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噼里啪啦下起了雨。
本来,天气预报说,夜间晴,不知怎么老天突然就变了脸。雨不大,可是,满天都是电闪雷鸣,让人感到一种凶兆。
大街上空荡荡的,很多人都取消了外出的计划,缩在家里,无聊地看着电视。
不知道是真是假,事后,玫瑰小区有三个人声称,当天夜里,他们都感到那雷电有点怪,好像要出什么大事。
大约晚上十点钟,玫瑰小区内所有打开的电视机都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然后就停电了,小区陷入一片漆黑。
这一天是二零零三年三月七日,星期五,正好有汪瓜子主持的“欢乐家家传”节目。这个节目在三爻市家喻户晓,几乎家家都在看。
玫瑰小区的居民都记得,他们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汪瓜子的面部特写,她正甜甜地笑着,突然一下就消失了。
汪瓜子就住在玫瑰小区的1号楼302室。
她刚刚搬进来不到一个月,还没来得及购置更多的家具。宽大的客厅里,只有一个真皮沙发和一台24英寸的tCL牌电视机。
雨天的空气更加清新,很容易就能嗅出异常的气息——这个房间里有一股血腥味。
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电视里显现出一张女人的头像,她脸色纸白,双眼紧闭,嘴唇血红,一绺黑发从她的额角垂到嘴角。
这不是恐怖电视节目。
这是一颗真正的脑袋。
屏幕被打碎了,玻璃撒了满地,这颗脑袋端端正正地摆在里面。
一个女人坐在三米远的沙发上,双臂抱在胸前,好像在悠闲地看电视——只是她的脖子上没有脑袋。沙发上扔着一本高档的《OPOLItAN》杂志。
从沙发到电视之间的地板上,全是血。
那颗脑袋正是汪瓜子的脑袋,那个身子正是汪瓜子的身子。
在这个恐怖的雨夜里,沙发上的身子和电视里的脑袋整整对视了一宿。
三爻市电视台在玫瑰小区买了五栋楼,1号楼是其中一栋,作为电视台新招聘员工的家属宿舍楼。
这栋楼共三层,每层两套房子。
大约一年前,这栋楼里曾经发生过一起凶案:
女主持人米绢被人害了,她主持的是“美人计”节目,火极了。她是被剧毒氰化钾毒死的,那天夜里暴雨如泼。
直到今天,这个案子也没破获。
她住在三楼的301室。
当时,汪瓜子还没到电视台,住在米绢对门302室的是周角。周角在电视台办公室工作。
在米绢被害的第三天,周角失眠了。
半夜里,他隐隐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在1号楼里响起来:“米绢啊!你死得冤啊——”极其凄惨,极其阴森。
那就是米绢的声音啊。
周角吓坏了,爬起来,透过猫眼朝外看去——对面是米绢的门,她死后,这房子一直空着。那青白色的门板静静地关着,像一张失血的脸。
周角感到一股冷气从门缝冒出来,他的心一下就挂了霜。
这一天是周日,正是“美人计”节目播出的日子。
他等了一阵子,再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就回到了床上,打算继续睡觉。可是,躺下不一会儿,那凄厉的声音又隐隐约约地响起来:“米绢啊!你死得冤啊——”
他又一次爬起来,竖起耳朵听。
这一次,他有点判断不出声音的来源了,好像是从对门传来的,又好像是从窗外传来的……
他就那样坐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刮风了,那个声音在风声中又响起来:“米绢啊!你死得冤啊——”
它一次比一次渺茫,好像飘在空中的一缕轻纱,被风刮得越来越远,在另一种黑暗中渐渐隐没……
第二天,周角和1号楼里的其他人说起这件事,很多人竟然都听到了。可见,那声音是真实的,绝不是幻觉。
从此,周角天天夜里不敢睡,等待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来。
它没有再响过。
这天夜里,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他爬起来,透过猫眼朝外看了看,看见光线暗淡的楼道里站着李径文,他穿着单薄的睡衣,冻得不停地抖。
李径文是电视台广告部策划,实际上主要工作是拉广告,他住在二层201室。
周角打开门,说:“你有事吗?”
李径文推了推鼻梁上的近视镜,不安地回头朝301室看了看,低声说:“你没听见?”
“什么呀?”
“就是那个声音!”
周角警觉地转了转脑袋,小声说:“没有哇。”
“刚才她又喊了!”
“我一直在看书,没听见有什么声音。你可能是做梦了。”
“我做梦了?”
“一定是。”
李径文迷惑地看了看周角的眼睛,转身慢慢地走了,走到楼梯前才想起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回去了。”
不久,周角搬到了一楼的101室,三楼就空了。
“美人计”节目在全省收视率是最高的,这个节目从创办起,就是由米绢担任主持人,因此,她的相貌几乎成了这个节目的象征。
米绢死后,为了保持这个王牌节目的连贯性,避免广告客户流失,电视台领导决定紧急挑选一个相貌和米绢相像的女孩。
这个消息在电视和《三爻晚报》上登出之后,有三百多人报名,其中有一部分还是从外地赶来的。
周角也参加了招聘工作,做记录。
其中有一个女孩,她进入电视台的多功能大厅时,面试的几个人都愣住了——这世上竟然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
周角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竟然抖了一下——他甚至以为就是已经死去的米绢走进来了!
只是,米绢一直是长发齐腰,而这个女孩却是短发。
她朝大家微微笑了笑,静静地坐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米环。”
几个面试的人互相看了一眼。
“你是哪里人?”
“三爻县。”
电视台的人都知道,米绢的老家就是三爻县的。人事部主任笑着问:“你是米绢的妹妹吧?”
“不是。”米环也笑了一下。停了停,她又说:“不过,大家都说我和她长得像。”
文艺部主任显得很兴奋:“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学过表演吗?”
米环安静地答道:“我在美国加州音乐学院读书,刚回国。没学过表演。”
这是一个遗憾。不过,在后来的小品考试中,米环表现得相当出色,绝不亚于一个专业学表演的人。
在试用期内,她录制了三期节目。尽管她是个新手,但是她在镜头前显得很老练。
她主持的风格和米绢十分接近,在观众中反响很好,甚至有人不知道换了主持人。
于是,她在电视台扎下根来。
米环和电视台签定试用合同的时候,按照规定的待遇,她应该在玫瑰小区分到一套房子。
这事归周角管。
这天,周角找米环谈了一次话,试探地问她:“你住1号楼301室……可以吗?”
米环淡淡地笑了笑,说:“可以啊。”
周角有些意外,他说:“你知道那套房子原来是谁的吗?”
“知道。”
周角还不放心,又问:“那你知不知道她……”
米环平静地说:“被杀了。”
周角一边观察她的眼睛,一边把钥匙拿出来递给她。
“那房子一直没打扫,你叫两个钟点工吧,办公室出钱。”
“不用,我自己收拾。”
就这样,米环住进了那套曾经发生过凶杀案的房子。
她是一个娴静的女子,平时很少和单位里的人来往,也很少跟社会上的人来往。除了在摄制棚录节目,她多数时间都呆在那个房子里,谁都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在那个房子里生活得似乎很平静,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有一个周末,办公室主任让周角走访一下招聘人员在玫瑰小区的居住情况,做一个登记。
他走访的最后一户是1号楼301室。
当时,天已经黑下来。
他站在301室门外,听见里面隐隐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似乎有点熟悉。
他把耳朵贴在门外仔细听,终于确定那是米绢的声音!
他的心一下就缩紧了,努力想听清她在说什么,可是,怎么都听不清楚。
他转过身,慢慢下楼了,他回到自己家门口,站在那里想了一阵子,终于又返回来,按响了301室的门铃。
过了好半天,米环才打开门,“周先生,你有事吗?”
“我来看一看,这房子有没有什么问题。”
“请进吧。”
“谢谢。”
周角进了门,例行公事地询问了一番,并做了记录。要离开时,他突然问米环:“我刚才怎么听见这房子里有人在说话?”
“只有我一个人在,你听错了。”
周角盯着她的眼睛,笑了笑:“不,我没有听错。”
米环似乎有些迷惑:“说什么?”
“我没听清。”
“不会是男人的声音吧?”
“是女人的声音——我说了你别害怕,好像是米绢……”
米环掠了掠头发,淡淡地说:“哦,是她的录像。”
周角在客厅里扫视了一圈,那台电视机放在一个黑色木柜上,木柜里摆着几瓶洋酒。现在,它被关掉了。
“什么录像?”周角问。
“因为做这个节目,我经常观摩一些过去的录像资料。”
“噢,是这样。”
米环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打开了。屏幕上果然出现了一年前的“美人计”,米绢正在主持节目。
可能是录像带保存的时间太久了,也可能是电视的颜色调得不对头,米绢的脸红红绿绿,显得有点古怪。
周角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米环:
她和米绢惟一的区别就是一个长发一个短发,而她到了电视台之后,好像从没有剪过头发,那头发越来越长了……
他打了个冷战。
“对不起,打扰你了。”他一边说一边快步走了出去。
米环在后面轻轻把门关上了。
周角一边朝下走一边忽然想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那柜子上好像只有电视机,并没有录像机。
从那以后,周角对301室越来越恐惧了。
他每次回家,特别是夜里,都要朝那扇门瞄几眼,他总觉得米绢好像又回来了似的。
汪瓜子被害的当晚,停电的原因就查出来了:
小区的高压电线杆被雷电击中,它就像汪瓜子一样,断成了两截,零线和火线碰到了一起。
第二天早上,雨还在稀稀拉拉地下。物业公司的一个大鼻子电工,穿着雨衣,逐门逐户调查电视机的损坏情况。
1号楼是最后一栋楼,302室是最后一个房间。它的门虚掩着,电工敲了半天,也没有人出来。
他抽动了几下臃肿的大鼻子,嗅到一种异常的气味,于是,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房子里挡着窗帘,却没有开灯,很暗。
当他看到一分为二的汪瓜子之后,猛地摇晃了一下,差点栽倒在地,转身就跑……
小区内除了三家人不在,还有汪瓜子家的电视机是人为损坏,总共有八十四台电视机因电线短路被烧毁,只有一台因为没打开幸运地躲过了这场厄运。
公安局很快来了人。
两辆警车停在1号楼下,红蓝警灯在闪烁,几个表情肃穆的警察进入汪瓜子的房间,开始勘察现场。
邻居们聚集在楼下,不安地议论着。
很快,警方就开始逐个对1号楼里的人进行了调查,每个人都声称:昨夜他们什么都没有听到。
下午,9号楼的一个老大妈找到了警方,她报告说:
昨晚,她在外面冒雨回来,从1号楼下走过,听到有个女人喊了两声:“救命啊!救命啊!”那声音很尖厉,很清晰。她停下来,等了半天,再没听见什么声音,想着可能是谁家夫妻在吵架,就赶紧回家了。
“那是几点钟?”警察问。
“就是停电的时候。”
停电的准确时间是晚上十点零二分,而法医鉴定汪瓜子的死亡时间是九点到十一点之间,这和老太太说的时间一致。
在汪瓜子被害的第四天,警方又一次来到玫瑰小区物业公司。
他们问那个大鼻子电工:“案发的那天夜里,有一户人家的电视机因为关着而没有被烧毁,是吗?”
“是的。”这个电工是凶杀现场的第一个目击者,他受了刺激,在家休息了两天,刚刚上班,脸色极其难看。
“那一家是谁?”
“1号楼201室。”
“户主叫什么?”
“李径文。”
一年前,汪瓜子进入电视台之后,住进了三楼的302室。
她被害的那个雨夜,周角听到了那声呼救。
他在一层都听见了,那么,1号楼里的其他人应该听得更清楚。当时,他猜测,一定是这个女人引来了什么男人,两个人因为什么事打起来了。
他没有露面,他没那个胆量——和一个明星有染的男人不是大款就是大官,他一个小人物怎么敢插手?
他以为,不管汪瓜子被打了还是被杀了,那个男人接下来一定会从汪瓜子的房子走下来。可是,他等了一会儿,楼道里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一片死寂。
他想打110报警,可是抓起电话之后,他又犹豫了——万一那个男人比110更有权势怎么办?或者,人家只是两个相好在打架,那个男人如果没有老婆还好说,万一是个有妇之夫,那他就捅娄子了……
最后,他心神不定地拨通了女朋友文豪儿的电话,和她聊了一阵子。文豪儿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不对头,就问他怎么了,他只说了一句:“今晚上可能出了大事……”
放下电话后,因为没有电,看不成电视,上不了网,他就睡了。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来电了,他坐起来,打开了电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雨声铺天盖地。
本来,他要看“欢乐家家传”节目,可是,他找到那个频道之后,电视放的却是一部恐怖片——
雨夜,好像就是玫瑰小区的外景。
镜头摇摇晃晃地推近,从窗子伸进去,是一个宽阔而暗淡的客厅……
突然,他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没有头的女尸!
那个女尸慢腾腾地拿起遥控器,按了一下,电视就打开了,屏幕里就出现了一颗女人头。那个女人脸色纸白,双眼紧闭,嘴唇血红,一绺黑发从她的额角垂到嘴角。
沙发上的身子和电视里的脑袋对峙着,一动不动。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房间里十分安静。那颗脑袋上的眼睛缓缓睁开了,盯着那个无头的身子,突然喝道:“你笑什么?”
接着,他果然听到了一阵女人的笑声,那笑声令人不寒而栗。电视机后面的黑暗处,模模糊糊现出了一个女人,是她在笑。这时候,天上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她苍白的脸,是米绢!
不过,她齐腰的长发剪掉了,变成了米环的发型!
闪电过后,她就消失在了黑暗深处……
第二天早上,周角就听说汪瓜子真的被杀了,而且,杀人现场跟他梦见的几乎一模一样——他不由惊呆了。
但是,他将这件事深深地埋在了心底,没有对任何人说起。
警察传唤了李径文。
那是一个很简陋的办公室,两个警察坐在长条桌后面,桌子上放着一副手铐和两根电棍。李径文坐在地中央的凳子上。
此时,他的脸显得更加苍白,两只干瘦的手呆板地放在膝盖上,像没有神经一样。
“昨天晚上十点钟你在哪里?”
“在家里。”李径文慢吞吞地答道。
“谁能证明?”
“……没有人证明。”
“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电视。”
“胡说!别人的电视机都烧坏了,你的电视机怎么没事?”
“噢,那时候我已经把电视关了。”
“那你刚才为什么说你在看?”
“我记不清具体的时间。”
“你关了电视后在干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
“什么也没干?”
“我在发呆。”
“你发什么呆?”
“我经常发呆。”
警察一拍桌子,震得那手铐都跳了起来:“你放老实点!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李径文蔫蔫地看着警察,不再说话了。
李径文被警察带走之后,玫瑰小区的很多人就傻了——他们相信,警方既然抓了他,说明他们一定是掌握了什么证据。
如果汪瓜子是李径文杀的,那么米绢也一定是他杀的。
可是,他太不像一个杀人犯了,如果搏斗起来,他恐怕都打不过汪瓜子。而且,平时这个人特别老实,极少说话,是一个被大家忽略的人。
有一次,闵四杰把私家车停在楼下,被人用利器划了一条道子,刚刚喝完酒的他查不出是谁干的,就砸开了李径文的门。
闵四杰住在二层202室,和李径文对门。
尽管李径文一直在低声下气地辩解,说不是他干的,可是醉醺醺的闵四杰还是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甚至还打了他一巴掌,几个邻居劝都劝不走。
后来,李径文就不说话了,静静地望着闵四杰,像一尊石雕,只是,他的脸越来越白,越来越白,最后看上去都有点吓人了……
难道真的是他?
这个谜底让大家感到极其恐惧。
就好像一个人站在一棵大树旁读书,他的手抚摸着树干,树干凉凉的。
他已经彻底钻进了书的内容里,忘记了外界的一切。
过了很长时间,他从书上抬起头来,感到有点不对劲,猛地转过头,发现他一直抚摸的是一条盘在树干上的巨蟒!而巨蟒那双诡异的眼珠正定定地逼视着他!
最感到后怕的是闵四杰。
他在电视台当编导。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个被他骑在脖子上拉屎的窝囊废,竟然是一个变态杀人狂!
要是早知道,他是万万不敢打他那一巴掌的。
虽然闵四杰长得人高马大,其实他的胆子很小。
他的202室就在汪瓜子楼下,那天夜里,不但他听到了汪瓜子的呼救声,他的老婆和四岁的儿子也都听到了。
“哪来的声音?”老婆问。
闵四杰朝楼上指了指。老婆撇撇嘴,骂了一句:“鸡!”
闵四杰跑到抽屉前,抓出了一把剪子。老婆一下就挡住了他,嘲弄地说:“想英雄救美?心疼啦?”
闵四杰紧紧抓着剪子,死死盯着门,低声说:“不是,我担心歹徒会冲到咱家来……”
后来,楼上就没什么声音了,只剩下了满世界稀稀拉拉的雨声。
不过,那天夜里,闵四杰一直枕着那把剪子。在老婆和孩子都睡着之后,他渐渐产生了一种快意,他甚至隐隐地希望这个当红的女人遭遇什么惨祸。
三爻市电视台虽然没上卫星,但是覆盖了全省,汪瓜子在省里是个大名人。
闵四杰的心里不平衡。
他是在北京读的导演专业,毕业几年来,一直在电视台工作,可谓兢兢业业。可是,再怎么努力,他也只是个幕后工作者,拿的是死工资,丝毫没有飞黄腾达的迹象。
而台里的几个主持人就不一样了。
就说汪瓜子吧,她甚至没有读过大学,而且刚刚来电视台一年,可是,她迅速红了起来,走到哪里都有人找她签名,甚至她开车在大街上闯了红灯警察都放她一马。
最近,她还给一家药厂做了个广告,据说一次就进账二十万。二十万,差不多等于闵四杰十年的工资。
最初,他作为“欢乐家家传”的编导,还可以导一导汪瓜子,后来,随着这个节目的热播,汪瓜子火起来之后,她在电视台里的地位扶摇直上,渐渐地,闵四杰就成了摆设,只有围着她转的份了。最后,汪瓜子独揽了这个节目,一个人策划、导演、主持,他就靠边站了,连接近汪瓜子都不太容易了。
不只是闵四杰,整个1号楼里的人都对这个漂亮的女人有一种敌意。尽管,汪瓜子很少在玫瑰小区露面,她也没有勾引谁家的老公,更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但是,大家似乎心照不宣:
这类吃青春饭的女明星都不正经,都有钱,都有深邃的内幕。
汪瓜子死了后,1号楼里的人都接受过警方的询问。
周角是三次。
幸运的是,在汪瓜子被害的那个时间,周角在自己的房间里给女朋友文豪儿打过电话,有间接的不在凶案现场证明。
闵四杰虽然是一家人互相证明,但是他家小孩的话取得了警方的信任。不过,警方从小孩口中也发现闵四杰撒了谎:他家听到了汪瓜子的呼救声。为此,警察把他狠狠训斥了一顿。
还有一层102室的衣小天。案发当晚,由于他九点钟就离开了玫瑰小区,和几个朋友在一起唱卡拉OK,这才被排除了嫌疑。
衣小天是电视台的化妆师。
像很多男性化妆师一样,衣小天说话有点女气,不过他歌唱得好。去年春节,他在单位举办的家庭联欢会上,出人意料地唱了一首付笛生和任静的《知心爱人》,一个人又唱男又唱女,简直达到了乱真的境界,获得了阵阵喝彩。
李径文被警察带走的第二天,衣小天到二楼给闵四杰理发。
闵四杰对发型很讲究,信不过任何一家发廊,理发只找衣小天一个人。
因为头发不好扫,所以他们是在闵四杰家门外理的,旁边就是李径文家的门,头发在两个门之间落了满地。
“你觉得李径文……”闵四杰试探地说。
衣小天说:“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不可能,后来,我越琢磨越肯定,就是他!”
“不可能吧?”
“你想想他那双眼睛……”
“眼睛?”
“对,你好好回忆一下。”
“没什么呀。”
“那双眼睛是玻璃的。”
“假眼?”闵四杰的身子一冷,“你开玩笑吧?”
“每个人的眼睛都有感情色彩,不管是善良,还是邪恶;不管是热情,还是冷酷;不管是敏感,还是麻木……可是,他的眼睛好像早就死了。”
“你这么一说,我也感觉到了!”
“我想,咱们这栋楼的恐怖刚刚开始……”
“什么意思?”
“因为,他一定还会回来的。”
“既然警察抓了他,怎么可能让他跑掉!”
衣小天压低声音说:“你记住我的话吧——恐怖刚刚开始!”他一边说一边摘下闵四杰身上的围巾,帮他吹脖子上的头发。
吹着吹着,他突然停下了。
闵四杰正纳闷,听见有个人慢慢地爬上楼来。他转头看去,竟然是李径文!
仿佛看见了一个恶魔死而复生,他猛地打了个冷战。
李径文静静地看着他们,一步步走上来。他的脸像纸一样白,一个眼角好像受了伤,青了一块,微微肿起来。
闵四杰的表情越来越不自然,他不安地瞟了瞟衣小天——衣小天比他镇定多了,正面无表情地抖搂那个围巾。
闵四杰把脸转向李径文,尴尬地说:“对不起,头发弄了满地……”
李径文没有说什么,只是谦卑地笑了一下,然后打开自家的门就走进去了。他脚上穿的是一双黑趟绒布鞋,走路像平时一样毫无声息。
闵四杰和衣小天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都傻傻地望着李径文的那扇门。
那扇门又开了,李径文拿着笤帚和簸箕走出来。
“闵老师,我来扫吧。”
“不不不,这怎么行!”
“没关系。”李径文说着,已经开始扫了。
“你看,真不好意思……”
“您太客气了。”
李径文扫得十分干净,估计连一根头发都没剩下。
他慢慢直起腰,又谦卑地笑了笑,端着那个簸箕轻轻走回了房间里,把门关上了。
闵四杰和衣小天又互相看了一眼。
楼道里陡然有了一股阴森的杀气。
汪瓜子死后第七天夜里,文豪儿给周角打来了一个电话。
她是哈尔滨人,在北京读完大学,一直没有回来,在一家时尚类杂志当记者。
“汪瓜子的那个节目找到新主持人了吗?”
“还没有,这个星期断档了。”
“我怎么样?”
“你?”
“你帮我争取一下。”
周角冷笑了一下:“现在,这个人之所以还没有定下来,不是因为没有人,而是人太多了,大家都盯着呢。”
“试试呗,怎么说也是一次机会。”
周角想了想说:“那你回来一趟吧。”
放下电话,周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平时,他很少有失眠的时候。
天上没有月亮,房子里一片漆黑,一片死寂。
他开始琢磨,潜意识里到底有什么东西,牵扯着他不能入睡……终于想起,上次失眠是在米绢死后第三天,也就是米绢主持的“美人计”节目播出的日子,那天夜里,他听到了冤魂的哭喊声……
接着,他马上意识到,今天是星期五,正是“欢乐家家传”节目应该播出的日子,他又失眠了!
果然,一个凄厉、阴森的声音响起来:“汪瓜子啊!你死得冤啊——”
他猛地哆嗦了一下。
是汪瓜子的声音,周角太熟悉了。
不但周角熟悉,成千上万的观众都熟悉,她每周都在电视里露面。
那声音好像是从三楼传下来,好像顺着窗外松花江的水面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好像从深深的地下冒出来,好像从电话的拨号键里挤出来,好像是从电视机的壳子里渗出来,好像是从床下钻出来……
他慢慢坐起来,竖起耳朵细听。
没错,那撕心裂肺的呼喊,拖得长长的,就像上吊被拉得失去正常比例的死尸。它隔几分钟就出现一次,忽近忽远,总是这一句,就像一段永远重复的录音。
汪瓜子回来了!
周角早就想到,这个鬼魂一定会回来的,因为她在掉脑袋之前,曾经拼命呼救,可是,1号楼里没有一个人管她。
他想跑出去,问问别人是不是也听到了,却不敢动身——万一敲所有的门都没有人,那他非吓死不可。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声音消失了。
周角在黑暗中慢慢躺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汪瓜子的声音一直没有再响,楼里没有任何声音,死寂中隐藏着更深邃的阴谋。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决定走出去,到三楼汪瓜子的那套房子看一看——好多人就是被这种忽然产生的莫名其妙的念头支配,最后送命的。
他坐起来,静静地穿好衣服,然后轻轻打开门,探出脑袋朝外看了看,然后走了出去。
楼道里的光线很古怪,暗暗的,有点绿,就像狼的眼眸。
他听见好像有人在爬楼,脚步很慢,很轻。他想,一定是有人也听到了那诡怪的哭叫声,想到汪瓜子的房子看看。
他加快脚步,追上去。
在二层三层的拐角处,他看到了这个人的背影——是米环,她可能刚从外面回来。她一定没听到刚才那可怕的声音,要不然,她是绝不敢在她的房子里住的。
“米环!”周角叫了她一声。
米环愣了一下,停在楼梯上,慢慢回过头来。她的脸色在暗绿色的灯光里显得有点怪异。
“你怎么还不睡?”
“刚才我听见……”周角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了。
“你听见什么了?”米环追问道。
“可能是……幻听。”周角说。停了停,他问:“你刚回来吧?”
“我早就回来了。”
“那你……”
“我在散步。”
周角一下警觉起来:“这么晚了,你散什么步?”
“我天天夜里都要登楼梯减肥。”
“那你听没听到……刚才的声音?”
“什么声音?”
“汪瓜子的声音!”
米环笑了,那种笑让周角有些冷,她说:“她不是死了吗?脑袋都掉下来了,怎么还能说话?”
周角紧紧盯着米环的脸。这张脸和米绢太像了,如果不是头发短一些,简直难以分辨。
楼下静悄悄的,一层和二层没有一点声音,周角怀疑除了他和她,这个楼里的人都不在。
站在这个拐角处,周角可以看到三楼301室和302室的门,它们都黑糊糊地关着。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三楼上死了两个女人,现在,只有米环一个人住在这里,她竟然不害怕。
周角的目光慢慢滑下来,盯住了她脖子上围的那条围脖。
那是一条白毛线织的围脖,七十年代很流行的那种,长长的,厚厚的,在脖子上绕一圈,一头垂在胸前,一头垂在背后。这种笨重的围脖早过时了。
现在这个月份,大街上的女孩都穿上了裙子,露出了大腿,而米环半夜三更却戴上了围脖,这不是很怪吗?
周角蓦地想起了躺在火葬场里的米绢,她的脑袋被缝在了身体上,可以看见歪歪斜斜的线绳和黑糊糊的接口……
“米环,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戴围脖干什么?”
米环伸手摸了摸围脖,说:“怎么,不好看?”
周角不自然地笑了笑:“你能不能把它摘下来一下?”
米环站在楼梯上,比周角高几级。她居高临下地盯着周角的眼睛,表情迅速变得冰冷:“我摘下来,你敢看吗?”
周角哆嗦了一下,小声说:“为什么不敢看?”
这时候,楼道里的灯一下就灭了,陷入了一片漆黑。
米环突然笑起来。
“你……”
“停电了,你看不到了。不过,你可以过来用手摸摸。”
周角本能地退了一步。
在黑暗中,他听见米环一步步走下来:“你过来呀!”
他撒腿就朝楼下跑,却听见米环的脚步迎面从楼下走上来,低低地说:“来吧,过来摸摸!”
周角嚎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早上,周角下楼买早点,看见衣小天和闵四杰站在一起说着什么。
闵四杰看见了他,立即问:“哎,昨夜你听见那个声音了吗?”
周角说:“听见了!”
衣小天说:“我们都听见了。”
周角问:“你们听是不是汪瓜子的声音?”
闵四杰说:“就是她!”
正说着,米环走了出来。她平时从来不跟楼里的人打交道,见了面只是笑笑而已。
闵四杰叫住了她,问:“昨晚你听没听到?”
她安静地问:“什么?”
“闹鬼的声音啊,远一声近一声的。”
“没有,我什么都没听到。”
说完,她低头就走了。
周角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到,刚才应该仔细看看她的脖子。
为了不把这个故事写成侦破小说,我尽量回避描写警方那根线。现在,我简单讲述一下他们那面的情况:
他们把玫瑰小区1号楼的两起特大杀人案并了案。
尽管两起案件的杀人方法不同——米绢是被毒死的,而汪瓜子是被扼住喉咙窒息而死,凶手又用刀割下了她的脑袋,但两起案件有几点共同之处:
一、两个被害者都是电视主持人。
二、她们都住在同一栋楼里。
三、她们都没有被强奸,她们的现金和首饰也没有丢失。
四、警方在现场没找到凶手留下的脚印和指纹,在死者身上也没找到凶手的一滴血迹,一根毛发,或者一丝衣服上的纤维。
巧的是,这两起案子相隔正好三百天。
警方成立了并字“三·七”专案组,通过紧锣密鼓地调查和走访,最终排除了仇杀和情杀的可能,判断为变态杀人。
而很多迹象都表明,这个凶手很可能就是1号楼里的人。
他们怀疑就是李径文干的,但是,却没有任何证据,最后,只好把他放了。
李径文回来之后,闵四杰的心就提起来了,像一只气球,按也按不下去。
闵四杰开始反复做一个噩梦,梦见他走在一片黑糊糊的荒野里,李径文紧紧跟在他背后。
李径文的脸黑糊糊的,看不清表情。
闵四杰走,他也走;闵四杰停,他也停。
这天半夜,闵四杰又做那个梦了。他从梦中醒来,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他睁开眼睛,越想越害怕。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在老婆和儿子的呼吸声中,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好像来自门口,很轻微,可他还是听到了。
那好像是鞋底蹭了一下地面,好像是衣角刮了一下墙壁……
他警惕地下了地,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想朝外看一下。
他趴在门上看,猫眼里黑糊糊的。
楼道里是声音感应灯,现在夜深人静,外面应该黑着,如果那灯亮了反而不正常,那就证明楼道里有人存在。
可是,闵四杰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头,因为猫眼只是中间黑着,四周一圈却有点亮。
这是怎么回事?
闵四杰想了想,脑袋一下就炸了——外面有个人一直趴在猫眼上!闵四杰差点瘫软,反身轻轻靠在门旁的墙上喘息,为了不发出声音,他的嘴巴张得很大,能塞进一个完整的馒头。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深更半夜一直趴在别人家的猫眼上。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天天夜里都站在门外。
刚才,门外的人不小心弄出了一点声音,震亮了楼道里的灯,而闵四杰也听到了,这才发现了这个恐怖的秘密……
过了好长时间,他轻轻转过身,发现猫眼里彻底黑了。
但是,他断定门外的人没有离开,因为他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他应该还趴在猫眼上。
现在,灯灭了。
闵四杰和这个人面对面地站着,他和他只隔一层门。
闵四杰现在猛地拉开门,就会看到这个人的脸,但是他不敢。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他趴在猫眼上,突然用手猛敲两下门。敲门声会让楼道的灯亮起来,而门外这个人受了惊,转身就会走开。他一离开猫眼,闵四杰就能看清他是谁了。
可是,闵四杰同样不敢。
最后,他蹑手蹑脚地走回了卧室,躺在了床上。
他怀疑这个人就是李径文。
因此,报警是没有用的,因为李径文就住在对门,警察上楼的时候,他一闪身就可以回到自己的房子去。
闵四杰再也睡不着了。门外站着一个人,而他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怎么能睡得着?
他始终没有弄出一点声响,门外也始终没有一点声响。
就这样,他一直熬到天亮。
他再次爬起来,轻轻来到门口,从猫眼看出去,楼道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闵四杰没有对老婆说起这件事,半夜时,他也没敢再走近过那个猫眼。不过,他坚信那个人夜夜都站在门外。
每天晚上,他都要反复检查一下门锁。
他变得缄默起来。
他猜测,下一个掉脑袋的人就是他。
这天,他突然破釜沉舟地想,应该走进李径文的家,跟他谈一谈。
下班之后,闵四杰来到李径文的门前,把脑袋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没有一点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敲响了门。
门开了,李径文看见了闵四杰,立即欠了欠身子,谦虚地叫了声:“闵老师。”
闵四杰一边走进屋一边说:“你干什么呢?”
“没事儿。”
闵四杰在沙发上坐下来。
李径文端来一杯水,轻轻放在他面前,也坐下来。
闵四杰看见茶几上有个刚刚捏成的泥人,有鼻子有眼有嘴,而且脑袋上还有头发,跟真人一模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闵四杰感到这个泥人有些吓人。
“闵老师,您有事吗?”
“没有,我来随便坐坐。你们最近忙吧?”
“不忙。”
“我们也不忙。不过,最近我老失眠,一夜一夜睡不着。”
“是吗?我也失眠。”
“实在睡不着,我就看书,这几天把约翰·格里森姆的几本悬念小说都看完了——你睡不着干什么?”
“我……捏泥人。”
“这泥人是你捏的?”
“是啊。”
“你跟谁学的?”
“没有人教我,自己捏着玩儿的。”
“你以前捏过吗?”
“我从小就捏。”
闵四杰小心地拿起那个泥人,说:“捏的真不错……咦,这个泥人好像有点眼熟。”
“是吗?”
“我想想它像谁……”
闵四杰拿着那个泥人反复端详,怎么都想不起它到底像谁。
李径文笑了出来。
闵四杰看了看他,问:“你笑什么?”
“您不觉得它像您吗?”
闵四杰的脑袋轰一下就大了——这个泥人还真的很像他!
他放下泥人,干笑了一下,说:“有点像,确实有点像……”
“不管是画画的,还是搞雕塑的,他们创作人物的时候,经常把身边的人作为模特儿,我也一样,捏这个泥人的时候,大脑里就浮现出您的影子了。”李径文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泥人。
“你是不是把很多熟人都当过模特儿?”
李径文抬起眼,看着闵四杰,静静地答道:“是。比如,米绢,汪瓜子,我都捏过。”
闵四杰的双腿不停地抖起来。
李径文似乎没有发现这个细节,他又一次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说:“可惜,她们都死了……”
闵四杰本来是想来说一说他上次打李径文的事,道个歉,缓和一下关系,现在,他却不敢说了。
“好了,你休息吧,我回去了。”他不自然地说。
“坐一会儿吧,反正我们都失眠,睡也睡不着。”
“不了,太晚了。”说完,闵四杰站起身,朝外走。
李径文也站起来,一边送他一边说:“那您慢走。”
闵四杰对身后保持着警惕,他感觉李径文离他很近。这让他想起了那个噩梦。
他绷着全身的神经,走到门口,冷不丁回过身来,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李径文那张苍白的脸几乎贴着他。
闵四杰伸手拉开门之后,忽然想起了一个比较硬实的武器:“前些天的夜里,你听没听见那个闹鬼的声音?”
李径文的脸上闪过一丝阴影:“听见了。”
“看来这栋楼还得出事儿。”
“是啊,还得出事儿。”
次日,闵四杰很晚才回家。
他一眼就看见,李径文的门上贴上了一张画:《钟馗捉鬼图》。穿着蓝衫的钟馗,龇牙咧嘴,双目圆睁,揪断了一个恶鬼的脑袋。那个恶鬼虽然一分为二了,嘴里依然啃着一只白净的人手,血淋淋的。
在楼道昏暗的灯光下,这张古怪的画令人毛骨悚然。
他进了屋,老婆就说:“你看到对门贴什么了吗?”
“看到了。”
“明天,你也去买一张。那汪瓜子进不了他家,就会进咱们家!”
“哪儿有卖的?”
“仿古一条街。”
第二天,闵四杰就跑到了仿古一条街,买回了一张钟馗像,贴在了门上,把那个猫眼挡住了。
他买的是《钟馗镇妖图》:钟馗头上戴着乌纱帽,身上穿着肥大的红衣,腰间束着玉带,耸眉驼背,面染朱砂,是模仿戏台上那位鬼殿神君钟馗的造型。
第三天上午,一层周角的门上也多了一张画:《钟馗冲冠图》。画上的钟馗胡子飞扬,暴跳如雷,显得更加丑陋。
同一天晚上,一层衣小天的门上也贴上了一张《钟馗迎福图》。画上的钟馗高举着宝剑,斜上方飞来一只蝙蝠,意思是驱逐邪气,迎来福气……
一张画肯定挡不住冥冥中的灾祸。
这些三流画师粗制滥造的钟馗画像,暴露了几个人内心深处的恐惧。
这恐惧更多是源于一种愧疚。
不管怎么说,一层二层都是男人,汪瓜子被害的时候,除了衣小天不在场,所有的男人都当了缩头乌龟。
这天,周角下班时,在楼道门口看见了衣小天。
他骑着自行车刚回来,手里拿着一卷画。
打过招呼之后,周角随口问:“你拿的是什么呀?”
“啊,钟馗像。”
接着,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
尽管家家都贴上了钟馗,但是,大家都没有当面说过这件事,互相心照不宣,对此都避而不谈。
“你不是贴了吗?”周角问。
“这些日子,米环在外地录节目,不在家,我想着帮她也贴一张,别落下她一个。”
“对,应该这样。”
晚上,周角悄悄爬上三楼看了看。
衣小天已经把那张画贴在了米环的门上,是一张《钟馗神威图》:钟馗张牙舞爪,凶神恶煞,似乎坚决不允许任何“不干净”的东西进入这个门。
他忽然觉得,衣小天贴这张画,并不是出于什么好心,他一定也发觉了米环有点不对头。
次日一大早,周角上班时,又碰到了衣小天,他推着自行车正要走。周角说:“我看见你在米环门上贴的那个钟馗了,样子真凶。”
“那是我专门挑的。”
“米环见了,说不定吓得不敢进那个门了。”他笑着试探了一句。
“她的胆子可不那么小。”
停了停,周角突然说:“这个楼里,还有一个门上空着。”
“都贴了呀。”
“还有……”
“噢,你是说汪瓜子那套房子呀?”
周角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对。”
“那个房子没人住,不用贴。”
周角低声说:“假如她再回来,在楼道里转来转去,哪个门都进不去,最后,她就会钻进她自己的那个门里。”
衣小天瞪大了眼睛。
周角拍拍他的肩,说:“这一张我去买。”
果然,周角下班后,没有回家,而是跑到了仿古一条街,走进了上次他买钟馗像的那家书画店。
“老板,还有钟馗像吗?”
“没有了。”
周角愣了一下:“没有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天钟馗的画卖得特别快。”
“你再看看!”
“好吧,你等一下。”
老板说着,转身走进了后面的库房。
过了好半天,他终于走出来:“真的没有了。”
周角莫名其妙地有些恼怒:“你是卖画的,怎么能没有货呢?”
“昨天晚上,来了一个人,一下把所有的钟馗像都买走了,今天我们还没有去进货。”
听了这话,周角的全身一冷。
“是女的吗?”他问。
“对呀,她戴着一条厚厚的围脖——你们是一家的?”
“不是……”
周角说完,仓皇地离开了这家书画店。
天色已经很暗了,厚厚的乌云布满了天空,隐隐有雷声。
周角回到家的时候,雨已经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他没有吃饭,躺在床上,耳朵警觉地聆听着楼道里的动静。
这栋楼里,家家户户都贴上了钟馗,只有一个门空着,它在三楼。自从那套房子的主人半个月前被杀之后,它一直空着……
他在大脑里反复回想那个买走所有钟馗像的女人。
她是谁?
米绢?
米环?
汪瓜子?
过了午夜,那个恐怖的声音又在雨声中隐约地响起来:“汪瓜子啊!你死得冤啊——汪瓜子啊!你死得冤啊——汪瓜子啊!你死得冤啊——”
他马上想起来,今天是星期五,又到了“欢乐家家传”节目播出的日子!
今天,这个声音似乎更加遥远,更加模糊,好像被什么东西阻隔了。周角想,一定是门上的那张钟馗像起了作用!
过了一阵子,那凄厉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只剩下了凄冷的雨声。
周角静静地躺着,心里发誓:哪怕跑遍整个三爻市,也要再买到一张钟馗像!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天亮之后,雨还没有停。
周角爬起来,红着眼睛敲开了衣小天的门。
衣小天睡眼惺忪地打开门,说:“你怎么起这么早哇?”
“昨天夜里那个声音又来了,你听见了吧?”
“怎么没听见,我后半夜才睡着!真是邪了!”
“还有更邪的呢!”周角把昨天他买画的事说了一遍。
衣小天早就没有了睡意,他想了想说:“别着急,我认识一个画家,今天我就找他去,让他帮忙画一张。”
“那就拜托你了。”
当天晚上,衣小天就把画拿了回来。
这是一张《钟馗嫁妹图》:丑陋的钟馗走在最前面,背后是四个红衣男子,他们抬着一顶大花轿,周围有一群高矮胖瘦的吹鼓手,卖力地吹喇叭……画面大红大绿,喜气洋洋。
衣小天把它端端正正地贴在了汪瓜子的门上,转身对周角说:“好了,没事了。”
然后,他就下楼了。
他走下半层,回头看了看,周角还在盯着那张画看。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这个花轿。”
“有什么不对吗?”
“啊,没什么。”
说着,周角也下来了。
回到家,周角还在想画上的那个花轿。
那花轿是红色的,画着金黄色的龙凤。前面的帘子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缝儿。
不知道为什么,周角对那条黑糊糊的缝儿很害怕,甚至莫名其妙地有些气愤:这个画家为什么要画一张《钟馗嫁妹图》呢?
在雨声中,他渐渐睡着了。
黑暗中似乎有一种力量支配着他,在梦中,他竟然走进了那张画中。
那个花轿静静地停放在汪瓜子的房子里,其他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房子里没有灯,很暗淡。
花轿的帘子垂着,依然裂着一条黑糊糊的缝儿。
周角伸出手,轻轻把它掀开了。
花轿里很深,一个女子坐在里面,脑袋上蒙着很大的红盖头,一动不动。
周角朝里迈了一步,身子就钻进了花轿中,又伸出手,慢慢把她的盖头揭开……
他首先看到了她的脖子,上面竟然有一圈参差不齐的裂痕!他的手一抖,一下就把盖头拽了下来。
一张苍白的脸露出来。
是汪瓜子!
她直直地盯着他,突然嚎叫起来:“汪瓜子啊!你死得冤啊——”
半夜,玫瑰小区1号楼里每一扇门都紧紧关着。
大家好像都睡了。楼道里一片漆黑,静极了。
一个人从三楼走下来。她就像一个影子,脚下一点声音都没有,连楼道里的声控灯都没有亮。
她慢慢走到二楼,停住了。
她把脑袋贴在门板上,贴在那张《钟馗捉鬼图》上。
那个龇牙咧嘴双目圆睁的钟馗隐藏在黑暗中,那个血淋淋的吃人手的恶鬼隐藏在黑暗中,这个女人的脸隐藏在黑暗中。
她一直那样站着,纹丝不动。
过了好长时间,她终于离开了门板,慢慢朝楼上走去。
不知道谁家的门“哗啦”响了一声,楼道里的灯一下就亮了,这个女人猛地抬起头,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中。
她的一头黑发太长了,从脑袋四周垂下来,前面一直垂到脐部,把脸挡得严严实实。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厚厚的白围脖。
她梗着脖子听了一会儿,并没有人走出来,于是又继续朝上走了。
她上楼的姿势有点怪,并不看脚下,头一直抬着,双手像两根木头一样伸在前面,似乎在探路。她走得像猫一样无声无息。
这姿势有点像一个瞎子……
有点像一个精神病人……
不,是像一具死了很久的——僵尸!
灯忽地灭了,楼道又陷入了一片漆黑中。
这个女人一直朝上走,没有听见开关门的声音,不知道她消失在了哪里。
这一天,闵四杰在单位上网,看见了一个电子邮件。
打开,信里没有一个字,只是附件里装着一部两集电视剧的剧本。
他只是一个综艺节目的编导,从来没拍过电视剧,但是很多人并不清楚这些,他经常收到一些剧本。
这个剧本叫《他爱上了偶像》,很地摊,但是却莫名其妙地使他联想到了1号楼里的两起惨案,于是他读了下去。
《他爱上了偶像》的剧情是这样的:
有一个十六岁的男孩,他的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家里的生活条件很好,可是这个男孩从小性格就有些孤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喜欢上一个著名的音乐节目主持人。那个女人有两个酒窝,长得十分甜美可亲。
每次她的节目播出的时候,男孩都会坐在电视前,目不转睛地看,雷打不动。
渐渐地,他由追星变成了一种单恋。
他悄悄给她写过无数的信,都石沉大海。
不久,他还是等来了机会:那个主持人写了一本书,那年冬天,她来到男孩所在的城市搞签售。
男孩打听到,她乘坐的航班是晚上到,于是他提前来到她下榻的宾馆,在大堂里焦灼地等待她的到来。
他一直在那里等到半夜,终于几辆轿车停在了宾馆门口,他的梦中情人在七八个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男孩立即跑了上去,没想到,保安早就注意他了,他还没跑到她跟前,保安已经把他拦住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和那些人有说有笑地走进了电梯。
这是男孩第一次见到她本人,他全身不停地抖着,泪水“哗哗”地流下来。
后来,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
那天晚上,他彻夜未眠。他找出了一块一米见方的白布,咬破手指,用血在上面写了一行字:王××,我要见你一面!
天亮之后,他又来到那家宾馆,举着那块写着血书的白布,等待她走出来。
他不吃不喝,一直在冰天雪地里站了一天,引来了很多人围观,其中还有报社的记者。但是,她始终没有出现……
天黑的时候,他饥寒交迫,已经快昏倒了。
次日,就是她在书店签名售书的日子。
男孩又来到了书店。这里人山人海,男孩被裹在人群中,像一片激流中的树叶,完全身不由己。
他不知道,这时候,那个主持人还没有出现。
突然,四周的人像爆炸了一样猛地朝前冲去,他从那些晃动的脑袋间,远远地看到了她那甜美可亲的微笑和酒窝,不过,他的视线马上就被挡住了,只看到无数形态各异的后脑勺。
很多戴红袖标的保安在拼命地堵拦过于狂热的观众,他们大声叫喊着,嗓子都哑了。
男孩也跟着大家一起朝前冲。
一个高大的保安揪住他的衣服,用力一推,他就摔倒了。接着,无数双鞋子就踩到了他的身上。
他惨叫着,用双手抱住脑袋,身体蜷成了一团。
这时候,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人群就像密集的乌云彻底挡住了光亮,他的耳朵“轰隆隆”地鸣响,就像满天滚动的闷雷,那些脚板像冰雹一样击打着他全身每一个部位……
渐渐地,那乌云,那闷雷,那冰雹,都远去了,天空变得一片明朗,世界变得一片静谧。
他睁开眼,转了转脑袋,看见了一片辽阔的花野,红红绿绿,十分绚丽。有很多彩蝶,忽高忽低地飞舞。
还有水声,极其清脆,可以想见,那水一定十分清澈。
他想站起身,却怎么都爬不起来。
于是,他继续转动脑袋,竟然在刺目的阳光中,隐约看见了那甜美可亲的微笑和酒窝。她的身上好像裹着长长的白纱,看上去有几分飘渺,有几分仙气,有几分梦幻……
在这个世界里,只剩下了他和她两个人。
这是多么好的局面。
“是你吗?”他怔怔地问。
“是我。”她的声音就像天空中一片洁白的羽毛。
“你能走近一点吗?”
“可以呀。”停了停,她又说,“不过,现在不行,你得等我一段时间……”
“要等多久?”
“三百天。”
“为什么是三百天?”
“这是一个秘密,你不该知道的。”
男孩咬咬牙,说:“好吧,我等你,我一定会等你来。”
她笑了笑,一转身就消失在太阳的光芒里。
于是男孩就那样躺着,聆听着无穷无尽的水声,等待她回来。
日月沉浮,时光荏苒。
男孩一直躺在那里,像石头一样安静,也像石头一样固执,孤独地度过一个个黑夜,一个个白天……
记不清是哪一天,他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呼唤他。最初,他以为是王××回来了,可是,他越听越不像,那个声音十分悲痛,十分急切,好像在警告他这个地方很危险,请求他回去。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那声音越来越微弱,很快就听不见了。
终于,他熬到了她诺言中的那个日子,她该来了!
果然,她又一次恍恍惚惚出现在刺目的阳光中,白纱在微风中轻轻飞舞着。她显得是那样遥远。
“你终于来了。”男孩激动地说。
“对不起,我还是不能走近你……”
“为什么?”
“你要再等我一段时间。”
“还要等多久呢?”
“这次时间短,三十天。”
“三十天……为什么是三十天?”
“我跟你说过,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好吧,我等你!”
她似乎抱歉地笑了一下,转眼就消失了。男孩也笑了一下,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又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男孩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始终没有一个人从这里经过。他也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过去的那个无比熟悉的世界在哪里。
对于他来说,那些都不重要了。
有几次,他又感觉到那个曾经警告过他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呼唤他了,那声音十分熟悉,十分亲昵,好像来自一个温暖的梦……
他凝聚全身的力量来捕捉那个声音,还是听不清楚,他越来越疲惫,终于放弃了。
她又来了。
这一次,她依然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
“怎么,还要我等吗?”男孩悲伤地问。
“对,还要等……”
“这回,是三天,对不对?”
“是的,再等我三天。”
“……这好像是童话。”
“不是童话,是现实。”
男孩静静地望着她那不真切的面孔,忽然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你不在时,我怎么总听见有个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呼唤我?好像是叫我离开这个地方,马上回去。”
她的脸色一下就变得严峻了,低声说:“千万不要听信那个声音!”
“为什么?”
“否则,你就完了!”
男孩想了想,说:“我知道了,你走吧。”
她远远地望着男孩,轻飘飘地说:“再见了……”
男孩忽然有个不好的预感,他再看她时,她已经不见了。
他微微闭上了双眼。
阳光真好,他一闭上眼睛,它们就铺天盖地落下来,落在他的头发上,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眼皮上,温柔地摩挲他……
而那呼唤声又隐隐响起来,似乎很遥远,又似乎很贴近。
他拒绝了它,专注地等待。
那声音渐渐地消退了。
这三天无比漫长,他在心里默默数着日子。
第三天到了。就像那天他在宾馆门口等待她一样,他从天亮等到天黑,始终没见她出现……
当黑暗完全吞噬他之后,他猛地打了个冷战,一下就睁开了双眼——他看到自己躺在一个空荡荡的病房里,憔悴的母亲守护在他身边!
他在书店里被数不清的人踩踏,送到医院之后,一直昏迷不醒,处于植物人状态。
这是第三百三十三天的晚上,他突然醒过来了……
应该说,这是一个挺凄美的故事。
不过,闵四杰读着读着,却感到了一种彻骨的寒冷。
他想,这个剧本中的男孩一定就是杀死米绢和汪瓜子的那个变态杀人狂,也是这个剧本的作者。
他曾经在另一个世界里痴痴等待了三百三十三天,结果又被耍弄了。于是,他仇恨所有被光环笼罩的女人,杀死了米绢和汪瓜子,但是,没有人知道是他干的。
他嘲笑周围所有人的愚笨,现在,他有些急不可待了,要把他杀人的原因告诉世人。本来,他是打算在法庭上说的,可是,警察却一直抓不住他。
三百天,三十天,三天……
闵四杰终于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恐怖。
米绢被杀之后,第三百天,汪瓜子就被杀了。
那么,再过三十天,是不是又要有一个主持人被杀呢?
下一次血案之后,再过三天……
闵四杰认定,这个剧本中的男孩就是李径文。如果他一直像植物一样存在,那就好了。可是,上帝偏偏让他苏醒了,变成了一个动物,于是,他开始按照梦中的日程杀人。
闵四杰看了看对方的邮箱,是七个古怪的字母,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又想,这个人为什么要把这个剧本寄给自己呢?
他陡然想到了那个泥人,那个脑袋上有头发的泥人,那个照着他的样子捏成的泥人。
文豪儿从北京回来了。
她长得很漂亮,而且反应机敏,口才出众。
周角把她带到电视台,跟文艺部主任见了一面。文艺部主任对文豪儿印象不错,当时就决定试用她。
这天晚上,文豪儿跟周角一起来到他的住处,她看到每一个门上都贴着钟馗,就笑着说:“现在又不是端午节,你们怎么都贴上了钟馗像?”
周角的脸色有些沉郁,突然说:“你还是找一家杂志当记者吧。”
文豪儿不解地问:“为什么?”
周角朝楼上看了看,说:“我们进去说。”
两个人进了屋,文豪儿又问:“到底怎么了?”
周角低头想了想,说:“不到一年,电视台的两个女主持人都被杀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米绢死后,大家都在半夜里听到了她的哭声,一声声喊冤,结果,汪瓜子就死了。前些日子,这楼里又出现了汪瓜子的哭声……我想,接下来肯定还得有人横死。”
“我不信。”
“不管你信不信,有一件事确实很诡秘:米绢死了后,招聘新主持人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叫米环,现在就是她在主持米绢的节目。”
“什么意思?”
“我怀疑……米绢又回来了。”
“她住在哪儿?”
“她就住在米绢原来住的那个房子里,和汪瓜子对门。”
“……这事的确挺蹊跷。”
“而且,自从她出现之后,这楼里再也没听见过米绢的哭声。”
“你能不能领我去见见她?”文豪儿突然说。这个女孩子一直在外面闯荡,好像什么都不怕。
“现在?”
“现在。”
“太晚了,又没什么由头。”
“你就说我刚刚进入电视主持人这个圈子,想跟她请教请教。”
“那好吧。”
说完,周角就带着文豪儿出了屋,朝三楼走去。
经过二楼的时候,文豪儿认真地看了看李径文和闵四杰门上的钟馗像。
周角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无声地做了个鬼脸。
到了三楼,周角怔住了——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发现衣小天在米环门上贴的那张《钟馗神威图》被撕掉了,门上只剩下几块被胶水粘住的残纸。
他回头看了看另一扇门,那张《钟馗嫁妹图》还在。
文豪儿说:“你呆头呆脑地看什么呢?敲门哪!”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很响。周角急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然后,他把脑袋贴在米环的门上听了听,里面又传出了女人的说话声——那绝对是米绢的声音!
他按响了门铃。
过了好半天,米环才打开门。
“对不起,又打扰了。”周角指了指文豪儿说,“这是我女朋友,刚刚接手‘欢乐家家传’节目,没什么经验,想请你指导她一下。”
米环淡淡地说:“你们进来吧。”
两个人进了屋,坐在了沙发上。
周角敏感地看了看电视机,电视机并没有开。屏幕玻璃上映出他和文豪儿的影子。
文豪儿一直在打量着米环。
“你门上那张钟馗像怎么不见了?”周角突然问道。
米环垂下眼帘,避开了周角的目光:“我把它撕掉了。”
周角愣了愣,干干地笑起来:“最近,这楼里经常有闹鬼的声音,大家都贴上了钟馗。前些天,你不在,衣小天就帮你贴了一张。”
米环依然低垂着眼帘,说:“我从来就没听到过。”
周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他问:“刚才你好像正在看米绢的录像?”
米环抬起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说:“是啊。”
有文豪儿在身边,周角的胆子大一些,他继续说:“你跟她越来越像了,我看你的节目时,经常有一种错觉,以为米绢又回来了。”
米环依然看着周角,说:“她永远都回不来了,我只是她的一个影子。”
这句话让周角打了个寒颤。
文豪儿说:“米小姐,请你教教我,我怎么才能做好‘欢乐家家传’这个节目?”
米环把眼睛慢慢转向文豪儿,轻轻地说了一句话:“每天晚上都看看汪瓜子的录像。”
……离开米环的房子,下楼时,周角小声问了文豪儿一句:“你看到她家的录像机了吗?”文豪儿想了想,说:“没有。”
这一夜,文豪儿跟周角在一起。
关了灯,两个人互相亲吻着,文豪儿似乎比周角更激烈一些。过了一会儿,她停下来,说:“你在想什么呢?”
周角说:“电视台会分给你一套房子。”
“那是好事啊。”
“现在,只剩下汪瓜子住过的那套房子空着了……”
文豪儿歪了歪脑袋,说:“那有什么?”
周角说:“你不要急,这事儿归我们办公室管,我想办法调一调。”
“不,我就要住那套房子!”
周角看了看她,说:“你不想要命了!”
黑沉沉的天边,悬挂着一弯细细的月亮,它略微有些发红,像一只不吉祥的眼睛。
一只不知什么名的鸟,在窗外断断续续地叫着,那声音孤独而嘶哑,它的叫声使黑夜更加寂静。
两个人时,文豪儿在周角的身下笑起来。
周角立即停止了动作,吃惊地问:“你笑什么?”
文豪儿依然笑着,说:“米环接替的是谁的节目?”
“米绢。”
“我接替的是谁的节目?”
“汪瓜子呀……怎么了?”
文豪儿突然停止了笑:“现在,你好好看一看,我长得是不是很像汪瓜子呢?”
周角一下就软了。
在暗淡的月光下,文豪儿的脸模模糊糊的,他越看越感到她正在演变成汪瓜子的脸!
他从她身上翻落下来,手忙脚乱地打开了灯。
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文豪儿又笑起来:“跟你开个玩笑,吓着啦?”
无论文豪儿怎么任性,周角都不让她住进汪瓜子的那套房子。为此,两个人还吵了起来。文豪儿甚至认为,他之所以百般阻止她住进玫瑰小区,是因为他还有其他的女人,不想和她住在同一栋楼里,免得她天天监视和控制他。
周角气得摔门走了。
他坐上一辆出租车,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转来转去,最后竟然来到了南郊。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
路边,有一大片树林。他想撒泡尿,就下了车,让司机走了。
树林里传出一只鸟孤独的叫声:“嘎!嘎!”正是那只一直在1号楼外面鸣叫的不知名字的鸟。
这只鸟沟通了梦境和现实。
他走到那片树林的边上,撒完尿,提上裤子,刚要返回路上,却看见一条羊肠小道,一直伸向树林的深处。
他鬼使神差地顺着它走了进去。
天上悬着很多黑色的云。
树林里暗极了,但是他能看见那些树光秃秃的,都枯死了,像一具具干尸。地上布满了深深的坑穴,不知道是谁挖的,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好像是一些刚刚挖好的坟坑。
他不知道这个树林有多深,越走越害怕,顺手捡起一块石头,紧紧抓在手中。
突然,他听见树上有响动,抬起头,看到了一个毛烘烘的东西,他举起石头猛地砸过去,竟然准确地打中了那个东西,它一下就掉了下来。
是一只松鼠,它的脑袋已经碎了,血淋淋的。
他小心地跨过这只死松鼠,继续朝前走,终于,看到了依稀的灯火,于是飞快地奔跑起来。
他跑出树林,看到了一条街道,两旁是一些店铺,不过好像停电了,里面闪烁着幽暗的烛光。
有一些人在街道上走来走去,他们的脸色都显得有些苍白,表情也木木的。
他感到这是一个小镇。为了核实一下,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同事的电话,“环城南路旁边有一大片树林,你知道吧?”
“知道。你跑到那里去干什么?”
“穿过这片树林有一个小镇你知道吗?”
“胡扯,树林那边是个湖,哪有什么小镇!”
他惊愕地四下看了看,陡然感到这个小镇有些鬼气森森。
同事一定是记错了。如果这个小镇只是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说它是个幻影,那还有可能;现在,他已经脚踏实地走进了这个小镇,它怎么可能是不存在的呢?
他一边慢慢朝前走,一边继续观察着街道上的人。
他渐渐看清,这些行人并不都是穿着现代服装,有人竟然穿着古代的衣服!难道这里住着一个拍古装戏的剧组?
突然,他脚下滑了一下,差点摔倒,弯腰查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条街道上,到处都扔着血淋淋的器官,不知是人身上的,还是动物身上的,由于被行人踩,被车轮轧,很多都变成了血饼。
他纵身一跳,闯进了路旁的一家店铺,想跟老板打听一下情况。
店铺里点着一排蜡烛,风从敞开的门吹进来,它们都在摇摆不定。店里出售的竟然是女式服装和化妆品,各个朝代的衣服都有,尤其是清朝宫廷女装,穿在塑料模特儿身上,显得很怪异。
一个黑唇女子在蜡烛后面问他:“你需要点什么?”
“我随便转一转。你们还不打烊吗?”
“我们刚刚上班。”
“天都黑了……”
“没错,天黑了我们就上班了。”
周角越想这句话越不对头,正想着退出去,迎面却有个人走进来。当周角看清她的面目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竟然是汪瓜子!
她看到了周角,也愣了一下。
周角傻傻地望着她,说:“你……”
汪瓜子笑了笑,说:“我来买管口红。”
然后她和周角擦肩而过,走到柜台前,挑选了一管黑色的口红,付了钱之后,转身走过来:“我赶着拍节目,先走了。”
然后,她匆匆走出门,拐个弯,不见了。
周角惊骇地问那个黑唇女子:“你们,你们都是些什么人?”
那个女子用长长的指甲弹了弹蜡烛上的火,轻轻地说:“我们都是冤死的。”
接着,她抬头看着外面说:“你看这个老头,他一九六八年死于械斗;那个穿花袄和绣鞋的女人,一九四八年死在乱棒之下;还有穿囚服的那个,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他南宋建炎年间死在大狱里……”
周角不关心这些,他用讨好的口气试探地问:“我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那女子打量了一下周角,说:“你得把你的良心留下来。”
“我的良心?”
“这世上有善心,恶心,花心,爱心,佛心,鬼心,忠心,反心,恒心,玩心,孝心,忍心,伤心,雄心,贪心……总共一百三十六颗心。你的良心变质了,必须摘下来,扔到大街上,让行人在上面踩来踩去。”
周角后退几步,猛地转过身,逃了出去。
有几个人立即从不同的方向朝他走过来,他们正是那个死于械斗的老头,那个被乱棒打死的女人,还有那个瘦骨如柴的古代死囚……
周角寻个空当,撒腿猛跑。他不时地踩上一个血淋淋的器官,几次差点摔倒。
街上的行人全都转过身,紧紧盯着他,直挺挺地包抄过来。
他感到自己跑不掉了,大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闵四杰和李径文不在同一个楼层办公。
这一天,他来找李径文,想和他在有阳光的地方聊一聊。
广告部办公室里,有个女孩正在电脑上打字,并不见李径文的影子。
“请问,李径文呢?”
“他没在。”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那个女孩说着,朝角落里的一张桌子看了看,说,“他的东西都在,肯定没走远。”
闵四杰发现,其他的桌子都乱得一塌糊涂,只有李径文的桌子很整洁,几乎一尘不染,上面放着李径文常年不离肩的那个黄色帆布包,还有一个随身听。
在桌子的最里端,摆着一个长着头发的泥人,闵四杰一眼就看出,这个泥人同样是按照他的五官捏成的!
他的眼睛避开那个泥人,说:“他出去多长时间了?”
“大约半个钟头吧。”
“谢谢。”
闵四杰说完,就退了出来。
他不知道李径文在哪个办公室里,就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溜达了一阵子。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里似乎有冲水的声音:“哗——哗——哗——”响得他更加心烦意乱。
过了一会儿,一间办公室的门开了,他立即转头看过去,衣小天走出来。
“闵四杰?”
“我来找李径文。”
“找到了吗?”
“没有。”
衣小天侧着脑袋听了听,低声说:“他一定在卫生间洗手。”
“你怎么知道?”
衣小天的神色有些异样,声音更小了,说:“我发现,他经常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洗手,而且要洗好长时间,好像手上有什么永远洗不掉的东西。”
闵四杰又感到身上发冷了。
“你找他干什么?”衣小天不解地问。
闵四杰朝卫生间看了看,然后对衣小天简单地讲述了那个《他爱上了偶像》的剧本。最后,他说:“我想试探试探他,这剧本是不是他寄给我的。”
衣小天呆呆地说:“他竟然死过三百三十三天……”
“你知不知道他家是哪里的?”闵四杰问。
“不知道。听口音好像是宜昌人。”
“你对口音怎么辨别得这么准?”
“我老家就是宜昌的!”
“噢。”
“你问他家在哪里干什么?”衣小天问。
“我想,如果找到他家,就能查出他是不是有过剧本中描写的那段经历,这件事搞清楚了,他的面具也就被撕开了。”
“你应该把这件事告诉警察。”
“到目前为止,并不能肯定剧本就是他寄给我的。而且,这个剧本写了一个男孩追星的故事,跟凶杀毫无关系,只能说是一种暗示。”
“你说得有道理。”
“我想到人事部查一查他的身份证。”
“我估计没有用。如果真是他干的,那么他的身份证一定是假的。”
卫生间的水声终于停止了,接着,李径文从里面走出来。
衣小天马上说:“……昨天晚上我到他那里去了一趟,把第四盘光碟借来了,我觉得,拍得不怎么样。”
闵四杰暗暗佩服衣小天的表演才能,鬼知道他说的“他”是谁,鬼知道“第四盘光碟”是什么内容。
李径文走过来,朝闵四杰笑了笑,笑得还是那样谦卑。
闵四杰把脸转向他,说:“李径文,我来找你。”
李径文似乎早有准备,他说:“走,我们到会客室吧。”
闵四杰离开衣小天,跟李径文来到了走廊另一端的广告部会客室,面对面在沙发上坐下来。会客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闵四杰不时地瞟一眼李径文的手。
他的手十分白净,像女人的手。他抬起那细弱的手,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说:“闵老师,您有什么事?”
闵四杰说:“没什么大事,只是想跟你聊聊。”
李径文笑了笑,说:“我知道您有事。”
闵四杰也笑了笑,说:“你老家是哪儿的?”
“我是湖北孝感人。”
“孝感……你父母是干什么的?”
“他们都死了。”
闵四杰脸上的肌肉又跳了一下,说:“我想开创个新节目,讲述普通人不普通的成长经历,不知道你过去有没有什么曲折的故事?”
“没有。”
“你谈过恋爱吗?”
“没有。”
“那你肯定爱过吧?”
“也没有。”
闵四杰把头转向窗外,说:“我之所以想开创这个新节目,是因为得到了一个剧本,它讲述了一个很离奇的故事。”
“您讲讲。”
“一个男孩,偷偷爱上了一个屏幕里的偶像,他为了见那个女人一面,在她签名售书的现场被狂热的追星族踩到了脚下,成了植物人。他在医院里躺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有一天突然醒了过来。没有一个植物人苏醒之后记得自己沉睡了多久,但是这个男孩却一清二楚,他说,他在一个美丽的地方等待他的偶像,总共等了三百三十三个昼夜……”
说到这里,闵四杰看了李径文一眼。
李径文的脸上第一次不见了那谦卑的笑,变得异常冰冷。他的眼睛和闵四杰的眼睛碰在一起,说:“我不喜欢听这样的故事。”
周角越来越恐惧了。《周公解梦》上说,梦见黑云,坑穴,枯死的树,打死松鼠——都是灾祸的预兆。
文豪儿已经到电视台上班了,起早贪黑地录制“欢乐家家传”节目。
她一直和周角住在一起,这个女孩身心健康,夜里总是睡得很香。
周角却经常失眠。
这一天,是汪瓜子被杀的第三周,又是“欢乐家家传”应该播出的日子。
午夜之后,周角听见那个凄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汪瓜子啊!你死得冤啊——”
他急忙叫了一声:“文豪儿……”
文豪儿睡得像个死猪。他伸手用劲推了推她,她嘟囔了一句,翻个身,继续睡。
“汪瓜子啊!你死得冤啊——”
那声音比前两次都真切,好像一下逼近了,就在窗外。
黑夜更加宁静,全世界好像都在聆听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汪瓜子啊!你死得冤啊——”
周角感到自己快崩溃了,伸手推开了窗子。
窗外的草坪上,灯静静地亮着,什么都没有。
他关上窗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打开门,朝外看了看。
外面也没有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了衣小天的门上——那张画只剩下了一张白纸,上面的钟馗不见了。他跨出一步,看了看自己门上的画,也剩下了一张白纸,上面的钟馗也不见了!
他快步走上二楼,看了看李径文和闵四杰门上的画,同样只剩下了白纸。
他朝三楼看了看,上面的灯没有亮,黑糊糊的。迟疑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爬上去看看。
他十分警觉地爬上了三楼,大声咳嗽了一下,灯亮了——汪瓜子那个门上也剩下了一张白纸!
他转头看了米环那个门一眼,那个猫眼诡秘地盯着他。
他快步跑了下去。
很多人都听说了李径文的诡异,大家对这个人越来越害怕了。不管是邻居还是同事,都对他敬而远之。
李径文孤独地上班,下班,脸上依然挂着谦卑的笑。
闵四杰每次碰上李径文,笑得都比对方更谦卑,带着明显的讨好味道。不过,他私下里一直在追查这个怪人的来历。
这天快要下班的时候,闵四杰跑进了衣小天的办公室,转身就把门关上了。
“你干什么?神叨叨的!”
“昨天我到人事部查过了,李径文的出生地是湖北宜昌,他父母都是大学老师!”
“真的?”衣小天倒吸一口凉气。
闵四杰压低了声音:“还有,他在高中时代曾经休学一年……如果我没猜错,那一年,他一直躺在医院里。”
“太恐怖了!”
“我估计,他十六岁之前,在老师和父母的眼里,是一个好学生,是一个乖孩子——事实也许正是这样。可是,那漫长的三百三十三天是一种间隔,把他的生命分成了两部分,他醒来之后,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变态狂。他的性格是分裂的!”
“赶快报警!不然,他还得杀人!”
闵四杰说:“我早晨就到公安局报了案,他们说,我提供的线索十分重要,立即就派人赶赴宜昌调查了。刚才,我又开车去了公安局一趟,他们说,他们查了那个寄剧本的电子信箱,注册者使用的是三爻市的身份证,而那个人跟这个案子毫无关系——两个月前,他作为幸运观众,电视台曾经公布过他的身份证号码,估计是被人盗用了。另外,他们还查出,这个邮件是从一个网吧发出来的——看来,这个人早有防备。”
“这几天,我们别在玫瑰小区住了。”
“我只有那一套房子,总不能带着老婆孩子睡到马路上去!你也别搬走,咱们人多一些,可以互相壮胆。”
第二天傍晚,下雨了。
一辆警车停到了玫瑰小区1号楼下,车上跳出两个警察,他们径直上了二楼,敲开李径文的门时,他正在捏泥人。
警察说:“李径文,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李径文似乎一点都没有感到吃惊,只是举了举两只沾满泥巴的手,小声说:“我可以洗洗手吗?”
警察想了想,说:“可以。”
李径文就走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里一直响着水声,过了好长时间也不见他出来。
两个警察互相对视了一眼,有些警觉地走过去,猛地把卫生间的门推开——他没有自杀,也没有逃跑,依然站在那里颤颤地洗着手。
那双手十分苍白。
他抬头看了警察一眼,谦卑地笑笑,拿起毛巾反复擦了半天,才说:“对不起,我们走吧。”
两个警察把李径文带出1号楼时,楼里的所有人都没有出来看热闹,大家都把门关得死死的。
警笛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了。
还是没有一个人走出来,楼道里一片寂静,渐渐暗下去,暗下去……
终于,202室的门轻轻开了,闵四杰从里面走出来。
他下了楼,敲开衣小天的门。
“抓走了吧?”他不放心地问。
“抓走了。”衣小天说。
闵四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衣小天却沉默着。
过了一阵子,他突然说:“我觉得,他还会回来的。”
闵四杰愣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
“预感。”
“不会,这次他永远也回不来了。”
“不,他还会回来。”说到这里,衣小天的鼻子抽动了几下,“我闻到了一股泥人的味儿。”
闵四杰的心缩了一下,也嗅了嗅:“是下雨的味儿吧?”
雨稀稀拉拉下了一夜,第二天终于停了,但是天还阴着。
晚上,闵四杰和老婆在看电视。今天有米环主持的“美人计”节目。
老婆说:“这个李径文,看起来老老实实的,竟然有杀人的爱好!”
老婆说:“咱们跟他门对门住了一年多,想起来脊梁骨都冒冷风。”
老婆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不该杀邻居。”
老婆说:“人啊,还是不要太招风……”
闵四杰一直没说话。
“你想什么呢?”
闵四杰突然问:“儿子呢?”
“他出去玩了。”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来?”
“没事儿。”
正说着,门开了,儿子跑了回来。外面刚刚下过雨,他的身上沾着泥巴。闵四杰的眼睛一下就盯住了儿子的手——他拿着一个泥人,一个有头发的泥人。
“这个泥人是从哪儿来的?”他厉声问。
儿子说:“是对门的李叔叔送给我的。”
闵四杰一下就傻了。
这个恶魔又回来了!
突然,他站起身来,朝外面走去——他要开车到公安局问问,为什么又把李径文放了。
“你去哪儿?”老婆大声说。
他回头看了看,老婆和儿子都在望着他。
天色已晚,把他们娘俩丢在家里太危险了,这样想着,他又慢慢地走回来,坐在了沙发上:“我哪儿都不去。”
“他会不会是逃回来的?”老婆异常不安地问。
闵四杰脸上的肌肉抖了抖,低声说:“我不怕他!”
闵四杰的老婆和儿子睡下后,外面又下雨了,打得窗子“噼里啪啦”响。闵四杰还在沙发上坐着。楼下是一大片草坪,他闻到一股新鲜的泥土气息。
这气味让他又想起那个长着头发的泥人。
楼道里有响声,好像有人在搬东西。他走过去,从猫眼朝外看了看,李径文的门关着,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
他轻轻打开门,走出去,看见衣小天正拎着一只很大的皮箱朝外面走。他急忙追下去,问:“你这是……”
衣小天朝二楼李径文的房门瞟了瞟,低声说:“我早说过,他还会回来的!我一分钟都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呆了,宁可住到宾馆去!”
闵四杰不说话了。他看着衣小天吃力地拎着皮箱走出楼道门,走进外面的凄风苦雨中,突然有一种大难临头各自逃命的感觉。
楼道里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慢慢转过身,朝二楼看了看,那里黑糊糊的。他想,现在李径文肯定知道是他报的案,这一次,他要倒霉了!
他慢慢上了楼,并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李径文的门前。
今夜,他一定要和李径文面对面谈一次,不然他会疯掉。
“当,当,当。”
李径文打开了门。
这次,他的脸上没有受伤,只是看上去十分苍白。闵四杰的目光一下射向了他那双苍白的手,他的手朝袖口里缩了缩。
“闵老师……”
“我儿子说你回来了。”闵四杰装出很高兴的样子。
“回来了。您请进。”
闵四杰表面上是笑哈哈地走进了门,其实他是硬着头皮。
李径文在后面把门轻轻关上了。
闵四杰一直朝屋里走,经过卫生间的时候,发现卫生间的门半开着,就不自觉地朝里面瞄了一眼,李径文立即在后面伸手把它关上了。
闵四杰回头朝他干笑了一下。他也朝闵四杰干笑了一下。
坐下之后,闵四杰说:“警察怎么又把你叫去了?”
“因为您那个剧本中的男孩就是我。”李径文依然干笑着,毫不避讳地就把闵四杰的伪装撕掉了。
闵四杰一下就结巴了:“我,我,我不知道这剧本跟你有关系,就交给了他们……澄清了吧?”
“他们审了我一夜。但是,他们拿不出证据。那情形就像一只猫围着一只关在铁笼子里的老鼠,急得暴跳如雷,就是吃不到嘴。”
说到这里,他慢慢拿起茶几上的那个泥人,笑着在手中把玩。闵四杰感觉到,他此时的笑已经不是过去的笑了,变得十分坚硬。接着,闵四杰把视线滑下来,紧紧盯住那个照着他捏成的泥人,感觉被捏弄的正是他自己。
李径文轻轻摸了摸泥人的头发,突然说:“闵老师,您知道这头发是用什么做成的吗?”
“不知道,像真的一样……”
“这就是真头发。”
闵四杰打了个冷战:“谁的头发?”
“您的呀。”
闵四杰一惊:“我的?”
“您忘了?有一次,您在楼道里理发,我把地上的头发扫起来,端回了家。”
闵四杰又恐惧又恶心。他想马上逃离这个变态狂,却不敢,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坐的位置很不利——他离房门太远了,而且李径文还挡着他。
卫生间离房门很近。他忽然想到,可以借口上厕所,绕过李径文,然后从卫生间那里直接走掉。
他接连喝了几口水,站起身,说:“对不起,我得去一趟卫生间。”
李径文愣了一下,也站起来,说:“您请便。”
闵四杰装作没事一样,慢慢从他身旁走了过去。他走到卫生间门口,回头看了看,李径文竟然一脸谦卑地跟着他。
他只好走进去。
当他锁上门转过身来之后,大吃一惊:卫生间的地上扔着几十个泥人,所有泥人的脑袋上都有黑黑的头发!所有泥人的脑袋都被揪了下来!
它们的面孔都似曾相识。
有周角。
有衣小天。
有米环。
有文豪儿。
有电视台广告部黄经理。
有电视台正副三个台长。
还有很多闵四杰不认识的人……
他呆呆地看着那些泥人,有点不敢走出这个卫生间了。李径文好像就在卫生间门口,慢慢地走过来走过去。
可是,他总不能永远呆在卫生间里。
终于,他鼓足勇气,一下拉开了门。
李径文果然在门外等着他。他盯着闵四杰的眼睛,轻轻地说:“……闵老师,最好忘掉它们。”
第二天,闵四杰在电视台门厅里遇到了米环,她正往外走。
“米环!”他叫道。
米环停下来,静静地说:“你好。”
“我想对你说件事儿……”
“我要出去。”
“很重要,关系到你的生命!”
米环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说:“你说吧。”
“这个月七号,你最好不要住在玫瑰小区里……”
“为什么?”
“因为七号是汪瓜子被害的第三十天!”
米环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我几句话跟你说不清,反正那一天你千万要小心!”
米环说:“谢谢你,我天天都很小心。”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闵四杰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些恼怒,想:这些女人一有了名,就变得目中无人,她也许以为自己在耸人听闻,是在巴结她。
汪瓜子被杀二十多天了,街头巷尾还在议论这件事。
警方的压力很大,一直都在紧张地追查着凶手。
在玫瑰小区,偶尔还能看见警车的影子,不知道警察还在调查谁,调查什么。
这天,周角躺下后,文豪儿才回来。
周角看着她,怔住了:“你的嘴唇怎么黑了?”
“刚才在节目里做游戏,画的。”文豪儿脱掉大衣走过来,俯下身,吻了他的脸一下,然后转身到卫生间去洗漱了。
周角在床上呆愣着。
不一会儿,文豪儿素面朝天地走出了卫生间,说:“明天,我还得起早到单位去。”
“为什么?”
“我的节目需要一个日出的背景。”说着,她关上灯,钻进被窝,搂住了周角,讲起了工作上的一些事,口齿越来越含糊,很快就睡了过去。
在她香甜的鼻息中,周角也很快就迷糊了。
不知道是几点钟,他突然醒了。
四周一片漆黑,他感觉卫生间里好像有人。
“谁?”他大声问道。
“我。”是文豪儿。
周角以为她起夜,就翻个身又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长时间,依然不见文豪儿回来,她好像在卫生间里捣鼓着什么。他下了地,打开灯,轻轻走过去。
卫生间的门虚掩着,周角从门缝看进去,倒吸一口凉气——文豪儿正在化妆,她又把嘴唇涂成了黑色,看上去像个女鬼。
“你……干什么?”
文豪儿转过身来,淡淡地说:“我在化妆啊。”
“这深更半夜的,你化什么妆?”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得早点到单位去。”
“可是,你为什么又把嘴唇涂黑了呢?”
“土鳖,现在黑色嘴唇最时尚了。”
“看起来都不像你了……”
文豪儿转过身来,问:“你说什么?”
“我说,看起来都不像你了。”
文豪儿走到周角面前,停住了,突然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周角在她凉凉的鼻子上刮了一下,笑着说:“你是我的娘子!”
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也没有笑,始终直直地看着周角,又说:“你再看看。”
周角忽然从她身上感到了一种陌生的气息,他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警惕地端详她的脸,看着看着,头发好像“刷”的一声就竖起来了!
这个女人不是文豪儿!
虽然她跟文豪儿长得一模一样,但是那声音那眼神绝不是文豪儿的,好像文豪儿的里面藏着另一个人!
他猛地回头看了看,床上空荡荡的,并不见文豪儿。他迅速转过脸,盯住这个女人的眼睛,颤颤地问:“你是谁?”
“你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
“你的女朋友接替了我的节目,现在我要夺回来,只好借尸还魂。”
“你是汪……”
她怪笑着,从黑唇里吐出一粒瓜子来。
这时,周角忽悠一下醒了。转头看看,文豪儿背对着他静静地躺着,他只看到一头黑发。
他再也睡不着了。
他越来越相信,做梦就是灵魂离开躯体而独立存在的一种状态,从某种意义上讲,那是另一种真实的经历。
他梦见汪瓜子的脑袋掉了,结果她的脑袋真的掉了——他相信没有任何人能够把这件事解释清楚。
因此,他相信,他梦见米环戴着围脖在楼梯上散步的那天夜里,她一定正在黑暗的楼道里走来走去。
他还相信,他穿过环城南路那片树林见到的小镇是存在的,米绢,汪瓜子,还有许许多多冤死的人都在那里生活……
而现在,他梦见身边躺着的文豪儿就是汪瓜子!
黑暗中,那个轻飘飘的声音又在楼道里响起来:“汪瓜子啊!你死得冤啊——”
他打了个冷战,一下想起来:今天是汪瓜子被杀的第四周。
两天过去了。终于到了汪瓜子被杀的第三十天。
半夜,1号楼里一片死寂。
那些门上的白纸都隐藏在了黑暗中。
一个人影从三楼走下来,她走路无声无息,就像踩在棉花上。楼道里所有的声控灯都没有亮。
她走到二楼,停下来,慢慢地贴近了李径文的门。
突然,她猛地转过身来,把脸转向闵四杰的门,好像发现了什么。其实,她的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谁?”她喝道,声音十分尖厉,但是楼道的灯却没亮。
没有人回答。
她依然死死盯着那里,过了半天,黑暗中才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我在减肥。”
“减肥?”
“登楼梯,减肥。你在干什么?”
“我睡不着,在这儿站一会儿。”
静默了半晌,她说:“灯怎么都坏了?”
“我不知道。”
“是不是高压线又断了?”
“可能吧。”
“说不定又要出什么事了……你一直看我干什么?”
“你的头发好像变长了。”
“它天天都在长。”
“白天我见过你,那时候还没有这么长。”
“你的视力真好,我连你的脸都看不到。”
“你听出我是谁了吧?”
“当然听出来了。你听出我是谁了吗?”
“你是三楼的。”
“三楼总共有三个人呢。”
“我只知道你是她们中的一个。”
“对,我是她们中的一个。”
楼道里好像突然刮起了一股阴风。
男人好像发现了什么,低声喝道:“谁?”
女人问:“有人?”
“有人。”
“在哪儿?”
“在一楼,他一闪就不见了。你没看见?”
“没看见。”
那声音响了两声,再也听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女人说:“你好像经常在夜里出来活动?”
“是的,我有失眠症。”
“你的眼睛就像猫头鹰一样。”
“我还看见了你手里的东西。”
“什么?”
“一把刀子。”
“这不是刀子,是钥匙。”
“噢,我看错了。”
“是的,你看错了。”
“其实你的眼力也挺厉害的。”
“为什么?”
“刚才,我没说话你就发现了我。”
“我只是感觉好像有个人,你要是不出声,我就会以为没有人——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看到你。”
“是吗?”
“是的。”
除了他和她的对话声,1号楼所有的门里都是一片寂静,连一声咳嗽都没有。
“太晚了,你该回去了。”他在黑暗中说。
“是啊,该回去了。”她虽然这样说,却没有动。
“你怎么不走?”
“你呢?”
“我还得出去转一转。”
“那好,再见。”
“再见。”
她顺着楼梯慢慢朝三楼爬去。
她走了后,楼道里一片死寂,她没听到有人下楼。另一个人好像一直贴着闵四杰的门,在黑暗中静静地站着。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楼道里的灯突然亮起来。
二楼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什么人。
在汪瓜子被杀的第三十天里,没有发生什么事。
第二天早上,闵四杰松了一口气。
现在有了两种可能:
一、那个剧本只是个巧合。
二、警方掌握了那个剧本之后,这个日子已经变得很敏感。李径文担心有埋伏,没敢轻举妄动。
闵四杰觉得第二种可能性更大。
无论如何,他对李径文都无法信任起来,他的种种行为太古怪了,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上班时,闵四杰在门口看到了米环,她正走下来。
昨夜,她果然是在三楼住的。
他有些尴尬,朝她笑了笑,让开了路。
米环也对他笑了笑。
他一直听着米环走出了楼门,开车离开,才准备下楼。
对门开了,李径文走了出来,他小声说:“剧本临时改了。”然后,朝着闵四杰谦卑地笑了笑,从他面前走了过去,慢慢下楼了。
闵四杰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愣愣地在后面望着他。他依然穿着那双黑趟绒布鞋,走路无声无息。
他走到楼梯拐弯处,又回过头来,小声说:“不过,改动不会很大。”
说完,他顺着楼梯走下去了。
闵四杰忽然想,应该马上把李径文说的这两句话报告给公安局,它们是很重要的把柄。还有他厕所里的那些被揪掉脑袋的泥人……
他又觉得,这样做一定还是白费力,警方即使抓了李径文,他还会被放回来。那时,他会对自己更加仇恨。
出了门,闵四杰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是衣小天。
“昨天夜里没出事?”
“没有。”
“看来不一定是李径文干的……这几天,我还是搬回去住吧。”
“不过……”
“不过什么?”衣小天警惕地问。
“我仍然觉得凶手就是李径文。”
“你又发现什么了?”
“我在他家卫生间里看到了几十个泥人,脑袋都被他揪掉了。那些泥人都是按照我们这些人捏的,其中还有你呢!”
衣小天沉默了半天才说:“我还是住在外面吧。”
“我现在就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公寓,我也要搬出玫瑰小区了。”
闵四杰在环城南路旁边选中了一套房子,只是租金略高,但是他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当时就跟那个公寓的管理公司签了半年的租住合同。
这是他第一次没跟老婆打招呼就做了这么大的决定。不管老婆同意不同意,第二天他都要搬家。
没想到,晚上老婆听了他的决定,竟然很赞同。
于是,第二天,闵四杰趁大家都上班之后,打电话叫来了搬家公司的车,风忙火急地开始搬家了。
他没有跟单位请假,他不想让大家都知道他突然搬了家,搞得满城风雨。
他把家里的所有东西都运到环城南路那个公寓之后,便匆匆赶到了单位。
在电梯里,他遇到了周角。
“干什么去了?”周角跟他打招呼。
闵四杰停下来,四下看看,神秘地说:“我搬家了。”
“为什么?”
“那栋楼太凶险了,我老婆害怕,非让我租个房子搬走——我劝你也搬走吧!”
电梯停了,闵四杰到了,他匆匆忙忙跑了出去,到办公室打卡。
周角一个人愣在了电梯里。
玫瑰小区1号楼只剩下三户人家了。
一个是周角,在一层。
一个是李径文,在二层。
一个是米环,在三层。
天黑下来之后,1号楼里显得更加寂静,甚至有些凄凉。只有周角的房子亮着灯,而二层和三层都一片漆黑。
周角越来越担心了:
假如这个米环真是米绢的冤魂幻化而成,假如汪瓜子的命真是这个恶鬼索走的,那么,她接下来会害谁?
最危险的就是文豪儿。
因为她跟米绢一样是女人,而且也是电视主持人。
他曾经劝文豪儿不要跟他住在一起,但是大大咧咧的文豪儿根本不当回事,她对周角说:“你是不是又有了新女人?我偏住这里!”
周角意识到,他得全力保护她了。
夜里,文豪儿总是睡得叫都叫不醒,周角却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总觉得好像有人在楼梯上慢慢地走动,走上去,走下来……
闵四杰搬出玫瑰小区的这天晚上,文豪儿到外地拍节目去了,两天之后才能回来。
而李径文也不在。白天,广告部主任曾经到办公室要车,说要派李径文去三爻县签一个饲料广告合同,第二天才能回来。
也就是说,这一夜,整个1号楼里只剩下了一楼的周角和三楼的米环。
周角感到了孤独和恐惧,不过他的心里也减去了另一种负担——文豪儿不在。
夜慢慢地流淌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眼皮终于沉沉地合上了。
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很慢,很轻,敲了三下。
他一下坐起来。
这么晚了,是谁在敲门?
这楼里只剩下了两个人,还能是谁?
周角马上想到:今夜,轮到他完蛋了……身子一下就软了。
敲门声又响了三下,依然很慢,很轻。
“谁?”周角颤巍巍地问了一句。
“是我,米环。”
“你有事吗?”
“你开开门。”
“你等等。”
周角慌乱地抓起了电话,颤颤地拨了文豪儿的电话号码,可是,太晚了,她已经关了机。
他拿着电话,手足无措了。
她又敲门了,敲了三下。
很慢,很轻。
周角放下电话,穿好衣服,一步步走向厚厚的防盗门。
他在门前站了好长时间,终于,伸手把它打开了。
米环静静地站在门外。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半大衣,很宽大,下面穿一条黑色牛仔裤,一双白色旅游鞋。她的一头黑发直直地垂下来。
“米环,你,你进来吗?”
米环第一次朝他笑了笑,轻轻走了进来,坐在了沙发上。
周角没有锁门,只是让它虚掩着,然后,警惕地在门口站着。他察觉到米环的一只手一直在半大衣的怀里插着。
“你把门关上。”米环笑着说。
周角假装忽略了这件事,“啊”了一声,转身把门拉严了——这时候,他的心已经恐惧到了极点。
“你过来坐呀。”米环说。
周角走过来,坐在离米环很远的一个软凳上,不时地瞄一眼她那只插在衣襟里的手。
“喝点什么吗?”
“不。”米环说。
停了一会儿,米环静静地说:“今夜,这楼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其他人不在吗?”
“衣小天和闵四杰都搬走了,李径文今晚也不在。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
“我来你这里,是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
“对,秘密。”停了停,米环说,“我是米绢的亲妹妹。”
周角的心一下踏实了许多——只要米环不是米绢,那么他就不怎么害怕了。
“其实,电视台很多人都曾经这样怀疑过,你跟她长得太像了。”
“我叔叔家很有钱,但是没有小孩,我十四岁就过继给了叔叔家。后来,我就到美国读书去了。姐姐被害之后,凶手一直没抓到,我咽不下这口气,就回来了。我发誓要替姐姐报仇。”
周角突然问:“你怀里揣着什么?”
米环平静地说:“刀子。”
“你揣刀子干什么?”
“我到电视台做主持人,又住进这个恐怖的楼,就是把自己当成了诱饵,希望看到那个变态杀人狂的真面目。我必须时时刻刻紧握武器,不然,把自己的命也丢了。”
“你在这个楼里住了快一年了,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了吗?”
“我一直怀疑凶手就是李径文,经常在深更半夜监视他。为了不让他知道我是谁,我戴上了假发,把脸都挡住了,扮成女鬼的样子,万一和他撞在一起,他也认不出我来。”
“真的是他?”
“现在我改变了判断。”
“为什么?”
“尽管这个李径文很古怪,一些行为也有些变态,但是我总觉得……他的变态有一种表演性质。”
“可是,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假扮成一个变态呢?”
“鬼知道。”
“你是说,凶手是另外一个人?”
米环重重地说:“对。”
周角看了看她的衣襟,讪讪地说:“你总不会怀疑我吧?”
“我不信任这个楼里的任何人。”米环冷冷地说:“我只知道,这个人太深不可测了……”
“是啊,太深不可测了。”
停了停,米环突然盯住周角问:“你觉得这个人是谁?”
周角想了想说:“我不知道。过去,我一直挺害怕你的。”
米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她深深低下头,说:“我知道,我远远不是这个人的对手。最近几天,我总觉得自己活不长了……”
单薄的米环离开时,周角看着她紧紧抓着怀里的刀子,一步步走上黑糊糊的三楼,心里也忽然冒出了一种不祥之兆。
第二天下雨了。
这是米绢被杀第三百三十三天。
下班之后,电视台的工作人员陆陆续续都回家了。
一个保安在雨中巡视,路过停车场时,看见有一辆孤零零的黑色奥迪轿车停在那里。
接着,他看到地上的雨水里有几缕淡淡的红色,就顺着它往前查找,那红色越来越浓,一直把他领到那辆黑色奥迪轿车前。
是血。
它从奥迪轿车的门缝里“滴滴答答”流出来。
这个保安吓坏了,马上跑回值班室报了警。
警察立即赶到了现场。
他们打开车门,看见米环直挺挺地坐在驾驶座位上,双眼圆睁,盯着上方,舌头吐了出来,红得吓人。
她是被人在后面用绳子活活勒死的。
警察在车门把手上没有发现凶手的指纹,在车里也没有发现凶手的脚印。
李径文好像失眠了。
他在黑暗中的床上,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躺下去。
终于,他下了地,走进卫生间,打开灯,从那堆泥人中找到米环的脑袋,扔进了马桶。
过了好半天,那个脑袋才渐渐变形,分裂,变成泥水,头发却在水面上漂着……
接着,他把所有的泥人都扔进了马桶,包括客厅茶几上那个按照闵四杰的模样捏的泥人。
他按下了冲水开关,把那些泥水和头发都冲掉了,然后,走到洗手池前,刚要放水,又犹豫了。
他举起显得苍白的双手非常仔细地看了看,从手掌看到指尖,最后放了下来,没有洗。
他的目光投向了镜子里。在明晃晃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显得有些不正常,他的眼睛深处闪烁着恐惧的光。
突然,他把头扭向了卫生间的外面。
只有卫生间里亮着灯,外面漆黑一片。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猛地把灯关掉了,然后轻轻走到门口,侧耳聆听。
没有什么动静。
他走出来,打开灯,四处看了看,终于把灯关掉,躺下了。他的眼睛一直睁着。
米环被害之后,她的养父养母——也就是她的叔叔和婶婶,很快就赶来了。他们就在三爻市开公司,经营美容器械。
随后,她的亲生父母也从三爻县赶到了。
这时候,电视台的领导才知道米环就是米绢的亲妹妹。
米环的养母和生母都哭昏厥了。
由于米家两个女儿都在电视台遇害,电视台领导提出要给予米家一些经济补偿。但是,四个家长很开明,并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提出一定要抓住凶手……
把这些繁杂的后事略去,现在说周角和文豪儿。
文豪儿是米环被害的第二天晚上回来的。
周角发觉,她的脸色很凝重。
“米环的事你知道了吗?”
文豪儿点了点头,不安地说:“下一个就要轮到我了。”
周角一把搂住她,低低地说:“别怕,不管谁想害你,必须先把我杀了,不然他就无法得逞。”
文豪儿抱住周角,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周角第一次被人依靠,这一刻,他感到了幸福,什么都不怕了。
晚上,1号楼里静极了。
除了周角和文豪儿,只剩下二楼的李径文了。谁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周角睡着之后,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看电视,那是一台盛大的晚会,米绢,米环,还有汪瓜子,都出现了。
她们都穿着鲜红的旗袍,共同主持这台节目。
汪瓜子面对现场成千上万的观众,喜洋洋地说:“其实,这台晚会总共有四个主持人,你们知道另一个是谁吗?”
观众喊着:“不知道!”
汪瓜子转过身,朝幕后大声说道:“有请文豪儿!”
文豪儿穿着一件鲜红的旗袍,笑吟吟地跑出来……
就在这时候,周角被推醒了。
正是文豪儿在推他。她惊惶地说:“你听,什么声音?”看来,她一直没有睡。
周角一下就坐起来。
这个世界似乎刮起了阴风,接着,一个骇人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米环啊!你死得冤啊——”
那声音好像就在门口。
周角慢慢地转动着身子,要下床。
文豪儿说:“你干什么去?”
他低低地说:“我开门看看。”
文豪儿一把就拉住了他:“你找死呀!”
周角就一动不动了,静静地听。
后来,那个声音变得断断续续,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文豪儿吓得“嘤嘤”地哭起来。
第二天早上,周角在楼梯上遇到了衣小天。
他望着衣小天,吃惊地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衣小天好像比他更吃惊:“你的脸色更难看!”
周角叹口气,说:“昨天后半夜,我几乎一直没睡——那个闹鬼的声音又来了,这次是米环!还有,昨天前半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米绢、米环、汪瓜子、文豪儿都穿着鲜红的旗袍,共同主持一个晚会……”
衣小天呆呆地说:“昨天,我真的遇到她们了!”
“谁?”
“那三个死去的主持人!”
“在哪儿?”
“昨天下午,我到中心商场买东西,看见有三个女人在挑衣服,背影很熟悉,我就放慢了脚步,注意察看她们。通过试衣镜,我看得十分清楚,她们正是米绢、米环和汪瓜子!我一下就躲在了一个收银台后面,紧紧盯住了她们……”
“……她们买的是什么衣服?”
“旗袍,红色的旗袍。”
周角的后背一冷:“一人买了一件?”
“不,我看见她们买了四件。她们离开之后,我悄悄跟在了后面,看见她们钻进了电梯。电子灯显示,她们去了地下三层。我等来另一个电梯,想追下去,却发现,中心商场的地下只有一层……”
大家对李径文最初的印象是正确的,实际上,他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
他在少年时代痴痴爱上一个当红的女主持人,就是一种恋母情结。他的内心十分柔弱,需要宽阔、强大的胸怀。
如果说,他在宾馆门口不吃不喝等那个女人出现,还有一点浪漫和执拗,那么,在他昏睡将近一年醒来之后,这点浪漫和执拗就被彻底击碎了,他变得更加怯懦,更加沉默寡言。
在电视台,几乎每个人都敢对他吆五喝六,训来训去。
他夹着尾巴做人,低着脑袋做事,不管这个世界多么粗暴,都激不起他一丝火气。
有一天,他到一家乡镇企业拉广告,看到路边有几个农民在杀牛,不由停下来观望。那是一头极其健壮的黑牛,当长长的尖刀插进它的脖子之后,鲜血一下就喷射而出。它的眼珠鼓了出来,像两只红色的乒乓球,发疯地嚎叫着,一声比一声惨烈……
那一刻,他突然迸出了杀人的念头。
杀谁呢?
该杀的人太多了,他一时排不出满意的顺序。掂量来掂量去,最后,他把闵四杰放在了第一位。
每天睡觉之前,他都要在大脑里演习一遍杀人的过程,想象一下大家听说这件事之后的惊悚反应。从这项脑力劳动中,他品尝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而且像吸毒一样上了瘾,如果不想这件事,他怎么都睡不着。
不过,他只是想想而已,并不敢付诸实施。他连杀鸡都不敢。
后来,他迷恋上了捏泥人,泥人成了他实施暴力的替代品。不管有仇没仇,只要是他惹不起的人,他都用泥捏出来,然后再把他们的脑袋一个个敲碎……
汪瓜子被害之后,他因为电视机没有损坏而成了被怀疑的对象,从那时起,他发现大家对他的态度突然都改变了,变得躲躲闪闪,敬而远之。
他忽然意识到,他找到了一个武器,一个对付外界的武器!
他知道,大家都把他当成了变态杀人犯,于是,他干脆按照人们的猜想表演下去。当他变得越来越诡异,而大家对他越来越惧怕时,这个弱者第一次尝到了强者的感觉。
那个剧本出现之后,他明白有人在陷害他。但是,他偏偏不向别人戳破这层秘密。
他感到很刺激,想继续玩下去,甚至希望那个凶手永远抓不到——只要抓到了凶手,他就露馅了。
这天,李径文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
最近一段时间,他总感觉背后有人在跟着他。有几次,他走着走着突然回过头,看到有人在散步,有人在赶路,有人在聊天,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不过,他认定这个人是存在的,也许他就藏在路边哪棵梧桐树的后面,也许他就是那个假装在散步的人,也许他已经附在了自己的后背上……
他的心里越来越不安了。
在别人看来,大家都在明处,而李径文在暗处。只有他知道,实际上更暗的地方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密切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回到家之后,李径文锁好门,躺在了床上。
今晚,他没有再想象如何去杀人,而是开始考虑是不是有人要杀自己。
他忽然感觉到,那个人又来了,他就藏在这个房子里,静静窥视着他。他甚至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个陌生人的鼻息。
他坐起来,打开所有的灯,到处查看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什么。最后,他到厨房拿来菜刀,塞在枕头下,这才把灯关掉,躺下来。
到了后半夜,他终于睡着了,嘟嘟囔囔说起了梦话:
“你怎么来了……我不认识你……你是不是想杀我……”
一个黑影从暗处慢慢走出来。
他轻飘飘地走到李径文跟前,弯下腰,凑近李径文的脸,仔细地看了他好长时间,然后,慢慢直起腰,轻飘飘地朝厨房走去了。
李径文在梦中笑了一声,含糊不清地说:“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个价已经很优惠了……我有我的想法……”
那个黑影走进厨房,无声地打开了煤气阀,然后迅速朝门口走去。
这时候,李径文不说梦话了,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那个黑影走到门口,轻轻打开门,刚要走出去,突然有几个彪形大汉冲进来,把他扑倒在地,并且戴上了手铐。
其中一个喊了一声:“煤气!”
他话音未落,另一个人已经冲进了厨房。
李径文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抽出枕头下的菜刀,紧紧抓在手里,惊恐地说:“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专案组在宜昌调查之后得知,李径文十六岁那一年,确实暗恋过一个电视主持人,为了见她一面,他被无数观众踩在了脚下,成了植物人。可是,过了三百三十三天,他又奇迹般地苏醒了。
当地的一家报纸还报道过这件事。
可是,警方经过一次次的审问,越来越觉得这个李径文并不像是真正的凶手。于是,他们迅速调转了侦查方向——如果李径文不是杀人犯,那么就是有人在陷害他,而这个人一定是了解李径文过去的人。
很快,他们就掌握了另一个重要的情况——衣小天也是宜昌人。
从那时起,这个化妆师就开始纳入了警方的视线。
警方没有打草惊蛇,一直在暗中调查衣小天。尽管他们始终没有找到什么有力的证据,但是随着调查的深入,专案组所有人员的心中都有了一种相同的直觉——这个化妆师就是杀人犯!
他们判断,这个丧心病狂的杀人狂,接下来很可能要杀李径文灭口,制造一个李径文畏罪自杀的假象。于是,他们开始日夜监控衣小天的行踪……
衣小天被捕之后,对杀死三个主持人的事供认不讳。
他的态度好极了,绘声绘色地讲述他杀人的过程,一点不像在录口供,而是像在讲评书。有几次,他讲着讲着,还憋不住“嘎嘎嘎”地笑了出来。
去年的一天,他趁着天降暴雨,顺水管爬到三楼,从窗子钻进米绢的房间,把毒药抹在了饮水机的出水管里。
今年,他又趁着下雨爬进汪瓜子的房间,把她杀死在沙发上,并且惨绝人寰地把她的脑袋割了下来,放进了电视机里。
前些日子,他再次趁着下雨,用铁丝捅开米环的车门,然后藏在了前后座的空当间。米环下班之后,打开车门钻进来,刚要开车,他突然在后面冒出来,用绳子套住她的脖子,把她活活勒死……
1号楼的闹鬼声都是他搞的。前面说了,他是一个模拟女声的天才。
杀死汪瓜子的那天晚上,他打了个时间差——大家听见汪瓜子呼救时,实际上她已经死了一个小时了,那呼救声是衣小天模仿汪瓜子的声音,提前录在了磁带里,他杀死汪瓜子之后,回到家把录音机打开,然后就去唱卡拉OK了。空带转了一个钟头,那呼救声才响起来。
任何一个罪犯在杀了人之后,都会惊惶不安,立即逃窜,因此他们总会留下一些漏洞和线索。衣小天却不同,每次杀完人,他都会镇静地消除所有的蛛丝马迹,干得就像化妆一样精细。
他滔滔不绝地讲完了杀人的过程,好像意犹未尽,还想再讲一遍似的。
警察说:“你为什么要杀她们?”
他愣了愣,一下就缄口了。
警察又说:“问你呢,为什么要杀她们?”
他直直地看着警察,一言不发。
警察一拍桌子,喝道:“你把三条命案都供认了,难道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不管警察说什么,他死活就是不开口。
一般说来,一个人死到临头的时候,总愿意把心里的秘密都倾倒出来,为了灵魂升天时更轻松一些。但是,衣小天直到被枪毙,都没有说出他为什么要杀死那三个电视主持人,这个比生命更深邃的秘密跟他一起被埋进了坟墓。
衣小天被抓之后,闵四杰一家就回来了。
不久,电视台又招聘了几个人,他们一起住进了玫瑰小区1号楼,把那些空房间填满了。1号楼热闹起来。
不久,文豪儿和周角分手了,爱上了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在三爻市东郊给她买了栋别墅,她离开玫瑰小区,没有回来过一次。
后来,周角对她的事情就不是很了解了。只听说,一次有个男孩疯狂地要见她一面,在电视台门口跪了一天,最后被警察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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