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里看到隼,总是让我相信,荒野一息尚存。
它最早在我的印象里留下痕迹,是在草原。
那时我还小,每当骑马或乘车涉过草原,总能看到它们悬垂于蓝天中一动不动的身影。我知道,鸟类中能够做出这种悬垂空中飞行动作的毕竟是少数,比如蜂鸟和太阳鸟。它并不为空中的风或任何远来的事物所左右,节奏分明地飞快拍打着剪形的翅膀,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面的草地。最初我曾经以为那是一只风筝,但这只风筝极有耐心地维持着这种凝固于空气中的姿势。正当我努力辨别它与风筝之间的区别时,它的状态突然改变——由凝固直接融化,忽然下降,体重借助翅膀的扇动,像沉重的石头坠入湖底,刹那间隐入飘浮不定的草浪中。正在我不知所措,为空中失去它的身影而感到迷惑时,它以一种短跑选手高速冲刺之后缓慢恢复的慵懒动作重新浮上天空,此时,它的爪间已经瑟缩着一只被扼毙的小型啮齿类动物,一只草原鼠兔或一只田鼠。我想它在猛禽中的位置应该相当于豹在猛兽中的地位,你不能因为豹的体形精小而忽视它出击时不可思议的凶悍与果决。正因如此,尽管已有力大无比的雕和飞扬跋扈的鹰,但隼依然被列入猛禽之类。它出击时,完全可以与非洲广袤大地上追捕羚羊的猎豹媲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它无愧于完美猎手的称号,是世界上冲刺速度最快的鸟。
离开草原之后,我惊奇地发现,在城市里依然可以见到它们的身影。隼,是世界上少数生活在城市里的猛禽。城市有更多的概念,美国的纽约以及尼泊尔的加德满都甚至冰岛的雷克雅未克都在其列,所谓的不同,也就是地面人类的拥挤程度而已吧。地面是属于人类的,而被各种飞行器占有的太空和地面之间的天空,就是隼的领地。你可以想象在纽约曼哈顿大街高耸入云的楼群间峡谷般的缝隙里突然闪现一枚灰色的影子吗?那就是游隼,漫不经心地俯瞰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疾速而过。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不同的文体里总是将城市比作钢筋混凝土构筑的森林。
对于森林的理解,人类与隼的区别在于,我们是混凝土的一部分,而隼在这些混凝土构筑的森林中游曳时并未感到它们与真正森林的区别,也许这些高楼并不是绿色的,只是更加高大,提供了隼利用这种拟峡谷的地带捕猎的场所,攫取鸽子或麻雀。我知道有一种隼式轰炸机,假如是设计者为它取的这个名字,那么我一定要称赞其确实富于想象力。那种线条明快简洁的战机俯冲时确实有这种小型猛禽的风采。隼青睐令人目眩的高大建筑物,它们总是把巢建在城市里最高的建筑上,一座摩天大楼常常会成为几对隼争夺的目标。即使在真正的森林里,隼也很少可以见到这样高大的树。城市提供给隼一切生活的必需品,食物、游猎的场所、筑巢地。但它们又与城市格格不入,所以它们有别于生活在城市里的其他动物,比如野猫或其他的鸟类。其他的动物生活在城市里更直接地说是某种寄生状态,完全取决于人类的馈赠。可以想象,如果纽约的鸽子失去公园内的喂食者,几天之内就会全部饿死。
隼是真正的捕猎者,在城市之中依然保持着捕杀的本能,它们的食物是最鲜美的红肉。最近一次我看到隼捕猎是在一个深秋的中午,整个过程大约不超过三秒钟。那只隼拍动着翅膀突然提速,干燥而锋利地向前面的鸽子射去,我以为那鸽子是在劫难逃了。但在最后一刻,鸽子拼命地拍动着翅膀,狼狈地跌向地面,躲在屋檐下。隼从不去那种地方。降向地面,是向人类的一种妥协(我的理解),另外,地面对于它来说是陌生的——除了捕食小兽时与大地的短暂接触,它从来不会将地面作为自己的栖落点。它几乎没有任何留恋,慢悠悠地飞走了。也许这只是它每天无数次攻击的一次,简单干净。隼是空中杀手,只迷恋于在远离地面的地方完成自己的捕猎。
我曾经近距离地观察过一只隼。它无意中撞进了一座大厅,在里面飞翔了近5天之后终于落下,尽管我试图救助它,但它还是因脱水而死。它并不比一只成年的鸽子更大,羽毛十分紧凑地贴在身上,头颅和身体呈现出导弹般的流线型,在身体上几乎找不到任何可能对飞行产生阻力的地方,翅膀细长,因而可以在高速飞行时迅速收拢如导弹的翼翅。总之,这完全是为了飞行而造就的完美的结合体。
在城市里,只有那些真正热爱生命和自然的人才能看到隼。假如你从来没有见过一只隼,那么你可以试着在某一天抬起头,向楼群夹峙的天空望去,也许你就会看到一个灰色的影子在高楼的一角一闪而过,顷刻之间消失。此时,你看到的是一个真正的生气勃勃的飞翔的生命,但你周围的人对此一无所知,于是你也就拥有了这个城市里一个隐秘的故事。
在城市里看到隼,总是让我相信,荒野一息尚存。
摘自《文艺报》2011年10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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