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看完电影《画皮》,我就下了一个决心:见了女人的白纱,绝对不要捡,这样就没事啦。可是,长成大男人之后,我却丧失了原则……
我的一个朋友叫杜志,是个机关干部,每天规规矩矩地上班,领钩都系得严严实实,皮鞋一尘不染……
就是这样一个人却突然失踪了。
他老婆报了警,又在电视上做了寻人启事……
几个月过去了,这个朋友依然杳无音信。我知道,他一定是凶多吉少了。也许,只有等到警方哪天接到举报:在一条河里,或者在一片树林中,有人发现一具无头尸……
这一天,他老婆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赶快去一趟。
“杜志有消息了?”
“不是,我发现了他的一个日记……”
我到了之后,杜志老婆拿出了一个笔记本,说:“我是在吊柜里找到的,那里堆放着一些多年不穿的衣服。”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笔记本,牛皮纸封面,上面写着:工作笔记。
我翻开,一页页看起来。日记截止在他失踪的那一天。
这本日记更多的是在写一个女人。杜志并不认识她,但是,她经常夜里给杜志打电话,神秘而温柔。终于有一天,杜志禁不住诱惑,跟她见了面……
不久,他和她上了床。
杜志渐渐发觉,这个女人有些诡异,她好像……不是一个。
最早发现问题,是一个漆黑的夜晚。
那天,杜志在她家鬼混。每次,一完事他就离开,可是,那天她死活不让他走,要他留下来陪她过夜。
后来两个人都疲惫地睡着了。
半夜时,他突然醒了,想到自己必须回家,不然后院肯定起火。他悄悄爬起来,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出了门。那时,她还睡着。
他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在路上,迎面开过来一辆出租车,两辆车交错而过时,他竟然看见她坐在那辆车里,脸贴着后车窗,定定地看着他,一晃而过……
第二天,他给她打电话核实,她说:“我一觉睡到天亮,你看错了。”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令杜志生疑。
那次,杜志出差,他把那个女人带上了。
两个人在一家高档宾馆度过了三个销魂之夜,第四天上午,那女人出去逛街了,杜志却接到领导的电话,说单位有紧急事情,让他马上飞回来,一分钟也不能耽搁。
他和那个女人联系不上,只好给她留了一张纸条,然后匆匆忙忙赶到了机场,登上了十点四十五分的航班……
他下了飞机,坐单位的车进入市区之后,突然看到熙来攘往的人流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竟是她!
她慢悠悠地走着,好像在逛街。
她应该还在几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逛街啊。
有什么交通工具比飞机更快?
他急忙叫司机停车,跳下去,几步就走到她面前,惊恐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她愣了一下,立即笑起来:“我坐的是九点半的航班。你呢?”
……还有一次在剧院看魔术。
魔术师站在台上,要表演“劈活人”,让一个观众上台。
杜志对她说:“你去吧。”
“我不敢。”她说。
“魔术就是游戏,不会真把你劈成两半的。”杜志鼓励她。
她就犹犹豫豫地上台了。
魔术师让她站在一个很高的箱子里,箱子上有五个黑糊糊的圆洞,露出一张脸,两只手,两只脚。
然后,魔术师从中间把箱子分成两半,两个箱子各剩下半张脸、一只手、一只脚。那两个被分离的眼珠还在眨。
一个观众大声喊道:“你能不能把那两个箱子打开让我们看看?”
魔术师摇摇头,笑了:“如果让大家看明白了,明天我还吃什么?”
没想到,魔术师话音刚落,那两个箱子就被她推开了——两个完整的她展现在观众面前,不过她没有任何表情,像两个蜡人。
大家都愣了一下,马上掌声雷动!
那个魔术师却傻了……
日记写到这里就没有了。
我把日记本还给杜志的老婆,说:“你应该把它送到公安局。”
她探询地看着我,说:“能不能是这个女人害了他?”
我摇了摇头。
“为什么?”
“看完这本日记,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怀疑——杜志精神错乱了。他很可能没有死,而是走失了。”
编辑部几个人在一起聊天,谈到跨世纪之夜怎么过,大家各抒己见。
A说:“我要买一百本图书,带到陕北去,我要把它捐给陕北的穷孩子。那一夜,我和希望小学的孩子在一起。”
B说:“我要到华山顶上去焚书,把自己写的最好的一本书烧掉。”
C说:“我就待在房间里,等一个男人给我送来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不管他是谁,我都会答应嫁给他。”
有人问我:“你呢?”
我当时正看稿子,头也不抬地说:“做爱。”那一夜,我真的在做爱,不过,那女人不是我太太。
说起来惭愧,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
(想起了周星驰,他拍过这样一个破剧:他带回一个马子过夜。早上,周睡眼惺忪地掀开被子,发现旁边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他很纳闷,叫道:“靠!你是谁呀?”……)
世纪之夜的那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当时我正在家和太太一起看电视。
“是周先生吗?”
“我是。哪位?”
“大主编,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
是个女人,她的声调有点低。我喜欢女人细声细气,甚至嗲声嗲气。但是我更喜欢女人的声音像男孩。
我赶紧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经常有女读者打电话来犯毛病,太太经常因为女读者跟我犯毛病而犯毛病。
“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请你喝茶。”
我笑了笑:“什么时候?”
“当然是今晚上。”
这个女人很放肆,世纪之夜谁不跟自己的老婆在一起?我都不认识她,怎么会跟她出去喝茶?
“对不起,我有家,今天我要和家里人在一起。”我一字一顿地说完,就想挂电话了。
“太没戏剧性了。我也有家,我家还在几千里之外呢。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我一下不知用什么话拒绝她了。
“我只占用你做爱那么长时间。”她一语惊人。
我被镇住了。
关于色,我觉得一个人男人说得好:“如果我说我纯洁,那太虚伪了。如果我说我就是不纯洁,又显得做作。因此,关于色,我保持沉默。”
因此,关于色,我也保持沉默。
我问:“在哪里?”
“寒妙寺。”
“为什么在寒妙寺?”
“这里很静。我来半个月了,一直住在这里。”
“几点?”
“我现在就等着你。”
关掉电话之后,我回到客厅。
太太正被电视里的什么情节逗得哈哈笑。我趁机对她说:“张太电话,十万火急。一篇稿子出了政治问题,我得立即去印刷厂改正。”
张太是总编辑。主编得听总编辑的,太太懂。政治问题最不得了,她也懂。可她还是有点不高兴,说:“几点能回来呀?”
“很快的。等我,宝贝。”
寒妙寺在大觉山,离市区有十几里路。寺里有一个很文化的茶院,禅茶。也有客房。那里平时茶客不多,收费昂贵。
我是开车去的。
我到了大觉山,天就黑了。
寒妙寺建于辽咸雍四年,明宣德三年重建。
寺院坐西朝东,殿宇依山而建,由天王殿,大雄宝殿、无量寿殿、大悲殿组成。寺前平畴沃野,景界开阔;寺后层峦叠嶂,林莽苍郁。有一股清泉,泉水清冽甘美,四时不竭。参天的古树,遮天蔽日,姿态万千,有玉兰和银杏……
以上都是我从网上查到的关于寒妙寺的描述。
我看到的似乎有点不一样。
那些树没有遮天蔽日,它们都干枯着。我也没有见到清冽甘美在哪里。
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寺里停电了,山上一片黑糊糊,稀稀拉拉地亮着一些暗淡的红灯笼。
我以为会有很多人来这里过千禧夜,放烟花。人却出奇的少。我只在山门口看见一个老态龙钟的和尚,他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我向来弄不清寺庙里那些殿是怎么回事,反正它们都在黑暗中阴森森地伫立着。
我赶到一个叫什么“阁”的茶室。
这是一个包房,她一个人坐在里面。
如我想象,她长得果然很艳丽,穿着也十分华贵,一看就是有钱人,而且极其有钱。我对有钱的女人天生有好感。
她脸上的妆很重。在幽幽的烛光里,她的脸很白,嘴很红,黑黑的眼影把她很深的眼睛显得更深。
“是周先生吗?”
“是我。你好。”
“你好。坐下吧。”
我顺从地坐下来。
这房间是日本式的塌塌米。
我问:“你叫什么?”
她说:“有必要问吗?”
我觉得有点怪,好像有一种应召的味道。
“你应该告诉我。”
“我懒得编。”
这时候,有三个穿青色尼姑服的女子走进来,她们的脸很素,表情很素。她们是来表演茶道的。她们不是尼姑,她们是经过培训的服务员。
我见识过茶道,我修养太浅,没觉得什么源远流长,什么博大精深,我倒觉得很繁琐,总憋不住笑,但是我必须憋住,如果笑出来那可就出大事了。
不愿编名字的人对服务员说:“谢谢,不用了。”
那几个女子没有表情,又一个个走了出去。她们走路都无声无息。
过了一会儿,又一个穿青色尼姑服的女子走进来,送来两碟茶食,一碟是瓜子,一碟是果干。
我喜欢吃肉。可是没有肉。
电还是没有来。我觉得今夜不会来了。
她斟了茶,我们一起喝。
“你是哪里人?”
“离这里很远,我开车走了三天。”
“你是做生意的吗?”
“开厂子。”
“什么厂?”
“塑料厂。”
“制造什么产品?”
“我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
“你会害怕的。”
“不会吧?”
“我制造模特儿。”
“这可怕吗?”
“我制造的模特儿比人还像人。”
她的说话方式让我感到很别扭。过了会儿,我又问:“你喜欢看书吧?”
“不。我爱好收藏。”
“你不是我的读者?”
“不是。”
“那你怎么认识我?”
“通过打电话。”
“你什么时候给我打过电话?”
“今天下午啊。”
我忽然觉得我陷入了一个恐怖的圈套中。
“你收藏什么?”我不动声色继续问。
“瓶子。我喜欢收藏瓶子。”
“瓶子?”
“瓶子。酒瓶,罐头瓶,香水瓶,酱油瓶,药瓶,等等。”
“我听过有人收集邮票,火花,兽角,没听说有人收集瓶子。”
“我到了这个城市十几天,又收集了很多瓶子,也打碎了很多瓶子。”她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她是个诗人,一个很深沉的诗人。我一次又一次把话题从诗歌里往诗歌外拉,因为,我害怕诗人,特别是女诗人。
“这个茶院很偏僻,你是怎么找到的?”我问。
“我本来是到这山里找个人,却发现了它。”
“你找谁?”
“我自己也不明确。”
外面好像飞过一只蝙蝠,它的翅膀刮到窗子上,又仓皇地飞走了。
“你……喜欢这里吗?”我又问。
“喜欢。特别是今夜。”
“为什么?”
“因为停电了。”
“你喜欢黑?”
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突然说:“你好像害怕我。”
“有点。”
她笑了笑,说:“除了小孩,还没有人害怕过我呢,”
“小孩为什么怕你?”我警觉起来。
她仍然笑着说:“有一次,我到一个男人那里过夜。他老婆不在家,他孩子在家。那孩子一岁左右。我进门的时候,房间里没开灯,那孩子正睡着。突然,他大哭起来,怎么哄都哄不好。我试着躲出去,他就不哭了。我再次轻轻走进门,他又哭……那么黑,我都看不见我自己,他却好像能看见我。”
很快,我们就把瓜子吃完了。
她拿起那个空碟子摆弄,突然问我:“你信碟仙吗?”
我说:“我不信。”
她叹了口气,说:“我离开家的时候,曾经问碟仙,我能不能活过世纪之夜,得到的答案是——不能。”
“今天?”我的神经一下就绷紧了。
“今天。”
“你信吗?”
“信。”
“再过几个钟头就是明天了,你怎么就过不去呢?难道天会塌下来?”
“天知道。”
“我也问过碟仙,问我是不是我爸的儿子。”
“什么答案?”
“——是。后来我觉得我问的问题有问题,我当然是我爸的儿子。我又问,我是不是周羡春的儿子,我爸叫周羡春,得到两个字——不是。”
她笑了笑。她不笑比笑好看。
天越来越晚了。
“我们到房间去说话吧。”
“我好像得回家了。”
“你跟我去看一看我的收藏品。”
“……好吧。”
我跟她出了茶室,走上一条石板路。
高高的枯草,从石板的缝隙间鬼鬼祟祟地冒出来,显得有些荒凉。
我们穿过一道又一道冷冰冰的高槛,来到一个四合院,这是客房。
好像没有一个客人,所有的客房都黑着。月光照在客房的脸上,很苍白。屋檐厚重,它的阴影笼罩着一只只黑洞洞的窗户。
她打开一个房间,我们走进去。
她点了十几根蜡烛,在窗前一字排开。
这个房间跟一般宾馆没什么两样,只是卫生间很大。
写字台上摆着很多玻璃瓶子,都是空的,大大小小,形形色色。在烛光中,瓶子们闪着晦涩的神秘的光。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瓶子感兴趣的?”我问。
“生来就喜欢。”她说。同时,拿起一只瓶子,用抹布认真地擦。那瓶子的脖颈有点脏。
擦干净之后,她小心地把它放回原处。
她坐在我面前,笑着说:“你看我长得像不像一只瓶子?”
我也笑着说:“像,你是这房间里最漂亮的一只瓶子。”
“我们很容易碎的。如果我碎了,你心疼吗?”她的笑渐渐收敛了。
我的笑也收敛了。我感到她又开始不说人话了。
“你是不是感觉很危险?”她突然说。
我怕老婆突然打电话,我怕警察突然来查夜,我怕那个坐在山门口的和尚突然闯进来,我怕……
“你装进我身子里吧,盖上盖儿,很安全的。”
她一边说一边慢慢走向我。
我忽然不害怕了。我的眼前呈现出赤橙黄绿青蓝紫,它们涌动着,缠绕着,翻腾着,叫嚣着,一片迷乱。
她青白的脸皮、血红的嘴唇、乌黑的眼眶覆盖了我,浓浓的香气一下就把我淹没了……
她抱住我,发疯地亲我。
我感觉她的身体很软,好像没骨头一样。
我没有反抗。傻瓜才反抗。
这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我推开她,接电话。是太太。
我嘴上编着谎言,内心十分紧张,因为她就在我身边,我怕她咳嗽,怕她打喷嚏,怕她笑,怕她突然大发雷霆……
她没有咳嗽,没有打喷嚏,没有笑,没有大发雷霆,她静静地看着我和太太通电话,像服装商场里的塑料模特儿。
终于,我放下了电话。
她轻声说:“我去冲个澡,你等我啊。”
我点点头。
然后,她就去了卫生间。
我躺在床上,看着那闪闪跳跳的蜡烛,回想刚才的一幕幕……
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她刚一出现,靠门第二根蜡烛就灭了。
我蓦地想起一篇很老的外国小说写过类似的情节。
难道是门缝钻进来的风吹灭了它?那第一根为什么不灭?我感到这件事很诡秘。
她又一次和我拥抱在一起……
我没想到跟她发展这么快,所以不可能准备安全套。
我说:“不安全……”
她轻轻地说:“没事儿。”
“为什么?”
“碟仙说的。”
欲望把恐惧烧成了灰烬,我和她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结束后,我抽了一支烟,然后穿好衣服,试探地说:“我得回家了。”
她抱着我的脖子,轻轻地说:“你好好呆在我身子里不行吗?——我是透明的,你可以看外面。”
我仿佛看到我被装在一只透明的瓶子中,就像泡在酒瓶里的一棵赤裸裸的人参,可怜巴巴地朝外面张望……
“我听不懂你的话。”我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我回去之后,可以为你推荐来一个能听懂你话的人。”
男诗人多如牛,随便帮她找一个就完了。也许,他们在一起还会如胶似漆,成一段爱情佳话。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一直都在寻找酒和水,酒和水都是好男人,我碎了,他们就会四处流淌,和我一起消失。可你是一阵青烟,我碎了,你就飞了,你还是你。”
还有酱油,都是好男人——我在心里补充。
“回头我给你打电话。再见。”我朝门外走了。我猜想我不可能走得了。
果然她光着身子下了床,把我挡住了:“瓶盖儿还盖着,你出不去。”
我返身坐在床上,看她。她光洁的身子在月光里真像一只优美的瓶子。
她满意地笑了笑。
我突然说:“你再冲个澡好吗?”
她想了一下,说:“你等我啊。”
然后,她再一次走进了卫生间。
我把那根灭了的蜡烛点着,静静等她。我要再做一次实验。
她很快就出来了。她刚一露头,第二根蜡烛“忽”地又灭了。
我的心猛烈地跳起来,说了一句:“我也冲个澡啊。”然后一头钻进了卫生间,把门锁了。
我一边三心二意地冲澡,一边在苦思冥想——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出来时,她正在地上悠闲地砸着那些瓶子,满地都是碎玻璃。那声音让人听觉疼痛:“啪!啪!啪!……”
我说:“你干什么?”
她见我出来了,就站起身,拿过一瓶威士忌,说:“来,我们把这瓶酒喝完。”
“我不会喝酒。”
“你看,我的收藏品又少了许多,需要补充瓶子。”
我拿起我的手机,说:“你等一下,我出去给太太打个电话。”
她说:“你去吧。”
我拿起电话走了出去。
外面没有一个人,只有那些灯笼还幽幽地亮着。
风很冷。我裹紧了薄薄的衣服。
我有点后悔了。在千载难逢的千禧之夜,在百年不遇的世纪之夜,我怎么跑到了这么一个鬼地方?
寺里的钟声响了,“当——当——当——”
我知道这一刻就是跨世纪了。
我不激动,不悲伤,没有任何感想。我只是想,这个女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不想再跟她一起鬼话连篇,我早烦透了。
但是,我没有勇气撕破脸皮,坚决地离开她,那样做一定会有可怕的后果。尽管我也不知道那后果是什么。
我出来并不想打电话,我是想找到她的车,看看车牌。
我想知道她来自哪个地区。
她太缥缈了,我要抓住她一点什么东西,哪怕是一个衣角。
我在漆黑的寂静的寺庙里穿行。一只不吉利的蝙蝠差点撞到我的眼睛上。我猜它就是翅膀刮在什么“阁”窗子上的那只。
找了好半天,我终于在山门外看见了一辆车。
那是一辆不知什么牌子的车,样式很怪。它在黑暗中停放着,车窗里深不可测。
有一双眼睛。
是谁?这么晚了还不睡?
我四处看了一圈,原来还是那个老态龙钟的和尚,他仍然坐在山门前,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我不理会他,走到那辆车的跟前,俯身看……
这车竟然没有车牌。
我围着它转来转去,越来越感到不对头了。
这时候,车门无声地打开了。
我哆嗦了一下。
她走出来。
她穿得整整齐齐。她的脸很白,嘴很红,眼眉下的眼窝,就像屋檐下的窗子,黑糊糊的。
她笑了起来,笑得我毛骨悚然。
“你!你怎么在车里?”
“有个东西落在车里了,我来拿。”
“你吓了我一跳。”
“你看什么?”
“我没看什么。”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山上的信号不好,我想到这里试试。”
我跟她一起回来了。
我在前,她在后,我觉得自己像个俘虏。
进了房间之后,我和她开始喝酒。我喝得很少,她喝得很多,转眼一瓶酒就没了。
她突然问我:“做爱那么长时间是多长时间?”
“你说呢?”
“可以是五分种,也可以是一万年。”
“为什么?”
“有一对男女,他们做着爱一起跳崖了……”
“我可不想跟你做一万年。”
她又把我抱住了,软软地吻我。
我全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愤怒,这两种情绪很容易混淆。我紧紧把她抱住,狠狠地亲她。
做爱时,她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同样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兴奋……
这一次完事后,我昏昏地睡过去了。
睡得正香,我隐隐约约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猛地睁开眼,原来是她。她定定地看着我。
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缘故,我发现她的皮肤是苍绿色的。
她的身体软得像绳子。
她的胳膊在我的胳膊上缠绕了几圈,她的腿在我的腿上缠绕了几圈,她的舌头在我的舌头上缠绕了几圈。
她越来越紧。
我有点发毛了,这样下去,最后她会变成什么?
我的呼吸越来越艰难了,终于说:“放开我!”
她不理我,继续收拢着她的圈套……
活不过世纪之夜的不是她,是我!
我和她拼了!我猛地张大嘴,一口咬下了她的嘴唇,血一下就涌出来。
她疼了,蓦地一抖,显露了原形——它是一条长长的冷冷的丑丑的蟒啊!
……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把我惊醒了。
她穿好了衣服,又在地上砸瓶子了。山里很静,瓶子破碎的声音很刺耳。借着烛光,我看见她的嘴唇鲜血淋漓。
“你的嘴怎么了?”我呆呆地问。
“不小心被玻璃片划了一下。”她说。
她把最后一只瓶子砸碎,站起来说:“咱们到山上转一转吧。”
我陪她一起沿着青石板路朝高处走。
那青石板路越来越窄仄,两边的树干越来越稠密。
她不说话,一直心事重重地朝上走,好像在赶路。
我跟在她的身后。不知道是茶水喝多了,还是恐惧,我想撒尿。
我就说:“你先走,我撒尿。”
她头也不回地朝前走。
我站在一棵树后:“哗——”
没有多少尿,很快就尿完了。这时候,她已经走远,听不见了她的脚步声。
跑吧!我对自己说。
在梦中,都把牙齿当武器了,还要什么形象!还守什么信誉!
《朋友》杂志社的周主编放弃了形象,放弃了信誉,缩着脖,猫着腰,在树林中撒腿就跑,像一只敏捷的兔子。
我跑了好半天,竟然没看见寒妙寺,身上却被刮了好多口子。
一阵阴风吹过来。
我猛地想起了一句谚语:云生从龙,风生从虎。我警觉地四下看了看。
我傻住了。前面不远的一棵树后,站着一个人,露出一只耳朵,一只眼睛,半个嘴,一只胳膊,一只脚。
是她!
我气喘吁吁跑半天,她却如此从容地挡在了我面前!
看来,她对这里的地形地貌极其熟悉,绝不像是一个游客,她更像一个……我想到这里打了个寒战。
“尿完了?”她问。
“还没没没尿呢。”我说。
我想,今夜我是回不去了。明天能活着回去,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你打算去哪尿?”
“找厕所。”
她笑了笑,露出另外一只耳朵,一只眼睛,半个嘴,一只胳膊,一只脚。
“我不在厕所里尿不出来,从小就这样。”我又说。
她指了指旁边,说:“那里有一个厕所。”
我转头看去,真有一个,就低着头匆匆走过去……
众所周知,我就那点尿,早尿完了。
本来,我想尿得声音大一些给她听,可是怎么挤也挤不出来。我实际上是在厕所里站了片刻,然后一边系裤子一边走出来。
这次,她走在我的后边了。
远处传来和尚敲木鱼的声音,越敲越急。
终于爬到了山顶。风更大了。
我看到了远方的灯火,那当然是城市,我居住的城市。其中有一盏灯就是我家的,我太太正在灯下焦急地等我回家。
回家。多么亲切的字眼!
我的眼泪差点要掉下来。男人啊,以我为戒吧。
朝下看,是黑糊糊的深渊。我不小心把一个石块踢落下去,竟然未见回音。
她不看远方的城市,一直看脚下。她走过来走过去,终于选定了一个位置,抬头问我:“就在这里,好吗?”
“干什么?”
“做爱呀。”
“然后?……”
“继续做。”
“你要干什么!”
“别怕,不疼的。你是我的男人,我在你身下,你会摔在我身上,不疼的。”
我惊恐万分:“你再这样玩,我就跑了!”
“你往哪里跑?”
“山下。”
“跑下去多累呀,跳下去多舒服,飘飘悠悠……”
“疯子!”
我实在受不了她了!
我觉得我要崩溃了!
我喊完“疯子”之后,转身像疯子一样朝山下跑去。
我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回头看。她没有追上来,她还在悬崖上站立,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好像正穿透茫茫黑夜,死死盯着我奔跑的脚步……
我继续狂奔。
我奔跑的姿势没有多少改变,仍然像一只兔子,一只受惊的兔子。
我沿着青石板路一直跑下去,穿过寒妙寺的那些红灯笼,到了山门外,钻进自己的车,开起来,逃之夭夭。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回家怎么对太太说。
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了。
太太是个不好对付的人,她极其聪明,特别是追查桃色事件,几乎有特异功能,破案率竟高达3%。
我精心编造了几套谎言,都装在口袋里,备用。
我开车接近我家那座楼的时候,一下瞪大了眼睛——那辆奇形怪状没有车牌的车就停在我家楼下!
黑糊糊的车窗里,有一双阴森森的眼睛在盯着我。
我下山之后,一路上都没看到一辆车,更没看到她开车超过我!
总共有多少个她?
我猛然想到了杜志的日记——没错儿,日记中那个诡秘的女人就是她,杜志就是因为她消失的!
或者换一个说法——她们总共有多少个?
我顾不上多想,下了车,几步就冲进了楼道门。
太太已经睡了,我进屋惊醒了她。
她打开夜灯,睡眼惺忪地问:“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啊?”
“改软片,很麻烦。”
“你吃饭了吗?”
“吃了。”
“我再给你弄点夜宵吧?”
“不用不用。”
老婆这一关过了,可是,我的心却放不下来。她就在楼下。
她的脸很白,嘴很红,眼眉下的眼窝,像屋檐下的窗子一样黑糊糊……
我不安地从窗子朝下看了看。咦,她不见了!
“你看什么呢?有人跟踪你?”太太问。
“好像有个人,戴着鸭舌帽……”
电话突然响了,那声音在深夜里极其刺耳。
太太坐起来,一边去拿电话一边说:“这么晚了,是谁呀?”
我抢先抓起了电话。
正是她。她的声音很低——我说过我喜欢这样的声音,但是现在我感到恐怖了。她说:“周先生,你没事吧?”
“没事儿。”
“没事儿就好。你睡吧,我就是不放心你。”
“好啦。”
“谢谢你来陪我……”
“好啦!”我几乎吼了起来,一下就把电话挂断了。
太太问:“谁呀?”
“是张太,还是稿子的事。”
“你怎么这样对总编辑说话?”她警觉地问。
“他没完没了!睡吧。”说完,我一头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太太察觉出我有些烦躁,没说什么,关掉夜灯,轻轻搂住了我。
第一次通话,她打的是我的手机,那是我私人的通讯工具。而现在,她打的竟然是我家里的电话!这个电话属于一个家庭,是公用的。
我感到我像电脑一样感染病毒了。
电话突然又响了。
太太起身要接,我猛地伸手把电话线拔掉了。
太太愣愣地看着我,我有些不自然地说:“肯定是张太的。”
太太想了想,突然说:“我知道是谁。”
我的心抖了一下。
她又说:“就是那个约你出去喝茶的人。”
口袋里的那些谎言都没用了,我立即变得结巴了:“你……她……”
“她刚才来了。”太太似乎很平静。
“她进屋了?”我大惊失色。
“我不认识她,没让她进来。她在门外说,今晚你和她一起喝茶,不知为什么,你突然不辞而别,她不知道你到没到家,很不放心……”
“她还说什么了?”
“然后,她就走了。再然后,你就回来了。”
“对不起……”
“没什么。不过,我觉得这女人的眼神怪怪的,你今后还是少和她打交道为好。”
我的心里压上了一块磐石,不见天日了。
她还会来的!
次日,我在小区信箱里取出《晚报》,看到这样一个新闻:
世纪之夜,有一个女子在大觉山坠崖身亡。
她的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警方至今没有查清她的姓名、年龄、住址、职业……
法医鉴定,她纯属自杀。
她是抱着一个塑料模特儿一起跳下去的。那是一个男模特儿,纯黑色,半个脑袋那种。
那个塑料模特儿落在地上,依然完整,而她则摔得血肉模糊,七零八落……
我知道就是她。
我忽然有点难过,尽管我昨天还盼着她死。
刚刚跟你上过床的一个女人,突然就变成了一具尸体,这总让人心里有点不舒服。我知道她为什么不怕怀孕了。
她摔碎了最后一只空瓶子。
我家旁边有一个公园,很安静,我经常在那里散步。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公园里溜达。
前面慢慢走过来一个人。开始我没有留意,可是,走近之后,我呆住了。
“周先生,你好。”她说。她的脸变得异常阴森。
我的毛发“刷”地竖起来:“你不是……那……什么了吗?”
她冷笑了一声,说:“摔死的是另一个人,不是我。”
我颤巍巍地问:“你们到底有多少?”
她突然压低声音说:“——你们男人的花心多少瓣,我就有多少个。”
她正说着,一个个的她走出来,从林子中,从假山后面,从池塘里……所有的她都慢腾腾朝我走过来。
我觉得大事不好,转身想逃,无数个她突然把我团团围住了,中间留一条狭窄的通道。我越过她们朝后望去,似乎满世界都是她们那阴森的脸。
“这是迷宫,只有一个出口,你找吧。”她们参差不齐地说。
“要是找不到呢?”我胆战心惊地问。
“找不到你就在这里面走一辈子。”
我强撑着没有瘫软下去,一边看着她们一张挨一张的脸,一边从她们中间小心地朝前走。所有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我。
通道曲里拐弯,岔道很多,我走了很久很久,还是走不出去,一点点地绝望了。
我猛然知道杜志为什么失踪了!
我再也看不到周围熟悉的景物了,我再也回不了家了!
两旁永远是她们那一模一样的脸……
我失踪了。
太太是第三天报警的。她还跑到电视台播了寻人广告。
那时候,我正在那可怕的迷宫里日夜行走。
某一天,太太突然发现了我的一本日记,立即给你打了一个电话,叫你去。
你去了。
看完日记,你说:“我想他是疯了。”
就在当天晚上,你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陌生女人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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