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2011年4月1日,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留日学生汪晶在机场向前来接机的母亲连刺9刀。2011年10月31日此案宣判,被告人汪晶被认定有精神分裂症,但案发时具有限定刑事责任能力,需要服刑3年6个月。
汪晶为了留学的費用,在机场刺了母亲九刀,导致母亲重伤,病床上他母亲微弱地说过一句话“这是我的命”。我初听时,觉得是一个母亲的无奈隐忍之感。
但看节目时再听,有另一种感受:命,也许是当事者的一声感喟,但对一个记者来说,要探问的是这声叹息背后的“必然性”,追溯因果与必然。
这个案件的判决是对之前舆论的一个颠覆——在事实未清之时,舆论认为汪晶挥霍无度,冷漠无情,对他的谴责,以当时所知的结果为基础,可以理解。但判决结果是,汪晶是精神分裂症患者。一个日本大学的留学生怎么会是一个严重的精神疾病患者?怎么会这么长时间无人发现,未经治疗?
一份法庭的判决书,并不足以解除我的疑问。或者说,我只是知道一个结论,并没有看见它是如何发生的。
征求鉴定中心专家意见时,说汪晶有接受采访的能力,但法官和家人都提醒我们,汪晶可能无法顺利采访,说因为病情的原因,已经非常木然,无法沟通。
采访到一半,中间停下来在食堂吃饭时,法官问我,是不是采访比较困难。
新闻中心的同志一直陪着采访,他说:“挺奇怪的,他今天谈得很多,手舞足蹈。”
法官转向我:“是吗,怎么回事?”
我想了一下,说:“可能以前他家人听他说自己被人迫害,通常会说,没有的事,你别乱想。没人问过到底他的感受是什么吧,今天有人不打断他,听他说一说,他就挺高兴。”
他说听到电脑里的声音,耳朵里监控者的声音,衣服的血迹,欺负他的日本人……旁观者当然知道这是虚妄的,不过在他的感受里,这些都是真的。我想知道,他认为自己听到了什么,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我问:“你跟家人说起这些,他们的反应是什么?”
“不予理会。”
“他们不予理会,你的感受是什么?”
“很焦虑,很愤怒!”
“是没有意识到还是不愿意面对?”我问。
“两样都有吧。”
在留言中,有读者写:“作为一个精神病学的医生和一个从事毒品与艾滋病治疗的临床工作者,期望有更多的声音,告诉人们,不要忽视早期的精神疾患的征兆。如果精神病不是被社会排斥和歧视的话,如果它也像高血压、糖尿病一样被人们真的当做一种疾病的话,如果我们也试图理解和平等地对待那些挣扎在疾病边缘的人的话,或许,真的不需要等到悲剧发生的那一刻。”
这期节目看完,我自己并不满意,有点像个法制节目了。
原因不是生活平淡,而是采访与编辑时没有穷尽全力。
汪晶接受采访时,到中间停下来,被带走吃饭。再回到采访现场时,我说你吃了吗,他犹豫了一下,说没吃。
我说怎么了,他又犹豫了一下,扫了一眼法警,低声说:“我在看守所也不吃饭。”
我不明其意,说:“那吃什么?”
他说:“吃鸡蛋,这个不会有问题。”他的意思是,鸡蛋中不会有人下毒。我才明白,他此刻仍然认为他还在一个被迫害的处境里。还有人在整他。
这一个细节,比言语更有对他疾病的说服力。但片子里没有。
还有一个细节,他扔掉了大量衣服买新的,因为他觉得有血迹,花了很多钱。我问他妈妈:“你这几年买过衣服吗?”我当时只是想了解她的经济情况,她犹豫了一下,说买过,因为丈夫在她提出离婚时把她的衣服都……她没说下去,只用手做了一个“剪掉”的手势。
这个手势,对这个家庭脉络的暗示,也胜过很多言语。这个细节,片子里也没有。
我能意识到这两个细节,是对疾病的某些因素有力的、决定性的说明,但在后期编辑时没加以强调和呈现,没别的可推托的,就是思想上的懒惰。
结果当然是自己沮丧,没什么可说。
牟老前两天在人大讲座,说过一句话,“什么是特稿,就是有画面感的瞬间”。我同意。说到海明威在当新闻记者时的写作,我看过他一个报道,普通的棒球比赛,每个体育记者拿到的信息都一样,很多记者就写条输赢的结果就过去了。但海明威写的,是输了的棒球手,恼恨地把手套掷在地上的声音。这就是瞬间,是文学,是人。
这期节目后的评论里,有朋友写“将丰富的事实提炼成对青少年精神疾病关注的主题,那不是‘看见’而是‘想见’”。我仔细想过这句话,提炼主题本身并无问题,好的节目并不是没有主题,恰恰相反,世界的本来面目中,处处充满规律,采访应该是在不断发问中,事实的细流自然淌成江河的面貌,这当中都依循规律而成。事实是多样的,但多样不等于模糊。看托尔斯泰的小说,就可以看到这一点,没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庞杂的现实里充满秩序,在他的写作之后,一切在天光之下,都是清晰的。
但这位读者的话是一个提醒,我们的问题不在于提炼主题,而在于提炼主题时仍显简陋,像有另一位读者说:“节目过后的反思固然重要,但千万不要形成一个模式化的概念。有条件出国的,尽量送出去,有什么不好,文化的反差造成的不适应也有可能渐渐锻炼一个人的心智,从而变得成熟起来,视野也会更加地宽阔,看问题的角度也会更加地全面。”
这话对,可以有判断,但不能让判断成为一个单向的模式,容易陷入简陋和武断。
老范是节目主编,节目快播时,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想把妈妈给儿子掏耳朵的细节放在节目的结尾处。”
哎,这是她。
她有一颗透明的心,常有体恤和柔情。
所以,看到那个幼小的婴儿,和母亲的微笑。读者在留言里说:“不得不疼惜这样一个女人,嫁给了这样一个男人,儿子成了她的命根子,仍在活着。疼惜之外,也在思考,究竟怎么了,她让自己落成这样一个境地。很多时候,局外人认为的各种选择对局中人却是没得选择,只能选择。这种情况,我们都遇到过。”
也有读者说:“看了这期节目我哭了,想到多年前的自己。曾经我和这个男孩一样,未成年已独身在外,身边没有朋友,没有可以依赖的人。在黑夜中睁着眼睛,直到天亮才能小睡一会儿。这种情况持续半年,我知道自己挺不住了,于是,我不顾一切地回家了……其中的痛苦与挣扎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
报道让我们抵达他人在生活中的位置,不再觉得不可理解,不可思议。
我想起牟老曾经给我推荐一位词作者叫阿久悠。我喜欢他写的《川流不息》:
……
崎岖不平的道路,弯弯曲曲的道路
连地图上也没记载,这不也就是人生
啊 就像河水的流动一样,
缓缓地,流经了几个世代
啊 就像河水的流动一样,
毫不停息地,只见天际染满了晚霞
……
啊 就像河水的流动一样,
安详平稳地,让人想寄身其中
啊 就像河水的流动一样
无时无刻,只听到青绿的细流声
我喜欢这句话,一再引为标题。
人生川流不息,无始无终,阿久悠说过,“不惹眼,不闹腾,也不勉强自己,做一个落后于时代的人,凝视人心”。
这样的人,才听得到青绿的细流声。
摘自作者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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