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鹦鹉的出现就有点怪。
周末那天,我到首都国际机场去送一个人———那竟然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本来年总约我一起吃饭,我赶到亚运村安立路那家PIZZA店,却看到还有一个人在场,我不认识他。他大约30岁左右,穿一身黑色的休闲服,眼睛很小,闪着诡异的光。进餐时,年总一直和我聊公司的事,始终没有介绍他,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他也不说话,低头静静地喝一杯西米杏仁冰露。我和年总搭档做生意,他占51%的股份,我占49%的股份。他还有另外的项目,长年驻在香港,很少回来,北京的公司全靠我一个人忙活。
吃完了,年总问我:“你开车了吗?”
“开了。”
“麻烦你,把这个朋友送一下。”
“他去哪儿?”
“机场。”年总说完,转头问那个人:“你的航班是几点的?”
那个人说:“四点半。”
年总看了看表,说:“时间不早了。”
那个人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我也对他笑了笑,说:“那我们走吧。”
一路上,他坐在后面始终望着窗外,没说一句话。上了机场高速公路,我就把CD机打开了,惠特尼·休斯曼开始放声歌唱。他带了一个大箱子,还有三个很重的包。到了机场之后,我像个行李员一样,一直送他到安检口。飞机快起飞了,安检口已经没有乘客。突然,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尽管他在扶梯口一闪就不见了,但是我肯定是他。他叫王欣,曾经和我在同一个机关共过事,那时候我是一个科长,他是局长秘书。在一次会议上,由于一笔扶贫基金的发放问题,我跟局长顶起牛来。王欣立即发言,向我发起了攻击,我年轻气盛,当即回击道:“除了学舌,你懂得什么!”
他当时愣愣地看了看局长,又愣愣地看了看我,卡住了。不久,我就辞职经商了,和这个人一直没有联系。留在我记忆中的,就是他那愣愣的眼神。
我送的人要安检了,他对我说:“太麻烦你了。”
我把目光从扶梯口收回来,朝他笑了笑,说:“都是朋友,别客气。”实际上,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他走进了安检口,我转身离开。
我刚刚走出不远,就听见安检口传来争执声。我回身看了看,那个人好像遇到了什么麻烦。我只好走回去。原来,工作人员发现他的一个包里藏着一只鹦鹉,按规定,乘坐飞机是不允许携带小动物的。
我听见他说:“我是一个魔术师,来北京表演,今晚上要飞到广州赶场……”
我的心蹦了一下,忽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他并不是魔术师。
工作人员说:“你要带走它,必须办货运手续。”
他显然不想那么麻烦,转头看了看,一下就看见了我,立即走过来:“算了,你把这只鹦鹉带回去吧。”
我愣了愣:“这怎么行?”
“没关系。”他一边说一边把那只鹦鹉递到了我手上:“它很好养的。”
这是一只漂亮的鹦鹉,蓝脑袋,蓝肚子,红嘴巴,红胸脯,绿脖,绿背,绿尾,有点像原产于马来半岛和南美群鸟的小五彩鹦鹉,但是小五彩鹦鹉只有20厘米,它却大得多,有点像鸡。它的眼睛是红的。
它盯着我。
我抬头看了看,那个人已经走出了很远,他停在那里,正回头直直地看着我,见我望过去,立即低下头朝前走,拐个弯,不见了。
我从来不养宠物,但是我的房子中却糊里糊涂地多了一只鹦鹉。实际上,我是收养了它。
回到家的当天,我就做了一个很宽敞的金属笼子,底部是木板,铺垫一层细沙盛接粪便。笼子中有栖木,有两只小花碗,装米装水。栖木上有个铁链子,铁链子有一个弹簧锁,类似旅行包上那种,把它的脚锁住,防止它飞走。又准备了一些玉米,稻谷,花生,小麻籽,葵花籽,油菜籽,还有各种水果。它吃得很少,似乎生病了,缩着脖子,一动不动地站在笼子里的栖木上,阴冷地看着我,姿势一点都不优美,像一只猫头鹰。那又短又粗的红嘴像个钩子,看上去特坚硬。一双红眼珠四周有黑色的眼圈。我分不出它是雄是雌,但是直觉告诉我,他跟我一样,是个男的。
我站在它跟前,吹口哨逗它,它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没有一点反应。它那双暗灰色的脚一直紧紧抓着栖木,很稳固。它有四趾,二趾向前,二趾向后。我伸手摸了摸它左侧的羽毛,它敏感地朝右侧动了动。我摸了摸它右侧的羽毛,它又敏感地朝左侧动了动。然后,它还是那样定定地望着我。我又小心地碰了碰它的嘴,以为它会啄我,它的嘴却紧闭着,只是很不耐烦地甩了甩头,似乎很不喜欢我这样做。
鹦鹉都会说话,这只魔术师训练出来的鹦鹉,口齿应该更伶俐。我想逗它说点什么,就一字一板地说:“你好。”
它不语。
我又说:“再见!”
它还是不语。我在它的眼里太陌生了,想让它说话,估计得熟起来。
这天晚上,我在网上玩到很晚才睡。躺在床上,关了灯,我使劲伸了个懒腰,闭上了双眼。我不知不觉飘到了一个地方,眼前出现了一些古怪的场景和人物,像电影一样在我面前晃动着,扭曲着,变化着,怎么都看不清。我试探着走进去,果然成功了。我来到一条黑糊糊的街道上,摸索着朝前走。不知道是谁告诉我,这是一条不存在的街道,天一黑它就出现了。
我竟然走在一条根本不存在的街道上!
我四下看了看,两旁隐隐有一些店铺,不过都冷冷清清的。行人寥寥无几,他们慢慢走动着,身体僵直,面目模糊,表情不详。我是一个物质的肉体,我的闯入,好像触犯了什么忌讳,大地渐渐发出幽幽的蓝光,天空渐渐发出幽幽的红光,好像这个世界就要崩裂。
我撒腿朝回跑,却发现自己的身上竟然闪烁着暗暗的绿光……
猛地睁开眼,我久久地怔忡,心如死灰。
接着,我感到好像有什么不对头,四下看了看,在朦胧的月光中,我看见了一双眼睛。我在卧室,那只鹦鹉在客厅。但是我睡觉的时候,没有关门,因此我能看到它。它依然站在笼子里那根栖木上,一动不动,正凝视着我。
它又红又蓝又绿。
我忽然感到这只鹦鹉有点恐怖。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魔术师离开我之后的回头凝视。
我知道,想教鹦鹉说话,首先得跟它建立感情,至少让它不害怕。我一直试图亲近它,但是,它的眼神始终冷冰冰。我敢打赌,它一点都不害怕我,它只是跟我隔着某种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呢?
阿西告诉了我一些经验:
教鹦鹉说话,时间最好是清晨,因为所有的鸟都是在清晨鸣叫最活跃,而且,这时刻鹦鹉尚未饱食,学习的效果最好。环境要安静,不能嘈杂,否则会分散鸟的注意力,不知道究竟该效仿哪个声音。开始,要选择简单的词语,发音要清晰,不能含糊。要缓慢,不能急促。
他还告诉我,一句话教一周左右鹦鹉就可以学会,巩固几天,再教第二句。半年时间,鹦鹉大约可以掌握很多语句。一些机灵的鹦鹉,还可以学会简单的歌谣。
早晨上班前,我把所有的门窗都关上,一点杂音都听不到。然后,用录音机录好一些常用词语,对鹦鹉反复播放。可是,一个月过去了,这只鹦鹉一直怀揣秘密,守口如瓶。鹦鹉学舌都是成语了,这只鹦鹉为什么例外?凡是学人语的鸟类,首先是善于鸣叫的种类,而它连叫都不叫一声。对了,我始终没听它叫过,根本不知道它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样。
有一次我偶尔听人家说,想让鸟说话,需用剪刀把舌尖修剪成圆形。可是,阿西告诉我,那是八哥,鹦鹉不用。
这天,我在阿西家里打麻将。他养了两只鹦鹉,是翠绿虎皮鹦鹉。它们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十分欢快,让我很羡慕。
阿西一晃栖木,它们就大叫:“好玩好玩!”或者:“讨厌讨厌!”
阿西说,他教它们说话时,总是摇动栖木,这是条件反射。
我们酣战的时候,其中一只在一旁连声叫着:“打麻将打麻将!”
四个人的“战斗”越来越激烈,这只鹦鹉的情绪也随着高昂起来,不断地叫着:“点炮!点炮!”我果然就点了炮。
结束后,我不怀好意地站在它跟前,教它说:“丫。”
它立即说:“你丫。”
我挨了骂,却一下笑出来,说:“神。”
阿西说:“这算什么,有一次,一个小偷都栽在它手里了。”
一年前的一天半夜,一个小偷爬进了三楼阿西的窗子,当时阿西正在睡觉,一点都没有察觉。在寂静的夜里,小偷刚刚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这只虎皮鹦鹉突然说话了:“你是谁呀?”吓得小偷转身就跑,从窗子跳了出去,摔了个骨折。
而我的鹦鹉,还是一言不发。我出门时,它定定地注视我,我进门时,它还是定定地注视我,好像它目送我离开之后,在这漫长的一天里,它的眼睛就没有转动过,一直在等我回来。如果它聒噪个不停,像阿西的两只鹦鹉一样,那么就不会让人感到害怕。可是它始终不言语,我根本无法摸清它的性格,这让我越来越不安。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它是个哑巴。
我从来不养花,不喜欢,我家里甚至没有带花饰的物品,看起来就显得光秃秃的,有些肃穆之气。这只鹦鹉进入我的生活之后,它成了我家里惟一花哨的东西,最显眼。我总觉得它的羽毛颜色很古怪,红色太红了,蓝色太蓝了,绿色太绿了,组合到一起,似乎有点不吉利……
都说夜里做梦见不到太阳,但是我见到了。
阳光无比明媚,晃得我睁不开眼。前面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地,开满了鲜花,花的色彩无比艳丽,艳丽得都不正常了。亚婕在追逐一只蝴蝶,那蝴蝶在花草上忽高忽低地飞。亚婕是我们公司的一个普通员工,在前台搞接待。她是穿一件纯白色的短袖衫,一条黑色的大裙子。她眼睛不大,鼻子不大,嘴巴不大,长得一点都不漂亮,但是她的脸很白净。她不是跟我来的,我也不是跟她来的,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在这里相遇。我凝望着她,她在我的眼中像个影子。
蝴蝶最可悲,它们终日成双成对在花草间嬉戏,人们以为它们的生命里只剩下了爱情。其实,它们是一个追一个,而且永远追不上,直到昙花般的生命化成尘土。
鸳鸯最可憎,它们游波戏水,朝朝暮暮守在一起,好像又恩爱又忠贞。其实它们的配偶关系最不固定,不停地更换,仅仅是保持一雄一雌而已,比人类好不了多少。
天鹅最可敬,它们并不是时刻形影不离,但假如有一只死去,另一只绝不会再去寻觅新欢,它将在水畔日夜哀鸣,死而后已……
蝴蝶的身子无比轻薄,那预示了一种命运的凄惶。
鸳鸯的身子无比花哨,那披露了一种生活的轻佻。
天鹅的身子无比圣洁,那表明了一种情感的高贵。
终于,她朝我走了过来。她的手里抓着那只白色的蝴蝶。
“蝴蝶。”她笑吟吟地递给我。
我小心地用手指捏住了蝴蝶合在一起的四翼,接过来。我马上感到有些不对头,因为我的手指在捻动间,感到蝴蝶的翅膀是纸的。我低头看了看,确定了这一点。纸蝴蝶还在挣扎着。我惊诧地在看了看面前的花草。这铺天盖地的花草都好像是纸做的,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尽管它们的颜色很艳丽,却很干燥———纸花上当然不可能有露水。我扭头看了看亚婕。
她已经坐在了我身边,静静地朝前望着,感叹道:“这么美的花……”
我打了个冷战,醒了。
我知道,我不是自然醒来,而是被什么声音弄醒的。可是,房间里无比安静,卧室的门关着。我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黑暗中终于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这么美的花!”
是那只鹦鹉!
它不但会说话,而且说得极其清楚,那语调就像一个衰老的男人。只是,我没想到它的声音是如此难听。我没有感到惊喜,身上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爬起来,轻轻下了床,无声地把卧室的门拉开了一条缝,朝它望去。它依然稳固地站在笼子里的栖木上,一动不动,我只能看到它模模糊糊的影像。我的房子里挺豪华,各种高档家具应有尽有,就是没有花。可是,它却好像在黑暗中看到了满屋子姹紫嫣红鲜花盛开……
我等待着,可是它再也没有说话,好像发现了门缝中我的一只眼睛。我感觉它一双红色的眼珠直直地盯了过来。我和它在黑暗中对视着。终于,我无声地把门合上了。躺在床上,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又想起了梦中那无边无际的纸花,它们在热辣辣的阳光下,是那样的鲜艳。
已经是深秋,天气越来越冷了。
自从那只鹦鹉在黑夜里说出了一句无比诡怪的话,再没有开过口。我越来越怀疑那天夜里是在做梦了。我是一个很敬业的人,每天工作起早贪黑,废寝忘食是经常的事。这天晚上,我又是很晚才回到家。半夜时,无中生有地下雨了。
我睡在梦中,迷迷糊糊听到有个嘶哑的嗓音说:“感冒。”
我猛地睁开眼,竖耳聆听,房间里一片死寂,再没有任何声音了。我又怀疑自己刚才是在做梦。
次早,雨停了,但是天阴沉沉的。我起了床,打开了手机电源。在手机里蹲守了半宿的一堆信息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都是公司里脸蛋质量排在前几名或者自我感觉排在前几名的女孩发来的,都是热乎乎的关心。
我太太到美国去了,上帝知道还会不会回来。她什么都留下了,什么都没有留下。我一个人生活。我的公司雇佣了三四十号人,大多是漂亮的女孩。几乎每一个周末下班之后,都会有人邀请我共进晚餐,但是我每次都回绝。她们有的是我的私人助理,有的是部门经理。我有个原则,绝不把手下的女人变成手上的女人。可是,这仅仅是我个人的原则,无法阻止那些漂亮的女孩天天围着我“嗡嗡”叫。正像搞传销的人经常要练习具有催眠力量的语言技巧一样,这些漂亮的女孩经常在镜子前模拟迷人的笑容和勾人的眼神。但是,我总感觉她们的微笑惊人相似,好像是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后来我还发现她们长得也越来越相像,如同一个美容师画出来的。
我给鹦鹉换了些米和水。小花碗里米和水还有很多,它没有吃多少。我已经不指望它像阿西家的虎皮鹦鹉一样巧舌如簧了。现在我仍然供养它,完全是因为它是一个生灵,总不能饿死它。它愣愣地看着我,突然打了个喷嚏,那样子跟人一样,很可爱。它马上端正了一下姿势,继续看我。我仔细观察它,发现它红色的眼睛有点萎靡,而且,它的羽毛蓬松,鼻孔里流出了清液。我在开车上班的路上,给阿西打了个电话,对他讲了鹦鹉出现的症状。
他说:“你的鹦鹉一定是得鼻炎了,那是由于感受风寒而引起的一种上呼吸道疾病,跟人类的感冒相似。”
他让我用盐酸麻黄素滴鼻,或者给它吃点桑叶和薄荷。
放下电话,我就使劲打了个喷嚏。
窗外挂着巨幅电影海报,是韩国的《My Sassy Girl》。
我一直不理解那个野蛮女友“全智贤”有什么可爱,但是好像全亚洲的男人都一窝蜂地喜欢上了她,致使这部电影也从我们国家套走了不少人民币;致使至少5种漫画版本的《野蛮女友》问世,发了大财;致使“野蛮”成了2002年娱乐关键词。那个韩国MM长得的确很漂亮,仅此而已。她也正是因为长得那样漂亮,才会那样霸道和不可理喻。
有几个情节我们都不会忘记:
1.她酗酒成性,在地铁里摇摇晃晃,吆喝男乘客给她让座,又“哇”的一口像水龙头一样呕向另一位男乘客。(她为什么不呕向女乘客?看来女人的醉跟男人的醉一样都是有表演成分的)
2.她问男朋友:“河水有多深,你跳下去试一试!”男朋友不听话,她干脆就往河里推。
3.在咖啡店里,她问男孩:“你喝什么?”男朋友说:“可乐。”她就向侍应生说:“要两杯咖啡。”
4.如果男朋友在酒店里挑选除蛾螺以外的下酒菜,她马上就会一巴掌拍过去,给他五个手指印……
而那个王晶,虽然不被女友当人看待,却犯贱,在挨骂受打的日子中享受恋爱的快乐。两个人精神上都有问题,一个施虐倾向,一个是受虐倾向。
更有近日热映的《河东狮吼》,里面那个宋朝烈女月娥同样是个美丽的女子,同样是一只母老虎。
假如你和一群女孩在同一个公司工作,而从一开始这些女孩就全部戴着面具,你没见过其中任何一张脸,那么,你在和她们同事一段日子之后,按照内心的喜欢和不喜欢暗暗把她们排个顺序,最后,你揭开她们的面具,会发现———你最喜欢的那个女孩是最不漂亮的,而那个脸蛋最美丽的女孩则正是你最讨厌的。这个试验很有意思,但是不可能实现,所以我们就总是被光艳的外表所蒙蔽着。
前几天,公司开一个新闻发布会,我忙得不可开交。没想到,在新闻发布会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是公司近期在一家畅销杂志封底上刊发的一则广告内容引起的,那是一处硬伤,被一个刻薄而眼尖的记者戳露了。当时我一下就傻在了记者面前,手下人也都呆呆地望着我,不知道如何补救,会场一片安静。这时候,有个女孩款款地走上台,拿起麦克风,安静地说了一段话,很自然地把局面挽回了,尽管不是很圆满,但是总算用毯子把这个漏洞遮盖住了。
她就是亚婕。
不管论外貌还是论职位,她都是公司里最不起眼的女孩。发布会结束之后很晚了,我回到公司,坐在空旷的办公室里一个人发呆。员工们大都直接回家了,但是那几个漂亮女孩见我回了公司,都很有眼色地陆续跟了回来。她们走进我的办公室,叽叽喳喳地谈论今天的新闻发布会。也许她们是为了让我开心一些,经过她们的描画,似乎这个发布会很成功了。我一直没说什么,我感到很累。
后来,我的目光穿过半开的办公室的门,看到亚婕也回来了,她静悄悄地坐在了办公桌前,好像在整理着什么。
我对那几个女孩说:“你们没事都回家吧,我想一个人坐一会儿。”
她们互相看了看,都摸不清我的心情,一个个走了出去。
在她们都离去之后,我走出去,来到亚婕的办公桌前,说:“亚婕,谢谢你。”
她有点受宠若惊,笑了笑,低下头去,继续整理东西。
我又说:“你看,我到现在还没吃饭,我们一起去吃点饭,好吗?”
亚婕不好意思地说:“我刚才回来的时候,在路上吃过了……我出去给你买点回来吧。”
我想了想说:“好吧。”
亚婕出去后,很快就买回了热腾腾的盒饭。
我闻了闻说:“太好了。”然后就掏口袋:“多少钱?”
亚婕笑了,这次她笑得很开心:“这是我请你的。”
我就不再坚持,拉一把椅子坐在亚婕旁边,打开了盒饭,又问了一句:“你一个月的薪水是多少?”
她说:“加奖金一千多。”
我没说什么,大口吃起来,竟然狼吞虎咽。亚婕一直在旁边看着我。
吃了一会儿,我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你在想什么?”她还是那样静静望着我,声音很轻地说:“你太瘦了……”
尽管我经常受到漂亮女孩的邀请和关怀,但是我从来没有被打动过,就是这句话,却一下触到了我内心深处最软的地方。那如同母亲或者女儿一样单纯的眼神,那略微带一点心疼的语调,一下让我感到了这个女孩很亲……
后来我渐渐了解到,亚婕有一个男朋友,是学美术的。他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少儿网站打工,好像是为童话故事做Flash动画。他们非常恩爱,而且快结婚了。我从来没有得过这么重的感冒,下午就挺不住了。我来到公司旁边的诊所,打吊针。我没有告诉公司里的任何人。我想清净一会儿。诊所里的灯白不呲咧的,让人感到冷清,凄惶,倦怠。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看塑料管里的药水寂寞地滴答……
忽然,我想起了夜里那个嘶哑的声音:“感冒。”
我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我一进门,就看到了那只鹦鹉的眼睛。我走近它,发现它鼻孔和眼角的清液已经变成黏糊糊的浆液,羽毛膨胀得厉害,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我小心地把它鼻孔的和眼角的分泌物清洗干净,给它服了药,又在小花碗里加了些葡萄糖。最后,我在笼子外盖上了一层棉被保温。它在棉被的缝隙盯着我。我避开它的目光,走进卧室,躺下了。全身酸痛。
电话响了,我伸手抓起来。是太太从美国打来电话,她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听起来,她精力充沛,那是大清早的声音。她问我:“你怎么样?”
我遮掩着浓郁的鼻音,简洁地说:“挺好的。”
“公司呢?”
“都正常。”
“你的房子里还有人吧?”
“没有。”
“那你说话怎么吞吞吐吐?”
“我感冒了。”
太太笑起来:“我感觉得到,你的房子里还有一个人。”
“今天没有。”我淡淡地说。我对她的笑有些恼怒。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家,她却说“你的房子里”,这让我感受到一个很微妙的信息。挂了电话,我和她就隔着一个地球了。我朝两旁看了看,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太太的直觉也许是准确的,这房子里确实还存在着一个人,我无法确定他(她)的性别,那双眼睛一直飘在我的背后。这样想着,我的心里就有些发冷。
半夜时,我感到口渴,想爬起来喝水。睁开眼睛,我猛然听到有人在寂静的黑夜中说话。
一个嘶哑的声音,低低地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暗暗地对你好……”
“……”
“你为什么这样冷漠?”
“……”
“相信我,我一辈子都不会辜负你。”
这个声音在半夜里说过两次话,我是熟悉的,而现在,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声音是发自鹦鹉之口吗?我蓦然感到恐惧了!如果不是那只鹦鹉,那么,这个男人是谁?他在跟谁说话?从他的话语中,可以感觉到,黑暗中,好像还有一个人,那个人一直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嘶哑的男人又说。
“……”
“难道你让我把心掏出来?”
这时候,另一个终于说话了,是一个很柔弱的女人声音,她带着哭腔说:“别说了!”
不是鹦鹉,那只鹦鹉就是个哑巴。在黑暗中,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两个人谈情说爱的声音!可是,我住在10楼,门窗都关得紧紧的,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呢?好像是一段录音,好像是来自另一个遥远时空的对话。我恐惧到了极点,屏住呼吸往下听。我指望听到他们提到一个现代的名词,那样的话我就可以肯定这个声音不是来自古代;我还指望他们说出一个地名,比如地段街或者中关村,那样的话我就能圈定他们的大概位置。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暗暗地对你好……”
“……”
“你为什么这样冷漠?”
“……”
“相信我,我一辈子都不会辜负你。”
……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嘶哑的男人又说。
“……”
“难道你让我把心掏出来?”
“别说了!”
对话并不往下发展,而是开始重复。我依然僵直着身体等待。我想不出我还能做什么。这段对话重复了四遍。那个女人只有三个字,语速很快,一闪而过。而且她的声音很小,听得清,显得更遥远。我觉得这声音是来自客厅。我实在受不了了,爬起来,打开灯,走过去,猛地拉开门。那只鹦鹉好像受了惊一样,抖了一下,眼睛就直直地射向了我。卧室的光正好照在它的脸上,那双眼睛红得异常。客厅里的另一些地方依然黑糊糊。那声音消失了,客厅里一片死寂。
恐惧,以微生物的指数增长方式,在我的内心迅速繁殖。我已经搞不清,这一切到底与鹦鹉有没有关系。这天,我发现它腹部的毛开始脱落,裸露微红的肌肤,很难看,只好再打电话向阿西咨询。
阿西问:“它啄不啄毛?”
我说:“它整天站在那里一动都不动。”
“那它是得了脱羽症。”
“什么原因?”
“缺乏蛋白质,羽毛主要构成物质是蛋白质。你要给它吃鸡蛋和小米,还要给它吃昆虫和鱼虾。”
“我想扔了它。”
“不要扔,说不准它值几万块呢。”
阿西是个鹦鹉通,但是他来我家见了这只鹦鹉,却说不出是什么品种。我按照阿西说的做了。但是几天后,它不但没有好转,病情反而加重了,头部、背部、尾部的毛,都开始往下掉。我又给阿西打电话。
他说:“这属于营养缺乏病,不容易康复,一般得两三个月,甚至更长。耐心点。”
每天晚上,我一躺在床上,就想起那一男一女的对话。那声音再没有出现,好像一个闪电下的影子,飘过去就不见了,抓不到一点把柄。我经常在梦里梦见三个场景。
一个是我在那片草地上遇见了亚婕,她抓到了一只白纸做的蝴蝶,递给我,然后就坐在我身旁,跟我一起看那无边无际的花。阳光好极了,一阵阵的微风吹过来,那些纸花一点都不摇动,像死尸一样僵硬,可是,它们是那样的妖艳……
一个是夜里,我看见两个人坐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上,他们相隔很远,低声说着什么,好像我根本不存在。房间里没有开灯,他们的脸都黑糊糊的,偶尔长长叹口气。我努力想看清他们的脸,却怎么都看不清……
一个是在机场,我看见那个魔术师的背影,他离我远去。他走着走着,突然回过头来……
今天亚婕结婚了。
婚礼在一个不起眼的饭店举行,在北四环上,叫“红鸟酒家”。我参加了,挺热闹。今天的亚婕穿着一件红色的唐式对襟袄,变得漂亮多了。新郎是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挺瘦的,不好看也不难看。我还是证婚人。晚上,我回到家,又很晚了。我洗漱完毕,走到鹦鹉跟前看了看它。它身上的毛又掉了不少,横七竖八地落在笼子底部。那红色的毛,蓝色的毛,绿色的毛,像秋天的叶子一样脱落。它的样子变得越来越恐怖。我观察它的眼睛,它的眼睛有些倦怠,却依然盯着我。我想,它快死了。不过我已经尽力了。我走进卧室睡下了,明天还有一摊子事。我默默祈祷,夜里不要再做噩梦了。飘飘忽忽我好像开车行驶在一条没有路灯的夜路上,两旁的建筑都隐藏在黑暗中。前方的路面铺着我的车灯,一片惨白。我不知道自己是去公司上班,还是去参加亚婕的婚礼。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紧紧抓着方向盘,都出汗了。不知道走了多远,迎面开来一辆“斯太尔”卡车,它是黄色的,高大威猛,车窗里黑洞洞的,看不到司机的脸。我忽然感到那车窗就是一只黑洞洞的眼睛,正紧紧盯着我。我提前放慢了车速。果然,卡车开近之后,突然像发了疯的怪兽,猛地朝我的车头撞过来……
在梦中,我一下就闭上了眼睛,于是,我现实中的眼睛就睁开了。那巨大的引擎声陡然消失,四周一片黑暗,一片死寂。接着我就听到了一个嘶哑的声音,低低地说:“撞死你!”我吓了一跳,因为这声音就贴在我耳朵上。我慢慢地伸出手,一下就摸到了一个毛烘烘的东西。我手忙脚乱地打开灯,看见那只鹦鹉站在我的耳畔,血红的眼睛阴阴地盯着我。我甚至闻到了它身上的一种腥臊气。
千真万确,是它在说话!
尽管它说话跟人很像,可还是能听出那是一种仿制的声音,就像我车上安装的车载PC那个指示方向的电子声音。我定定地看着它,感到肠胃发空,同时,我的大脑在飞快地运转着———我需要搞清楚的事太多了。首先,它的脚上锁着链子,怎么飞到了我的床上?既然它说话了,那么,那一男一女的对话也应该是它制作的。可是,它仅仅是一只鸟,怎么能说出那么完整而且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句子?还有,它怎么能模仿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这一切都太诡谲了。我伸手摸了摸它,它不但不跑,连躲都没躲。我抱起它,走到客厅,看了看笼子里的链子。它果然把那个弹簧锁打开了。我把它轻轻放进去,又一次用那个弹簧锁把它锁住,然后避开它的眼睛,快步回到了卧室。
躺在床上,我的心都快跳出嗓眼了。我仿佛又听到了那个阴森的声音:“撞死你!”
我想,这句话它一定在我的枕边说了几遍,我虽然睡着,耳朵却把这句话接收了,然后送进大脑中枢,又编排进了梦里。我从小到大,有过很多次类似的经验。可是,它为什么说撞死我呢?对于我这个天天以车代步的人来说,这句话太不吉利了。两个血淋淋的字在我的大脑里蹦出来:诅咒。是谁在诅咒我?
怕归怕,到目前为止,我仍然只相信这只鹦鹉在学舌方面很神奇,但是我不承认它身上有某种灵异的东西存在。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了机场安检口,又浮现出了那个魔术师,他回头朝我望过来……我的视线却避开了他,盯住了另一个人。这个人在扶梯口一闪就不见了。
他叫王欣。
我忽然意识到这只鹦鹉跟他有着某种神秘的关系。是的,我跟他结了仇。尽管这件事过去七年了,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化解。那件事我都记着,他肯定更记着。你如果说一个女孩只会“学舌”,就是把她比成了一只乖巧的鹦鹉,甚至是褒义。但是,如果说一个大男人是鹦鹉,那就是侮辱。一个男人立世,靠的正是精神和思想。有人说,男人只有两种,一种是主子,一种是奴才。如果,骂一个奴才型的男人,也许没什么。但是,如果这个被骂的人其实是一个主子型男人,他当奴才是不得已,这就麻烦了,因为你打了他的七寸。我整疼了他。毫无疑问,现在,他来整我了。他养了一只鹦鹉,通过训练,他在它大脑里灌输了这些恐怖程序,再通过别人,千方百计地把它送到我手中……我不知道他训练这只鹦鹉花了多长时间,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三年,也许是七年……我越想越觉得,这只鹦鹉的眼神就是王欣的眼神!夫妻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时间久了,会长得越来越相像。那么动物跟人也一样。
第二天,正好年总从香港飞来,我跟他来到海淀区阳台山一个位于寺庙里的茶苑,一边喝茶一边谈工作。
说着说着,我突然问他:“年总,上次那个魔术师是你的朋友?”
“哪个魔术师?”他问。
“就是我送到机场的那个。”
“噢。”他这才想起来,“我不认识他。那天,我一个老同学突然打电话来,问我能不能把一个朋友送到机场,不一会儿,那个人就来了。”
我敏感地问:“你那个朋友叫什么?”
“叫王欣。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随便问问。”
那天我开车回家的时候,心乱如麻。我终于明白了,这只恐怖的鹦鹉其实是一个武器。我决定,明天把它带到鸟市去,有人买就卖掉,没人买就送人。想起多年前骂王欣那句话,我忽然感到有些后悔。这倒不是因为我害怕了,我是觉得不该在人格上侮辱他。他既然至今都耿耿于怀,至少说明他不是一个甘心做鹦鹉的男人。
天已经很晚了。年总住在了山上,在审看一些账目和策划书。我是一个人回来的。也许是因为茶水喝多了,我感到腹部很胀。我想回到家再解决,就把车开得飞快。本来我是下山,前面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上坡。我就把油门踩下去,车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突然加了速,飞快地冲了上去。我陡然感到了惊慌,因为车速太快了,不该这么快。我急忙把油门抬起来,奇怪的是,车速却没有减,反而越来越快。我的手脚一下就有些不好使了。路两旁一片漆黑,车灯照在路面上,一片惨白……当我意识到这个情景很熟悉的时候,头皮一下就炸了。这时,山路突然转了一个弯,我看见迎头开过来一辆黑色桑塔纳。我一惊,急忙扭转方向盘,根本顾不上变光了。那辆黑色桑塔纳擦着我的车身开过去了,而我差点撞在路旁的一棵粗壮的钻天杨上。我一脚把车踩死。车轮停在公路旁的黄土上,灯灭了。我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大脑一片空白。
过了半天,我的大脑才开始慢慢转动。我想起来了,这地方位于阳台山的半山腰,东西走向,正是一段“怪坡”,媒体曾经报道过。“怪坡”没有让我感到多么恐惧。专家对这段“怪坡”进行过考察和测量,认为主要是由于参照物造成的视觉误差。让我感到恐惧的是昨夜那句冷森森的话:“撞死你!”
我回到家里,全身疲惫。打开灯,我看了看王欣还在栖木上站着,他身上的羽毛已经所剩无几,一双红色的眼睛依然盯着我。我想对这个曾经共事两年多的人笑一下,却没有笑出来。我径直走进卧室,把窗帘拉严,然后脱衣躺下了。关了灯,我又陷入了黑暗中。黑暗是永恒的。我已经三十五岁了,在这漫长的时光里,很多东西在内心里生长,又死掉,但是我的肉体一直活着,这样就积存了很多尸骸,本来该清理一下的,却没有足够的时间。
今晚上,我将和一个男人一起,再度过一个漫漫长夜。我莫名其妙想起了亚婕那身鲜红的唐式红色对襟袄,还有那红扑扑的笑靥……半夜时,我听到了一阵哭声。是一个男人在哭,嗓音嘶哑。那声音忽近忽远,很绝望,很悲凉。我太累了。我在半梦半醒中,聆听着那哭声,满心恐惧,却没有彻底醒过来。恍恍惚惚,鲜红的亚婕站在了我面前,她幽幽地看着我,眼泪流下来,轻轻地说:“你太瘦了……”
清早,我起了床。想起昨夜那嘶哑的男人的哭声,想起亚婕那红色的唐式对襟袄,我无法断定哪个是现实,哪个是梦境。
为了这只鹦鹉能长出新羽毛,我费尽了心机。除了不断给它补充各种无机盐、微量元素和维生素,我还天天清洗它的餐具,更换垫沙,而且经常给笼子喷洒一些水,保持一定湿度,可是,它的羽毛还在继续掉着,越来越少。它依然看着我。
这天,我拎起铁笼子,走出家门,四处打听鸟市。原来的鸟市在玉蜓桥,前不久被取缔了,如今北京的鸟市开始走入“地下”。终于,我在官园找到了一个黑鸟市。天气很好,人多极了,吵吵闹闹,再加上鸟叫,乱成了一锅粥。这里的鹦鹉太多了,它们叫声不同,形态各异。每只鹦鹉都标着牌子———小型的有灰头鹦鹉,和尚鹦鹉,鸡尾鹦鹉,牡丹鹦鹉,横斑鹦鹉,红腰鹦鹉,四玫瑰鹦鹉,塞内加尔鹦鹉;中型的有葵花鹦鹉,喋喋吸蜜鹦鹉;甚至有大型的红绿金刚鹦鹉……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提的鹦鹉,感到很羞愧。它的羽毛已经很少了,就像一个人得了斑秃病一样。它好像已经病得十分严重了,不再看我,病歪歪地打量着这个乱糟糟的世界,打量着密麻麻的同类。我转悠了半个多钟头,只有一个老头走过来看了看。
“您这是什么品种啊?”他问道。
“我也不知道。”
“我在鸟市玩几十年了,从来没见过,开眼了。”他一边说一边俯下身,说:“羽毛都快掉光了。”
“我一直不知道怎么治。”
“它会说话吗?”
“会。”
我刚说完,它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
“您给演示演示。”
“……我试试。”
我蹲下身,看着它那双红红的眼睛,低声说:“这么美的花。”
它盯着我,不语。
我又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暗暗地对你好……”
它的眼里闪过一丝冷意。
我想了想,突然恶狠狠地说:“撞死你。”
它终于把头转向了别处。
那个老头直起身,不屑一顾地说:“这是什么呀?像个鸡。”然后,他起身就要走了。
我说:“大爷,这样吧,我一分钱不要,送给您。”
他突然回过头,眼睛射过来,这让我一下就想起了魔术师最后那个眼神。他看了我一会儿,聪明地摇了摇脑袋。
我不自然地笑了笑,问:“您为什么不要呢?”
他也笑了笑,说:“您为什么要送人呢?”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他走回来几步,压低声音说:“我告诉您,我为什么不要———我觉得它的长相不吉祥,您哪,还是把它扔了吧。”
说完,他走了,再没有回头。
我开车回家时,给年总打了个电话。今天他就要飞香港了。
“年总,您上飞机了吗?”
“我正在登机。有事吗?”
“我问一下,您那个叫王欣的同学是不是在机关工作?”
“不是。”
“过去呢?”
“过去也不是。”
我有点愣了,又问:“这个王欣是男的是女的?”
“是女的。”
这只鹦鹉又跟我回家了。噢,它不是王欣,它就是一只鹦鹉,一只恐怖的鹦鹉。它没有名字。那个同样没有名字的魔术师把它留给我,绝不是偶然,肯定是有预谋的。即使我放了它也没有用,它还会飞回来。就算我住在100楼,或者住在地下室,依然无法摆脱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天晚上,我又做梦了。我梦见我在杀它。我把它的头摆了一个很不错的姿势,用刀一点点割它的脖子。它的脑袋掉下来,却没有死去,睁大了眼睛在猜测我要做什么。我把它的身子放进了一堆火里,那几根羽毛一下就烧成灰了,接着,它的肉发出“吱啦吱啦”的响声,很快就有了焦糊味。它慢慢把脑袋转过去,紧紧盯着自己那被烧焦的身子。很快,它的肉就熟了,我要当着它的面,把它的身子吃掉。我不想放盐,身边也没有盐,那味道也许很难吃,但是我一定要吃。我想那时候,它就会说话了……
它会说什么?
终于,我把它焦黑的身子从火堆里扒拉出来,趴在地上用力吹。过了一会儿,它不那么烫了,我把它拿起来,看着它的眼睛,一口口吃起来……
它定定地看着我。
我慢慢吃着,终于有点恶心,不过这时候已经快完了。我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掏出雪白的餐巾纸擦手。它只剩下一个脑袋了,或者说,它只剩下一张脸了。那张脸突然笑起来。我大惊,一下就醒了。
房间里很黑,很静。那只鹦鹉没有一点声响。
但是,我却睡不着了。我把胳膊枕在脑袋下,开始思考怎么处理这只鹦鹉。老实讲,让我杀了它,我一定下不去手。但是,我不可能让它永远留在我的房子里。很多鹦鹉的寿命比人都长,我可不想让恐怖日日夜夜伴随着我一辈子。
一辈子很长,因为这一夜就很长……
时间踩着手表的秒针滴答滴答朝前走,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突然听见那只鹦鹉说话了,它在黑暗中低声感叹道:“天哪!这么多鹦鹉!”我打了个冷战。难道它是睡着了,梦见了白天的鸟市,在说梦话?这句话本来是人的感叹,由它说出来,就让人毛骨悚然,而且,越琢磨越恐怖!更奇怪的是,接着我就隐隐听见客厅里响起了很多鸟的叫声,唧唧喳喳的,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嘈杂,仿佛满屋子都是鹦鹉了!它们五颜六色,光彩夺目,有的在互啄羽毛,有的在追逐嬉戏,有的在呼朋引伴,有的在欢快地交谈……
我使劲摇摇头,彻底清醒过来,那声音渐渐消隐了。我打开灯,一步步走出去,看到笼子里的栖木上,不见了那只鹦鹉。我慢慢地走上近前,看见它躺在笼子底部的木板上,死了。它全身上下没有一根毛了,光秃秃的。
我把鹦鹉光秃秃的尸首放在车上,开车去了野外。北京四周的风景如画。路上竟然只有我一辆车。我按下了PLAY键,听那首老歌:
怎么会迷上你
我在问自己
我什么都能放弃
居然今天难离去
唉哟灰姑娘
我的灰姑娘
我总在伤你的心
我总是很残忍
我让你别当真
因为我不敢相信
你如此美丽
而且你可爱至极
也许你不曾
想到我的心会疼
如果这是梦
我愿长醉不愿醒
我曾经忍耐
我如此等待
也许在等待你到来
也许在等待你到来……
这份爱中透着一种淡淡的哀伤。她总是略微地有一点点卑谦和退让。她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和花花绿绿的舞台保持着远距离,那个角落有点暗,经常被狂欢的人们忽略。在男人和女人都在卖弄着新名词新信息新见解以示自己是个新人类的时候,她总是缄默着一怀青青的心事,安静地聆听。这样的女孩,假如你给她一点关注一点关怀,她也许多少年都会在心中牢牢记住你的眼神……
对于这类女孩来说,所有她应该得到的,她都会觉得是不应该得到的,但是,男人并不可以因此而随意伤害她。在这一点上,她比那些漂亮女孩更自尊。漂亮女孩的自尊往往是可以修复的,她们投靠的永远是那些实用的男人,比如富翁,比如她们的上司。那些男人总知道用什么做胶水。而灰姑娘不同,她的心藏在很幽邃的地方,更加娇嫩和贵重,万一打碎了,就无法再愈合。她会像天上一片干净的云,静悄悄地离去,那是挽不回的,她将自生自灭,消失在远方的远方。她不需要任何人知道,其实她将用一辈子的时光徒劳地拼装那颗四分五裂的心……
她把感情和自尊看得比任何东西都贵重。郑钧感叹“你如此美丽”的时候,我的心疼了一下。他戳露了一个惊天的秘密———这样的灰姑娘是美丽的,是一种让人心疼的美丽。女孩,不是因为不美丽才可爱,而是因为美丽才不可爱。
由于生活好,营养好,由于化妆品和整容术的发达,现在的女孩大都长得挺漂亮。即使不太漂亮的女孩也认为自己很漂亮,即使是一点也不漂亮的女孩也认为自己有点漂亮。因此,现在你想找到歌里那样一个可爱的灰姑娘,已经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了,这让人很沮丧。当童话中那两个姐姐为了穿进王子的金舞鞋,削足适履,鲜血流了满地时,男人看到了她们的丑态。那时候,灰姑娘在灶房里安静地干着活,她的一双脚是世上最美丽的,金舞鞋可以作证。
……我把车停在了一片树林旁,抱着鹦鹉的尸首下了车。
树上有很多很多的鸟,它们在鸣叫,婉转悦耳;它们在嬉戏,快乐非常。
我用手在地上挖了个坑,然后,抱着鹦鹉的尸首慢慢放进去。
突然,我的手猛地哆嗦了一下,因为我看见它慢慢睁开了眼睛,那双红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极其清楚地说了一句:“放开我。”
这个故事的名字就恐怖,不信你仔细琢磨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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