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中有两项重要内容,第一是看读者来信(大多是E-mail,也有邮寄的纸信);第二是浏览媒体上关于我的报道——有人捧有人骂,热闹极了。
我不怕鬼,也不怕地痞。我只怕文化人。关于文化人的窝里斗,我不想多说,现在我说信。
打开电子信箱,我面对的是一个虚拟的人群,没有五官,表情不详。他们躲在阴暗处,而我暴露在明亮的地方,他们的眼睛时时刻刻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现在,我说纸信。
有一个男人在他写来的信笺上贴满了撕成碎片的旧报纸,并用圆珠笔乱七八糟地写着这样一些字:
眼看就要完蛋了,你快赶毛驴车逃走吧!草大爷都跑了,他儿媳都不知道……
我是天下最后一个好心人,可是没有人为我免费做变性手术,我要把所有的妇科大夫杀掉。我发誓,我不用枪,我用玻璃碎片……
还有一些报纸,那上面的信息都是无价之宝,赠给你!谢谢!
有一个神经有问题的女人,她的信是那种黄表纸写的,她说:
我寻找你很久很久了!
我今年四十二岁,未婚,品貌端庄,心高志远。目前,我在青海,正准备造反,消灭朝廷!
我一定要成功,我一定能成功!
孙中山先生拉着我的手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我需要你,你有那么多读者,只要你加盟我的组织,那我们的队伍就壮大了,保证一举成功……
还有一个人不知道是男是女的人写信说: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不知道我的长相,不知道我的怪僻,总之你根本不认识我。
而我知道你的生辰八字,知道你睡觉的时候脑袋喜欢朝哪个方向,我还能说出你过去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干了什么。
我一直在你身边转悠,但是你蒙在鼓里。
你甩不掉我,你也永远不会知道我的目的。
我将时时跟着你,天天跟着你,年年跟着你,世世跟着你!
……别怕,我现在就在你旁边不远的地方看着你读信呢。好好写鬼故事吧,别怕。
有一个人的信引起了我的重视。
他说他叫贾不胡,是个恐怖迷。我喜欢这个名字。
他的信写了九页,向我讲述他的梦想、他的痛苦、他的具体生活状况。
我十分认真地给他回了一封信。很快他就又写信来,又是九页。
就这样书信往来,我们几乎成了莫逆之交。
我感到奇怪的是他每封信都是九页。
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我已经知道他比我大七岁,在河北R市的一家工厂工作。那是一家生产啤酒的工厂,位于R市郊外,在一个山脚下。
他拥有一个巨大的探照灯,负责厂区的保卫工作。
他还有一支土枪。
他和妻子住在山上,住在一个日本鬼子修筑的炮楼里,他们岁岁年年在山上生活,每周下山购买一次粮食和生活用品。
他每次写信都邀请我去他那里做客,要和我谈谈人类的恐惧,谈谈宇宙的渺茫。他甚至热情地为我画好了从R市汽车站去他们厂,从那个厂到山上他家的路线图。
他在信上说:你来吧,也许一切都会和从前不一样。记住!当你走进这个厂的大门时,请你抬头朝山上看,你会看到一片神圣的光芒。它会指引你的方向。
我的第三部恐怖小说《天惶惶地惶惶》交给出版社之后,暂时没什么事,就动了去贾不胡那里玩玩的念头。
说走就走,这天,我起了个早,来到长途汽车站等车。
汽车站前有一排小饭馆,我走进最不起眼的一家,想吃点东西。没想到,竟然遇到了一个熟人——李郎。
目前,写恐怖小说搞出点名堂的人有三个,除了我,还有李郎。他的书在市场上的销售成绩与我不相上下。媒体提到我的名字时,必定会提到他的名字。
我和他认识大概一年多了,经常在一起聊一聊,算是朋友。
还有一个写恐怖小说的人叫唐森,我们和唐森都不熟,甚至不知道这个人是男是女。
李郎长得很瘦小,平时却总留长长的头发。
一次我到长沙参加一个笔会,正巧李郎在那里。那天晚上,他到我住的宾馆看我,我们聊到半夜,保安突然敲开了门,指着李郎说:“请这位女士离开房间。”
李郎愤怒地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前胸,叫道:“你长没长眼睛?你看,我是女人吗?”
小饭馆里的人很多,李郎正东张西望地找座位。
我喊了他一声,他转头看见了我,惊喜得不得了,立即走过来。
他的职业是一所大学的老师,现在放暑假了,他说他要回老家去。
我问他想不想跟我去R市玩几天,我说我有个朋友在那里。
他想了想说可以啊。
“这个贾不胡在信上说过,他什么都吃,有一次山上没粮了,他甚至吃过苞米瓤子,可他就是不吃肉,什么肉都不吃,也不允许谁在他的家里吃肉。因此,以后这些天咱俩在他家只能吃素了,今天咱俩要大吃一顿肉。”
李郎说:“好。”
我俩走到一张只有一个人的桌子坐下来。
旁边那个人只要了一盘花生米,一瓶烈性白酒,脸色阴沉地一边吃一边喝,一直不抬头。在我们吃到中间的时候,他先吃完离开了。
我和李朗要了四个最通俗的菜,都是肉。吃到最后,我们差点吐出来。
结帐时,那个斜脸老板娘对我们说:“你们结过了呀。”
“哪个人结的?”我戒备地问。
“就是和你们坐一张桌子的那个人呀。”她说。
我还想说什么,李郎已经把我拽走了,出了门他说:“捡了便宜你还想卖乖呀?有毛病!”
我说:“这叫什么事啊。”
这是我和李郎此行遇到的第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结下来又遇上几件怪事,我预感到了某种不祥。
车还没来,我和李郎都感到有些口渴,就走向汽水摊。
那个汽水摊前边摆着几张小桌,还有椅子,供顾客休息。我和李郎坐下来,要了两瓶可口可乐喝起来。
李郎兴奋地说起在小饭馆捡便宜的事。我没有说话,我总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
这时,我又看见了那个替我们付帐的人,他拿一瓶冰啤酒径直走过来。我想,他一定是发觉结错帐了,来找我们要钱的。
他坐在我们这张小桌上,并没有理睬我们,只是喝他的冰啤酒。
桌子很小,只摆三把椅子,而且四周都是空位,没一个人,他偏偏和我们挤在一起,让人觉得十分别扭。
我和李郎都不说什么,低头喝汽水。
突然,这个男人试探地问李郎:“小姐,我问一下,这附近有卖冥钱的吗?”
我马上看了李郎一眼。李郎显得有点恼怒,他看了看那个人,没有说话。
这时候,我看清那个人长了一副凶相,让人感到晦气。他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迷彩服,领口露出一层层衬衣。他好像有点喝多了,双眼充满醉意。
他见李郎不说话,就咧了咧嘴,露出参差不齐五颜六色令人没有食欲的牙,好像是笑了笑。
我眯着眼问:“什么冥钱?”
那个男人看着我的脸说:“就是烧给死人的钱。”
我立即说:“不知道。”
他放下还剩下半瓶的冰啤酒,起身走了。
“这个人肯定有毛病。”李郎小声说。
接着,我们也离开了。
到汽水摊前付钱时,竟然多了一瓶冰啤酒,老板说:“刚才那个男人说他和你们是一起的呀。”
李郎说:“我们根本不认识他!”
我说:“算了,我们付了吧。这也不亏。”
李郎用异样的眼光看了看我,说:“你觉得今天正常吗?”
半小时之后我们终于上了车。
我本来以为这种长途车肯定很拥挤,可是我们上去后才发现这趟车除了我和李郎,只有一个抱着小孩的乡下妇女。那个小孩一直哭闹不止。
哭声让我想起那个咒符: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行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车慢慢离开市区,我们发现前方出现了一辆灵车,开得不快不慢。
李郎笑着说:“我早上离开宿舍时,路上遇到了一个迎亲车队。现在跟着你,遇到的却是灵车!”
客车超过灵车时,我看见开灵车的正是那个奇怪的男人。李郎也看见了,他大叫起来:“周德东,那个家伙在这辆灵车上!”
我说:“看来他真是要买冥钱的。”
车在山路上几乎颠簸了一小天。
那个小孩一路上都在哭,嗓子都哑了,弄得人心烦意乱。
我们一直到下车也没有看见那个孩子的脸。
好不容易到了偏僻的R市,又坐电动三轮车颠簸了半个钟头,才来到郊野的那个工厂。
我发现这家工厂已经停产了,厂区内都生了荒草。大门口孤零零站着一个保安,他的嘴唇很红。
“你们找谁?”
“贾不胡。”
保安的脸上顿时流露出怀疑的神色来:“贾不胡?没这个人。”
“怎么可能呢?他就住在山上。”
“不信你们自己上去看吧。”
我和李郎就跨进了厂区大门。那个保安在我们背后强调了一句:“山上有一部厂内电话,有什么事你们可以打。”
这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但是天还没有黑。
我抬头朝山上望去,竟然真的看到了一片刺目的光!我陡然想起贾不胡在信上曾经说过的话:当你走进这个厂大门时,请你抬头朝山上看,你会看到一片神圣的光芒……
往山上走的时候,李郎说:“那个保安为什么说没有贾不胡这个人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上去看看再说吧。”
我们爬到山上后,看见一大片平地,长草茂盛,有个炮楼式房子坐落于很远的正前方,一条小路通去,有半里之远。
也就是说,我们一上山,立即就会暴露在房中人的视野里,无遮无挡。而我们要花半支烟的工夫才能走近那房子,房中人可以一直在那里观察着我们……
山不高,但我们爬上来已经气喘吁吁了,看山下,整个厂区尽收眼底。
四周很静。
李郎眯着眼说:“有人!”
我向前望去,果然看见那个炮楼下有个女人在洗衣服。她应该能感觉到我们的出现,但是她没有抬头。
我们一点点走近她,她一直没有抬头。
终于,我们停在了她跟前,我问:“贾不胡在吗?”
她抬头瞟了我一眼,冷冷地说:“什么贾不胡?没有这个人。”
李郎看了我一眼,满脸惊异。我也傻了,又问:“这里有没有姓贾的人?”
“有,但是他不叫贾不胡。”
我感觉有了一丝希望:“他去哪了?”
“他下山了。”
“他是不是住在这里?”
“对。”
“你是……”
“他老婆。”
“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接着她就低头洗衣服了,也不问我们是什么人,从哪来,也没有请我们到房子里去。
李郎太累了,坐在草地上,看远方。
他是我带来的,我感到很没面子,但是又没有办法,只能站在那里尴尬地等。
我发现这个女人长得有点和正常人不一样,她不仅仅是矮和瘦,好像……她比正常人小一号,有畸形的感觉。
李郎明显对这户人家的态度不满意,他转过头去看天。
没有一丝风,只有女人单调的洗衣声。
天一点点黑下来,那个女人的一大堆衣服快洗完了。
这时候,一个高大魁梧的大胡子男人终于爬上山来。他背着一个大口袋,里边装满了东西。
我和李郎都盯住了这个人。
他越来越近了,我大声问:“是贾不胡吗?我是周德东,北京的周德东!”
他一步步走过来,没有理睬我,却上下打量李郎,说:“你认错人了,我叫贾4。”他的口音有些古怪。
我好像掉进了梦里。
“这山上只有你们两个人吗?”我问。
“是啊,我们都在这里住几年了,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贾不胡。”他说。
那个人写信的地址,还有他画的地图,就在这里啊。
这时,土路旁的草丛里突然窜出一条硕大的老鼠,它像闪电一样从我们面前跑过,想冲进土路另一边的草丛里去。
那个女人像通了电一样,极其迅猛地伸出脚,准确地踩住了那条老鼠的身上。老鼠惨叫一声,当即就血肉模糊了。
这一幕发生得很迅速,令人难以置信。
我觉得那个女人的动作敏捷得不像人。
接着,她轻轻把脚收回来,慢腾腾地在土上蹭鞋底。
那个男人把肩上的那袋东西放下来,交给了女人,低低说了一些话,好像是当地的方言,我们听不懂。然后,他问我们:“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我对他说,我们都是写恐怖小说的作家,前不久,有个叫贾不胡的读者给我写信,约我到他这里来做客,我就带朋友来了……
他突然变得豪爽起来:“既然有人邀请你们到我这里来,这就是缘分。走,进屋!”
天黑了,没车了,我们想走都走不了了。
这时候,我怀疑贾不胡就是他,他在跟我玩圈套。我说:“实在不好意思,那就打扰了。明天我们就走……”
他说:“不急!你们在这里体验一下,一定有灵感。”
我和李郎跟着他朝炮楼里走去。
我发觉,他似乎对李郎更感兴趣,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李郎:“那个人的信你带没带来?”
我对他说:“我是周德东。他叫李郎,他是我的朋友。”
贾不胡似乎并不重视谁是周德东,他继续对李郎说:“要是带来就好了,我看看笔迹,也许就知道是谁在捣鬼了。”
进了幽暗的炮楼,他朝那个女人喊:“煮粥,煮一锅。”
然后,他领我们爬上楼梯——与其说那是楼梯,还不如说那是梯子。我们从二楼的地面露出来,又朝上爬过三层,直到爬到炮楼的楼顶。
这里是一个平台,有个铁架,上面是一个巨大的探照灯。
我一下明白我在山下时看见山上的光是怎么回事了。
但是现在它没有打开。
贾4爬上铁架,合上电闸,那个探照灯“哗”地亮了,那种强烈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他逆光站在铁架上,大声说:“我这里一年四季没人来。”
李郎紧张地看了看我。
“所以,这里就有很多狼,它们都喜欢穿白色的衣服。”
我当时正在写一个故事,叫《穷追》,里面就有这个情节。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个故事,可是,他竟然说出来,这是巧合吗?
“我一直想听恐怖故事。”贾4一边说一边麻利地跳下来,直直地看着李郎,低声说:“现在好了,你终于来了。”
我觉得,他好像始终没有弄清楚到底谁是周德东。
李郎显然提不起情绪,他敷衍说:“我回去给你寄一本我的书吧。”接着他就一言不发了。
“好吧,我等着。”贾4并不勉强。
接着,他盘腿坐在平台上,大谈特谈生命、宇宙、宗教。他的声音很大,甚至有点慷慨激昂。
我越来越觉得,他长得很有些邪教教主的味道。他的大胡子,他的眼光,他的演讲,总给我血淋淋的感觉……
我一直想和他谈一谈贾不胡的问题,可是,他的话一直不停。
很快,他的老婆,那个不说话的女人,把一大盆苞米粥端上来,那粥一点热气都没有,甚至有点凉。
只有粥。
我和李郎都饿了,一碗接一碗地喝起来。
贾4似乎也感觉到了有点话不投机,吃完,他挥了挥手,对他老婆说:“给他们两个铺床。”
李郎第一个爬了下去。
那个小一号的女人很快在炮楼的三层为我们铺好了床。两个地铺,其中一个的枕头挨着楼梯口,就是说半夜有人提着菜刀爬上来,取躺在这个地铺上的人的脑袋十分容易。
而他们夫妻住在一楼,二楼黑乎乎地空着——那是一个平时没人住的房间,地上的灰很厚,空荡荡只有一张闲置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老旧的相框,里边有一个男人的黑白照片。那是一张遗像,披着黑布挂着白花。
贾4低低对他老婆说:“把照片拿下去!”
李郎突然瞪大了眼睛:“哎,周德东,你看这个人多像我们来的时候在车站遇到的那个家伙?”
我仔细看了看那张照片,倒吸一口凉气——就是那个人啊!难道我和李郎活见鬼了?
李郎小声问:“这个人是谁啊?”
那个女人的神色突然有点紧张,她冷冷地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气氛立即就不对头,我和李郎都感觉到了,于是都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贾4说:“你们坐了一天车,一定累了,山上很静,你们尽情地睡吧。”接着他又重复了一句:“我这里一年四季没人来。”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贾4,你的枪在哪儿?”
“枪?什么枪?我没有枪。”
李郎又问:“有电话吧?”
“电话也没有。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事,没事。”
然后,他和他的老婆顺着梯子爬下去了。
“周德东……”李郎小声说。
“嗯?”
“我觉得……”
“怎么了?”
“这个地方……很怪。”
“别胡思乱想了。”
其实,我的心里比他更忐忑。
我一直在回味今天经历的一连串怪事,想抓住一条尾巴,最终还是两手空空。我猜测,暗中有一个人,他对这一切都一清二楚。
我认定这个地方是个不祥之地。
李郎瞟了瞟挨着楼梯口的那个铺,说:“你睡这里吧。”
我说:“好吧。”
“明天我们赶快离开这里……”
“你们不能走。”是贾4的声音。
我打了个冷战,猛地转头,看见贾4像幽灵一样出现了。
他的脑袋从楼梯口露出来,说:“我今晚到市里去。我知道谁在搞鬼,我一定把那个什么贾不胡给你们查出来。你们等我。”然后他不容我们商量就消失了。
我和李郎都不再说什么,轻轻躺下来。
我们都怀疑贾4听到了我们刚才说的话。
外面风吹草动,鬼祟异常。
我的心情很糟糕。虽然我写恐怖故事,但是我跟你们一样,希望所有的恐怖都是故事,而不是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我的想像力可以出色地解决100本书的素材问题。
在现实中,我们都需要安全。
可是我为什么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这两口子到底是什么人?我在黑暗中冥想着……
快半夜的时候,我们听见楼下传来争吵声,说什么听不清楚。
半夜之后,起风了,山上所有的树都号哭起来。
我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年久失修的炮楼“吱吱呀呀”有些晃动。
李郎小声骂起来:“早知道你这个家伙把我领到这样一个鬼地方,求我我都不来。”
我没做声。
他又说:“你回想一下,这个贾4在炮楼顶上盯着我的眼睛说‘你终于来了’,好像是跟了我几辈子的索命鬼!”
我安慰他:“这个人可能有点神经兮兮。”
“那你说,他到底是不是贾不胡?”
“我想是。他是我的铁杆读者,想跟我玩一个游戏,试试我这个恐怖小说家的胆量……”
“假如他不是贾不胡呢?”
我说不出话了。
那就说明在这个荒草凄凄的山上,还隐藏着一个人,一切都是他策划的。现在,这个人的眼睛就埋伏在外面的杂草丛里,或者就隐藏在炮楼的青砖缝里,正观察着我们的一言一行……
突然,有张嘴在我的脑袋上说话了:“害怕吗?”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
“是我。”是贾4的老婆。
她慢腾腾地走上来:“老贾走了,我来陪你们说说话。”
我要开灯,她制止了我:“别开灯了,山上蚊子多。”
我和李郎只好围被坐起来。
那个小一号的女人在黑暗中坐在我身边,开始说话。她的声调幽幽,像梦一样飘渺。我看不清她的脸。
“你们可能还不知道,这个炮楼是日本小鬼子修的,听附近村子的老人讲,当年我们的军队想攻占这个工厂,有几百号人死在这个炮楼前,都是被炮楼里的日本鬼子用机枪射死的。”她说到这里似乎有点伤感。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的时候不害怕吗?”我问。
“有什么好怕的,也许我就是当年的一个死人托生的呢。”说到这里,女人竟嘻嘻地笑起来,那笑声在黑暗中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外面的风很大,不知什么野生动物在嚎叫,声音很遥远。
静默半晌,那个女人突然说:“这山上有狐狸,这四周有很多狐狸。”
我感到李郎好像哆嗦了一下。
那个女人又说:“老贾不在家的时候,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夜里经常有狐狸来。时间长了,狐狸就和我成了朋友。”
说完这些话,那女人叹了口气:“你们是陌生人,不知今夜它们会不会来……”
我想引开这阴虚虚的话题,问:“贾4的朋友很多吧?”
“老贾这个人爱交朋友,都是不三不四的。半年前还有一个人从东北来,长得尖嘴猴腮,叫什么谭驳。那天,正赶上老贾外出不在家,我就留他住了下来。那天半夜……他偷偷来到我的房子,想上我。当时房子里很黑,他悄悄摸向我的床……你们猜最后他摸到了什么?”说到这里,她有些放浪地笑了,突然收了笑,说:“他摸到了满手的毛啊。”
我打了个冷战。
她接着阴森森地说:“他摸到的是狐狸,不是一只,而是一堆。”
我的头发都竖起来了。
突然,她的声调又变得温柔起来:“它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只要我一个人的时候,它们就会来很多陪伴我,有的躺在我的床上,有的卧在屋角……”
炮楼里似乎飘起了一股狐臊味。
我们仍然看不见她的脸,只是听得见她的讲述。
李郎摸索着点着了一支烟,烟头颤巍巍地一闪一闪。
她又说:“后来,那个谭驳屁滚尿流地跑回自己的房子了。老贾第二天回来,我对他说了,他拎过那个人就打,把他打了个半死,满身是血,跪地求饶。”
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地说这番话,弄得我很尴尬,不知她是在挑逗我们,还是在警告我们,我们只有保持缄默,听她说。
静默半晌,她起身轻飘飘地说:“好了,你们睡吧,我走了。有什么动静不要怕,没什么。”
风声更紧。
她走到楼梯口,突然停下,怪怪地说:“你们走进工厂大门的时候,是不是看见山上有一片神圣的光芒?”
我一哆嗦。
这句话是贾不胡在信上对我说的,已经深深刻在了我的大脑里!
没等我说什么,她就下楼了,她的脚板踩在楼梯上,声音很大:“吱嘎吱嘎吱嘎——”
“是她!……”我呆呆地说。
“谁?”李郎问。
“她就是贾不胡!”
李郎顿时傻了。过了好半天,他才颤颤地说:“周德东,你有没有仔细想过,这个女人长得就很像一只……狐狸?”
早上,没有太阳,乌云布满天空。
不管怎么说,天亮了,一切恐惧似乎都遥远了,一切悬疑都变得滑稽。
早饭又是粥,凉粥。
吃饭在一楼。
我一边喝粥一边问那个女人:“嫂子,你贵姓?”
“我?我姓胡。”
在古代鬼故事里,狐狸变的女子一般都姓胡。另外,男人姓贾,女人姓胡,而跟我通信的那个神秘的人叫贾不胡……
怎么这么巧?
我看了看她的眼睛,试探地说:“嫂子,今天我们该走了。老贾回来你跟他说一下。”
她面无表情地说:“你们不能走,否则,老贾以为是我照顾不周,回来会打死我的。他的脾气特别大。”
她说得很委婉,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的口气很强硬,不容反驳。
我和李郎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下。
这时候我更加怀疑写信的人就是她了。但是,我回忆那些信的笔迹和口吻,却绝对是个男人。
吃完饭,回到楼上,我假装没事地对李郎说:“人家执意挽留,我们还是等男主人回来吧。”
“反正已经来了,那就等吧。”李郎的胆子似乎突然变大了。
“你怕吗?”我淡淡地问。
“怕什么?我只是觉得我们一直都在被玩弄着。”
我知道,尽管我们两个人都装得很平静,其实内心都极度恐惧。
“那个贾4回来,也许真能搞清是怎么回事。”接着,我又开玩笑说:“回去以后,这个故事归你写。”
“好啊,不过版税归你。”
这一天,我们一直在楼上呆着,百无聊赖。
李郎时不时地从三楼的小窗探出头看动静。
那个女人一直蹲在下面洗衣服,好像她有洗不完的衣服。
下午,我和李郎下楼在山上四处转了转。
到处都是树,真静,松籽掉到地上,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是我没有看到一只鸟,也没有听见一声鸟叫,草丛中却不停有老鼠钻来钻去。
走着走着,前面突兀地出现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三个字:骨灰林。
“真晦气。走吧,我们回去吧!”我说。
“回去吧。”李郎说。
天已经黑了,炮楼里亮着昏暗的灯。
我们走进去,看见那个女人正用毛巾擦着那个遗像,动作慢极了。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她踩死老鼠的那一幕。
她听到我们的脚步声,转过头来。
“老贾还没回来?”
“没有。”
她轻轻放下那个遗像,又说:“一会儿,我也下山去转转。我有一年没下山了。”
我问:“你为什么不下山?”
她说:“老贾不让啊。”
我干干地笑了笑:“他那么霸道?”
那女人的神态突然变得有些怪异,说:“老贾回来之后,你们千万不要说我下山了。”
“他今夜能回来吗?”
“肯定回不来了。”
这时候,我感到我和李郎已经卷入了一个深邃的事件中。我四下看了看,此时我觉得这个炮楼里一定有枪。
“你什么时候下去?”我问。
“现在就走。”
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袖口却挂着了那个遗像,“啪!”的一声,它摔在了地上,玻璃碎了,照片上那个神秘的人在无数锋芒中依然静静地笑着,看着我。
那女人愣了愣,赶紧弯下腰去,把那个遗像捡起来,放在桌子上。
这个家里没有他们夫妻的合影,也没有他们两个人各自的照片,只摆着这惟一的一张黑白遗像……
照片上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我忍不住了,指着照片问:“嫂子,这个人……”
她的脸色一下变得不好看了,冷冷地说:“怎么了?”
“啊……没什么。”我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们饿了吧?锅里有粥,吃完你们就睡吧,我下山了。”说完,她轻飘飘地转过身,出去了,消失在黑暗中。
炮楼里只剩下我和李郎,还有遗像上的那个死人,他静静地注视着我们。
晚上,我和李郎都没有吃东西就躺下了。
大约快半夜的时候,我们听见漆黑的炮楼外有人洗衣服,还有泼水的声音。
“她回来了?”李郎低低地说。
“可能是。”
“她怎么总是洗衣服呢?”
“我怎么知道。”
接着,我和李郎都屏着呼吸听。这时候,我感到十分愧疚,觉得对不起李郎的假期。
终于,李郎挺不住了,小声说:“我明天必须走,再呆下去我非疯不可。”
“你以为我想留在这里吗?”
“今天我们就应该走……”
“我只是想弄清真相罢了。”
“你是不是也怕了?”
“没有。”
我想,李郎跟我一样,对这个鬼地方已经恐惧到了极点,但是我们都撑着。在写作上,我们是竞争对手,在现实中,我们也在叫劲,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的怯懦来。
山里传来一声野动物的嚎叫。
洗衣服的声音不知从什么时候终于停止了,只剩下风声。
在黑暗中,我瞪着双眼,没有一丝睡意。我断定李郎也没有睡,但是,我们都不说话,都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还醒着。
过了很久,李郎终于咳嗽了一声。我能感到这是一声憋了很久的咳嗽。
他知道我能察觉到他并没有睡,索性说出来:“几点了?”
我看了看我的夜光表:“12点过8分。”
他没有回应,好像听到了什么。
我仔细听,楼下果然好像有声音,好像是有人在争吵。贾4不在家,一楼只有那个女人,她跟谁在吵?
我张大耳朵听,却听不清。
“什么声音?”李郎问。
“是那个女人说梦话吧?”
“那怎么还有男人的声音呢?”
“是不是贾4回来了?”
“不像……”
我们一起在黑暗中聆听,楼下模模糊糊的争吵声时近时远。
“我们悄悄下去看看吧?”我说。
“你去吧……我不敢。”他终于坦白了。
我突然对这个炮楼充满了愤怒,声音很小却大气凛然地说:“我去,你等着。”说完,我披衣起身,蹑手蹑脚地要下楼了。
从那个窄小的楼梯口望下去,二层的房间黑洞洞的,那是个空房间,什么东西都没有。
李郎说:“周德东,你别去了,肯定是贾4回来了。”
我猜测他是不敢一个人呆在三楼,不过,这给了我一个借口,我马上坐下来,继续听。
争吵声越来越激烈,越来越真实,后来一点点小下去,终于听不见了,一片死寂。
突然,我听见了脚步声,走一走,停一停,穿过空荡荡的二楼,“吱吱呀呀”朝三楼爬上来!
我和李郎都吓呆了。
脚步声停在了二楼和三楼间的梯子上,离我几乎只有一步之遥。我的脑袋紧紧贴在墙上,连气都不敢喘了。炮楼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来:“周德东……你睡了吗?”
正是那个女主人。
我想说“没有”,却发不出声。
过了一会儿,那个阴冷的声音又飘上来:“我在这山上呆久了,每当一个人寂寞的时候,就听收音机打发时间,别吓着你们啊。”
然后,她慢腾腾地爬下去了,她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深夜里很刺耳。
在书上,我可以编造出比这更恐怖的情节,但是,面对眼前这活生生的真实的恐怖,我跟大家一样两股栗栗。
过了好久没有什么声音。
我想女主人可能睡着了。
可是,又过了一些时间,那争吵声又传上来。
她不可能睡着睡着又开始听收音机吧?而且,我明显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有一个可能被否定了,那就是贾4回来了,如果是那样他老婆就不会说她在听收音机。
那么,是什么人在楼下呢?
而且,即使这个女人真有怪癖,深更半夜听收音机,收音机也不可能只有争吵的声音。
争吵声又渐渐消隐了。
这时,我又听见房子“吱吱呀呀”了,好像墙壁在缓缓扭动。这炮楼年头太久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坍塌……
不过,我更害怕楼下解释不清的声音。
李郎低低地问我:“周德东,你说我们还能回得去北京吗?”
我打了个寒噤,小声问:“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从出发时我就觉得不吉利,你想一想,那个莫名其妙为我们结帐,又问我们哪里卖冥钱的男人,还有那个怪兮兮的保安,还有那张照片,还有这莫名其妙的声音……我真不该来。假如当时我回老家,会碰到这么倒霉的事吗?”
我不耐烦地说:“别抱怨了,我也是好意啊。”
李郎就不再说话。
楼下的争吵声又响了起来。
我坚定地说:“我下去。”
然后,我光着脚,拿了一只打火机,一步步走下楼梯。
那声音又没了。
我下到二楼,从楼梯口朝一楼张望,黑糊糊的一片,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静静地站在楼梯口,一动不动。
这时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嘶哑的喊声,是李郎!我像个惊恐的兔子猛地向楼上窜去,不知道是逃避一楼的恐怖,还是为了营救三楼的同伴。
冲到三楼后,我隐约看见李郎缩在屋角。
“怎么了?”我问。
“有个狐狸从窗子前跳过去了……”
我硬着头皮从小窗往外看了看,漆黑一片。
我说:“是猫。”
“是狐狸。”
“是猫!”我大吼起来。
他不说话了,我感觉到他好像在瑟瑟地抖。
我平静了一下说:“一楼没有什么,她好像在睡着……我怀疑是不是我们神经出了问题。”
我还没说完,楼下又隐隐传来了争吵的声音。
我想了想,再次下了楼。
穿过黑糊糊的二楼,我顺着梯子走到一楼,在黑糊糊的房间里站定,轻轻地叫道:“嫂子……”
四周一片死寂。
这时候,我忽然想起女主人讲过的事:那个东北人,他在黑暗中伸手朝床上摸去,竟然摸到了满手的毛——那不是一只狐狸,而是一堆狐狸!
我毛骨悚然了。
平了平心跳,我掏出了汽油打火机打起来:“咔哒,咔哒,咔哒……”
终于,它着了,我弯腰朝床上看去,触目竟是那个死人的照片!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差点摔倒。
那遗像离我的眼睛只有一寸远,在闪跳的火苗中,那个死人在照片中静静地看着我。
我慌乱地移开目光,差点撞到一张苍白的脸上——正是那个照片中的死人!他的脸离我的脸仅仅有一尺远!
打火机的光太暗了,只照到他的脸,而他的背后是一片黑暗。
他直直地盯着我,声音嘶哑地说:“我就是贾不胡啊~~~~~~”
我惊叫一声,扔了打火机,转身就朝楼上跑。
他在背后陡然把声调提高了:“我就是贾不胡啊!~~~~~~”
我发疯地朝楼上冲。
他几乎是哭嚎起来:“我就是贾不胡啊!~~~~~~”
我冲上三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我看见了!”
“谁?”李郎惊恐地问。
“照片上的那个死人!”
李郎突然笑了起来。我第一个判断就是——这个人疯了。
“你怎么了?”我吼道。
“你在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
“你想吓死我。”
“别罗嗦了!穿上衣服,快跑!”
李郎突然说:“别动!”
我哆嗦了一下。
房间里很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在我眼里只是一个黑影,我觉得这个黑影已经不是李郎了。
我哆哆嗦嗦地想开灯,可是怎么都找不到开关,最后我放弃了,紧紧盯住前面这个黑影,惊惶地问:“你是谁?”
“我才是贾不胡啊~~~~~~”他的声调竟然变得跟那个死而复活的人一模一样!
明明是李郎,怎么变成了贾不胡?!
“你到底怎么了?”我的声音里都透着哭腔了。
他在黑暗中盯着我,过了半天才说:“李郎是我的笔名,我就是贾不胡……”
李郎就是贾不胡?那些信都是他写的?他在长途车站故意等着我?
我蓦地明白了,他是一个恐怖小说作家,他制造的恐怖事件肯定与众不同。
我软软地靠在墙上,说:“你怎么开这么大的玩笑!”
“我只想跟你玩玩。”
他的口气很淡,但是我蓦地想到了一个问题——我曾经嫉恨过他,恨他争了我的市场,夺了我的名气!那么,他也一定恨我,我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冰山一样不可化解的仇恨!《时尚》杂志上有一篇评论我的文章,说,我写的小说里,几乎所有的恐怖都是同一个源头——仇恨。
仇恨。
我怎么忽略了李郎是我的同行!
接着,我马上意识到,这座炮楼里应该有四个同伙,今夜我是很难离开这里了。
我是一个响当当的恐怖小说家,尽管凶吉未卜,但是我决不能表现出恐惧来。我强做镇定地说:“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对夫妻是什么人?”
“他们是我雇的。”
“那个照片上的人呢?”
李郎的声调压低了:“你是不是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
“什么意思?”
“他是这个炮楼的主人,都死三年了!”
我笑起来:“李郎,你什么都告诉我了,为什么不再坦诚一点,告诉我他也是你的同伙呢?”
“我说的都是真话!”
“可是我看见他了!”
李郎在黑暗中死死盯着我,终于他说:“这两天我一直感觉这座炮楼里有鬼气……”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制造的恐怖的一部分,只有静静等待下文。
他的声音更低了:“我怀疑我雇的这两个人根本不是人……”
情况太紧急了,我来不及多想,一边不安地盯着那个黑洞洞的楼梯口,一边说:“你说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立即离开这里。”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裹上了衣服。
我判断,此时他并不是在伪装。也许,我和这个害我的同行都被一团不可解释的阴影笼罩了……
他摸黑走到窗子前,回过头来,说:“你先跳还是我先跳?”
我担心有阴谋,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说:“你先跳吧。”
他就跳出去了。
我继续盯着那个楼梯口,退着走到窗子前,朝外看了看。
窗子很高,没看到李郎的影子。这时候,我已经顾不上推想他的下落,一咬牙,也跳下去了。
由于重心没有掌握好,落地后我摔了一交。爬起来,我就看见了那个据说姓胡的女人,她穿得整整齐齐,正坐在黑暗中洗衣服。
风很大,她在风声中问我:“怎么晚了,去哪儿啊?”
我的头发一下就竖起来了,撒腿就跑!
她踩老鼠的时候,身手那么敏捷,根本不像人,更像一只猫。我想我是跑不出她的手心的。可是,跑出一段路,我惊恐地回过头,发现她并没有追上来。
她依然坐在大风中洗着衣服。
我在荒草丛生的山路上追上了李郎。
我俩跌跌撞撞地跑下山,跳出那个工厂的高墙,来到了市区,这时候,天还没亮。
街道上没有一个人。
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松了口气。
我看了看李郎,说:“我们可以谈谈吗?”
他把头转向我,破罐子破摔地说:“你想怎么样?”
“我只是好奇。”
“我不想再提这件事了……”
“可是,事情后来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一切都没有按照我的计划来……”他木木地说。
我正想再问一些细节,突然有人拍了拍李郎的肩,那手很大。我和李郎同时都回过头去,是贾4!
他竟然在漆黑的街道上冒了出来!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低低地问李郎。
李郎张大嘴看着他,说不出话。
我怀疑这个贾4根本就没有离开炮楼,一切都是他搞的鬼。我假装平静地说:“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离开就不见了?”
他不理我,继续问李郎:“是不是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我说:“北京有紧急的事情,我们必须马上回去。”
贾4仍然盯着李郎,声调突然变得很冷:“你走得了吗?”
我恼怒了:“贾4,你说什么话?他怎么走不了?”
贾4这才把头转向我,说:“我看他的脸色不太好,我想他是病了。”
我压了压火,说:“没事,他是缺觉。”
他又把目光投向李郎,意味深长地说:“那好吧,我就不留了,希望你再来。”
然后,他转过身,在空寂的街道上扫视了一圈,说:“等等,我到商店给你俩买点吃的带上。”
“哪儿有商店?”我问他。
他指着路旁黑糊糊的店铺,不解地说:“那不都是商店吗?”
我打个冷战。
他不再说话,转身走开了,径直朝位于胡同口的一家店铺走去——那是一家花圈店。
前面不远就是长途汽车站了,我拉了拉李郎,低声说:“快跑!”
还没等我们跑远,后面就传来了汽车的声音,我和李郎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去,竟是一辆灵车!那灵车没有开灯,只有驾驶室里的灯昏昏黄黄地亮着,在黑暗中极其瘆人。驾驶灵车的正是那个照片上的人!
它开得不快,慢腾腾地跟着我们。
我和李郎像两个受惊的兔子,蓦地加速了奔跑的速度。跑出一段路,回头看,它还跟在后面……
候车室里的人寥寥无几,有的躺着有的坐着。
我们坐在离门最远的地方,严密地盯着门口。
“你和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我心有余悸地问李郎。越是恐惧,我越是渴望知道一点底细。
“跟你一样,最早,我接到一个读者的信,每封都是九页。后来我就来到了这个偏僻的炮楼……”
说到这里,李郎的眼睛突然直了:那个照片上的人走了进来!
他东张西望,很快就看见了我们,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们,慢腾腾地走过来。他的脸在候车室苍白的灯光下显得更加阴森。
这里怎么也算是公共场所,可是,他竟然破门直入,毫不忌讳!
他是挡不住的!
我蓦地感到了无依无靠,六神无主。看看李郎,他的脸已经是铁灰色。
那个人走到我们面前,停下来,慢腾腾地笑了,笑成了遗像上的模样:“故事还没完,你们怎么能走呢?”
我猛地站起来,大声说:“唐森!结束吧!”
他像挨了电击一样哆嗦了一下,蓦地收了笑容,愣愣地看着我,突然转身,以极快的速度跑了出去。
李郎把头转向我,“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候车室的门,也“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过了好半天,李郎才说话:“这是……怎么回事啊?”
“没什么。”我朝对面的墙上指了指,“你看,那上面有一个‘众’字,不知道为什么,它一下就让我想起了‘森’字——很奇异是吧?”
他叹了口气,说:“看来你比我更有想象力。”
“我的想象力是受你启发的。”
从那以后,李郎再没有写过一篇恐怖小说。他隐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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