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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椿树

        香椿树天生就有那么一种受苦的命。每年春天,新芽刚长出来,就要被掰去食用,绛红(也有乌油油的,也就是黑油椿)的叶芽,刚长满枝丫,就被掰得光秃秃的。清明之后,谷雨之前的叶芽最好。谷雨后,叶芽就要失之醇厚纯正了。因此,香椿树年年第一茬叶芽都不属于它自己。谷雨后再长出的叶子,才可以是它自己的。西沙河河滩有段地方,大约绵延一公里左右,土质最适合香椿树的生长,别的地方也长香椿树,但叶芽都没有这儿的好吃,这段地方香椿树上的叶芽风味独特,其他地方香椿树上的叶芽却味同嚼蜡,所含营养当然也不能和前者相提并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同样也养一方树木。所以,在这段河滩上,也就长满了香椿树。

        这些香椿树,年年受伤,受伤后又长得更加茁壮,仿佛在它们身上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就这样周而复始,直到有一天,它们老了,长不出更多的叶芽了,被砍伐掉,另做他用。树身上的疤痕变了,或者消失了,或者结痂了,但树的疼痛没有变,那种最初的疼痛和震颤一直在树的生命里静静沉着,石头一般。树什么都记着呢,它只是一声不吭。树上的叶子一茬茬变了,但树叶的模样没有变,去年的叶子落了,今年的叶子又长了出来,它们在风中翻动的姿态也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无助、轻盈。秋天,叶子落在地上,叶子里有很多风声和关于风声的记忆,最后叶子融入泥土,泥土里就有了很多寂静的声响。树上飞来飞去的鸟儿变了,但树上鸟儿的鸣叫声没有变,有的声音婉转悠扬,如果有形状,那就像用红丝绸挽出的一个个精巧的蝴蝶结,还有的很短促,半天鸣叫一下,没有任何承续,就那么孤零零地在天空悬挂了片刻,然后消失于一种宽宏无尽的沉寂。当然,那些掰椿芽的人也会发生变化,有时一个人走了,不知为什么,再也不来了。然后,又一年春天,另一个人又来了,掰椿芽前,他们都曾眯着眼睛向树上望一会儿。当他们看树时,他们眼睛深处的某些东西没有变,也许那些东西很暗,但暗中又透着一星点儿倔犟火热的光亮。当然,刚才我说过了,这些香椿树也会发生变化,一棵树被砍伐掉了,地上空了一大片,天空也空了一大片,但土地没有变,很快,另一棵树又被补栽上去,新栽上的树木很快又长大了,长出更多的叶芽,又年年春天被掰去食用,然后重新长出属于自己的叶子。叶子在天空铺展,深夜,一颗颗露水珠子,仿佛穷苦人眼中的一滴滴泪水,从天空落到树冠上,在树木最深的地方,这些露水找到了树的心脏,在那儿,一种木质的宁静和温暖使这些露水变成了星星。

        那天清晨,在一个叫柿花庙的村庄西头,我看到一个老人,胳膊上挎着一个小小的竹篮子,里面装几把鲜灵灵的椿芽。她顺着田垄缓缓往村子走去。她的身影那么单薄,那么枯槁。她身上已没有丝毫生机了,活着,但无力惊动身边的任何事物,她已经不能置身于生活之中了,只能偶尔用自己苍老枯瘦的指尖轻轻碰一碰它。而她曾是谁的穿着水红绫子小袄、绣花鞋,走起路来轻手轻脚的新娘呢?从她的对面,走来了一个推着自行车的中年妇女,那个妇女头发花白,乱蓬蓬的。两个人走碰面时都站住了。

        老人关切地问那妇女:“你的椿芽卖了吗?”

        “卖了。”

        “卖了好,可以换几斤肉吃了。”停了停,老人又说,“昨天呀,我见一个人从我屋外过去,我问了别人才知是你。我的眼坏了,看不清了。”

        听了老人的话,我顿时感到一种说不清的深深的悲悯。她是那么衰老,很快就会变成黄土了。她在自己的衰老中显得那么无奈,而这种无奈在她清寒的生命最后又变得如此平静。在岁月和贫穷之中,人连自己悲哀的权力也被生活剥夺得一干二净了。一个除了文字两手空空的人,我知道,在我一生中,我的无论怎样强烈的爱和恨,其力量和范围都是极其有限的,都不过类似于香椿树林中一声圆润或沙哑的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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