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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同一个源头

        2009年6月26日,我创作的大型工笔画《盛世之歌》作为主画(裁剪后,成品为569平方尺),正式悬挂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澳门厅,以此向澳门回归十周年隆重献礼。

        从胸口以下身体部位完全失去知觉,需要立刻做腰穿手术!

        我平生画花无数,且收获天地之间它们的一些香气,一些美,我想谈谈有关莲花的美的话题。

        比方说,在我的面前有一张画案,一片宣纸,一碟五彩,一支笔,绘画之前,我首先把自己想象成一朵充满灵性的莲花,半开半闭,半梦半醒,就像等待爱情一样发呆,就像在等她。这细节,发展下去应该是这样的:画她的美丽轮廓,画她多愁善感的样子,画她小心翼翼的呼吸,画她的唇,画她的眉眼,究竟是五六片还是七八片?笑成了一条直线还是笑成了一道波浪?是的,就是这种小感觉,不一定非要别人看清楚,或者干脆让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但需要你自己看清楚她才行,才好继续你的下一笔。我想这下一笔,不再是画她的骨架,而是画她白里透红的皮肤、皮肤颜色的变化、变化时的自然法度,半个春天过去了,一整个夏天过去了,然后是秋天、冬天,一个人啊,每天每夜工笔,一点点在宣纸上还原她圣洁的美、高远的美,这美,千年一瞥,惊心动魄。

        画完了一朵,是下一朵,直到把盛景里的莲花一朵朵画尽。后来,才想起那些荷叶儿,才捡起那些大如雨伞的荷叶儿慌张着画,很乱,没了章法,但心事还是有次序地保留了的,如同在狂风骤雨里画荷叶翠盖的元人王冕,小小年龄反成画痴,这“王冕画荷”的传说,妇孺皆知,代代流传,不也成就了中国古代美术史上的一段佳话吗?荷叶儿太过嚣张、霸道,和画莲花相比,应该是朝张扬里画,朝狂野里画,一片比一片墨绿,一片比一片墨,绿到极致的那种墨,水墨的墨,怕是这盛世的主打色了。盛世盛景里,这莲花、这荷叶儿是画不尽的。

        比方说,南唐的一个花鸟画大家,叫徐熙,自诩为一朵性情放达、志节清高的莲花,单就《宣和画谱》所记录下来的徐熙的画迹,竟有259件之多,开创了隋唐五代时期“水墨淡粉”的画风。从绘画史上看,画中国花鸟,已有七千多年,比画人物、山水都早。乃至魏晋南北朝时期,才出现了擅长花鸟的画家,至唐代,花鸟画才逐渐形成独立画科。我在《中国隋唐五代艺术史》一书“花鸟画”部分,曾经就徐熙独创的“落墨”画法有过单独的小节论述,每每画花,他是先用墨写出枝、叶、蕊、萼,然后在某些部位略加一些色彩,便神气突出、意趣生动了。说徐熙“以墨笔为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沈括《梦溪笔谈》),又说徐熙“却因梅雨丹青暗,洗出徐熙落墨花”(苏东坡《杏花图》诗),大都是后人对徐熙画花的一种肯定。爱花画花之辈,不止徐熙一人。比方说我,喜山野池塘的莲花,喜湖天一色的莲花,喜静静午睡的莲花,更喜子夜妖娆的莲花,这些无不受益于他。一次次游历,一次次画她,不想,老没有那感觉,找不对那感觉,毁了重新画,再毁,再画,痛苦万状,如此反复。

        再比方说,忽然一个下午,就想,“我,倘若有一天画莲花了,我当怎样才能做到意出古人之外呢?”想,“倘若我不仅仅是一朵莲花,倘若我被别的一些事物替代了,我,还会不会是一朵圣洁的莲花呢?”又想,“倘若不让我画莲花,我当怎样?”

        就不敢往下想了。

        就紧闭上双眼了。

        就听见茶几上电话铃声大作。

        “陈奕纯老师,你好!明年是澳门回归十周年,人民大会堂正在征集澳门厅主画,你能不能送稿参选?”电话里,北京人民大会堂管理局的一位领导急切地问。

        “好!”我很兴奋。

        这样,就一直住到了3月23日。上午10∶30,我在办理出院手续时,医生看着康复如初的我说:“没想到你的身体恢复得这么快!这么好!简直是——奇迹!”我笑呵呵地说:“我是变形金刚之身啊!”医生忽又严肃道:“即使出院了,你也要注意身体,千万不能加班熬夜啊!而且今后一段,你每天必须打两个小时的激素针,身体才会无大碍……”我说“好好好”,其实我的心,早已飞到我久违的画室里去了。

        “工笔莲花。”我脱口而出。

        “好!莲花是澳门特区的区花,代表了中华民族盛世和谐、美丽圣洁的今天,画莲花太好了!”他接着问,“你到底有没有把握?”

        “有!”

        “我现在要的就是你这一个字!”

        

        澳门回归十周年庆典的时间在一天天逼近。

        10∶29,我突然接到北京人民大会堂管理局的一个电话:“陈奕纯老师,你好!祝贺你的作品《盛世之歌》获得了评审团的全票,将成为澳门厅的主画!”

        “谢谢。谢谢。”我万分兴奋,但在会场,又不得不压低声音说。

        返回广州之后,我一连四五天,吃饭不顾,睡觉不顾,什么都干不了,一心想着该如何画好我们亭亭玉立的盛世莲花,满脑子都是“新澳门”、“新莲花”这些字眼儿,整个人简直疯掉了似的。

        我要把《盛世之歌》画成一幅至少500平方尺面积的大型工笔画,一幅要成为人民大会堂目前最大的工笔画,要天下最大!

        可是,我不禁为自己这样的冒险之举担忧:工笔画本身就是对画家本人的毅力、体力、创造力的综合考验,尤其是体力这一关,很多画家心有余而力不足,结果半途而废。我如果画这么大的工笔画,能行吗?万一,失败了怎么办?然而转念一想:没有冒险精神,哪来他日的成功!更何况,我的体力超级牛,不怕不怕!

        21天后的中午,我三易画稿,携稿北上。

        当晚19∶05,北京人民大会堂澳门厅,我按捺不住内心汹涌澎湃的喜悦,把《盛世之歌》小样第三稿一层层打开。一刹那,宛如盛世莲花怒放的一刹那——大家都惊呆了。

        是的,她太美了!

        闻讯赶来的,是助理小严,还有其他几个好友。临走的时候,我有一种好像要出远门的不祥预感,怕是躲不过这一劫了,就瞥了一下书桌上的两袋资料:一是《盛世之歌》的画稿小样和创作笔记,一是有关散文的书和杂志。我想让他们替我带上,不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好用手指了指,小严会意,帮我拿上了这两袋资料。与此同时,东北大汉小杨身高力大,背起我就往外边跑,坐电梯,出小区,打的,去广东省人民医院协和医院,一路上几乎都是小跑,我越来越后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我会不会回不了家了?

        仿佛看见1999年12月20日0∶00,离散了442年后的澳门,20世纪中华民族的最后一个女儿,终于回家了。

        这是盛世国强之威啊!

        

        第一稿,第二稿,第三稿,第四稿……

        夏天过完了,秋天过完了,冬天过完了,一眨眼,就是2009年的春天了……

        世界消失了,俗事消失了,一切的一切全都消失了。每天每天,我闭门作画,基本上只睡两三个小时,打破了作息时间,画到有些关键位置,甚至7天没离开画室一步。这幅画,是由9大张泾县特制宣纸拼接的,六百多平方尺大。夏天,为防止汗水滴到宣纸上破坏画面,每次创作前,我都要包裹一身棉布,蹲趴在偌大的宣纸上勾画;到了冬天,作画时我不敢穿太厚的衣服防寒,担心把宣纸起皱磨破。我决心倾尽全力,画好《盛世之歌》,以一个普通中国人的方式来庆祝澳门回归十周年。是啊,一部中华民族近代史血泪斑斑,百年屈辱,任人宰割,一次次被迫签订不平等条约,一次次忍受屈辱被迫向外国列强们割地赔款,怎不令人愤怒!澳门,就这样被小小的葡萄牙逐步侵占,侵占时间长达442年。自古以来,国弱民弱,落后就要挨打,又怎不令人无奈!每每想起这些,我的心都在滴血,于是后来,就在画面上勾画出几抹薄薄的雾,缭绕在万千朵莲花间,诗化地表达了人的一生当中可能要遭遇许多风雨坎坷。但风雨总会过去的,日出东方,盛世来临,一朵朵莲花显得分外美丽芳香,这香气,飘越万里,一枕千年……所以,每每落墨之间就想,回归10年后的澳门,难道不正像一朵悄悄打开的美丽的莲花吗?

        绘制画卷中心位置时,我感慨万千,为今天的澳门而欣慰:1999年12月20日,澳门特区在“一国两制”的政策下,享有“澳人治澳”、高度自治的权利;2001年,澳门立法会正式通过了《娱乐场幸运博彩经营法律制度》(俗称“博彩法”),为澳门的“开放赌权”提供了法律依据;2003年7月,内地多个城市陆续实施居民赴澳门自由行;2003年10月29日,中央政府与澳门特区政府签署《内地与澳门关于建立更紧密经贸关系的安排》,直至2009年5月,中央有关部门和澳门陆续签署六项CEPA补充协议;2004年12月19日,国家主席胡锦涛亲莅澳门,出席澳门回归祖国五周年庆祝大会暨特区第二届政府主要官员就职典礼,并为投资5.6亿澳门元的澳门西湾大桥(澳氹第三大桥)落成纪念碑揭幕;2008年底,港珠澳大桥澳门落脚点设计及各项研究完成,大桥采用桥隧结合的方案,主体长29.6千米,位于澳门的登陆点选定在澳门东方明珠;2009年初,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强调,港珠澳大桥将在2009年内开工……报章上这些林林总总的新闻告诉我:回归10年,澳门正在用前所未有的热情创造出一个个奇迹,成为“亚洲经济四小龙”之一!难怪,全国政协原副主席马万祺赋诗《人民大会堂澳门厅颂》曰:

        历变沧桑四百年,思亲情切众心坚。和风霭润莲花丽,祖国关怀镜海妍。幸籍会堂偿夙愿,喜同各族庆团圆。欣期九九回归日,大业赓歌一统篇。

        我不舍日夜。

        超负荷的创作,使我忘记了疲惫,更没有想到有一天,病魔竟然会悄悄盯上我。

        

        2009年2月6日,牛年正月十二,是我的生日。虽然几天前,许多亲朋好友就不断打电话约我,打算热热闹闹给我过生日,但我想到人民大会堂澳门厅主画创作任务这么急,后来还是一一婉言谢绝了,继续回画室埋头创作《盛世之歌》。这样,从6日的早上到7日的中午,我连续画了29个小时,下楼之际,我累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此刻,这幅六百多平方尺的大型工笔画,只剩下大约12平方尺的面积没有画完,胜利近在眼前!

        14∶26,午饭后,我如释重负般坐下来喝茶,感觉到整个人特别累,全身无力,木麻,不自在,老以为有点感冒,就打电话给私人医生,托他买些感冒药过来。16∶10,医生拿药过来,我服完感冒药后,然后送走他,就倒头睡了。

        2月8日早上5∶57,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挣扎着起床,身子异常僵直,再挣扎,从50公分高的床上一骨碌掉在地上,整个身体贴在冰凉彻骨的大理石地板上,想站起来,却怎么站也站不起来,而且从胸口到下体一点知觉都没有,双脚不会走路了。我急需小便,想扶着床沿站起来,然后扶着墙走,拼命努力了很久,但一步也走不了。怎么办?我只好从卧室爬向卫生间,不料,爬一步,“咚”一下摔倒,再爬一步,还是“咚”一下摔倒,等艰难地爬到卫生间时,我连自己摔倒过多少次都记不清了,疼痛一阵阵袭来。更加糟糕的,我竟然尿不出来,任凭怎么努力,一点用都没有,莫非我真的是得了什么大病?慌里慌张之间,拨打了七八个手机后,我就昏了过去。

        “你打算画什么?”他的声音里分明有一种更大的急切。

        医院诊断是:急性脊髓炎。

        2008年4月18日上午,北京,第三届海内外华语文学创作笔会颁奖仪式现场。

        接下来的每一天,是吃中药西药,打激素针,做针灸电疗、按摩……我很灰心,很失望,恨自己为什么在这么关键时刻掉链子?就问主治医生:“得住多久?”医生对我说:“保守地讲,至少需要两三个月时间。而且由于使用激素药,人会渐渐浮肿,整天昏昏沉沉,极为消极颓废。得了这么严重的病,肯定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的!”医生后面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看来,我的病不是一般的严重啊!可是,我的澳门厅主画《盛世之歌》完不成怎么办?我突然打了一个激灵,我不能倒下!如果我倒下了,《盛世之歌》岂不成了我今生今世的憾事?我画画还有什么意义?我必须振作起来!

        人的精神状态好了,一切都变好了。

        病中的第12天,医生解除了我身上的导尿管,我能下床了,能上卫生间方便了!之前,我是一个整天躺在病床上、大小便不能自理的重症患者。

        3月8日,我感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加上整天想着《盛世之歌》的重大创作任务,就吵吵着要出院。但无论我怎么吵,医生就是不同意,说再观察一段时间,等我的身体完全康复了,那时候再考虑出院也不迟。医生说的有理有据,我实在没有理由不答应她。

        陈奕纯,当代具有影响力的书画家、作家。教育部专家、中国书画院院长、华南理工大学教授、艺术学博士,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其大型书画作品31件被全国人大常委会、中南海、人民大会堂、天安门等收藏。其散文作品先后获第三、四、五、六届海内外华语文学笔会金奖,连续五届获年度中国散文年会大奖,首届郭沫若诗歌散文奖,第二届“漂母杯”全球华文母爱主题散文大赛一等奖,第四届冰心散文奖,“丹霞山杯”我心中的中华名山全球华文散文大赛一等奖,第四届“我心中的澳门”全球华文散文大赛一等奖。著有长篇小说《七段爱》、《爱上狮子座》、《河流》,中篇小说集《爱到无人倾诉》和艺术史专著等。

        大病一场,加上药物的副作用,导致我患上了高血压、落下了眼疾,让我深刻体会到“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个道理,更收获了“艺术创作比人生更痛苦”的感悟。这痛苦,一刻也没有停止飞翔,因为我知道,一旦这种痛苦消失了,我的《盛世之歌》的艺术创作也就死亡了。

        还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呢?

        

        我想,有三个时间是流入我蓝色的血管里的——

        2009年3月27日,我创作的大型工笔画《盛世之歌》顺利运至北京人民大会堂。

        

        2009年7月18日,北京人民大会堂管理局的刘水生局长,亲自给我颁发了“人民大会堂收藏证书”。

        时间的同一个源头,是一朵朵盛世莲花簇拥着的澳门。

        恍惚间,我变成了其中的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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