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对恐怖的反应都不一样。
有人害怕深夜一个人走在野外,突然看见在深邃的宇宙中,出现一个超出地球科学范围、超出人类想像力的占据半边天的闪着古怪光芒的天外之物。
有人连杀人犯都不怕,却怕影子。
有人怕打雷。有人怕看见血,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有人怕寂静的深夜里接到莫名其妙的电话。
有人害怕突然发现某种蛛丝马迹———在一起生活多年的配偶,好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有人害怕读恐怖小说。有人害怕自己疯掉。
有人害怕经过坟地、停尸房之类的地方,哪怕是一桶桶金子的诱惑。
有人害怕长时间地看万花筒,害怕那里面突然出现一只巨大的毛烘烘的眼睛。
有人害怕猫头鹰,或者鼠,或者蛇,或者蜘蛛,或者女蜈蚣,或者毛毛虫。
有人害怕一个人走进空荡荡的老剧院,害怕听到那剧院里的一排排空椅子发出“吱吱呀呀”翻动的声音。
有人害怕梦游———深更半夜坐起来,木木地下地,像行尸走肉一样走出去,越害怕什么地方,越走向什么地方……
有人害怕海市蜃楼。一个巨大的画面悄悄出现在天空上,占据了半边天,颜色怪异,里面有一些分不清朝代的人在缓缓走动……
有人害怕面具,怕那惨白的面具突然咧嘴笑起来。
有人害怕逼真的蜡人。
有人害怕克隆人。别说克隆人了———假如,他一个人深夜坐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对面有一只羊,在惨白的灯光下,木木地看着他,而他突然知道,这羊是一只克隆羊……他就会大怵。
有人害怕黑夜里医院传出婴儿的啼哭,或半夜家里的孩子突然莫名其妙地哭闹,怎么都哄不好,越哭越厉害……
我怕什么呢?容我想一想。上面提到的这些,我好像都不怕。我最怕突然有一个声音轻声轻气地提醒我:“现在,你头上的太阳是假的!”
这种恐惧,你一下可能没有同感。请你仔细品味这句话所表达的意思。最初我和你一样,听了这句话并不怎么害怕,可是越琢磨越惊恐———这中间大约需要一周时间。于是,我费力地梳理我的恐惧,寻找根源……
我觉得,开始听到这句话不害怕,是因为我对太阳太信任了。没有人对太阳产生过怀疑。世事天天都在变,可是太阳永远是那一颗,秦始皇时代,类人猿时代,恐龙猖獗的白垩纪,从所有的动物都没有产生、地球一片寂静那阵子……
它天天都挂在我们头顶,不出一点问题,我们对它最熟悉,但是,也最陌生。鬼知道它离地球是不是一亿五千万公里,鬼知道它的体积到底是不是地球的130万倍,鬼知道它内部的热度是不是15,000,000℃……
后来,我一点点惊惶起来。这源自人类内心深处对永恒黑暗的恐惧。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永远一片漆黑是什么样子。既然头上这颗虚假的发光体,可以替换太阳,那么我们将面临怎么样的灾难?
现在,我开始讲故事。
有一个女孩叫花梅子。她的眼睛很大,留着一头长发。那长发令人惊叹———特直,特顺,特黑,特亮,从没有被现代发廊的机器和药水污染过、扭曲过。她是一个湿润的女孩儿。像诗情迷漫的细雨,像不知道出处和去向的清浅的小溪,像一片绰约了景色的淡雾。像树上挂得最高的苹果,一句没有经过打磨的话,或者一个没有经过处理的眼神,就可能会让她“刷”地红透———这种变化连太阳都会激动。苹果的汁液,可以比做她的脉脉多情。当你看到苹果上欲滴的露水并且被打动时,我告诉你,湿润的女孩儿最可爱之处就是———她会哭。经常会哭鼻子。她们哭的原由常常跟一辆轿车无关,而是跟轿车里的一根长发有关;常常跟生命的短暂无关,而是跟昨夜丢失的一条狗有关。
现在的女孩儿竟然大都不会哭了。她们是新时代的女孩儿。加速度的时代,超强度的竞争,使她们变得越来越坚硬。坚硬的东西水分肯定少,比如说灌木。这类女孩儿厚一些,干一些,韧一些,轻一些……天,这都是风干的特征啊。
一个从来不哭鼻子的女孩儿,一个干燥得像火柴头一样的女孩儿,男人怎么能喜欢上她呢?很多女孩看起来都是湿润的。其实湿润的女孩儿不是自个朝自个头上浇水,浇再多水也不行,虽然看起来水灵了,但那是市场上小贩的青菜。
而花梅子生命里的水分,来自她的天性,是不羼杂防腐剂、没有被冰镇过、没有离开过枝桠的那种鲜润。
她失恋了。
她哭了几天几夜,把所有的泪水都哭干了。最后,她的眼睛就看不见任何东西了。我们只听说过一些老旧的传说———老娘想儿子,天天哭,夜夜哭,最后把眼睛哭瞎了。在现实生活中,只有花梅子一个人为爱情兑现了这个传说。失恋,失明,使花梅子一下跌进了深渊。
一个月之后,她似乎冷静了一些,就来到了乡下,住在大姨家。她喜欢这里的宁静,喜欢这里的风,喜欢这里的青草味道。
有一天,她一个人摸索着走到村子外,在土路上溜达。盲人对声音是极其敏感的,她感觉附近除了野虫的叫声,微风吹动花草的声音,没有一个人。可是,她走着走着,却一下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那应该是一个人!
她陡然停住了脚步,朝后退了一步,惊惶地聆听。她看不见,对方却看得见。她能够撞在这个人身上,说明这个人一直站在这里不动,等着她走近,等着她撞在自己身上。花梅子甚至怀疑这个人一直屏着呼吸。
花梅子不安地说:“对不起……有人吗?”
那果然是个人,是个男人,他说:“没关系。你想去哪儿?”
“我随便转一转。”
“要不然,我领着你吧。”
“不用,我习惯了。”
“这附近有很多水沟,还有池塘,你小心一些。”
“谢谢。”
花梅子有点紧张。她是一个残疾,一个弱者,一个在黑暗世界里跌跌撞撞行走的人。她是一个女人,对方是一个强大的男人。这里又是村外,除了她和他,四周应该没有一个人……如果说花梅子是一个正常人,那么,眼前这个人就是一个隐身人。他可能突然出现在花梅子背后,摸一下她的脖子。当花梅子猛然回过头,那只看不见的手又可能突然在前面摸她的脸一下……可是,她毫无反抗的能力。农村的文盲多,她真怕这个人一时冲动,把她糟蹋,把她杀害,然后,扔进池塘,或者活埋……她蓦地后悔了,心想,我再也不一个人出来了……
“你好像不是这个村子的人?”花梅子有点警觉地问。
她知道,此时她想跑都跑不掉。
“我是古市人。”
花梅子的心踏实了些。她也是古市人。其实,一个人想害你的话,别说同住在一个城市,就是邻居,就是朋友,就是亲戚,他也不会放过你。
“你到这个村子串亲戚吗?”花梅子又问。
“不,我经常到这里采集草药。”
“你是医生?”
“我是中医研究所的研究员。”
“我一直都觉得采草药很浪漫,天天跟花草打交道。”说到这里,花梅子有点黯然神伤。
“对,我很喜欢我的工作。”
“你住在这个村子吗?”
“不,我早上从古市出发,走到这里,采完药,我再走回去。”
“那可够远的。”
“不算远。”
过了会儿,花梅子说:“你忙吧,我得回去了。”
“再呆会吧!”
“不了,一会儿我大姨找不到我,该急了。”
“我天天在这里。如果你信任我,可以经常来找我聊天。”
“好哇。”花梅子说。
她心里却暗暗地想:“我再也不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离开这个男人后,花梅子快步朝村里走去,生怕他再追上来。
有几次,她差点摔倒。她感到,那个男人一直在背后看着她。她的脊背上有他的眼睛。他是一个黑暗中的人。花梅子不知道他的来历,不知道他的面貌,他就像是夜里的一个梦中人。他是不安全的。除了花梅子失明前认识的人,其他人都是不安全的。
大姨家的两个孩子都在外地读书,只剩下了大姨两口子在家。大姨夫是村书记,纳米大的官,却管着一村的事,很忙。而大姨经常要下地干活,花梅子帮不上什么忙,更不能总拴着大姨聊天。乡下更寂静,日月更漫长。花梅子很寂寞。渐渐地,她忘记了曾经的恐惧,又想去接近那个黑暗中的人了。
这一天,她犹犹豫豫地走向了村外,走向了她曾经和那个人见面的地方。出了村子,四周还是那样寂静,除了野虫的鸣叫,就是风吹草动的声音。她突然想到,还不知那个人的名字。走着走着,她又后悔了,猛地站住脚,想返回去。那个人突然说话了,他竟然站在花梅子背后。
“你来了?”
“哎,你好。你还在这里采草药啊?”
“是啊。”
花梅子听见他好像放下了篮子、铲子之类的工具。接着,他搬来了一块石头,放在了花梅子身下。
“你坐吧。”
花梅子就摸索着坐下了。
“你叫什么名字?”花梅子问。
“我?我叫李奥。你呢?”
“我叫花梅子,身份证上的名字。”
“姓花的很少。”
“我爷爷那一辈兄弟八个,我爸爸这一辈兄弟六个。少吗?”
那个人似乎笑了笑。
“你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看不见的?”
“一个月了。”
“什么原因?”
花梅子愣了愣,垂下头去,眼泪竟然“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对不起……”他低声说。
花梅子大学毕业,刚刚参加工作不久。她在网上注册了一个聊天室,叫“一叶浮萍”,主题是:引你,引我,引情渡。到“一叶浮萍”玩的人不多,却都是重情人。偶尔有人胡说八道,立即就会被花梅子踢出去。她把这个小房子侍弄得小巧,洁净,温情脉脉。阿东经常来花梅子的小房子。时间久了,两个人就好上了。阿东是南方人,最富的那个省。他在网上总是很低调,很骄傲,花梅子知道,网上很多女孩都在暗恋他。花梅子和阿东在网上热恋了半年。花梅子是痴情的女孩,她爱死了阿东在网上那酷酷的样子,尽管这形象是虚拟的。只要她在聊天室里看见他的名字上线,手心就微微地发潮。花梅子给他发过一张自己的照片,她在无边无际的鲜花中灿烂地笑着。可是,他从没给花梅子发过照片。花梅子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实长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开始在网上争吵。有时候,吵完了,两个人都下了线,身心疲惫的花梅子竟然想不起来他们为什么争吵。她试图改变这种状况,可是她努力了,失败了。
有一次,他们吵得很凶,花梅子一气之下,打上这样一行字:“阿东,我发誓,我再也不上网跟你见面了。”她是一个一言九鼎的人。当天,她就把她的聊天室注销了。两个人曾经一起聊过无数个夜晚的小房子,就这样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就像他们的爱情,没留下一丝丝痕迹……
从那天起,两个人断了联系。花梅子被相思折磨得坐卧不宁,越来越消瘦……
终于,她妥协了,给他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她在那封电子信上写了1000个“你来”。她突然很担心他。其实,她知道,他的身体挺棒,在大学时是校队的足球守门员,可不知道为什么,花梅子总担心他突然死掉。那封电子信发出之后,她就天天到古市车站去等。那些天一直在下雨,冬天刚刚过去,那雨很冷,淅淅沥沥,凄凄惶惶。花梅子举着一把黑色的伞,小心地庇护着她的一颗心,她想把这颗心交到他手里的时候,必须是温暖的,她不想再让他捂热它。
天天等他来,天天等他他不来。
天天劝雨停,天天劝雨雨不停。
有一个修鞋的老人,坐在街边的屋檐下,用好奇的眼睛打量花梅子。空阔的街上没有行人,只有花梅子在固执地等待着她那杳无音信的阿东,那个已经远隔千山万水、面目模糊的阿东。她在车站前的雨水中等了他两天,她相信,他会来,他会来,他会来……
终于,她病倒了,发高烧。
那天夜里,她一直都在说没有任何逻辑性的胡话……
第三天早上,她又爬起来,冒着没完没了的雨,到车站去,去等。
她冰凉的单薄的身子终于热了,变得滚烫滚烫……
那些天,大家都说:天漏了。
花梅子扶着路边的树,逼自己不要倒下去……
终于,屋檐下那个修鞋的老人收拾了摊子,推着小车慢吞吞冒雨走过来。
经过花梅子面前的时候,他停下来,说:“孩子,你是等一个男人吗?”
花梅子弱弱地点了点头。
那个老人叹口气,摇了摇头:“别等了,回家吧,他不会来了。”
花梅子无助地看着他那张沧桑的脸。
他说完,就走了。走出了几步,他又转过身来,缓缓地说:“几十年前,我和你一样,也在这里等过一个女人,也是没完没了地下雨,她就没有来,最后也没有来。回家吧。”
不久,花梅子听另一个网友说,阿东早就在南方和另一个女孩好上了。那个女孩的爸爸是一个什么集团的董事长。她家到底多有钱,花梅子不知道,她只听说她家为阿东买下了一个岛。实际上,花梅子所做的这些毫无意义,实际上,花梅子对他的爱有多深,他心知肚明,重要的不是这些。重要的不是这些!
爱情并非只由两颗爱心组成,还附加着许多另外的东西。
或者说,爱情是由许多另外的东西组成,再附加两颗爱心……
得知这个消息的晚上,花梅子一边哭一边在日记上写道:就这样结束了……相识这么久,我竟然连你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而你总算还见过我的一张照片。假如,多年之后,我们在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你会回头看我一眼,那一刻,我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花梅子讲完了这个故事,泪水已经流了满脸。那个人久久不做声。她掏出纸巾,轻轻擦眼泪。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对一个陌生人讲这个往事,更不该哭天抹泪。
“你恨他吗?”
“恨。这个恨已经不是和爱相对的那个恨了。”
“如果,当时你给他打个电话……”
“唉,都是命运的安排。”
他停了停,轻轻地说:“并非所有的命运都不可改变,并非所有不可改变的都是命运。”
微风吹过来,凉凉的,花梅子听见遍地的草都摇晃起来,还有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
她强颜笑了笑,说:“我还不知道你今年多大了?”
“我二十五岁。”
这句话让花梅子有点怀疑。花梅子是个盲人,她对声音极其敏感。可以说,花梅子跟他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一直是在和他的声音打交道。花梅子感觉他的声音不像是二十五岁的人,也不像是三十岁,甚至不像是四十岁,他好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花梅子总感觉他是一个老人,但是她不敢说。
她突然紧张起来:“我得走了。”
“再呆会儿吧?”他还是这句话。
“我出来的时间够长了。”
“那好吧,再见。”
花梅子突然说:“你……可以送我回村子吗?”
花梅子想借大姨的眼睛,看一看这个黑暗中的人,到底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
“对不起,我不想进村子……”他说。
花梅子原认为他肯定不会拒绝的。
她有些尴尬,说:“明天我再来。”
花梅子顺着土路走回村子时,她还是感觉到他一直在背后看着她。他为什么不进村子呢?对于花梅子来说,他隐匿在黑夜里,永远不会显形。
花梅子和这个李奥有了两次独处的经历之后,她对他解除了戒备。这一天,她又来到了村外。不知不觉中,她对这个黑暗中的声音已经有了一种依赖。果然,她又遇见了他。
花梅子对他说:“我要是一个月前认识你多好啊?”
“为什么?”
“那时候,我的眼睛还没有失明。我很想看看你,哪怕是一眼。”
“太阳升起来,你就能看见我了。”
“可是,太阳永远也不会升起来了……”
那个人沉默了一下,突然说:“不一定。”
花梅子认为他这是一句宽慰自己的话,她苦笑了一下,没在意。
他却接着说:“我认识一个老中医,他一百多岁死的。他对我说,这个村子四周有一种草,叫哭草。它之所以叫哭草,是因为它到了早上就自己生出露水,很奇怪……”
花梅子静静地听。
“他临死之前,告诉我一个偏方———每天早上太阳刚刚冒红的时辰,用哭草的露水擦盲人的眼睛,擦七七四十九天,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复明。千万不能间断,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花梅子觉得这个偏方已经与医术无关,而透着巫术的味道。她打个冷战。
“你想试试吗?”他在黑暗中问她。
花梅子想了想,不太坚定地说:“是真的吗?”
“不知道你能不能坚持?”
花梅子没有考虑,就顺从地点了点头。
“那我就来为你做这件事。”
“可是,这会耽误你的工作……”
“如果真出现奇迹,那么我就获得了一个伟大的发现。”
不知为什么,花梅子的心陡然涌上一股悲凉,她感觉她在做一种没有结果的挣扎……从此,花梅子天天早晨来到村外的田野边,接受治疗。春天刚刚绿起来。花梅子竟然变得一天比一天快乐起来,好像光明真的一天天向她走近了———尽管她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假如有一个人,他明知道他不可能抓住太阳,但是他一直朝着太阳奔跑,奔跑,奔跑,我想我们不会嘲笑他。那是一件庄严的事情。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这天早上,花梅子起了床,洗漱完毕,要出去了。
大姨在被窝里问她:“花梅子,你天天早晨出去干什么呀?”
花梅子迟疑了一下说:“我去锻炼身体。”
“你眼睛看不见,千万小心,不要走太远。”
“我知道了。”
可是,这一天晚上,吃完饭,趁大姨夫出去了,大姨抚摩着花梅子的手,说:“花梅子,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
“你妈妈把你托付给我,我就得对你负责,对不对?”
“怎么了?”
“我问你几句话,你必须跟大姨说实话。”
“我会的。”
“你天天早上出去到底干什么?”
“……大姨,这村子附近有一种植物,叫哭草,是吗?”
“那种哭草很少,一般都长在坟墓附近,叶子是圆形的,听说好像有毒。”
坟墓?花梅子的心情一下就有点阴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
花梅子继续说:“那是一种草药。前些天,我认识一个中医研究员,他告诉我,如果天天早晨用这种植物的露水擦眼睛,擦一个疗程,大约五十天左右,有可能治好我的眼睛。”
她把“七七四十九天”、“万分之一”等等准确的数字都替换了。那些说法有一种神秘的气氛。
“花梅子呀,今天早上我跟你一起出去了……”
“你跟我到村外了?”花梅子大惊。
“是。”
“你……看见那个人了吗?”
“看见了。”
“他多大年龄?”
“跟你差不多吧。”
花梅子的心一下就放下来。
看来,他没有欺骗她。
“他长的……什么样?”
“脸挺白,五官挺端正,个子比你大姨夫高一点……”
停了停,大姨说:“花梅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相信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他是一个医生。”
“他那些话是无稽之谈!”
“大姨,什么事都不绝对。”
大姨叹口气,突然说:“花梅子,你知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人?”
这句话让敏感的花梅子的心颤了一下。她始终没有看见这个男人的脸。她也始终没有通过别人的眼睛听过有关他的形象描述。而就在今天早晨,他暴露在大姨的眼前……她等待大姨往下说,突然感到有些恐惧。大姨突然说:“他也是一个盲人!”
他也是个瞎子!
听了大姨的话,花梅子的心剧烈地抖了一下。这么长时间,他一直在欺骗自己!一个盲人天天躺在另一个盲人的怀里,幻想通过他,治好失明的眼睛!这多可笑啊。对于他来说,花梅子也是一个黑暗中的人,只有声音,没有面貌。他这样做,到底想干什么?还有,他怎么完成每天那么远路程的跋涉?他看不见东西,怎么采草药?
第二天一早,花梅子又去了村外。早晨的空气很清新,到处都是露水湿湿的气味。四周更加寂静。花梅子走得很慢,她的心里有点恐惧,她好像在接近另一种黑暗。这时候,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撞在了一起。想一想,没有任何预约,一男一女两个盲人,在这个无边无际的世界里撞上了,这是一件多么巧合的事情。
是命运的安排吗?
终于,她听见了他的声音:“花梅子!我在这儿。”
她一点点向那个声音靠近。她摸到了他的手。她没有说什么,又一次静静躺在他的怀里,接受他的“治疗”。
他早准备好了哭草,把露水滴在她的眼睛上,然后轻轻拭擦。她感到那露水很凉很凉,凉到了大脑。
擦着擦着,那个人突然停住了手:“你……哭了?”
花梅子尽量用平静的声调说:“我没哭。”
“我摸到了你的眼泪。”
“那是你滴的露水。”
“不,露水是凉的,你的眼泪是热的。”
花梅子半晌不说话。
“你怎么了?”
“我什么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你跟我一样,也是个盲人。”
他突然不说话了。他静默就是承认了。
“你擦呀?”花梅子的心里在流血,却装作没事一样。
他的手又慢慢动起来。
花梅子说:“我想不通,从古市到这个村子,有十几里路,你怎么可能天天走一个来回?”
他低低地说:“因为我天天只走这一条路。”
“那你怎么能辨别出草药来?”
“因为我只采一种草药,哭草。”
“你有没有用哭草治过你自己?”
“我不相信,我不像你这样有恒心。”
花梅子不说话了,她在感受太阳。一个人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很遥远。可是,当你轻轻闭上眼睛,太阳就会从那么高远的地方落下来,铺天盖地落下来,覆盖你身体的各个部位,你心里的各个角落,无微不至,比红尘的任何一个情人都温柔。
太阳越来越温暖。
它一点点升了起来。
花梅子几乎是扳着手指在计算日子。她不是盼望那一天到来,她是惧怕那一天到来。她知道结果是什么,在那结果到来之前,她还有希望,希望就是光亮。可是,到了那一天,她就注定要再一次跌进更黑暗的深渊。那一天还是越来越近了。就像我们都不愿意青春流逝,可是,死亡还是迈着日月沉浮的脚步一天天走近,走近……
每次,她躺在这个瞎男人的怀里,接受他温柔的擦拭,那一刻是幸福的。泥土芬芳。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头发和指甲生长的声音。能听见生命成长的声音。能听见花草生长的声音。能听见神灵的声音。
七七四十九天终于到了。
这是一个必然来临的日子,尽管它对花梅子是残酷的。这一天,花梅子表现得特别平静,一如既往地来到村外的那个地方,轻轻躺在这个瞎男人的怀里……
“今天是最后一天,你知道吗?”他轻轻地问。
“我知道。”
“你……怕吗?”他又问。
“不怕。”
“我想……这个秘方……仅仅是一个童话……”他的口气有点慌乱。
“别说了,我什么都明白。”花梅子干涩地笑了一下。
“我们不要继续了……”
花梅子明白,他是不想把这个美好的童话打破,不想把希望赶尽杀绝。
“不。”花梅子固执地说。
于是,他继续用露水为花梅子擦眼睛。这一天的气氛竟然有点悲凉。花梅子在进行最后一次毫无意义的医治,好像仅仅是延续一种习惯。擦完眼睛之后,花梅子平静地坐在花草间,感受太阳。她感觉今天似乎没有太阳。
“假如,你的眼睛复明了,你第一件事想干什么?”
“上网。”
瞎男人不说话了。
静默。
静默突然被花梅子惊叫声撕破了!她猛地用双手紧紧捂住双眼———满天的阳光一下刺穿了她那单薄而寒冷的生命!瞎男人似乎也被吓了一跳。
他一下抱住花梅子,压低声音说:“别怕,是太阳!”
花梅子一直不松手,她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过了好半天,花梅子才渐渐平静下来,她一点点把手指缝放大,慢慢睁开眼……她看见蓝天了!她看见那光芒万丈的太阳了!天很蓝很蓝。四周开满了艳黄色的迎春花,有几只雪白的蝴蝶在花丛中忽上忽下无声地飞舞。远处,有一条河流,在清早的太阳下闪烁着白亮的光。花梅子又一次用手捂住脸,号啕大哭!
瞎男人紧紧抱着她,颤抖着说:“别怕,是太阳……”
花梅子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慢慢抬起头来。现在,她就看到这个黑暗中的男人了!这时候,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惧,就像母亲第一眼看到新生的孩子……
他是一个挺帅气的男人,就是25岁左右的样子。他的眼珠显得有点浑浊和呆滞,但是,他的嘴角带着一股冷冷的傲气。他木木地面对着花梅子,好像在看她,又好像没看她。
“花梅子,我一直在骗你。”
花梅子愣了愣。
“我就是阿东。”
这个名字在花梅子的心里叨念无数遍了,可是,现在她冷不丁听了,大脑竟然一下停了转,感到极其陌生,她眯着眼想了半天,终于张大了嘴巴。
“阿东?”她呆呆地问。
从网上相识到网上相爱再到网上分手,她这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也是第一次和他面对面。
他低低地说:“是我。”
花梅子感觉眼前就像是一个戏剧。
“我不信!”
“我不会骗你。”他淡淡地说。
花梅子呆呆地端详着他,过了半天,才喃喃地说:
“你,你看见我给你发的那封电子邮件了吗?”
“没有。那时候,我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花梅子一下傻住了。
阿东又说:“那些日子,我天天都让我妹妹去上网,看你来没来。从最后那次打嘴仗之后,你再也没有来……”
“那个董事长的女儿是怎么回事?”
“谁对你说的这件事?”
“一个网友。”
“哪个网友?”
“西方之珠。”
“她在骗你。”
“为什么?”
“她家很有钱,就是她许诺要给我买一个私家小岛。”
“你一直没有答应她?……”
“没有。”
花梅子的眼泪一下就淌了出来。
“你找我多久了?”
“我的手术失败之后,就来了。我找到你的单位,他们说你辞职了。我又找到你家的电话,自称是你的同学,询问你的下落,你家人告诉我,你来乡下了……”
“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我大姨家找我呢?”
“我不想让你的亲戚看到我是个瞎子。我天天在村外等你,我相信我会遇到你的。”
花梅子恨自己太马虎了。阿东正是中医大学毕业,可是她一直没有把李奥和阿东联系起来。
“你的眼睛好了,我也好像看见了光明。”阿东笑了笑说。
“你的眼睛怎么也……瞎了?”花梅子难过地问。
“视网膜脱离。”阿东显得很平静。停了停,他又补充说:“就像照相机失去了感光系统。”
“为什么啊?”
“医生说我的病不是继发性的,是原发性的,病因不能确定,于是,也无法去除病灶。最早,我眼前经常出现火花和闪光的幻觉。后来就看见有一层乌云般的黑影,再后来,看什么东西都模糊了,变形了……”
“你做手术了吗?”
“做了,失败。”
花梅子的心一下沉重起来。
“阿东,你也有希望!我不是好了吗?”
阿东苦笑了一下。
“接下来,我用这种草药给你治眼睛!好不好?”
“这种草没有任何药性。”
花梅子愣了。
“我一直在哄骗你。花梅子,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于是就编织了这样一个美丽的谎言,把你拴住。”
“可是,我好了呀!”
阿东抖了一下,低低地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今天是第四十九天,这绝对不是巧合!”花梅子大声说。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心理作用。”
花梅子怔忡了。
过了一会儿,她坚定地说:“阿东,即使你的眼睛永远看不见,也没有关系,我就是你的眼睛!今天,我们就回古市,从此在一起,永远也不吵架了……啊?”
她一边说一边拉起阿东的手。阿东像触电了一样把手缩回去了。
他低下头说:“花梅子,现在,我是一个残疾人,我不会拖累你……”
“我不要你这样说!”花梅子几乎喊了起来。
他想了想,说:“你先回去吧。”
“你呢?”
“我回到南方,把那里的一切都做个了结,就来。”
花梅子静静看着他,说:“你是不是想让我在雨中等你一辈子?”
“我不骗你。我到了南方后会给你打电话。”
“只要你走了,就永远不会来了……”
“我历尽苦难找了你这么久,终于把你找到了,怎么再不来呢?”
这句话让花梅子信任了他。
“你什么时候走?”
“现在。”
她的眼泪又一次涌出眼眶。
她反复打量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咬着嘴唇说:“那你走吧,我看着你。”
他站起来,朝着花梅子的方向说了声:“再见。”
“再见……”
接着,他就慢慢地试探着朝前走了。路两旁都是鲜艳的迎春花,微微地摇曳着。他一直没回头,终于拐个弯,被迎春花遮掩了。奇怪的是,阿东刚刚在花梅子的视野里消失,突然花梅子眼前一黑,又一次跌落在黑暗中。
她揉了揉眼,还是漆黑一片!
那万丈光芒的太阳一下就消失了,那蓝蓝的天一下就消失了,那满目的迎春花一下就消失了,那远方闪亮的河流一下就消失了……黑夜给了她黑色的眼睛,黑色的眼睛给了她黑夜。
命运开的这个玩笑太残酷了。她是经历过黑暗的人,这一次,她显得很平静。花梅子慢慢地站起来,朝大姨家走。她心中那希望的火苗并没有消灭。她相信,既然今天她的眼睛复明了片刻,那么就很有可能被彻底治愈。她要到北京去,治眼睛!假如永远治不好,她也对上天充满了感激———毕竟给了她一条光明的缝隙,让她看了心爱的人一眼!
回到大姨家,花梅子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大姨陡然瞪大了眼!
“你是不是产生幻觉了?”
“不是,绝对不是。”花梅子说。
大姨紧紧抓住她的手,半天没说话。
“大姨,你怎么了?”
大姨叹口气,终于说:“花梅子啊,今天是个阴天,满天都是乌云,从早上太阳就没有露脸!”
什么?花梅子呆住了。
“而且,你去的那个地方,是一片草甸子,没有一朵迎春花。还有,这个村子四周都是耕地,根本就没有一条河流。”
雨滴已经打在窗子上了,“噼里啪啦”响。花梅子的心在雨水中蜷缩成一团,像路边一只无家可归的小鸡雏。天气预报说,这场雨不知要下多少天。
天又漏了。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凄冷中,花梅子好像又看见了那个修鞋的老人,他推着小车站在花梅子面前,说:“孩子,别等了,回家吧,他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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