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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窑洞生长的榆树

        我一直引以为豪的是亲眼见证了一棵榆树在一孔窑洞的顶上站立并成长起来。

        当窑洞日渐从村庄里消失的时候,因为这一棵榆树,而让一孔窑洞完整地留存下来了,被生活所遗弃的窑洞,在时光里日趋显得破败、单薄,而榆树却日渐茁壮地成长起来了,分布在窑洞内壁上的根系像动物体内的骨骼一样,承受着榆树的重量并撑起日趋单薄下去的窑洞。

        窑洞是伴随着我的成长岁月而被日子渐渐遗弃的。榆树也是伴随着我长大的时光而慢慢地成长起来的。一棵榆树立在窑洞上,总是给人一种蓬勃向上的力量,窑洞的田泥给了榆树种子萌发并承负起一棵树苗成长起来的力量,由内而外,毫不张扬,却极具张力。

        每到榆钱儿像雪花一样漫天飘洒的季节,父亲会趁雨后天晴的时光,挑来田土,挑拣出田土中的杂草的根系,倒水和泥,为窑洞上田泥。整个过程中,父亲总是小心翼翼地用破苫布遮住,生怕漫天飞舞的榆钱儿会随风飘入泥中。

        我一直不理解父亲的这种工序冗杂的做法,既然田泥里要掺入麦秸和麦衣,却为什么非要挑掉杂草的宿根,还要防止榆钱儿落入泥里呢?

        我从父亲的身后捡拾起被父亲从田泥土里挑拣出来的杂草根系,这是草本植物留宿土壤中的根、茎,白白胖胖的,泛着淡淡的泥土的清香,我将这些杂草的根系和榆钱儿放在一起,看着这些还散发着田土的气息并保留着生命的湿度的幼小的东西,我明白了父亲的用意,父亲是怕这些还具备生命体征的幼小生命会裹进窑洞新上的田泥里发芽,一旦这些生命在田泥中发了芽,窑洞上被父亲用泥刀打磨得光溜的田泥就会龟裂,从而剥落,雨水渗漏下来,会坏掉一孔窑洞。

        窑洞上的田泥年年都要上新的,但是从未见窑洞上有多少田泥积淀下来,因为窑洞上的田泥每年都会随着雨水和大雪而重新回到了大地上。

        一棵榆树芽悄悄地从窑洞的顶上钻出来,是一个意外。我和父亲都不知道这棵发了芽的榆树的种子是怎样落入泥土,并被父亲裹进田泥里的。是我最先发现这一棵发芽的榆树苗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父亲,父亲就背着行李去了远处。

        我是整个村庄里第一个并唯一知道这棵生长在窑洞顶上的榆树的,窑洞背靠着悬崖,榆树正是在悬崖与窑洞接壤的地方扎了根的。这究竟是一枚充满着怎样的智慧的榆钱呢,不偏不倚地就落在了这里,它的主根系扎下去正好扎进悬崖的土壤里,如果不被拔掉,它注定会长成参天大树,并对窑洞不造成丝毫的伤害。就在那一年冬天,父亲回来后突然决定要搬出那孔窑洞,在外面的空地上盖一座砖房,我们唯一容身的那一孔窑洞一时间变得无关紧要了。从窑洞搬出来,我问父亲,窑洞怎么办,父亲说,留着,装一些破烂家什,我说,树呢?父亲说,让长着吧,砍了可惜了。

        我少年时代的大多时光就是在面窑洞而居的砖瓦房里度过的,我喜欢趴在临窗的桌子上读书、写字,这里是整个房间里光线最充足的地方,抬头间,我一眼就可以看见那躯体笨拙的窑洞和窑洞上那树干笔直、枝叶婆娑的榆树。在那个物质生活极度匮乏,而我的思想却极度活跃的年代,我喜欢一个人安静地盯着窑洞和窑洞上的榆树看,日趋茁壮、高大起来的榆树,日渐单薄、破败下去的窑洞,以及我的目光能及的所有事物,都是我用来放飞联想的雏形。我喜欢将立在窑洞上成长的榆树看成是我心目中英姿飒爽的英雄,窑洞便是威猛神速的跨骑。这种绝妙的组合,总是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这是一种充满着正义的力量,在我的生命历程中,它将正义和感恩的种子深深地埋进了我的心里。

        我再从砖瓦房里搬出来并走出大山的时候,榆树的树桩已经有碗口粗细了,树冠硕大而繁密,窑洞虽然破旧了,显得单薄了,但依然稳固地立着,除了父母、妻女和一些简单的行李,我离开故乡的时候其实什么也没有带走,但是我在心里带上了那一孔窑洞,和立在窑洞上生长的那棵榆树,因为它是我心中的图腾,无论我身在何方,我的身上都会一直带着我出生时那片土地的气息,我的根,就扎在榆树扎根的那片土地上。

        窑洞本是人造的有形的泥土,当人的生活中再也用不着窑洞了,让它在风吹雨打中化为无形的土壤,就是它最好的归宿。立在窑洞上生长的榆树,永远是我心中的图腾,它是一切生命一生中正义和力量的化身,并能够为一切生命指引一条最终通往大地的路。

        摘自《银川晚报》2011年7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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