蘸几笔暮晚的霞霭,写荷。整个夏天,我日日都到这小小的荷塘来。笔在写生簿上铺排开,心境尚未完全安静下来,就听有人躲在阴影里咳嗽一声,五指间便凉风习习了。
其实那位名叫荷的女子年年这时辰都会涉水而来。年年复年年,月月复月月,日子便如塘边的青苔一样,纷纷露出牙齿,啃着行人的足印。
而当我稍稍有了模模糊糊的渴意时,噗的一声,一支令箭破空射向落日,满塘的水声便一齐喊起痛来,如记忆中那朵白莲的风灯。
蛙们此时一律缩进青草根儿民谣的底部,蛙鼓像竖排版的宋词,干净而押韵。一塘青裙柔曼而舞,又像一位水墨大师刚刚完成的半幅作品。朴素的色彩里,流淌着雾气、箫声和透明的云彩。
而荷呢,此刻正穿着水做的鞋子去踩墨做的泥。
哦,我知晓,那荷总归是蓄着水的幽灵坐在我对面的。我也是。这个夏天如此漫长,许多忧伤的影子孤独地匆匆滑过,像密密叮咛的雨声。而雨也是长着透明晶莹的纤足的。假设这里是天穹投下的最有感情的注解,那么,荷正顺着我的手臂逆流而上,又缓缓将一朵坠着心事的蕾,开在我身边另一女子的腮上了。
现在到了晚秋,荷的热情早已凋谢,并被水泡软、稀释,荷衣呈现出塘边不远处稻田的金黄。爱情是立体的,误会和烦恼总是与八角楼上的风铃声屡屡相撞。我的心情晦暗,心事也如那枚燃剩的烟蒂。
那洁白的藕也好,成熟的莲子也罢,通通都如一条曲曲折折的青石板小路,铺进记忆深处。
秋声是一双白描的手,梳理着荷塘之夜朱自清式的月色。晚钟又如清淋淋的鞋声,湿润而寥落。我有好多次在荷塘边坐成佛了。我有好多次和另一位名叫莲的荷塘女子谈起自己的心事,和心事上的泥土——那是一块澹宁的石头,静静泊着,让人不忍侧目。
是的,整个秋天,我总是试图剖开一粒水鸟的啼,剖开在传统的民间文化里最原始的一粒语言的核。以便让传说和谣曲散发出鱼的腥气和月光的苦味儿。
那月亮的胡须已然长过丈二宣纸的边缘了。
而眼下已到了初冬,荷的残叶如一款挂满万古乡愁的蓑衣,夜夜游走于冷冽、空旷的冰面上,一塘女孩俱已离去,铁黑色的荷梗独挺在雪野里,似草体的呜咽。
在空茫起来的莲的心里,一个清瘦的诗人,跟踪着咯吱咯吱响的雪声,从2008年岁尾潜回唐宋,并最终驻足在《浣溪沙》的开篇那里……这是需要足够的夏天的勇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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