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落在窗前,簌簌的。
雨声为我传译出春天的脚步,而巷口传来的卖花声,却似携带着暮春的色彩与芳香。那清脆如折断一枝青竹的卖花声,使我联想起李清照的句子: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
这位宋代女词人所提到的卖花的担子,我刚来到台湾时也常常看到,多半是一个女孩挑着花担,缓缓地走过,肩挑的两个竹篮中,该是世界上最美的负荷吧——密集的春天,汇集着大自然的美丽与豪华:黄、紫、嫣红……一个浓缩的春日随了她的足步而向了世人眨眼呢。
另外,在街头、在车站,也常常看到一些老妇人,以细细的铜丝,将白得欲溶的白兰花,穿着花串,衬着墨绿的叶子,似是一排小型的白玉杵,又如蟒绿的大海上,迎接着风雨的白色船头的桅杆,——这些花都是装在一只轻巧的竹篮或盘子中的。
后来我也曾看到,有一种改造的拖车上,满载了盆栽的花草及小小的金橘树,它们随了车轮的响动声,在上面款款而动,浓郁的芳香,如一阵无声的叮咛,袭人心灵深处。那些花朵同金色的果实,看来有如快活的儿童,我曾戏呼这种车儿为“娃娃车”,每一盆浅绿轻红的小植物,都像是一个孩童,代表着春天和希望。
前几天我正在院中修剪草坪,忽然看到一些花枝伴着卖花声自我的眼前掠过,啊,一个美的行列——花繁叶茂的仲春,轻盈地经过了我那低矮的莓墙,是那样的迅速,一掠即过,等我启扉而出,已经走远了……原来花儿如今已坐在豪华的车儿中了。我目送着那辆奶油色的装花的小车打开了窗子,看到了一朵小小的星子般的花朵,在墙头上颤摇。它分明就是书页中的那一朵,当年我自岩石隙中摘来的那一朵,花同时光,又在记忆的城郭重现。
那一年,我记得,我有意地抛弃了书卷,离开了胡尘处处、气压过低的古城,跋涉了六十天,而到达了我一心向往的抗战时期的陪都山城。
初到的日子,我为山城的美妙风光眩迷了。嘉陵江、扬子江的汇合处,江流浩荡,水天一色,云间一只盘旋的苍鹰,以那么有力的弧线,为我年轻的心灵划出了轨迹。
我的眼睛大睁着,心扉大启着,尽情地呼吸着当时那里的蔚蓝、清澄、新鲜而又芬芳的空气。
那里原是开山为路的,走在街上,常常觉得是在古人的山水画中徐行;路边常是壁立的雄伟的山岩,一道道透明的曲曲山涧,带着那么悦耳的声音冲激而下。
我记得,我深深记得,点缀在山岩缝隙里的,就是这种小花。它们常常被山涧溅起的水珠敲打着,而微微地颤摇,往往使人联想到纳兰的句子:“星影摇摇欲坠……”但又不完全像句中的星影,因为它们生长得那么自在、那么鲜美。
当时,为了防备敌机的滥炸,城内城外多处在山岩之上开凿防空洞,岩上那清越的斧凿之声,在清澈的空气中传送得很远,丁丁,丁丁……使人感到战志昂扬,那是开凿防空洞的声音,而不是唐诗中的伐木丁丁。
那声音偶尔与驰骋街心的拉着轻便敞篷马车的小马儿的颈际铃声合奏:丁丁,丁丁,同时,和那些岩隙小花颤摇的节拍应和,我觉得,那是我生平听到的最好听的交响乐曲之一,尤其是,由一颗年轻的振奋的心听来,更是格外意味深长。
那种敞篷的小马车,由棕色的矫健的马儿拉着,颈际那一串响铃,还装饰着彩色的缨穗,马蹄得得,山路微有崎岖,人坐在上面,头向前倾,不由得也应和着那铃声一同轻摇着、轻摇着,在一个步行道旁的人看来,那些车上的人儿是如此的写意。
路边相隔不太远,就有一处马车驿站,是低低的、简单的瓦青色的建筑,往往旁边还有卖茶的小摊子,供应清凉的茶水。
于马车暂停的片刻,有时换套上马匹。人、马同车儿,可得到暂时的休憩。我有一次也是乘客之一,在一处驿站前,暂时抛下了旅行袋,跳下车来,买了一杯清凉的茶,伴着远处的江声,一同饮了下去,觉得比苏东坡的“倚杖听江声”还要来得有味。遥望山前,霞云在变换布景,而郁郁苍苍的山头一带,也显得更绿、更蓝。
茶摊边一个小姑娘,在摆弄着陶制的茶杯,她斟的凉茶,溢满了杯沿,我举起杯来,见其中映照出路边山岩隙里的小花同我的眼睛。
啜饮着那杯清凉的茶水,耳边那马车的铃声又响了起来。眼前的青绿江水,同那村中小姑娘鬓边青绿的年华,象征而又写实的融会在一起。
我未立即上马车,却走到山岩前,采集了一把舞蹈在岩隙的花儿,转过身来,放在我当时的旅行袋里,还有我当时刹那间亮丽的印象。
不知怎么其中的一朵夹放在这本好久未掀的诗集中,而打开来时,它恰好又与我墙头的那朵猝然相遇了。
啊,花是枯萎了,但余香仍在,而我附在其上的那份记忆也永远是新鲜的。
我将那花挪近了我,伴着窗外的潇潇的雨,我又温习了一遍那抗战的陪都当年澎湃的江声,同那丁丁的开凿防空洞的清越斧凿,还有那敞篷马车前,矫健疾驰如一股紫烟的小马儿颈际的铃声,连同那青绿的山色,以及那村中小姑娘青青鬓边的青绿年华……
我走出户外,没有打伞,冒着雨将墙头那一朵湿湿的小花,也摘了下来,夹放在同一本诗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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