拉,纽约——好玩的地方太多了,为什么每天守在家里呢?我们甚至可以住在白宫里,享受美国总统的待遇……”
我说:“我更想念昆仑山。”
月亮是后半夜露出来的,射进窗子惊人的银白。
我屏着呼吸注视芒圜的脸,聆听她的鼻息。
她没有鼻息。
这是一张美丽的脸,肌肤简直是透明的,嘴唇很饱满,很丰润。她的睫毛长长的,似乎遮盖着什么。
我就这样看了她很久很久。
我和她之外不存在情敌,我和她之间不存在竞争,可是,我对她的仇恨却越来越浓烈。
突然,外面刮起风来,那声音像无数的狮子在怒吼,像无数的马奔腾而过,如同满天的惊雷在炸响,铺天盖地,要吞没一切的样子。
哪里来的这么大的风!
月亮,星星,都像失重的鸟一样纷纷坠落。
地下所有的活物都缩进了洞穴里,不敢抛头露面。
我感到身体疲软,像无骨的虫子。还有我的心,已经脆弱得越来越大的气泡,随时都可能崩溃、爆裂。
这个世界上所有新鲜的东西,都在一点点风干。
我隐约感到有无数的人在远方朝我摆手,他们还互相焦急地交谈着什么。
他们是我的同类。
我好像是陷入了一个噩梦的苦海中,却不知不觉。他们都在一个遥远的岸上焦急地把我召唤。
他们的头顶晴空万里,身边花团锦簇。
我得横渡大风,回到他们的中间去。
这样想着,我就悄悄起了床,穿好衣服,系紧鞋带,抽出我的武器,向门外走……
忽然我想起了躺在床上的芒圜,心有点酸楚。即使我是在噩梦中,她也陪伴了我这么久啊……
我俯下身,想最后一次好好看看她的面庞。她的面庞十分暗淡。
我知道这一次别离将是永远的。假如我们在噩梦中分离,或者在现实中分离,都有再见的机会。
可是,现在我和她一个将留在噩梦之海,一个将回到现实之岸……
突然,她睁开了眼。
我吓了一跳。
她冷冷地说:“你为什么撞我?”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我怀孕都五个月了,你把我撞倒之后,却跑了!……”她一边说一边在风中哽咽起来。
我惊悸了。
“还有,你闯红灯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每年有几千人就死于这小小的侥幸心理?”
我步步后退。
她坐起来。她的头发披下来,挡着她的脸。她赤身裸体地朝我走过来。
飓风眼看就要把窗子掀开了。
“你不够朋友!我的车刚刚买来就借给你跑长途,你却不想还给我了!你跑得了吗?啊?”
我拌了一下,差点摔倒。
她笑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最后那根本不像人的笑声把铺天盖地的风声压了下去。
她猛地伸过一只手来,那手闪着晦涩的金属光,那是一只铁手,一只巨大的挖土机的铁手:“你过来!子席,你过来啊!”
我猛地举起枪来!
我狂叫着把50发子弹都射向了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可怖怪物: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50发,没错吧?)
我的枪口里已经喷出火舌。
她像恐怖片里演的那样,踉踉跄跄地朝我扑过来,那只巨大的铁手势不可挡地抓过来!正像我梦见的那样,它把我的脑袋捏成两半,那张我亲吻过的嘴,变得越来越长,伸进我的嘴,一直朝里伸,朝里伸,吞吃我的脑汁……
我是被我的枪声惊醒的。
我睁开眼,看见我坐在床上,手里紧紧抓着我的冲锋枪,黑暗中有一股刺鼻的枪药味。
芒圜好像在微微抽搐着。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突然像脱胎换骨了一样,大脑一下变得通透,清明。
我静静坐在床上,像一座石碑。
天一点点亮了,芒圜的脸一点点显现出来。她像纸一样白。她的神态竟有几分安详。
她的胸口有无数个黑洞,像筛子。
床铺早就被血水湿透。她的血已经流光了,像一茎干枯的草。
我忽然盼着她像梦魇中那样,突然超现实地睁开双眼。可是,她一直没有睁开眼。
芒圜死了。
世界一下变得更加寂静。
我专门为她找到了一身颇像泰国空姐穿的那种衣服,而且把她的头发高高地束起来——正像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
之后,我专门找到一辆“切诺基”,把她的尸体抱上去,轻轻放在后座上,然后,我开着它,再次朝青藏高原奔驰。
草原茂盛,雪山相连。在林间,有一只藏马鸡在采食野果。汽车的引擎声惊动了它,它警觉地朝我看过来。
前途坦荡荡。
我要把她送上昆仑山。我是在那里把她接来的,我还要把她送回那里去。
我的口袋里装着她给我拍的那三张照片。我已经把它们冲洗出来。
第一张我站在经幡间,第二张我坐在“切诺基”里,第三张我躺在沙砾上。
她在镜头之外。
假如我能够活下去,那么,多年之后,只要我看见这三张照片,就能看见手持照相机笑盈盈的她。
而此时,她躺在我的后面,好像睡着了。
我想起了我在昆仑山给她讲过的那个故事——漫长的漆黑的夜里,在一列前途渺茫的慢车上,一对陌生的男女,默默相依,朦胧甜蜜,彼此信赖,互相温暖……
空天旷地,我又听见了那首悲戚的歌谣隐隐传来: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
我似乎明白了是谁灭了人类。
是人类的自私,猜疑,仇杀,把自己推向了灭亡。
最后,只剩下两个人。
我和她。
我和她应该互相亲爱,互相依靠,互相支撑,互相照耀。但是,杀戮还在继续,一个杀了另一个。
现在,剩下了一个人……
人的本性注定人永远是孤独的。
孤独的我一点点接近了昆仑山顶。天上的星星出现了,大大小小,那样的美丽。
今夜没有爱,我会很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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