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方叫齐哈日格乌图。
那地方一半沙漠一半草原,地理学上叫戈壁草原。你们一辈子也到不了。
那一年,我在齐哈日格乌图放羊。那段时光,戈壁占据了我记忆的辽阔空间。
一些感伤的往事,经过多年的沉淀,会变成一种美好的东西;一些美好的往事,经过多年的沉淀,会变成一种感伤的东西。
而一段恐怖的经历,时间越久远越觉得恐怖。
那一年,我赶着148只肮脏的羊,慢吞吞向前走,向前走。
我穿着军服,肩章上一粗一细两道黄杠杠,中士军衔。
一片黄沙土,无边无际,生着半青半黄的寸草。天地间一片燥热。
不远处,有一具惨白的骷髅,比牛小,比羊大,我瞅了好半天,都不知道是什么。它的姿势好像活着一样,趴在草原上,两个空洞看着我。一群很大的苍蝇围着它飞。
这里与世隔绝,没有电话,没有报纸,没有树,没有电,没有互联网,没有人烟……除了天就是地。
中间是孤零零的我,还有一群羊。刚才我说了,148只。
我担心自己渐渐被羊同化了,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一点点忘记了母语,不再会说话……因此,我就经常大声和我的羊交谈。
比如我说:你们睡得好吗?
羊说:咩———
我说:你们吃饱了吗?
羊说:咩———
我有点生气,说:你们只会这一种叫法吗?
羊说:咩———
羊呆头呆脑,是最缺乏灵气的动物。我就属羊。我经历的故事多如繁星,以致许多人不敢轻易相信,认为我是在编造。
作为一个作家,我几乎没有想象力。
小时候,我的父母很苦恼,他们认为我的未来一定像土地一样沉重。
比如,他们指着天上的月亮问我的哥哥姐姐:那是什么?
哥哥会说:那是黑天的太阳。
姐姐会跟随哥哥毫不费力地说:那是太阳的妹妹。
问最小的我,我就说:是球。
父母又摇头又叹气,半晌又提示我:你看哥哥姐姐回答的多好,你再想想,它像不像一个白色的盘了?什么东西是白色的呢?比如白银……你说,它是什么?
我不想再纠缠不休,把脑袋一扭,固执地说:是球。然后,我就再不肯回答他们的任何提问了。
父亲就说:这孩子不开窍。
母亲就说:日后肯定没出息。
不开窍又没出息的我20岁的时候,赶着羊群在戈壁上走。
狐狸有仙风,黄鼠狼有鬼气,狗通人性……我们经常听说,大难来临,连蚂蚁都有预感。而我的羊无欲无望,只知道啃草。它们跟我一样缺乏想象力。
地气颤颤地飘升,透过它,一切都微微晃动起来,显得有点不真实。远方更远了。
我没有武器,或者再准确一点说,我手无寸铁。我只有一架光学素质极为优良的俄罗斯望远镜,上面有前苏联国旗。
我把它举起来,东南西北看了一圈,没有一个蒙古包。
原来,这附近好像有一户人家,不知为什么,他们迁移了。
这世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静得像史前。
你害怕吗?我问自己。
不。我对自己说。
中午的时候,起风了,那风浩浩荡荡,它吹动着我的军服,梳理着我的短发。我和戈壁一起躺着,我和时间一起淌着。
我的躯体一点点消融了,我变成了一团散漫的雾,尽情变换着形体,随意改变着方向,飘飘悠悠,清清淡淡……
本来,我是开车的司机,但是我犯了一个错误,被赶出了驾驶室。接着,一连之长发给我一根羊鞭子,那是一根粗壮的羊鞭子……
我爬起来,发现我的羊群不见了。我急忙举起望远镜搜寻,还是不见它们的踪影。
我的心一下缩紧了。
因为我的望远镜里出现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穿着蒙古族的袍子,那袍子是蓝色的,好像有绿色花纹和金色花边,系着一条红腰带。她脚上穿着一双黑靴子。
她坐在戈壁草原上,从我这个角度看,她侧着脸,我看不清她的面目。
一片干燥的戈壁草原,一个异族女人,这画面无声无息,在我手里颤动着——太远了,我拿不稳我的望远镜。
我把眼睛从望远镜上移开,连天的沙土在正午的阳光下金黄刺目,没有一个人影儿。
我又端起望远镜看她。
我突然感到了一种偷窥的乐趣。
突然,她转头朝我这个方向看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慌忙把头扭开,马上想到她是看不见我的,便又把眼睛贴到望远镜上,继续看。
她在朝着我望,好像看见了望远镜后我的一双贼溜溜的眼。
我的心猛跳起来。
她不像在牧羊,她身边没有羊,也没有马。
她住在哪里?她怎么突然出现在没有人烟的戈壁草原上?她坐在那里干什么?我觉得有点怪。
如果半夜里害怕,可以等待太阳。如果光天化日害怕,那就没有希望了。
我和她似对视非对视,过了好半天,最后是我先败下阵来。我把望远镜从她的身上移开,四下转动,终于看见我的羊群从一个大坡下走出来。
我长舒一口气——你当连长不会,杀敌人不会,如果连羊都看不住,那怎么向这庄严的帽徽交代呢?
我再举起望远镜看那个神秘的女人——没有了。
她是蜃景?幻觉?
过了很多天,一直没有再见到那个女人。
夜里,我躺在破旧的木床上,透过窗户上的几根木橛子,望着天边最遥远最黯淡的那颗星发呆……
我住的是一座干打垒的土房子,旁边就是羊圈。那羊圈很大,散发着浓郁的腥臊味。我就在那气味里吃饭、睡觉、想心事。
我的连队位于格日傲都公社,离我三里远。连队有一辆勒勒车,一周来一次,给我送粮食,蔬菜,珍贵的信。
我给远方的朋友写信,说: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齐欢唱……
其实,这里连燕子都没有。它们没有力量背着那么大的春天,再飞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来。
那时候我还小,我很想家,可是那戈壁草原一万年也走不出去。在那样的荒凉之地,寂寞之地,惊恐之地,任何人都会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悲凉的情绪顺着星光流淌下来,压迫我单薄的心灵。
我经常想,有一天我会死的。按照我们汉族人的习惯,我死后,应该在头顶点一盏长明灯。我没有。不过,我的骨殖会燃起磷火,那就是我的长明灯了。我自己烧自己。您见了,千万别害怕。
我走不动了,我在戈壁草原上倒下来。经过很多年之后,我渐渐就变成了那个比牛小比羊大的骷髅,两个有眼无珠的空洞,冷冷观望着路过的马群。时光之河从我身边潺潺流过,而我躺在岸上,它不会再带走我了。
某年某月某日,另一个流浪的汉人路经于此,远远看见蓝色的磷火一闪一烁,一定以为,那就是星光了……
星光被夜里的大风刮得无影无踪。
戈壁草原的风出乎你的想象,那是一万个恶魔在狂呼。
我梦见了她,蓝袍子。
她说,她根本不存在,她就在我的望远镜里。或者说,我的望远镜是个放映机。
她说,她甚至不在我的望远镜里,就在我的眼睛里,我把她投影到了望远镜里。
她说,其实,她是在我心里……
最后,她笑嘻嘻地说:“这片草原就是你的心。因此你会遇见我。”
戈壁草原上有一条宽不盈尺的小路,弯弯曲曲,时隐时现,像一个垂朽的老人追忆童年的思路,迟钝,艰涩。
我刚放羊的时候,以为这是皮毛贩子的摩托车压出来的。有一天,我看见一群牛首尾相衔,慢悠悠顺着这条小路走向远方。它们有的黑有的白有的花。
我尾随其后,想找到答案。
走出了很很很远,我感到极其疲惫,水壶里的水也干了,我在对水的渴盼中感到生命的美好。
这群牛究竟是干什么去呢?这疑问牵引着我。
终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水洼。那水十分清澈,盛着一穹湛蓝的天。水畔拥挤着茂盛的草,羼杂着枯荣自演的野花,一阵风吹来,它们小气地摇动着。还有叫不出名的鸟儿,飞来飞去。
我突然明白,这小路是牛寻找水踩出来的啊。
是哪群牛踩的呢?永远无人知晓。
也许就是我眼前的这一群,也许是别的一群,也许是眼前这一群的前辈,也许是别的一群的前辈,也许是几代牛几群牛共同完成的……
圆圆的天圆圆的地不能给牛一点方位的提示,小路就带领着它们去喝水。这些牛死后,它们的子孙又继续接受小路的牵引,直到这泡水干涸,它们再去寻找……
这天,我又在望远镜里看见了她,蓝袍子。
她坐在草原上,好像在看我,又好像没看我。这次她离我近了些,不过,我无论怎样调焦,还是看不清她的眉眼。
我和她就这样远远地相对。
我放下望远镜,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哪怕豆粒大的影子都看不见。
我有点恐惧,索性赶着羊朝她的方向走过去。
不知道走出了多远,我实在走不动了,可是,用肉眼仍然看不见那个女人。我坐下来,双肘支膝,当支架,用望远镜望她,她还在。
她在朝后退?她不可能看见我呀。
突然,我的视线被白色的云团充满,我移开望远镜,原来是我的羊群挡在了前面。
我起身把它们赶跑,再用望远镜看远方,她已经不见了。
这世界上已经没有神秘的女人。
女人因为神秘才吸引人,哪怕她的神秘已经达到恐怖。女人本身就是让人着魔的动物……
我的羊也走累了,它们纷纷在草地上趴下来。
我跟它们一起卧在草地上。天上的云朵静静看着我,亮得刺眼。我就闭上了眼睛,暖洋洋地幻想……
她长得很漂亮,叫萨日高娃,或者叫乌兰花之类。有一天,她走到我的身边,做我的女人。
“你家在什么地方?”
“绝伦帝。”
“很远吗?”
我指了指天边最远的一朵云:“也许那下边才是。”
“哦。”
“我退伍之后,你跟我去吧。”
“我不去。”
“为什么?”
“马跑到那儿就累死了。”
我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因为除了茫茫黄沙土,没有一个人影。我甚至不敢断定她是不是存在。
一只蜥蜴在草丛里诡异地看我。这世界很热,可是蜥蜴很凉。
二连浩特是一个边防城市,只有巴掌大。它坐落于戈壁草原腹地,坐直升飞机都找不到它。
在我的心中,二连浩特就是天堂。因为那里有女人。
我两年没有外出了。这一天,连长准了假,批准我到天堂去。
天堂当然很难到达。
那辆破旧的卡车像一只笨重的甲壳虫,在黄沙土上缓缓爬行,引擎声惊天动地(我混得好的时候,曾经驾驶过它。我知道,它是1976年出厂的,早该报废了。我几乎是坐着一堆破铜烂铁爬行)。
路光秃秃,车轮光秃秃,我的心情光秃秃。
颠簸了十几个钟头,我终于来到二连浩特。
我没有带我的望远镜,因为这里不需要,抬头就能看见。
我在那里呆了一天,我无所事事,一直坐在路边看。女人的大腿和高跟鞋,在我眼前晃动。我觉得我微贱的生命和她们的鞋跟一般高。
我请假的借口是,买日用品。其实我什么都不买。我有吃有喝,我需要的不是日用品。
那是一条干净的街道。正午时,有一个穿蓝袍子的蒙古女人走过来,她的轮廓很像望远镜里的那个女人。
她没有注意我,慢悠悠地走过去。
我站起来,悄悄跟踪她。
她走进了一家百货商店。我至今还记得,那商店门口有一个英雄骏马的雕塑,马的前蹄高高扬起来,惊心动魄。我跟了进去。
她停在卖望远镜的柜台前。我凑到离她很近的地方,也假装买望远镜。那些望远镜没一个比我那个好。
接近之后,我觉得她长得很面熟。她是谁呢?
我陡然想起,她很像我小学时候的一个同学。她叫安春红,满族,不爱说话,她跟我同桌,又是好朋友。她的肤色很白嫩,害羞的时候,真像苹果到秋天。她的学习成绩经常和我并列第一。
我们在一起只有几个月,后来她家就搬走了,不知搬到了哪里。老师说,是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
蓝袍子和售货员说的是蒙语,我听不懂。最后,她挑了一个,付了钱,走了。
我喊了一声:“安春红!”
她没有回头。
不是。不可能是。
次日,我返回。又是十几个钟头的颠簸。半路车坏了两次,最后一次怎么都修不好了。
我们一共三个人:我,司机,炊事班长。我们都被抛弃在戈壁草原上。
天黑下来。戈壁草原昼夜温差大,天黑下来后,很冷。
在那片没有一星灯火的戈壁草原上,我听见有马头琴声。
那声音低沉,嘶哑,悲凄,哀怨,像一个男人在哭。哭天,哭地,哭不尽那孤独那恐慌那冷清那凄惶。
如果是一个女人在哭,就不会那样揪人心,因为会有一个男人走近她,把她抚慰,把她疼爱——而那是一个男人的哭声呵,撕心裂肺。
我觉得那是另一个我。
马头琴是用马的命做的。我感到那马还活着。
我静静地听,满怀感动——这琴声是城市的音乐会演奏不出来的。
月亮升起来,那是戈壁草原惟一有水分的东西,也是戈壁草原和外界惟一共同的东西。月亮如水,琴声如水。
绝望的司机惊喜地叫起来:“有人!”他终于听见了——有人拉马头琴,就说明附近有蒙古包,那我们就得救了。
他们的耳朵有问题。对于哭的声音,我的灵魂比他们灵敏一百倍。
那天,我们住到了那个蒙古人的家。
清早,那个会拉马头琴的蒙古人开着四轮拖拉机,把我们送回了格日傲都公社(三天后,那台抛锚的车被另一台更爱抛锚的车拖了回来)。
四轮拖拉机的声音震天响。四周除了沙土还是沙土,除了骆驼刺还是骆驼刺,不见一缕女人的红纱巾。
那段日子,我固执地认为,女人的颜色就是红。
红其实是一种很奇妙的颜色,不信你就用一块红布蒙住眼睛,时间久了,你可能兴奋得想呼喊,可能痛苦得想流泪,可能幸福得想醉,可能绝望得想死……
可能有一万个,一万个可能都是极端,每一个极端都会使你的生命有滋有味。
天蓝,地黄,中间再加一点红,就成全了三原色。
而这里看不到女人。于是,有许多许多的颜色给损失掉了。
而那个望远镜里的蓝袍子,她好像与红无关。
我继续放羊。
在空旷的戈壁草原上,我对羊喊口令:一二一,一二一。羊四条腿,步伐无法一致,一片混乱。
我一个人笑起来,如果有人看见一定会觉得很奇怪。不过,这里没有人。我多盼望有同类出现啊,哪怕是一个敌人。
可是什么事都不绝对,不能说这里没有人,也许那人就跟在我身后。
——你也一样,不论什么事,如果你认为神不知鬼不觉,都一定是错的。所谓隔墙有耳,就是这个意思。
一只高大的公羊低沉地叫着,爬到一只最漂亮的母羊身上。那只母羊守身如玉,决不驯从,一边怒吼,一边反抗。
公羊百折不挠,终于得手了。它幸福地抽动着,高亢地叫……
戈壁草原无故事。
两只羊,一个人旁观,这成了戈壁草原惟一的故事。
很快,那母羊的尾部就肿得高高。它呻吟着,回头舔,却舔不着。
我愤愤地踢了那只公羊一脚,骂道:“混帐!”
公羊一颠儿一颠儿地跑开了。
我举起望远镜,又看见了她!
她这次更近了一些。我调整焦距,一点点拉近了她的脸。尽管很模糊,我还是看见她长得挺周正,甚至有点漂亮。这让我更加怀疑她的真实性了。也许,她被我的想象美化了?
戈壁草原见不到女人,更见不到漂亮的女人。因此,那只被强奸的母羊都把漂亮一词给占用了。
她正朝我望,她好像就看着我的眼睛。
我离开望远镜,视野里除了半青半黄的草,仍然空无所有。我凑近望远镜,她就历历在目了,似乎伸手就可以触摸到……
我忽而镜里忽而镜外地望她。
她忽隐忽现。
我觉得她在勾引我。
她在勾引我——这假想让我很激动,因为这证实了我的存在。
那只不正经的公羊又打那只漂亮的母羊主意了。
它跑到它的身边,“咩咩”地说着什么。我想那无非是在表白:我很寂寞,我的寂寞就像这无边无际的沙土,你就是海。那些母羊我根本都看不上,你却深深打动了我。你的眼睛是那样善良,你的胡子是那样美丽……
当我举起望远镜的时候,我吓呆了——我看见两片闪闪发光的东西——她正拿着望远镜,朝我望。
我无比惊恐,心狂跳起来,不知道该继续看,还是该把望远镜放下来。
如果继续看,她就会发现我在偷窥她;如果放下望远镜,那我就会一直被她偷窥。
她和我对峙。最后,是我先把望远镜放下了。
接下来,我的表情极不自然。我挺了挺身子,尽量使自己的姿态更端正一些,使自己的神态更磊落一些。这不见人烟的戈壁草原上,有人在偷窥我!
我感到极其恐怖。
我感到,这个女人很诡怪。我甚至想,这件事该不该向组织上汇报。
又一想,有什么可怕的呢?草原上很多的蒙古人都有望远镜,那是为了寻找他们的骆驼或者羊群。
一天夜里,又刮大风。我听到了女人的哭声。
戈壁草原没有人,怎么会有女人的哭声?
那哭声更像是歇斯底里的嗥叫,极其悲凉,极其凄惨,就在我的窗外。女人就是被扒了皮,也哭不出那种声音来。
我毛骨悚然。
没有电话,我无法和连队联系。没有警察,没有邻居,呼救也没有用。没有武器,我只有一根放羊的鞭子。可那鞭子连羊都不怕。
这里,一切都靠自己。
我哆哆嗦嗦地走出去,打开手电筒,看见两束绿幽幽的光,直射我五脏六腑。那是一条毛烘烘的东西,它慢吞吞地走开了。我看见它断了一只耳朵。
它一点点消失在手电光达不到的地方,消失在夜的深处。
次日,我出发时,天还晴得好好的,可当我和我的羊群走出十几里路之后,天却阴了,大雨像演电影一样落下来。
戈壁草原很少降雨,我毫无防备。
我赶着羊群奔跑起来,转眼全身就湿透了。我慌不择路,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在戈壁草原上,迷路最可怕,甚至会丧命。
我还担心自己跑出国,这里离国界线只有几十里路。我是一名军人,我觉得,无论什么原因,只要越了境,就是叛国。那事儿林彪才干呢。
跑着跑着,我看见空旷的荒原里有一个毡房!我立即赶着羊群奔过去。
那毡房后竖着电视天线。毡房旁是一个羊圈,空空的,没有一只羊。
最罕见的是,离毡房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用石块堆起来的敖包——那是爱情的象征。
几条狗突然狂叫着扑上来。我的羊群吓得挤成一团,不敢前进。
我傻傻地站着。
在这人迹罕至的地域,在狗的眼中,除了主人,都是可怕的异物。面对陌生人,它们实际上跟狼没任何区别。
几条狼眼看就扑到我的跟前了!我看见它们的眼睛果然闪着绿幽幽的光。
这时候,毡房那厚重的门帘子被掀起来,露出一个女人,她打了一个尖利的口哨,那几条狼悬崖勒马,“呜呜咿咿”地跑回去。
她站在毡房那黑洞洞的门里,静静看着我。
我冒着雨把羊群赶进那个空羊圈,然后,我钻进了毡房。
那女人穿着一件蓝色的袍子,有绿色的花纹和金色的花边,系一条红腰带,脚下穿一双黑靴子。
她长得很周正。奇怪的是,她的脸很白,是常年坐办公室的那种白,这在戈壁草原上很少见。
原来,我的脸也很白,那时候,见过我的牧人都把我当成贵族看待。可是我在戈壁草原放了几天羊之后,就变得又黑又红了。
我打了个寒颤。
她长得多像安春红啊,她多像我在二连浩特见到的那个女人啊,她多像望远镜里的那个女人啊。
我咧嘴朝她笑了笑,用仅会的一句蒙语说:“塞耨(你好)。”
她也咧嘴笑了笑,笑得跟羊似的:“塞塞耨(你好你好)。”
接着,我把军用挎包放在白色羊毛毯上,坐下来。
她用手抓起一块牛粪,塞进炉子里,又把奶茶放在火上。然后,她坐下来,毫不掩饰地看着我。她的眼神让我更冷。
我扫视了一圈。毡房里有一个画着红花绿草的柜子,上面有一台很小的电视机。毡房的墙壁上挂着一面镜子,画着金鱼和荷花。此外,还有炒米、酥油、乌拉草、畜牧书之类。
一只黑狗趴在她的身边,我进来后,它看都没看我一眼。它应该是一条和我一样爱想心事的不平凡的狗。
我没有看见男人的皮靴,更没有看见蒙古刀。我觉得这里好像只有她一个人。
冷冷的雨腥气从门帘子的缝隙钻进来。在这凄凉的天气里,奶茶的热气袅袅飘来,十分的亲切。
我打着手势试图跟她交谈:“你是蒙族人吗?”
她笑着摇头。然后,她嘀咕了一句蒙语,我听不懂。
“我是解放军——解,放,军。”我指着我的中士肩章,一字一顿地说。
她还是笑着摇头。
“我迷路了,我要到格日傲都公社去——格,日,傲,都。”
“格日傲都……”她笑着重复,还是摇头。这个地名是蒙语,她应该知道,而且应该指给我方向。
是我跑出太远了?
抑或,她根本不是这片天地里的人?
“你经常来草原吗?”我问。
她笑。
“我好像见过你。”
她还是笑。
“你见过我吗?”
问急了,她就低低地说:“塞耨……”
看来她真的不懂我的意思。
我不问了。我和她没有共同语言。
静默一阵子,她起身给我倒了一碗奶茶。我冻透了,奶茶可以让我很快暖过来。可我觉得,这奶茶和我在其他蒙古人家里喝的味道不一样,怪怪的。我甚至怀疑我真的跑到了毗邻的那个国。
她把电视打开了。蒙语台。
戈壁草原上的毡房都是风力发电,有电瓶。
那是一台黑白电视机,很小的屏幕里,出现一个魁梧的蒙古族男人,他举着望远镜朝远方张望。背景音乐是那首我们熟悉的曲子: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
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嗬?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她。
她静静地看电视。
她感觉我在看她,就转过头,看了看我。
她好像刚刚注意到我胸前的望远镜,好奇地用手指了指它。
我把望远镜摘下来递给她。
她把它接过去,前后倒置,大头对着她的眼睛,小头对着我看。在她眼中,我应该很远。看了一会儿,她嘿嘿地笑起来。
我感到她的样子很可怕——她在草原上生活,不应该把望远镜拿倒。
我故作轻松地对她笑了笑。
她把望远镜拿下来,并没有还给我,而是把它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我愣愣地看着她,没有向她要。也许,她想把这个望远镜留下当一个纪念,或者当成我避雨的报酬……
外面的雨似乎小了,水声稀稀拉拉,像羊在撒尿。
我和她一起看电视,屏幕上出现蒙语新闻。我一句都听不懂,什么都看不进去。
天快黑了。但是她没有点灯,毡房里只有电视屏幕那一闪一烁的光亮。她的脸更白。
我怎么看她都像安春红——准确地说,像小学一年级的安春红。但是,她离满族,离东北,离我的童年,十万八千里远,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我不死心,想试试她,就掏出笔来,悄悄在手心上写了三个汉字:安春红。然后我把手伸向她。
她看了看,突然警觉地问:“谁?”
我的心一下充满惊恐——她会汉语!
“你会汉语?”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闪了闪,大声问。我一下觉得她十分深邃,她含着不见底的秘密。
没有电话。没有警察。没有邻居。没有武器……
方圆一万里,只有我和她。
她看着我,嘴里又冒出一串蒙语。
我疑惑了,难道她刚才说“谁”这个音不是汉语?我不知道这个音在蒙语里是什么意思。
可是,刚才从她的表情看,她确实是在问我:“谁?”
我觉得她在伪装,我觉得她刚才是失言了。
我说不出话来,我瞟了一眼门帘子,看看它离我有多远。
我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我低低地说:“我该走了……”这一次,我没有打手势,我觉得她是听得懂的。
她突然笑起来,笑得就像那条断了一只耳朵的狼。
我紧紧盯着她的脸,不知她要干什么。
她笑着站了起来,麻利地换了一个台。汉语新闻。然后,她坐下来笑笑地看。
我一下惊恐至极。
她怎么看汉语台?她不是不懂汉语吗?
我哆嗦起来。想走,却不敢起身。
这时候,外面的狗突然狂叫起来,好像受到了什么进攻。
她站起身,笑着从我身前走过去,走向毡房外——那脏兮兮的门帘子把她的身子挡住了。
我哆哆嗦嗦地等待。
好长时间过去了,她没回来。
那电视还开着,毡房里的光线忽明忽暗。
我偶尔看见那红花绿草的柜子上,有一个类似影集的本子。我伸手拿起来,翻开,看见里边有一张照片,是一个穿蓝袍子的女人和一个男人照的。她扶着他的肩,站在戈壁草原上,阳光很好,她幸福地笑着。她的脚下还有几朵野花绽开。
这张照片上的女人有点像安春红,有点像我在二连浩特遇见的那个女人,有点像望远镜里的那个神秘女人,有点像刚刚走出去的这个女人……
那个男人搂着她的腰。
奇怪的是,那个男人的脸被挖掉了,只剩下帽子、衣服、裤子、鞋。那是一身军装,他扛的肩章跟我一样是中士军衔。
我十分恐惧,甚至想:这个人不会是我吧?
我贼溜溜地抬起头,看了看那个门帘子——她还没有回来。我手忙脚乱地把这张照片抽出来,塞进了军用挎包里。
接着,我站起来,如履薄冰地走出去,想看看她到底干什么去了。
雨停了,戈壁草原一片漆黑,不见她的影子。那几条狗也不见了。
我想,她会不会把我的羊偷走呢?我警惕地来到羊圈前,看见我的羊都乖乖地趴在里面。空气湿漉漉的,腥臊味更加刺鼻。
她去哪儿了?
我围着毡房转了一圈,不见她的踪影。
突然我听见毡房的门帘子好像有响动——她进去了?她在和我捉迷藏?
我急忙走进毡房,发现电视关掉了,一片漆黑。我靠在哈那杆上,屏息听了听,毡房里好像没有人。
我弯腰摸到自己的军用挎包,掀起门帘子,猛地跑出去。
我肯定不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过夜了。我也不想再等她回来。我走出毡房,打开羊圈门,把我的羊放出来,然后,我赶着它们迅速逃离。
我宁可在戈壁草原上奔走一夜,也不愿意掉进她那没有底的秘密里,粉身碎骨。
戈壁草原黑沉沉,我感觉她就在不远处,就那样坐着,朝我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在黑暗中闪烁。
我凭着感觉,在戈壁草原上奔走,奔走,奔走。我一直走到后半夜,竟然看见远方出现了几点细碎的灯火,简直像奇迹一般!
我知道,那是我的连队,那是战备值班室的灯光。当时,我突然感到又饿又渴,极度疲惫。我双膝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我这种文人个性,平时和纪律严明的连队总是相抵触。
尽管我不是那种爱抱怨的人(我讨厌满嘴牢骚的人),但是我的心里确实不喜欢这个条条框框的集体,于是,最后我去放了羊。
这种放牧生活我行我素,时间由我自己掌握,不用出早操,不用站队列,不用唱军歌,只要我把羊喂饱就行了……
——可是,在那荒凉的黑夜里,在那惊恐而无望的奔走中,中士望见了连队的灯火,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第二天清早,我把羊圈木门裂开一条窄窄的通道,只能通过一只羊,然后我点数。我想知道昨天在暴雨中有没有丢羊。
我数了一遍,没少,反而数多了一只。
这不可能。我把已经跑到草原上的羊又赶进羊圈,重新数,还是149只!
平时,假如多了一只羊,我会很高兴,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增加了国家财产。可这一次,我感到事情很蹊跷。
我数了三遍,还是149只。
……我赶着羊走在戈壁草原上,仔细打量这一群呆头呆脑的动物。
我不可能分辨出哪一只是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一只。每只羊都像,都不像。
我觉得这事情跟那个毡房里的女人有关系。
我举头四望,天高地远。没有了望远镜,戈壁草原更加无边无际。没有了望远镜,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变成了瞎子。
而她时时刻刻都可能在窥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包括我撒尿。
我必须要撒尿。我解开裤子,不知道该面朝哪个方向。她在四面八方。
恐怖就像天上那朵诡秘的云,定定地跟着我。我看不见它走,可我怎么都甩不开它。它的阴影硕大无比,覆盖了三分之一的戈壁草原。
我永远也不可能再看见她了。
我有些后悔,假如我还有一个机会见到她,我不会那样草率地离开她。我要和她做一次男人和女人。我想,只要接触她的身体,就会打破她的秘密。
有一天,我在半梦半醒中看见了嫦娥。
那可怜的女子,她的肌肤跟月亮一样白,因此,凡人就看不见她。我看见她在月宫里洗着衣裳。
天空地旷,草冷风硬,一个孤男,一个寡女……
我自作多情地想,我和她是天造的一对,地配的一双。
于是,我朝着1988年的那轮月亮祈祷:嫦娥,嫦娥,你下来吧……
嫦娥真的飘飘悠悠地飞下来了。她身披无缝天衣,脸上含着羞赧的微笑,无声地落在我寂寞的生命旁。
她轻轻把手伸向我。
我抓紧了她。她的手微微有些凉,那是月亮的一部分。
茫茫六合是一个大房子。那只玉兔跳来跳去,点缀着我们的爱情……
回想起来,那就是我真正的初恋了。我的初恋有一点特别。
后来,我先后和几个女孩子谈恋爱,她们都说我太挑剔,我想这肯定跟那次似真似幻的经历有关系。
它将影响我一生。
我偶尔对一些朋友说起我的那次初恋,他们都笑我:嫦娥是你的吗?嫦娥怎么是你的呢?
在这拥挤的都市里,房上有房,人上有人,纯情成了笑话。在这里,月亮成了芸芸众生公共的餐盘,嫦娥成了衮衮诸公共同的梦中情人……
不过,我固执地认为嫦娥曾经属于我一个人。不信就算了。
这天,连队的文书赶着勒勒车来了,他来给我送食物。
他走进我的房子,看了一眼我的床,坏坏地笑了。他是老兵,十年了,他什么都经历过。他摇头晃脑地对我唱:“跑马溜溜的床上,一朵溜溜的云哟……”
话题自然而然扯到了女人。
我问他:“这附近有没有一个蒙古族女人?”
“想了?”
“我遇见了。”
他板起脸,很负责地说:“你可别胡来。”
“怎么了?”
“土木尔连队,有个放羊的兵,也是你们东北的,他就不收敛,结果……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他认识了一个放羊的女人,蒙古族的,那女人对他特别好,最后竟然怀了他的孩子,他却不知道。后来,他调到了塞汉拉连队,悄悄就溜了。那个女人寻他不见,找到连队来……那个兵因此被处分了。他闹情绪,跑掉了。咱们团派人到处找他,半年后,终于在他的老家把他找到了。最后,他被开除了军籍。听说,不久后那个女人自杀了,工具是一把锋利的剔骨刀……”
一股凉气爬上我的脊梁。
吃饱喝得,我赶着羊群走在戈壁草原上。
天蓝蓝的,月亮无影无踪。
我一直觉得那个神秘的女人存在着,她坐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躲在望远镜后面。她夺去了我的望远镜,就是挖去了我的眼睛。只许她看我。
太阳毒辣辣的,可是我的脊梁一直凉着。
走着走着,我突然看见远方出现了一个爱情的象征,它不高也不低。
我赶着羊群朝它走去。
走了一个多小时,我终于走近了它。
敖包的旁边,不见了那个毡房——她拨了木桩,收起哈那杆,卷起毡布,迁走了?可是我在草地上看不到一点遗迹。好像这里根本不曾有过什么毡房。
我木木地站着。
天上的白云朝远方的远方飘去。
一只灰色的跳鼠在草丛中跑过,那笔直的尾巴竖起来,顶着一绺毛,颠颠晃晃,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根桅杆。
我失魂落魄地赶着羊群离开那个敖包,走了。
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哟,
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
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
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
走出一段路,我又看见了那具骷髅,比牛小,比羊大,它趴在草地上,那两个空洞在看着我。
它的身上披着一件蓝色的袍子,有绿色花纹和金色花边。一条红腰带随风朝一个方向飘动,好像在指引什么。
戈壁草原是黄色的,可那具骷髅下面的沙土却是褐色的。
我知道,我是一个男人,不应该草木皆兵,应该兵皆草木。
我可以说我不害怕,但是我无法制止我双腿的颤抖。
我抬起颤抖的腿,猛地踏在那具骷髅上。
那骨头很酥脆,一下就碎了。
那一年,我退伍了。
有新兵接我的班。他也是一个爱想心事的男孩子。
在无边无际的戈壁草原上,在浩浩荡荡的风中,中士郑重地把那根羊鞭子交给上等兵,并对他说:“你要像爱女人一样爱它们。”
我的胸前挂着大红花,光荣地回到家乡。
从此,我永远离开了那片戈壁草原,永远离开了那个美好的年龄。
我一直没有把那张奇怪的照片丢弃。我可能永远都找不到谜底,但是我至少要把谜面带着。
我回到东北老家之后,被分配在啤酒厂工作,当秘书。
一次,厂里的车去榆树县送啤酒,我搭车去了。那个被开除军籍的人就在那个县。
我很不容易找到了他。他已经结婚了,穷得叮叮当当。
我对他说,我和他曾经在一个团服役,我在齐哈日格乌图连队,也是放羊兵。
我把他约到外面,坐在一家冷饮亭里,和他聊起那片戈壁草原,聊起那些羊,聊起那个和他相好的蒙古族女人。
他很冷淡,似乎不太愿意说起那件事。
我把那张照片拿出来,说:“你看看这张照片,是不是她?”
他愣了。因为他在照片上看到了他自己。
“你怎么有我的照片?”
我低头看,发现那张照片已经变了——那个女人只剩下了蒙古袍,脸被挖去了。而她身边的那个中士竟然有了脸,他笑吟吟地站在草原上。
他正是我面前的这个人。
难道,当时我慌里慌张,把照片抽错了?
难道,谁在黑暗中把照片掉包了?
“你说是谁?”他问。
我语塞了。
“这个女人怎么没有脸?”他又问。
我想了想,说:“这是你跟谁照的?”
“我跟好几个蒙古族女人照过相,我也不知道这个是哪个。”
看来,这件事永无对证了。
我又说:“你能不能给我讲讲你和她的故事?”
他叹口气,接着说了一句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话:“她最先出现在我的望远镜里。”
我打了个激灵。
他不再说了。
我问他:“她死了,你知道吗?”
他沉吟半晌才说:“我被处分后,并没有像你们想的那样跑回东北来,我从塞汉拉连队直接去了土木尔连队那片草原,探访她的下落……”
“你看见她了?”我瞪大了眼睛。
“我只看见了一具骷髅,不知道是什么的骷髅,趴在草地上,挺吓人的。那骷髅的上面披着她穿过的那件蓝色蒙古袍,束着她那条红腰带。”
“这是什么意思?”
“她对我说过,只要我看见她的衣服,就说明她到更遥远的地方去了。”
更遥远的地方,在天边那朵云的下面。
天边那朵云的下面,有一个放羊的上等兵,他举着望远镜四下观望。现在,他的脸还很白净。
有一天,他突然在望远镜里看见了一个蒙古族女人,她穿着一件蓝色的袍子,有绿色的花纹和金色的花边,系一条红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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