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家格致以前常写长大篇幅的散文,但此文精致,宛如精工雕刻的小品,关键在于她的描绘、她的情感、她对世界的体认均融入这1500字当中。她的语言具有“巫气”,甚至有点儿“萨满”气韵,深具一以贯之的冲击力和穿透力。
夏天,整个城市如一片叶子,被烤焦了,发了黄打了卷。只有街边一堆硕大的西瓜,如一滴滴还没有蒸发的水珠,闪着凉爽的绿色的光芒。
我在一堆有着碧绿花纹的西瓜旁停下了脚步。我只喜欢这种西瓜,它是圆的,且有青蛙脊背上的花纹。这和我童年图画书上的西瓜是一样的。而其他的西瓜,颜色像冬瓜,形态像枕头。
卖瓜人是个中年男子,黑且瘦,眼睛很大。他将手掌伸平,在他臂长所及的范围内的每一个瓜上拍,最后选中了一个较大的抱了过来。他头也不抬地说:“叫不叫?”(叫:切开一块以验优劣。)我说:“叫,不好不要。”
于是他三刀就在西瓜的肚子上划出了一个三角形,并像拔暖瓶盖一样将那块瓜拔了出来。我伸过头去看那个三角形的井,里边真如井一般汪了一片水渍,瓜肉发了炎的伤口般红肿不堪。这是熟过的瓜,或在搬运过程中受了外力的撞击,虽然外皮完好,但里边已如发生了地震,全乱了套。我拒绝买这只瓜。直到此时,我还没特别的感觉,一件再平常再细小不过的事,它还没有什么意义,拒绝这只瓜的理由又是那样充分。
卖瓜人一手托着瓜,一手握着西瓜刀:“不好,哪不好?”并且直视我。我不明白他的自信从哪里来,快要烂了的西瓜能使他的目光笔直地射向我而没有一丝游移吗?一定另有原因,他的笔直的目光后一定有一个坚硬的支撑。我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寻找,于是我的目光与那把西瓜刀相遇。残留的西瓜的汁液,正从刀尖一滴一滴缓慢地滴到地上,它们是淡红色的,跟人体的血液极其相似。刀是月牙形的,刃口比刀背长出约一倍,在强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它距我只有二十厘米,只要二分之一秒,刀就能将这段距离变成零甚至负数。握刀的手是黑色的,上边的血管如老树的裸根盘错着。他的手臂像是刀的黑色而有力的柄。刀和他的手是一体。他是一个身上能长出刀的人。刀从他手臂的顶端长出来,并且在他的血液的浇灌下越发的锋利。
我害怕了,怕这把从他的手臂的顶端长出的刀是个任性的家伙。他的大脑指挥不了刀,反而被刀所控制。刀是嗜血的,它永远乐于在柔软的不堪一击的肉体上证明自己是一把锋利的刀。刀面对石头的时候是会低头并且绕行的。但我不是石头,恰好是一堆柔软的肉。刀已看见了我,并且露出了笑容,正在一毫米一毫米地向我移动。它可能是厌烦了那堆西瓜,厌烦了西瓜发出的嘎嘎嘎嘎清脆的哭叫声。它想换一个略有些弹性的东西。西瓜的血毕竟没有腥味,而且是令它讨厌的甜味,刀是不甘堕落的,切割西瓜实在是无奈之举,一旦有机会,它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同真正的血液亲和的机会的。
我看见那个卖瓜人阴沉的脸,他没有买卖人那种可以随时运用的笑脸。是刀使他可以不笑,刀给了他勇气和理由。我不能同他争执。我在那把月牙刀闪闪的白光下接过了西瓜。我付钱给他时说:“我买了,不是怕你,是怕那刀。”一般人听了都会笑的,但他没有,他像阴天一样,就是那种没有雨的阴天,但晴起来也没有希望。
刀是有语言的,以前我不知道。但自从我的邻居二萍在一把切菜刀下变成一堆肉泥之后,我开始能听见刀说的话。它说它喜欢一切柔软的东西,比如青菜,比如绢布,比如女人。它说它不大喜欢石头、金属、男人等等一切不容易切割的东西。它们不但难于切割也不容易下咽并且味道也不好。
我怕刀,听懂了刀的劝告。并且弄明白了刀是个什么东西。我买两样物品——肉和西瓜——不敢同卖货的人争执。这两种买卖是有刀参与的,或者说是刀的买卖。我不敢同刀理论什么,刀说的就是真理。
我在刀的逼视下接过了坏的西瓜,接过了切割得明显肥肉多而瘦肉少的肉。我没有办法,我不是刀的对手。
在刀的面前,我仅仅是一茎青草。刀是我的敌人。我在一把刀的面前什么真理也不能坚持。刀把公道切得一面太大,一面太小,但小的那一面放上一把刀,就平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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