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安全的人,也许是最危险的人。
我新买的房子,在北京郊区回龙镇王爷花园,j号楼1门101室。
这里远离闹市,空气好极了,夏季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虫子在爬,在飞。其中包括蚊子。我像爱女人一样爱着它们。
这里的人很少,偶尔有人领着孩子蹒跚学步,或者牵着宠物狗溜达。甬道两旁是整齐的草坪和花圃。
住宅区中心是一个人工湖,有喷泉,终日闻水声。
这里的天特别蓝。我经常坐在小院里看天,那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小院围着木栅栏。
有一次,一只蚂蚱竟然跳在了我的脚上。它受伤了,它那双健美的腿断了一条,我小心地把它拿起来,放到院子外的草坪里。当时,有两只鸟站在木栅栏上,咯咯地叫……
没有人知道我住在这里,也没有人知道我这个新居的电话。我想让我的家变得封闭起来,不受外界一丝一毫干扰。
我家的窗子上没有安防盗的铁栏杆,那东西不属于童话中的生活。
这里,白天宁静得和夜晚一样,而夜里却有点吵,那是蟋蟀的声音。
住宅区的路灯是传统灯笼的形状,灯光淡淡的,很安详,很温和。它们亮起来的时候,旁边的草木就变得更深邃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感到越来越不安全了。
我曾认真查找这种感觉的根源,却一无所获。
天还是那么蓝,水声还是那么响,蟋蟀们还那么赖皮,但是我清晰地感到,正有一种巨大的危险潜伏着,正像藏在宁静的湖水里的一条鳄鱼。它一动不动,像一块斑驳的畸形的石头,但是,它的阴谋和眼珠一起缓缓地转动。它的心脏保持着怠速。
而我不知不觉,我的脚板在离它咫尺远的地方悠闲地走动着……
这到底是怎么了?
每天日出日落,我照常上班下班,为生存奔波。可每次一进入王爷花园的大门,那种可怕的感觉就悄然爬上我的心头。
这天,我开车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突然有个人跳到我的车前,我赶紧刹车。
正巧这一段的路灯坏了,还没有修好,黑糊糊的。
我打了个冷战。
我从车窗探出头,看见是一个保安,专门负责j号楼安全的夜班保安。他穿着一身蓝色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他说:“先生,您不能再朝前走了,这里是人行道,请把车停到停车场去,拐个弯,费不了您两分钟的时间。”
我有点恼怒,大声对他说:“下次你不要站在我的车前跟我说话!”
他看了看我的眼睛,说:“好的,我下次站在路边。”但他并不老实,又补了一句:“您下次也不许再从这里走了。”
我恨恨地一转方向盘,开向了停车场。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这些保安大多是临时招聘来的外地人,我估计,物业公司对他们的了解也只是一张身份证而已。而现在,假证遍地。可以说,没有人真正了解这些保安的底细。
他是众多保安中的一个,他管j号楼,我就叫他保安j。他和其他保安穿一样的制服,只是他好像比他们邋遢一些。
其实,他的衣服并不脏,我想我之所以觉得他有点脏,是因为他的牙又黑又黄。但是,我注意到他的手很白,像女人的手。
那件事之后,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我和他结仇了。
其实没什么,他在工作,阻止车辆驶入住宅区人行道(以前,物业公司并不管这事,大家经常把车开到自家的楼下,一定是有了新规定),可能他阻止过很多人,可能很多人都对他发过脾气,他不会在意。
可是,我还是坚定地认为我和他结了仇。至少,我已经在心里记恨他了。
其实我是一个随和的人,跟人打交道,总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不知道为什么,我偏偏记这个保安的仇了。他说:“您下次也不许再从这里走了。”我觉得他在有意和我作对。
这天晚上,吃过饭,我和太太在住宅区里散步,说着与工作无关的话。凉风软软地吹着,天上的月亮凉凉的。
“记得咱们原来租房的那些日子吗?”
“唔。”
“三天两头搬家……唉,不愿再想。”
“唔。”
“我那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什么时候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
“唔。”
“你怎么了?想什么呢?”太太问。
“没什么。”我说。
我一直在听我和太太的脚步声,我又感觉不对劲了,因为我觉得不仅仅是我们两个人在走。
我是军人出身,经过那种训练的人,步伐总是跟同行的人保持一致。我听见我们的脚步声里,好像夹杂着另一个人脚步声,很轻,像猫一样收敛。
我回头看了看,后面是一条石板甬道,两边是草。路灯幽幽地亮着。前面我说过,路灯一亮起来,那草木就变得更深邃了,此言极是。
太太说:“女人要求高,是针对那种物质关系的男人。女人对她所爱的人,其实要求最低,她只要一种安全感。”
我又朝后面看了看。
男人之所以时刻没有安全感,就是为了让女人时刻有安全感。
太太说:“你鬼头鬼脑看什么?”
“你看看我脖子后有没有虫子。”
太太在我脖子后拍了拍,说:“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和她继续走。
她又说:“咱把儿子接回来吧?”
“唔。”
“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我根本没听见太太说什么,我又听见了那脚步声,比刚才还轻,像梦一样。
我猛地一回头,果然看见了一个人——是那个保安j。蓝色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这次他没有躲避,他慢悠悠地走在我们的后面,眼睛看着我。
我怀疑我没回头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太太的腿。她穿着一个大裤衩,露出两条白皙的长腿。她的腿很美,连我都想看。
太太好像察觉了什么,也回过头来。她看了那个保安一眼,又把头转过来,继续说:“儿子去他奶奶家有半年了吧?都把我想死了。你不想吗?”
我没有心情谈思念。我有些愤怒,但是我说不出口——他是保安,他在巡查,这是他的工作。
这天半夜,我被什么声音弄醒了。
仔细听,不是蟋蟀,也不是青蛙,好像是猫的叫声。
猫是抓老鼠的。
老鼠在夜里出现,它没有脚步声,也不咳嗽。
它偷粮食,咬衣物,还钻进人的被窝里吓人。你感到被窝里有个毛烘烘的东西,很凉,很滑,你一抓,只摸到一根长长的尾巴,就什么都没有了……
由此,我们可以断定,老鼠是阴坏的东西。
我们看不见它,因为它总是出现在我们梦的外面。那时候,我们是虚幻的,它却是真实的。
它跑得像220伏电一样快。人类的速度远远没有它快,于是它胜利了。它不绝种就是胜利了。
那么猫就是绝好的东西了。我们都不强大,我们都依赖正义。赞美就是依赖。
既然猫是好动物,那为什么很多人都害怕猫?是怕它的眼睛吗?——猫即使眯缝着眼睛晒太阳,也处于备战状态。那双眼睛确实有点邪恶,可老鼠更邪恶,以毒攻毒啊。
是怕它的爪子吗?猫的爪子确实有血腥气,可那是武器,任何的武器都不善良。
我觉得,大家怕猫,是因为它半夜的叫声。
一个人突然发出某种动物的叫声,那不可怕;假如某种动物突然发出人的叫声,那就可怕了。
那猫叫太像小孩哭了。
我竖起耳朵听。刮风了,我听不太清楚。
太太熟睡着。外面没有月亮,她隐在黑暗中,我看不见她的睡态,只能听见她轻微的鼾声和偶尔的磨牙声。
我越来越觉得那声音不对头——其实,那是小孩的哭声,不过是很像猫叫。我哆嗦起来,怎么都止不住。
——刚才是谁说人发出动物的声音不可怕了?
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叫醒太太的,我不想让她看见我哆嗦。
我披衣起床,站到卧室的窗前,那哭声好像不在这个方向。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想到另外的房间听听。
我家的客厅很大,只有臃肿的沙发和瘦小的茶几,显得有点空荡荡。新买的那个饮水机立在客厅一角,模模糊糊地看着我。
灯一关掉,我就觉得那个饮水机在看我。
我很疑惑,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它比我粗一点,矮一点。它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它只不过是一台南方某厂生产的机器,有凉水,有热水,供主人随时选择……
我三十五虚岁了。
过去,我总是不成熟地说,我已经成熟了。而现在我不再说。这个年龄的眼睛像X射线,看穿了红尘一切——已经看到了人的骨头,那还有什么隐秘吗?没隐秘,那还有什么可怕吗?其实,人心不叵测,美好看得一清二楚,险恶也看得一清二楚,就那样子了。这时候,人不可怕了,我突然对那个饮水机充满了恐惧。
这是人类精神对物质的恐惧。
我觉得,它才是真正的叵测。
我不看它,穿过客厅,走进书房,伏在窗子上听,那声音好像又跑到了另一个方向。
我立即来到儿童房,还不对。
我又来到通向小院的落地门前,风从门缝挤进来,像口哨。这时候,那哭声似乎更远了,断断续续。
我甚至检查了卫生间和厨房。
最后,我走过那个饮水机,回到卧室。当我刚轻轻推开卧室的门,突然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是太太。
“是我。”
“你吓死我了!”
“你也把我吓了一跳。”
“你有没有听见……”
“听见了。”
她一下就抱紧了我:“我怕……”
“可能是猫。”
“我听不像猫。”
“那能是什么?”
“我哪知道……”
我搂着太太,继续听那古怪的哭声。天明还很遥远。
那声音越来越飘渺了,或者说风越来越大了。我希望那哭声越来越近,它如果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消失了,我的心放在哪?
那声音不管你把心放在哪,哪怕你天天拿在手里去上班——它渐渐消隐了。
太太小声说:“没有了?”
我说:“没有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住宅区的人还是很少,到了晚上,一幢楼房没有几个窗子亮灯。
甬道上,还有人领孩子蹒跚学步,还有人牵着宠物狗溜达。
两旁的草坪一直没有长高,因为工人不停地用割草机给它剃头。那些工人的表情总是恶狠狠的。其实没有人欠他们的钱,反而是他们欠着别人的钱。
喷泉还在没完没了地喷。我感到,那好像是一种排泄。
前面我提到的那两只鸟,经常落在我家的木栅栏上,咯咯叫。我一直不知道它们是不是鸟,因为它们长得太大了,都有点像鸡了——或者说,经常有两只鸡落在我家的木栅栏上。
还是没有人知道我住在这里,也没有人知道我这个新居的电话。我忽然感到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至此,我坚持认为窗子上没有安铁栏杆是正确的,这样,所有的窗子都是逃路,否则,房子就成了笼子。我不认为防盗门可以阻挡一切。
一天半夜,又刮风了。那哭声又出现了,好像是被风刮来的。
当时,太太睡着了。
我没睡。我说过,我时刻没有安全感,就是为了让她时刻有安全感。她在梦中抱着我。这天夜里有月亮,我看见她睡得一点都不安详,皱着眉。
那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我轻轻推开太太,轻轻下了床,轻轻开了门,轻轻来到外面。
风朝我扑过来,我全身一下就冷透了。
我分辨着那声音的来源,可是它忽东忽西,忽南忽北,一点都不固定。最后,我甚至觉得它来自地下。
我有点慌张了,它在水泥地面之下?
我观察了一下四周,眼睛盯住了旁边的一个黑糊糊的门洞,从那个门洞走进去,是一条长长的坡道,顺着它可以走进地下室——那是自行车停放处,没有人看管。
那地下室其实就在我家的下面。
王爷花园离市中心很远,房主大多有轿车,自行车寥寥无几。在这里,它们的功能是锻炼身体,并不是交通工具——因此,地下室就显得很空旷。
我对地下室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可能全中国的人都这样。一走进地下室,我就会想到坟墓,因为它没有窗户。
我喜欢高处,哪怕风大一些。
但是,太高也不行,让我住一百层高楼,我肯定不去,哪怕那套房子是白给的,哪怕它的地段在华尔街,哪怕它再搭配一个印度女仆。
只有平地最安全,因此买房时我选了一层。
现在有哭声从地下室传出来,我知道它是专门给我听的,我必须去看看虚实。
我的胆子并不大,但是我有一个特点,遇见什么可怕的事都不会跑,我一定要摸清它。
我朝着地下室慢慢走去。
很黑。
借着外面的路灯光,我看见自己长长的影子投在那条长长的坡道上。(我铐,原来我自己也挺恐怖的!)我走在自己的影子上,渐渐闻到一股潮湿之气——这个地下室设计有问题,一下雨,水就淌进来,都积在了地下室里。
那哭声越来越真切,我断定就在这个地下室里!
我终于接近了地下室,心跳得越来越快。(兄弟,可别说大话啊,换了你,当时心可能都停止跳动了。)
那声音突然没有了。接着,我看见有一个人从地下室冒出来。
蓝色的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是他,保安j!
我的脑袋一下就大了。
——刚才谁说人没什么可怕的,饮水机才可怕?
他慢腾腾地走上来。
他深更半夜跑到我家地下干什么?
我停下来,压制着狂跳的心,外强中干地喝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看着我的眼睛,半晌才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是的,他是保安,他是负责j号楼安全的保安,他深更半夜到地下室巡查是正当的,甚至可以说很尽职尽责。他似乎更有理由质问我。
“你是干什么的?”他又问了一句。这一句就把性质改变了。
我相信,他认识我,我是他的仇人,他不可能不认识我,但是他装作不认识我,于是我成了可疑的人。
我还必须得辩解。我换了一种口气说:“噢,我是101的房主。”
他继续问:“你怎么不睡觉?”
“我听见地下室好像有动静,来看看。”
“我刚从那里面出来,我怎么没听到?你做梦了。”
他说完,慢吞吞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走到了地面上,走进了风中。我再看那地下室,黑黑的,真的像墓穴。
我悄悄溜回家,太太又惊叫一声。只要我不在她身边,她就会醒。不知道这是第几感觉。
“你干什么去了?”她颤颤地小声问。
“我去卫生间了。”
她惊恐地看着我说:“你为什么骗我?”
“怎么了?”
“我刚才去卫生间找过你。”
“……我到地下室去了。”
“你深更半夜到那里去干什么?”
“我看见了一个小偷。”
“偷自行车的?”
“是的,跑了。”
“你这个傻子,万一他捅你一刀呢?又没有咱家自行车……”
谁家的丈夫在他太太心中都比别人家的自行车值钱。世人啊,原谅她吧。
我就躺下了。太太好像怕我再离开似的,紧紧抱住我。
我回想那个保安j,心里越来越不安。此时,他正在风中游荡。人们都进入了梦乡,只有他不睡觉。他没有脚步声,也不咳嗽。他游荡在人们梦的外面。
他随时都可能趴在我家的窗户上,寻找一个漏洞,或者他自己制造一个漏洞,小小的,足够了,然后,静静地观看着熟睡的我和熟睡的太太……
天亮了,天还是那么蓝。
草坪和花圃都湿漉漉的,那是露水。
一两个老人在晨练。
很静,只有太阳升起的声音,树木伸懒腰的声音,鸟儿扑翅的声音。
我开车出了王爷花园。
我似乎忘了昨夜的恐惧,想着今天的谈判。我要跟一个出版人——就是书商——谈价钱,这是大事。我在心里想着技巧,怎样套更多的钱。
有一个苍老的女人,她的头发很脏,牙齿又黄又黑,她推着平板车在王爷花园大门外朝里面张望。她是捡破烂的。
物业公司不允许这些人进入住宅区。这是对的,这些人明着捡,暗着偷。如果不阻拦,那我们房主太不放心了。
有一次,这个捡破烂的女人溜进住宅区,拿了不该拿的东西(一条旧裤子,不知道从谁家的阳台上被风刮下来,掉在地上)。她被保安追得披头散发地乱跑,跑得像220伏电一样快……
平板车上还坐着一个小女孩,大约三四岁的样子,专心致志地啃一个面饼子。不知她是那女人的女儿还是那女人的孙女,因为我判断不出那女人的年龄。
有时候,王爷花园的工人推着清洁车走过来,会给她一些破烂。和她一样,那些工人也是穷人,互相帮一下。
我儿子三岁半,叫红灯。
我小时候也叫红灯。
他最近一直在东北奶奶家。我和太太都太忙了,顾不上照顾他。可是,太太想他想得不行,我只好飞回东北把他空运回来。
一路上,他都在给我讲武松打虎的故事——我可爱的母亲,只会讲这一个故事,根本不像一个作家的母亲。算了,我不提她的名了。
“武松在景阳冈那疙瘩喝完第二碗酒,把嘴巴子一抹,对店小二说——再来一碗!店小二忙说——客官,您不能再喝了!武松大怒——你少磨叽,快拿酒来!”才半年,红灯的儿子红灯已经满口东北话了。
儿子到家后,太太一周没上班,专门陪他玩,几乎把北京好玩的地方都玩遍了。
有一天,我和太太带儿子吃饭回来,把车停好,抬头又看见那两只很大的鸟,落在我家的木栅栏上,咯咯叫。
儿子说:“它们找不到妈妈了。”
我说:“红灯,假如你找不到妈妈了,怎么办?”
他说:“找警察叔叔。”
太太满意地说:“真聪明。”
拐过墙角,我在暮色中看见了那个保安j。他正蹲在地上,和一个孩子说着什么。他的手抚摸着那个孩子的脸蛋。
我和他离得很远,但是他抬头看见了我,他就一直那样看着我,一动不动,像蜥蜴。
儿子指着他,兴高采烈地说:“看,警察叔叔!”
太太把儿子抱起来,小声说:“他是保安。”
“保安是干什么的?”儿子觉得这个世界很复杂。
太太说:“保安也是保护我们安全的人。”
“那我找不到妈妈,也可以找他帮忙了?”
“可以吧。”太太不太坚定地说。
这天,我刚走到家门口,就看见j号楼2门前站着几个人,好像出什么事了。
有一个打扮得荣华富贵的年轻女人焦急地说:“刚才他还在这楼下坐着呢!”
一个遛狗的老太太问她:“到喷泉那里找了吗?”
“找了,四周都找了,没有!”年轻女人说。
还有两个清洁工,其中一个说:“我一直在这里扫地,没看见有人……”
年轻女人大声喊:“保安!保安!”
我走过去问了问,原来她父亲不见了。那老头有痴呆症。他半个小时前下楼来,现在竟然不见了。
一个白班保安跑了过来,他问清了情况,立即协助年轻女人寻找那失踪的老头……
终于没有找到。
偷一个痴呆老头有什么用?我想多半是他自己走失了。
可怕的是,大约一个月后,那年轻女人的儿子也失踪了!
当时我和太太领着红灯正坐在湖畔看喷泉,那女人急急地奔跑过来,她的眼里燃着火,发疯地奔向了我儿子,终于发现不对,就嘶哑地问我和太太:“你们有没有见到一个孩子?”
我摇了摇头,她立即跑过去了。她背后的裙带掉了下来,长长的拖在地上。她跑,那裙带就在她身后跳舞。
“她儿子不见了!”太太惊恐地说,同时她下意识地把红灯搂紧了。
接着一群红帽子跑过来,风忙火急地跑过去。大家都在搜寻……
我的眼前浮现出保安j和那孩子说话的情景,他用手抚摸着那孩子的脸蛋……
半夜里,又刮风了。
我睡不着,等待那哭声。它像早晨公鸡打鸣一样准,果然又响起来。这次更真切,就飘忽在我家窗外。
我是男人,大人,了不起的人,我应该走出去。可是,了不起的人全身像棉花一样软,站不起来了。
床边是一个落地灯,我把它当支柱,扶着它站起来,又把插销拔掉,端着它,朝外走。
兵器不论长短,那是说会武的人。
我避开了很多弯路,径直出门向地下室走去。
我像醉了酒一般,觉得这世界轻飘飘的,玄乎乎的,不再确实。我像端枪一样端着那杆落地灯,顺着那条长长的坡道,头重脚轻地走下去。
接近地下室的时候,我已经确认那是一个大人在哭,只不过他伪装成了孩子的声音!
我马上猜想到是他,那个和我结仇的人。
王爷花园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保安护卫。现在,他值班。半夜的时候,保安部头目经常查岗,假如他不在j号楼附近走动,那就会挨骂。
保安的制度很严格,那头目对房主客客气气,对保安却十分凶狠。
一次,我看见他们进行半军事化训练,一个保安出了错,被那头目用皮带抽……
天很热,制服很薄,我听见那皮带打在皮肉上,就像打在装粮食的麻袋上,声音是这样的:“噗!噗!噗!”
那个出错的保安,果然和饱满的麻袋一样肥硕,他挨打的表情也和麻袋一样。
其他保安像逃票的观众,张大嘴巴看,一动不敢动。
当时我感觉那头目的神态更像一个痞子……
保安j为什么哭?我想,他不敢睡觉,他是报复睡觉的人。
或者,他想家了。
他头顶上的房间是家,有窗子。从窗子看出去,有圆圆的月亮,有彩色的星星,还有绿茸茸的柳树梢。
下面的房子不是家,没窗子,有潮气,有死气。他坐在黑暗的一角,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冷得直哆嗦。
他有家,他的家在远方(我们当然不知道在哪儿,也许警察都查不出来)。可是,那个家比这个地下室好不了多少。
在他头顶上睡觉的人身旁有香片,有加湿器,有酥软的女人,有好梦。那梦里有圆满的月亮,彩色的星星,绿茸茸的柳树梢。
而他的身边只有积水,气味难闻,还有几辆生冷的自行车。
当我要迈进地下室的时候,那声音好像又不在里面了——突然,我听见有人在低低地问:“谁!”
那声音不在地下室里,而是在我背后。
我回头一看,是保安j!他竟然出现在入口处,他和我的中间是长长的坡道。他很高,我很低,他的影子长长地爬过来。他挡着我出去的路。
大风吹着他的制服,抖抖的。
“我。”我被抄了后路,沮丧地说。
接着,我一步步朝人间爬去。我不知道我的落地灯是不是该对准他。
“又是你?”
“我听见有人哭。”
“我也听见了。那可能是猫。”
“不,不是猫。”
他迎着我站在入口处,没有让开的意思。“是猫。”他硬邦邦地说。
我仔细辨别他的口音。
这么多年我四处漂泊,对口音很敏感。谁一说话,我就知道他是哪里人。口音除了地域之分,还有行业之分。有一个艺人,她已经是满口地道的歌星口音,但是,她跟我一张嘴,我就说:“前些年,我去齐齐哈尔卖过刀子。”她问:“齐齐哈尔是什么地方?”我说:“你老家呀。”
但是,我怎么也辨别不出这个保安j是哪里人。
他的普通话很标准,简直跟广播员一样。
每个人都有他的母语,广播员在生活中说话也不是广播员。而这个人把他的母语打扫得一干二净,就像拔掉了身体上所有的汗毛,一根都不剩。
我的汗毛竖起来。我妥协了:“可能是猫。”
我走到了他的跟前,我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停下了。我在想,假如他的脸突然流血,我就用落地灯砸他……可是,他让开了。
我从他面前走过去。他说:“睡吧。我一宿都在你家窗下转悠,别怕,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回到家,我听见有小孩大声地哭。
这次是儿子。
我来到他的房间,轻轻拍他一会儿,他又睡了。
我这时悟到,哭声细和小,不一定就是小孩,其实小孩哭起来很率直,不遗余力,巴不得别人听见。而那莫名其妙的哭声实际上是在遮遮掩掩。声音细和小,那是压制的结果。
这天,我在家里电脑上敲稿子。
太太去拍片了。她是《瑞丽家居》杂志的主编。我像爱蚊子一样爱她。
红灯在窗外踢足球。
他和我一样不喜欢足球。但是,他跟我一样喜欢这个动作——狠狠地踢,比如踢别人的肚子。
可总是没有人让我们踢肚子。实在没什么可踢,儿子就只好踢足球了。
他的玩具可以开一家小型玩具店了,可是他不稀罕。
我听见他在窗外狠狠踢足球的声音:“噗!噗!噗!……”那声音很像皮带抽打保安的肉。
我在给庄子网写专栏(说出来你别笑啊,那专栏叫“名人视点”)。“名人”在电脑上写道:有两种人最好时时刻刻都在你的视野里,否则就很危险——一个是你的敌人,一个是你的孩子。
我停下来,听窗外的声音:“噗!噗!噗!”
我接着又写道:你的父母看着你长大,他们最了解你的幼稚和薄弱之处,不停地劝告你,指导你,永远不放心。而你的同事、朋友、配偶、上司、下属、敌人……他们开始接触你的时候,你就是成年人了,他们都认为你是成熟的,强大的,因此他们只是默不作声地与你较量……
“噗!噗!噗!”
我构思了一阵,又在电脑上随便敲出两个字:差别……但是接下来就写不出什么了。
这时我探头看了看窗外,差点昏过去——儿子不见了!他的球在那里扔着。另一个小孩正在他家的门前踢足球:“噗!噗!噗!”
声音偷梁换柱。
我没有走门,直接从窗子跳了出去。我急急地问那个孩子:“刚才在这里踢球的那个小孩去哪儿了?”
他看了我一眼,说:“没看见。”
我傻了。
我竟然还写文章劝告别人,我的敌人和我的孩子都不在我的视野里!我是怎么了?
天蓝得像乡村一样。有几朵云悠闲地挂在天上,一动不动。四周很静,只有那个小孩在踢足球:“噗!噗!噗!”
这一切景象和我的心绪极不协调,我的天“轰隆隆”地塌了。
我大喊:“红灯!红灯!红灯!”
没有人回答。j号楼的白班保安跑过来,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孩子不见了!男孩儿!”
“几岁?穿什么衣服?”
“三岁半,白t恤,画着小兔子图案。黑灯笼裤。”
那保安立即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了。他一边跑一边用对讲机喊着什么。
我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朝前狂奔,喊着:“红灯!红灯!红灯!”
跑过小花园。
跑过物业楼。
跑过运动场……
我一下站住了。
我听见了儿子的声音!
可是,我看不见他的身影。前面不远是一片茂盛的花圃。
我疯了一样扑过去,终于看见了我的儿子——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幕啊!
接着,我就看见了那个保安j。他正蹲在地上和儿子说话,而且他用手抚摸着儿子的脸蛋!
保安j看见了我,并没什么反应,继续对儿子说:“我没有,不骗你。”然后他站起身,露出又黑又黄的牙笑了笑,对我说:“你这孩子真可爱,追着我要枪。”
然后,他就走了。
我已经不会发怒,我见了儿子,全身都瘫痪了。我抓住儿子的手,久久说不出话。
过了一阵子,我平静了一些,回头看了看——这里离我家有五百米左右。我是绕路跑来的,其实,花圃旁的石板路直通我家。
我朝前看去——太悬了,这里离王爷花园北大门只有二十米左右。出了那个门,就是一人高的蒿子地。
我问儿子:“谁带你到这里的?”
我的脸色可能太难看了,他快吓哭了:“我自己……”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保安叔叔有枪。”
“他说的?”
“我看见了。”
“在哪儿看见的?”
“我踢球的时候,看见他走过去,手里拿着一支手枪,还举了举让我看。”
“然后呢?”
“然后,他就朝这个方向走了,我就跟着他来了……”
“他看没看见你跟着他?”
“看见了,他不停。”
“刚才他要干什么?”
“我追上了他,那枪就像变戏法一样没了。他说,这院子里没有手枪……你就来了。”
春天里风大。
白天,天上飘着各种各样的风筝,蝴蝶,蜈蚣,鲤鱼……魔幻一般在天上游逛。不知道线牵在谁的手里。
晚上,黑夜里飘着哭声,像风筝一样遥远,我始终没有找到是谁牵着它。
那个不幸的邻居,终于没找到她的孩子。
我感觉,那个保安j正一步步朝我家走来。他越来越近了。他在寻找,从哪里进入我家更合适,从窗子跳进来?从地下冒出来?从门缝钻进来?从下水道爬出来?
我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但我知道他要害我。我甚至怀疑他是我哪辈子的仇人。
我觉得我家正被危险笼罩着。
我变得胆战心惊。
有一天,太太和儿子到王府井去了,天黑后,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迷迷瞪瞪中,我感到有个东西在想心事,它模模糊糊地望着我,思维在涩涩转动——咦,黑暗中有个人躺在沙发上……
它就是那个缄默的饮水机。
我起身去开电视。
只要我看见那些和我一样的追名逐利者在花花绿绿的舞台上上窜下跳,这世界就立即真实起来,那阴虚虚的幻觉就立即会落花流水。
可是,电视不开。
我的心猛跳一下,赶紧去开灯,灯也不开。
我回头看那个饮水机,它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房间里的光很微弱。路灯被树挡住了,它的光流进来,像发丝一样细弱,刚刚显出饮水机的暗影。但是我看不清它的表情。
不对呀,我看见防盗门上的猫眼有点亮,这说明走廊里的灯亮着,这说明没停电,这说明只有我家黑了。
电话突然响起来。
我认为是太太或者儿子——最近,儿子刚刚学会打电话,他时不时就给正在蹲卫生间的我打电话,详细介绍客厅里的情况。
我抓起电话,听见里面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我的身上蓦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的语速很慢,他说的几句话,我一句都听不懂。我判断:那应该不是外国话,但是,那更不是中国话——你说,那是什么话?
关于口音,刚才我好像吹牛了。我没有想到能出这样的怪事。
“你说什么?”我压抑着惊恐问。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擦簸呛……否气咩否气……仓夹障搞葵犯焦……犯焦袜颓?……咩尜晴晴盆……夯宰翅……”
我说:“我听不懂。”
他又停了一会儿,又说:“恩晃呸掴……死卯窖骨藏藏欺末……”
他的每句话中间都要停一会儿,有一句话那么长。好像是声音传递太慢,或者是他反应太慢(类似半身不遂患者)。每次,我和他互相不通的语言都对接不上。
他好像在说梦话,好像在自言自语。
他的话就像沙漠一样缓缓地蔓延着。对于我,那些话像沙子一样毫无用处,却不可阻挡地朝我的耳朵里流淌。我严密地聆听他,像从沙子里淘金一样,希望筛选出哪怕一个我懂的词。
我甚至猜想,他是越南人,是槟知省或者什么省一个小镇上的人,是岱族或者其他什么族的人,他打错了号,竟然打到中国了,碰巧打到我家了。
可是,如果他打错了,那么他早就应该挂了。而这个人没有放下电话的意思,一直在慢声慢语地说,有时候好像还动了感情,深深叹口气……
我一字一顿地问:“你,是,谁?………你,是,哪,里,人?……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噶囊发仄……镖喇亏儿咩肺撕莽弄咳……否气掐啊……”
他和我各说各的。
我不说话了,我屏住呼吸,张大耳朵听——我想捕捉到另外的声音,哪怕一点一滴,比如他旁边有人在说话(哪怕是福建话或者印度话),比如音乐声(哪怕是《江河水》或者是《EONhOME》),比如汽车声或者驴叫声,比如锅碗瓢盆的撞击声,比如偷偷的笑声,比如马桶冲水声……
什么杂音都没有,这古怪的声音好像来自黑暗、潮湿、死寂的坟墓。
我终于把电话挂断了。
接着,电就像老鼠一样跑来了。那电话再没有响……
几天后,太太和儿子又不在家,又停电了,接着那电话又来了。
还是那个男人,他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这次我干脆不说话了,我在黑暗中屏息倾听,努力分辨他的每一个音节,最终也没有找出一点一滴可以沟通的信息。
我觉得,他不是在胡说,那绝对是一个独立的语族,尽管他的速度慢得夸张,但是他讲话并不迟疑,发音很坚定,我能感到,他的注意力不在嘴上,即怎么说;而在他要表达的内容上,即说什么。
“……底固当……卖窘黄次……素请斯盲赖岛烹……角夯窃废……角夯窃废崴朽……唉……酿妞耨聂剃眩勒?……否气咩否气……”
我什么都听不懂。
我怀疑他来自另一个星球,就像我们落到梦里一样,他十分偶然地掉在了地球上。
他藏在一个地下室里,已经多日。
在黑暗中,他偶尔发现了一个电话,偶尔碰了一下重拨键,偶尔打通了我家。他听见了我的声音,就开始讲述他的惊恐,讲述那地方的潮湿,讲述他回不去家的绝望……
我又把电话挂断了。
就在这时候,电又来了。
奇怪的是,他每次都是趁我太太不在家的时候打电话来。好像他的眼睛就挂在我家吊灯上一样。每次他的口气都很无奈,时不时就叹口气。
我试过,假如我一直听下去,他会永远说下去。
而且每次电话来之前,肯定停电。而电话一挂断,电立即就来了。那是一个来自黑暗的声音。
有一次,王爷花园都停电了,路灯连那像发丝一样细弱的光也没有了,房子里伸手不见五指。他又来了。
我还是听他说。
他说着说着突然笑了起来。
他突然笑了起来!我当时毛骨悚然!这不符合他的性格。
他继续笑着,我慌乱地把电话摔了。
我感觉,他不是被自己讲的事情逗笑了,他是实在憋不住了,那笑里含着对语言的嘲弄,对怯懦的鄙视,对愚笨的忍无可忍。
接着,电就来了。整个王爷花园慢腾腾地亮起来。
电话虽然挂断了,但是那笑声并没有消失,它在刺痛我的自尊。
又一天,太太和儿子都不在家,我家又失明了。我像赴约一样坐在电话机前,等候那笑声的结果。
电话反而不响了。
那个饮水机在木木地看我。
我和它之间是空荡荡的地面,红色木地板,月光铺在上面,根本不像霜。
饮水机想的是:咦,有个人坐在沙发上……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被吓得哆嗦了一下。我拿起话筒来,里面没声音,过了半天,才传来儿子的声音:“爸爸,家里电话怎么一直占线?”
我说:“不可能啊,没人打电话。”
太太接过电话说:“是不是有人盗用咱家的线路?”
……我刚刚放下儿子的电话,它又响了。这次是那个人。
我以为,他上次已经笑出来,这次他应该说人话了,应该说出他的目的了,什么事都要有个进展。我做好了魂飞魄散的准备。哪怕他说:“周德东,在1951年4月4日之前你必须把你的牛马和王爷花园的房契交到村公所,否则,我要你命……”
他说话了,仍然是那种话。
我又把电话挂断了。
我迅速走向防盗门。
从客厅到防盗门之间有十米,中间是一个小走廊。
我刚跑出几步,电“哗”地就来了。
我打开门,看见那个保安j正从楼道里走出去。
楼道的墙壁里有两个箱子,一个是j号楼的电表箱,一个是j号楼的电话箱——那里面电话线错综复杂。
他是保安j,他当然知道j号楼公共门的密码。也就是说,他不仅经常在我家窗前转悠,还可能经常在我家门前徘徊。我甚至相信,他可以在这座楼里任何一户人家的窗前偷窥。
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正扒着四楼的一个窗户朝里看,他的脚悬着空,和上吊的人一样,还悠荡着。
天依然湛蓝,树依然温柔地摇曳,停车场里轿车的报警器依然没有叫。
我家门外的报箱和奶箱静静地悬挂,颜色艳丽,象征着生活安定,天下太平。
我订了三种报。这城市太大了,我要知道一天天都发生了什么。
还有奶。那密封的袋装奶,经过了无数道工序和无数双手之后,已经不知道是不是牛产的了,它营养着我们日益挑剔的胃。
这天,我取报纸的时候,看见了一张发黄的报。
我拿起来,愣了,那竟是一份1965年8月25日的《北京晚报》。我看见上面有一篇报道画着红圈:《税多如牛毛》——
蒋介石匪帮搜刮民脂民膏的苛捐杂税,真是比恶狼饿虎还要狠毒贪婪,达到了敲骨吸髓的程度。目前台湾全省失业人数已达二百四十多万,许多人倾家荡产,成为赤贫如洗的乞丐。但是,蒋介石匪帮对台湾人民依然税上增税,捐上加捐,巧立名目,开征新税,无孔不入。例如今年开始征收教育捐时,又将户税、货物税、屠宰税各增加百分之三十。从7月1日开始又要征收电灯、电力费临时捐。此外,台湾人民过桥行路甚至倒垃圾也要收取什么“通行费”、“收益费”等,真是名目繁多,无奇不有。
1965年,我爸和我妈还没结婚。
画红圈是什么意思?阅读重点?
两天后,我看见一张更早的《羊城晚报》,是1960年1月14日的,又有一篇报道画着红圈:《读书求“富贵”新时代旧脑筋》——
有个父亲“勉励”孩子:“你在学校里要用心读书,将来长大了,才能比别人吃得好,住得舒服,穿得漂亮,出行又有汽车坐……”不教育儿子做共产主义接班人,竟来这套“书中自有黄金屋”,当心脑袋生蛀虫!
又过了两天。
我又看见一张更早的《人民日报》,是1958年8月5日的,画着红圈的题目是:《不要挖别单位的人》。作者是上海市劳动局的,叫孙祖永……
越来越奇怪了。这些报纸现在很难找,都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没有把这些事对太太说。在她心目中,我们的家无比温馨,我不想给她制造阴影。
我觉得,这一定都是那个一直藏在暗处的人干的,鬼知道是不是那个保安j。
他想整死我一家。为了不担谋杀之名,他的第一套方案是吓,直到把我们吓死。他的招儿还多呢,等着吧!
我不让太太知道这些事,他的阴谋就失败了一半。
可是,太太不可能不知道。
有一天,我回来得很晚,太太打开奶箱,竟然看见一只死老鼠,就是那种走路无声无息、一声也不咳嗽的老鼠,就是那种跑起来像220伏电一样快的老鼠。
那老鼠死得很惨,肚子被撕开,细细的肠子被拉出来,缠绕着它的脖颈。它那圆溜溜的眼睛睁着,蒙着一层灰。
而那袋奶已经变质,臭了。
太太当时吓得脸都白了,立即叫清洁工把这些东西都扔掉了,又给那奶箱消了毒……
我回来时天都黑了。她对我说了这件事,积压多日的火气都冲上我的脑门,我站起来就走出去,大声喊:“保安!保安!”
那个保安j像幽灵一样从楼角闪出来,站在我的面前,他好像一直在等我一样。
我的声音有点哆嗦:“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我的手差点指着他的鼻子尖了。
他拿出本子和笔,认真地问:“出什么事了吗?我记一下。”
我的声调低下来:“有人给我家的奶箱里放死老鼠。”
“奶箱的钥匙丢没丢?”
“没有。”
“还有别的吗?”
我想了想,说:“没有了。”
“对不起。以后,我会注意监视你家的奶箱,如果抓住了人,立即通知你。”说完,他收起笔和本,转身就要走了。
我补了一句:“你站住!”
他就站住了,回头看我。他的一个红肩章上有一粒鸟粪。
“我不允许再发生一次。我们花钱养你们,不是白吃饭的,你明白吧?”停了停,我恶狠狠地用东北口音对他说:“我不是好惹的!”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走了。我发现他的眼神很冷。
从此,每次都是我取奶了。
死老鼠没了。
一天半夜,我又听见了那个奇怪的声音,不过这个夜里没有风,我听得极其真切。这次不像人哭,更像猫叫。
它好像就在我家门口,就在我家奶箱上。
太太也听到了,她紧张地问我:“什么声?”
我说:“是猫。”
“猫是这种声吗?”
“可能是野猫。”
叫了一会儿,它不叫了。
太太说:“我最近感觉这个房子不对头。”
“别疑神疑鬼,睡吧。”
次早,我和太太起了床之后,太太进厨房做早餐,我去取奶。
我打开锁,看见奶箱里有一只死猫!和那只老鼠一样,它的肚子被撕开,肠子被拉出来,缠在脖子上,血淋淋的。旁边还有一些猫的粪便。
我很恶心,“啪”地把奶箱关上了。
我半天没回过神来。我进了家门,太太问:“你什么时候把奶取回来的?”
我一愣,果然看见冰箱里端端正正地放着三袋奶。我一看日期,正是今天的。
我把那几袋奶抓起来就扔进了垃圾筒。
太太问:“怎么了?”
我就对她说了那只死猫。她一下吐出来。
他已经进了我的家了!不然,这奶是谁送进来的?
我警觉地检查了一番,门窗都完好无损,那门缝连蚊子都进不来,他能进来?
我大步走到电话前,给保安部打电话。
“叫你们头儿来!”我气咻咻地说。
几分钟后,保安部那个头目来了,后面跟着两个保安,其中一个是白班保安,一个是保安j。
那头目看了看那只死猫,说:“能不能是送奶的人干的?”
太太说:“我们是他们的顾客,他们不可能干这种事。”
“可是,只有他们有钥匙啊。”那头目说。
我说:“不仅有人在奶箱里搞鬼,还有人在我家的报箱里搞鬼。”
“搞什么鬼?”那头目问。
“经常放一些旧报纸。”我说。
保安j一直看着我太太。
那头目回头大声对两个手下说:“你们是怎么搞的?”
保安j看了看那头目,没说话。我看他一点都不怕那头目,甚至,他的眼神里还有一丝鄙视。他好像都要笑出来了,我甚至预感到他笑出来的声音跟电话里那个人笑出来的声音肯定很像。
“要是再发生一次这样的事,我就辞了你们!”那头目又对两个手下吼。
白班保安委屈地低下头去。
太太不依不饶。女人都这样。她婆婆妈妈又说了很多,还提起了前些日子半夜那奇怪的哭声。
那头目反复说着好话。
我就拉了拉太太的衣角,让她进屋了。
那头目终于带着两个保安走了。
保安j走在最后……
我突然听见那三个背影中有谁低低地嘀咕了一句:“否气咩否气。”
我的心抖了一下,大声问:“你说什么?”
那头目正要推开楼道的密码门出去,他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刚才你们三个人谁说话了?”
那头目看了看两个手下,问:“你们两个说话了吗?”
两个保安都停下,转过头来。白班保安胆怯地看着那头目,说:“我没说。”
保安j冷冷地看着我,说:“我也没说。”
我避开保安j的眼光,不再说什么。
那头目把密码门打开,他们鱼贯而出……
我肯定,有人说话了,尽管我不知道是哪个人说的。我相信自己的耳朵比猫还灵敏。确实有人说了一句电话里的那种怪话!
黄昏时分,下雨了。
天很黑,乌云低低地压在头顶,不让一切抬头。
屋外没有一个人。大雨倾盆,一片水气蒙蒙,那些草木在雨中战栗。
雨水打在我的窗子上,像爆豆一般,它的声音是这样的:“噼里啪啦噼里……”
太太跟儿子到岳家去了,我一个人在家。
我打开电视,最先跳出来的镜头也是下雨,也是倾盆大雨,那雨打在窗子上,声音也是这样的:“啪啦噼里啪啦……”
我有点气恼,就关了它。
也许转个台就是晴空万里,但是我关了它——本来就不想看,打发时间而已,它竟然也用雨泼我。
我就在黑暗中听雨声。
我突然想,那个保安j一定有我家的钥匙,不然,他怎么能进入我的家?
可是,他从什么渠道得到了我家的钥匙呢?我努力地想……
活着真不易,我要当好一个作家,否则就没有钱糊口;还要具备当侦探的素质,否则危险就十面埋伏;甚至还要略懂医术,至少要知道如何预防爱滋病……
前几个月,我家曾经雇过一个保姆,那个很漂亮的女孩拿过我家的钥匙,后来,因为她长得太不像保姆了,太太就把她辞掉了。
再往前,就是半年前我家装修的时候,钥匙曾经交给装修公司的负责人。
再再往前,我刚刚拿到钥匙的时候,一次我来看房子,走时,太匆忙,钥匙没有从门上拔下来,开车到了长安街才想起来,急忙赶回去。好在当时是个空房子,好在那个白班保安巡视时发现了它,替我收起来,最后交给了我。
除此,这钥匙再没有经过别人手,跟保安j没一点接触。
难道那个保姆是保安j的女朋友?
不可能,她长得那么漂亮,说是我的女朋友还般配些。
那她是他的同伙?也不可能,她连保姆都不像,更不像罪犯了。
难道是那装修公司的负责人干的?
不会,他的钱估计不比我少。我没听过一个钱多的人偷了一个钱少的人,结果又被抓了。
难道是那个白班保安配了我的钥匙,又卖给了保安j?
更不会。那个白班保安一看就是一个乖孩子,也就是那种没什么大出息的孩子。我肯定他不会。
那是怎么回事呢?
我打开一瓶红酒,开始喝。
天色更暗了。
我没有开灯。我不想让房子里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外面的眼睛里。现在,从外面看里面是黑的,我却可以看见外面的一切。
一个人在雨中。
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我一下没了闲情逸致,放下杯,走到窗前,窥视他。
玻璃上淌着水,像一条条快速爬行的蚯蚓,他有点模糊和晃动。
其实,他一点都不晃动。他笔直地站在雨中,不穿雨衣,不拿雨伞,就那样站在甬道中间。我甚至看见他的两条腿中间没有一点缝隙,两只手还摸着两侧的裤线。他的红帽子被浇得有点变形,他的制服紧紧贴在他的身上。
他在干什么?
我这时候怀疑他是个精神病。
有一辆车冒雨开过来,他立即正常地迈开脚,朝前走。那车过去后,他又停住了,继续笔直地站立,像个木头人。
我一直看着他,他一直那样站着。
天光一点点收敛了,那个站姿消失在黑暗里。
儿子非让我领他去动物园,我答应了。
这孩子连真正的小鸡都没见过,这是个问题。他从小到大见到的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东西,这样下去他会做噩梦的。
我应该领他去见见另外的动物。否则,大象、长颈鹿、兔子这些东西在他心目中都是动画片中的卡通形象,假如有一天,真的老虎来到他的面前,他一定不认识,还会很好奇地摸摸它的脑门。
那不出大事了啦!
我领着儿子来到停车场,打开车门,把儿子放进去。我抬起腿准备上车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一个东西,又把腿收了回来——
没什么,我只是看见车的前轮下,有一个什么东西的角,那或者是一张废弃的贺卡,或者是个空烟盒。
可是我又觉得都不太像,就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尽管那个角很小,但我还是可以断定,那是一张照片。
谁把照片扔到我的车轮底下了?这不是咒我吗?
我把那照片往出抽,根本就抽不出来。
我改变了判断——这照片绝不是塞进去的,而是我停车时压上去的。
我上车把车发动着,倒了一尺远,又下车,看那张照片。
我大吃一惊,那照片上正是邻居丢的那个孩子!他站在甬道中间,喜洋洋地看着我。他的旁边是草坪和烂漫的花树,还有几个卡通式的休闲凳。
他喜洋洋地看着我。只是……他的脸上有血,红得触目惊心。
我用手蹭了蹭,那红色脱落了,都沾在了我的手上。我不知道那是人血还是狗血。
一定有人故意对我使坏。他是提前放在地上的?停车场可以停一百辆车,他怎么知道我的车停在哪儿?
他有我的车钥匙?
我想不明白,但是我肯定这个使坏的人和那个孩子的丢失有关联。
“爸爸,走哇,上动物园!”红灯对红灯喊。
“好好好,这就走。”红灯对红灯说。我把那照片装进口袋,上了车。
“爸爸,老虎吃什么?”儿子问。
我一直想着那照片,心不在焉:“吃狼。”
“狼吃什么?”
“吃刺猬。”
“刺猬吃什么?”
“吃蛇。”
“蛇吃什么?”
“吃老虎。”
“哇噻!蛇能吃老虎?”
我一愣,蛇怎么能吃老虎呢?蛇怎么不能吃老虎?
那冷森森的东西,那没有骨的东西,那皮色跟草丛一模一样的东西,那不咳嗽的东西,那经常自我拥抱自我温存的东西……
有故事为证,说一个老虎坐在了蛇的洞口上。它只是随便歇一歇。可是,它的屁股就把蛇的光明夺走了。蛇大怒,伸头咬了老虎一口……
“老虎是森林之王,蛇不能吃老虎!”儿子说。老虎是他的偶像。
我差点撞到一个横穿马路的少年身上。我不想和儿子争辩,我要专心致志开车,就说:“好好好,蛇吃青蛙。”
“青蛙吃什么?”
“吃蚊子。”
“蚊子吃什么?”
“吃老虎。”
“你骗我,蚊子不能吃老虎!”
在儿子心目中,除了武松,基本上就没有比老虎更厉害的了。
蚊子怎么不能吃老虎?
那可爱的小东西,嗡嗡嗡,嗡嗡嗡,飞到西飞到东,像女人一样弱小和无助。它最小了,它实在没什么可吃了,不吃老虎吃什么?
我又一次急刹车,我的车离一个孩子只有一尺远!那个妈妈吓坏了,指着车里的我骂着什么。
今天怎么了?都是那该死的照片!
“别问啦,磨叽!”红灯对红灯吼道。
红灯愣愣地看红灯。
这一天早上,阳光出奇地好,不想野游的人都会被勾得去野游。
我是想野游的人,但是我有太多的事要做。
我带着一天要解决的五件事出了门。其中有一件出了门就完成了——儿子有一个小凳子,是组装的,四条凳腿都可以卸下来。可是刚买回来,儿子就把一条凳腿弄丢了。我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瘸子扔掉。
我把它放在了我家门前,清洁工很快就会把它收走。
我开车行驶在住宅区的石板路上,看见一个楼角躲着一个人。
我提高警惕,把车速慢下来,终于看清了她——是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她贼溜溜地透过车窗朝我看。
她身后是花圃,那些花摇摇摆摆,无比灿烂。
我为了让她放心,一踩油门开过去。
结果,这天我用一上午的时间就办完了剩余的事。其中有一件不太好办的事,花钱呗,世上无难事。应该这样说,我办了四件平均每件两千五百元的事,其中一件是九千元的事。
我吹着口哨驾车回家。
想一想,我的家果然是可爱的。那些住在市中心的人,到我家这里转一转,那就等于野游了。
我进入王爷花园之前,看见那个小女孩正坐在平板车上等她妈妈(或者她奶奶)。
小女孩长得挺丑的,让人为她的未来忧心忡忡。而且,她的头发上有灰土,没一点光泽。
太阳火辣辣,她困倦地朝王爷花园里张望。她的头顶没一点阴凉。
我进了王爷花园,看见一群红帽子正聚集在保安部门前,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我把车停下来,终于看见在很好的太阳下,那群保安在推搡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她被抓住了!
那个保安j也在场,他蹲在一旁,冷冷地看。他的眼神有点幸灾乐祸。我看到了他人性中恶的一面。
还有那个白班保安也没有动手,他露出不忍看的神情。
那女人被推得一个趔趄接一个趔趄。她的脸苦巴巴的,嘴里说着什么,好像是在求饶。那些保安没有一点怜悯她的意思。
我突然看见地上放着我刚刚扔掉的那个三条腿的凳子,我觉得这一切似乎与那凳子有关,就下车跑过去。
我来到保安部门前,听见一个保安说:“把她的腰带抽出来,省得她跑掉。”
我大声问:“她怎么了?”
“她偷凳子,被我们抓到了。”
“这是我家的凳子,我扔的。”
那几个保安都愣了。
那女人看看我,又急切地看看为首的那个保安,生怕他不信似的:“他扔的,他让我拿走的!”
她改不了撒谎。
“是我让她拿走的,她本来还不想要。放她走吧。”我竟陪着笑脸,把她的谎言延伸下去。其实,我不太可怜她,我是可怜那个在外面眼巴巴等她的小女孩。
为首的那个保安想了想,对那女人喝道:“你别让我们再看见你了,记住了吗?”
那女人说:“记住了记住了。”然后,她一溜烟地跑了。她没有再拿那个三条腿的凳子。
为首的那个保安对另一个保安说:“你把这凳子扔到垃圾站去。”
那个保安虽然不愿意动弹,还是嘟嘟囔囔地拎起凳子走了。
那个恐怖的电话好长时间没来了。我的心一点点晴朗起来。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在电脑上敲字。
下雨了,不大,是那种矫情的雨。
突然停电了。窗外的路灯在蒙蒙的雨中坚持亮着。我感到噩梦又要开始了。
果然,电话铃钻进我的耳朵。我打个冷战,没有去接。那铃声一阵比一阵急迫,都快把话筒掀起来了。我似乎看见那个人心急如火,正在电话机里对我喊:“我要跟你说话!”
我走过去,颤颤拿起话筒来。正是他。
他慢吞吞地说:“扁囡嘞……匮魔幌岑?……补酱么崽叵叵胎……咩否气……”
我诈他,我突然说:“我知道你是谁。”
他停了一下,继续缓慢地说:“补酱么崽……呸略跋……唉……孤抖……”
这时候,我看见窗外有一个人影,他在甬道中间笔直地站立,没穿雨衣,没举雨伞,他的额头挡在帽子的阴影中,他的脸在路灯下显得苍白无比。
是他,保安j!
我傻了!
电话里的这个人是谁?难道根本不关这个保安j的事?难道保安j背后还藏着一个人?
我的心中涌上巨大的恐怖,过了半响,我颤颤地对着话筒问:“你到底是谁?”
那个人叹了口气:“唉……寡塞肚……灭藏拐炝……罚咧秒剖饮水机,囡翟醒岑啊……”
我的心抖了一下,我第一次听他说出一个我懂的词———饮水机!但是我不敢肯定那是不是发音凑巧。
什么饮水机?饮水机什么?
我接着听他说,可是再没有我能听懂的话了。
我挂了电话。电来了。
我坐在明亮的灯光里,忽然想,应该找那个保安j谈一次。原来我怀疑错了。我应该把所有这些事情都对他讲一遍,我要向他讨教办法。
但是我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决定。
我不敢断定他和他是不是同伙。
一个月后,我又把儿子送到东北去了,他继续去听他奶奶讲大英雄武松打虎的故事。
最近,我要完成一部书稿,每天在书房打字,很晚才睡。
我写的当然是恐怖故事。
每次我回卧室的时候,都必须经过客厅,那个饮水机就在黑暗中靠墙站着。
我每次经过客厅,都觉得它在想——咦,一个人走过来了……
每次我都缩着脖子加快脚步,像过街老鼠。
自从那怪人怪话里露出惟一一个我能听懂的名词之后,我对这个饮水机更加恐惧。我甚至怀疑它是那个怪人派来的卧底。
我忽然决定,把它搬到厨房去。我不想让它总看着我。
太太不解:“厨房没有地方,放在客厅里不是很好吗?”
我死活不说我惧怕饮水机。
一个男人,儿子,丈夫,爹,连个饮水机都害怕,那怎么能对付歹徒?怎么能反击侵略的外族敌人?怎么能写恐怖故事糊口?
我说:“亏你还是大名鼎鼎的《瑞丽家居》主编!饮水机放在客厅里多土鳖呀?”
“我觉得没什么呀。”
“你听我的吧。”
我坚持把它放在了厨房里。
这天晚上,我在书房里打完字,已经是半夜了。我挺直腰身走过黑暗的客厅。
我偶然看了看原来放饮水机的地方,差点被吓昏——那个饮水机竟然靠墙站在原处!
我几步就跑到电灯开关前,想开灯,却停电了!怎么总停电呢?这不正常!我又慌乱地跑进卧室,四处乱摸手电……
太太醒了,她害怕地问:“谁!”
“我,是我。”
“你摸什么?”
“手电。”
“找手电干什么?”
“有事!”
我终于摸到了手电,把它揿亮,慢慢走出去。手电的光猛地照过去,那个饮水机来不及躲闪,来不及回归原位,就那样愣愣地站在客厅一角,看着我。
我站了一会儿,回到卧室,对太太说:“邪了,那个饮水机又跑到客厅去了!”
太太说:“快睡吧。那是睡觉前我移过去的。”
“你移它干什么?”
“放在厨房里怎么看怎么别扭。”
北京郊区回龙镇王爷花园,j号楼1门101室。这里不断发生着怪事,除了我,没有人知道。
这里的空气依然新鲜,这里的飞虫依然繁多,这里的喷泉依然兴高采烈地喷涌……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人们总是居安不思危。
我家的木栅栏很通透,小院里有一个小圆桌,两把休闲椅。过去,天黑后我经常在那里坐一坐,草坪灯幽幽地亮着,夜空美好,想点什么都行。
而现在,我很少在小院里坐了。
敌人在暗处。他比蟋蟀还隐蔽。我不知蟋蟀在哪里叫,但是他连叫都不叫。
他并不想永远在暗处,假如有一天他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他会跳出来,而且比现在还狠毒。
我家本来有无线防盗电话报警系统,但是我还是觉得不踏实,又老老实实地在窗子上安装了铁栏杆。
太太到欧洲出差了,家里又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知道那个电话又该来了。我盼着他来。他已经说出了一个我懂的词,我相信他还会再说。现在,我的心像挂在屋檐下的肉干,随风飘摇。假如,我不弄明白这个电话,我的心永远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
——即使他是外星人,到地球都几个月了,也应该学会几个常用的句子了。
电停了。我知道他来了。
果然,电话铃响了,我接起来。
“咩犟弧乓踏……瓦掐卅蛮埋龟了匪……凿戳命佛哩……”
我打断他:“你说饮水机是什么意思?”
“咩厅……掴宰攀逼……咩厅挤肺哐当……”
我又听见他说出了一个词———哐当!但是,我不能肯定他说的是不是那个象声词哐当。
“哐当?”
“啃烫仿焦洒……豁来汞汞……”
“饮水机”,“哐当”,我小心地把这两个词都放在了旁边,等待他再说出什么话。我想,慢慢我就会组装出一句话来。那时候我就知道他是谁了,那时候我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他又不说人话了。
我耐心地听。
“抛丐了配……否气咩否气……嚎整仇恨掴宰热呸……”
“仇恨?”
什么仇恨?仇恨什么?
苍天在上,太阳作证,我没有得罪任何人,更没有害过任何人,我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勤勤恳恳地赚钱,养活我的老婆和孩子,尽可能让他们过上幸福的好日子。平时见了年龄大的女乞丐,我还会给一些零钱……
除了那个保安j好像跟我有仇,谁还会恨我呢?
他再没有说一句人话。
次日,我继续等待,他没有来。他没有规律。
几天后,他又来了。
这次,我又在他那些怪话里挑出夹杂在其中的一个“哗啦……”
我把电话摔了。
这是什么屁话!饮水机,哐当,仇恨,哗啦……再高明的作家也无法把它组装出什么意义,何况我一个三流的写手。
我恼怒了,我觉得这个藏在暗处的人是在调戏我。我打电话报警了。
警方还是老办法——他们叮嘱我,等那个人再次打电话来的时候,我要尽可能地拖住他,别让他挂电话。他们很快就会查出那个电话号。
我根本不用拖,只要我不挂电话,他就会一直说下去。
可是,自从我报警之后,他的电话一次都不来了。
中间,太太打过几个电话,因为时差,每次她给我打电话都是半夜,整得我胆战心惊。
这天半夜,电话突然又响了。
我迷迷糊糊拿起电话,正是他!“抛丐了配……”
我的心狂跳着,轻轻把电话放在床上,轻轻下了地,拿起手机向外面走去。我要到另一个房间去报警。我知道他会一直在电话里说下去的,即使我的手机没电了临时充都来得及……
可是,我要咳嗽。多倒霉啊,我要咳嗽!
看来,老鼠天生是做贼的材料。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咳嗽出来,可是我忍不住,那咳嗽就像脱缰的野马一下冲了出来。
我知道已经控制不住局面了,急忙用袖子把鼻子和嘴捂住。好在这时候我已经进了书房,电话里的人应该是听不见的。
我报了警,立即回到卧室,轻轻拿起电话。他仍然像半身不遂的病人一样说着话。我拿起电话后,听见他说:“再……”
过了半天,他还没有下文。话筒里静得吓人。
“再?……再什么?”
他终于又十分缓慢地说出了一个字:“见……”
然后,他就把电话挂了。这是他第一次先挂电话。
我愣了好一阵子。
我警觉地朝吊灯上看了看,上面落着一只蚊子。
天蓝如洗,水声哗哗地响。
从表面上看,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只有我发现,住宅区的夜晚出现了很多怪模怪样的飞虫。
它们的头光秃秃的,静默地飞来飞去。自从它们来了之后,住宅区里其它的飞虫都消失了,包括蚊子。蟋蟀也不叫了。
它们飞行在夜空中,从不落地,我看不清它们的长相。
有一天,我终于在小院里看见了一只怪模怪样的尸体(它们专门为我送来了供我观瞻的标本)——个头很大,生着毛烘烘的翅膀。没有眼睛,没有触角,没有鼻子,没有嘴……
一到了晚上,四周一片阒静,撩开窗帘,就看见没有五官的它们围着路灯翩翩飞舞。
到了白天,它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们的到来是向我通知什么吗?
工作照常。我没有对我的同事说起这件事。我觉得谁都帮不了我。
这天,我刚刚把车开进王爷花园的大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突然又有一个人出现在路边。他透过车窗看着我,没有表情。
是他,保安j。蓝色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我犹豫了一下,把车停下来,探出头,想和他说几句什么。我想知道他是哪里人,叫什么,多大,有没有女朋友……
他先说了话:“请你下次不要把车停在路中间。”
我把车朝路边动了动,然后说:“你还没上班吧?”
“没有。”
“到我家喝酒吧。”
“不,我不喝酒。”他似乎笑了笑。
“我找你,还有点私事。”
他看了看别处,说:“那好吧。”
“来,上车。”
“我走过去。”
我把车开到停车场,他已经走到我家门口了。
我太太是家居专家,我家虽然不是很豪华,但是很别致,很特殊。凡是第一次到我家的人,都会忍不住夸奖一番。
可这个保安进了屋,看都不看一眼,他低头换上拖鞋,穿过小走廊,径直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我觉得他好像对我家轻车熟路。
我端出奶酪,倒了两杯葡萄酒。我故作悠闲地问:“你好像没有休息日?”
“我晚间上班,白天休息。”
“来,喝酒,这是波尔多。”
他端起来小心地喝了一口。我看见了他又黑又黄的牙,以及他握杯的手,正像我说过的那样,那手很白,像女人一样,或者说像婴孩一样。
聊了一阵子,我说:“你管这座楼,以后,多关照关照我这个房子——最近,总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没问题。我天天夜里不睡觉。”他又喝了一口。
“你家不在这里,有什么难处,你尽管对我说。你家不在这里吧?”
“不在。”
“你原来是干什么的?”
“修表,开锁,卖馒头,开农机车……”
开锁?
记得我在古城西安居住时,曾经有一次门锁出了故障,我开了几个小时,怎么都打不开。那是防盗门。
天黑了,太太急得团团转。我绝望了,甚至想用大炮把门轰炸开。
最后只好打电话找职业开锁的人。
大约半小时之后,开锁的人就到了,他很瘦小,眼睛很警觉。我感觉他的衣着和神态更像一个小偷。
他从袋子里取出一些神秘的工具,背对着我和太太,只用了几分钟就把那锁打开了。
我付了钱。他转身就走了,始终没说一句话。
当时,太太看着他的背影说:“假如,他再来……”
是啊,他再来怎么办?束缚他的仅仅是职业道德了。
我觉得,这种专门为人开锁的人,就是跟秘密打交道的人——能破解所有秘密的人,是最秘密的人。
我又开始怀疑这个保安j了。
这个城市有无数个家,有无数个门,有无数个锁。对于他来说,任何人家的门都是虚掩的……
“后来怎么不开车了?”
“出事了。”
“撞人了?”
“压死了一个小孩。男孩。”他冷冷地说。
“开车总是有风险。”我嘴上这么说,心却一冷。
他看着我的眼睛,慢悠悠地说:“我没跑。我想,赔多少钱都行,哪怕让我当十年佣人。其实错不在我……小孩都死了,说这些没意思。可是,那家不让。那家有钱,不要钱,就想要我命,花多少钱打点都行。我就跑了。”
“前些天,我在我的车轮下看见了一张照片……”
“什么照片?”
“2门丢了一个小孩,你知道吧?就是那小孩的照片。他满脸都是血。”
“那真是怪了。”他淡淡地说。
我一直观察他的眼睛。那是一双超越一切演技的眼睛,始终木木的,即使刮十二级大风,照样古井无波。我甚至怀疑那是一双假眼,因此,我判断不出他是不是在撒谎。
我举杯喝了一口葡萄酒,突然说:“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别介意啊。”
“你说吧。”他也喝了一口葡萄酒,然后把水晶酒杯放在水晶茶几上。他的动作像猫一样轻,竟然没有一点响声。
“我……怎么看见你总在雨中站着?”
他突然看了看表,说:“时间到了,我得走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向了门口。
“哎……”我站起来。
他不看我,一边换鞋一边说:“再见啊。”然后,他开门就走出去了。然后,门重重地被关上。
他忌讳提这件事!为什么?
我傻傻地站着,心里想:虽然我给他喝的是纯法国酒,但是最后我的问话又让他跟我重新结了仇。
——我打开了他某一把锁。
这天,吃过晚饭,我在住宅区里散步。
夜很黑,路灯就显得挺亮。那些奇怪的虫子还在静默地飞。它们那毛烘烘的翅膀在灯光里显得更加毛烘烘。
我觉得是两个人在走,另一个人的声音很轻,像猫一样收敛。
我回头看了看,后面是一条石板甬道,泛着青白的光。有一个什么东西在爬,是那种没有五官的飞虫。它爬得极快,转眼就钻进草丛里不见了。
我又继续走。我这不是在散步,是在经历一个恐怖故事。
走着走着,我感到后面的脚步声真切了许多。
再次回过头,那个飞虫又从草丛里爬出来,我停下后,它又钻到草丛里去了。
我转过身,慢慢走过去。我产生了一个决心——踩死它。它是我的敌人。
终于,它又从草丛里露头了,我一脚踏过去,把它踩在脚底下。我感到它很坚硬,好像不是肉身,是石头。
它终于死了。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慌张起来,好像杀了人一样。
接着,我就看见,有无数没有五官的飞虫朝我飞过来,把天空搅得乱七八糟,它们围着我乱飞,仍然无声无息。
我在飞虫中穿行,心中无比恐惧。我听见有很多的脚步声。
突然,迎面出现了一个孩子,他站在甬道中间,喜洋洋地看着我。他的脸上没有血。
是他,那个丢了的孩子!
我停住脚步,心猛烈地跳起来。
“叔叔,你看,有这么多虫子,真好玩!你帮我抓一个,好不好?”
“它们飞得太高了,我抓不着。”我盯着他的脸说。
那孩子有些失望,捡一根树枝跳着打。
“你不是丢了吗?”我问。
“我又回来啦。”他专注地打飞虫。
“谁把你送回来的?”我又问。
“我是和外公一起回来的。”他一直打不中,累得气喘吁吁。
这时候,传来他妈妈呼喊他的声音——那女人已经杯弓蛇影了。他扔下树枝,一溜烟地跑了。
我当晚就找到了他家,向他妈妈问起事情的原委——这孩子真的是和他外公一起回来的。那老头痴呆,一问三不知。这孩子太小了,也说不清楚。他只是说,领他走的那个人是男性,他的脸是京剧脸谱。他还说,那个人说的话一句都听不懂。
这夜,刮大风。
风把那恐怖的哭声又送到了我的耳边。
没有太太和孩子在身边,我的胆子反而大了许多。胆子大了许多,判断也就准确了许多。它就在地下。
我从我家里不能走到地下去,入口在外面。
我走了出去。出门前,我揣上了一包纸巾。
外面很冷。想起那次端着落地灯走出去,我感到很滑稽。一个落地灯能抵御什么?
我现在改变了观念,觉得住一百层高楼是一件幸福的事,在不在华尔街,搭配不搭配印度女仆都不重要了。一层离地下太近了。地下是文物,是尸骨,是梦,是埙的声音。
高楼离明天更近一些。
我一步步走近地下室。那哭声跟我捉迷藏,突然又没有了。
这时候,从地下室里慢腾腾走出一个人来。蓝色的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虽然这里很黑,可我还是认出他是保安j。
我尽量显得很沉着,把纸巾高高地递向他。
他没有接,他说:“出去吧,没什么好看的。”
我一步步退出地下室入口。他也走出来。
他问:“你还记得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吗?”
“记得。”
“她死了。”
“怎么死了?”
他没有回答我,反问:“你知道她儿子是谁吗?”
“不知道。”
“他也是j号楼的保安,白班的那个。”
我愣了:“前些日子,那个女人捡了一只三条腿的凳子,那么多保安打她,她儿子为什么不阻止?”
“他一直隐瞒着这种关系。”
然后,保安j挡在我的面前,木木看着我,淡淡地说:“你睡吧,没什么事。”
他在等着我回家。似乎如果我不走,他就不会离开。
我转过身,打开密码门,进屋了。我感到他一直在身后看着我。
躺在床上,我感到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
保安j告诉了我什么?到底是谁在哭?那个白班保安?他自己?或者……是那个捡破烂的女人?
他在风中缓缓地游荡,他在人们梦的外面缓缓地游荡。世人皆睡,惟他独醒。他对这个黑的世界了如指掌。
还有一个人,那个人被挡在这个保安j的后面。
保安j把他覆盖了,保安j的身材跟那个人差不多一样大小,他把他覆盖得严严实实,以至保安j在我眼前晃荡了几个月,我才看到他的身后露出了一个衣角,才发现他的身后还藏着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是那个乖孩子?是那个没什么大出息的人?
我觉得,这个人不仅仅是趴在谁家的窗户上静静地观看,他还会像梦一样渗透任何一家,无声无息地坐在床边,抚摩睡熟的人,像念经一样说着那谁都听不懂的怪话。
那怪话像无孔不入的虫子,它们爬得飞快,径直冲向睡熟的人,迅捷地钻进他们的耳朵眼。不知道它们进了耳朵眼之后的去向,反正都没有出来,还在一条条地朝里钻着……
最后,那个人的躯壳里就被蛀空了,变成了虫子的家。那些虫子在里面翻滚着,曲伸着,抓挠着……
天慢悠悠地亮了,太阳蔫头耷脑的。草有点老了,花也有点老了,它们身上的露水也不那么重了。
那一两个老人在晨练。他们在和寿命掰手腕。
天一亮,那些没有五官的飞虫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这天,我开车出了王爷花园,果然没见到那个平板车,也没见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和那个小女孩。那条路上,显得有点空荡荡。
远在东北的儿子打电话来,他给我讲《武松打虎新编》。
“……武松喝得太多了,使尽全身招数也打不过那老虎,眼看就被吃掉了,他撒腿就跑。武松是天下第一大英雄,跑得还是非常快的,一般人追不上。老虎追了一阵子,没追上,就不追了。它也不想吃他,他刚刚吃完狼,那狼肚子里有一只刺猬,那刺猬的肚子里有一条蛇,那蛇的肚子里有一只青蛙,那青蛙肚子里有一只蚊子——它吃了这么多食物,当然不饿了。它正得意,突然,漫天飞来很大的毒蚊子,它们饿了。它们凶猛地扑到那老虎的身上,吸它的血,像给它穿了一件黑毛衣。这件脱下后,又换上一件。这件脱下后,又换上一件……老虎换了很多件黑毛衣之后,就死了。这时候,武松回来了,他看见了死虎,立即来了精神,扑上去猛打,架势很勇武,正巧有人路过,见到这景象,大惊,立即回村子把消息传开。大家就来了,给武松戴上大红花,敲锣打鼓把他抬回了村子……”
这绝对是我妈教的。我妈叫隋景云———作家的母亲。
几天后,儿子又给我打电话。
他说:“爸爸,昨天,有个北京的叔叔打电话来,说是你的朋友,问我喜不喜欢京剧脸谱。什么是京剧脸谱?”
“就是面具。”我沮丧地说。
我惊慌起来。他知道我父母家的电话?他的胳膊伸得太长了!
这天夜里,我又要打字。
我把那个饮水机又一次搬到了厨房里。我还是不想半夜回卧室的时候见到它。
我写的还是恐怖故事。在这部书里,我写到了这个饮水机,写到最后,我自己都有点毛骨悚然。
将来你们可能会见到这部书。其中的一个情节是——半夜,在黑暗中,那个无言的饮水机自己端起一个杯子,打开自己身上的出水开关,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喝下去……
半夜我回卧室的时候,经过客厅,又看了那个角落一下,空空的,它没有回来。谢天谢地,它没有回来!太太没在家,如果它再回来,那我就只有逃命了。
我睡着之后,被一种细碎的声音弄醒了。
我有个特点——身边不管有多大的声音,只要它是光明正大的,哪怕是学生朗读课文,哪怕是吵架,哪怕是唱戏,我都可以睡得踏踏实实。
但是,假如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声音,比如老鼠走过,哪怕它很轻很轻,哪怕它不咳嗽,我都会醒来。
我觉得我有第三只耳朵。
声音来自客厅。
我想到了我写的故事中的一个情节——那个饮水机在慢慢地走动。客厅很宽阔,月光铺在上面,正是踱步的好地方……
那声音真的很像什么在走。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来到客厅,我的头发都立起来了——饮水机又回到了客厅!
我想开灯,没电。
我摸索着找到手电筒,手忙脚乱地揿亮它照了照,饮水机真的从厨房回到了客厅!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没有任何表情。
它就是一个物品,没什么特异之处。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卧室,把房门关得紧紧的。
我没有关掉手电筒,它的光柱照在关得紧紧的房门上。我发誓只要让我活到天亮,我一定把那饮水机扔掉!
天亮了的时候,手电筒的电池奉献出了最后的能量,灭了。我出尔反尔,又改变了主意——我要把那饮水机卖掉。
我来到王爷花园外,寻找收购旧电器的人。我想,要是那个捡破烂的女人还活着,我说不定真会把这个饮水机送给她。
没有人收旧电器。
我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走过人工湖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凉亭里唱京剧。
喷泉停了,我听得很清楚。只是,我听不懂那唱词,我觉得那唱词特别像电话里的那种奇怪的语言!
我朝凉亭望过去,看见了那个白班保安。蓝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我朝他走过去。
他看见了我,停止了唱,卑谦地对我笑。我觉得他的面庞很有京剧脸谱的味道。
我站在他身旁,没有丝毫笑意,直盯盯地看着他。
“你唱的是什么?”我问。
他不好意思起来,说:“自己瞎编的词。”
我又问:“我怎么听不懂?”
他笑了笑,说:“我自己都不知道唱的是什么,随便唱着玩儿。”
他太可疑了。尽管他的表情挺诚恳。
我在石凳上坐下来,很凉。过了一会儿,我突然问:“你经常打电话吗?”
他不解地看着我:“给谁打电话?”
“给不认识的人。”
“你真会开玩笑,我给不认识的人打什么电话?”
“我把我家电话号码告诉你吧,闲着的时候,你可以给我打。”
他愣了愣,说:“好啊……”
我说:“010-23450773。”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说:“我记住了。”
我说:“今晚我等你电话。”
他又笑了:“没事儿我不会打。”
“你随便吧。反正我也没事儿。”
“现在几点了?”他突然问。
“可能快9点了。”我说。
“我得走了。我在值班。”他一边说一边走出凉亭。
我在他身后说:“哎,我有个饮水机送不出去,你要吗?”
他想了想,停下来,转过身说:“为什么要送人呢?”
我说:“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东西。”
——我在和他斗争。
假如他就是那个藏在暗处的人,那他一定是个精神病;假如他不是那个人,那我在他的心中就是个精神病——大家回头看看,我都说了些什么!
“饮水机会听话吗?”他差点笑出声来。
我说:“我想买一台更好的,有热冷温三种水那种。”
他说:“你有别的东西吗?”
“你还想要什么?”
“不是我还想要什么——你整个家我都想要——是你还想送什么。我只是不想要饮水机。”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肯定为什么。”
他想了想,说:“我没家,没地方放它。再说,我喝自来水,纯净水太贵,我也喝不起。”
“我还有几包纸巾要送人。”
现在是光天化日,现在是我的天下,我的口气咄咄逼人。
他又笑了:“送纸巾?”
“是。是那种吸水性很好的纸巾。”
“我要它干什么?”
“擦眼泪啊。”
“我从来都不哭的。”
“你妈去世你没哭?”
“谁说的?”
“听说的。”
“我妈没有死。”他的口气一下变得又冷又硬,“她很健康!”
我不理会他的话,继续说:“你妈挺可怜的。”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种强烈的光,很快又熄灭了:“可怜什么?子孙孝顺,衣食无忧。”
我感觉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微微哆嗦起来。
然后,他就快步走开了,很快消失在一座山的后面。假山。喷泉突然像怪兽一样从湖的中央窜起来,响声惊天动地。
我一个人坐了一会儿,越想越糊涂。后来我干脆就不想了,又一次来到王爷花园外转了转,终于看见了一个收旧电器的人。他蹬着三轮车,穿得很整齐,抽着烟卷。
我叫住他,跟他谈价。
我说十,他说一,我说八,他说一,我说六,他说一,我说四,他说一,我说二,他说:“OK,成交!”
我真想给他一耳光。
就这样,我把我的饮水机打两折卖了。那收旧电器的人把我的饮水机拉走时,嘴角上挂着喜庆的笑。
我亲爱的太太再过一周才能回来。
晚上,我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是一个国产电视剧,剧中有一个男人也在看电视。
那个饮水机终于没有了。尽管那个角落有点秃,但是我很高兴。
我其实什么都看不进去,我继续回想上午和那个白班保安的对话。
他现在下班了。他现在不是保安,那他是什么?他在哪?地下室?楼顶上?
电视里的那个男人还在看电视,突然电视里的电视自动关闭了。那个男人站起来,检查电源,还没有查出结果,我的电视也自己关闭了。
我也起身检查电源,停电了。
电话响起来。
他来了。
我说过今晚等他电话!
我接起来,真是他。
他的语速一如从前:“擦匹匹簸呛……否气咩否气……仓夹障搞葵犯焦……犯焦袜颓……咩尜晴晴盆……夯宰翅……”
我说:“我的饮水机卖了,两折,还不如给你了。”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恩晃呸……发囡嘞……匮魔幌岑?……补酱么崽叵叵胎……”
我不理会他,又说:“纸巾我没卖,给你留着。”
他停了一会儿,继续缓慢地说:“补酱么崽……呸略跋……孤抖……”
他依然像说梦话一样,依然像是自言自语。
“你妈到底是怎么死的?”我问。
“……底固当……卖窘黄架莽次……素请斯盲赖岛烹……角夯窃废……角夯窃废崴朽……酿妞耨聂剃眩勒……”
“我再告诉你一个手机号吧,省得你找不到我。”
他突然哭了起来。
他突然哭了起来!哭得极其悲伤。
我不说话了,静静地听。他的哭声很暗淡,很遥远,来自一个很阴暗、很潮湿、很贫穷、很不吉利、很没有希望的地方……
我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
月亮是猩红色的。路灯幽幽地亮着,那些没有五官的飞虫还在全神贯注地飞舞。
他终于不哭了,又开始说话:“胆拔诺炝款呢……唉……腮蹦掀……”
这时候,我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人,蓝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是他,是那个白班保安!
他一下一下地跳着,伸手抓那些没有五官的飞虫。好像那些飞虫都是他淘气的孩子,他要抓它们回家。
这电话里的人不是他!
还有第三个人?我快崩溃了!
他是谁?他在我的智慧达不到的地方?
我甚至怀疑第三个人是我自己,我怀疑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视幻听。
我像傻了一样把电话挂断了。
电没来。
我打电话问,物业公司的答复是:j号楼线路故障,正在抢修。
那个白班保安一直没有抓到什么,可是他还在一下一下地跳。他现在不上班,现在上班的是保安j。
保安j不在我的视线里。他不在任何人的视线里。
我把窗帘拉上了。房间里漆黑。
我退到卧室,把门锁上。电话没有再响。
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我从头至尾回忆这一系列的恐怖事件,寻找自己的纰漏。
我觉得,自己确实有很多失误,可是那个藏在暗处的人却始终天衣无缝。
快半夜的时候,我渴了。我忽然想到,我喝什么?纯净水没有了,冰箱里的果汁也喝光了,我总不能喝自来水。
我决定明天再去买一个饮水机,买一个更矮的,离人形远一点的。
客厅里有声音。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饮水机自己给自己倒水!而且,那声音越来越鬼祟……我想我得出去。
我没有拿武器。我没有武器。我的武器就是我软塌塌的一点勇气。
我来到客厅,借着幽暗的夜色,看见墙角立着一个东西——那个饮水机又出现在了它原来的地方!
它见我出来了,突然从通往小院的落地门冲了出去。它没有脚步声,也不咳嗽,动作像黄鼠狼一样敏捷。
我没有追。
有腿的东西怎么能追上没腿的东西呢?我不笨。
我靠在墙壁上平静了一下,到卧室拿来手电筒揿亮,四下查看。
那个饮水机不见了,它一定是越过我家的木栅栏,穿过小院外那片新栽的柏树丛,逃掉了。
我低头看,一只红肩章落在地板上。
我弯腰把这物证收起来,若有所思。
次日,我提前下班回家了。我到保安部,找到那个保安头目,把最近发生的这些恐怖事件又对他讲了。
太阳挂在西天,像个蛋黄儿一样,很温柔。当时,保安部里只有我和他。他听着听着,吓得脸都白了。这没出息的。
我讲完昨夜发生的事,掏出那只肩章,递给他。
“你看,这是你们保安的肩章,落在我家里。”
他看了看,说:“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没有。”
“这事就奇怪了。”
“不奇怪我就不会来找你了。”
“我查一查。有了消息,立即告诉你。”
“你要小心。”
他没有主张地看了看我,眼神里有一点感激。现在,他根本不像那个用皮带抽打手下的人。
我离开保安部的时候,天快黑了。
我家的小院依然安详。那两只像鸡的鸟又飞落在木栅栏上,咯咯地叫。小院外,那一片低矮的柏树郁郁葱葱,缺一点靓丽的色彩。
树旁,有两个人在密谈。
我走近之后,这两个人就停止了说话,一起朝我看。他们正是j号楼的白班保安和夜班保安。
在沉沉的暮色中,我突然发觉他俩的眼睛很像,像同一双眼睛,或者至少是同一个母亲制造的眼睛。而在白天,我从没有这种感觉,我甚至都没有想过他和他是亲戚。
我打了一个冷战。
他们一个白班,一个夜班,一个太阳一个月亮,他们不应该一起值班,那他们站在一起干什么呢?
我直接走过去,说:“哎,你们干什么呢?”
尽管他们是保安,可他们现在鬼鬼祟祟地站在我家木栅栏外,我应该问一问。这狂乱的年头,谁都不可靠。
白班保安首先回答了我,他说:“我交班。”
那个保安j接着说:“我接班。”
交接班还用躲在树丛里吗?
我站在他们跟前,直盯盯地瞅着他们,毫不掩饰我的敌意。
“你干得挺好。”我把眼睛转向木栅栏上的那两只鸡,说。
他俩都看我,不说话。
“只是,我想知道,那些旧报纸你是从哪里弄的?图书馆?”
那个白班保安低低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他走开了。
我转过头,看着他的身影,又说:“……还有那些死老鼠。多杀一些老鼠是好事,但是你不该杀猫。猫惹谁了?”
我是故作洒脱。其实,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像兔子。
保安j直直地看着我,也一步步后退着走开了。
剩我一个了。我很没趣,进了家门。
一个身影在窗外一闪而过,像那个白班保安,又像那个保安j。
之后的几天,我急切地寻找我的敌人。我要继续对他们说胡话。我要以毒攻毒。
可是,我一直没有发现他们。
三天后,又下雨了。那雨很大,打在我的窗子上,声音一如从前:“噼里啪啦噼里……”住宅区笼罩在水雾里,没有一个人影。
保安部那个头目打来电话:“周先生,那两个保安都辞职了。”
“他们怎么跟你说的?”
“没说什么,突然就不见了,已经三天了。”
“那是失踪。笨蛋。”笨蛋两个字应该在引号外,因为这两个字我是在心里说的。
他们走了。
以前的事情都别想解密了。
我一下觉得有点疲惫,甚至有点力不胜支的感觉。
尽管我没觉得怎么样,但是,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我一直在用意志和他们做着较量。
我们一直都在互相玩手腕,一直都在掰手腕,我们彼此都使出了全部的力量,我们的力量都在爆发点上。我们的手腕没有倒向左边,也没有倒向右边,我们的手腕一直在颤抖着,僵持了无数个日子……
我想好好睡一觉。
这样一想,我马上付诸行动,四仰八叉地睡了一天一宿。我从没有睡得这么香,真痛快。没有五官的飞虫一下都消失了,蟋蟀又在夜里叫起来……
醒了之后,我忽然觉得有点寂寞。
天太蓝了,花草太整齐了,散步的人太悠闲了。
记得小时候,天就是这么蓝。傍晚,我和几个小朋友埋伏在土路边,假想有敌人出现。果然有一个黑影走过来,我们毫不犹豫地认为他就是敌人,越看越觉得他鬼祟,就扔土块和他战斗。那人就逃跑了,或者追过来,这时候,他真的就成了敌人。游戏于是惊心动魄起来。
还有,儿子、太太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太太总要和儿子结成联盟,我就成了坏人。“爸爸讨不讨厌?”“讨厌。”“咱们跟不跟他好?”“不。”“打不打他?”“打他。”在一个祥和的家庭里,必须得有一个反动派,不然就乏味了。
还有,这地球如果永远太平,那也是寂寞的,甚至会影响人类的进化。于是,战争时不时就要打起来。这是人类的一种排泄方式。
我现在没有对手了,生活清澈见底。而我像吸毒的人已经上瘾一样,恐怖不存在了,我反而觉得无事可做了。
最后,我干脆去逛商场了。
在太太回家之前,我又买了一个饮水机。这个的模样很憨厚。
这天,我开车到一个朋友家喝酒。
他开一家法餐厅,很有钱。这房子是他的第三居室,他在这里养着他第三个女人。
我家在北郊,他家在南郊,挺远的。
我进了小区之后,看见有两个保安在一个楼角说话,转眼就不见了。我感觉他们很像王爷花园失踪的那两个保安!
那天,我有点喝醉了。最后,那个朋友开我的车送我回家。
天黑下来。
我的朋友没有走小区的那条水泥大路,而是从一条很窄的石板小路开出去。可能近一些。
石板小路旁边是草坪,草坪上插着木板,写着“别踩我,我疼”之类。
这里的路灯瞎了。车灯照出很远。
一个保安出现在车灯的光柱里。
他伸手拦车。
又黑又黄的牙齿,正是他,那个保安j!不过,他已经换了服装,黄帽子,黄制服,黑腰带,黑鞋。
我坐在后排座,他看不见我。
“先生,这里是人行道,不能……”
“滚滚滚!”我那朋友脾气很暴躁,他还没等保安j说完,就把他顶了回去。然后,一踩油门,势不可挡地开过去了。
保安j木木地站在那里,那张苍白的脸在我眼前一闪而逝。
……完了,我当时想,完了,他跟我这个朋友又结仇了。这不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仇恨,是一群人对一群人的仇恨。
这个朋友一定要倒霉了。
我们很快就出了小区的大门。
我迷迷瞪瞪又看见了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她的平板车上还坐着那个丑丑的小女孩。那女人立在黑糊糊的路边,朝灯火通明的小区里焦急地望着。
她的脸很白,像纸。
我对那个朋友说:“如果你以后遇到什么奇怪的事,马上打电话告诉我。”
“什么意思?”
“你一定会遇到可怕的事。或许我有办法。”
“铐,你喝多了。”
老虎吃什么?
吃狼。
狼吃什么?
吃刺猬。
刺猬吃什么?
吃蛇。
蛇吃什么?
吃老虎。
我看见了一条蛇,它的花纹极其艳丽。
它想拥抱什么东西,可它的四周除了荒草就是荒草,所有的东西——有腿的没腿的,有翅膀的没翅膀的,有鳍的没鳍的……都逃之夭夭了。
它只好在荒草中自己拥抱自己。
它用那血红的嘴,温存地亲吻着自己的尾巴、肚子、脊背、脑袋、心脏。
它那异类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这个世界,等待着。
它要把你吞掉。你别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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