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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金色的影子一起奔跑

        1

        童年,我的身体一直不好,小学6年,有3年休学在家养病。

        我大约是从13岁的冬天开始坚持冬季长跑。

        我以一种近似残酷甚至在其他人看来有些自虐的方式锻炼自己的身体,而事实证明这种方式确实很大程度上提高了我抵抗疾病的能力。我在北方隆冬零下近30℃的低温下只穿短衣短裤奔跑。但前提是要做好耳朵和双手的保暖。我个人的极限是在零下37℃的低温下,可以跑7公里。

        经过这样的锻炼,我抵抗低温的能力越来越强,进山时,经常在结冰的河中洗澡而毫发无损。

        最早我住在这个城市的老城区,那是中心地带,我要跑过一个灯岗,跑到一家快餐店,闻一闻里面炸鸡块的香味,然后往回跑。后来我搬到火车站附近,我需要跑过两个十字路口,跑到一条饮食街,看遍食客进去时的急迫和出来时的慵懒,然后折返。后来在新区,我会从市政府前跑过,穿过广场,一直跑到电视塔,随后折返。这个往返的距离大约都在5公里~10公里左右。

        我就那样跑了很多年,一直是一个人。有两个朋友曾经短暂地陪我跑过,其中一个是因为失恋,希望以自虐的方式对待自己,从不锻炼的他把跑步当成一种对自己情场失意的惩罚。我要不断地停下来等待他,无法保持我一贯的速度,身体无法维持一个相对稳定的温度。那一天我差点冻僵。

        他这种由于失恋的打击而带有某种自残行为的举动,竟然让我对自己坚持多年的冬夜长跑生出一种莫明其妙的荒诞感来。

        另一个朋友陪我跑了几次,再也不跑了,当然也许是因为很多的原因,比如工作繁忙,或是要事缠身。

        这之后,我一直在一个人奔跑,直到罗杰的出现。

        2

        在罗杰生命里的第一个春天,它已经长成一只半大的小狗。

        记得第一次领它正式外出跑步时,冬天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

        我换上运动服,穿上运动鞋打开门时,它出现在我的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它已经可以用眼睛传达自己内心的渴望。

        那时,我经常领它去室外,它已经明白走出这个房门,再下一段是在它幼小时简直是噩梦般的楼梯,迎接它的将是一个明亮的世界。那是与小小的房间迥然不同的世界,尽管它曾经以为床下的运动背包就是它的天堂。

        它想出去。

        带着它跑跑步试一试,这只是我最初的想法,在跑步的同时省去了遛它的时间,从统筹学的角度讲应该是一举两得的事。

        我领着它出去了。

        即使那时,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正在拥有什么。

        那时它已经愿意戴上项圈,同意被牵引绳束缚——当然这也是一只狗的妥协,或者可以说是被人类世界所接纳的必不可少的附加条件。

        我领着它跑出小区。

        它热切地跟随在我的身边,我们配合得还不是很默契,它因为奔跑本身的兴奋而不知所措,围着我身前身后转着圈地跑,为了不被纠缠的绳子捆住或绊倒,我不得不像玩杂技的人一样,一边奔跑,一边两手倒换着绳子,甚至不时地在快速奔跑时转一个身。

        要想停下做这些动作几乎是不可能的,它太痴迷于奔跑了,我想即使我勒紧绳子仍然不可能阻止它,而且可能会勒伤它的喉管。

        想牵着一只从未被训练过的狗一起跑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刚刚跑上人行道,它就兴致勃勃地冲了出去,为了跟住它而又不勒坏它的喉管,我不得不与它保持着相同的速度。

        它毫不顾及拖在它身后的我的存在。

        于是当它从一棵树边擦身而过之后,我则差点儿一头撞在树干上。

        牵着它跑步几乎是不可能的。

        温暖的春夜里,路边仍然有一些散步的人。对于我,罗杰只是一只正在成长的小狗,而对某些天生对狗恐惧的人来说,这显然是一头在黑暗中奔跑的野兽。

        而且,如果将它放开,那么它会不会不管不顾地跳下人行道,冲到路中央。那结局会像很多城市里的狗一样,丧身在车轮之下。

        但我相信它已经基本上可以分辨我的语气和一些简单的命令,我估计不会有问题。

        我以极大的勇气松开了牵引绳,那像是将鱼放进大海,它几乎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尽量放松心情,慢慢地向前跑,同时期望此时在前面不要有什么小孩子或是患有严重心脏病的老人出现——这个时间,这样的可能性应该是零。

        很快,它就从黑暗中又冲了回来,在昏暗的路灯光下,像一团鼓动的火苗,呼地一声向我扑了过来,然后在就要撞到我身体的刹那与我擦身而过。它那么灵敏,留下已经拥有足够重量的身体那沉稳的力度和角质的爪尖与地面摩擦时的嚓嚓声。

        我继续慢慢地向前跑。

        很快,它又从后面追了过来,这一次它没有向前跑出很远,而是与我保持着大约四五米的距离在我的右前方颠跑,还不时地回头看看我是不是追上来了。

        我们跑得很好。

        对于狗,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态度,至少不都是很友好的。虽然我相信现在不会再出现那种会面对着孩子抽出枪的人,但也不排除一只穿着皮鞋的大脚会重重地踢在它的肋骨上。

        当前面的人行道上出现行人时,我就喊住罗杰,它则顺从地跑到我的跟前,让我为它扣上牵引绳,于是我牵着它向前跑,直到越过前面的行人,确认周围无人之后,再放开它,任由它在我的前面自由地奔跑。

        当然,当它跑得纵情时,也会奔下人行道,跑到公路上。我大声地呼喊它,并用力拍打着自己左腿的外侧,以吸引它的注意力。它回头看我一眼,几乎立刻就明白,那是禁止的,当然它还不明白潜在的危险是什么。

        我突然意识到,它正在不知不觉间表现出一种枪猎犬的本能。

        我们的第一次跑步非常成功。在跑步结束进入小区一段大约50米的路上,我像往常一样进行一段快速的冲刺,这次是我们一起冲刺。当然,它跑得比我快,超过我跑到小区的大门之后,它缓冲,然后回过头来,摇晃着尾巴热切地望着,接着跳起来,将两只爪子搭在我的身上。

        它站起来,已经到我的腰际了。

        3

        夏天的时候,我会在一些清凉的早晨骑着赛车领罗杰出去跑步。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我将车子骑得很快,非常快,超过它,骑出很远之后,停下来,就是为了观看它迎面向我奔跑而来的样子。

        在早晨明亮的阳光下,它奔跑的姿势漂亮极了,像阳光划开云层一样迅猛有力,光亮的金色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大块结实的肌肉在光亮的毛皮下滑动,还有垂挂在嘴边拖着涎水的舌头。它掌握着一种平稳而结实的节奏,目光执著地向我奔过来。

        在惯性的作用下,它从我的身边跑过去,然后站住,一边喘息着一边狺狺地低沉哼哼。它还是没有满足,于是在那铺着光滑板石的广场上,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往来奔跑,从一头到另一头,直到它将身体中奔跑的热望全部挥发在清晨的空气里。

        有时,白天没有时间,我们也会选择在深夜里骑着车出来。在广场上,我依旧骑得很快,可以听到车轮的辐条斩断风的声音。在黑暗中我看不到它,但我可以听到它的爪子拍打地面的声音。

        它过来了,那敲打地面的声音像紧密的鼓点,从我的身边一掠而过,像一头自由的野兽,消失在黑暗的前方。

        在那些夏天的夜晚,我们享受着这种隐秘驰行的快乐。

        我从没有见过什么动物这样热爱奔跑。

        我并不是总有时间可以陪它一起出去跑步,但它那对奔跑的热情在持续不断地蛊惑着它。我可以感受到,那是一种形象的东西,就在它的身体里,在它的目光中,在它那光亮的皮毛下。

        那是掩抑不住的。

        它想出去奔跑,它不时走到窗前,将两只前爪搭在窗台上,向外面久久地凝视,我有时会注视它的侧影,那长久地向外张望的侧影。外面的世界,一个孩子,一只鸟,都可以让它看上很久。

        它那安静的侧影美极了,像一种凝固的思念。

        它想出去。

        它回头望着我,我可以读懂那目光中的渴望。但它不会有极度烦躁的举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顶多哼哼几声。当然,它的目光就足以让我备生愧疚之感。

        但它可以等待。它相信我会领它出去跑步。

        它的眼睛是可以说话的,我相信,如果它可以说话,那么它一定会说:“黑鹤,带我出去跑步吧。”

        4

        它的生命似乎只有两件事,奔跑和等待奔跑。

        一般是我放下书,站起来时,它已经意识到什么。我找出跑步穿的无袖t恤和短裤时,它的眼睛里已经闪动着明亮的光,但它还不敢确定。当我换上跑鞋时,它已经明白我们将一起出去奔跑。

        关于这一点,我曾经看过著名的童话作家郑渊洁先生在一篇访谈里谈道,每天他写作到中午,当他打下存盘的回车键时,那声响会让卧在他身边等待的七条德国牧羊犬兴奋不已,它们知道可以外出奔跑了。

        罗杰此时兴奋地发出控制不住的哼哼,爪尖在地上踩出细碎的声响,在我的周围蹿来蹿去,用力撞击着我。

        我给它挂上牵引绳之后,并不是为了控制它,感觉倒是我受它的支配了。那样子有些像法国喜剧电影《虎口脱险》中那两个被狼犬拖得踉踉跄跄的可怜家伙。

        它一路拉着我跑下楼梯,冲出楼道,每次它都借着这强大的冲力重重地将两只前爪扑在铁门上,铁门发出轰的一声。我可以感受到那种力量,那力量后面隐藏着到空旷的地方去奔跑的渴望。

        巨大的力量。它急不可耐地抓挠着铁门,不满地哼哼着,急于到外面的世界去。

        但这只是开始。

        一打开楼道的铁门,必须得先解开牵引绳,让它那像火山一样的热情有所释放。否则一旦开始奔跑,我根本无法控制它。

        它在我的身前以大约10米为半径,横冲直撞地奔跑。四五分钟之后,在它将压抑的情感发泄得差不多的时候,我才再次为它挂上牵引绳开始真正的跑步。

        刚刚跑出小区,我怕像刚从监狱里放出来因为获得自由而兴奋过度的罗杰惊吓到小区里的人,并不敢松开它的牵引绳。于是我就被它拖曳着奔跑。我体重95公斤,可以负重130公斤深蹲,但即使如此,有时也会在它突然兴奋前奔时被拉得一个踉跄。

        它在奔跑,它什么也不想,只想奔跑。

        我感受到那种奔跑的热望,从它的身体传导到脖颈,到束缚它的项圈,到牵引绳,最终传达给我的手臂。我的手臂可以感觉得到它那每一块结实的肌肉紧绷用力时的滑动。

        我知道自己正在从事一种最无耻的事情——遏制这种天然的奔跑的热望。我竟然禁锢着这样一个热爱奔跑的生命。

        它熟悉我们每天奔跑的路线,当我们跑到广场旁边宽阔而无人的人行道时,我就会松开它的牵引绳,让它自由奔跑。那不是我每天开始跑步时那种适应性的慢跑,而是一种真正意义的迈开大步的奔跑。

        我已经跑得很快了,但想与它一样快是不可能的,那显然是人类的心脏所难以承受的。

        随后,我们开始进入一种正常速度的匀速奔跑,它与我保持着大约5米的距离,位于我正前方偏左一些的位置。它跑得轻松而流畅,不时回头看看我、等待我,或是路边的林带或是草地上有什么吸引了它,当然很可能那是它同类的气味在吸引着它,它停下来,小心地嗅闻,然后若有所思地凝神沉思。我相信它可以根据这些留下的气味分辨出同类的品种、年龄、雌雄甚至路过的时间。它也在那里留下自己的气味。

        我继续向前跑,我跑出很远时,回头看,它从林带里露出了头,愣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追过来。

        我喜欢它狂奔的样子,它向我跑来,像追逐着自己最美丽的梦想。有时候我感觉那是一个奇迹,当时它那么小,我把它带回家时,我无法想象它可以长成这样一只在冬日朦胧的阳光中飞快地驰来的结实的大狗。

        我感觉如此不可思议。

        它的毛色金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段流动的光;它跑得那么快,腰身像非洲草地上追逐羚羊的猎豹一样极度优美地伸展,每一块肌肉都被很好地调动,那结实的肌肉块在光洁的皮下大幅度地颤动。我重温那种童年时两个孩子互相追逐即将被捕获时的狂喜,它越过了我,我听到它将全身的重量贯注在爪子上时那有力的踩踏声,它的有力的呼吸,它扬起的风声。

        它呼啸而过。

        它越过我,减速,在惯性下跑出很远,然后又急不可耐地向我跑过来,似乎要展示它的胜利,它高高地跃起,以一种军犬擒获持枪逃犯的标准动作叼住我的手腕。当然,它只是虚虚地将我的手腕衔住。一种虚张声势的暴力,我相信,它以此来表达它的爱。从它那琥珀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温和的光。

        5

        整个冬天,我们都一起外出跑步,即使是在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的低温下。

        我们在这个北方城市最寒冷的时刻跑过,我,一个身体曾经极度虚弱的孩子;它,一只金色的狗,拥有温暖的毛色。

        我在奔跑时不会太注意行人的表情,自从我13岁开始在冬日里衣着单薄地奔跑,即使我总是选择夜晚,却还是见识了不计其数的目光,那几乎可以是人类能够提供的所有目光的标本总和。

        我讨厌那种过度的好奇。所以,我总是选择夜晚或清晨外出跑步,那时,行人稀少。

        而且,我无意中发现了罗杰惊人的领悟能力。我已经无法记起第一次是怎样开始的。当前面的人行道出现行人时,我用力地拍拍自己的左腿,它立刻会意,跳下人行道,进入自行车道,避开行人,至少让前面的行人明白,它已经事先做了避让,不会骚扰到他们。而当越过人行道上的行人之后,我再拍拍自己的右腿,它又迅速地跃上人行道,继续向前奔跑。每次,我不动声色地在那些行人钦羡的目光中与罗杰一起完成这种默契的配合。

        我从来没有教过它,一切只是因为它惊人的领悟能力。

        我在跑步时目不斜视。

        从此,我拥有了金色的影子,不再一个人奔跑。

        摘自新世纪出版社《罗杰、阿雅我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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