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尸人远远近近地跟在我们每个人的后面。
一辆挺破旧的卡车,“哐当哐当”地行驶在冰天雪地里。
太阳刚刚升起来,雪地上闪烁着刺眼的光。近处有树,远处也有树,稀稀拉拉,雪野显得光秃秃。而树上也光秃秃,连一只乌鸦都没有。
驾驶室里挤四个人,一个是厉云,一个是司机,还有两个帮忙的人。厉云的奶奶一个人躺在后面的敞篷车厢上。她的身上盖着棉被,把脑袋蒙住了。
中途,迎面驶来一个迎亲车队,几辆车都挂着大红花。车里的人隐隐约约都穿得很鲜艳。双方擦肩而过之后,雪路又空荡荡了。
厉云时不时打开车窗,朝外撒一把纸钱。
这条柏油路多少年都没有人修补了,像一条千疮百孔的裤腰带。车颠颠簸簸地行进,突然停下了,司机对厉云说:“你下去看看,她翻没翻身。”
厉云下了车,蹬着车轮爬上车厢,看见奶奶平躺着,她身上的蓝花棉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他的心狠狠地酸了一下。
几个小时前,她还在床上慢慢转过头看了厉云一眼,无力地说:“你别看我了,快睡吧,天都快亮了。”
可现在,她一个人躺在这冷冰冰的车厢里,想必已经冻硬了。
寒风把厉云头上的白色孝布刮起来,挡住了他的眼。他跳下来,爬进驾驶室,低低地说:“走吧。”
火葬厂在小城南,八里。附近没有人家。
这是一家老火葬厂,北郊最近也开了一家新火葬厂。不过,那家新火葬厂收费比这家老火葬厂高,于是厉云选择了这里。他是一个低薪阶层,每一笔钱都要算计。另外,他家靠近城南,到这里来车费便宜些。他是自己雇的车,没有打电话叫火葬厂派车,这样花钱少一些。
卡车开进了火葬厂的大门,停在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前。
司机说:“焚尸炉就在这个房子里。”
这是一座老房子,很高大,像个庙堂。不过,它没有庙堂那种安详、超脱的气质,却有一股阴森的感觉,好像一个没有五官的人紧紧绷着脸。
它墙角的砖都破损了,像参差不齐的牙。有两扇对开的铁门,锈迹斑斑,很不周正,中间裂着一条大缝子,里面黑糊糊。铁闩上挂着一把挺大的锁。
离这个焚尸房很远的地方,有一排看起来很整齐的平房,那是办手续是地方。
厉云拿着死亡证明,去办手续。
这个房子里,排列着整容室,告别厅,停尸房,骨灰存放间,冷藏室。但是,厉云没看见几个工作人员。现在是正月,刚刚过完大年。
他走进一个暖和的办公室,那里面总共有三个人: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趴在办公桌上,正在摆扑克算卦。他穿着一件蓝大褂;一个瘦小的老头站在一旁看。他也穿着一件蓝大褂,只不过他的蓝大褂瘦小些;床上坐着一个壮实的中年男人,他低头缓慢地嗑着瓜子,也穿着一件蓝大褂,他的蓝大褂很脏了。
“请问,哪位开票?”厉云问。
那个摆扑克的小伙子抬头看了厉云一眼,很不高兴地收起了扑克,傲慢地说:“证明。”
厉云急忙出示了死亡证明。那个小伙子看都没看,就塞进了抽屉:“要骨灰盒吗?”
“要。”厉云说。
小伙子站起来,带厉云走进另一个房间,那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骨灰盒。他说:“有高中低档,便宜的几十元,贵的几万元。你要哪一种?”
厉云挑了一个榆木骨灰盒。
回到刚才的房间,厉云交了钱,装好火化证明,问:“谁管火化?”
那个嗑瓜子的男人终于不嗑了,他掸掸手,说:“跟我走。”
厉云打量了一下他。这个人很高大,要是摔跤的话,估计三个厉云都不是他对手。他的脸呈现着古铜色,浓眉,一双大眼炯炯闪光。
焚尸人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从办公室到焚尸房中间是一条石板甬道,有班驳的积雪,很滑。空气太清爽了,一阵冷冷的风刮过来,厉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怪味,好像是一种烧棉花的味道。那就是死尸的味儿了。
一路上,焚尸人没有说一句话。厉云紧紧跟在他后面。
在厉云眼中,这个焚尸人是个另类。
他把一具具死尸送进焚尸炉(那死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哐当”一声关死炉门,然后走到背后,甩开膀子往火红的炉膛里填煤。
焚尸炉里传出闷闷的声响。肌肉被烧焦:“吱……吱……吱……”筋骨在断裂:“啪……啪……啪……”
焚尸炉里冒出烟气,在烟气缭绕中,他不时地用长长的铁钩子伸进去,翻动尸体。
渐渐,那些细碎的声音终于听不见了,只剩下大烟囱里的风把烈火抽得“呼呼”响……
他总共焚过多少人?
他有女人吗?她和他做爱的时候心情是什么样的?
他做不做噩梦?
他烧过他的亲人吗?
他想没想过,有一天,他自己也会躺进那个他十分熟悉的焚尸炉?
天蓝盈盈的,火葬厂里很安静。
来到那个焚尸房前,健壮的焚尸人掏出一把大钥匙,捅进锁眼,“哐!——当!——”两扇铁门打开了。
他挥挥手,说:“抬进来。”
厉云赶忙和另两个帮忙的人爬上车,把奶奶抬下来,趔趔趄趄地走进了那个焚尸房。
焚尸房里很空旷,很寒冷,是土地,有一些草屑。两个焚尸炉冷冷清清地敞开着,炉口方方正正,狭小,深邃。
焚尸人指了指一个像床一样下面有轮子的铁担架,大声说:“抬到那上面去。”
几个人就把厉云的奶奶放在了那上面。
“出去吧!”焚尸人说。
两个帮忙的人就出去了。
厉云的眼泪一下就流下来。他掀开奶奶的棉被,最后看了她一眼。她的脸色青白,双眼微微睁着一条缝,眼珠毫无光泽。
“我让你出去!”焚尸人不耐烦了。
厉云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很愤怒。厉云是个老实人,他一发脾气,脸“呼”一下变成了红布。
那个焚尸人一点不回避,眼里射出凶狠的光,挑衅地和厉云对视。他是这里的主宰,没有人可以越权。
而厉云的奶奶是个胆小的人,非常怕事,特别是陌生的环境里。假如现在她活着,一定会把厉云推开,声音抖抖地说:“别惹事,快出去,啊!”可是,现在她再不可能坐起来了……
厉云慢慢把棉被放在奶奶的脸上,擦了一把泪,走了出去。
走过焚尸人身前的时候,厉云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烧棉花的怪味。焚尸人像铁塔一样戳在那里,一动不动,还在凶狠地盯着厉云。
厉云脸上的红已经像潮水一样退下来,他缓和了一下语气,小声问那个焚尸人:“什么时候能完?”
“排队。”
“就排什么队?”
“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他把脑袋朝侧面转了转,眼珠却依然盯着厉云,显得极其傲慢。
厉云不想跟他争执,走出去了。他的心里很难过,似乎他把奶奶丢下了,丢给了这个空旷、冷清的大房子,丢给了这个蛮横的焚尸人……
接着,那个焚尸人也走了出来,他把铁门一锁——“当!”然后,踩着就积雪走了。厉云傻傻地望着他那脏兮兮的蓝大褂,不知道他干什么离开。
司机小声说:“你得给他塞点钱。”
“为什么?”
“都得塞。要不然,你就等吧。”
“我就不给他,看他能拖到什么时候!”
“即使他不拖,也不会给你好好烧,连骨带肉地倒出来……”司机继续劝厉云。
“那我就找他们领导去!”
厉云是一个中学教师,他对社会的一些门道一窍不通。这时,他对这个焚尸人已经产生了一种仇恨——他竟然连死人都欺负!
刚才,那火药味的对视,已经使两个人结了仇。厉云感觉到,他开始跟自己较劲了。如果让厉云低三下四地去给他送钱,他觉得是一种侮辱。
天很冷,司机跟那两个帮忙的人坐到驾驶室里去了,厉云一个人蹲在焚尸房前。不远处的雪地上,扔着一个很大的筛子。
厉云带着刚刚流过泪之后的淡淡倦意,看天。蓝盈盈的天上没有云彩。
奶奶也有过五彩斑斓的童年,也有过如花似玉的青春。这一辈子,她一定也走过很多路,见过很多面孔,但是,她肯定没来过这个火葬厂。她不会想到,最后,她会来到这里,来到这个陌生的大房子……
这个焚尸人出生的时候,也一定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大眼睛,人见人爱。奶奶不可能见过这个孩子,她不会想到几十年之后,她会落在这个人手里……
厉云胡思乱想了好长时间,中午都过了,那个焚尸人还没有出现。
又有一辆车拉着尸体来了。那些家属下了车,跟厉云一样,匆匆忙忙去办手续。他们好像都懂得这里的规矩。
终于,那个焚尸人来了,他的脸上挂着笑,指挥死者的家属把尸体抬进焚尸房,接着,他在里面把铁门锁上,开始工作了。
厉云耐着性子等待。
几个小时之后,那铁门“哐当”一声打开了,焚尸人从铁门里探出头,对死者的家属喊:“1号,把筛子拿过来!”
他们成了1号!
那几个披麻戴孝的人立即拿了筛子跑进去。他们用筛子盛着滚烫的骨灰,跑出来,放到一片空地上。等那骨灰凉了之后,筛出几块骨灰,装进骨灰盒里,开车走了。
焚尸人又锁上门走了,连看都不看厉云一眼。
司机从驾驶室走出来,对厉云说:
“你还是给他塞点钱吧!”
“不塞!”厉云说。
“我……”司机犹豫着说:“我在这里等的时间太长了,耽误了别的活,你能不能加点运费?……真是不好意思。”
厉云咬咬牙说:“我给你加。”说完,他站起身,大步朝办公室走去。他要去讨个说法。
进了办公室,他看见那个小伙子还在摆扑克算命,那个瘦小的老头还在一旁看,而那个焚尸人还在床上嗑瓜子。
厉云大声问:“请问,你们的领导在哪个办公室?”
那个焚尸人连头都没有抬。
那个瘦小的老头朝厉云看了看,说:“你有什么事?”
“我找领导。”
“我就是这里的领导。”那老头说。
他就是领导?厉云一下就没有了信心。
“我们来得最早,排在第1号,现在天都快黑了,为什么一直不给我们烧?”
那个老头乜斜了那个焚尸人一眼,淡淡地问:“是吗?”
焚尸人这才停止了嗑瓜子,笑笑地看着厉云,厉云感到那笑里含着杀气。他慢腾腾地说:“刚才不是已经烧完了吗?”
“你烧的是哪个?”
“1号啊!”
厉云傻了,他想了想,大声说:“你为什么不叫我?”
“我叫的是1号啊。”
“你!……”
焚尸人依然在笑:“别着急,你送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老太太。”
“噢,老太太,她还在那里躺着呢,刚才烧的那个是老头。我现在就去烧你的人。”说完,他又掸掸手,下了地,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那个老头不再理睬厉云,继续看那个小伙子算命。
厉云跟出门,竟然没看见那个焚尸人。
他怎么走得这么快?
在路上,厉云越来越感到那个焚尸人的笑不怀好意。他是在暗示自己:我已经把你奶奶烧了,把骨灰给了另一家人。你跟我过不去,那你就抱一个陌生人的骨灰回去吧……
想到这里,厉云疯了一样朝焚尸房跑去!他要看看,剩下的那具尸体是不是奶奶。
来到焚尸房前,他猛地停住了脚——晚了,那两扇铁门已经被他在里面锁上了。
他冲上去,使劲敲门:“咚咚咚!咚咚咚!——”
焚尸人终于把铁门打开,那张古铜色的脸露出来,喝道:“你敲什么呀?”
“人呢?”厉云面如溅朱。
“已经推进炉子了。”说完,焚尸人慢腾腾地把门关上了:“哐!当!——”
厉云又傻了。
厉云把骨灰装进骨灰盒里,在怀里抱着,心情复杂极了。他不知道这盒子里是奶奶还是另一个陌生老头。现在的科学技术还无法进行“骨灰认定”。他吃了哑巴亏。
他把骨灰盒寄放在了火葬厂,然后上了车,沮丧地对司机说:“我们走吧。”
司机早调好了头。他发动着车,朝前开动了。这时候,天已经擦黑。
那个焚尸房的门敞开着,里面一片黑糊糊,车开过去的时候,厉云看见那个焚尸人站在里面,表情怪异地看着他。
厉云打了个冷战。
奶奶去世之后,厉云的心情一直很抑郁。
爸爸得了老年痴呆,奶奶只有他这么一个孙子,遇到这样的事全靠厉云一个人操持。处理完了奶奶的后事,他累得筋疲力尽。
这一天,他躺在床上,咳嗽起来。
“看你都累瘦了。你家有那么多姐妹,她们怎么不管?”老婆抱怨说。
“我不是儿子吗?”
“儿子就该一个人扛起来?我不管你,累死活该。”
厉云不说什么了。
老婆下了地,拿来两片止咳药,还有一杯水,说:“吃!”
厉云顺从地吃了药,点着了一支烟。
老婆躺下,说:“你能不能把烟戒了?”
“我只能少抽点。”
“你都说多少年了?你少抽一根了吗?”
厉云不说话了。
“明天,我去省城进货,你自己去医院看看。最近你一直都在咳嗽,你可别得什么肺炎,咱家得不起病!”
这句话让厉云有点恼怒,他说:“你别咒我!”
“我是关心你!好歹不知。”
老婆的脾气不太好,每次她发火,厉云都不还嘴,只是一言不发地抽烟。前段时间,她下岗了,脾气更加暴躁。当时厉云想给老婆摆个服装摊,可是,他去几个姊妹家借钱,却没有借到。她们的生活都不宽裕。最后,他从一个叫蒋东的朋友那里借到了5000元钱。
前些年,厉云考了师范,蒋东考进了一所民政学校。毕业之后,蒋东被分配到省城殡仪馆,担任专业尸体化妆师,工资挺高。
老婆终于有了营生干。不过,她一忙起来,说话更是粗声大嗓。婚姻的模式一天天固定了——她越来越专横,厉云越来越软弱。
不过,厉云还是很心疼老婆的,每天他下班都把饭菜做好,等她回来。
对于厉云来说,最幸福的时光是周末。周末孩子从幼儿园回来。
孩子有点惧怕妈妈,他对厉云很依赖。就是因为他太依赖自己了,厉云才决定把他送到幼儿园全托。
爱是矛盾的。厉云希望孩子对他好,又怕孩子对他太好——万一他有了什么意外,他怕孩子承受不住那种打击。于是,他就希望孩子对他不好,自私些;另一方面,他希望天天跟孩子在一样,又担心他不自立,长大后不易存活,只有忍痛割爱,交给了幼儿园……
老婆走了之后,家里只剩下厉云一个人。晚上,他不愿意做饭,想到街上随便吃一点。
他来到一个夜市,这里有很多烧烤摊,烤羊肉,烤火腿,烤鱼,烤蛋……他找个背静的座位坐下来,跟老板要了几串烤腰子,一盘泡菜,一扎啤酒。
烤腰子很快就端上来了,“滋滋啦啦”地响,散发着一股诱人的孜然味。老板是个中年女人,她笑吟吟地说:“兄弟,慢慢吃。”
“谢谢。”厉云说。
他拿起一串烤腰子刚要吃,突然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他抬头看了看,有个人坐在离他几米远的一个位置上,正在看着他。
他惊呆了——这个人正是那个焚尸人!
他依然穿着那件蓝大褂,那张古铜色的脸在夜市白晃晃的电灯下有几分倦倦的阴沉。他一边张着嘴饕餮大吃,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厉云。
厉云不知他手里烤的是什么肉,块很大,好像烤煳了,有的部分红,有的部分黑。他的手很粗糙,呈现着古铜色。
厉云似乎又闻到了一股烧棉花的味道。
他一下没有了胃口,避开焚尸人的目光,朝女老板招招手:“老板,结帐!”
那个女老板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跑过来:“兄弟,你带走呵?”
“不,我不吃了。多少钱?”
女老板疑惑地看着厉云,有点不自在:“兄弟,怎么了?烤得不对口味吗?”
“不是,我有点事。”
他们的对话,那个焚尸人应该听得清清楚楚。厉云没有再看他,但是他感觉他还在盯着自己。
“算了,这次不收你钱了……”女老板说。
“谢谢……”厉云说完,拔脚就走。
他回到黑洞洞的楼门口,回头看了看——那个焚尸人没有跟上来。
他松了口气,暗暗骂晦气。
这天晚上,他没有吃饭。他只感到恶心。
一年前,厉云在第四中学教语文。
他这个人实际上很善良,很不精明。不知因为哪件事,他得罪了校长,校长抓住一次教师素质考核的机会,做得点手脚,把他拿下了。
厉云一下就晕头转向了。
那段时间,他四处找工作,可是,极不顺利。生活还要继续,买米买菜,买水买电,要交孩子的托费……
走投无路,他去省城找到蒋东,想在火葬厂找个活。
蒋东说:“现在,殡仪馆的工作成了热门职业,想进来的人都挤破了门槛。因为这里的薪水高,下岗的几率又小。”
“你帮帮忙。”
“我可以帮忙,但是,你最好先跟我走一走,看看能不能适应。”
首先,他让厉云观看了他为尸体整容的过程:
那是一个很干净的房子。蒋东用一辆滑轮床从冷藏室推出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停在房子中间,从容地掀开了蒙尸布——那是一个被车轮压扁脑袋的女子尸体。
厉云的心抽搐了一下。
蒋东开始有条不紊地为她整容了。他对着死者的遗照,双手像捏橡皮泥一样,为死者捏弄出了一个脑袋的大致轮廓,然后往死者的颅脑里塞棉花,用针线将错位的皮肤缝合,再贴石膏……
厉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
很快,死者就基本恢复了原貌。虽然那张假脸涂的肉色很逼真,但是怎么看都不是一张真脸。
最后,蒋东轻轻为死者洗头发。那长长的头发不再柔软,而像一根根硬撅撅的麻线……
他对厉云说,有的尸体四肢残缺不全,他就用肥皂做出来安上。有的家属还要求给尸体消毒,洗澡……
“你都是白天工作吧?”厉云问。
“不,我一般都是在晚上工作。晚上安静,也有灵感。”
“太吓人了……”
“怎么样,干这个行吗?”
“不,我干不了。”
“那剩下的职业就是焚尸工了。”
“看大门不行吗?”
“看大门的是厂长的岳父!”
厉云只好又跟蒋东观看了火化尸体的过程。
省城的火葬厂的设施当然更先进,更气派。
几名穿白大褂的工人推过来一辆滑轮床,那上面躺的也是一具女尸。他们把女尸抬下,放到传送带上,然后,按动电钮,传送带启动,女尸移向炉口。炉口和传送带之间,悬垂着一块白布,用来隔挡。女尸一点点消失在那块白布的后面。
蒋东打开炉口观察窗的铁门,里面是一块透明的耐高温玻璃。他对厉云说:“你朝里看一看。”
厉云凑上去,通过那个观察窗,清楚地看到那个女尸躺在炉中。炉内已经预热升温。
“我一直以为,火化是不让看的。”
“我们正在引进几台最新型的火化机,有闭路电视系统,家属不用进入火化车间,就能看到亲人被火化的全过程。”
炉内燃起了熊熊烈火。厉云看到那个女尸的头发和衣服忽地一下就不见了,只剩下一具白花花光秃秃的裸体,很快消失在火光中……
一个工人用铁钩子伸进去,翻动尸体。
蒋东说:“女人的骨盆比较难烧,要用铁钩子捣碎骨架。”
两个人出来后,蒋东说:“怎么样?”
“我……再考虑考虑。”
“其实我们本来就是一捧灰。”
厉云像逃一样回来了。
他教的是语文课,天天接触的是:“十幅归帆风力满。记得来时,买酒朱桥畔。远树平芜空目断,乱山惟见斜阳半。谁把新声翻玉管?吹过沧浪,多少伤春怨!已是客怀如絮乱,画楼人更回头看……”
让他亲手把画楼上回头凝视的女孩烧成灰,把多愁善感的作诗人烧成灰,他做不出来。他想,假如自己教的是生理课就好了,那样也许就吃得下焚尸工这碗饭了……
吉人天相,不久后,他在一家私立小学找到了工作,仍然教语文课。
这天,厉云下班回家,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又撞见了那个穿蓝大褂的焚尸人,他的眼睛一下就直了。
又是他。
他正在一个熟食摊买东西。
厉云却感觉到,这个焚尸人是看见自己之后,才假装要买东西的。他的心“怦怦怦”地跳起来,赶快进了楼门。
焚尸人跟到了厉云家门口!
厉云其实是个胆小的人。老婆和小孩都不在身边,这天夜里,他感到很害怕。
他关了灯,仔细听窗外的动静。尽管这是四楼,可他还是不放心——他担心那个焚尸人突然出现在窗外。
回想起来,这个人眼神无比冷酷、阴森。他与无数尸体打过交道,身上已经浸染了死亡的气息。厉云后悔了,当时不该和他结仇……
半夜时,他才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的身体朝着天花板慢慢漂浮起来,漂浮起来。伸手摸摸头,有点烧。此时,他忽然对自己变得细心了,他细细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开始胡思乱想……
是不是得了心脏病?应该不会,他的心脏一直很正常。是不是得了精神病?也不会,他的家族没有精神病史——可是,总怀疑自己是精神病的人是不是精神病呢?是不是得了哮喘病呢?不会,他只是感觉呼吸有点短而已。还有,胸好像有点痛,特别是躺下来,更明显。
他暗暗告戒自己——不能再抽烟了,弄不好,真的就得了肺炎!
这天夜里,他梦见自己走在一条夜路上,突然被绊了一个跟头。他弯腰摸了摸,竟然摸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他打开打火机,悚然一惊:遍地都是骨灰盒!
绊倒他的正是他奶奶的骨灰盒。他看着奶奶的黑白相片,极其惊恐。这时候,他听见骨灰盒里传出一个老头低低的呻吟声。
厉云惊恐地问:“你是谁?”
盒子嘶哑地说:“我找我儿子啊!”
第二天早上,厉云上班去,还没等出门,就听到了敲门声。
他打开门,一下就看见了那个穿蓝大褂的焚尸人!他堵在了厉云的家门口!
这时候,天刚麻麻亮,焚尸人的脸有点阴暗。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也穿着蓝大褂,面色阴沉地看着厉云。
“你们找谁?”厉云的声音有些抖。
“请问,这户人家是不是有人死了?”焚尸人冷冰冰地问道,好像根本不认识厉云。
厉云气得差点一拳捣过去——但是他没有那个胆量,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谁让你来的?”
那个人的态度依然冷冰冰:“你家姓厉吧?”
“是。”
“这里是四中家属楼4门401房吧?”
“是。”
“我们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刚刚接到一个电话,说你家男主人去世了,叫……”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死者叫厉云,叫我们派灵车来接尸。”
厉云明显感觉到这个人在找茬,他实在忍不住了,大声说:“你们搞错了!”
焚尸人似乎笑了笑,说:“你别激动,也许是有人在搞鬼,你可以到派出所报案。”然后,他不太信任地歪头朝房间里看了看,说:“……那我们走了。”
说完,两个人就转身下了楼。
厉云愣了半天,越来越愤怒。他坚信这个焚尸人在使坏,在报复自己。他决定去报案!
走在路上,他又想到,既然焚尸人主动提醒自己去报案,那么他一定早就堵上了所有的漏洞,估计警察也查不出子午卯酉来。接着,他又想不通了:这个人是焚尸工,怎么还管拉尸体呢?火葬厂应该有明确的分工啊。
他的脚步慢慢停下来,改变了计划。他明显感觉到,这个焚尸人一定还会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恐怖。因此,他决定去火葬厂,找到他,好好谈一次。
他不知道谈的结果是什么。也许他会和他吵上一架,甚至撕打在一起,最后惊动火葬厂主任,直至民政局……
也许,厉云会服软,说些好话,求他别再找麻烦……
白天有课,厉云先去了学校。
这一天,厉云讲课心不在焉,差点出笑话。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他急匆匆离开了学校,向南郊火葬厂走去。南郊火葬厂不通公共汽车,他又舍不得打出租,干脆一路步行。
他走进那个阴森森的火葬厂大门时,天都快黑了,大院里空荡荡的。他来到焚尸房前,看见那两扇铁门锁着,就去了办公的那排平房。
平房里的走廊,很窄很长很黑很静,只有走廊尽头那间房子亮着黯淡的灯光。厉云十分恐惧,只想尽快走进那间有灯的房子。他穿着一双布鞋,走在水泥地上,声音很大:“嚓,嚓,嚓,嚓……”
终于,他拉开了那扇门。
里面有三张空床,却没有一个人!他的心一下就落空了。
他在这间房子里站了一会儿,想出去,却不敢。最后,他就在一张床上坐下来。
这房间里除了三张床,还有一张旧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登记本。厉云猜测这里是值班室,那么一会儿就应该有人来。
他多希望这时候走进一个工作人员啊,哪怕他也穿着蓝大褂。厉云会给他递上一支烟,和他好好聊一聊,问问那个焚尸人叫什么,他的性格怎么样,他家里什么情况……
厉云需要了解这个可怕的人。
等了好半天,终于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很轻。
厉云立即屏住了呼吸。他忽然想到:假如进来的是那个焚尸人怎么办?
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来另一个穿蓝大褂的人。苍白的灯光照着他的脸,也是古铜色。他看了厉云一眼,严厉地问:“你找谁?”
“我找那个……焚尸工。”
他没有再问,走到厉云旁边,牵起床单一角抖了抖。
厉云立即站起来,递上一支烟。那个人转过头来看了看他,摆了摆手。他的眼光刚要移开,又想起了什么,重新看了看厉云:“我好像见过你……”
“不可能吧?”
“有点眼熟。”
“可能是……前些日子我奶奶去世,我来过这里。”
他又狐疑地看了厉云一会儿,不再说什么,躺在了床上。
“师傅,您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从建厂到现在,十一年了。”
“我是一个教书的,我很敬佩干你们这种工作的。”
那个人“哼”了一下,接着,乜斜了厉云一眼,问:“你认识唐大?”
“谁?……啊,不认识。”
“那你找他干什么?”
“我怀疑我奶奶的骨灰搞错了。”
“我了解这个火葬厂,到今天为止,一共已经烧了8987具尸体,骨灰从来没有搞错过——隔壁就是放骨灰盒的房子。”
“他……现在在哪儿?”
“在焚尸房,我刚才看见了。”
厉云走出这间房子的时候,感到走廊里比刚才更黑了。两侧有很多门,现在它们都关着。
经过那间存放骨灰盒的房子,厉云听到里面好像有什么动静,不由想起了他做过的那个梦——那个老头在奶奶的骨灰盒里对他说:我找我儿子啊!……
他不知道其余那些房间都是放什么的,反正不是尸体,就是骨灰,再不就是花圈。
终于,厉云来到了外面。天上有星星,很水灵。这里远离城区,空气很好。
不过,厂区内气氛阴沉,好像总有一股死人的味儿。焚尸房的大烟囱在夜幕中静静耸立,似乎在等待什么。四周一片死寂,到处都黑糊糊的,似乎潜藏着8987双眼睛。
厉云想,这个唐大现在在焚尸房干什么?他为什么不回宿舍睡觉?
有个人影儿飘进了焚尸房。
唐大!
厉云点上一支烟,定了定神,走过去。那两扇铁门没有关,夜里朝里面看,更加阴森。他站在门外喊了一声:“唐大?”
没有人回答。
厉云壮着胆子,朝里跨了一步,立即感觉到了四面八方的冷风。他打着了打火机,柔弱的火苗闪跳着,暗暗地照亮了这个空荡荡的大房子。
里面没有人!
厉云一点点转动着眼珠。
那两个焚尸炉,显得更冷清,看得出来没有一丝一毫热量。一个炉门关着,一个炉门敞开着。
接着,厉云的眼光落在了房子正中那个放死人的铁担架上,那上面竟然躺着一个人!
那应该是一个死人,身上盖着白色的蒙尸布。
厉云朝着这个人,小声问道:“是唐大吗?……”
那个人一动不动。
这时候,打火机灭了,厉云一步就跳了出来。
他惊惶地朝火葬厂大门口跑去,他要逃离这里了。可是,跑出了一段路,他越想越不甘心——如果他这样跑了,那个焚尸人一定会变本加厉地害他!
他停下来,躲在很远的地方继续看那个黑洞洞的焚尸房。
过了好久好久,一个黑影从那个门里探出了身子,四下看了看,接着把两扇铁门关上了:“哐!——当!——”
厉云睁大了眼睛。
他准备拼一个鱼死网破了。他深吸一口气,返了回去,用力拉开那两扇铁门,再一次打着打火机,走进去。
“唐大!”
那个人还躺在铁担架上,一动不动,脸上蒙着白布。
厉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走过去,猛地拉开那个蒙尸布,他惊呆了:死尸竟然是个老太太!
他毛骨悚然地四下看了看,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再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了!
刚才是这个老太太在关门?
他把目光射向了那个关着的焚尸炉,接着,大步冲过去,猛地把那个炉门拉开,就看见了两只很大的脚丫子。
狭长的炉子里躺着一个人!
厉云死死盯着那双脚丫子,一动不敢动。
那双脚丫子微微动了动,一点点伸出来。终于,这个人的腿垂下来,踩在了地面上,而上半身还在炉子里,继续往外伸……
这时候,打火机的火苗跳动一下,又灭了。
厉云双手剧烈地颤抖着,使劲地打:“啪!啪!啪!啪!……”打火机烧的时间太长,已经烧坏了,怎么都打不着。
这时候,一个巨大的黑影站在了厉云面前,死尸的气息立即弥漫开来。厉云不知道他是不是那个焚尸人,甚至不知道男女,也许是8789个尸体中的一个……
终于,巨大的黑影说话了:“出去!”
是他!这个阴森的大房子是他的世界,他在命令厉云:出去!
“唐大……”
“出去!”他又说。
厉云一步步退出了焚尸房。
厉云终于想通了:
这个焚尸人天天跟死亡打交道,也许,他的心态早已和正常人不一样,他不可能和自己推心置腹地聊天,最后达到和解。
他决定离开这个院子,赶八里夜路,回家。
火葬厂的大门口高高地挂着水银灯,灯光苍白。厉云正快步走着,突然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大门口,叉着腿,似乎在堵截他。
他忐忑不安地回头看看,又朝前看看,脚步慢下来。
那个人说话了:“干什么的!”
“我?我来找个人……”
厉云看清了,站在大门口的这个人还是那个焚尸人!他浓眉大眼,脸面呈古铜色,穿着蓝大褂。
“是你?”厉云说。
“你找谁?”
“我找你啊。”
“你找我干什么?”
“今早上,你不是去过我家吗,你忘了?”
“我没忘。”他冷冰冰地说:“我想让你躺着来,你不干,现在却自己走来了。”
“我想问你一个事。”
“什么事?”
“刚才,我看见你在……”
“我在哪儿?”
“你在焚尸房……”
他突然笑了起来,令人毛骨悚然:“你搞错了。我和他是兄弟,不过长的有点像而已。”然后他小声说:“——我——是——弟。”
那语调怪怪的,厉云到死都忘不了。
“你不是焚尸工?”
“——我是负责拉尸体的。”他的声音仍然轻轻的,好像在告诉厉云一个什么秘密。
老婆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她是坐长途车回来的,带回了四大包衣服,每个包足有三十公斤。一进屋,她就对厉云大发脾气,抱怨他不去车站接她……
厉云能想到她一路上的艰难。就是换了他,要把这四大包东西从省城折腾回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晚上,他对老婆讲了最近几天发生的事。当他讲到他在焚尸房看见一个人躺在焚尸炉里的时候,老婆惊叫起来。接着,她指着厉云的鼻子说:“你去那里干什么?有病啊?”
焚尸人的阴影一直紧紧跟随着厉云。
他总怀疑他在火葬厂大门口看见的那个人其实就是那个焚尸人,他在说谎。
厉云一天天消瘦了。他觉得,这都是那个焚尸人害的。
这天晚上,厉云在卫生间刷牙的时候,又使劲咳嗽起来,止也止不住,最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咯了血。他怕老婆看见,扭开水龙头,把那几滴血冲下去了。
他陡然变得无助起来。
他想,明天就算是耽误上课,也得到医院看看去。
是的,他和老婆的收入刚刚能维持温饱,得不起大病。
次日,天有点阴。
下午,没有课,厉云去了医院。
那个医生很傲慢,他一眼都不看厉云的脸,匆匆检查了一下,就说:“去照个X光。”
半个小时后,厉云拿到了那个X光片子。
从片子上看,他的肺部好像有一个阴影,是一个肿块,呈分叶状,边缘不规则,像毛刺刺。
他忽然感觉这个阴影就是那个焚尸人。
他把片子拿回来,交给了那个医生。医生匆匆看了看,说:“你再去做个Ct。”眼睛还是不看厉云。
厉云知道,现在的医院黑得很,你就是有个小病,他们也得让你把他们的机器用个遍。他做个Ct,老婆至少得在烈日下站三天!
最后他还是咬咬牙,做了。
Ct结果出来之后,那个傲慢的医生终于看了厉云一眼:“你家属来了吗?”
厉云直直地盯着医生说:“大夫,我没有家。我怎么了?”
那个医生想了想,说:“你要冷静。现在,这种病并不是不治之症。”
“……您能说得细致一点吗?”
“你右肺下叶有一肿块,属于非小细胞肺癌。现在做手术已经晚了,需要采用超常规大剂量化疗。”
厉云低下头,想了好半天,突然问:“我还能活多久?”
“……这个不好说。”
“两个月?”他逼视着医生。
医生没有正面回答:“你不要太悲观,还应该保持乐观的态度,积极配合治疗……”
厉云站起来,木木地走出去。
“哎……”医生叫了他一声,他根本没听见。
他看到了长长的走廊,走动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椅子上还坐着几个面孔模糊的患者。有个患者用异常的眼光看着他。此时,他的心好像是一片无底的空洞,又好像是一片乱麻。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坐一会儿,想一想。
他来到外面,瘫软在一条长椅上。天上的太阳刺眼。没有人关注他,大家都忙着出出进进。
他感到身上没有一丝力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站起来。
他想起了孩子。他还小,他还在幼儿园里蹦蹦跳跳地玩耍。
他又想到了老婆。她还在街上叫卖衣服……
他的眼泪“哗哗”流下来。
他忽然想回家。
回到家,他一声不响地坐在沙发上,静静等候老婆回来。
今天是周二,孩子还有三天才接回来。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他没有开灯。
门响了,老婆回来了。她大大咧咧地进了门,看见厉云在黑暗中坐着,就说:“你怎么还不做饭?”
“我今天……有点累。”
老婆生气了,一边往屋里搬衣服一边说:“你上课累,我卖衣服就不累!”气咻咻地搬完衣服,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看了厉云一眼:“你怎么了?”
厉云的眼泪又涌上来,他压制着心中的悲伤,低低地说:“我今天去看病了……”
老婆预感到了什么:“怎么样?”
“肺炎……”厉云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老婆一下就坐在了沙发上:“早就让你戒烟,你就是不听,这下可好!一住院得花多少钱?”
厉云站起来,走向了卧室。
老婆没理他,到厨房做饭去了。她把锅碗瓢盆摔得“乒乓”响。
过了一会儿,厉云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老婆慢慢走进卧室来,轻轻摸了摸厉云的脑袋,语调第一次变得温柔了些:“别上火了,咱们治,花多少钱都得把病治好。”
厉云控制不住了,他猛地坐起来,抱住了老婆,哭了起来:“是癌,是肺癌!……”
老婆一下就傻住了。
她推开厉云,愣愣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说:“你别吓我啊。”
“真的……”
老婆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儿,厉云清醒了,他不再哭,把老婆抱过来,替她擦眼泪:“桂芬,你别哭了,噢?我们商量一下……后事吧。”
老婆好不容易把哭止住了,她抬着泪眼一直看厉云。
窗外一片漆黑。两个人谁都没有去开灯,就那样坐着。
“我不想让孩子知道……”厉云说。
老婆无语。
“明天我就去住院,做化疗。我估计我活不了几天了,别让孩子再见我了,他太依恋我了。你对他说,我出远门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老婆又一次哭出来。
“明天,我去医院之前,想到幼儿园去,看他一眼……”
“厉云,你能好的!”老婆哭得越来越厉害。
“但愿吧……”
停了一下,他哑哑地说:“桂芬,这辈子,我对不住你,没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也没给你留下什么积蓄,以后,这孩子就靠你一个人拉扯了……”
说完,厉云和老婆再次抱头痛哭。
第二天,厉云真的一个人去了幼儿园。
孩子们都没有出来。他站在栏杆外焦灼地等,反复告戒自己,不要哭出来,不要哭出来……
终于,孩子们跑出来了。
他的孩子是最后一个跑出来的。他穿着一条黑条绒灯笼裤,一件红棉袄,他跑出来之后,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叫着跑向秋千。
厉云紧紧盯着他,在心里说:孩子,这是爸爸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见你了,你怎么不看看爸爸?以后,你再也看不到爸爸了……
在秋千前,另一个比他高的孩子和他争抢起来。那个孩子很凶,一下就把他挤得跌坐在地上。他撇了撇嘴,终于没有哭出来,慢慢地爬起来,躲开那个孩子,爬上了滑梯……
厉云看着那个高一点的孩子,心中竟然充满了仇恨。
接着,他在杂乱的孩子中又一次找到了他的儿子,心里说:孩子,今后的日子很漫长,爸爸不能再保护你了,一切就靠你自己了……
儿子很快就高兴起来。他在滑梯上滑下来,兴奋地叫着。
终于,铃声响了,厉云的心抽搐了一下。果然,一个老师拍了拍巴掌,孩子们就纷纷朝屋里跑去。
当儿子的小红棉袄钻进门洞的时候,厉云的眼泪“哗哗”淌下来。
厉云住进了医院。
老婆不想再摆摊了,要日夜服侍他。厉云不让,他第一次变得这样强硬:“我已经停职了,你再不卖衣服,这日子怎么过?”
老婆不再跟厉云斗嘴。
她白天去卖衣服,晚上来守护他。
厉云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知道了他的病,轮流到医院来照看他。住院押金都是几个姊妹凑的。
厉云不让她们来,他知道,她们的生活都很清苦,每天都在奔忙,他不想因为自己把几个家庭都拖垮。
开始的时候,姊妹们不停地哭,过了两周之后,大家都平静了些,每次来看望他,都说一些安慰的话。
厉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他迅速地消瘦下去,最后身体都不足一百斤了。他很少睡觉,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一个人躺在病房里,静静地想。
时间过得很快,窗子渐渐亮了,又渐渐暗了,这就是一天。
这间病房不朝阳,有点阴暗。墙是白色的,被褥是白色的,病号服是白色的。不过,不是很白,都有点脏。
隔壁是水房,有水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医生对他采用的是超常规大剂量化疗,每天他都要吃大量的化疗药物,对脏器损伤很大。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希望奇迹出现……
一个人的时候,厉云脑海里总是浮现两个人,一个是儿子,一个是那个焚尸人。
每次,厉云想起那个焚尸人,心里都怵然一惊,仿佛看见他站在黑洞洞的焚尸房里,正焦躁地朝自己张望。
他在等厉云,甚至都有点等不及了……
晚上,老婆来了,她拉着厉云的手,默默无语。厉云突然说:“桂芬,我想嘱咐一件事。”
“你说。”
“我要是……去了,你不要把我送到南郊那个火葬厂,好不好?”
“你别想那么多,你能好的!”
厉云就不说了。他想到了北郊那个火葬厂昂贵的收费。
这天晚上,天黑了,老婆还没来,护士也不在。厉云忽然想一个人到外面走走,他已经几天没出门了。
他支撑着下了床,走出住院部,坐在花坛旁。
花坛里的花草都枯萎着,有积雪。四周没有人,很冷。几只蝙蝠在空中低低地飞,它们不会叫,它们的翅膀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厉云静静地坐着,他的喘息越来越艰难。他感觉到他已经没有多少机会再感受这清爽的空气了。
突然,他看见不远处站着一高一矮两个黑影,两个人都穿着蓝大褂。
首先,他看清了那个高个子,不由打了个冷战:是他,那个焚尸人!
厉云想,自己是一个快死的人了,这个焚尸人像影子一样追来了……
那个矮个子是个老头,厉云认识,他姓卞,在医院停尸房里看死尸。有一次,这个老头拿着旧茶缸来到住院部,在饮水机前接了一缸子热水。他走了后,护士长很不满意地对一个值班护士说:“以后不要再让他到咱们这里来接热水!”
厉云僵直地把头转过来,想立即离开花坛,回到病房去,又怕站起来引起他的注意,就没有动,木木地坐在那里,希望花坛枯干的花草能挡住自己。
一高一矮两个人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好像是在谈一笔交易,厉云听不清。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厉云忽然意识到有个人站在他背后,这时候他才意识到,那交谈声已经听不见了。
他惊骇地转过头去,差点叫出来——站在他背后的,正是那个焚尸人!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几分凶险。
厉云的脸“呼”地一下又红了,颤抖地叫道:“你要干什么!”
那个人压低声音说:“——我——是——弟。”
接着,他重重地坐在了厉云的身旁。两个人坐得太近了,厉云感到了窒息。一股烧棉花的味儿冲进他的鼻孔。
这个人抬头朝停尸房的方向看了看,叹了口气,说:“我是来找老卞头的。现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做了。有时候,好不容易接到一个火化电话,可是去了以后,人还没死呢,白跑一趟!”
厉云看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焚尸人收回目光,看了看厉云,说:“你不知道,北郊那个火葬厂总和我们争抢尸源,因此,我得经常到这里来看看。”
厉云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想使出全身力气,一拳把这个焚尸人打倒——他一辈子都没有打过人,再不打就没有机会了。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连缚鸡之力都没有了,不但打不倒这个像铁塔一样的家伙,自己反而会跌倒在地。
焚尸人压低了声音,又说:“我们每拉走一具尸体,还得给这个老卞头150元的回扣——现在办事都是这个样子,没办法。”
厉云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不停地颤抖。
这个焚尸人突然把脸贴在了厉云的脸上,轻声问:“……你生病了?”
厉云不说话,抖得越来越厉害。
“老卞头告诉我,说有个得肺癌的病人,还有一个月活头,说的是你吗?”他关切地问。
“滚!滚!——”厉云终于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同时,他愤怒而无助地四下张望,希望这时候有个护士走过来,把这个来自地狱的人赶走。或者,老婆走过来也行。可是,四周没有一个人。
那个人慢慢站了起来,说:“你别生气了,对你的身体不好。我走了,不过,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他的话意味深长。
这天晚上,厉云又失眠了。
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他梦见他躺在一片荒凉的草地上,已经奄奄一息。他知道自己要完蛋了,很想看儿子一眼,看老婆一眼,可是,儿子和老婆都不在身边。四周只有凄凄的荒草和没完没了的冷风。
一条黑狗走过来,它围着厉云的身体转来转去。它的肚子很空,看来很久都没有吃食了,不停地抽动着。它的眼睛苶苶的,挂着大大的褐色的眼屎。它不停地抽动着鼻子,嗅着厉云的脸,手,脚脖子——所有露肉的地方。
它嗅得出,这个人快不行了。它在急噪地等着他咽气。只要他的瞳孔慢慢扩散,身体一点点僵硬,它就会张开大嘴,饕餮大吃。
厉云呆傻地看着它。
它避开厉云的眼睛,继续嗅……
这天,老婆眼睛红肿地来了。
她给厉云做了一碗他最爱吃的疙瘩汤。
“我没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去,他病了……”老婆说。
“什么病?”
“发烧。我先是给他物理退烧,用酒精搓,不行。又去了诊所,打了两天吊针了,还是不退烧。大夫说,这孩子发烧不是感冒,是情绪性的……厉云,让儿子来见你一面吧。”
厉云摇了摇头。
老婆“呜呜”地哭起来:“他是想你想的。”
厉云把头转向了墙壁。
过了一会儿,她擦干了眼泪,不再提儿子,轻声问:“医生说,化疗的效果怎么样?”
“还得等一段时间才能化验呢。你回去吧,去照看孩子。”
“你姐和你妹怎么没来?”
“我没让她们来。”
“你别袒护她们了!人都变成这个样子了,她们还当缩头乌龟!明天,我找她们去!”
“桂芬,你别闹了。昨天,二姐还来放了二百块钱呢。”
“只拿钱有什么用!”
“大姐明天就来了。你回去吧,好好照看孩子,你就对他说,只要你一退烧,爸爸就回来了……”
第二天晚上,厉云的大姐、大姐夫还有二姐都来了。
厉云尽可能显得高兴些,欺骗他们说:“我的化疗效果不错,大夫说有希望慢慢好起来。”
没有人说什么。厉云发现,他们的表情都很沉重,他马上想到——他们早就到医生那里询问过了。
大姐夫也是个语文老师。他回避着厉云的眼睛,说:“这种病吧,药物治疗是一方面,主要还是要在精神上战胜自己。我们一小有个老师,七年前就检查出了胃癌,说他活不过半年。他却像没事一样,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一个人要战胜对死亡的恐惧,说起来容易,实际上太难了。
几个亲戚很晚才离开。病房里,又剩下厉云一个人了,另几张病床都空着,孤寂一下就把他包围了。
他多希望此时儿子在身边啊,他多希望晚上搂着他的小肉肉一起入睡啊,哪怕只有一夜!
或者,病房里再住进一个病人来……
医生都下班了,护士检查完病房也都回到了值班室。黑糊糊的楼道里没有一点声音。
病房里的白色,让想起了蒙尸布,于是他把灯关了。
窗外没有月亮,房子里漆黑一片。
他的胸口疼得厉害,喘息越来越艰难,不时地咳嗽着。
在黑暗中,他又看到了那个焚尸房,又看见了那个焚尸人。他把一具尸体推进焚尸炉,使劲地烧,还拿起一根铁钩子伸进去,翻动尸体,把尸体烧得更透一些……
那个狭窄的焚尸炉,那个四面是铁板的焚尸炉,那个固若金汤的焚尸炉,那个看一眼都喘不出气的焚尸炉……
他感到自己正朝它走去,越来越近。他想止住脚步,但是,身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推搡着他,他根本停不下来。
他迷迷糊糊地闭上双眼,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烧棉花的味儿。
他猛地睁开眼,看见一张脸近近地贴在他的脸上!
这是一张古铜色的脸,几乎把他覆盖了,一股烧棉花的味儿把他笼罩了,他无处可逃。他直直地盯着眼前这张脸,呆若木桩。
“——我——是——哥。”这张脸轻轻地说。同时,一股腥臭的气息冲进厉云的鼻子。
“我知道你快完蛋了,我一直在等你。我等了一天又一天,都等不及了……”
厉云想喊,却喊不出来。现在,他连喘息都十二分艰难。
“你家人会把你交给我的,然后,我把那两扇铁门锁上,那焚尸房里就剩下咱俩了,你就属于我了……”
厉云想扭过头去,躲开这张脸,可是他做不到……
焚尸人伸出粗糙的大手,捏了捏厉云身上的骨头,说:“我会把你烧得很好,一点骨头都不剩,都是灰……”
厉云像一只案板上等待宰割的鱼,嘴巴一张一合,连挣扎都不会挣扎了。现在,他只有听的份儿。
“在你眼里,我只是一具会干活儿的尸体。其实我很专业的,你千万不要去北郊那个火葬厂,那里太贵了,能省点就省点。虽然他们烧的是液体燃料,我们烧的是固体燃料,但是我觉得这不是最重要的,要看烧的质量……”
此时,厉云的耳朵变得超常灵敏,他不但能听清对方的喘息,甚至连对方的气流刮着鼻毛的颤动声都听得见……
“我们会提供一条龙服务,把所有的事情都帮你操办了。这些事是很麻烦的,对我们来说,却是轻车熟路……”
接着,他压低了声音:“首先,我替你开死亡证明,再到你的驻地派出所注销户口——是黄家岗派出所吧?然后,我让我弟来拉你,他开车很快的,从这个医院到我那个焚尸炉,二十五分钟就到了……”
他的手伸进蓝大褂的口袋,掏出一盒脂粉,放在厉云的鼻子前,一股古怪的浓香弥漫了整个病房:“我还会找人给你整容。人死了是很难看的,整了容就不一样了。最后,还要给你化妆……”
他一边说一边把脂粉小心地揣进了口袋。
“另外,我还要给你找刻字师给你刻纪念币和灵位。小字3元,大字6元,这钱得你自己出。”
他越说越兴奋,脸贴得更近了:“很多骨灰盒卖天价,说是什么什么材料造的,其实都是骗人的。我给你选一个货真价实的。你知道骨灰存放有几种方式吗?我告诉你——第一是骨灰堂,就是一排排铁架子;第二是骨灰墙,就是墙上砌的用石板封闭的格子;第三是骨灰亭,在室外;第四是骨灰林,埋在树下;第五是深葬,存入地下室,封闭起来;第六是骨灰墓,在地下修建坟墓,地上立碑;另外,还可以把骨灰撒入大海,这个在每年春秋两季办手续……”
说到这里,焚尸人突然面露凶光:“你高兴得太早了,其实你别无选择——我会像对待你奶奶一样,把别人的骨灰给你家人领走。我要把你的骨灰留下来,留在我那个焚尸房里,这样,你就可以日日夜夜跟我在一起了,看我怎么烧人……”
他慢慢直起腰身,走到门口,朝黑糊糊的走廊里看了看,又回来,俯在厉云脸上,继续说:“咱俩第一次见面,我就感觉你眼熟,就感觉你离我不远了……”
是的,不远了,厉云的鼻尖都快挨到他的鼻尖了。
他慢腾腾地伸过来粗糙的手,扒了扒厉云的眼皮,在黑暗中仔细看了半天:“快了,你别急,我看就是三五天的样子。”
然后,他掸掸手,站直了身子:“我也不急,我等着你。”
说着,他慢慢地退到了门口,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留下了一句:“我还会来看你的……”
厉云再也起不来了。
老婆、姐姐、姐夫、妹妹、妹夫,都在床前守护着他。
厉云艰难地喘息着,说话都断断续续了。
医生跑来了几次。今天值班的就是给厉云诊断的那个傲慢的医生,他不停地摇脑袋。
厉云只能听见自己“呼啦啦”的喘息声,再也听不清大家说的是什么了。
有一件事他心里清楚,那就是,今天他没有再吃那大剂量的化疗药。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老婆一直抓着他的手,在哭。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他看过的一个女作家写的文章,里面有一句话他印象特别深:等待黑暗升起……
他在等待黑暗升起。
窗子外的黑暗一点点地浓厚起来,房间里的灯越来越刺眼。他惊恐地瞪着眼睛,看着泪眼婆娑的老婆。
妹妹躲在妹夫的身后。厉云感觉到,她在无声地哭。
这一刻,厉云最牵挂的是还在高烧的儿子。他非常非常反悔,此时他如饥似渴地想见儿子一眼,但是,他已经有气无力,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病房里很静,大家都在静静观察他。
隔壁的水房依然有水在滴落:“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突然,厉云又闻到了一股烧棉花的味道!他艰难地转过头去,看见病房的玻璃上,露出了一张古铜色的脸,他直愣愣地看着自己。
厉云不知道他是哥还是弟。
他想举起手,示意亲人赶走门外这个人。可是,他的手颤颤地动了几下,终于没有抬起来……
他脑子里清楚,家里人都不认识这个穿蓝大褂的人,都不知道他就是火葬厂的焚尸人,都不知道他正急切地等待把自己推进焚尸炉中……
他们都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中,根本没有心思去注意门外站着一个人。
厉云慢慢慢慢回过头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握了老婆的手一下,但是,他的力气太微弱了,老婆没有一点感觉。
他感到灯光越来越刺眼,气息越来越短,心脏跳得越来越慢。
他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飘向了另一个时空。渐渐他发觉他是朝下飞,下面是黑暗的万丈深渊……
但是,他感到有一只手在紧紧抓着他,那是老婆的手,在高处,在光亮刺眼的高处。
他像一个风筝,一个朝下飞的风筝,在半空中不知所措地飞舞着,就是挣不脱那根细细的线……
老婆一边号啕大哭一边对其他人叫喊着什么。
大姐夫跑出去了。
厉云还在定定地看着屋顶。
接着,医生跑进来了,护士也跑进来了。他们搬来了氧气瓶。
厉云的鼻子里插上了氧气管,他又飘飘忽忽地回到了光亮刺眼的高空。
他艰难地转了一下眼珠,看见那张古铜色的脸还贴在房门的玻璃上,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他后面一片黑暗。
他一次次从明亮的高空向黑暗的深渊坠落,又一次次从黑暗的深渊升向明亮的高空……
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终于,他挣脱了那根紧绷绷的线,落下去,落下去,落下去……
他不知道一直朝下坠落的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的意识。
女人的哭声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到处都是跑动声。
厉云想告诉他的亲人:我还没有死!可是,他已经不会再说话。
在大家的眼里,他已经死了,他的心脏不跳了,他的呼吸也停止了,他的脉搏也没有了。他的眼睛张着一条细细的缝,瞳孔已经放大了……
这时候厉云才知道,一个人的呼吸、心跳、脉搏都停止之后,大脑还是有意识的。可是,他无能告诉大家这个秘密了。
他只隐隐约约感觉到大家在号哭,在跑动。
他知道,接着,那个焚尸人就要来了。他无能改变这一切。现在,他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谁都不知道他的大脑还在缓缓地运转……
果然,一辆滑轮床推过来,两个院工把他抬了上去,用白布把他的脸蒙上了。
厉云呆滞地想,自己就要被交给那个姓卞的老头了。
哭得死去活来的老婆好像死死抓着滑轮床不放手。最终那个滑轮床还是被推走了,顺着漆黑的走廊,一直推出住院部,朝住院部后面的停尸房走去。
黎明前这个时辰,天很黑,很冷。
从住院部到停尸房中间是一条水泥甬道,两边草很高,在风中抖动着。老婆在病房里嚎啕,姐姐和妹妹都在都在病房里嚎啕。
现在,厉云真正感到了离开亲人的孤独。
是的,亲人不可能再跟他走了,前面就是停尸房了。
儿子此时躺在家里,还在发高烧,也许他正在糊糊涂涂地做梦,梦见爸爸被两个穿蓝大褂的人绑走了,他一边追赶一边哭,可是,怎么都追不上,爸爸无望地回头看了看他,终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哭醒了,睁眼一看,家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心里就生出了和厉云此时一样的孤独感……
厉云被推进了停尸房。
两个院工打开灯,把厉云停靠在一个位置上,然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他们关门时,把灯也关了。停尸房里像冰窖一样寒冷。
厉云不知道这里面总共停着几具尸体,他的心里生出了无边无际的恐惧。他躺在停尸房里!
他也不知道,这一缕意识还能在他的大脑中存留多久。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盼望过快点失去知觉。
他能感到身体里的血一点点凝固,他能感觉到身体一点点僵硬。可是,那一缕意识在这具已经死亡的身体里上下游移,窜动,就是不肯消失……
天一点点亮了,厉云能感觉到那光亮,因为他脸上的蒙尸布白晃晃的。
“哐当”一声,停尸房的门被打开了,有人走进来,推动了他身下的滑轮床。接着,他被抬到了一辆车上,又听见了老婆、姐姐和妹妹的哭声。
那哭声也上了车,一路颠簸,一路哭嚎……
中途,迎面又驶来一个迎亲车队,几辆车都挂着大红花。车里的人隐隐约约都穿得很鲜艳……
厉云想对老婆说话:千万不要火化我!我还没有死!我还有意识!可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那缕飘忽的魂魄不能再支配一具沉甸甸的尸体。他感到巨大的悲哀和惊恐。
终于,车停了。
他知道,到了。
大姐夫去办手续,老婆还在哭。不过,她可能是害怕了,她不再接触厉云的手,只是坐在另一个座位上哭。
厉云想大声叫:别烧我!救救我!
可是,他就像陷入了梦魇,嘴巴不听使唤。他的尸体静静地躺着,像一个断线的木偶。
终于,有人把厉云抬起来,老婆像被剥了皮一样哭,被什么人拉扯住了。
厉云被放在了那个放尸体的铁担架上。
“哐当”一声,铁门关上了,把亲人的哭声隔离了。
厉云听见了“呼呼”的声音,那是焚尸炉的火已经烧起来,大烟囱里的风把火苗抽得很响。
蒙尸布被慢慢掀开,厉云感觉到焚尸人那张古铜色的脸又凑近了他,仔细看了看。
“我终于把你等来了。”他说。
他食言了,他没有给厉云化妆,推起那个铁担架,就朝焚尸炉送去。
“我知道你还有一丝意识!我跟尸体打交道已经有十一年了,就像经常跟野兽打交道的人能听懂兽语一样,我知道人死之后很长时间内,大脑里都是有意识的。我知道你看得见我,听得见我……”
他把那焚尸炉打开,然后一边朝里面推送厉云一边说:“现在,你就要体验到一个人被烧掉的整个过程是什么感觉了。”
厉云被推进了狭窄的焚尸炉。
刚才,他还隐隐约约能听见老婆在外面的哭声,现在他什么都听不到了。四周都漆黑的铁板,重千斤。
接着,“哐当”一声,炉门被关上了。一片漆黑。
火苗翻腾起来,他的毛发、衣服转瞬都消失了,他的眼珠“啪啪”爆裂,身上的肌肉“吱吱啦啦”冒起了黑烟。他的筋被烧得猛然绷紧,身体一下弹坐起来,紧紧贴在炉顶的铁板上!慢慢地,他坍塌了,他的肌肉一点点焦糊,他的骨头开始“毕剥”作响,一点点扭曲,扭曲……
那个焚尸人终于打开了炉门,小心地把骨灰扒出来。
那张古铜色的脸贴近骨灰,笑了起来:“我把你烧得怎么样?”
接着,他又捧来一堆骨灰,说:“这是一头猪的骨灰,你老婆会把这捧骨灰抱回去。你呢,就留在我这房子里,年年岁岁看我怎么烧人——这个咱俩可是说好的。我会一直在这里工作下去。现在,我已经烧了将近8789具死尸了,我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你知道,除了这8789具尸体不算,我今后烧的第8789具尸体是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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