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闯入了一座陌生的城市,他发现所有的人都表情暧昧,心怀隔阂,所有人都不对他说真话。警察,医院,商人,当权者,无赖……
更恐怖的是,作者本人也在撒谎。
周继今年四岁半。
他是个男孩,虎头虎脑,长得很可爱。他在幼儿园中班。
这一天是休息日,爸爸带他到常青大街玩。
常青大街是A市有名的商业区,爸爸要给周继买一把玩具手枪。
这里是步行街,禁止各种车辆行驶,人很多,大家拥来挤去。
周继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他一路上都和爸爸喋喋不休。
“爸爸,你说,轮子是不是汽车的腿?”
“爸爸,天是小鸟的家,花是蜜蜂的家,对不对?”
“爸爸,你看路边的树就像一把把绿伞!”
爸爸不停地夸儿子有想象力,长大之后可以做诗人。
每一个孩子都是诗人。成年的诗人是被时光污染了的诗人。
走着走着,爸爸突然感到肚子有些疼。他看见路边有一个流动的公厕,就对周继说:“周继,爸爸去厕所,你在这里等爸爸,好吗?”
“好。”
爸爸有点不放心地说:“爸爸很快就出来,你站在这里,哪儿都不许去,记住了吗?”
“我知道。”
爸爸说完,快步走进了公厕。
只剩下周继了。
他在路边的花圃旁等了一会儿,目光透过人流晃动的身影,他看见不远处有一个漂亮的阿姨在赠送气球,那些气球飘动在半空中,赤橙黄绿青蓝紫,很好看——那是一个快餐店在招徕顾客。
周继认为爸爸拉肚子还得等一会儿才能出来,就朝那个阿姨跑过去了:“阿姨,给我一只气球,好吗?”
“好啊,你要什么颜色的?”
“我要……那只紫色的。”
其实,周继并不是最喜欢紫色,而是因为那紫色的气球只剩下一只了,它在众多颜色里就显得很独特。
阿姨把气球递给他,他说了声“谢谢”,立即跑回去。
他没想到,爸爸这么快就从公厕里出来了,正站在公厕外焦急地东张西望。
“爸爸,我在这儿!”
爸爸看见了他,快步走过来,大声说:“你这孩子,真不听话!告诉你不要动,你还到处乱跑,把爸爸吓死了!”
“我只是到那儿拿了一只气球。”
“人这么多,一闪身就会走散!”
“好了,爸爸,下次我不这样了。”
爸爸把周继一举,让他骑在自己的脖梗上,说:“这次,你跑不了喽!”
接着,父子俩走进了旁边一家很大的商场。
来到儿童玩具区,周继的眼睛都不够用了,跑到这里看看,又跑到那里摸摸,对哪个玩具都爱不释手。
“周继,爸爸今天只给你买枪。”爸爸严肃地说。
他只好恋恋不舍放弃了那么多花花绿绿的玩具,直奔手枪。
他挑了一只最大的手枪,可以发出“哒哒哒”响声又可以发光那种。
爸爸把钱交到周继的手里,陪着他到收款台交了钱,然后走出商场的门。
今天的太阳真好。
爸爸看了看表,说:“天还早,咱们干什么去呢?”
“我想去游乐场,坐卡丁车!”
“不,爸爸领你去郊外玩,好不好?”
这个建议显然是勾起了周继的好奇心,他兴奋地说:“太好啦!”
爸爸领着周继,坐上一辆和天一样蓝的出租车,就驶向了野外。
出了城,走了不远,他们就看到了一片宽阔的草地,爸爸让出租车停下来,领着周继下了车。
草刚刚长出来,嫩绿嫩绿的,有蜻蜒在草地飞舞。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流水的声音。
父子俩下了公路,走向草地。
“爸爸,小草是不能踩的。咱家小区里不是写着吗?”
“小区里的草不能踩,野外的草可以踩。”爸爸只能这样解释。
周继想了想,说:“是不是小区里的小草有妈妈,有人管,而野外的小草没有妈妈,没人管?”
“算是吧。”
“那是不是说,笼子里的小鸟不能打,因为它有主人,而天上的小鸟就可以打了?”
“哪儿的小鸟都不能打,我们要爱护小鸟!”然后,爸爸马上岔开了话题:“你在这里随便撒野吧,你跑到哪儿爸爸都不怕了,我可以看见你。”
周继拿着他那只崭新的手枪,高兴地冲向了草地里。他的枪在虚张声势地响着:“哒哒哒……”
周继跑着跑着,脚步突然慢下来。
前面没有蝴蝶。他猛然意识到一个重大的问题:爸爸下巴上的那颗黑痣怎么不见了?
他是个警惕性很高的孩子。
平时,爷爷经常告诉他,不要给陌生人开门,遇到坏人要打110等等。他一个人在家时,即使是爸爸想进门都要经过一番复杂的盘问:
“你是谁?”
“爸爸。”
虽然周继熟悉爸爸的声音,却依然不开门,他还要进一步确认:“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一个编辑。”
“你编辑的杂志叫什么?”
“《小木偶》。”
说完这些,他才会放爸爸进来……
周继一边慢慢朝前走一边费力地回忆,确实没有看到爸爸下巴上的那颗痣!
难道爸爸到美容院把它挖掉了?
不对呀,早上爸爸领他出来时,那颗黑痣还在呀。
周继从早晨出门一点点朝后想,终于想起来——爸爸那颗痣就是从公厕出来之后不见的……
难道他不是爸爸?也许,爸爸并没有那么快就走出公厕,在他拿着气球跑回去的时候,真正的爸爸还在公厕里……
想到这里,周继的心“怦怦怦”跳起来,突然想哭。
终于,他转过身,朝回走去。爸爸还站在那里,笑吟吟地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爱意。
周继一点点走近他,双眼紧紧盯着他的下巴。终于,周继看清楚了,这个人的下巴上就是没有痣!
过去,爸爸曾经给周继讲过一个故事——有个孩子,他发觉爸爸不像爸爸,就使了一个计策,对那个人说:爸爸,明天我过生日,你可别忘了给我买生日蛋糕啊!——其实,他的生日早已经过去了……
周继停在了爸爸面前,仰着头说:“爸爸,咱们回常青街吧?”
“为什么?”
“明天我过生日啊!我刚想起来,你还没给我订蛋糕呢!”
爸爸看着周继的眼睛,笑吟吟地说:“忘不了,晚上我到咱家旁边那家蛋糕店给你订,订那种有音乐蜡烛的。”
周继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傻了。
他跟爸爸长得一模一样!
“你怎么了?”爸爸问。
周继突然转身,撒腿就跑!
“周继!你怎么了?快回来!”
周继跑得更快了。
他相信,真正的爸爸正在常青街心急如焚地寻找他!可是,他却被一个可怕的东西骗走了!
身后没有声音了。
周继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这一看吓得他魂飞魄散——
那个人趴在了地上,像游泳一样,朝他追来!
他的姿势是自由泳,双臂轮番朝后拨着土。他的胳膊比挖土机还有力,打进土里,挖出一条深沟,从身后扬出来,另一只胳膊又从前面打进土里……土和草叶翻飞。
他的脑袋在地面上朝上一拱一拱,好像在换气。
他的一双脚面击打着地面。
他的速度快极了,转眼就逼近了!
周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但是他没有停止奔跑。
就在那个人要抓到他脚腕子的时候,他跑上了公路,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周继一边拼命朝那辆出租车摆手,一边朝后看……
那个人已经停住了,慢慢爬了起来。
他的脸还是爸爸的脸,只是粘满了土。
他盯着周继,咬牙切齿,脸上的土不停地掉下来。他一字一顿地说:“小东西,我一定要抓住你的。”
然后,他像要沉入水底一样,猛吸一口气,慢慢陷进草地中——他的脚不见了,腿不见了,肚子不见了,脖子不见了,脑袋不见了……
最后,那个脑袋大的深洞自动填平,草地还是草地,完整无缺。
……回到常青街,周继终于把爸爸找到了。
爸爸早就对他说过:如果你和爸爸走散了,就回到走散的地方等,一定要等,直到爸爸出现。他相信周继会这样做的。
周继扑到爸爸怀里又大哭起来。
无论周继怎么说,爸爸都不相信真的会有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而周继清清楚楚地记着那个人在地面上游泳的样子,他的速度跟草上的蛇一样快。
回到家之后,周继连续做噩梦——那个人在草地上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小东西,我一定要抓到你的。
他经常在梦中惊叫着醒来。
爸爸妈妈轻轻抚摸他的头,说:“不怕,不怕,没事的。”
我是惟一知晓内情的人。
关于那个骗走周继的人,只有我,知道他的来历,知道他是一个什么东西,知道他怎样改头换面,知道他为什么要猎捕周继,知道他抓到周继之后要干什么。
而且,我是惟一能对付他的人。
可是我想制服他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和他硬碰硬的话,胜负不定。
说起来你会觉得荒唐,所有这些都是我梦到的情景,可是我坚信这是谁在冥冥之中通知我。
我一定要保护周继。
只有我有希望救他。
为了孩子。
不要以为我是一个超人,其实我只是一个很正常的人。
我姓周,是一个国企技术员,相貌平凡,喜欢帮助别人。
我的工资不高,但由于我太太做生意,所以家里有一些钱,所以我到泉城来寻找我的保护对象——周继,还不至于没有盘缠。
泉城是个很小的城市。
梦只给我了一个信息——那个叫周继的孩子在泉城,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在哪个幼儿园。
我想在这个城市里找到周继,很难。
但是我又不能借助其他一些手段,比如找派出所,警察不会相信我的话。也不能在报纸上登启事,因为那个人看见了就会知道我的介入,他会更加疯狂,在我找到周继之前就把他捕捉到手。
我只有四处奔走,走访各个幼儿园。
到达泉城后天就黑了。
我得首先保证休息。
这天这里,我又做梦了,梦见那个人也正在寻找周继。
他发现了自己的破绽,现在他已经在下巴上附加了一颗黑痣。而且他探到了周继的出生日期。
现在他准备就绪,四处寻觅周继的气味。
周继太小了,他并没有发现,尽管这个人跟他爸爸长得一模一样,但是还是有一点区别——周继爸爸的脸很阳光,而这个人的脸很阴暗。
他四处奔走,鼻子不停地抽动着。
他的眼睛一点点变绿……
我发现这个城市有点不对头。
大家好像都认识我,都在回避我。
我经常看到有人在角落或者在暗处对我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所有人的脸好像都有点模糊。
连楼房那黑洞洞的窗户都变成了一只只眼睛,有眼无珠,把我窥视。
我怀疑这个城市的人都成了那个人的同伙。
我把大衣领子竖起来,急匆匆地走在路上。
我没有戴手表的习惯,就想问问时间。正巧看见前面有个烟摊,一个老太太一边守烟摊一边听收音机。那是中国最早生产的收音机,“红星牌”。
“大妈,请问现在几点了?”
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头都没有抬,说了一句:“十一点半。”
我一愣,现在明明是早晨,怎么可能十一点半了呢?
“不可能吧?您的表是不是不准了?”
她把头抬起来,看了我一眼,这时候,我发现这个老太太长得有点凶。她冷冰冰地说:“我的时间就是十一点半,你不信就问别人去。”
她的时间?这是什么话?
就在这时候,好像为了验证老太太的话,收音机正巧报时:……刚才最后一响,北京时间十一点半整。
它竟然跟老太太一唱一和!收音机报时哪有报11点半的呢?
我盯着那台古老的收音机,感到十分古怪:
老太太不再搭理我,把收音机紧紧抱在了怀里,像抱着猫一样,一只手还在收音机上亲热地摸摩着。
我必须赶快离开这个烟摊,赶快离开这个时间。
想到这里,我立即走开了。
走出了一段路,我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香烟架已经把那个老太太和那台收音机都挡住了。
周继又上幼儿园了。
他还是个小孩子,很快就忘掉了那段恐怖的记忆,只是夜里他偶尔在自己的房间里睡不着时,面对黑暗,才会忽然想起那一幕来。
这一天,他正在幼儿园玩耍,忽然感觉到那个人朝他走近了,走近了……
他哆嗦着哭起来。
老师感到很奇怪,周继平时很少哭的,今天怎么了?
“周继,你哭什么?”
“我怕……”
“哪个小朋友欺负你了吗?”
“不是,有个坏人,他跟爸爸长得一模一样,他在找我,他要害我……”
“别怕,不会发生这种事。”
“他已经越来越近了!”
“就算是有坏人,你在幼儿园,他也不敢进来,有老师在。”
周继抬脸看着老师,毫无信任。
他觉得,那个东西是老师抵挡不了的。园长也不行。
“老师,你还是把我藏到床下去吧?求求你。”
我得赶快找到周继。
可是,奔走了一上午,我竟然毫无所获。
我感到肚子有点饿了。我说过,我不是一个超人,而是一个平常人,跟你们一样,要吃喝拉撒。只不过,我是一个热爱正义、尊老爱幼的平常人。
但是,英雄也要吃饭。何况我现在仅仅是一个准备做英雄的人。
路过一个包子铺,我就进去了。
里面很冷清,没有一个人,连笼屉都没有一丝热气。
人呢?
我喊了一声:“老板!”
这时从外面走进一男一女,女的年龄大一些,像个老板娘;男的年龄更大一些,像个伙计。
他们好像藏在外面什么地方,一直等着我走进这道门槛。
我甚至感觉到他们两个人都是刚刚把笑敛住,我从他们的脸上嗅出了那种味道。
“有热包子吗?”我特意在前面加了一个“热”字。
“有啊,要多少?”女的问。
“一屉。”我说。
那个像伙计的男人就从一个门帘下面钻进了另一个毗连的房子。接着,他递出来一屉包子。那女人端给了我。
我夹起一个咬了一口,还真是热的。我就大口吃起来。
吃着吃着,我忽然感到这包子哪里有点不对头,渐渐停止了咀嚼。
到底是哪里不对头呢?我一时说不清。它不大不小,不硌牙,也没有臭味……
我蓦地想到是什么问题了——这包子太香了。
不像是猪肉,不像是羊肉,不像是狗肉,不像是鱼肉,不像是驴肉……
那是什么肉?这么细腻,这么香!
我打了个冷战。
猛地抬起头,通过两个房间中间的一个小方窗,我看见那两个人正在鬼笑着偷看我。
他们见我抬起头,立即躲开了。
我不敢再吃了,我怕吃出一个指甲或者其它什么东西来。
我慢慢咀嚼嘴里还没有咽下的包子,胃里极不舒服,不知该不该把这屉包子舍弃。
终于,我朝着那个小方窗说:“老板,请问这是什么肉?”
那个女人根本没露头,但是她说话了:“这是李志全的肉。”
我一惊,李志全的肉!
我猛地站起来,大声问:“你这是人肉?!”
那个女的从小方窗探出脑袋,改口说:“我是说,这是我从李志泉那儿买的肉。至于是什么肉,我也不清楚。”
“那你怎么可以用它做包子?”我愤怒地问。
那女人不紧不慢地说:“那有什么?他家的店只卖两种肉,羊肉和牛肉。而我这个包子铺也只卖羊肉包子和牛肉包子,外面挂着牌子,写得清清楚楚。我不知道牛肉还是羊肉,但我卖的是牛肉包子价。怎么,不行吗?”
我卡壳了。
我觉得,这两个人在玩我。
他们和那个老太太一样,都是撒谎。
没有人对我说真话。
我一边走一边打听。
一个穿蓝白相间病号服的老头走过来,他的样子很慈祥。
我正犹豫问不问他,他已经察觉到了我想跟他说话,竟主动停下来,说:“师傅,你是外地人吧?我是这里的老住户了,你想打听什么地方?”
“大伯,请问,这附近有没有幼儿园?”
“幼儿园?有啊。你朝前走,见到第一个红绿灯左转,见到第一个左转的胡同,进去就是。”
“谢谢啊。”
我按照大伯说的话左转左转,看到那条胡同直通一个大门。
我快步走过去。
大门的牌子上写着:夕阳红敬老院。
一群穿蓝白相间病号服的老人形如槁木,都呆呆地坐在圆形的花池前,盯着我。
他们那无数双混沌的眼神令人齿寒。
我木木地立着,不知这对视的结果会是什么。
又被人忽悠了?
也许是那个大伯年龄大了,耳朵背,搞错了……
正巧,这时走过来一个面色黑红的中年男人,一看他就是锅炉工。
我问他:“师傅,这附近有幼儿园吗?”
他指指那个敬老院的方向笑了:“那不是幼儿园吗?”
我一惊:“那是敬老院啊!”
他眯眼看了看,说:“噢,那一定是迁走了。这里原来是幼儿园。”
“哪里还有呢?”
“天王商场旁有一个粉巷,从粉巷进去有个红大门,那里是个幼儿园。”
“天王商场还远吗?”
“坐59路车走三站。”
“谢谢你。”
“不客气。”
我按那个人的指引又找去了。
这一次更阴森,我看见那个红大门竟是一个火葬厂!
哪有火葬厂建在城里的?
这家火葬厂治理得很好,厂内绿草如茵,花团锦簇,十分整洁。但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找的是幼儿园。
我压制着内心的惊惧,索性走了过去。
看门的是一个妇女,她穿着整洁,眉清目秀。
“大姐,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你说。”
我就把事情的经过从头至尾对她讲了。
她听着听着瞪大了眼:“真有这事儿?”
“请你相信我。我现在必须赶快找到这个孩子。请你告诉我,这附近哪有幼儿园?”
“那孩子在哪个幼儿园?”
“我不知道,我现在只能盲目地找,哪家都行。”
她突然低声说:“那你就进来吧。”
我懵了,进这个大门?这是火葬厂啊。她也在忽悠我!
她见我呆愣着,就说:“你怎么了?我不是说了吗——你进来吧。”
“这是……火葬厂,我找幼儿园,幼儿园!”我生怕她听不清。
“我们厂有个后大门,从那个后大门走出去就是一家幼儿园——领导不让无关人员进入我们厂的!”
我不信,我不信幼儿园和火葬厂比邻。
我说:“我还是去别的地方看看吧。”然后看着她,一步步地退开……
穿病号服的老头子,像锅炉工的黑红脸膛大汉,还有这个干净的看门女人,她们都在撒谎!
我不知道他们都是谁。
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
我只要找到那个孩子。他是那样天真,那样聪明,他的年龄是那样小……救救他,他越来越危险了。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请立即告诉我,我的QQ号是596184414。
我叫周德东,善良的周德东。
老师发觉周继的神态越来越不对头。
他经常避开其他小朋友,一个人站在窗前朝外面张望,眼神里充满不安。
“周继,你到底怎么了?”
“老师,他正在四处找我,他越来越近了……”
“你说的到底是谁?”
“一个土里的人……”
“周继,土里怎么会有人呢?”老师细心地摸了摸周继的额头,不热。
“老师,你相信我,他要害死我!”
“你怎么知道他要来了?”
“我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是小朋友们在跑动!”
“不,里边有他的脚步声,我能区分出来。他越来越近了!”
我看见一个中年男子,他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后座上带着一个小孩。
中年男人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那个小孩戴一顶小红帽,很鲜艳,一下就把我的眼睛吸引过去了。
他们是去幼儿园!
自行车的速度很慢,我立即加快脚步跟上去。
我相信他们可以把我领进一个幼儿园。
路上的自行车很多,我一直紧紧盯着那顶小红帽。
突然,中年男子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好像做错了什么事,立即放慢了脚步,眼睛看别处。我感到自己的神态鬼崇得像个小特务。
我的心思似乎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警惕地放快了车速。
我小跑起来。
我判断幼儿园不会很远。
小红帽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乖乖地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
中年男子又一次回过头来,他是想看看把我落下了多远。
我又一次放慢了脚步,像没事儿一样看着他。
显然,我和他的距离让他感到了吃惊。他的眼神里显现出了十足的敌意。
他把自行车蹬得更快了,简直可以称为逃窜了。
我也不再伪装,撒腿奔跑起来。我一定要追上这个小红帽。
我有点担心,万一他们摔了怎么办?但是,我已经别无选择,我只有跟着这个小红帽才有可能找到幼儿园。
中年男子为什么要躲我呢?为什么所有人都对我心存戒备,如此诡秘呢?
我忽然想到,一会儿我得去照照镜子。
我离小红帽越来越近了。
中年男人回头看了看,然后他把自行车骑向了路旁的一家商场。
我快步跟随。
他迅速停好自行车,连锁都没锁,抱着小红帽快步走进了商场。
我追了进去。
商场里的人很多,挡住了我的视线,小红帽不见了。
商场里的顾客似乎也对我很防备,他们用异常的眼光看着我,而且都躲开了。
我顾不上这么多,急步朝前走,眼睛在人头中寻找。
没有小红帽。
前面有几个小姐披着红色绶带,正在促销化妆品。
我走上去,问一个小姐:“请问,你看没看见有一个戴小红帽的孩子?”
那个小姐好像害怕惹麻烦一样连连摇头。
我刚想走到另一个柜台问,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轻轻说:“你找的是我吗?”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那个突然消失的中年男子!可是孩子不见了,那顶小红帽戴在中年男子的脑袋上,怪模怪样的。他警惕地看着我,轻声说:“你找我有事吗?”
我愣愣地问:“那个小孩呢?”
“我就是小孩啊。”
我不想再受他的玩弄,低头朝外走。我放弃了。
中年男子在后面依然声音很轻地说:“叔叔,你去哪儿?”
这个城市极其诡谲。
所有人都和我有一层隔阂。
难道仅仅因为我是一个外乡人?事情决不这么简单。
我感到了孤独。
我忽然很想念我的太太。
她是我的配偶,我的亲人,她夜里和我相拥而睡,缠绵交融。
她爱我。
这次我离开家,没有告诉她实情,但是她从我的神态感觉出了一点什么,不停地追问我:“你这次到底去干什么?”
“取一份资料。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我总觉得你好像有事瞒着我。”
“别胡思乱想了。”
我走出家门时,太太心事重重地望着我,仍然很不放心。
我正想着,突然眼前一亮:
是太太!
她怎么来到了泉城?是不是对我不放心跟来了?
她上身是一件卡腰大小的小夹克,砖红色的。她买的时候,我就赞不绝口。下身穿着一条牛仔裤,那是她最喜欢穿的裤子。
“芳芳!”我大声喊她的名字。
同时,我在心里紧急地盘算,该怎么对她说。取材料不需要多么复杂的程序,她一定会让我跟她一起返回。我不能回,那个人正在向周继节节逼近,如果我跟太太回去了,就前功尽弃了!
奇怪的是,太太竟然没有回头。
我跟她只有十几米的距离,她应该听得很清楚。
“芳芳!”我又喊了一声。
她猛地停下了脚步,但是没有回过头来,而是微微转了转脑袋,似乎想确定是不是在喊她。
“芳芳,是我!”
她这次听清了,竟突然加快了脚步。
她走进了街边一家咖啡厅。
那家咖啡厅的门窗上画着奇形怪状的图案,层檐遮很很低。
这是怎么了?连太太都和我捉迷藏了。
我也走了进去。
里面的面积很大,但是没有一个顾客,所有的桌椅都空着。吧台站着一个侍应生,穿着粉红色制服,扎着领花。他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
太太呢?
梦魇一样的现实已经让我不再用正常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我弯下腰,俯在地上扫视了一圈,除了桌子腿就用椅子腿,没有我亲爱的太太。
我径直走向那个木头人。
“请问,您要点什么?”
“一杯啤酒,吉威。”
“请稍等。”
他把啤酒递给我的时候,我问他:“你看没看见进来一个女人?”
“女人?没有。”
我根本不相信他的话,我坐在高脚凳上一边喝酒一边四处张望。
刚才那个女人突兀地出现了,她坐在靠窗的一个位子上,看窗外。那条深紫色的发带,那副浅灰色的近视眼镜,那条古铜色木制项链……我太熟悉了!她就是我太太啊!
不过,我看不见她的正面。
我试探地叫了一声:“是芳芳吗?”
她慢慢转过头来,竟然是一张陌生的脸!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我不自然地说。
她毫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尴尬地转过头来,发现那个侍应生也在看着我,他的表情和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我感到这家咖啡厅阴气森森。
在两个人的注视下,我只好低下头,心烦意乱地喝那杯啤酒。这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地上,看到吧台底部有红色的液体慢慢流出来。
毫无疑问那是血。
侍应生笔直地站在吧台里,那血就是从他脚下流出来的……
我吃惊地看着他。
我发现他的脸色越来越白。
我跳下高脚凳,颤颤地说:“你怎么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沙哑地说:“没怎么啊。”
我把啤酒放在吧台上,快步走向门口。
那个女人突然说话了:“先生!”
我哆嗦了一下,停住了,转头看她。
她说:“请问,这附近有没有幼儿园?”
天色晚了,幼儿园该放学了。
我徒步走了一天,累极了。我想在附近找一家宾馆。
前边不远有一个“仙乐宾馆”,看样子很普通。我走过去,登记了一个标准间,收费竟然是404元。
我接到钥匙牌,上面写着404房间。真是巧了。
我爬上4楼,一个短发服务员站在那里,微笑着对我说:“您好。”
“你好。”
我走过她,找到自己的房间,打开门,进去了。
我全身酸痛,一下就栽到床上,连饭都不想吃了。
我梳理着一天的经历,感到十分荒谬,惟一真诚的是这个宾馆服务员的微笑。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时都半夜了,我感到口渴得很,就去倒水。
暖瓶是空的。
我给服务台打电话,让她送一瓶热水来。
大约五分钟之后,门铃响了。
我把门打开一条缝,那个短发服务员出现在门口。
“您好,给您送水。”
我把门打开了。
她拎着一瓶水走进来,放下,又拎起另一个空瓶……
接下来,她就该走了。
是的,她是来送水的,她是值班的服务员,这是她的工作,现在,她放下了水,当然就该走了。
可是,她没有走。
她到了门口,把门关上了,又反锁了。
“你……”我愣了。
我是客人,她是服务员,孤男寡女,她要干什么?
她放下空瓶,淡淡地说:“不干什么,我只想跟你要点钱。”
“你……跟我要钱?”
“是啊,跟你要钱。”
“我凭什么给你钱?”
“凭什么?”她哈哈大笑起来:“门外站着三个男人,他们都是地痞。你不给钱,我就大声喊叫,说你嫖我。你想一下。”
“我投诉你!”
“你错了,我不是这个宾馆的服务员。”
“你不是?”
“我不是。”
“那你是……”
“我是一个鸡,芦花鸡。”她仍然甜美地微笑着。
我一下就软下来。
我相信这个古怪的城市很有可能让我一夜间就身败名裂。我试探地问了一句:“……你要多少钱?”
“我和你赌一下。”
“怎么赌?”
“一分钱和一万元钱,你可以选择。”
我不知她是什么用意,只好说:“我当然选择一分钱。”
“那好,你给我一分钱,我现在就走。我只要一分钱,如果你有,那就算你幸运。”
我的钱包里肯定没有一分钱,不论是纸币还是硬币。
但是我不甘心,还是把钱包拿出来,把所有的钱都倒出来。
最小面值的钱竟是一元。
我拿了几张百元钞票,乞求地看着她:“我这次出差没带太多的钱,我只是一个级别很低的技术员。咱俩远无冤近无仇,请你不要为难我。这几百块钱你拿去,算是我请你吃宵夜了……”
她甜甜地笑着,摇了摇头。
“没商量吗?”
“没商量。唉,你的运气真糟糕。”
我从包子里取出一摞钱,狠狠地摔在床上,说:“拿上,快滚开!”
她笑着拿起钱,并不急着走,而是把卦条撕开,数起来。她数钱的样子一点不熟练,很难看,而且慢极了,一张,一张,一张……
我看着她那猥琐的数钱的样子,恨不得冲上去把她掐死。
但是我不能,如果我有掐死她的胆量,那还不如被她诬赖了。
我忍受着她数钱的声音,忽然觉得,她并不是最可恨的——在这座遍地谎言的城市里,抢劫反而是惟一一种真诚的行为。
次日,我来到宾馆经理室,问那个秃头经理:“昨晚,在4楼值班的服务员是不是梳短发?”
他想了想,说:“不是,是长发。”
我说:“我能见一下她吗?”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出了点小事情。不过没什么,我只想问她一点情况。”
经理打了个电话,叫那个服务员过来。
大约十分钟之后,门开了,她走进来。
我一惊,正是她!
不过,令我感到恐惧的是——她留着披肩的长发。
如果一个人做案时是长发,后来变成了短发,那一定是剪掉了。可是,无论如何短发一夜之间也不可能变成长发!
我警惕地观察着她的头发,那绝对是真的。
她进了门之后,拘谨地看了看经理,又看了看我,好像不知道为什么叫她。
经理说:“小郝,这位客人有点情况要问你。”
“噢。”她把头转向我。
“昨夜你值班,对吗?”我问。
“是啊。”
“你有没有给我送过水?”
“你没有要水啊。”
这次轮到我瞪大了眼。
“你一直在服务台吗?”
“一直在。”说到这里,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半夜时,我上卫生间离开了一会儿。”
我无话可说了。
我觉得,不管是长发还是短发,她们统统在撒谎。
惟一真实的是:我的钱里少了一万元。
周继的爸爸妈妈发现,周继越来越沉默了,这不像一个四岁半的孩子。
而且,他越来越不愿意上幼儿园。
问他为什么,他不说。
爸爸还是每天都把他送到幼儿园去。
他和老师交流情况,老师说,她也觉得周继越来越不愿意说话了。他总是警觉地观察幼儿园的每一个小朋友,还有每一个老师……
只有周继明白他自己是怎么回事。
他跟爸爸妈妈说过,那个人在逼近他,对老师也说过,可是大人们都不相信他。他们甚至要把他送到医院去。
周继于是就再也不说了。
他时刻聆听那恐怖的脚步声,忽而模糊,忽而清晰,它越来越近……
也许是奔走太急了,我感到右下腹疼痛,恶心,呕吐,典型的阑尾炎症状。
我来到旁边一家医院。
其实,我也对那个土下的人充满恐惧(请原谅我的实话),不过,因为我是惟一一个可以和他抗衡的人,所以我必须勇敢地站出来。如果我得了慢性阑尾炎,那我肯定就不是他的对手了。
一进医院的大门,就有一股死亡的气息扑鼻而来。
我对自己说:不要误解,这其实是来苏尔的味道……
可是,我劝不了自己,仍然觉得那是死亡的气味。也许,这家医院刚刚死了人,才会让我有这样强烈的感觉吧。
大厅里有很多满脸愁容的患者和家属。还有很多医护人员急匆匆走来走去。
这些医护人员都穿着白大褂,雪白雪白的大褂,一尘不染。
奇怪的是,他们都戴着大口罩,看不见他们的脸,只露出眼睛。
因此,我觉得所有医护人员长得都一样。
医院里有一个白衣天使在熙来攘往。——这句是病句。
我想撒尿。
我向一个男医生打听卫生间。
这个人同样包裹得严严实实,我仅仅是通过他的形状判断他是个男医生。男医生朝走廊的尽头指了指。
大厅里很明亮,走廊尽头却很暗淡。
我走过去。
果然,走廊尽头第三个门是女厕,第二个门是男厕。
我要跨进卫生间里的时候,随便看了一眼最里头的那个门,一下就站住了,那门上写着:太平间。
太平间竟然在门诊楼里,这让我感到很病态,尿一下就没了。
这好像是一个病态的医院。
不过,切除阑尾只是个小手术,我估计没什么问题,于是就挂了号。
接着,我敲开了外科的门,看见一个戴大口罩的医生正在诊室里和一个肥胖的患者谈话。
那个医生的嘴在口罩后面说:“你出去呆一会儿再进来。”
“好的好的好的。”我一边说一边小心地退出来,轻轻关上门。
司机怕交警,良民怕无赖,患者怕医生。
患者的健康和生命都攥在医生手里,于是医生拥有了上帝的威严。
终于,那个肥胖的患者满面红光地走了出来。
我进去了。
那个医生冷漠地看着我。
尽管通过那两只眼珠我连他的年龄都看不出来,还是肉麻地抬举了他一句:“教授,我的小腹有点疼。”
“在哪里?”他问。
我隔着衣服指了指阑尾处。
他伸过手来,却摸了摸我的心口。
“是这里。”我又指了指痛处。
他把手移下来,摸了摸,说:“你的心脏有病了,而且很严重。”
我指着阑尾处谦虚地用请教的口吻问:“这里是心脏啊?”
他不搭理我说什么,问:“你家属来了吗?”
“没有,我是一个人来的。”
“你得做手术,这个手术有点危险,你家属要签字。”
“我家在外地,我来泉城是出差。”
他不耐烦地说:“算了,不签字也可以。可是,你带够钱了吗?”
“得多少?”
他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数。
“这么多!请问我做的是什么手术?”
“心脏切除手术,不过只需半个小时就完了。我们医生的刀功都很精湛。”
我哆嗦了一下。
“心脏切除?”
“你的心脏已经千疮百孔了。最近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急事?”
“那倒是。”
“急火攻心,把心穿插了很多洞,修补是不可能了。”
“那我……还能活吗?”
“最新医学研究结果表明,心脏跟阑尾是一样的,只是一个没有的小东西,完全可以切除。而其它人体器官就不同——没了胃你就不能吃饭。没了肺,你就不能喘气。没有肠道,你就不能排泄。而心脏毫无用处。”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观点!
“我们这儿好久没有大手术了……”他轻轻叹口气,又说:“手术会很成功的。”
我想我得马上离开这家恐怖的医院。可是,我的阑尾疼得很厉害,我都有点站不起来了。
“我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我要切除阑尾!”我大声说。
他想了想,说:“好,你既然不相信我们,那我们就听你的。但是你知道阑尾在哪儿吗?”
“我当然知道。”我一边说一边指了指阑尾。
“大错特错了!”说完,他伸手指了指我的心脏:“在这里,这里才是阑尾。”接着,他又指了指我的阑尾:“这里是你的心脏。现在,你自己决定吧!你是切掉阑尾还是切除心脏?”
我知道我陷入了一个圈套中。
我说我切除阑尾,他就会切除我的心脏。在他的医学里,阑尾就是心脏。
我如果要求切除心脏,他就会不说话,顺应我意,马上开单子,让我去交昂贵的费用,然后把我的心脏齐刷刷地割掉。
我得逃了。
我担心我走不出这个诊室。我强撑着站起来,陪着笑脸说:“教授,我出去打个电话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可以吗?”
他有些生气:“哪有你这样罗嗦的患者?顾虑重重,耽误了病你自己负责!作为救死扶伤的医生,我警告你,你如果不立即做手术,你活不过一个小时!”
“好的好的,我争取马上就回来。”
他突然笑了:“你是不是害怕了?”
我说:“不是……”
他朝门外看了看,小声说:“其实我的心脏早就切除了。”
他指了指他的胸口,又说:“现在,我这里是个黑窟窿,用来装钱。不信,我可以给你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解扣子。
我跌跌撞撞地在大街上奔走,几次差点摔倒在地。
我气愤极了,但是我并不想到院长那里投诉,我担心他包庇自己人。我要到派出所报案。我认为那个大夫是谋杀。
走出很远,我才看到一个派出所。
我刚刚走到派出所的大门口,正巧有一辆警车开回来,还响着威严的警笛。
我躲在一旁,把它让过去,然后也走进了院子。
警车停稳后,跳下来两个警察。他们的大檐帽都压得低低的,几乎看不见他们的眼睛。
他们把一个人揪下车,那个人戴着亮铮铮的手铐,他大声喊着:“我怎么了?我怎么了?”
警察不说话,推搡他朝一个独立的木房子走去。
两个警察个子都很高大,很魁梧,而那个被抓的人却长得又瘦又小,顶多一米六,远远看去,就像两只熊抓着一只猴子。
“猴子”被押进了那个黑糊糊的木房子。
这时候,天已经有点黑,其他人都下班了,派出所的大院里很安静。
我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
我贴在那个木房子的门外,从门缝偷偷朝里看。
那个被抓的人坐在房子正中的一个冷板凳上,两个警察给他录口供。
听了半天,我终于听明白,这个被抓的人叫刘志利(警察这样叫他,不知道是不是这三个字),是个出租车司机,警察抓他是因为一年前的一起凶杀案:某厂一个开黑色奥迪的司机被杀了。而三年前,小刘和这个被害者撞过一次车,车头顶车头,两辆车都撞得很惨。
刘志利一直在叫:“我没有杀人!”
两个警察没办法了,他们站起来,摘掉帽子,拖着他走进了更黑暗的里间,“哐”地把门关上了。
我不知道那里面发生了什么,不过从刘志利爹一声娘一声的叫喊中,可以判断出,那两个警察工作很卖力。
过了一会儿,电话响了,一个警察走出来,接电话。
我听他说:“噢,是大舅啊。你放心,杀死我表哥的人已经抓住了,我不但要为您报仇,还能敲出一笔赔偿费。好,好,好,没一点问题。”
放下电话,他又走进了里间。
叫喊声持续了大约有一个小时之久,越来越凄惨,最后都不像人在叫了,像鸡。
我听得毛骨悚然,竟然不知道阑尾是什么时候不疼的。
鸡叫声越来越弱。
终于,两个警察都走出来了。他们的身上沾满了鸡血。看得出来,他们累坏了。
他们为了工作不辞劳苦。
他们为了工作忘了天黑。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开始商量对策。
“腿断了。”
“胳膊也断了。”
“这家伙硬骨头,断了也不说。”
“他要是出去了,肯定告咱们。”
“那怎么办?”
“失火吧。”
“……好主意。事后我们主动申请个处分就完了。”
“我出了这么好的主意,你得请我喝酒。”
“没问题,后天晚上。”
“事不迟宜,现在就得失火。有汽油吧?”
“有,在桌子下面。”
“你带火机了吗?”
“我有火柴。”
“火柴也行。”
商量完毕,一个警察走进里间,把那个司机从黑暗处拖出来。
那个司机虽然站不起来了,但是他并没有昏迷,他惊恐地望着两个警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那个警察把他的一只手铐打开,铐在了暖气片上。
另一个警察提着汽油,到处泼,剩下一点都倒在了那个司机身上。
司机好像猜到了什么,大声叫起来:“两个爷爷,饶命啊!我什么都不说啊!”
两个警察跟本不跟他说话,他很快就会变成焦糊的尸体。谁跟尸体说话呢?
有火柴的警察把火柴掏出来,准备点燃了。那火柴是他的私人物品,却用在了工作上。
“爷爷!别别别!我有钱!我给你们钱!”
两个警察丝毫不为钱所动,他们一步步退到门口……
我吓得腿都抖了,急忙跑出派出所的大门,躲在大门旁。
木房子里已经腾起熊熊大火,我听见那个司机惨烈地嚎叫起来。
一米六的身体也是生命啊!
两个警察不慌不忙地锁上门,跳上警车,开走了。
当警车慢腾腾地驶出派出所大门时,那个司机的嚎叫声已经停歇……
他们去喝酒了。
我站在那里,呆如木桩。
第三天,我就听说,昨夜发生了一起车祸:两个警察喝得醉醺醺,互相搀扶,结果一起被撞死了。
他们正是那两个“失火”的警察。
我想,他们在酒桌上,肯定还谈起了未来。
未来多么美好,他们都有远大的理想。
他们未来会加薪,会升职,会在假期领着太太、孩子到有海的地方去度假,到国外去旅游……
肇事车辆是一台黑色奥迪,一台红色出租车,它们从两个方向无声地冲过来,车头顶车头,撞在了一起。
两个警察被夹在了中间,就像三明治。
有人发现这起车祸的时候,那两台肇事的车都不见了,只剩下两具挤扁的尸身,还有满大街的血。
这多像三年前的那起车祸啊。
仅仅相隔一天,两个肇事逃逸的司机就被抓到了。出事那天,他们都喝酒了,其中那个奥迪司机醉得比那两个警察还厉害。
不过,我仍然觉得这起车祸有点蹊跷。
那个出租车司机被活活烧死的第二天,也就是两个警察被撞死的前一天,我去了一家报社,揭露那两个警察杀人灭口的真相。
到了上班时间,我坐出租车来到《泉城报》。
我气喘吁吁地爬上九楼,来到了主编办公室。
主编是个老头,戴着黑框眼镜。他很热情地接待了我。
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对他讲了。
他的脸色越来越冷淡,说:“你口说无凭,我们得调查。”
“这是我亲眼所见啊。”
“你用什么让我相信你?”
“这件事本来跟我毫无关系,我只是出于正义。”
主编静静地看着我,说:“你得到医院去看医生了。”
这时候,一个女孩进来说:“主编,有人找。”
主编站起来,淡淡说了一句:“就这样吧。”
我讪讪地站起来,转身走出了报社。
我还有事。我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我得去找周继。
当天下午,我在街上买了一份《泉城报》。
一则新闻一下就跳入我的眼帘:《警方八小时抓获杀人嫌疑犯》。
我看了看,说的正是我目击的那个事。
报道是这样写的:
本报讯(记者 张渔)警方经过一年来的艰苦侦查,昨天下午七时,终于将杀死泉城啤酒厂司机的嫌疑犯捉拿归案。
主要负责侦破此案的民警张胜利,在公安战线工作两年,已经是一名骨干。他的搭档是刚刚从警校毕业的高举强。两位民警在局领导的有力指挥下,不畏辛苦,连夜奋战,终于发现一条重要线索——三年前,受害者和一个叫刘志利的出租车司机因为一起交通事故发生争执,这个刘志利曾扬言要杀死受害者。于是,这个出租车司机纳入了民警的视线中。他们走访群众一千多人次,行程近一万公里,终于把刘志利缉拿归案,打了一个漂亮仗!
经审讯,犯罪嫌疑人已经坦白了他杀人的全部过程。机智的民警发现他似乎还有什么隐瞒,经过几昼夜的政策攻心,刘志利又坦白了他贩过摇头丸、冰毒、氯胺酮等新型毒品。
刘志利自知难逃法律制裁,趁人不备,用随身携带的打火机点燃自己的衣服自焚……
我是目击者,我的心里一清二楚。
那个主编不是说要调查吗?为什么匆匆把表扬稿发出来了?
报纸在撒谎!
又过了一天,我决定再去报社。
主编的办公室锁着,没有人。
我问一个在隔挡里办公的编辑:“请问,主编去哪里了?”
他说:“他去医院了。”
我又问:“怎么了?”
他认真地说:“没什么,只是保养一下舌头。”
周继已经不再说话了。
那东西越来越接近目标了。他已经绝望至极。
他像一个小兔子一样,等待宰割。
没有人能救他。
我一直在这座鬼魅的城市奔走,衣服脏得很。
我没有换洗的衣服,就想买几件。
在寻找周继的路上,我看见一家服装店,店外写着:全场一折。
我这个人对生活要求很低,从来不讲究吃穿。衣服能遮体就行,越便宜越好。
我走了进去。
这是我错误的第一步。
这家店门面很小,但是里面很深,像一条幽深的长巷。两旁挂满了衣服。那些层层叠叠的衣服,就像很多很多没有身体的人,前胸贴后背,一个挨一个,在两边站成两排。
中间的通道很窄仄,走进去就有一种压抑感,好像旁边深深的衣服里,会突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来,勾住你的衣角。
那些衣服的颜色都很素淡,黑的,白的,蓝的,灰的。
我想:这些打折的衣服肯定有问题,或者颜色不好,或者款式过时,再不就是有硬伤。店主一定是怕被顾客看清楚,才把光线弄得这么暗淡。
我朝里走了很深,没有见到一个顾客,只看见远远的通道尽头有个收款台,收款台里站着一个女子,她穿的衣服也很素淡。一束白色的灯光从她脚下射出来,射在她的脸上。
我慢慢朝她走过去。
我竟然还往前走!
终于,我停在她的面前,说:“小姐,有点暗,能不能再打开几个灯?”
“对不起,灯都坏了。”
“你就这样做生意啊?”
“我们要停业了,要不,能打一折吗?”
我听信了她的话,眯着眼挑选。最后,我看中了一身,浅灰色的。
“你们这里有没有更衣室?”
那女子指了指旁边一扇紧闭的门。
我走过去,打开门,迈了进去……
我太傻了,至此,错误已经无法挽回。
更衣室很窄小,灯光更暗。
我返身把门插上,慢慢换上了那身衣服……
我完了!可是我还不知道。
当我抬头朝面前的穿衣镜看去,头皮一下就炸了——镜子里竟然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
他木木地站在镜子里,鼻尖几乎贴上了我。
我惊慌地后退了一步,就顶在了更衣室的门上。
“你是谁!”我叫道。
“我是第39位顾客……”他低低地说。
“你,你怎么在镜子里?”
“你不该进来。”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个鬼店。”
“鬼店?”
“一年前,我曾经进来试衣服,从此,我再也没走出去……”
“为什么?”
“我不该脱下他们的衣服……”
“穿着他们的衣服就可以离开?”
镜中人已经不再说了,他把手伸出来,那只手越来越大,最后捂住了整个镜子……
我哆哆嗦嗦地打开门,那个卖货的女子就站在我面前,眼睛直直地望着我,说:“你要吗?”
我惊惶地掏出一把钱,递给她,然后,试探地从她旁边溜过去。
她没有追上来。
我成功地逃出了这间诡异的房子。
我哪里知道,还在我心惊肉跳的时候,那个女子正鬼笑着,把一只瘦纤纤的手伸向了收款台下的一个隐蔽角落,关掉了更衣室的投影……
这时候,我正走在大街上。
在灿烂的阳光下,我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这身衣服,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它有些不对头。
除了颜色死板,做工也极其粗糙,样式显得怪怪的,有点像……唱戏穿的衣服。
我的心一下就踏空了——这是寿衣!
这时候,一个孩子跑过来。是个女孩。
她在阳光下抱着一捧红玫瑰,用稚嫩的声音对我说:“叔叔,买一束花吧!”
我买花送给谁呢?
尽管我在这个城市见到了太太的背影,但我知道那是一个错觉,我的太太实际上在另一个城市,在我那温暖的家里。
送给周继?
目前,我还找不到他。
按照我现在寻找的进度,等我找到他的时候,这玫瑰早该枯萎了,他早该被残害了……
那时候,按照我们中国的传统,我送他的不应该是玫瑰,而是一个花圈。
但是,我还是决定买一束鲜花,因为这美丽的太阳,这童话一样的声音,这滴水的花朵……
我掏钱买了一束。我要用这鲜花驱驱邪气、晦气。
“小朋友,你不用找零了。”
“谢谢你叔叔。不过,我一定得找零,这是我妈妈告诉我的。”
“真是一个好孩子。”我摸了摸她的脑袋说。
那个孩子笨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把该找给我的钱找给了我。
然后,她抱着鲜花就跑开了,寻找下一个顾客。
我继续寻找幼儿园。
一个孩子正在路边玩耍,他看了我,腾腾腾地跑回到在门口打牌的父亲跟前,指着我说着什么。
他父亲就朝我看过来,另外三个牌友,还有两个看热闹的人,还有一只在牌桌旁觅食的鸭子,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过来。
我想这都是因为我穿了这身怪模怪样的衣服的缘故。
我不理他们。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看吧。
我走进了一个公共厕所,脱下那身古怪的衣服,然后,走出来。
前面是一个农贸市场。
人不多,都是卖的,没有买的,很萧条。
第一个看见我的人是一个女人,她是卖豆腐的。
她的神情显得有点怪异,一边看我一边捅身边的另一个卖肉的。卖肉的是个很胖的女人,那个女人转过头来找了找,终于把眼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怎么了?
我低下头,看了看,我自己的衣服很正常啊。
可是,我瞪大了眼睛。
我发现,我手里的鲜花变成了一个花圈。这个花圈很小巧,都是用白色的纸花和黑色的纸花扎成的。
我一哆嗦,花圈就掉在了地上。
谁把我的鲜花替换了?
周继像生了病一样。他的眼光一天比一天呆滞。
爸爸妈妈领他到医院看医生,医生说:“没什么事。他只是情绪有点不好,多陪陪他。”
爸爸就请了一天假,专门在家里陪他。爸爸把他领到动物园去看大动物小动物,领他到游乐园去坐电动小火车,领他去电子游戏厅去玩枪战游戏……
毕竟是孩子,他玩起来,渐渐忘记了恐惧。他的情绪好多了。
可是,爸爸不能总是耽误工作在家里陪周继啊,第二天,爸爸又把他送进了幼儿园。
爸爸离去之后,周继又感到了孤独。
老师拿来一只万花筒,对周继说:“宝宝,给你这个看。”
周继把那个万花筒接过来。
另一个小男孩冲过来抢:“我也要我也要!”
老师把他拉住,说:“给周继先看,一会儿你再看。老师领你画画去。”
其他小朋友都在另一个教室里画画,只有周继一个人在游戏室里。
他举起万花筒,朝里面看。
四周所有的景物都消失了,周继顺着一条狭长的通道走进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里。
这个世界太鲜艳了,鲜艳得有点不正常。几个彩色的塑料块竟然变成那么多的图案,层层叠叠,变化万千,显得极其诡异……
那个世界里的色调让周继感到恐惧。
他想走出来了。他想回到幼儿园。他想看见小朋友们,他想看到老师。
突然,他看见了那个人!
那个在地面上游泳的人,那个正在朝他逼近的异类。他在万花筒里!
周继只是看见了他的局部,他的一只眼睛,他的一个鼻子头,他的一个眉毛,他的一排牙齿,一个嘴唇……
这些东西在折射出无数个,到处都是他的眼睛,都是他的鼻子头,都是他的眉毛,都是他的牙齿,都是他的嘴唇……
尽管他被分解了,变得极其凌乱,但是周继仍然认得是他!
因为周继认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在万花筒里,在那古怪的色调里,在那个不分上下前后的世界里,在各个层面中,直直地盯着他!
周继吓得惊叫一声,把那个万花筒扔了。
老师走过来,问:“宝宝,你怎么了?”
“我看见那里面有人!”
“怎么会有人呢?那是万花筒。”
“你看啊!”
老师拿起来看了看,说:“什么都没有。”
周继接过来,看了看,果真什么都没有。
我看到了一个政府通告栏。
我停下来。
通告栏上方是大字标语——市民基本道德规范:
爱国守法
明礼诚信
团结友善
勤俭自强
敬业奉献
贴在通告栏上的公告是这样的:
泉水(泉城——水城)高速公路今天上午九时正式开通,副市长先生将到泉水高速公路零公里处剪彩,还有十家幼儿园的小朋友表演集体花环操……
政府公告是不会有差错的。
这下我也许能找到周继了。
我急忙买了一张地图,找准了那条高速公路的方位,然后我就打车去了。
九点整,我赶到了副市长剪彩的地方。
我没有看到副市长,我连他的秘书都没有看见。
我没有看见一个小朋友。
我也没看见高速公路。只看见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伸向远方。那个方向应该是水城。
土路旁是一片很大的野坟地,墓碑东倒西歪。
那辆出租车已经走了。他一定怀疑我有精神病。
我只好朝市区走回去。我一边走一边不放心地回头看一眼那坟地上的荒草凄凄。
周继撒谎了。
我们总是人云亦云地说:比起世故的成人来,孩子是不撒谎的。我们似乎不愿意承认,其实孩子最喜欢撒谎。
如果周继不撒谎,我可能永远找不到他。
老师带领孩子们去郊外植树。
他们植树的地方和我走的那条路本来隔一片很大的树林。可是,周继嫌累,想玩,就跟老师说:“老师,我肚子疼……”
老师说:“那你就不要干了,歇一会儿吧。”
成功了。
可是,周继还想到树林那一边玩去,又说:“老师,我要大便。”
老师抬头看了看,拉着他的手说:“走,我领你到树林里大便。”
“不用,老师,我自己去。”
“那可不行。”
“没事,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周继朝树林里跑去。
“你别跑进去太远啊。”老师在后面喊。
也算是周继幸运,他跑进树林之后,看见了一只黑色的小松鼠,那只小松鼠见了他惊慌地朝前跑,周继就在后面追,一直追出了树林。
我一眼就看见了他。
我的心激动得猛然狂跳起来!
我找到他了!
我和他只有一百米远!
我们脚下是一片草地,绿茸茸的草地。
他也看见了我。
他早就预感到那个异类越来越近……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转身就跑!
我死死地盯着他奔跑的背影,慢慢下蹲,然后趴在了草地上,眼睛一直死死盯着他……
——是的,我骗了所有人。包括你们,各位读者。
现在,我朝他游去,速度骤然加快。
我身体的前半部沉进土里。我的胳膊比挖土机还有力,轮番砸进土里,朝后拨着土。我的脑袋在地面上一拱一拱,在唤气。
土地就是我的轻飘飘的水。
就像鱼是水里的动物一样,我是土里的动物。
我半个身子在地下半个身子在地上,飞快前行。土和草在我四周上下翻飞。
周继的速度相对我就像一只蜗牛,而我像一条水蛇,我迅速逼近了他奔跑的一双小脚。
这次,他跑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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