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宋姓高,他是个导演。
在电影厂,什么都不会干的人就是导演,一大堆,就像菜市场的土豆。
小宋仅仅是挂了个名,一直闲着。
他拍最后一部戏,还是五年前。
有个大土豆,他拍的一部古装戏火起来了,烧了全国,于是,奔他的名头,很多影视公司拿着剧本找他。
大土豆没时间,可是,面对钞票的诱惑,他又不忍心放弃,就全部接过来,交给那些嗷嗷待哺的小土豆去做,他只挂个总导演的名分。
小宋就是执行导演。
那部戏叫《你我他的爱情》,二十集。剧组住在位于市中心的一家星级宾馆。
演员都已经到位。
挑选女演员这种迷人的工作,都叫大土豆做完了,而且他完成得很漂亮。小宋仅仅是劳动——天天赶写分镜头剧本。
但是,一个女配角临时变故,小宋必须在开机前找到一个合适的人。
一个个做明星梦的女孩被带到他的房间,让他过目、审查。他尝到了决定人命运的快感。
很快,他就选定了一个。
可是,还有一些女孩陆续赶来报名。其中有个自称是小宋老乡的女孩特别纠缠。尽管小宋反复对她说,演员都齐了,可是,她还是三番五次敲他的门。一次,她深更半夜给小宋打电话,威胁说:如果不让她上戏,她就剁掉一根手指头……
还有一个男人,非要饰演戏里的一个私人侦探。
尽管小宋苦口婆心地对他说,那个私人侦探已经有人演了,他还是不肯放弃。
奇怪的是,他经常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小宋的面前,挡都挡不住。小宋最后只好对他提出警告:“你要是再干扰我的工作,我就报警了!”
一次,小宋从外景地回到宾馆,用钥匙打开门,吓了一跳——他竟然端端正正地坐在房间里!
他重重地说:“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演得好!”
小宋怎么都想不出他是怎么进来的。为了这件事,他还对宾馆领班发了一通脾气……
那部戏拍完,小宋就没戏了。
电影厂不景气,他的工资很微薄。而他的太太在教师进修校,只是一个语文教研员,工资也不高。
平时,小宋偶尔给人导一些商业广告短片,赚一些钱。
小宋和太太还没有弄清楚两个人的日子该怎么过,又生了个小孩。
从小孩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他们的生活立马忙乱起来,手和脚都不够用了。
他们特别需要一个保姆,可是,太难找了。这一点,可能很多人都有体会。
劳务市场的保姆排着队,但是,她们都太贼了,有一套套对付雇主的下三路办法,往往干不了几天,不是你炒她们,就是她们炒你。临走,还会顺手牵羊拿走你一块手表。
如果不通过中介,自己找,又不放心。
一个陌生人住进你的家,她有你家所有房门的钥匙,她知道你每个月挣多少钱,她知道你家哪个抽屉里放着安眠药,她知道你和太太分别几点钟说梦话,她知道你家的菜刀一共有几把……
以前,小宋家雇过保姆,好几个。
第一个保姆很懒。
她无论干什么,都得监工,否则就玩电影里的慢动作,几件衣服从早晨洗到第二天早晨。
第二个保姆笨。
她做饭像猪食一样难吃,手把手都教不会,日复一日做猪食。那么长时间,一个大宾馆的厨师都毕业了。小宋的老婆蔓红对她发脾气,她乖乖地听,吃饭的时候还是猪食。
第三个保姆要求高。
她想要的月薪比小宋的月薪还高,最后小宋只好自己做保姆了。
第四个保姆恶。
她刚刚来小宋家第二天,就跟蔓红吵了起来。她像一只好斗的公鸡,颈上的羽毛都竖立起来,差点把蔓红吃了。
蔓红平时挺强硬,算一个巾帼英雄,最后却吓得拨了110。真是软怕硬,硬怕横,横怕不要命。
第五个保姆理想太远大。
也许,她到小宋家来工作,就因为小宋是一个导演——因为她想当影星。
小宋没好意思说,他其实一直都想当影星来着,可是,至今都没有实现这个梦。
那灿烂的梦跟又苦又累的家务活冲突太大,这个保姆很快也走了。
送她到车站,分手的时候,小宋还对她说:“以后我这里要是有了机会,一定和你联系。当然,要是你遇到了机会,也别忘了我……”
第六个保姆四十多岁,特别怪。
她说的话小宋听不懂,小宋说的话她也听不懂。
没办法,小宋就用手比划,比如他想吃鱼,就做出鱼在水里游的样子;想吃花卷,就把两只手抱成一个圆,十个手指扭在一起……他想,就当是请了一个外国保姆吧。
因为有过这种训练,小宋出国去,尽管不会英语,但是他的手语基本保证了他的日常交流。
他渐渐发现,这个保姆经常一个人嘀嘀咕咕说些什么。蔓红也发现了这个异常情况。很害怕,悄悄对小宋说:“把她辞退吧?”
就在辞退她的前一天晚上,她突然拿着菜刀闯进了小宋两口子的卧室,小宋一下跳了起来,他认为这个外国人是来杀他和蔓红的。
她站在门口,低声说:“有小偷。”
这一次她说的话竟然很普通,清清楚楚。
小宋至今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第七个保姆,也是最后一个保姆,长得特别漂亮。
因为她长得太不像保姆了,蔓红辞掉她比辞掉以前所有的保姆都坚决。
她真是一个有眼光的女人。
小宋经常感叹:现在,找个保姆比找个老婆都难!
有一次,他回老家哈尔滨,跟一个在杂志社工作的朋友说起这件事,请他帮忙。这个朋友姓哈,名字就叫哈尔滨。一家报纸还报道过这件趣事。
哈尔滨的老家其实在绥化农村。
他说:“好吧,什么时候我回老家,帮你找一个知根知底、老实能干的。”
小宋千恩万谢回了北京。
他没抱多大希望,很快就忘了。
大约半年后,哈尔滨突然打来一个电话,对小宋说,他有一个小学同学,叫魏金花,一直生活在老家农村。她结婚第三年,丈夫就被车撞死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守寡,日子很困苦。前不久,她终于又嫁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有三个儿子,都快娶媳妇了,而她女儿也十七岁了,两家人组合在一起很别扭。前些日子,魏金花到哈尔滨看病,找到他,托他给女儿在城里找个活。哈尔滨对她说,北京有个朋友需要一个保姆。她说北京太远了,她不放心。哈尔滨做了半天思想工作,最后她说,她回去跟女儿商量一下,女儿要是同意,她就让她来……
小宋听说过,哈尔滨的老家很偏僻,很贫穷,从那里出来的人应该能吃苦。
“她家离你家很近吧?”小宋问。
“我们小时候在同一个村子,后来她家就搬走了,搬到了齐齐哈尔地区,一个什么屯。”
“那个小孩你见过吗?”
“没有。不过,我和她母亲是一起长大的,你放心吧。”停了停他又说:“要是她做不好,你就让她回来。”
八千里路云和月,说回去就回去?
半个月后,小宋接到哈尔滨打来的电话,他说那个女孩已经到了哈尔滨,晚上哈尔滨就送她上车,次日早上到京,t18次。
“她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你得到车站接她。而且,她刚刚十七岁,没有身份证。”哈尔滨说。
“你谈没谈薪水?”
“我想,她主要是为了换一个环境,你只要不亏待她就行了。”
“她叫什么?”
“方难。方圆的方,困难的难。”
小宋忽然觉得这个名字有点不吉利,好像是一个冤家的名字。
“她有小名吗?”小宋希望她有一个顺嘴的小名。
“没有。”
“她认字吗?”
“她认识她的名字。”
“你告诉她,我举个牌子,写着方难两个字。”
次日,小宋起了个大早,到火车站接人。
熙熙攘攘的旅客不停地涌出来,小宋瞪大眼睛寻找。
可是,t18次的旅客都走出来了,始终没有人走近他。
他有点着急了。
突然,他听到有人在身后怯怯地问:“是高大哥吗?”
小宋回过头去,看见一个瘦小的女孩。她长得不像十七岁,很老相。可能农村孩子都这样。
“我是。”
她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小宋的长相,然后眼睛微微低下去,说:“我是方难。”
她操一口味道浓郁的东北话。
“我一直看不到你,还以为半路出了什么问题呢。你去哪里了?”
“那边还有一个接方难的,我以为……”
“在哪儿?”
她朝一个穿风衣的男人指了指,那个人也举着牌子。小宋往前凑了凑,他举的牌子上果然写着两个大字:方难。
这是方难出现之后发生的第一个怪事。
想想,t18次从哈尔滨开来的列车上,竟然有两个叫方难的!
看来,那个穿风衣的男人运气也不太好,他到现在也没有接到人。
小宋认为方难至少要带一个包,装一些衣物换洗。可是,她什么都没带,两手空空。
“你的包呢?”
“我没包。”
“……那好吧,我们走。”
小宋带着方难,上了地铁。
他坐在她对面。
“你这次来北京,是头一回坐火车吧?”他怕她不自在,没话找话。
“是。”
小宋指着脚下说:“这也是火车,这叫地铁。”
她点点头。
“你以前坐过汽车吗?”
“坐过。”她不好意思的笑笑。
尽管方难是第一次坐地铁,但是她好像并不新奇,也不左顾右盼,她眼帘低垂,只是看自己的脚尖。
她的头发很长,很密,梳着马尾巴辫子。她穿的衣服很土气,一看就是在乡镇集市上买的几块钱的廉价货。
她的眼睛挺大,长得也很白净。
蔓红是个心直口快的人。
小宋把方难带回家,蔓红就把她领进工人房,对她说:“以后,你就住在这里。”
那个房子其实是个阳台,封闭得很好。作为阳台,它挺大的,可是住人就显得小一些,只能放一张床。
方难探头看了看,点了点头。
“那是啥?”她指了指床下的一台旧电脑,问。
“那是电脑。”
她显然不知道电脑是什么东西,但是她没有再问。
“我们买了一台新的,这台旧的没地方放,暂时放在你这个房子,你不用管它。”
接着,蔓红领着方难四处看了看,告诉她每天应该干些什么。
她跟在蔓红身后,不停地点头。
最后,蔓红也问到了她怎么没有带包。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什么东西都没带……”
蔓红有点不高兴地说:“你出来,至少要带一些换洗的内衣啊。”
方难手足无措地摆弄着手指。
“我们管吃住,但是不管你穿。你明白吗?”
蔓红的口气咄咄逼人。
小宋有点不自在,转到厨房去了。
过去,小宋总抱怨蔓红的嘴太锋利,可是,经过跟几个保姆打交道,他觉得这样也许是对的,丑话说在前头,否则,日后都不愉快。
小宋走出厨房的时候,看见蔓红从衣柜里挑出了两件旧衣服,对方难说:“你换着穿吧。”
“谢谢。”方难低声说。
好像为了补偿似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很古旧的东西,好像是银的,长长的,尖尖的,前面好像有个很小很小的勺。
她说:“在村里,我掏耳朵的技术是出了名的。哪天,我给你们掏耳朵,特别舒服呢。”
小宋和蔓红只知道有人修脚,有人捶背,还没有听说有人掏耳朵。
蔓红岔开了话题:“你坐了一夜火车,也累了,先休息吧。”然后她走出来,把工人房的门关了。
又一个陌生人就这样进入了小宋的家。
他给哈尔滨打了电话,告诉他,已经接到方难,不要挂念。
晚上,蔓红小声对小宋说:“我看这个保姆比前面那几个都顺眼。”
早上,小宋和蔓红吃过早饭,都去上班。中午,他们都在单位吃饭,晚上才回来。
白天,方难带小孩在家。
小宋的儿子叫高家将,六个月,还不会说话。
几天后,小宋和蔓红发现这个方难是个很难得的保姆,没什么毛病。
她不像第一个保姆那样懒。
平时,她很少歇息,很少发呆,一直在忙碌,干活也麻利。
她不像第二个保姆那样笨。
另小宋惊诧的是,她做的饭菜竟然很好吃,而且各种菜系都能来几手。这不是灵感问题,她一定是偷偷学过菜谱。
她的要求不像第三个保姆那样高。
蔓红说了每个月的薪水后,她轻轻地说:“我吃住都在你家,要不了那么多钱,你们给我一半就行。”
她不像第四个保姆那么凶恶。
有一次,她把蔓红的一条白牛仔裤跟一件红毛衣一起放进洗衣机,结果那白牛仔裤被染红了,蔓红发现之后,很生气,因为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裤子,而且她对方难交代过那件红毛衣退色,因此,她大声对方难吼起来,方难的眼帘垂得更低了,一言不发。
她不像第五个保姆那样想入非非。
在小宋的印象中,她总是低着头扫地,或者擦桌子,对花花绿绿的电视从来都不看一眼。
她不像第六个保姆那样怪。
她除了不爱抬头,基本没什么异常。
她长得也不像第七个保姆那样漂亮……
只是,有一件事让小宋感到很别扭。
一天晚上,蔓红没在家。小宋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方难轻轻打开工人房的门,站在门里,手里拿着那个长长的尖尖的旧旧的银质掏耳勺,轻轻地对他说:“高哥,你掏耳朵吗?”
小宋急忙说:“不,不,我不掏。”
方难来了之后,小宋家一切都正常,最早的变化是孩子。
最近,只要小宋下班一走进家门,高家将立即就“哇”一声哭出来,把两只小胳膊伸向小宋,好像很惊恐的样子。
这情况有些反常。
这天,小宋回到家,高家将又“哇”的一声哭出来。小宋把高家将儿子抱起来,抱着他在房子里走来走去。
方难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中午给他吃东西了吗?”小宋问。
“吃了。我给他吃的米粥,拌了瘦肉丁,还有蔬菜末。”方难说。
晚上,到了半夜,高家将突然醒来,大哭。
蔓红哄了半天也哄不好,就恼怒地说:“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小宋想了想,说:“他跟方难在一起可能不适应,过几天就好了吧。”
蔓红把灯打开,看见高家将直直地看着卧室的门,瞳孔写着恐惧。
她朝那门上看了看,什么也没有。
她六神无主地看了看小宋。
小宋低下头,抱起高家将一边摇晃一边若有所思。
方难起床了。
她敲响了门,轻轻地说,“蔓姐,我哄他吧。”
“不用,你睡吧。”蔓红说。
门外就悄无声息了。
高家将哭了很久,直到筋疲力尽,才睡了。
小宋在单位整天没事干,天天上网。
他的网名就叫“小宋”。
他喜欢到一个叫“无忌斋”的聊天室。
经常聚在这个聊天室的人,年龄大多在三十岁左右。
他很喜欢这个聊天室的风格,很实在,不浪漫。比方说,别人聊的是可能是男人和女人对待感情态度的区别,这里聊的就是男人和女人大脑构造的区别。
几天前,小宋认识一个女人,她叫边缘一萍。
两个人聊得很投机。
先是小宋跟她打招呼,他用半个括号和一个冒号做了个笑脸:你好。
她回道:你好。
她接着说:我怎么一上网就看见你?你的工作跟电脑有关吗?
小宋:不是,我在电影厂混事,坐办公室的,茶水,报纸,聊天,这些就是我工作的内容。
边缘一萍:你是厂长?
小宋:不是,我是给厂长倒水的。
边缘一萍:副厂长?
小宋:也不是。有时候,副厂长的水我也得倒。
边缘一萍:那你就导演。
小宋对她的追问有点反感,就不说话了。
他家过去的保姆就有一个共性,喜欢跟人打听职业和职务,她们在寻找一切机会改变她们的命运。
聊着聊着,只剩下了三个人,除了小宋和边缘一萍,还有一个游客670407。
给没有在网上聊过天的人注解一下:游客是没有注册名字就进入聊天室的人,后缀的编号是网络自动给的。这种人一般只是进来观望一眼。
游客670407一直不说话,也不离开。
小宋和边缘一萍海阔天空地聊着,最后谈起了人性。
边缘一萍:所有人都在撒谎,但是,没有一个人挑破这层窗户纸。
小宋:指什么?
边缘一萍:全人类都在掩盖人性中假的、恶的、丑的东西。假如,你变成一只苍蝇,跟踪一个人,日日夜夜窥视他,最后,你会大惊失色——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木木地拉上窗帘,在黑暗中把内心深处的那些东西倾倒出来,用手慢慢拨拉……你发现,原来他和你一样肮脏。
小宋:我这样看——人类不可能消灭垃圾,你能把垃圾摆在客厅里吗?
边缘一萍:因此,本来你很想见我,但是你不说。你为什么很想见我呢?你更不会说。
跟一个成熟的女人,或者说跟一个哲学的女人聊天,最累,也最简单。
小宋:有一幅对联——论心不论迹,论迹世上无孝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君子。在这个问题上,我沉默吧。
他们一直聊到深夜。那个一言不发的游客670407始终没有离开。
几天来,夜里高家将一直哭,而且越哭越厉害,有一次甚至哭到大天亮。
蔓红领他去医院,大夫说,他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于是开了一堆昂贵的药。
儿子吃了一段时间,还是不见好。
有人介绍了一个民间偏方:枸杞鲜蘑炒猪心。据说,这种菜镇静、除烦、安神,治小儿惊吓害怕症。
蔓红让方难照做。然后,她一口口嚼碎,喂儿子。
吃了三天,没有一点作用。
蔓红又想起了那个土办法,在电脑上敲出这样几行字:
天惶惶
地惶惶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君子念三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然后,打出了几份,让小宋贴出去。
小宋拗不过老婆,就在夜幕中贼眉鼠眼地溜出去,像贴违法小广告的人一样,把那几张符咒贴在了小区的墙上。
也许,根本没有“君子”念三遍,也许这个符咒根本就没有效果,反正高家将到了夜里还是哭闹不止。
方难又敲响了门:“蔓姐,我哄他吧?”
蔓红烦躁地说:“去去去,这里没你的事。”
方难就没有声息了。
蔓红突然对小宋说:“我怀疑她给这孩子施了什么妖术。”
小宋的头皮一麻:“你别胡说。”
这天,小宋和边缘一萍又在聊天室相遇了。
聊天室里,除了他俩,还有一个人——游客670407。
又是他!
小宋的生日是1967年4月7日,因此他记着这个名字。
难道,这个人两次进来,机器给她(他)的编号碰巧都是670407?
或者,这个名字不是机器胡乱给的,(她)他就是用这个名字注册的……
——后来,小宋曾认真地琢磨过这件事,他发现了一个办法:假如你进入聊天室,机器赐给你的名字是游客670407,下线时,只要你把这个网页放进收藏夹,下次点开,还可以继续用这个名字。
和上次一样,游客670407不离开,也不说话。
小宋有种直觉,这个游客670407好像是一副男相。
这次,小宋和边缘一萍聊起了爱情与物质。
边缘一萍:人人都是在尽可能的范围内挑选最高层次的配偶。这个最高层次几乎与他(她)的位置大致相同。因此,每个人都可以通过配偶,很准确地看清自己的位置。这就是为什么世上没有公主和乞丐联姻、也没有听说哪个市长的公子哥找了一个保姆做老婆的原因。
小宋:保姆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人喜爱起来。
边缘一萍:为什么?
小宋:她们不仅仅是档次低,而且总是深藏敌意。孔子的一句话被误读了几千年——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小人”实际上指的是“仆人”,女子指的是“丫环”,孔子是在感叹和这些人最不好相处。你家雇保姆了吗?
边缘一萍:没有。
小宋:我们中国人总是过于“含蓄”。比如,妓女不叫妓女,叫小姐;仆人不叫仆人,叫保姆……这就会造成一些问题。比如,保姆不知道自己是仆人,总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总觉得委屈,总觉得不满足,总觉得受了侮辱……
边缘一萍好半天不说话。
小宋:你在干什么?
边缘一萍:我在看。
小宋:你怎么不说话?
边缘一萍:我没雇过保姆,没有这方面的心得。
小宋:等以后你雇了保姆,可以从我这里取经,我会教你一些如何管理保姆的经验。跟保姆相处,每时每刻都是在周旋,在斗争。
这时候,游客670407突然说话了,她(他)对小宋说:她就是保姆。
聊天室总共就三个人,游客670407在对小宋说话。剩下的只有边缘一萍了。
他正愣着,边缘一萍已经对游客670407说话了:你是谁?
游客670407没有回答就下了线,消失了。
空荡荡的聊天室里,只剩下了小宋和边缘一萍两个人,还有一个巨大的秘密。
边缘一萍:我是保姆。
小宋在屏幕上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边缘一萍:你不相信?
小宋:在国外还是在国内?
一些本来很优秀的女人,跑到国外去,为了站稳脚跟,常常给孤寡老人当保姆。小宋想,也许这个边缘一萍刚刚从国外回来?
边缘一萍:我从来没有出过国。
小宋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边缘一萍:你是不是不愿意和我聊了?
小宋: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刚才那个游客670407怎么知道你是保姆?
边缘一萍:你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她是谁;而我只知道你是谁,却不知道她是谁。她知道我是谁,也知道你是谁。
小宋:事情有这么复杂?那你说我是谁?
边缘一萍:你是小宋。
小宋当时就傻了。
这么多天,他一直在跟一个熟识的人聊天,而他浑然不知,这是多么尴尬的事呵。
小宋颤颤地用键盘问:那你是谁?
边缘一萍:我是田菁菁。
小宋:我不认识你呵,你怎么知道我是小宋?
边缘一萍:你的名字就是小宋啊。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小宋糊涂了。接着,他岔开了话题:你有思想,有见识,怎么不找一个更体面的工作呢?
边缘一萍:如果我告诉你原因,你会害怕的。
小宋:为什么?
边缘一萍:我们今天说得太多了。下吧。
方难的工作还是无可挑剔。
孩子每天晚上还是哭闹不止,小宋和蔓红都瘦了一圈。
又有人介绍偏方:
生栀子,葱白,面条,一起碾成末,用唾沫调成黏糊状,敷在小儿腕内关节穴位。
小宋和蔓红也照做了。几天过去,不管用。
这天夜里,蔓红在床上小声对小宋说:“方难肯定虐待咱的孩子了。”
“不可能。”
“那孩子为什么这样反常?”
“可能是得了什么病。”
“她没来的时候,怎么不得病?我担心……要不,让她走吧?”
“人家千里迢迢地来了,也没犯什么错误,怎么好让人家走呢?观察观察再说吧。”
孩子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极其刺耳。
工人房里一片漆黑,方难好像在睡着。蔓红对她说过,孩子半夜哭不用她管。
终于,蔓红把孩子哄睡了。
小宋也很疲惫,把被子一拉,要睡。
蔓红又小声说:“小宋,她……的头发太长了。”
也许是四周太黑了,这句话让小宋抖了一下。
方难的头发总是低低地挡在额前,很难看清她的眼睛。
“头发长怎么了?”
“我……只是说说。”
第二天,小宋和蔓红都没有上班,在家里观察孩子。
高家将的情绪很好,早晨吃了很多,然后就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小宋和蔓红陪他玩了一天,积木,画册,玩具,布娃娃……扔了满地。
天黑后,小宋和蔓红睡不着,一直在等着孩子像往常那样在梦中惊醒,然后大哭大叫。
可是,今夜他竟然没有哭,睡得很安静。
过了午夜,蔓红突然小声对小宋说:“你看怪不怪?”
“你别疑神疑鬼好不好?这房子都让你弄出鬼气了。”
蔓红小声说:“我要上厕所……”
“你去呗。”
“我不敢……”
从他们的卧室到卫生间,要路过工人房。
方难住在那里面。
方难平时很少开灯,干完活,就静悄悄地走进去,摸黑脱衣躺下。因此,她的门缝总是黑糊糊的,不见一丝光亮,也不见一点动静。
“怕什么?”
“我也说不清……”
“那怎么办?”
“你跟我去。”
“嗨,你怎么这么夸张!”
“你跟我去嘛!”
小宋只好起身披上外衣,说:“走吧。”
他轻轻打开卧室门,和蔓红蹑手蹑脚地走向厕所。他一边走一边瞟了方难的房间一眼,那里面死寂无声。
蔓红刚要推开卫生间的门,突然那扇门自己开了。
蔓红惊叫了一声!
小宋也吓得一哆嗦。
借着月光,他们看见方难穿得整整齐齐站在卫生间的门里。
“你干什么!”蔓红。
“……我解手。”
蔓红长长吐了一口气,闪身让她走出去,然后回头深深地看了小宋一眼。
“你去呀。”小宋说。
蔓红想了想,走了进去。
小宋回头看,方难不见了,她已经静悄悄地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
小宋站在黑暗中等待蔓红。
很快,蔓红就出来了。她快步走回卧室,躺在床上,心还猛烈地跳,小宋甚至觉得方难那个房子都能听见。
她一直不说话。
小宋轻轻抚摩她的心口。
“你说……”她把声音压低:“方难的头发是不是太长了?”
这句话再次让小宋哆嗦了一下。
蔓红似乎对方难越来越刻薄了。
她很少和方难说话,偶尔说一句,也是刺刺的。有时候,还指桑骂槐,一听就是针对方难的。
方难当然有所察觉。她一如既往地干活,言语更少了。
小宋觉得主仆之间的气氛有点僵硬,想和和稀泥。
可是,他不敢。
他知道蔓红的脾气,如果他当和事老,就等于火上加油,蔓红非爆发出来不可,那时候就更不可收拾了。
这天,方难洗茶壶的时候,不小心把一个茶杯弄碎了。那是配套的。
蔓红听到响声,立即跑了过去。
“对不起……”方难小声说。
“你长着手是干什么的?吃饭的?连一个茶杯都拿不住?什么样的人家抗得住你这样败坏?我那条白牛仔裤才扔掉几天?你想不想干了?”
方难不说话。
“这个月我要扣你的工资——你赔的不仅仅是一个茶杯,而是一套茶具!”
方难还是不说话。
蔓红一边走出来一边气咻咻地说:“不要以为你天衣无缝,你漏洞大了!想算计我,想坑害我,没门!”
小宋站在客厅里,瞪了蔓红一眼。
蔓红越说越气:“要是我的孩子少一个指甲,我让她拿命赔!”
方难还是一声不响。
小宋低声对蔓红说:“你说话太难听了!”
“想听好话,她就别干这个!”
小宋一把把蔓红推到卧室去,蔓红尖叫起来:“你推我干什么?这是我的家!我还用躲着谁吗?”
这顿晚饭,方难一直没抬头。
吃完,她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进了她的工人房,不再出来。
她没有开灯。
她从来不开灯,干完一天的重活,就回到那个黑糊糊的房子躺下。小宋觉得,她可能是不敢用电,怕主人不高兴。
晚上,蔓红去卫生间的时候,方难突然打开了她的门,站在那个黑糊糊的房子里,手里举着那个长长的尖尖的掏耳勺,低低对蔓红说:“蔓姐,你掏耳朵吗?”
方难没有离开小宋家。
蔓红说话算数,扣了她的工资。
小宋发觉,自打蔓红对方难大发脾气之后,方难对蔓红确实有点怯。
这一天,小宋下班回到家,蔓红给他递了一个神秘的眼色,转身就进了卧室。
小宋跟她进了卧室。
“今天中午我回家取个东西,发现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她在用电脑!”
“你撞见了?”
“我进门时,发现她有些慌乱。我摸摸主机,还烫手呢。”
“也许她是想学学电脑吧。”
小宋嘴上虽然这么说,实际上,他在心里画了个阴森森的大问号。
他推开门走出卧室。
正巧方难一边扎围裙一边朝厨房走。
小宋在她背后突然叫了一声:“边缘一萍!”
她一下就站住了,却没有回头,仅仅是愣了愣,马上又朝前走了。
平时,如果小宋说一声什么,即使方难没有听清,她也会转过头来,探询地看着他,问:“高哥,什么事?”
她的反应,使小宋肯定了他的猜测。
吃晚饭的时候,方难还像过去那样,低头吃饭,像小猫一样无声无息。她的长发挡着她的眼睛。
小宋也像没事一样,只管吃。
他不想对蔓红说这件事。女人都醋。
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方难不会写字,这么短的时间,她怎么学会了那么多汉字?
她到北京还不到两个月,怎么就学会了电脑?难道她一直在用她床下的那台旧电脑练习?
还有,她在北京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那个游客670407怎么对她那么熟悉?
这一切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这天,小宋上网后,又遇到了边缘一萍。
奇怪的是,那个游客670407又出现了。
小宋马上查边缘一萍的IP——千真万确,她用的就是他家的电脑。
两个人搭上了话。
小宋:你给人家当保姆,是不是经常受委屈?
边缘一萍:我很少委屈。
小宋:看来,你的主人对你很好。
边缘一萍:主要是我性格的原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对你的委屈负责,因此,委屈是没有用的。
小宋:你在哪里上网?
边缘一萍:主人家。
小宋:你不带孩子吗?
边缘一萍:孩子在睡觉。
小宋:我家也有一个保姆。
边缘一萍:哪里的?
小宋:东北农村的,她叫方难。
边缘一萍:这名字真怪。
小宋还没有回话,那个游客670407突然插进来,对小宋说:她不是保姆。
他刚说完,屏幕上就出现了一条自动告示:游客670407离开了聊天室。
毫无疑问,游客670407说的是边缘一萍。
她不是保姆是什么?
小宋越来越感到,这个方难很深邃,他要探出她的谜底。
高家将半夜时仍然哭闹。
这次,是个医生给出了个偏方:
灯芯蘸油点着烧成灰,搽于小儿眉毛上,奇效。
他们也做了,根本无效。
蔓红只好休了两天假,在家陪孩子。他好了些。
这一天,蔓红要上班了,她和小宋还没有走出家门,正在床上玩耍的高家将就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大哭起来。
蔓红正在换鞋,她直起身,心疼地回头看儿子。
高家将哭得很凄惶。小宋也很无奈。
方难低声说:“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
他们最终还是走出了家门,把那八个月的哭声关在了门里。
他和蔓红步履沉重地顺楼梯朝下走,越来越慢,终于停下来,竖起耳朵听。
过了好久,那模糊的哭声停止了。他们从此不知内情。
晚上是小宋先回来的。他进了门,见高家将正站在沙发上朝门口看,他一定是听见了开门的声音,眼神里充满了渴盼。
他见了小宋,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爸爸爸爸爸爸!”
这时候,他已经学会了两个单词:“妈妈”和“爸爸”。
夜里,没有星星和月亮,黑得很。小宋看不见蔓红,蔓红当然也看不见小宋,他们在黑暗中都倾听着中间的高家将。
大约过了午夜,高家将猛地大哭起来,很突然,像被针扎了一样。
蔓红一下就坐起来,打开灯,把孩子抱起来。
高家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地盯着门板,大哭。
“乖乖,不哭噢!”
高家将根本不理睬。
“乖乖,不怕……”
高家将的哭声越拉越长。
“你到底是怎么了?”蔓红急得满头是汗。
高家将烦躁地用小脚使劲踢。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更憔悴。
“高小宋,假如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蔓红乱撒气,一边说眼泪一边流下来。
接着,她又气鼓鼓地对高家将喊道:“哭哭哭!你再哭,我打你屁股!”
高家将不管妈妈打不打屁股,哭得更加厉害,都声嘶力竭了。
“你!”蔓红的声音都变了调,像疯了一样大吼道:“你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
“疼!”
高家将竟然崩出了一个字!
这是他除了“爸爸”“妈妈”“姨姨”之外,说出的第四个音节!
疼!
这个字像一根长长的针,在黑暗的夜里一下刺进了小宋和蔓红的某个穴位,他俩都傻住了。
小宋蓦地想起一个传闻:有个孩子,夜里大哭不止,粗心的爸爸妈妈不知怎么回事。直到天亮,那孩子死了,他们才发现在孩子的头发里,钉进了一根短钉子!
他的手当时就不好使了,哆哆嗦嗦地伸手在高家将的脑袋上摸索……
没有钉子。
他放下心来,又开始在他的全身上下摸,什么都没有。他又拿过他的衣服,里里外外地摸,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再摸他身下的褥子,也没有什么。
蔓红知道小宋在怀疑什么,神情更紧张了。
孩子终于哭累了,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蔓红轻轻把他放下。房子里一片难得的安静。
蔓红没有关灯,看小宋。
小宋忽然有些恼怒:这里是他和蔓红的家,可是,他们却像两只生活在猫旁边的老鼠一样。
他起身下了地,走出卧室,敲响了方难的门。
方难很快就开了门。她穿得很整齐,好像一直就没脱。她的头发挡着半个脸。
“高哥……”
“方难,这孩子白天怎么了?”
“没怎么呀。”
“他说疼!”
“这个我也不知道。”
小宋回到卧室,把灯关了。
蔓红在黑暗中突然说:“你有没有发现,她有时候说出的话没有东北味。”
小宋想了想。方难偶尔冒出的一句话,确实不是东北话,而是普通话。
东北话和普通话最接近,也是最难改的一种口音。她从小在东北农村长大,口音不是一个月半个月就能改过来的。
而且,她和外界几乎没有接触,接触的只有三个人,小宋,蔓红,高家将。
高家将根本就不会说话。
小宋和蔓红虽然出来这么多年,但是口音一直没有改,都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小宋说:“有两种可能。一是原来她就出来打过工,但是,哈尔滨不知道。二,她是一个要强的小孩,她怕被人瞧不起,一到了北京就刻苦学习普通话。”
“我还怀疑,她……是冒牌的。”
“胡说。”
“你问问哈尔滨,是不是他搞错了?”
“不可能!”
“你问问呗!打个电话,又不费什么事。咱的孩子这么小……”
“好吧,明天我打。”
第二天一早,小宋趁方难出去买菜,给哈尔滨打了个电话。
“哈尔滨,是我,高小宋。”
“哎,方难在你那里怎么样?”
“挺勤快的,就是不爱说话。”
“乡下孩子都这样,能干就行。”
“我忘了,她继父有几个孩子?”
“三个,一个二十三岁,一个二十一岁,还有一个十八岁。”
“她自己家呢?”
“只有她一个。”
“她继父对她怎么样?”
“她母亲说,挺好的。”
“她对她继父呢?”
“好像不太好。你问这些干什么?”
小宋静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送上车的是方难吧?”
“那还能有错!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核对一下。她是不是长头发?穿一件红上衣,灰裤子?”
“对呀。”
“你能肯定她是你那个老同学家的孩子吗?”
“什么意思?”
“她是怎么找到你的,你把过程对我说一下。”
“魏金花回去之后,过了大约半个月,方难就来了,她按照魏金花写的地址,到杂志社找到了我。当天,我就把她送上了火车。”
“你给那个老同学再打个电话,问一下,看她女儿到底出来了没有。”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问题?”
“是。”
“什么问题?”
“几句话说不清楚。”
“她家那里很偏僻,打不通电话。这样吧,我现在就动身,专程开车去一趟。”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得明天。”
“你回来后,立即给我打电话。”
“你放心吧。”
晚上,小宋下班回来,方难正在厨房做饭。
他想了想,走过去,和她一起做。
方难说:“高哥,不用你。”
小宋说:“我喜欢吃自己做的豆豉鱼。”
方难就不说什么了。
小宋一边做鱼一边和她聊天:“方难,你继父有几个孩子?”
“三个。”
“他们都多大了?”
“一个二十三岁,一个二十一岁,还有一个好像十八岁。”
“哦。你家几个孩子?”
“只有我一个。”
“你继父对你好吗?”
“不太好。”她的态度很冷漠。
“他对你母亲好不好?”
“他们的事我哪知道。”
“哈尔滨说,你今年个子长得特别快,他说他去年见你的时候,你比现在矮半头。是吗?”
方难笑了一下:“他记错了吧?我这次来北京,是第一次见他。”
她的回答没一点破绽。
小宋听了一夜儿子的啼哭,第二天困倦地来到电影厂,正要给哈尔滨打电话,哈尔滨已经打过来了。
“小宋,坏了,出事了!”
小宋急问:“出什么事了?”
哈尔滨说:“你接到的那个人不是方难!”
“我接错了?”
“不,我送的那个人就不是方难!我刚刚从魏金花家出来,见到了方难!魏金花说,方难压根就没出来!”
“那这个方难是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反正她是假的!”
危险一下就笼罩了这安安宁宁的三口之家。
小宋没敢先对蔓红说这件事,他立即朝家赶。
从单位到他家,坐出租车大约需要四十分钟的时间。一路上红灯莫名其妙地多了起来,总是塞车。
小宋给家里打电话,他想刺探一下“方难”有没有逃离,孩子有没有危险。
电话响了好长时间,终于被接听了。正是方难。
“方难,没人给我往家里打电话吧?”
“没有。”
“噢,那就算了。孩子好吧?”
“他睡着呢。”
“没事了。”
放下电话,小宋一直在想:这个“方难”到底是谁?
她必须得熟悉小宋和哈尔滨两方面的情况,才有可能钻这个空子。
如果说她这样做仅仅是为了找个工作,这显然不合乎情理。她可以去劳务市场,不必花费这么大的心计。
她想干什么?
快到家的时候,小宋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又给“方难”打了个电话:“方难,有我的电话吗?”
“没有哇。你在哪儿?”
“我很快就到家了。”
她还在。
车开进电影厂家属院大门口,小宋急匆匆地下了车,司机找的零钱都没要,“噌噌噌”地朝家跑去。
他正从楼梯朝上跑,就听见了孩子凄惨的哭声。
他的腿一下就软了。
跌跌撞撞地进了门,他看见孩子躺在地板上,脸色苍白,哭得满头是汗。
他没看见“方难”。
他扑过去,一眼就看见孩子的耳眼挂着浓浓的几滴血。
他抱起孩子发疯地朝医院狂奔……
医生利用电耳镜对高家将进行了检查,结论是:有尖利的东西穿透外耳,插进去,鼓膜大穿孔,听骨严重缺损,连构造精妙的内耳都遭到了破坏……
医生立即开始对这个不幸的孩子进行救治。
高家将一直呕吐,昏眩。
“会聋吗?”小宋急切地问一个医生。
那个医生叹口气:“耳朵的结构、功能极其复杂,涉及一系列神经通道、化学递质、物理环节……这孩子的耳朵不可能治愈了。”
接着,他又说:“这个凶手的手法很高超,她精确地破坏了孩子的听觉,却没有伤害到大脑里的其它组织。”
“能不能……影响说话?”
“如果听觉丧失,他就不能获得基本的声音刺激,没有语言刺激,就不能打开大脑中的言语中枢,就不能启发说话的功能。”
小宋的心一下就碎了。
蔓红闻讯赶到了医院,她刚走进急诊室的门,就昏厥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她苏醒过来,哭得死去活来。骂完了方难,骂哈尔滨,好像这一切都是哈尔滨造成的。
接着,蔓红又开始骂小宋:“你要是早点听我话,能出这么大的事吗?那个乡巴佬把你迷住了,是不是?……”
心如刀搅的小宋怎么都想不通,这个“方难”为什么要害他的孩子。
最大的可能是:蔓红的暴躁,引发了她的仇恨……
他向警方提供的线索是有限的。
“方难”没有身份证,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小宋只能描述她的外貌。另外,他告诉警方:这个人在网上叫边缘一萍,本名很可能叫田菁菁。
警方一直没有抓到凶残的“方难”。
这一天,高家将终于脱离危险,回到了家中。
一个原本伶俐的孩子变得怔怔忡忡,到了夜里就咿咿呀呀地哭。
他永远不可能学会说话了,他将“咿咿呀呀”一辈子。
小宋满腔仇恨,在网上守株待兔。
他清楚,即使在网上遇到了那个边缘一萍,他也奈何不了她。可是,他还是咬牙切齿地寻找她的踪影。
边缘一萍一直没露面。
一天夜里,小宋去卫生间,路过黑糊糊的工人房,突然听见里面好像有声音。他一下就停住了脚步。
他轻轻走上前,从窗帘缝隙朝里观望,好像有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里面。
是她?
小宋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个幻觉:“方难”挡在长发后的眼珠死死盯着他,慢慢举起一个脏乎乎的银掏耳勺,另一只手指了指她自己的耳朵,好像在问:你掏耳朵吗?
小宋没有勇气推开门查看,他退了几步,胆怯地回到了卧室……
一天晚上,边缘一萍这个名字终于在“无忌斋”闪闪烁烁地出现了。
聊天室里还有一个人:游客670407。
小宋压制着心中的仇恨,主动和她搭话:你好。
边缘一萍:你好。
小宋:怎么一直不见你?
边缘一萍:我也一直没见你呵。
小宋:最近你在干什么?
边缘一萍:我辞职了。
小宋:你是逃跑了。
边缘一萍:我做保姆只是一种表演。
小宋:为什么?
边缘一萍:你想听吗?
小宋:想。
边缘一萍:那我就详细给你讲一讲——我从小就梦想当明星。五年前,我不顾家里人阻挠,只身离开东北老家来到北京,想在演艺方面闯出一条路。后来,我的钱花光了,却痴心不改,坚决不回家,跑到地下通道里弹吉他卖唱。有一天,我在路边看到一张海报,说有一部戏招聘演员,我就去了,乞求导演给我一次机会。那不过是个保姆的角色,我相信我能演好!可是,他三番五次把我拒之门外。我彻底绝望了,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喝醉了酒,剁断了一根手指,发誓再也不做这个梦了……
小宋的心怵然一惊。
她在他家工作那么久,他和蔓红竟然都没有发现她少一根手指头!
边缘一萍:两年前,我曾经假扮成某通讯设备公司的宣传员,敲开了他家的门,向他赠送了一部电话机,他欣然接受了。那部电话机里被我安装了一个窃听器,于是成功地钻了一个空子,冒充方难进入了他家。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可以成功地扮演一个保姆!
小宋猛地想起来,两年前的一天,确实有人主动上门赠送他一部高档电话机,说是他们公司正在推广新产品。可是,他早记不清那个人长得什么样了。
小宋:认识这么长时间,我才知道,你有病!
边缘一萍:我把剁下来的手指放进了一个瓶子,用酒精泡着。直到现在,指甲还在长,你信不信?前些日子,我离开他家,还想去地下通道卖唱,可是,我的手再也弹不成吉他了……
这时,小宋仿佛看见,她坐在电脑另一端,挡在黑发后的眼珠闪过亮光,那亮光像她的掏耳勺一样凶残。
小宋:你可以到大街上给人掏耳朵,现在,还没有人推出这项服务。
边缘一萍:是一个好主意。
实际上,这时候小宋已经气愤得抖成一团:我愿意接受你的服务,蔓红也愿意!可是,孩子是无辜的,你怎么忍心把那尖尖的掏耳勺插进他娇嫩的耳朵?畜生!
边缘一萍:你说什么?
小宋:你装什么糊涂!
边缘一萍:我没有装糊涂!
小宋:你为什么跑掉?
边缘一萍:你说你快到家了,我就离开了——孩子怎么了?
小宋:你把他的耳朵毁了!
边缘一萍半天没说话。
小宋一边敲字一边流泪:他才只有八个月,他刚刚学会叫你“姨姨”!
边缘一萍终于说话了:你有没有感觉到一个看不见的人?
小宋像被电击了一样傻住了。
他忽然想起,那天夜里,他去卫生间,路过黑糊糊的工人房,看见里面好像有个人,端端正正地坐着……
边缘一萍:我在你家工作了两个月,总觉得除了你家三口人和我,还有一个隐身人存在着,我半夜里经常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小宋的头皮一阵阵发麻。
边缘一萍:我想,就是他害了高家将!
就在这时,那个无声的“游客670407”,突然无声地离开了聊天室。
小宋不抖了,他在电脑前呆如木桩。
蔓红和孩子都睡着了。
小宋躺在床上,陷入极度的恐惧。
他在黑暗中转动着眼珠,看看房顶,看看地下,看看门,看看窗……
他越来越感到边缘一萍说的是真话。
最近一段日子,在这个房子里,除了小宋一家三口,还有“方难”,确实好像还有一个人,他像影子一样无处不在。
这个人对发生在小宋家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正是他告诉小宋,边缘一萍就是家里的“方难”;正是他告诉小宋,家里的“方难”是假冒的保姆……
也许,就是他乘“方难”不辞而别,而小宋还没有到家的空挡,对孩子下了毒手……
谁都会以为是“方难”干的。
小宋努力地想,这个隐身人到底存不存在。
不管睁眼还是闭眼,他眼前总是出现“方难”举着掏耳勺的样子,赶都赶不掉。
他的思路就像一只手,顺着“方难”这根藤,曲里拐弯地摸上去,摸上去……
突然,他摸到了一张脸,吓得一哆嗦。
这是一张神出鬼没的脸,他重重地说:“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演得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宋睡着了。
恍恍惚惚,他走上了大街。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一辆车。这不像是北京的大街。
小宋有点害怕。
突然,地下通道里涌出来一些人,他们黑压压地围住了小宋,手里都举着银质的掏耳勺,纷纷问:“你掏耳朵吗?”
小宋恐惧至极,想突围。
那些人一个挨一个,只有一个空当,刚好通过一个人。
小宋刚刚冲过去,就听见那个空当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游客67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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