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河南不是河南人,是湖北人。
至于他为什么叫王河南,这个一般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王河南原来是在湖北农村,穷得“叮当”响,连饭都吃不上了。后来,一改革一开放,他“噌”一下就钻了出来……
他这种人最可怕,因为他什么都不怕。
他连饭都吃不上了,已经到了最低限,他还怕什么呢?最糟糕的结局就是被枪毙,反正不出来也是等死。好一点的情况是被警察抓住,进了监狱,那就有窝头和咸菜吃啦。
瞧,他把进监狱当成了一个梦想!好心的周周德东劝告你,遇到这种人,千万绕行。
不过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啦。
现在,王河南非常怕死,比别人都怕死,因为他尝到了生活的甜头。也就是说,他有钱了。
有了钱之后王河南就不是王河南了。
他有房子,在寸土寸金的地界。
他有车,在里面可以开会、看电视的那种。
除了老婆之外,又买了四个女人,高矮胖瘦各一名。
他进了上流社会,有了各界朋友。
人生在世,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年路南三年路北。
那么他是怎么暴富的呢?
他开了一家书店,叫“博学书店”。他连小学都没有读完,却开了一家书店,还“博学”。于是,他就发财了。
电视台采访他,从山村孩子到富翁之类的题目,你在电视上听到的肯定是假话。
最早,这个王河南到了城里,给一个书商打工,干的是体力活,主要工作是到火车站发货,装卸工。
那个书商是做盗版书的,钞票“哗啦啦啦啦”地滚进那书商的口袋。王河南很细心,他暗地里把那个书商的一套把戏都学会了。
就这样,他也成了一个做盗版书的人。
而他那书店卖的大部分书都是盗版书。
王河南不懂书,他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筐。(不过,他还算刻苦,后来,他自学了一些字。)但是,他有一根发达的神经,只要哪本书在市场上畅销起来,他立即动手把它克隆出来。就这样简单,跟“1”一样。
就像一条饿极了的狗趴在暗处嗅骨头的气味一样,王河南躲在暗处嗅着钱的气味。
这天晚上,他到一个小印刷厂去,在回来的路上,买了一份报,他看到这样一篇报道:
最新出版的恐怖小说《盗版者》,刚刚上市就取得了不错的市场销售成绩,上了畅销排行榜……
他立即给老婆(他老婆看书店)打电话询问情况。
老婆说:“这本书刚到货,第一天就卖了24本,是卖得最好的。”
王河南立即赶到了书店。干这种事的人争分夺秒。
老婆给他拿了一本《盗版者》,他就坐在书店里,看起来。
李湖北是个书商,专门做盗版书。
这种人侵害国家利益,侵害作者利益,侵害读者利益,该死。但是,他做盗版书的速度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下第一场雪的日子,出版社的编辑开始市场调查,终于他确定了一个选题,报上去,出版社开了三个会,通过。
组稿。
送审。一审二审连三审。(二审是个老头子,要退休还没到日子,身体不好,有脑溢血、心脏病、风湿病、肝硬化、胃溃疡、骨质增生、贫血、疝气加脚气,他正在家修养,稿子在他那里放了两个半月)……
最后,稿子通过,录入,出片,印刷,书问世……第二年的第一场雪又下来了,飘飘洒洒,不慌不忙,很多孩子在打雪仗。
李湖北做盗版书,废寝忘食,最快前后只要几天时间。
(王河南见了李湖北这名字感到很亲切,而且,这本书竟然写的是盗版者,他的兴趣更大了。)
李湖北长得个头不高,一双眼睛很机敏。
只是他的脸色有点灰白,那是他经常缺少阳光照射的缘故。
他有一家印刷厂,没生产许可证,属于地下印刷厂。而且,这个印刷厂真的在地下——他租的是地下室。一台轮转机,机器终日“轰隆隆”在歌唱。
四个工人,基本都是他的远房亲戚。其中有他的小舅子。平时李湖北不在,就是小舅子负责。小舅子常年戴一顶鸭舌帽。
有一天,李湖北到火车站发书,累得一身臭汗。
回到家,天都黑了。他到卫生间去洗澡,却发现没热水。
他走进卧室,看见老婆躺在黑暗中,就说:“你怎么没给我烧水?”
老婆猛地翻过身,说:“哟,我给忘了……”
李湖北“啪”地把门关上,摸黑脱了衣服,躺下来:“那我就不洗了。”
这天夜里很宁静,只有墙上的表走动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
平时,李湖北倒头就睡,今天,他迷糊了很久,还是没睡着……
他终于意识到,他失眠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似乎有问题。
他努力在想,有什么问题……
想着想着,他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十年了,老婆每天夜里都打呼噜,那呼噜声已经成了他的催眠曲,而今夜她却无声无臭,极其安静,像死了一样!
她怎么了?
李湖北回想刚才老婆说话,忽然又觉得有点不像老婆的声音!
难道身边躺的不是老婆?
产生这种猜疑是需要灵感的。
李湖北警觉地打开灯,朝老婆看去。
老婆一下被灯光刺醒了,她眯着眼对李湖北说:“你干什么呀?”
李湖北不说话,他反复打量着老婆的脸。
没错,那是老婆的脸。小眼睛,厚嘴唇,鼻头有点圆。额角有一个小小的伤痕,那是从小留的疤。她眼角那细微的鱼尾纹都跟过去一模一样。
“你怎么不打呼噜了?”
“我怎么知道?快睡吧。”
李湖北就把灯关掉了。
刚才,房子里的灯亮着,外面是黑的。现在,房间里黑了,外面就亮起来。
这时候已经是午夜了吧,午夜的月亮偏西,挂在黯淡的深远的诡秘的夜空中,好像在定定地观望着李湖北家。
李湖北又闭上了眼睛。
是自己的老婆。别人的老婆怎么会躺在自己的床上来?
他放下心来。
可是,他还是睡不着。
因为,很快他就听见了老婆打呼噜了。
他对老婆的呼噜声太熟悉了,就像熟悉自己的指甲形状。她的鼾声很轻微,那声音似乎就是为了让旁边的人知道她睡得很香甜。而她现在的鼾声却很重,很不舒畅,让人听了感觉胸口憋闷。
李湖北感到这呼噜声不对头!
为什么她刚才不打呼噜,现在却打起来了?为什么她的呼噜声跟过去一点不一样?
他的心一点点被掏空。那是恐惧的感觉。
假如,刚才他打开灯,发觉身边这个女人不是老婆,那他都不会如此害怕。问题是,刚才他明明看见她就是他的老婆!
时间停止了流淌,黑夜定格了,这世界死机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地爬起来,绕过老婆的身子,悄悄下了床。
他要到儿子那房间去。
他的脚没有划拉着拖鞋,就光着脚朝外走。他家是大理石地面,光着脚走路没有一点声息。
他刚刚走到门口,突然老婆说话了:“你干什么去?”
他一抖。
他马上镇定了一下自己,拿出大男子的声调,说:“你别管我。我去儿子的房间睡。”
老婆就缄默了。李湖北感觉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珠子一直在黑暗中盯着他。
他出来后,反身把门关严,然后,他快步走进了儿子的房间。
儿子今年12岁。他的身体有点弱,在学校各门课程成绩都不错,就是体育不合格,经常生病。
儿子已经睡熟。
李湖北上了儿子的床,轻轻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叫了一声:“儿子……”
儿子嘀咕了一句什么,翻过身去。
他又叫了一声:“儿子!”
儿子终于又翻过身来,睁开惺忪睡眼,说:“老爸,你怎么到我房间来了?”
“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今天回家,有没有发现你妈妈……有什么不对头?”
“没有啊。怎么了?”
“没什么,睡吧。”
儿子闭上了眼睛。李湖北也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儿子突然反问他:“你说她哪里不对头?”
这句话让李湖北产生了猜疑。他觉得这口气也不像儿子的口气。
顺便说一句,虽然李湖北一直在做违法生意,但是,他是一个好父亲。他很疼儿子,除了赚钱,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陪儿子了。
另外,他还是个一个孝子。
李湖北的母亲早就去世了,父亲还活着,是个瘸子,拄双拐。父亲退休前在铁路工作,扳道岔,他的腿被火车吃了。
李湖北把父亲从山区小站接到了这个城市,在郊区给他买了两间平房,还给他雇了一保姆。只要有时间,他就去看看父亲……
李湖北明显感觉儿子好像在试探什么。
难道儿子也有问题了?
李湖北一下觉得整个这个家都飘荡着一股诡怪之气。
他想了想,低声说:“儿子,我可以打开灯吗?”
儿子也想了想,说:“你想打就打呗。”
李湖北坐起身,伸手把灯打开了。他目光直直地看着儿子。
太刺眼了,儿子把脸转向另一边。
李湖北看清了,是儿子。但是,第一次的经验告诉他,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他把灯关掉了,小心地躺下。这时候,房间里黑了,窗户外也黑了——月亮没了。一片漆黑,睁眼跟闭眼一样。
但是,李湖北还是睁着眼。
“儿子……”
“嗯?”
“房间里太黑了……”
儿子没说话。
“咱俩说一会儿话吧?”
儿子扭了扭身子,说:“人家睡得香香的,你干什么呀!”
“儿子,你们班的那个李稼渔名次还在你之前吗?”
“李稼渔不就是我吗?”儿子“扑棱”一下翻过身来。
“噢……”
“……你是谁!”儿子似乎有点不信任了。
“我说错了,我是说你们班的那个程一舟。”
儿子静默了一会儿,说:“老爸,你深更半夜说这些干什么?困死了!”
这时候,李湖北觉得自己太多疑了。他闭上了眼睛。
可是,他的眼皮刚刚合拢,他的注意力就像游丝一样又飘到了老婆那个房间。
那个房间紧闭着,没有一点声息。
李湖北又睁开了眼。
她怎么又不打呼噜了?
他盼着太阳早点出来,他要在太阳下把这个家看个明明白白。
“稼渔~~~~~~”
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是老婆。
儿子应了一声:“哎。”
“你来~~~~~~”
儿子迷迷糊糊地爬下床,走向了他妈妈的房间。
李湖北在黑暗中看着儿子,他那矮矮的身影像一抹更深的夜色。那一抹黑影终于融化在了夜色中。
“吱呀……”老婆的门开了。
“吱呀……”老婆的门又关了。
那扇门一开一关,就把儿子吃掉了。
李湖北的心提起来。
假如,老婆不是老婆,儿子是儿子,那么,儿子这次一进去,就很可能再也出不来了。李湖北想,他应该把儿子救出来!
可是,假如儿子不是儿子呢?
那么,两个同伙——或者说两个同类——就聚在了一起。此时,两个同类在黑暗中在什么?
李湖北感觉到真正危险的是自己!
他甚至想逃出这个家。
可是,他要走出去,必须经过老婆和儿子的那个门,他不相信那扇门会轻易放过他!
另外的退路就是窗子了。可这是8楼!
他咬紧牙关,等待天明。
可是,老婆的声音又颤颤巍巍地传过来。李湖北断定这声音决不是来自那扇门的后面,而是来自一个阴暗、潮湿、不吉利的地方。
“湖北~~~~~~”
“嗯?”他抖了一下。
“你来~~~~~~”
他的心“怦怦怦”地狂跳。
他现在面临着一个重大的抉择,去,还是不去?
如果去,走进那扇黑糊糊的门,那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吗?
如果不去,她会不会过来呢?
“我就在这儿睡了。”李湖北装作若无其事地对那扇门说。
她不理会李湖北说什么,继续说:“你来~~~~~~”
“你干什么呀!”李湖北大声问。他外强中干,已经抖成一团。
“你来呀~~~~~~”
李湖北越怕越想不出对策来,他索性不说话。
老婆终于不叫了。过了一会儿,李湖北突然感到头顶有个人影,他猛地抬头,看见老婆正在头顶站着!
她是光脚走过来的!
“你!”李湖北一骨碌爬起来。
“湖北,我怕……”
“你吓死我啦!儿子不是在那儿吗?”
“那我也怕……”
她一边说一边爬上床,钻进他的被窝。
李湖北身体僵直,恐惧到了极点。他感觉着她冰凉的身子,还有毛烘烘的长发……
他不知道现在儿子是在那个房间里睡着,还是已经消失。
突然,李湖北问:“你怕什么?”
“我怕……”
李湖北等了等:“你说呀!”
“我……”
李湖北记得,他老婆虽然很瘦小,但是胆子很大,她从来不怕黑,不怕鬼。结婚十年来,夜里从没听她说过“怕”字。
“我怕儿子……”
“儿子怎么了?”李湖北都快晕了。
“我怀疑他已经不是咱们的儿子了……”
“为什么?”
老婆紧紧抓住李湖北的手,还是制止不住她的颤抖。她好像真的很恐惧:“我刚才摸他的脚丫,发现……”
“说呀,发现什么了?”
“他只有四个脚指头!”
“什么?”
“开始我以为我摸错了,又摸一遍,还是四个……”
“他怎么会……少一个脚指头呢?”
“两只脚总共四个!”
李湖北的魂一下就飞了——他怀疑儿子另外的脚指头都被这个女人吃了!
他感到黑暗中这个女人越来越陌生。
他和老婆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对她的性格,音质,气味,动作习惯,身体柔软度……尽管李湖北看不见她的脸,但是他有一个强烈的感觉:这个女人和老婆差别极大。
那么,眼睛后面的那双眼睛是谁?
脸后面的那张脸是谁?
大脑后面的那个大脑是谁?
老婆被弄到哪里去了?
“你不相信?”女人问。(在我也没弄清楚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李湖北的老婆前,就只有称她为“女人”了。)
“信,我什么都信。”
“那你怎么不说话?”
李湖北很想说:“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有几个脚指头?”可是,他目前还没有这个胆量,等天亮之后也许敢。
“我……”
“你今天怎么也不对头?”听语气,女人似乎有点紧张起来。
她的紧张让李湖北对她有了点信任。
“咱俩去看看儿子,好吗?”李湖北突然说。他还是想确定一下,儿子到底在不在。
“不,我不敢。”
“也许,你摸错了……”
“不可能。”
“那我一个人过去了?”
“我不敢一个人在这里,我还是跟你一块去吧。”
李湖北把夜灯打开了,绿幽幽的。
他在前面走,女人在后面跟。
两个人都光着脚,走路都没有一点声息。
突然,李湖北转过头去——他要看一看,后面的女人是不是已经改头换面。
……没有。
……她还是老婆的脸。
李湖北把头转回来,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僵住了。
他慢慢地再次转过头去……
这个女人没有脚!
李湖北看得清清楚楚,她穿的睡衣就像挂在衣架上一样,下面什么都没有。
悬空的她直直地盯着李湖北,眼睛灼灼闪光,一字一顿地说:“这次看清了?”
李湖北的身体极其灵活。
就像平时逃避新闻出版部门和公安机关的大搜查一样,他猛地冲到门前,在左手“哗啦”一声拉开门锁的同时,右手已经拉开了门。在他的身子闪出去的同时,右手已经把门“哐当”一声关上。
他一步几个楼梯地窜下楼去。
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跑出了几条街,一直冲到他的印刷厂附近,才慢慢停下来。
小舅子在印刷厂里睡觉。
他不敢进去,他担心小舅子也不是小舅子了。
他精神恍惚地一直在街上徘徊,一直到天亮。
终于有一家早点铺开了门。他走进去,吃了两大海碗混沌,肚子里有了点底气,这才警觉地走进印刷厂。
工人们还没有上班。
小舅子起床了,他正在刷牙。
他刷牙的时候也戴着鸭舌帽。他的嘴里都是牙膏沫子,看见李湖北从楼梯走下来,含糊地说:“大哥你来了。”
李湖北在家排行老大。结婚前,小舅子把他叫大哥,一直没有改过来。听起来就像黑社会老大。
李湖北走向他的脚步有些迟疑。
小舅子用水漱净了嘴,简单洗了洗脸,说:“今天那批书就能干完。”
“好。”李湖北一边说一边把墙壁上的电灯开关都打开了。就是这样,地下也显得有些阴暗。
李湖北不想绕弯子,他单刀直入:“二子,我跟你说一件事。”
二子放下毛巾看他。他对这个姐夫一直有点敬畏。
“你姐姐可能被害了。”
“什么?”
“我只是猜测……现在,我家里有个女人,看样子是你姐姐,但是昨夜我发现,她好像是假冒的!”
李湖北没有说,他看见那女人没有脚的事。现在,他回想那一幕,越来越感到是眼睛的一种错觉。
二子把头转向别处想什么。
“还有稼渔,也好像被替换了……”李湖北的声调里突然充满了悲凉。
二子突然说:“昨天天快黑的时候,我从造纸厂回来,看见我姐姐领着稼渔要坐出租车出去,我问她领稼渔去哪,她说,去什么皇后娱乐城。我问你在哪,她说你在那家娱乐城等她,还说你们明天早上才回来。”
皇后娱乐城,李湖北领老婆去过,有桑拿,游泳,棋牌等娱乐项目。吃的是自助餐。晚上可以就到休息电影厅点播电影,直到次日凌晨,都包括在一次性消费中。
昨天,他没有对老婆说要去皇后娱乐城玩啊?
难道老婆是被什么人骗到了皇后娱乐城,然后,她跟儿子都被扣押或者杀害,另两个东西冒充老婆和儿子潜入了他的家?
他观察着小舅子。
他感觉小舅子还是小舅子,他没有被替换。他急切地看着姐夫,说:“怎么办?我跟你到皇后娱乐城去找找吧?”
“你走了,一会儿工人们来了进不来门。你留在这里,我一个人去。”
小舅子迟疑了一下说:“要是……我看见姐姐到印刷厂来了怎么办?”
“她如果说她从家里来,你千万不要让她进来;要是她说她从娱乐城回来,找我,那就说明她是你姐姐,你先把她安顿到这里,千万别让她回家,等我。听明白了吗?”
小舅子点了点头。
李湖北就去了皇后娱乐城。
进了门厅,左首是男宾部,右首是女宾部。
服务台小姐问:“先生,一位吗?”
李湖北说:“对不起,我找一个人。”
“您找男士女士?”
“女士。对了,还有一个男孩,12岁。”
“那位女士叫什么名字?”
“稼丽。”
“您等等。”那个小姐打开登记簿查看。
李湖北的心紧张得提到了嗓子眼。
他真怕那小姐说:“噢,有这个人。”如果这样,就说明昨夜的一切都不是错觉,那个女人真不是他的老婆,那个孩子真不是他的儿子。
他也怕那小姐说:“没有这个人……”那样的话,他就怀疑老婆和儿子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哗啦,哗啦……”那个小姐一页页地翻。李湖北紧紧盯着她尖尖的手指和翻动的登记簿。
“在这儿!稼丽,对吧?……”
“对,就是她!”
“她是昨天登记的。”
“昨夜她有没有离开?”
“没有。她还在。”
李湖北的心放下来。老婆没有死,孩子没有死!
但是,他感到那模糊的恐怖一下就变得真切了,好像一个噩梦走进了现实中。昨夜,跟自己同床过夜的两个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现在,这位女士带着孩子正在休息厅。您进去吧?”
“谢谢!”
李湖北急匆匆地从男宾部进去了,爬楼。
每个楼梯口都有小姐笑吟吟地鞠躬问好。他顾不上看她们,一直爬到四楼,进了休息厅。
休息厅里很空旷,很暗淡,只有老婆和儿子。
老婆躺在带电动按摩装置的沙发床上,一边喝饮品一边看电影。儿子则坐在放映机前捣鼓,看来,那投影是他为妈妈放的。
“稼丽!”他叫了一声。
“老爸!”儿子先看到了他,跑过来。
老婆回过身,说:“你怎么才来!”
李湖北走到她跟前,说:“谁让你俩来的?”
“你呀!”
“你跟我说一说过程。”李湖北口干舌燥,抓过老婆的可乐一饮而尽。
“昨天,你不是给我打电话,叫我带儿子到这里玩吗?你还说,你一会儿就过来,叫我俩在这里等你,不见不散……”
“你听声音是我吗?”
“就是你呀。”
李湖北沉思了一下,说:“稼丽,我告诉你,咱家出鬼了。”
“出鬼啦?”
“你听我慢慢说。我没给你打过电话,懂吗?打电话的那个人不是我!昨天我回家之后,看见你和儿子了……”
老婆哆嗦了一下。
儿子则瞪大了眼睛听。
“我跟这个女人在家里住了一夜,总感觉她不是你,天快亮的时候,我就逃了出来。”
“那怎么办?报警?”
“我敢吗?像我这种人离警察越远越好,一查起来,我的事都会抖搂出来!”
“那,我们的家不是被那个女人抢去了吗?”
“她不是人,她不是来抢房子的……”
“那她是来……索命的?”
李湖北没说话,他的心沉重得像秤砣。
终于,他把目光放在了儿子的脸上。那是一张多么稚嫩的脸啊。
“儿子,你别怕,在这是世界上是没有鬼神存在的……”
“那是什么东西?”儿子似乎不太害怕。
“一定是爸爸做的一个噩梦。”
“这么说,我和老妈也做噩梦了?不然为什么老妈接到你的电话了呢?”
皇后娱乐城没有小号的浴衣,儿子穿的是成人浴衣,很大,袖子和裤腿都很长,他的手脚都藏在了里面。
李湖北的心突然被剜了一下。
他不说话了,一直盯着儿子的裤腿,他感到儿子藏在裤腿里的双脚下意识地朝后动了动。
李湖北抬头看老婆,老婆也紧张地在看儿子藏在裤腿里的脚,好像怕他露馅一样。她见李湖北看她,又急忙把眼光收回来,看李湖北。
这情景很微妙。
李湖北看了看老婆的脚,她的身上盖着浴巾。
李湖北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慢慢地站起身,说:“你们在这里,我去一趟卫生间。”
“老爸,我也去。”儿子冷不丁说。
李湖北马上感到他是在跟踪自己。
“走吧。”李湖北低低地说。
“你们快点回来呀,我一个人害怕。”老婆说。
李湖北跟儿子进了厕所。
儿子先解完了手,出去了。
过了半天,李湖北才走出厕所,他看见儿子在厕所外的洗手间等他。
洗手间有一个镶嵌在墙壁内的电视屏幕,很小。儿子站在那里看。
“回去吧。”李湖北沮丧地说。
儿子正看得津津有味,好像根本不是为了监视谁。直到离开的时候,他还恋恋不舍地一步一回头看那个节目。那是个日本卡通片,有卡布达,丸子轮,鲨鱼辣椒。
李湖北回头等他。
他终于回过头,和李湖北的目光碰在了一起。这个孩子的眼睛里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秘密,没有一点点意会神通的芥蒂。
——加拿大一家华文报纸约我写一篇中国江南茶乡女子的文章,我在写她们眼眸的时候,造了这样一个词——清澈可饮。现在正好用来形容这个孩子。
李湖北知道,他儿子没有这么高的演技。要不然他不是自己的儿子,要不然他真是自己的儿子——咳,跟没说一样。
“老爸,我知道那冒充我和老妈的人是怎么回事啦!”
“怎么回事?”
“他们一定是做整容手术了,做成了我和老妈的样子!”
这句话像儿子的智商。
可是,做整容怎么能做到这种程度呢?
进了休息厅,老婆还在那里看电影。
李湖北走过去,说:“稼丽,咱们去按摩吧?”
“家里的事怎么办?”
“先不管它。”
“还按摩全身?”
上次,李湖北领老婆来,做了全身按摩。
“不,这次我们做脚部按摩,有益于健康。”李湖北一边说一边观察老婆的表情。
她毫不犹豫地说:“好啊。”
“按摩喽!”儿子高兴地叫起来。
李湖北带着老婆、儿子到了五楼服务台。
小姐问:“你们要大间还是小间?大间可以容纳四个人,小间是单间。”
“大间。”
老婆在身后捅了李湖北一下,说:“我们要三个小间吧?”
小间收费高,小姐当然愿意,立即说:“请跟我来。”
李湖北不好说什么。他心头的阴影更重了——这个女人不让他看。
他们被领进了三个单间。
李湖北注意看了看,儿子进的是2号,老婆进的是3号,而他进的是4号。
按摩师都是男的,穿着红色的制服,很正规。
李湖北没心思做什么脚部按摩,他一直在思考这两个人是不是真老婆、真儿子。种种迹象表明——这两个人好像也是假的!
一个钟头过得很慢。终于完了。
李湖北从按摩间走出来,看见老婆和儿子也走出来了。
老婆的样子很享受,而儿子却苦着脸说:“就跟上刑一样!”
那走廊很长,很窄,灯光幽暗,铺着猩红的地毯,摆着两把孤单的白椅子。皇后娱乐城的所有楼层都是这样的格局、这样的光线、这样的布置、这样的气氛。
李湖北问:“你们有没有吃早点?”
老婆说:“吃了。都几点了?”
李湖北说:“那你们到休息厅等我,我去吃一点。”
“你去吧。”
老婆说着,领儿子下楼了。
李湖北等这个女人和孩子消失在了楼梯口,急忙转身,疾步走进3号按摩间。
他要找到那个给老婆做按摩的人,问问他这个女人有没有脚……
那个按摩间里更暗。
李湖北看见了那个穿红色制服的按摩师,他还蹲在顾客的躺椅前,在忙活什么。当他看清楚之后,头发一下就竖起来了——那个按摩师双手抱着两只脚在按摩!
那是两只女人的脚!
只有两只脚!
李湖北的灵魂都好像出窍了,他抖抖地问:“先生,你在按什么呢?”
那个人慢慢转过头来。
他的脸很白。
“先生,你要按摩吗?”
“不……我只是想问问……你手里拿的那是什么?”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两只脚,说:“这是仿真模型啊。没有顾客的时候,我们就在这上面练习手法,找穴位。”
李湖北一直站在门口,没有朝前走,随时准备着逃跑。他紧紧盯着按摩师的脸,又问:“刚才来了一个女顾客,是吗?”
“是呀。”
“我想问一下,你有没有看见……”说到这里,李湖北咽了一口吐沫:“你有没有看见她的脚?”
那个按摩师一下就笑了起来:“她没有脚我怎么按摩呢?”
李湖北说:“哦,那就没事了。”一边说一边朝后退……突然,他的眼睛盯住了那个按摩师的脚——他的裤腿特别肥,直接戳在地毯上!
“你的脚!……”李湖北大惊。
按摩师低头看了看,“嘻嘻嘻”极不严肃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举了举他手中的脚,说:“你惊慌什么!不是在这儿吗?”
李湖北逃到大街上,失魂落魄。
太阳不见了,老天阴着脸,好像追债的。
现在,李湖北无家可归。
他开始怀疑小舅子也是冒牌货了,因为是小舅子把他支到了皇后娱乐城。
此时,他坚信,他在皇后娱乐城见到的人不是老婆,也不是儿子。那么,家里的那个女人和孩子才是真的吗?绝不是!那么,老婆和儿子被弄到哪里去了呢?
天快黑的时候,他来到了郊区,走进了父亲的房子。
父亲正坐在床上看电视。电视里是一个娱乐节目,就是一堆和明星长得很像的人,登台模仿那个明星。
看样子,父亲已经吃过了晚饭。
保姆是附近村子里的女孩,她每天做完晚饭就回家去。
父亲抬头看见了儿子,说:“你不要总来看我,你忙你的事,我一个人挺好。”
李湖北的心有点悲凉。
房子里很简陋,只有一台电视机算是值钱的东西。天色暗下来,父亲没有开灯,房子里显得有几分凄凉,而父亲在幽暗的光线里显得更加衰老。
此时,李湖北走投无路,见了父亲,突然想哭。
父亲似乎感觉到儿子有点异常,就问:“出什么事了?”
李湖北在床上坐下来,双手插进乱蓬蓬的头发里,思绪乱极了。
“怎么了?吃官司了?”
李湖北抬起头来,叹口气,说:“爸爸,你肯定想不到出什么事了……”
父亲焦急地看着他,等待下文。可怜天下父母心。
停了半晌,李湖北才继续说:“我发现,稼丽和李稼渔都变成假的了!”
父亲伸出枯槁的手,摸了摸儿子的头,说:“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他们怎么能变成假的呢?”
“爸爸,你相信我!”
“那稼丽和李稼渔在哪儿呢?”
“我也不知道!”
父亲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下了床,一瘸一拐地把电视关了。他转过身来,问:“你怎么能确定他们是假的呢?”
李湖北惊恐地说:“爸爸,我看见的那个女人和那个孩子都没有脚!”
父亲打了个冷战,直直地盯着李湖北。
李湖北也打了个冷战,直直地盯着父亲。终于,他的眼光慢慢朝父亲的身下移去——
父亲的双腿像两个沙袋一样悬在半空。
他只看到了两根木拐。
天似乎转眼就黑了。
这时候,王河南也把书看完了。他合上书,抬头看见老婆的脸也黑了。
他的心抖了一下,说:“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老婆说:“内容怎么样?”
老婆比王河南的文化高一些。王河南做盗版书,老婆一直是他的高参。
“不错。”
第二天,王河南把这本《盗版者》送到了一家公司,扫描封面封底,录字。
那个公司是他的老关系,互相知道底细。他们新雇了两个打字员,速度快极了,20万字,两天搞定。
由于要抢时间,稿子出来后,根本没有校对,王河南直接就出片了,然后送印刷厂。
王河南没有印刷厂,这一点他没有李湖北玩的大,他印书要到郊区去,那里有一个地下印刷厂,他付钱,机器就转。机器从来不问他要出版社的委印单。
那家厂子的效率极高,3万册书,一天半,完事。
接下来,王河南把这批盗版书发给各地批发商,还有一些临时堆放在了书店里……尽管很疲惫,但是,他身心愉悦,因为一沓沓的钞票已经朝他招手。
傻瓜都知道,钞票招手,就等于美女在招手,就等于名牌服装在招手,就等于山珍海味在招手,就等于美好生活在招手……
王河南从火车站回家,天已经很黑了,老婆和女儿都睡了。他女儿叫王衍,15岁,读高一。
王河南轻轻打开门,进了门,把门厅的灯打开了。那是一个绿色的灯,很柔和。
进了门,在玄关那里,挂着一面镜子。王河南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
他看见了谁?
他当然看见了他自己。
王河南,男,43岁,祖籍湖北农村,穿黑色风衣,棕色裤子,眉毛细长,鼻梁高挺,一双深深的眼睛似乎有什么含义……
他的心突然掠过一抹阴影,似乎觉得,今天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头!
《盗版者》里面的故事是作者胡编的,那无脚的情节不可能出现在他的生活中,那会出什么事呢?
王河南木木地脱掉皮鞋,换上柔软的拖鞋,朝楼上走去。
这是一个复式楼,空阔的客厅一角,是螺旋型的楼梯,曲径通楼上。
老婆和女儿的卧室都在楼上。
他没有关掉门厅的灯。绿莹莹的灯光照过来,送他上楼。
楼上很暗。
他把壁灯打开,这个壁灯也是绿色,王衍说绿色的灯光保护眼睛。
他轻轻推开卧室的门。
卧室正中央摆的是一张圆形双人床。
为了与此呼应,还做了一个圆形的玻璃悬挂顶,纯白色,上面洒满了干花,把顶灯打开,那干花就绚丽起来。
而此时,没有开顶灯,看不见干花,只能闻到弥漫在卧室里的香味。王河南感到那香味也含着某种恶毒。
他走近圆形的床,伸手摸老婆。
尽管在这张床上怎么躺都可以,但是,王河南和老婆总是脑袋朝着窗子那个方向。
现在,王河南应该摸到老婆的头,可是他没有摸到老婆的头,而是摸到了一双冰凉的脚丫子。他一下就想到了《盗版者》讲的那个故事:按摩师手里的那两只脚丫子不会出现在这张床上吧?
他围着那张圆形的床转了一圈,终于摸到了头发……
一个人惊叫着坐起来:“谁!”
是老婆。
“是我,河南。”他说。
今晚,老婆睡觉偏偏脚朝着窗户!她嘟囔了一句什么,又躺下了。
王河南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
平时,他总失眠,可是这一天,他刚刚躺下就迷糊了,沉进阴虚虚的梦乡……
恍惚中,王河南看到了一只苍白的手,在黑暗中忽近忽远。
他微微挑开了眼皮。
不是梦。确实有一只手就在半空中缓缓缓缓缓缓摆动……
王河南瞪大双眼,抬起头,死死盯住那只胳膊。太黑了,他无法断定是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他慢慢地伸出手,想摸摸它是不是存在。可是,它渐渐飘到了老婆那一边,他没有摸着。
他慢慢坐起来,朝那条胳膊的影子摸过去……
这一次,他终于摸到了它!同时,全身的鸡皮疙瘩一下就竖起来了——这条胳膊凉森森的,就像死人的温度。
他顺着它摸下去,寻找根源。最后,他摸到的竟然是老婆的肩膀、脖子、脑袋……
“你摸我干什么?”老婆冷静地问。
“桂君……你怎么还不睡?”他压制着喉管的颤抖,问。
“你怎么还不睡?”
“我……刚刚醒过来。”
“都睡吧。”
“你……刚才在干什么?”
“我?”老婆突然笑起来:“你说我在干什么?”
王河南不知说什么了。深更半夜,伸出胳膊,在半空中摆来摆去,谁知道这是在干什么!
“我在练气功。”老婆说。
“你什么时候练上气功了?”
“刚学。”
王河南在心里紧急地分辨着老婆这些话的真伪,嘴上说:“你可别走火入魔啊。”
“我看,是《盗版者》的故事把你看得走火入魔了。”停了停,她又说:“你可别半夜把我杀了啊。”
王河南小声说:“我把灯打开好吗?”
“你开灯干什么?”
“我想……看看你。”
老婆干干地笑了笑,说:“你怀疑我不是你老婆?我还怀疑你不是我丈夫呢!”
不知为什么,王河南听了这句话,像被电击了一样哆嗦了一下。他没有再说什么,木木地躺下了。
他再也没有看到老婆的胳膊。
过了很久,他的眼皮终于合上了……
他隐约开着一辆车,行驶在一条郊区的马路上,他是去印刷厂拉货,拉《盗版者》。
印刷厂的大院里异常安静,没有一个人。
他停下车,走向厂长办公室,门锁着,他返身又去了车间。
车间里很暗,机器都歇着,一股油墨味刺鼻。
他眯眼看了看,终于在车间一角看见了一个白帽子。那白帽子下是一个女子的脑袋,脑袋下当然是她的身子。她蹲在那里装订另外的书。
王河南问:“我的书印完了吗?”
那女子说:“那本《盗版者》?”
“对。”
“完了呀。”
“我拉走。”
那个女子站起来,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王河南:“王老板,你别开玩笑了。”
“怎么了?”
“你不是已经拉走了吗?”
“我?”
“对呀,我跟你一起点的数!”
王河南想了想,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刚才呀!你得健忘症啦?你说你得赶快去车站发货,就急匆匆走了……”
王河南不再说什么,转身出来,开车驶向火车站。
火车站似乎很近,一眨眼就到了。
他的一只脚刚刚迈进货运处的门,就像被钉住了一样停在了那里——他看见了他自己!另一个他正在那里跟一个工作人员交涉着什么。
王河南蒙了,这个人的长相和他一模一样!眉毛细长,鼻梁高挺,一双深深的眼睛似乎有什么含义……只是服装不同。王河南穿的是一件黑风衣,棕色裤子。而这个人穿的是一件米黄色夹克,黑条纹裤子——那也是他的衣服,只不过今天他没有穿而已!
突然,这个“王河南”不跟那个工作人员争辩了,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四下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人。货运处大厅里人很多,晃来晃去,吵吵嚷嚷。可是,他的视线准确地朝王河南射了过来……
两个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的一刹那,王河南一下就醒了!
黑暗中有一双亮闪闪的眼睛。
是老婆。
她和王河南面对面躺着,她的脸几乎贴在了王河南的脸上,正直直地看着他。这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
王河南不堪梦里梦外的恐怖,惊恐地说:“桂君,你看什么?”
“你看什么?”
“我刚醒啊。”
“好半天了,你一直这样瞪着我,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王河南使劲摇了摇脑袋,说:“明天你一个人照看书店吧,我得去医院检查一下,最近我可能太累了,总做噩梦。”
老婆的眼里射出异样的光:“你说什么?”
“明天你一个人照看书店吧,我得去医院检查一下——怎么了?”
老婆低声问:“明天是什么日子?”
王河南想了想,试探地问:“是你的生日?”
“……”
“是王衍的生日?”
“……”
“是咱们结婚纪念日吗?”
“……”
“我想不起来了。”
老婆一直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王河南。
“你别这样看我好不好?你的眼神太可怕了。”他一边说一边拉过另一条被子,和老婆分成了两个被窝:“得了,明天我和你一起去书店,这总行了吧?”然后,他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给老婆一个脊梁骨。
而老婆一直在背后看着他,眼睛炯炯闪光。
天麻麻亮的时候,王河南睁开眼,发现老婆已经不见了,只留下空被窝。
她去哪了呢?
王河南披上睡衣,下了地,穿上拖鞋,走出卧室,敲了敲女儿的门。
没有人应声。
他推开门,发现女儿也不见了,同样只留下了空被窝。
他一下陷入了怔忡——难道老婆和女儿都是冒牌货,天一亮她们就消失了?
他朝墙上看了看,老婆和女儿在照片里朝他微笑着。她们坐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笑吟吟地看着镜头,一阵风从她们身旁轻轻吹过……
王河南穿好衣服,出了门,来到书店。
老婆也不在书店里。
他走进了后面的库房。库房本来就很狭窄,昨天放进了一垛垛的《盗版者》,几乎没有空间了。
他拿起一本来,一边翻一边想:这本书好像带着某种晦气,应该赶快都发出去……
眼前突然一黑,他警觉地抬起头,发现库房的门被关上了,而一垛新书下窜起了高高的火苗!
他扔了书,跑过去推门,外面竟然锁上了!接着,一个声音传进来:“你永远别想出来了!”
是老婆!
“桂君,你要干什么?”
“我要烧死你!”
“我是你老公啊!”
“呸!他在我身边呢!”老婆愤怒地说。
王河南傻了。他想先救火,可是,那火迅速扩大开来,根本扑不灭了。库房里转眼一片火红。
借着明亮的火光,他看见很多没有脚的人,纷纷从那一垛垛书里爬出来,悲惨地嚎叫着,四处乱窜。他们像书纸一样易燃,转眼就变成了扭曲的纸灰。
很快,他也被点着了,一双脚变成了纸灰,一双腿变成了纸灰,上身变成了纸灰,胳膊变成了纸灰……最后只剩下脑袋的时候,这个脑袋还在想: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这个日子一定藏着个巨大的秘密。
因为他没有答出来,所以今天就成了他的忌日……
王河南没了。
准确地说,是复制的王河南没了。
王河南还在,还在继续做着盗版书,仅仅是受了一点惊吓,仅仅是损失了一个书店。
这个复制品最终都不知道他是个复制品。
他最终都不知道3月15号是个什么日子。
他最终都不知道,每年的这个日子,王河南家的书店都关门休假一天。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966xs.com。牛牛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m.966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