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在转动,人类在生活。
每天都有很多人新生,每天也都有很多人死去。死去的人中有很多是非正常死亡。
有的人走在大街上,他去谈一个合作项目,晚上还要去接幼儿园的孩子。可是,路边的电线杆突然倒了,一转眼,这个人就被高压电烧得焦糊……
有的人上吊了,她没有写遗书。家里人回到家,看到她吊在房梁上,舌头吐了很长,眼睛瞪得像灯笼一样大,她的脖子被身体的重量拉得比平时长几倍。
有的人走夜路,无缘无故地跌进了路边的水沟……
有的人喝药了。她死在农村的田野里,她死前经过了痛苦的挣扎,朝前爬了很远,在离她的尸体很远的地方,有一只蹬掉的鞋子……
有的人吃东西卡死了。
有的人被车撞死了。在前一天,他还在跟朋友说:“昨天天堂路发生了一起车祸,那个人被撞死了,那样子惨不忍睹……”
有的人建筑时,从脚手架谁失足摔下,脑袋像西瓜一样四分五裂……
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从此和我们不在同一个层面上,机制不同,也就不能再对话。
因此我们永远无法知道,他们死之前到底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也许完全出乎我们的想像。
悲剧的偶然性是最不公平的,也是最公平的。
我们宁可接受几率的摊派,因为必然总令人感到恐怖和绝望。
以下描写的其实是我们内心深处的恐惧感。
敬波张有恐高症。
他家在一楼。
他找工作的时候,总是问人家公司在几楼。为此,他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后来,他终于找到了一家卖食品调料的公司,办公地点在一楼。
他是推销员,并不是所有的客户都在一楼,这样他就避免不了经常登高。
每次站在电梯里,看着电梯一层层地提升,他全身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他总觉得,那高度是在给他制造粉身碎骨的可能性。
夜里他经常做一个梦,经常在那个梦中惊醒——
他恍惚站在一座很高很高的楼顶上,边缘光秃秃,没有栏杆。
他探头朝下看,行人就像黄豆一样大。那笔直的楼身,怎么看都有点朝前倾斜……
突然,有个笑嘻嘻的熟人在后面大叫一声,猛地推了他一下……
这个笑嘻嘻的熟人叫方正。
他比敬波张小几岁,却是这家食品调料公司的老员工。
敬波张刚到这家公司上班的时候,没有经销商网络,天天跑终端的饭店、商店,累得骨头都散了架。那时期,方正帮过他很多的忙,他甚至向敬波张提供了不少他多年建立的关系。
敬波张和方正到体育馆去看足球,方正带了一个望远镜。他说那是俄罗斯军用品。
那次全场只进了一个球,那时候,恰巧是敬波张拿着望远镜,他清晰地目睹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敬波张是个爱玩的人。从体育馆出来,他对方正说:“把你的望远镜借我玩几天吧。”
方正说:“你不是有恐高症吗?你站在十八层楼上,通过它朝下看,地面上的人就像在你脚底下一样。这样你就不会害怕了。”
“那更恐怖。”
敬波张跟父母、妹妹一起生活。这几天,他父母回河北老家去了。而妹妹在读大学,住在学校里。
星期天早上,敬波张到街上吃早点,回到家,才发现钥匙落在了房子里。
本来,他想给专业开锁公司打电话,可是忽然想起朝着小院的窗子好像没有关,就想爬上院墙看一看。
那院墙的高度只有一米八,可是,他却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爬上去。到了墙头上,他的双腿就不停地抖起来。
窗子关着。
他慢慢转过身,想跳下去。可是试了几次,都不敢。
他颤颤地蹲下来,聚积胆量。
就在这时候,院墙下聚集了几个人,他们都举头望着他。除了一个女人穿着红衣服,另外几个男人都穿着黑衣服。
他们张大了嘴巴,一动不动,好像比他还紧张。
敬波张闭上双眼,暗暗想,今天我在邻居面前决不能丢人,一定要跳下去,动作还得酷一些。
突然,他听见有人叫他。
他睁开眼,看见妹妹也来到了那几个邻居中,仰着头看他。
“哥,你要干什么?”
“钥匙锁在房子里了。”
“你吓了我一跳!刚才我在远处还以为是小偷呢。”说到这儿,妹妹朝他勾了勾手:“你快下来。”
“你带钥匙了?”
“带了。”
“那好,你们朝后退一退,我跳了。”
“你小心点。”
“没事儿。”
说完,敬波张闭上双眼,一咬牙,跳了下去……
他“忽悠”一下栽了下去。
院墙下的人惊叫着四下逃窜。
早晨,妹妹从学校回到家,看见几个邻居聚在楼下,朝楼顶惊恐地张望着。
他们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只有一个女的,穿着红衣服。
妹妹抬头望去,楼顶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幢十八层的楼。
她看了半天,终于认出来——那竟是她的哥哥!
楼顶的哥哥正举着一副望远镜朝下望。
“哥!——你在干什么!——快下来!——”她大惊失色地喊道。忽然她意识到自己这样喊不对,急忙改过来:“回去!——你快点回去!——”
哥哥不应声,仍然举着望远镜朝下望。
“他站在那里多久了?”妹妹问旁边的人。她都快哭了。
一个男人说:“我是第一个看见他的。有三分钟了吧。”
“你们,你们报警了吗?”
“报了,警察很快就会赶到。”
妹妹继续朝上望:“哥!——太危险了!——求求你快回去!——”
已经晚了。
敬波张从那高高的楼顶一头载下来,大家惊叫着逃开。
随着一声巨响,敬波张摔在地上,砸起一阵灰土。他的尸体离呆傻的妹妹只有几步远。
张波敬的生意做得很大。这个城市到处都有他开发的房产。
前不久,他在茶座认识了一个弹古筝的女孩,交往了一段时间,他被她深深迷住了。
他一直试图把她弄到他的公司去,可是,她不愿意去,她说她就愿意弹琴。
这个女孩不浅薄。而且她对他很真诚,什么都告诉他,她的过去,她的情感经历,她的梦想……
但是,她只是不说她住在哪里。
张波敬问过她几次:“你家住在哪儿?”
她只是笑着摇头。
一天,他约她出去玩。
本来,他打算去周边的度假村之类的娱乐场所,那女孩说:“那种地方效仿天然,其实是假冒,很俗。咱们到野外玩吧?”
张波敬感到这个建议很好,至少是对他的信任。
于是,他和她驾车来到了城市之外,到了山里。
他开的是一辆四驱越野车,装着钓具,食物,甚至还有简易帐篷。
他们进了山,看见一个湖。
天很高,很蓝。湖面宽阔,天水一色,有水鸟上下飞舞。湖畔的草很茂盛,没有人迹。
张波敬喜欢这个地方。
“咱们游泳吧?”他说。
“我……游不好。”
“没事,有我呢。我原来在大学时游泳还得过冠军呢。”
那个女孩就换上了泳衣。那是一身红色的泳衣,在野外绿色草木、蓝色湖水的映衬下,很醒目。
他们下水了。
那个女孩的游泳技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她一直朝前游,转眼就游远了。
终于,她停下来,朝他招手。
他也游了过去。
追上了她之后,张波敬撸了一把脸上的水,踩着水说:“你的水性很好啊。”
“我是在水边长大的。”
“你家在南方?”
她又笑着摇头了。水淋淋的她在蓝蓝的湖水中显得更可爱。
突然,她朝下一钻就不见了。张波敬笑着等她在什么地方露出脑袋来。
过了好久,她还不露头。
张波敬有点慌了。
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水底睁开眼,寻找她的影子。
可是,他没看到她。
他钻出水面,继续等。又过了好久,还不见她露出脑袋。
天水阒静。
他有点害怕了。
这时候,“轰隆”一声巨响,一个人从水中冒出来,是她!
“你怎么钻进去这么长时间?”他惊愕地问。
她看着他,突然说:“你不是一直问我的家在哪儿吗?我告诉你,我家就在这水底下……你跟我下去看看?”
张波敬忽然感觉到她有些异常,错愕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突然又钻进了水中。接着,就有一双手紧紧抓住了张波敬的脚腕,力量巨大,猛地把他拉了下去。
他不断地朝下沉没,湖水的蓝色越来越深,终于变成了浓浓的黑暗……
那个女孩其实一直在浅水区等他。
她水性不好,始终没敢离开岸边。
她看见张波敬游得越来越远,脑袋越来越小,就有点害怕了,大声呼喊他,他却好像听不见!
……张波敬再也没回来。
张敬波走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
这时候是中午,天气很热,街上没有一个人影,连卖冷饮的人都躲进了家里。
路旁的梧桐枝叶茂盛,知了声此起彼伏,没完没了,好像在催促着什么。
张敬波到一个公司签一份订单,他是坐公共汽车来的,刚刚下车,正在找那家公司的门牌号。
路边正在建高楼,围墙上有一行大字,红色的——施工给您带来不便,请原谅。
工人们好像正在午休,张敬波没听到有机器运转或者人声。
很静。
他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远方的汽车声。
一切都不关他的事,他在找那家公司。
突然,他的眼睛盯住了不远处的路面……
那是一条柏油路,被太阳晒得有点软了。路上没有钱包。
他看见了什么呢?
他看见了一个圆圆的黑洞,四周没有放置隔离墩。
那黑洞里露出了一颗脑袋,脏兮兮的,又伸出一只手朝张敬波招了招,示意他下去,然后,他一缩就不见了。
张敬波走过去,在那个黑洞前停下。
原来是个下水道。
张敬波朝里面看了看,黑糊糊的,看不见底。
他想,那个人应该是疏通下水道的工人,可是,他到哪儿去了呢?
就在这时候,他的脑袋被什么猛击了一下,眼前一黑。
他摇晃了一下,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朝上面看了看。
天很蓝。
那座冰冷的建筑物高高矗立,墙面是粗糙的水泥,还没有上色。门窗都敞着。
眼前有红红的液体流淌下来。
他知道自己受伤了,就用手按住了头上的痛处,急急朝前走,寻找临近的医院包扎。
他的脑袋受到重创之后,身子变得轻飘飘的,听觉也失灵了,听不到四周任何声音,包括他自己的脚步声。
他在无声的世界里奔走。
终于,他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车辆和行人多起来。
他看见斜对面有一家很小的诊所,就迷迷瞪瞪地走过去。
一辆汽车开过来,到了他的身前,一点不减速。他吓了一跳,急忙朝后闪开,已冒出了一身冷汗。
所有的车都开过去之后,他才小心地走过马路,进了那家诊所。
诊所里有一个穿白大褂的老太太坐诊。
没有其他病人,她正在清理抽屉。
她脸上的皱纹很深,肯定过了花甲之年。
张敬波站在她面前,说:“大夫……”
她没搭理他,继续清理抽屉。
“大夫,我受伤了。”
她突然朝里间喊了一句:“树梅,张大夫送来的那本病假条呢?”
隔着一条白门帘,里面说:“我没看见啊。”
“我们这里人多手杂,我早就对你说过,眼睛得留点神……”老太太生气地站起来,一边说一边朝里间走,张敬波躲闪不及,她竟然走到了他的身上!
张敬波的脑袋一下就炸了:他根本没挡住这个老太太,她像影子一样穿过他的身体,一掀门帘子,进了里间。
她不是人!
里间的那个“树梅”呢?她也不是人?
张敬波傻站着,不知道该不该跑。
很快,那个老太太嘟嘟囔囔又走了出来:“没有大医院的病假条,谁到咱们诊所来看病?”
她坐下后,张敬波伸手摸了摸她。他的手伸进了她的身体里。
张敬波一下就疑惑起来:她是影子?还是自己是影子?
霎时他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抖了一下,猛地意识到:他已经死了。
他不再白费口舌,走出了那个诊所。
他直挺挺地走回了那座冰冷的建筑物下,远远就看见有一群人围在那里。
他走上近前,看见躺在那里的正是他的身体。
他的脑袋流着血,一大滩,黑红色。离他很远的地方,有一块残缺不全的砖。
警车的尖叫声由远而近。
张敬波迷茫了。这就是死了?死了怎么还能四处游走?怎么还能思想?死了天怎么还是蓝的?
这时候,他又看见了脚下那个圆圆的黑洞。
他蓦地害怕了。
那个朝他招过手的脏兮兮的人,在黑洞里露出来,猛地拉住他的双腿,把他拽下去。他一下就坠入了无底的黑暗中!
“救命!”他大叫起来。
那个人在黑暗中低低地说:“别怕,只不过是太阳落山了而已。”
一个人死亡之后,在短时间内,他的大脑细胞还在工作着。上面的描述其实是他最后的一缕意识在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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