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志文越来越感到张琵这个人不太对头。
罗志文和张琵合租一套房子,两室一厅。一进门就是罗志文的卧室,张琵的卧室在里头,中间隔着空荡荡的客厅。厕所在张琵那个卧室的旁边。
他们两个人在一所幼儿园当英语教师,是同事。张琵是半个月前来的,罗志文比他早十来天。
本来,这房子是罗志文一个人租的,张琵来了之后,知道他一个人住两室一厅,就主动要和他住在一起。两个人合租一套房子,费用各摊一半,双方都便宜。罗志文同意了。
罗志文这个人是个书呆子,他除了自己的外语专业,在生活中显得有点笨笨的。最初,罗志文没有发现张琵这个人有什么异常,只是觉得这个人不太爱说话,罗志文也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两个人互不打扰更好。
罗志文最早感到他不对头是一周后的一个夜里:
大约凌晨三点多钟,罗志文被尿憋醒了,他穿着拖鞋走出卧室,看见对面张琵的卧室的门缝儿露出一丝光,那光绿幽幽的,深夜看起来,有些恐怖。
他轻轻走过去,把门推开,探进脑袋,看见张琵正在上网。他似乎受惊了,猛地回过头来,愣愣地看着罗志文。在电脑屏幕反射出的微光中,他的脸呈现青白色。
“你怎么还不睡?”罗志文睡眼惺忪地说。
“啊,一会儿睡。”
罗志文没再说什么,关上门,到厕所撒了尿就回到自己的卧室。
躺在床上,罗志文回想刚才的一幕,一丝阴影爬上了心头——张琵半夜三更怎么还上网?还有他的神情,好像什么秘密被戳着了。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几天之后,罗志文又被尿憋醒了,这时候恰巧又是凌晨三点多钟。他爬起来,披衣下地,走出卧室,再一次看见张琵那个卧室的门缝儿透出幽暗的光来。客厅一片漆黑,黑暗中只有那一线灯光。
罗志文轻轻走过去,推开门,看见张琵正坐在写字台前看书,亮着台灯,灯罩是红色的。张琵猛地抬头看过来,台灯的光照在他的下半脸上,他的眼睛在暗处。
“你怎么还不睡?”这次是张琵问的。
“我睡了,起来撒尿。你没睡?”
“我呆会儿就睡。”
罗志文关了门,慢慢走向厕所。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凌晨三点多钟了还在看书?
通常,夜里看书的人都是躺在床上,而他却穿得整整齐齐端坐在写字台前!
从厕所出来时,他发现张琵卧室的灯灭了。这说明,他刚刚关上门,张琵就马上关了灯。
罗志文轻轻走回自己的卧室,他感觉到,张琵在静静聆听着他的足音……
在幼儿园里,罗志文教大班英语,张琵教中班。大班在三楼,中班在二楼,除了开会,两个人在幼儿园不太见面。
罗志文突然感到张琵这个人十分陌生起来。
次日,夜里三点多钟,罗志文突然又醒了。这次,他并没有尿,他之所以在这个时间醒过来,完全是由于心里有那个阴影的缘故。
他下了地,轻轻打开卧室的门。
房子里黑糊糊的,张琵的卧室门隐藏在黑暗中,没有露出一点光。
罗志文的心塌实了,想退回来,却好像听到了什么,马上停下来,竖起了两只耳朵——他听到,黑暗中有一个奇怪的声音,是一个女声,好像在说朝鲜语。接着,又换成了男声,说的话同样叽里呱啦,听起来很怪。再接着,就传来了欢乐的歌曲。
罗志文的心顿时悬空了。
他壮着胆走过去,停在了张琵的门前。声音就是从这个房间传出来的!
他突然推开了门。
屋里漆黑,看不见张琵在哪里。那歌曲声更清晰了,它的位置在床上,夹带着“吱啦吱啦”的电流杂音。
罗志文有些胆虚地问:“你在干什么?”
张琵把收音机关掉了,说:“我在……听收音机。”
罗志文不说话了。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黑暗中,两个人都看不见对方的脸。
过了半晌,罗志文突然低低地说了一句:“你好像,从来都不睡觉……”这句话刚刚说出口,不知道为什么,罗志文“刷”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张琵似乎愣了愣,接着他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从来不睡觉,那还不早把我给困死了?我在听一个海外电台。”
罗志文没有再说什么,关上门,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卧室。这时候,他已经坚信这个张琵有问题了!
他的怀疑是有道理的。
第一次,看见张琵深更半夜上网;第二次,他看见张琵深更半夜一个人在写字台前看书;第三次,深更半夜他看见张琵一个人躺在黑暗中听收音机……应该说,这三种行为一次比一次不合常情。
说起来,就算张琵从来不睡觉,那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世上怪人多了,有人吃玻璃,有人生下来不久就会很多国家的语言,有人照相不留影儿,有人体内有香气……
可是,这套房子总共只有两个人啊!漫漫长夜,钟表在清晰地走动:“滴答滴答滴答……”你睡着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而另一个人却一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让人提心吊胆的事。
张琵痛苦至极。
他的身上有一个秘密,一个不能告诉任何人的惊天秘密!你们已经猜到了,这个秘密就是——他从来都不睡觉。
这个毛病已经有三年了。过去,他是一个嗜睡的人,如果没什么事,他甚至可以连轴转,睡上一天一夜。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曾经连续几昼夜一眼不眨地思考过个问题。
三年前的冬天,他刚刚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东北某城一所中学任教,住在一幢破旧的宿舍楼里。
一天夜里,刮起了大风雪,狂风呼啸,山崩地坼,宿舍楼好像随时都要被刮倒。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地下滚过一个闷雷般的声音,越来越巨大,楼房也随之剧烈地摇晃起来,好像有一个巨大无比的怪物,在地球里沉睡或者孕育了亿万斯年,正像蛋里的鸡一样奋力拱出来!
他意识到:地震了!于是,他一翻身,双手扑到地面上,爬起来就朝门外冲去。
他住在六楼,按常识,这时候,他不应该朝下跑,而是应该在房间里找个相对的角落躲一躲。但是,他已经恐惧至极,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本能的念头支配着他:逃出去。
也许因为他冲出去的愿望太迫切了,楼梯显得比平时更漫长,跑了老半天都不见一楼出口。宿舍楼的楼梯很窄,很陡;楼道里的灯都坏了,漆黑一片,他几次差点他踏空滚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起,地下那恐怖的声音消失了,风雪声也变得十分遥远。黑沉沉的楼道里变得静悄悄。
他不再狂奔,脚步慢下来,一边大口喘息一边朝下走。
走了一阵子,他猛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已经下到几层了?在他的印象中,他早已经跑下了六层,怎么还不到底?这幢楼没有地下室啊!
是不是巨大的恐慌让自己产生了错觉呢?他决定从这时起,数一下层数。
一层。
两层。
三层……
他越来越感到不对头了!伸手掏出打火机颤颤地打开,微弱的火苗亮起来,他看到,楼梯继续黑洞洞的向下伸着。
这时候,他已经听不到满世界的风雪声了。楼道里一片死寂,只有他的喘息声。他咬了咬牙,举着打火机继续朝下走……
四层。
五层。
六层……
一股阴森的冷气蓦地涌上了他的全身。那黑洞洞的楼梯依然朝下伸着……
他猛地一甩手,把烫手的打火机扔在了楼梯上。它灭了,楼道里犹如九幽十八狱一般,顿时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罗志文想离开张琵,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正巧,幼儿园又来了一个男教师,张罗着要租房,罗志文就对他说:“咱们总共三个男老师,租个大点的房子,都住在一起吧。房租咱们三个人分摊。”
那个人说:“行啊。”
罗志文又找到张琵,说了这个想法,还补充了一点:“咱们省下的钱,还可以雇个计时保姆。”
张琵同意了,不过,他说:“这次我们不要住那么高了,租平房。”
那个新来的男老师要在这几天回一趟原籍,办什么停职手续,租房子的事,就靠罗志文张罗了。
两天后,房子租好了,两个人开始搬家。
这个房子有一个小院,砖墙围着,并有一块不大但很整齐的草坪。室内布局也很令人满意,有两个小房间相邻,另一个大房间在对面,中间隔着客厅。
进了门,张琵四下看了看,最后指了指那间大房子说:“我住那间,怎么样?”
罗志文立即说:“好哇。”
接着,他们把各自的东西搬进了各自的房间。
房子里有沙发、茶几、衣柜、冰箱等,生活用具一应俱全,搬进来就可以生活。
还有电话。
是子母机。母机在客厅,在沙发旁边。子机在罗志文房间,在床边的矮柜上。子母机之间可以对讲。其实,他们都是刚刚来此不久的外地人,在西京没亲戚,没朋友,并不怎么用电话。
收拾完了,张琵来到罗志文的房间,看到了那个子机,说:“咱俩试试,看看这对子母机能不能对讲。”
说完,他就去了客厅,拿起母机,按了对讲键,子机马上响起来,声音怪怪的:“丁铃铃!”很短暂,很急促。
罗志文拿起子机,按下了对讲键。
张琵说:“喂?”
“喂。”
电话没毛病,一切正常。
罗志文看了看张琵的眼睛说:“你喜欢,就把子机移到你的房间吧。”
张琵说:“不用,不用。”
这一夜,又剩下了张琵和罗志文两个人。这个房子比原来那个房子几乎大一倍。
天黑以后,张琵先回了自己的房间,轻轻把门关上了。罗志文随后也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好门,脱了衣服,关了灯。
张琵的房间没有一点动静。
他在干什么?
也许,他正站在门口,从门缝儿朝外张望……
罗志文翻来覆去睡不着,终于坐起来,摸黑下地走到门口,轻轻拉开门,朝张琵的房间望了一眼。
张琵的门缝里没有一点光亮。
罗志文关上门退回来,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电话铃声震醒了,是对讲机的铃声。
他的心顿时悬了起来。这个房子里只有他和张琵,张琵深更半夜鼓捣电话干什么?
他拿起子机,按下了对讲键:“喂!”
电话里是蜂音。
他放下电话,下了床,打开门,朝客厅的电话看去,电话母机在暗淡的月光下,静静地摆在沙发旁。他的身上顿时一冷。
回到床上,他看了看表,凌晨三点十分。他想,一定是他的精神在这段时间里受了刺激,到了这个特殊的时间,在睡梦中产生了幻觉……
他闭上眼睛,打算继续睡。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他还没睡着,电话铃声又响了,还是对讲机的声音:“丁铃铃!丁铃铃!”
他一下就坐了起来。是谁,是谁坐在客厅里给自己打电话?
这一次,他没有拿起电话,而是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奇怪的是,他的屁股刚刚离开床,电话铃声就断了。
他跑到门口,拉开门,探头朝客厅的电话望去——电话旁仍然不见人。他又朝张琵的房间望去,张琵的门缝儿不见一丝光亮,青色的门板,在月光下像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罗志文愣愣地站在那里,恐惧到了极点,过了好半天才回到床上躺下。
他坚信,是那个从来不睡觉的张琵在捣鬼!他仿佛看到这样一个影像:黑暗中,张琵坐在沙发上,拿起电话,准确地按下了对讲键,然后,把话筒举在耳边,静静地等着罗志文接电话。突然,他放下电话,像影子似的一闪,就躲进自己的房间里了,无一点声息……
可是,罗志文不明白,张琵为什么深更半夜装神弄鬼吓唬他呢?
又过了半个钟头,电话铃声又响了,这次只响了一下就戛然而止了。
他再一次不顾一切地跳下地,冲出门,跳到了客厅里——客厅里依然空无一人。风从阳台的缝隙里挤进来,撩得纱帘一下一下飘动。
他突然有些愤怒。
想了想,他来到张琵的门前,敲了三下。
“谁?”里面传出张琵极其清醒的声音。
“我。”
“你进来吧。”
罗志文把门推开,但是,并没有跨进去。里面一片漆黑。他站在门口,说:“我打开灯可以吗?”
张琵犹豫了一下说:“你开吧。”
电灯开关在门口,罗志文一伸手就摸到了,“咔”一声,房间里突然变得雪亮。他看到张琵躺在床上,但是,他并没有脱衣服,双眼闪着异常的亮光。
“你刚才是不是鼓捣电话了?”
“没有。”
“我这个人不喜欢开玩笑!”
“真的没有。怎么了?”
“刚才,我听到母机呼叫子机了。”
“可能是电话有毛病吧。睡吧。”
“……你就这样穿着衣服睡吗?”
张琵干巴巴地笑了笑,说:“难道睡觉非得脱衣服吗?”
罗志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身退出来。
“麻烦你,帮我把灯关一下。”张琵说。
罗志文看了他一眼,慢慢伸出手,把灯关了:“咔!”
张琵又消失在黑暗中。
罗志文把张琵的门关好,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他走到客厅中间时,朝沙发旁那个电话机又看了一眼——他猛然想到,也许事实的真相和他的怀疑正好南辕北辙。
三年前那一次,张琵顺着楼梯朝下跑,不知道跑了多少层,突然听到那个鬼一样的声音,他的心一下窜出头顶,顿时瘫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醒过来了,睁开眼睛,往四周看了一看,是一楼。门外,大风雪还在肆虐。
他扶着楼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周身绵软无力。他重新爬楼,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瞪着双眼一直到天亮。
从这天起,他再也没有睡着过。他吃过许多镇静药和烈性安眠药,全都无济于事。奇怪的是,他从来不疲倦。
开始时,他很惶恐。到了夜里,他使劲闭上双眼,有时甚至一整夜不睁开一次,可是,仍然没有一丁点睡意。
时间久了,他心中的惶恐一点点淡了,天黑之后,他不再像受刑一样强制自己躺在床上,而是看书或者上网或者听收音机。
有一次,他在朋友家偶尔看到一本书,是内蒙古文化出版社出版的《人类未解之谜》,立即翻看起来。
平时,他喜欢探究一些地球上的异事奇闻。
比如,一百多年前,美国伊利诺思州一位叫卡尔普的老太太往炉子里加煤的时候,偶尔从碎成两半的煤块中,发现了一条做工精细的金项链。如果把时间推溯到煤块形成的石炭纪,那么,几亿年前,是什么“人”戴过这个项链?
比如,一对情侣在大海边散步,不小心把一枚戒指掉进大海中。那上面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十多年之后,这对情侣早已结了婚,并且有了一个男孩儿。他们也早已不在海边居住,迁到了另一个城市。一天,女主人到市场上买回了一条鱼,破腹时,发现鱼腹里有一枚金戒指,细看,正是她和丈夫十多年前掉进大海的那一枚……
这些消息乍一听似乎挺有意思,但是,只要往深里一琢磨,就会触摸到一种巨大的恐怖来。
张琵翻着书,突然,这样一个标题映入他的眼帘——《永不睡觉的人》。
他不由一惊,急忙翻到了那一页。
果然,这篇文章里记载了三个不睡觉的人。
一个是瑞典女人,她叫埃古丽德,1918年,她因母亲突然去世精神受了刺激,就再也睡不着觉了。一到了夜里,她就不停地干家务活儿……
一个是美国的老头,他叫奥尔·赫津,上世纪40年代出生,他家干脆连床都没有。尽管他从来不睡觉,但奇怪的是,他的精神状态反而超过一般人。
一个是西班牙的中年男人,叫塞托维亚。他跟张琵有点类似,19岁那年,从睡眠中惊醒,从此,睡眠一天比一天少,后来,干脆就彻底睡不着了。如今,他已经一万多天没有睡过一觉了,而精力却超常充沛。有一次,体育馆举行了一次48小时不间断的循环足对赛。球场上,球员轮番上场;看台上,观众换了一批又一批。惟独这个人大饱眼福,连续看了两天两夜的球赛!
对于这几个不睡觉的人,全世界的医生都找不到解释。
张琵更加绝望了。
他下定了决心:打死也不去看医生。不然,将成为全人类研究的对象。
三年来,似乎一直没有人察觉到张琵这个秘密,他的生活很平静。
他担心的只是:找到老婆后怎么办?对不对她讲出实情?是婚前讲好还是婚后讲好?他始终没有想好这件事。
近来,罗志文让他不安起来。罗似乎察觉了他的秘密,这将给他带来麻烦,甚至灾祸!
那天夜里,罗志文在黑暗中突然戳到了他最深的心病上:“你好像……从来都不睡觉。”当时,他的全身就像被电击了似的,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从那以后,罗志文似乎对张琵警觉起来。罗志文这个人不太会掩饰,张琵看得一清二楚。
他想,要是实在瞒不住了,他就对罗志文说出实情。不然,他怕罗志文把这种怀疑扩散开,只有打开天窗说亮话,才可以明明白白地请求他保守这个秘密。
可是,他终于还是没有说。他宁可所有的同事都怀疑他不正常,也不希望有一个人知道他真的不正常。
每当黑夜来临,张琵变得无比孤独,是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一个人的那种孤独。
他眨着眼睛一分一秒地熬时间,等待天亮。
一个人永远清醒,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有时,他真想昏过去一次,他觉得他要崩溃了。
这天中午,副园长、保健医生、罗志文、张琵在同一个餐桌上吃饭。
因为副园长经常失眠,所以,她和保健医生聊着聊着,就扯到了睡眠的话题上。保健医生说:“我听到过这样一个说法——假如全世界的人都睡着了,只有一个人醒着,那么,这个人就会看到一个所有人都看不到的秘密……”
罗志文感觉到张琵抖了一下。
他转头看了看他。张琵低着头,慢慢地朝嘴里扒拉饭,他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眼睛。
假如全世界的人都睡着了,只有一个人醒着,那么,这个人就会看到一个所有人都看不到的秘密……
这个说法让张琵非常恐惧。
书中另外三个不睡觉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现在,这个地球上只剩下他一个永远不睡觉的人了。
其实,副园长和保健医生说的那个情况不可能发生,因为,不管在什么时间,全世界的人都不可能全部睡着。
有人值夜班。
有人赶夜路。
有人做爱。
有人失眠。
有人鬼鬼祟祟准备盗窃。
另外,对于这个地球来说,昼夜总是轮流的……
张琵还是很害怕,夜里,经常一个人冥想,假如这个机会落到他头上,他会看到什么?那一定是超出了人类想力的一个大景象,大秘密,大恐怖。
那天,罗志文敲响了他的门,说听到电话机在响。
最初,他认为罗志文是因为时时刻刻提防自己,压力太大,在睡梦中出现了幻觉。当罗志文离开之后,他越来越觉得罗志文说的很可能是真事。
天亮之后,他起了床,走到客厅的电话前,拿起话筒听了听,里面是蜂音。他拨了幼儿园的电话号,占线。这种情况不太正常,因为,这时候幼儿园还没有上班。他等了一会儿,再拨,还占线。他又拨了两个另外的号,同样,都占线。
这时候,罗志文从卧室走进来,警惕地站在门口,盯着他问:“你在给谁打电话?”
张琵放下电话,回答说:“这电话好像有毛病,拨哪里都占线。”
罗志文半信半疑地走过来,他也拨了几个熟悉的号,果然都占线。
“别拨了,我们检查一下电话线吧。”
张琵说完,顺着电话线找接口。
他发现,电话线一直伸到一个柜子后面去了。这个柜子靠在北面的墙上,是老式的,和其它家具同居一室,显得很不协调。它深红色,上面三分之一是柜盖,下面三分之二是柜身,一把虎头大铜锁,锁得死死的。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似乎很重。
通常,电话线接头都在墙壁上。可是,当罗志文和张琵吃力地把柜子挪开时,却发现地面上有一个方形的小洞,电话线从那个小洞伸进去,不见了。
张琵用手探了探,感觉到这个洞里冒上来一股冷森森的风。
罗志文低声说:“这房子真怪,电话线从地面伸出来。”
张琵没说话,一直看着那个黑糊糊的小洞。
“能不能是盖房子的时候,忘了在墙体里预留电话线,装修的时候,房东把电话线从地面下埋了过来?”
张琵盯着那个小洞没说话。
罗志文又说:“你拉拉,看里面断没断?”
张琵终于抬起头,低声说:“罗志文,你说,这个……是电话线吗?”
罗志文愣了一下,说:“不是电话线是什么?”
张琵没回答。他用手轻轻拉了拉这根电话线,没拉动,就站了起来,说:“别管他了,反正我们也不怎么用电话,这样倒省了电话费了。”
早饭是罗志文做的。两个人在一起生活这一个来月,基本都是罗志文做饭,张琵偶尔拖拖地板。
上班后,那个回家办手续的男教师打电话来,说原单位的领导找他麻烦,还得一周才能回来。
他打的是张琵的手机,张琵转告罗志文这个消息时,罗志文脸色很难看。张琵知道,罗志文一天都不想和他单独在一起了。
这天是周末。
夜里,张琵不想再让罗志文害怕,早早就关了灯,紧闭双眼,想再与清醒之魔搏斗一番,看看能不能出现奇迹。
黑暗里,时间的刻度不是那么清晰,变成了一团混沌的墨汁,他在这团墨汁中挣扎着。
不知几点钟,张琵快速运转的大脑泛起了一个荒诞的记忆:
有个人听说,若是半夜十二点时,连续敲击电话机的“#”字键一百下,就会接通一个神秘的空间,听到一个标准的女中音对他说话。这个人很好奇,一天半夜十二点,他果然在电话“#”字键上连续敲击了一百下,果然有个标准的女中音响起来!她说——对不起,您拨的号是空号,请查对后再拨。
张琵正在胡思乱想,客厅里的电话响起来了。
这部电话机原来没有问题!可是这个时间是谁打电话呢?认识他和罗志文的人里没有谁知道这个电话号。
可能是房东的。
他爬起来,走出去拿起电话。
“喂,你好。”是个女人的声音。
“你找谁?”张琵很友好的问。他太寂寞了,在这漫长的黑夜里,他多希望有一个女人和他说说话呀。
“我找我的哥哥。你是谁?”对方警觉地问。
“你是找房东的吧?我是租户。”
“我可能打错了。”
“你哥哥的电话号是多少?”
“80084295。”
“错了,这里是80084292。”
“对不起,我是摸黑拨的号。”
“没关系。”
“再见。”
“再见。”
对方把电话放下了。
张琵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竟然很留恋。这个女人的声音似乎弥漫着一股夜来香的气息。
次日是周末。
罗志文上街了,中午的时候,他领回一个女孩。女孩穿的很俗气,一看就是农村来的。给人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头乌黑的头发和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那眼睛闪着机灵的光。
罗志文对张琵说:“她叫水莲,给咱们做家务的。”
“你好。”张琵说。那女孩看了看他,没什么反应。
罗志文说:“她是聋哑人,从甘肃来的。她白天在这里干活,晚上离开。每个月二百元钱。”
“她身份证上叫什么名字?”张琵问。
“她没有身份证。不会写字。”
接着,罗志文用手比划着,向她交代了该做的事。尽管罗志文不懂哑语,但是,她很聪明,很快就明白了罗志文的意思。
这一天,这个没有姓名的女孩一直在干活:做饭,洗衣,擦玻璃。晚上,她离开的时候,房子里已经纤尘不染了。
夜里,张琵继续紧闭双眼,盼望沉进梦乡。对于他来说,睡觉比死去都难。
半夜的时候,客厅里的电话又响了。
他坐起来,下了地,走过去接起了电话。
“喂?”
“我找我哥哥。”
张琵笑了:“你又打错了。”
“你是谁?”
“我就是昨晚接你电话的人。”
对方愣了一下,也笑了:“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天天打扰你睡觉。”
“没什么,这也是一种缘分啊。哎,你怎么天天夜里找你哥哥?”
“他天天值夜班,我也没事,就和他聊天。”
“干脆我跟你聊吧。”
“你不睡觉啊?”
“我喜欢你的声音。”
两个人还很陌生,张琵这句话显得有些生硬。对方愣了一下,说:“我的声音好听吗?”
“好听。”
“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你在西京吗?”
“不,我不在西京。”
“那你打的是长途。”
“是的。”
“电话费是很贵的。”
“没关系,我不花钱。”
“那就好。哎,你在哪工作?电话局?”
“不是。”
“那你是?……”
“以后再告诉你吧。”
“我猜你一定也在值夜班。”
“没有。”
“那你怎么还不睡觉?”
对方久久没出声。不知道为什么,张琵对她这种反应很害怕。
“你怎么了?”
“唉。”对方竟然叹了口气。
张琵更惊异了,难道她也得了睡不着觉得怪病!
“告诉我吧,反正我也不知道你是谁。任何东西都不能永远埋在心里,不然,它就把你的心腐蚀了。”
对方犹豫了半晌,似乎一下鼓足了勇气:“我从生下来就不知道睡觉是怎么回事。”
这次,张琵不说话了,他彻底呆住了。
“你不相信?”那个女人问。
“相信。我只是觉得太巧合了。”
“什么意思?”
“我跟你有一样的病!”
开始,那女人不相信,认为张琵在逗他玩儿。张琵就把自己得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对她说了。
同病相怜,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就拉近了许多。他和她互相讲述着自己的孤独和痛苦,一直到天亮。
最后,张琵说:“我叫张琵。你叫什么?”
“我叫管冂。”
“你在什么地方?”
“一个很远的地方。”
“你不想说就算了。”停了停,张琵又说:“天亮了,该起床了,我们挂了吧。以后,我们每天夜里都这样聊天,好不好?”
那个女人说:“当然好。”
通电话时,张琵感觉管冂近在眼前,一放下电话,她就一下远在天边了。他不知道她在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不知道她的方位。
那个不知姓名的哑女孩天天很早就来了,给张琵和罗志文做早饭。一天工作完毕,她再静悄悄地离开。
对于她,这个世界是无边的静谧,而她呈现给这个世界的也是一份安静。
果然,管冂天天夜里打电话来。两个人一聊就是通宵,渐渐如胶似漆起来。
一周之后,他们就陷入了爱河。
“过去,我经常苦恼,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结婚。遇到你是天意。”张琵痴痴地说。
“以后,我们日日夜夜在一起,两个人就都不孤独了。而且,我们的爱情里没有恶梦。”说到这,管冂幸福地笑起来。
张琵补充说:“我们在一起就是一个美梦。”
后半夜,罗志文起来上厕所,经过客厅,他看见张琵在昏黄的月光里,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嘴里不停地嘟嘟囔囔。他感到这个人越来越诡异,吓得他连厕所都不敢上了,有尿就憋着。
这天早上,他终于憋不住问了出来:“张琵,你整夜整夜在跟谁聊天?”
张琵朝他笑了笑,说:“秘密。”
罗志文说:“你是不是谈女朋友了?”
张琵点了点头。
“西京的?”
“不是。”
“那是你老家的?”
“也不是。”
“她到底是哪里的?”
“等她告诉我之后,我再告诉你吧。”说完,张琵笑吟吟地出了门。
罗志文更加迷惑不解了——难道这个天天不睡觉的人,寂寞难捱,在声讯台交了一个“话友”?那种声讯台收费十分昂贵。像他这样整夜整夜聊,要花多少钱?
这天夜里,张琵又坐在黑暗的客厅里和电话里那个神秘的女人聊天。
罗志文睡不着,竖起耳朵听。
张琵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一点儿都听不见。罗志文把脖子都挺酸了,没有听出一个成型的句子来。
最后,他忽然想到了——窃听。
他的房间里有子机,只要他按下“对讲键”,那么,他就可以清楚地听到张琵和那个女人的对话。
他拿起子机,颤颤地按下了一下“对讲键”,大气都不敢喘,惟恐被正在通话的两个人听到。
张琵:“你夜里喜欢干什么?”
无声。
张琵:“我不喜欢,我觉得现在的电视没有一个可以看下去的节目。”
无声。
张琵:“我呀?我喜欢上网或者看书。”
无声。
张琵突然笑起来:“你怎么喜欢她写的书呢,那都是给儿童看的!”
罗志文傻住了——电话那一端根本就没有人!张琵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吃早饭的时候,张琵发现罗志文的神态有些异常,他一直低头吃饭,不说一句话,忍不住问:“罗志文,你心里好像有什么事?”
罗志文突然抬起头,说:“昨天夜里,你又跟那个女人聊天了?”
“对呀。是不是声音太大,影响你休息了?”
罗志文盯着张琵的眼睛说:“我偷听了。”
张琵的脸色一下有点不自然了。
罗志文又说:“在电话里只有你一个人说话。”
张琵一下就瞪大了眼睛:“我没明白。”
“真的!除了你的声音,我没听到任何人说话!”
张琵愣了愣,说:“是不是那个子机有问题,只能听到电话这一端的声音……”他不相信,那个和他缠绵绵聊了几个通宵的女人压根儿不存在!
罗志文眨着眼睛想了想,把怀疑的目光慢慢从张琵的脸上移到了那部电话机上。此时,那个保姆正背朝着他们,擦那个电话机。她扎着自备的白色粉花围裙,看上去水灵灵的。
看了一会儿,罗志文突然对张琵说:“你用这个电话往外打过吗?”
那个保姆回过头看了他们一眼,她听不见,她回头纯粹是碰巧。
张琵说:“没有。”
罗志文掏出手机,拨那个电话号,毫无反应。他走过去,拿起那个电话,重新放了放,又拨了一遍号,继续听。终于,他放下了手机,说:“一直是占线的声音!这个电话根本打不通!”
张琵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声说:“明天,我叫电话局来人检查一下……”
晚上,张琵没有吃饭。
他躺在卧室里苦思冥想,回忆那个在黑夜里莫名其妙闯进他生活中的女人,回忆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那个女人根本不存在,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不然,为什么罗志文在电话里听不到她的声音?他不敢再想下去。
天黑之后,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客厅里的那部电话上。他希望今晚电话不响,那就说明,电话是今天才坏的。
半夜,电话却准时响起来,像一把利剑,一下就刺穿了张琵的魂魄。
他走过去,在电话前站了一会儿,终于把它拿起来。
“喂,张琵吗?”
“是我。”张琵低低地说。
“今晚,我有点儿事,不能和你聊了……”
“等等!”
“有事吗?”
“管冂,我想问你一下,你打我电话有没有占线的时候?”
“没有哇。”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好了,我先挂了。再见。”
没等张琵再说什么,她已经把电话挂了。
现在,张琵已经肯定这个女人有问题了!
这时候,罗志文已经站在了他背后,低声问:“又是她?”
张琵像丢了魂一样说:“就是她。”
吃完早饭,罗志文要去上班了。
张琵说:“你给电话局的人打电话,叫他们来查一查,今天,我留在家里。”
“好的。”
罗志文走到门口,停下来,返身看着张琵说:“张琵,你跟我说实话,你身上是不是有一种怪病?”
张琵愣了愣:“没有哇,我很正常!”
罗志文没有再说什么,推门出去了。
大约两个钟头后,电话局的维修工就到了。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绿色帆布制服,背着一个脏兮兮的大兜子,一脸技术权威。
他进了门就问:“电话在哪?”
张琵指了指:“在那儿。”
维修工走到电话前,拨了一个号试了试,听到的是占线的声音。接着,他顺着电话线走到那个柜子后面,看到了那个小洞。
“这是谁接的线?”他严肃地问。
“不知道,我们是租户。”
维修工从大兜子里掏出一个电话机,接到从小洞里伸出来的那根电话线上,调弄了一会儿,他站起身,说:“这根本不是电话线。”
张琵傻了。
维修工在室内四处寻找,终于,他在沙发后面的墙壁上找到了电话线接口。他把电话线拉过去,接上,然后拨了拨电话,说:“好了。”
张琵指了指那个黑糊糊的小洞,问:“那根线是怎么回事?”
维修工已经装起了他的工具,说:“我哪知道。”
维修工走了后,张琵蹲下来,久久注视着那个黑糊糊的洞口。突然,他的心哆嗦了一下——这根电话线是从地下伸出来的啊!
晚上,罗志文下班回来的时候,保姆正在做饭,厨房里飘出肉香来。张琵坐在沙发上发呆。
罗志文问:“怎么样?”
张琵把维修的情况对他讲了一遍。罗志文听了,猛地把目光甩向那个黑洞,慌乱地说:“这屋子闹鬼!咱们赶快搬走!”
张琵却十分冷静:“鬼啊神啊,最后总会化为乌有,抓不到一丝踪迹,绝不会留下真实的把柄。”说着,他指了指柜子后那个小洞,还有那根从地下伸出来的电话接头:“你看,这里却遗留了物证。”
罗志文彻底蒙头转向了。
张琵又说:“我觉得我们无意中摸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
罗志文感到张琵的眼神越来越迷离,越来越飘忽。他干脆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你别介意啊,我……我一直觉得你就是一个秘密。”
张琵的眼睛一下恢复了常态。他想了想说:“其实我没什么秘密,无非就是几年来一直睡不着觉而已。”
罗志文听了他的话,心里竟然一下踏实了:“真的?”
“真的。”
这时,保姆从厨房走出来,把菜放到桌子上,又朝厨房走去。张琵突然朝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哎!管冂!”
保姆毫无反应,一直走进了厨房。
罗志文问:“你叫谁呢?”
张琵望着厨房,半晌才说:“我怀疑她……不聋不哑。”
罗志文又一次感觉到这个房子阴森了,他和张琵一起朝厨房看去。过了一会儿,保姆端着饭出来了,神态不见任何异常。
吃饭的时候,罗志文小声说:“张琵,现在电话换了线,今夜她还能不能打进来呢?”
现在,他对张琵的怀疑全部解除了,只想着怎样一起破除电话这个谜了。张琵说:“那还用说吗?她肯定打不进来了。”
“明天,你去问问房东,看看他知不知道洞里这根线是怎么回事。”
“不用,我自己会搞清楚的。”张琵说。
吃完饭,保姆把餐桌收拾干净,开始扫地。这是她最后一项工作,扫完地,她就要回去了,天天如此。她扫到那深红色的柜子后面的时候,停了下来,朝着那个黑糊糊的小洞定定地看了半天。
这个细节刻在了罗志文的心里。
天黑后,房子里只剩下张琵和罗志文两个人,他们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不约而同地盯着那个小洞。
客厅里的灯雪亮,那个小洞更黑了,显得深不可测。
张琵想:与其这样守着,不如挖开看看,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他把这个想法跟罗志文说了。罗志文愣愣地看着他,过一会儿,他突然说:“今晚咱们睡一起吧。”
张琵笑了笑,说:“你不怕我了?”
罗志文说:“对了,你不睡觉。”
张琵说:“你睡你的,今夜我就坐在客厅里看书,你不用怕。”
罗志文想了想,说:“好吧。”
实际上,张琵根本没心思看书,等罗志文走了以后,他一直盯着那个小洞看。
第六感官告诉他,他跟某个巨大的秘密有着一种神秘的联系。不然,三年前那个风雪之夜,他怎么会遭遇走不完的楼梯,而且得了这个睡不着觉的怪病?最近,他又莫名其妙地遇到这个名叫“管冂”的神秘女人!或许,他是一条纽带,只有他才能揭开这个秘密,然后,告知全人类。
他陡然增生了一种责任感,他必须马上行动起来。
这一夜,没有电话。
吃完早饭,张琵指了指那个小洞,对罗志文说:“今天我不上班了。我要把这件事搞明白。”
罗志文愣愣地看着他,显然没明白他到底要怎样搞,但是,他说:“我跟你一起干。”
张琵的心里涌上一股暖意,拍了拍罗志文的肩膀说:“好吧。”
没有太阳,天阴得极不正常。张琵上街买了大铁锤,镐头,铁锹。他回来后,罗志文看见他手里拿的东西,并没有吃惊。
这时候,约莫楼里的人都上班走了,两个人开始动手干起来。
那个保姆不解地望着他们。
张琵费了很大力气才砸开小洞四周的水泥地面,终于看清那根电话线伸进了水泥下的土里——它果然是从地下伸出来的!
罗志文惊呆了。他看了看张琵,似乎在问他是不是继续挖下去。
张琵没有犹豫,继续挖下去。他要顺藤摸瓜,顺着这根电话线找到“管冂”,挖出那个秘密,哪怕一直挖到地狱!
他愤怒地朝下挖着,似乎在发泄满腹的深仇大恨——对三年前那场噩梦的仇恨,对这一千多个不眠之夜的仇恨,对曾经愚弄他感情的女人的仇恨。
挖着挖着,突然他脚下的土开始“哗啦啦”地陷落,他吓得一下跳上来,跳到水泥地面上。
地下的土继续坍塌,露出了一个可以容纳一个人出入的洞口,深不见底。渐渐地,又露出一条石头台阶,很窄,很陡,看上去令人头晕目眩,它伸向黑暗的深处。
罗志文吓傻了,半天才回过神,颤颤地说:“报警吧!”
张琵一咬牙,摇了摇头。这时候,他有了一种妄想:也许这下面是一个古代皇陵,埋藏着数不清的金银财宝。或者,干脆是一个神秘的宝藏……
他的心兴奋地狂跳起来,转身对罗志文说:“你去拿一只手电筒来。”
罗志文急忙找来手电筒,递给张琵。
张琵朝下面照了照,说:“咱们一起下去。”
罗志文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个深洞,没有动。
“我们可能要发横财了!”张琵提示他。
罗志文不解地望着他。
“如果发现了财宝,咱俩一人一半。”张琵又说。
“你等一下,我拿个家伙去。”说完,罗志文转身去了厨房。回来时,他的手里握着一把菜刀。
那个保姆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的举动。罗志文说:“让她跟咱们一起下去吧,多个人壮胆。”
张琵想了想,说:“也好。”
罗志文朝保姆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她就怯怯地走了过来。
张琵第一个跳了下去。
罗志文第二。
保姆也随后跟了下来。
三个人顺着石阶朝下走,越来越黑,只剩下手电筒那一束光柱,光线显得十分微弱。
“这里能不能是房东挖的密室?”罗志文问。
“密室怎么没有入口?”张琵反问。
罗志文不再说话了。
张琵全身的神经像拉开的弓弦一样紧绷着,所有的汗毛都警惕地竖立着。他努力捕捉着下面的动静。
走着走着,罗志文突然小声说:“张琵,你朝后照照,她好像不走了……”
张琵用手电筒向后照去,照到了保姆那张恐惧的脸,她已经感觉到这个洞不正常了,好像不敢再朝下走了。
罗志文有些恼怒,他气冲冲地朝她比划着,第一次显示出雇主的威严。
保姆只好跟着继续朝下走。
张琵发现,越朝下走越宽敞,他心中的恐惧开始下降,他用手电筒上下左右地照,生怕黑暗中不知什么地方冒出一个可怕的东西来。同时,他仔细观察着穴壁的四周。
手电筒的光照到的永远是一个微小的局部。张琵觉得,穴壁的材料有点儿像水泥,又有点儿像石头,还有点儿像奇特的金属,摸上去,滑滑的,冷冷的,硬硬的。突然,他想到了罗志文手里的那把菜刀。他对这把菜刀十分反感。他担心,万一发现了什么意外的财宝,他和那个保姆都不可能活着出去……
罗志文小声说:“咱们……出去吧?”
张琵说:“一人一半。”
罗志文就不吱声了。
又朝下走了一会儿,罗志文又说:“我想,这里离地面至少有二百米深了……”
张琵冷不丁说:“罗志文,你把菜刀给我。”
罗志文愣了一下,说:“为什么?”
张琵停下来,说:“要不,你就走在前面。”
罗志文似乎考虑了一下说:“好吧。”
张琵闪了闪身,让罗志文走在了前面。
他的心踏实了一些。
他手里有手电筒,在这特殊的时刻,菜刀是进攻的武器,那么手电筒就是自卫的武器。只要罗志文进攻他,他把手电筒一关,就隐身了。这里面是地狱一般的黑暗。
三个人又朝下走了很长一段路,石阶不见了,他们到底了。前面是一条宽阔的通道。
这时,张琵又想到了那本《人类未解之谜》,其中有这样一些记载:
在南美大陆的地下深处,有一条地下隧道,它在离地面250米深的地方,不知道到底有多长。里面有桌子,椅子,材料像塑料一样有韧性,又像钢一样坚硬。绝不是木头,更不是玻璃。还有一本金属图书,上面的文字奇形怪状,没一个人类认识的字。
1980年,英国皇家地理学会的考察队在勘探一条不被人知的洞穴时发现了迄今为止最大的沙劳越室。他们拿着指南针,走进了一条黑暗的地道,前进中,中间阻隔着很多巨大的石头,最后他们走进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地下室……
还有土耳其的一个谷地之下,发现了可以居住成千上万人的巨大城市,迄今为止,人类在这一带已经发现了几十座这样的地下城市,事实上,一定远远不止这些。这些地下城市互相之间通过地道连接在一起……
所有这些地下建筑,人类都不知道是什么人什么年代建造的。
所有的这些未解之谜都牵扯出人类起源的问题。张琵由于大脑夜夜都在运转,他的思考要比平常人深得多。
潜意识告诉他,人类是被制造出来的,那个东西在宇宙之外,它先知先觉,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窥视人类。
宗教称之为“神”,科学家称之为“宇宙高级生命”。实际上,这两者没有区别。如果那个东西的影像突然出现在半空中,那我们就叫它前者;如果它的影像突然出现在类似电视机一类的东西里,那我们就叫它后者。如果它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半空中,我们就认为它是前者;如果它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一个类似于半导体的东西里,我们就认为它是后者。
地球对于它,就像一个人和一粒飘飞的尘埃。
它在宇宙之外,离地球的距离超出人类的计算,又近得超乎人类的想象。这关系就像人与一粒灰尘。
对于它,亿万斯年等于一瞬间。空间的大小和时间的快慢都是相对的。
也许,它也是被制造出来的,宇宙之外的宇宙同样无穷大,就像人类不知道宇宙有没有边际一样,它也不知道哪个宇宙之外的宇宙有没有边际。就像人类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一样,它也永远不知道是谁制造了它……
走着走着,罗志文突然站住了,他透着哭腔说:“张琵,咱们回去吧!”
张琵坚定地说:“再走走。”
罗志文说:“再走一百米,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就回去。”
这个古怪的地下世界,弥漫着一种诡谲、冷漠的气氛。张琵忽然想,这里会不会和南美大陆地下深处那神秘的隧道、沙劳越地下洞室、土耳其的地下城市等等相通呢?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了。
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永远也不可能再走出去了。
四周一片死寂。似乎有什么人正屏着呼吸,等待他们一点点深入。
不,是引诱。
不是引诱,是逼迫!
张琵打了个寒噤。
这种感觉当然不是来自前面的罗志文,是来自身后。
张琵猛地转过身,那个保姆近近地站在他的身后,阻挡着他的退路。
他用手电筒照了照她的脸,她并没有因为手电光的刺激而眯起眼睛,那双黑亮的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好像是个盲人,平静地面对着手电筒的光。
张琵一伸手将她拉到了自己的前面,她没有反对,乖乖地走在了三个人中间。这样,张琵就走在最后了。
刚刚走出几步,张琵又有了那种被逼迫前行的感觉,他猛地回过头,竟然又看到了那个保姆!她坦然地面对着手电筒的照射。
这时,手电筒突然灭了,地狱般的黑暗刹时吞没了一切。
罗志文在黑暗中惊恐地说:“怎么了?”
“她!……她!……”
“谁?”罗志文惊慌地问。
“保姆……”
罗志文伸手朝摸了摸,摸到了她,就说:“她在这儿啊。”
张琵抖抖地说:“我身后还有一个!”
罗志文猛地抽回手,不吱声了。
罗志文不能确定张琵说的是不是真话。
他又一次对这个永不睡觉的人产生了恐惧。
他怀疑,张琵早就知道这个房子地下有洞室,或者,这个房子就是他自己的!这洞室就是他自己开凿的一个杀人场所!
也许,就是他在地下插了一根废弃的电话线,然后,连续多少个夜晚一个人抱着电话自言自语。他的目的就是制造神秘,最后挖掘出这个地下洞室,用金钱财宝做诱饵,把自己骗进来,杀死在这里,永远见不到天日……
这个人是精神病!
此时,他把手电筒关了。他为什么把手电筒关了?
黑暗中,几个人都不喘气了,每个人好像都在静静地感觉着另外两个人的一举一动。
终于,罗志文试探地小声说了一句:“张琵,你为什么不把手电筒打开?”
张琵没有回答。
罗志文就不说什么了。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握紧了菜刀,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罗志文听见有人在说话,是张琵!
“你……是神,还是宇宙高级生物?”不知道他在问谁。
黑暗中一片死寂。
过了一会儿,张琵又说:“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人类是从哪里来的?”
依然一片死寂。
罗志文猜想,这个地下洞室里根本没有第四者,张琵又在故伎重演,就像夜里打电话一样,似乎在跟人对话,实际上是自言自语。
张琵继续和“对方”聊着:“那你又是谁制造的呢?”
这一次,死寂了更长一段时间,张琵才说话,他的声音充满了悲凉、恐惧、绝望:“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大末日的具体时间?”
此时,罗志文已经要崩溃了……
张琵和那个神秘声音的“天人对话”,持续了五分钟。
那个声音好像是两个女声的合成,听起来,有些古怪,就像那个一变二的聋哑保姆在说话。
最后,那个声音问张琵有什么要求,张琵意外地说了一句:“我只想找回我的管冂。”
“她只是一根从地下伸出来的金属线。”说完,那个声音就彻底消失了。
几秒钟之后,张琵的手电筒自己亮了,就像一个死去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张琵看见,罗志文脸色纸白,抖成一团,他的手里紧紧抓着那把菜刀。保姆只有一个,她站在他和罗志文中间,静静地看着他。
……几个人爬出那个洞室之后,张琵一下就瘫在了沙发上。
“刚才,你在跟谁说话?”罗志文小声问。
“幻觉。”张琵闭着眼睛静静地说。
“幻觉?”罗志文又问。
“我困了……”
说着,张琵的眼睛一点点变得高深莫测,终于闭上了,就像收拢了一个秘密。不一会儿,这个不睡觉的人就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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