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春,春天开始的地方。春天漫山紫色的鞑子香,是梦幻。
伊春,秋色如春的地方。秋天层林尽染的五花山,是童话。
到了伊春,必要先去城边的南山森林公园。林荫道盘旋而上,路边不时有参天大树掠过,抬头望不见树梢,有林都先声逼人的气派和气象。登上公园山顶的九层“兴安塔”,俯瞰山下,伊春城像一个巨大的绿色沙盘,隐没在起伏的丘陵与林海之中。在山丘与山丘连接的小平原,建有大片高高低低的楼房,红黄蓝白五彩缤纷的城镇,浮游在苍翠的绿海中。视线越过山峦间的空地,见更远的山后,镶嵌铺陈着一大块一大片齐整的楼市,那是伊春市分散的各行政区。早听说这座城市的面积巨大,这才恍然,原来伊春市整个儿都“陷”在山林间。触目是山,迎面见树,果然是名副其实的“林都”。
林都多树、林都多雪。冬季满山的白雪和夏季绿叶繁茂的大树,是巨大而丰盈的森林水窖。故而,伊春境内的汤旺河、大丰河、金沙河、永翠河、凉水河,大大小小的河流,达702条之多。水从森林的树根下溢出来,滴滴甘露;水从岩石的泉眼缝隙里渗出来,汇成溪流和水幔。水气水雾升腾入云,落下好雨好雪回馈森林,树木便越发茂密。林都伴生了一个水都,水都又润泽着林都。天地间如此和谐的循环,滋养出一个四季蓬勃的美丽伊春。
然而,一个又一个四季被我延误。在这个夏天到来之前,我一直没有去过“林都”伊春。我对伊春怀有渴望与忧戚相交的复杂情感,不愿让重逢变成惜别,毁坏了我心中对森林的念想。
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季,我曾随农场连队,在距伊春不远的鹤北林业局某林场伐木清林。雪地、暖泉、森林、冰板,曾是我知青年代珍贵而美好的记忆。然而,重新回望那个年代,让人心生愧疚。还记得男生手中锋利的电锯,将远近茂密的树林呼啸扫荡;林场的卡车,满载十几米长的原木,一车车运出山去。七八个女生围着一株锯倒的巨木,为它清理枝丫,须花费好几天的力气。我们曾将一棵棵粗壮的大树锯断、劈成柈子,然后塞入炉膛,熊熊火焰给帐篷带来温暖,同时将几百年成材的原木,燃为灰烬……长期过量地采伐,使得小兴安岭林区可采林木数量锐减,生态逐渐恶化。在那些倒下并消失的大树中,当然有红松。
红松,分布于俄罗斯、朝鲜、日本东北部以及中国的长白山和小兴安岭。伊春,小兴安岭中麓林区,目前尚存亚洲面积最大、最为完整的红松林,如今已成为红松在中国的最后一片原始保留地和红松原乡。自然界但凡珍稀物种,对生存的地理气候条件要求苛刻,绝无苟活之意。据说,在大兴安岭残存的原始森林中,人们只找到了绝无仅有的一棵红松。这种生长于高纬地带的珍贵树木,生长极其缓慢,而人类采伐的速度却远远高于它们的生长速度。几十年前,小兴安岭还是红松满山,巨木林立。然而,历经20世纪战火硝烟的损坏以及建国后连年的大量砍伐,红松已所剩无几。近半个世纪以来,伊春为国家输送了2.3亿立方米红松材质,据说,若是把砍下的红松原木装满火车,一节节车厢连接起来,可从最北端的漠河,一直排至最南端的三亚。若是一根一根连接,其总长度可从地球至月球绕六圈半……红松,你们如今安在?
时值夏天,林间浓荫匝地,凉风爽滑。在溪水国家森林公园的“乔木观赏园”,我寻访红松。溪水属于上甘岭林业局,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因参加上甘岭战役的连队全体转业至此而得名。“乔木观赏园”所在地,本是原始森林一角旮旯,山陡林深不易采伐,年长日久几近遗忘,竟在不经意间,保存了完整的原始森林品貌。经普查后发现,该地存有614种原生树木,是一座天然的森林博物馆。沿山路上行,只见草木葳蕤,蕨苔遍地,低矮灌木与高大乔木,针叶阔叶高低错落。迎面扑来树叶与青草、朽木与落叶混合的浓郁森林气息。新铺的石阶木桥、草亭木屋,与山林浑然一体。路边的每一棵树干中段,都钉着精巧的小牌:槭、柞、椴、桦、楸、云杉、冷杉、水曲柳、山核桃、山葡萄、稠李子、五味子、珍珠梅、暴马丁香……科目、树龄、学名一一在目。吸气、吐气、再吸气,肺腑通透、神清气爽。据说,在城市的空调房内,负氧离子几乎是零。而在这里,每立方厘米空气,负氧离子浓度为1.5万个。好一个天然氧吧。
微微出汗,汗如清溪甘泉。一路漫游,走享森林浴。那一刻,四周忽然幽暗:一株褐红色的巨木,挡住去路。大树如一门超长巨炮,横空出世。树干浑圆敦实,直上数米绝无旁枝。似一位森林巨无霸,居高临下、冷傲威严。它的躯体健壮,厚重的树皮鼓胀得似要裂开,鱼鳞块状寸寸皴裂,呈现出清晰的时间刻度。那是——红松!
在溪水,我仰视红松——它们列队而来,在路边,在树林深处。树高达数十米,一株、又一株,如同一个威风凛凛的森林卫士方阵。它们已经在这里巍然伫立了几百年,饱经风霜却是容颜依旧;腰板挺直,直得甚至让人怀疑树干中是否嵌入了钢管或钢筋。不,它更像一枚等待发射的火箭,直指天穹。岁月悠长,红松心无旁骛地向上生长,中途绝不分叉。一直到树顶的树冠部分,才打开伞状的枝条。阳光透过树顶苍绿而粗硬的松枝倾泻而下,五针一束的松针,玉簪似的插在头顶,可望而不可即。
在溪水,我拥抱红松。红松应是世上最有骨气的树种之一。它直立如柱,表里如一,就连木材的纹理也是直的。它喜酸耐寒、外刚内柔,质地轻软细腻,不易曲裂。它是如此坚韧,耐腐蚀抗风雪,可作桥梁、枕木、电杆之用的栋梁之材。红松的树皮可提取栲胶、采割松脂。松针可提取松针油;松子为美味坚果,亦可入药……红松,在这冰雪之地延续了千万年的完美物种,由于它过于优秀,而受到了人类的过度青睐。仅仅一个多世纪,红松便遭到了毁灭性的掠取和破坏。当人类终于醒悟的时候,红松林已所剩无几。仅在伊春,还能见到原始红松林留下的些许踪迹。
然而,这个夏季在溪水,我要为红松祝福。我知道,2004年9月,伊春市政府,在当时地方财政特别困难的情况下,做出了全面停止采伐天然红松的决定。同时,开展实施“天然林保护工程”,对现存红松,实行建档立卡管理。伊春人绝不能让“红松的故乡”,变成回忆中的“红松的故事”。人所皆知的伊春伐木工马永顺,一生伐树3万余株。退休后,倾晚年余生之力,植树3万余棵,被国人传为佳话。登上溪水森林公园内的观光塔,可见群峰滴翠,环山苍郁,森林像一块巨大的“祖母绿”,在阳光下发出碧玉的荧光。山坡上人工红松母树林,树梢上悬挂着一只只油绿的松果。高高的红松树下,喜阴喜湿的细弱幼苗正在耐心生长。我曾见过一只菠萝般硕大的松塔,待到饱满的松子在松软的黑土中裂开,将会繁育出无数红松幼苗。几百年以后,美丽的伊春城,该是一座隐没在莽莽红松林海之中,竖立着无数根罗马式圆柱(红松)的巨型绿宫殿。
伊春五营国家森林公园,保留着更为集中、完美的红松林,更具观赏性。那里的红松一排排高耸入云,犹如一根根擎天柱,托起伊春的未来。
我在溪水“认领”了一棵红松。我愿日日为那棵遥远而伟岸的红松祈福。当我老去的时候,红松依然不老。但我想红松不一定喜欢被人们“认领”。红松本是天地日月的精华,是在风雪冻土中伫立了千年万年的北方汉子。红松高高擎起了绿色的火炬,若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了红松,蓝天还能用什么来支撑呢?
一掬悲凉的泪,从树冠滴落我心。不是我认领红松,而是我愿被红松认领。
摘自《人民日报》2009年3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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