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温烘热的棉被愉快的梦中残像。
我睁眼,发现房间还是漆黑,朦胧的脑海忽然在想:我为何醒过来呢?
明天不必工作,可以尽情地贪睡,所以昨夜我读着约翰·R·梭罗的书至深夜,比平常晚两个钟头才熄灯。我拿起枕边的闹钟,转动脖子确定时刻,是凌晨四时十三分。
真是的!我把毛毯拉高至脖子,裹紧全身,闭上眼。
“我说过,别开玩笑了!”尖锐的声音划破黑暗。
我眨眨眼。声音是从外面传来。
“你也是堂堂的市民吧!今天是假日,没有回收垃圾,这儿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难道你不识字?”声音的主人是住在前面第二家的铃木太太。她的声音在大白天就已经很令人头痛了,在这样的时间里不仅让人头痛,还忍不住感到全身发冷。再听到低声反驳的女性声音,我咂咂舌,重新坐起,在睡衣外套上运动衣和夹克,蹑手蹑足地下楼梯,打幵玄关门。隔着马路,对面公寓前可见到路灯照出的两道人影。
“在这种时间,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争吵呢?”我忍住呵欠,问着。
人影回头。稍胖的是铃木太太,而在寒冷中发抖、忍受铃木太太恶斥讽刺的则是约莫两星期前才搬进公寓的中国留学生任美铃。
“啊,原来是松江小姐家的。”铃木太太一副“我就代表正义”的表情,回头说,“这女孩居然趁这种时间把垃圾拿出来了!这里明明写着这么大的字说今天不是回收垃圾之日。”
“是吗?”我极力保持冷静,“你这样注意环境卫生真的很辛苦,但是,铃木太太,现在天还未亮呢!在这里大声吵闹,会让人无法睡觉的。而且,美铃小姐对日文还看不太懂,明天我会向她说明日本的垃圾回收处理系统,今天能否就这样算了?”
“这女孩不是日本人吗?难怪她不会遵守社会法则了!”
我生生咽下几乎脱口而出的话:难道妨碍他人安眠就是遵守社会法则?
“反正,现在邻居们都还在熟睡,铃木太太,请你也把声调压低一些吧!美铃小姐,今天不能拿垃圾出来,把垃圾带回去,好吗?”
“为什么?也有别人拿垃圾出来的。我就是看到,才以为能够拿出来。”美铃眼眶里含着泪珠,指着电线杆旁的垃圾袋。
大概是公寓的其他住户,譬如在大学念哲学的丰川,或是新晋化妆艺术家岛田拿出来的吧?
我能体会美铃那种只有自己被责备的气愤心情,何是,现泎是隆冬的拂晓时刻,我不可能连她也安慰吧?明明就这样退一步即可,她却还是那么顽固,这让我生气得咬紧下膊,尽可能平心静气地说:“这边的垃圾铃木太太会送回去给拿出来的人,对不,铃木太太?”
“我当然会这么做!我知道,一定是岛田拿出来的。”
突然,我们头顶上方的窗户打开!,岛田本人探头出来。“死老太婆,你太啰嗦了!如果是正常人,谁都不会在睡觉时间大呼小叫的,老太婆,别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模样!”
“什么?就是有像你这种没有正常职业的不男不女的人存在,日本才会这么乱糟糟。如果有什么不满,何不好好地照规矩丢垃圾?”
“死老太婆,我偏不管,你又能怎样?”
岛田是戴着耳机、把音量开至最大声地在自己房里听摇滚乐,因此,他的声调也不逊于铃木太太。
我看到各家窗户都亮起了灯光,只好死心地耸耸肩,转身向后。在这种冻死人的十二月天,何必自找麻烦呢?如果继续陪这些人耗下去,真的要感冒了。
我——村崎冬子成为松江银子的室友转眼也已经半年了。说室友是好听,事实上生活费是银子支付,我只负责全部家事。依居间拉拢我们的朋友彦坂复见的说法,正好是如鱼得水。
我们的……不,应该说是银子的家,位于距京王线柴崎车站步行十五分钟处。一楼是十五张榻榻米大的客厅和卫浴设备,二楼是两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是已经有二十五年历史的建筑物,或许因为这样,鞋柜上经常见到身体透明、露出白牙的老婆婆(可能就是俗谓的“幽灵”)出没。
但至少是独门独户的建筑物,在这儿生活我觉得非常愉快。
不过,也并非毫无问题存在。这个家最大的缺点并不是鞋柜上的老婆婆,而是邻居铃木太太。我们的房子所在的区段,北侧几乎全是田地,一般住家有七户,再加上一栋公寓有六户,亦即全部只住了十三户人家。
最初邻居们相处很和谐,可自从一年前铃木一家人搬来,且被推选为邻长后,情况就开始变得古怪了。
铃木家除了夫妻俩以外,只有一个补习两年仍未考上大学的儿子。铃木先生是位老好人,头已秃,但铃木太太或许是太闲了,充分燃烧热情于邻长的职权上。首先,她以区域中心的马路维持干净为目标,连掉一根小树枝或一片叶子都不行。
等到各个家庭虽然背地里发牢骚,却都将自己分配到的马路随时打扫干净后,她接下来全力推行的就是垃圾分类。独自生活的公寓住户最严重,但即使是一般住户也差不多,反正目前居住于都会区的住户对垃圾分类皆不是很热心。就算本来打算分类,时日一久也会嫌麻烦,把可燃垃圾混入不可燃垃圾之中。另外,也有早上晚起的人会在夜间就把垃圾拿出。
对此,铃木太太可说是尽全力取缔。当然,如果只是口头上提醒还好,毕竟随便拿出垃圾乃是大家皆不认同的行为,挨骂两句也是不得已,就算对方以认定自己是“不良国民”的口气数落会令人产生反感,至少铃木太太还站得住八分理。
可是,在垃圾车前来回收之前,打开垃圾袋确认里面的东西,那就令人无法忍受了,更何况,她还四处告知别人垃圾中有哪些东西,这样一来当然没有人会认同。
“我们幸好没受到影响。”我把巧克力蛋糕置于美铃和银子面前,“但是,隔壁的逸见先生把成药的空盒丢掉,被她四处广播呢!”
“成药?”
“是的,就是壮阳药,你懂吗?”
“我知道。”美铃很好笑似的掩嘴。
“可是,事实上那并非壮阳药,是铃木太太搞错了。但谣言愈传愈厉害,再更正也没有用了。还有,转角的菊池家的垃圾袋内有色情杂志,更是轰动一时哩!差点引起菊池夫妻闹家庭革命——其实那是丰川丢掉之物。”
美铃蹙眉。“日本的学生都看那种东西吗?”
“我也没亲眼见到,只是听人家这样说。”我慌忙含糊带过。心想,这可糟糕!把邻居们的谣传这样告诉美铃,那和铃木太太的行为又有什么区别?
“反正,我们右邻的横山先生、对门的滨田先生,以及公寓住户们都曾为了垃圾问题被数落过。美铃小姐隔壁的房间目前空着吧?前一位住户就是和铃木太太吵架后搬走的。我则是幸好曾被你们的房东江奈婆婆提醒过,才不曾因为垃圾发生问题。”
但是,相对的却蒙受到洪水般的骚扰。我在心中自言自语。
住进松江家后,我就受到铃木太太的各种质问,等她知道我和银子都未婚,而且已过了二十五岁(好像只要知道这样就已足够),马上开始批评了。
“女人呢,唯有进入家庭、养育子女才算真正成长,难道没有人帮你介绍相亲吗?通常亲戚都会帮忙的。”
“什么?你不打算结婚?像这样丝毫不可爱的女人,男性会敬而远之的。”
“女人的个性来自生长的环境,不知道你是接受什么样的教育哩!能否告诉我,以便作为我的参考意见吗?”
当然,不该说她是迂回地在批评我的父母吧,但——“没有好家教”?开玩笑,她自己的儿子考两年大学还考不上,却又每天晚上外出喝酒玩乐,有资格讲这种话吗?真是“死老太婆”!但正因为我有“良好的家教”,才不会当面那样咒骂她,只好在这半年来持续地暗恨于心。
“冬子,你怎么了?一张脸像厉鬼!”我回过神来一看,端着巧克力蛋糕的银子正担心似的凝视着我。
我羞赧地笑了笑,低声说:“没事。”
“可是,冬子小姐。”美铃摇头,不解似的问,“我搬来这儿时,没有人提到垃圾的事,为何今天早上会……”
这其中又另外有原因,而且是令人不快的原因。约莫一个月前,滨田太太哭红双眼地来到我们家。
“铃木太太那个死老太婆……”
滨田太太年纪约莫三十三、四岁,是位很有品味的女性,总是穿得漂漂亮亮的,以前曾送过我一个比斯的小手提包。那天,她也是穿嫩草色的柔软套头衫,格子花纹短裤,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
以她的为人,平常不可能会讲出“死老太婆”之类的话!
“你知道铃木家的阿玉生小猫吗?”
“不,我只是觉得它肚子很大……”
阿玉和它的饲主完全不像,是一只安静、乖巧又很得人缘的斑点猫,常常一副茫然若失的表情,也是被先生禁止养宠物的滨田太太最好的游戏对象,更教会它只要听到“躺下”的命令,就可以躺一小时不动的表演。
“它生了五只小猫,所以我想要找人收养一定很麻烦,而主动要求帮忙,谁知道那个死老太婆……”滨田太太“哇”的一声哭出来,“竟然说已经处理掉了!我问她是否带去流浪动物之家,她表示不能因这种事浪费老百姓的税金,而是把它们活埋在庭院里了!”
数日后,铃木家的浪荡子因喝酒开车出车祸,再过两日,她先生又因胃溃疡住院,所以铃木太太忙着在医院照顾家人,才没有余力管垃圾之事,一直到今天清晨突然回来为止。
“邻居们好像无人同情她的家人遭遇不幸之事,连江奈婆婆都说那是猫在作祟呢!也有人说,就是因为晚上没有丢垃圾,鬼都挨饿,才会向她报复。”
“坦白说,我觉得乱丢垃圾也不太好。”银子叹息道,“铃木太太的做法是值得商榷,但是,不照规定把垃圾拿出来会浪费人力,也白花老百姓的税金,而且,若没有把垃圾分类,乌鸦群也会愈聚愈多。”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银子,被强制服从的规定是没有人能够身体力行的,而必须是在了解你方才所说的‘不照规定把垃圾拿出来不行’的理由才可能,不想受他人限制去行动乃是人之常情。”
“下次我会依规定拿出垃圾的。”美铃挺直腰杆说,“可是,偷看人家垃圾袋里的东西实在太不应该,难道法律上没有禁止?”
“不太可能的。”我边替美铃的杯子加入红茶,边叹息道。
我是不可能随便把垃圾拿出来,但是,一想到垃圾袋内的东西被窥看,同时又被四处宣扬,心情难免沉重。
铃木太太回归战斗行列后不久,马上就到了迎接圣诞节的星期了。
我在新宿的饰品店上班。店里从几个星期前就开始进行多彩多姿的装饰,让人们知道圣诞节的脚步已近。店门前挂上和小孩子等高的充气式圣诞老人和麋鹿,高达房檐的圣诞树上挂满礼物包和七彩灯泡。
最近,来店里购买礼物的男性顾客非常多,他们热心选购商品的神情让我内心感到温暖,但那也只是最初几天而已。面对只看价格不管品质选购之人和只要名牌之人,心情不可能会愉快吧?
忙碌时时间过得特别快,转眼今天已是圣诞节了。照理这应该是一年之中最快乐的日子之一,但却发生了令人厌恶的事。
一位怎么看都只有十几岁的女孩牵着看来懦弱的男人的手进入店内,声色俱厉地说:“我要退换这个东西!”这男人我很眼熟,是几天前快打烊时进入店内,边说“抱歉,这么晚才来”边仔细挑选商品的人。他选购的是一只可放照片的项坠。感觉上他以前好像没有买过礼物,似乎在心中暗自得意“女孩子应该会喜欢这种礼物吧”。那羞涩的笑容令我产生了好感。于是我没有另外收取费用,把项坠放入漂亮的首饰盒内,特别包装得很漂亮。
“银制品看起来像是假货,如果不是黄金或铂金,我不喜欢。”女孩气愤地说。
我忽然感到可悲了。今天不是特别的日子吗?所以我带着滨田太太送我的手提包,穿上自己最欣赏的套装来上班,但是……
忘了吧!我边走边想。
今天轮到早班,不是傍晚之前就能够辛苦地搭电车回家了吗?这么想时,心情总算稍微开朗了,但立刻又转为黯郁——铃木太太的问题最近让邻居间的气氛很坏,这一个星期里,没有一天不听到邻居们抱怨!
只是那样已经很糟了,却还要抽空听铃木太太发牢骚,实在无法忍受。
我虽然担心一旦尝到自由滋味的人们能忍耐铃木太太的复归至何种程度,但却从未想到会演变得这般恶劣。听说她正实行凌晨四时、正午、晚上七时半的三次“巡逻”。事情到了这种程度真的有点可笑,但是对白天在家里度过的人们来说,就丝毫不可笑了。因为她在“巡逻”时会绕至各家庭大肆发牢骚!
最可怜的是美铃,她哭诉:“那女人讥笑我不是日本人呢!”
像铃木太太那种人,会把任何人都当成傻瓜来讥笑的。她笑我和银子已经这样的年纪却还未婚;嘲讽江奈婆婆耳聋;讥笑滨田太太连家居服都那么奢侈浪费;笑横山先生是死掉老婆的警卫;讽刺岛田说化妆不是男人该做的工作,会选那种工作我定是同性恋。
我这样安慰美铃,表示并非只针对她。但是美铃不听,可能是罹患思乡病吧?她显得相当神经衰弱。
银子觉得她很可怜,邀请她今晚一块儿吃晚餐。正值沮丧时期的她是相当具有吸引力的朋友,因此我也很欢迎,只是,我希望今晚能快乐度过,不要有抱怨、泪水、批评或谎言。毕竟,今晚是圣诞夜!
我喝了一杯茶,稍事休息,也抽了根平时很少抽的烟,之后才振作精神,站起,推门外出。
夜空的彼方可以看到三颗连成一条直线的星星。我边哼着“冬日星座”边绕向北边的田地,来到通往家里的直线道路时,我听到轻微的惨叫声。
我望向前方,正好见到铃木太太从我家玄关一瘸一拐地冲出来。
铃木太太抱住丢在电线杆下方的垃圾袋,静默不语,但马上又发出更尖锐的惨叫声。我小跑上前,用双手抱起冲离垃圾袋、倒在马路正中央的铃木太太,环顾四周。
周遭很暗,垃圾堆置场的电线杆上的街灯没亮,借着我家玄关的灯光和岛田房间的灯光,勉强能够看到铃木太太的面孔。
“怎么啦?”
铃木太太挥开我的手,手上拿着的树枝勾到我的手,但是她却毫不在意地跑回家。我双膝跪地,茫然若失,不久回过神来,紧追在她身后。
滨田太太和菊池太太好像也听到惨叫,穿着围裙就冲了出来。
铃木太太无法开门,颓然地坐在门前。
“到底出了什么事呢?”菊池太太低声问。
“这……我也不太清楚。”
我们三个人一同怯怯地走向铃木太太。
“到底是怎么回事?”
铃木太太下颚不住地翕动,最后终于发出声音了。但她的话使我们面面相觑“妖怪?”
“妖……怪?”
铃木太太继续说:“尸……体在垃圾袋中。”
“垃圾袋内有尸体?”
“这人的脑筋大概有问题!。”滨田太太话中带刺地说。
铃木太太听了,微微镇定下来,指着我说:“你家玄关里有幽灵哩!”
我心跳加快,但表面上却挤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可能你的家人相继遭遇不幸,让你很累了吧?”
“我完全正常!”铃木太太站起来,嚷道,“除了幽灵之外,还有尸体呢!就在那边的黑色垃圾袋内,的确装着尸体,而且尸体的一部分……”铃木太太打了个哆嗦,“还在动呢!”
“尸体不可能会动吧?”滨田太太大概打算乘机复仇吧,她挖苦地说。
事实上她的话没错!
“铃木太太,你今天看起来很累的样子,何不进屋里好好休息呢?”
“我的确很累,今夜也想早些上床才会提早出门的,可是,我没说谎,我真的见到了尸体,亲眼见到的。垃圾袋内有可怕而浮肿的鲜红脸孔!”铃木太太拼命大叫道。
我叹口气。“我明白了,为求慎重起见,我去看看垃圾袋。”
“别理她!”菊池太太厌恶地制止我,“什么尸体和妖怪?她一定是因为对处理垃圾太狂热,导致哪一条神经断裂……”
“你这人到底是怎么搞的?”铃木太太气得眼露凶光,冲向菊池太太。
我好不容易才把两人架开。
“别争执了,先去求证清楚再说。”
我走在前面。虽然背后跟着三个人,但不必接近,我们都已见到掉落在电线杆旁边的黑色塑胶垃圾袋——一只是空袋子,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你们看,根本是大惊小怪嘛!”
没有理会菊池太太的揶揄,铃木太太把大垃圾袋倒过来,开始仔细检查。垃圾袋底下裂开一直线,四周有多数破洞,但袋内很干净。铃木太太仔细摸遍后,再以手掌遮挡玄关灯光确认,只是,连一丝血迹或尸体碎片皆无。
“尸体刚才的确是在这里面的。我还不到老年痴呆的年龄呢!一定是有谁把尸体弄走了!”
“或者尸体自己走掉了?”滨田太太说。
铃木太太脸孔扭曲,说不出话来。
“或许已经变成幽灵了呢!”菊池太太再补上一句。
我苦笑,摊开双手。“反正并没有尸体,所以,我要失陪啦!还得赶快回家做饭呢!”
“对了,我正在摆饰樱草哩!”
“我家的狗还没有喂食呢,一定在叫了。”
我们各自转身时,铃木太太甩着垃圾袋,抓住我的肩膀大声说:“等一下!凶手就是你吧?趁我惊慌逃走之时,你把尸体藏起来了,对吧?”
“什么?”我回头望着铃木太太,心想,她究竟在说什么呢?
“可是,铃木太太,我是听到惨叫后马上跑出来的,当时冬子小姐正追在你身后,没有多余时间可以藏起尸体的。”滨田太太边抱起跑到脚边的阿玉,边替我辩白着。
“而且,尸体一定很重吧!”菊池太太接着说。
铃木太太的白眼这次转向她。“你曾搬运过尸体?”
“笑话!当然没有了,只是看过悬疑推理剧而已。每次凶手总是很吃力似的搬运尸体。”菊池太太嘴里念着“没必要理会这种人”转过身去。
“你想逃?”趁菊池太太怔立之间,铃木太太扑向她。
出其不意,菊池太太身体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到地上。
“你干什么?”
“你才想干什么!”
我后退,离开两位缠打在一起的中年女性,抬头望向天空。
啊,怎么会是这样乱七八糟的圣诞夜呢?
“嘿,这出戏可真有意思。”听完我的叙述,夏见说,“早知会这样,我应该照你们通知的七时就赶来。”
我们在客厅吃着饭后的点心,是昨晚准备的果冻以及滨田太太带来的冰淇淋。
晚餐除了我、银子、美铃和夏见这四个当初预定之人外,还加入被卷入铃木太太的事件、情绪尚未冷却的滨田太太,以及岛田和中途带孩子及春卷前来的菊池太太,因此比预定时刻晚一个半小时才开始。
吃饭期间,我把事情的经过讲给夏见听。
“我和银子小姐都在看电视节目,没注意到外面的骚乱,所以和夏见先生一样。”美铃的表情似觉得有些遗憾。
岛田蹙眉道:“我认为不必慌张,反正以后还有得闹的呢!”
在我和滨田太太劝阻激动地表示要控告对方施暴的菊池太太之间,铃木太太仔细调查公寓四周后,叫着说“凶手是二楼那个同性恋”,同时冲向岛田的房间。
岛田大惊失色!因为,铃木太太突然冲进来后,马上在他的房间四处搜索。
“那个死老太婆,连我的谋生器具都弄翻,房内到处是颜料,其实化妆箱只……”岛田用双臂圈出约莫五十公分的宽度,“只有这么大吧?怎么可能放得下尸体?!此外,棉被从壁橱被拉出来,书橱也被推倒……”岛田怒骂道,“如果菊池太太真的要控告那个死老太婆,我也要加入!”
我在岛田面前的盘子添了几勺冰淇淋。
“不过,我平常就和那个死老太婆相处不好,现在再吵几次也无所谓,只是她对江奈婆婆那种态度——坦白说,我都快疯掉了。”岛田一面舔着冰淇淋,一面非常不愉快地说。
江奈婆婆非常温柔,岛田感冒时,她还曾煮蛋来给他吃,所以岛田对她非常敬重。
“岛田讲的没错!铃木太太甚至还跑去江奈婆婆家,责问她‘尸体藏在哪里’哩!”滨田太太蹙眉,却立刻笑了,“不过,后来很好笑,因为婆婆手摸耳朵,说‘我听不清楚你在讲什么’,最后说‘气体吗?所讲的气体应该是指放屁吧?但我没有放屁’。”
当时除了铃木太太,所有人都大笑了。
我敢和任何人打赌,婆婆一定对发生什么事知道得很清楚,却故意假装听不见。
事实上,等铃木太太开始调查房间时,婆婆正坐在火炉旁,边喝茶边说:“啊,那是死去的老头子在富士买到的日式衣橱呢!最近很难打开哩!对了,那是放相簿的箱子,里面还有孙子最近送我的录影带呢……我孙子很可爱的,参加运动会拿了冠军哩!录影带就是当时拍摄的,你要不要看看?”
婆婆详细说明每样东西的由来后,接着要求铃木太太把动过的东西一一归位,同时顺便将屋里整理得很整齐。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婆婆的功力比铃木太太高出好几筹呢!”滨田太太笑多了,忍不住按住疼痛的肚子。
“可是,像她那种人一定不会就这样作罢的。”菊池太太边替孩子擦嘴,边眉头深锁地说。
铃木太太后来很生气,还爬上横山家的墙壁,边用手电筒照着边调查,之后爬向逸见家的车库,最后还说“我已经打电话报警了”。
见到巡逻警车不停旋转的红灯,附近别区的住户们也都出来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在这种情况下,我当然不可能回家了,只好待在冰冷彻骨的户外空气中,边擦鼻涕边回答警察的问题。
“可是,冬子小姐真行呢!很冷静地向警察说明到底出了什么事,而我们只会和铃木太太相互嚷叫咒骂。”滨田太太感慨地摇摇头。
我感到连脖子都羞红了。
“真的呢!如果没有冬子小姐在场,可能闹到现在尚未结束哩!”
连菊池太太都称赞我,我更加狼狈了。
“不过,警察也听信我说的话。”岛田边搓着鼻子,边上身前挪,“我说,‘就算有尸体,也不是我们丢弃的,因为我们这一区的住户都知道铃木太太会检查垃圾袋内的东西,在明知马上会被发现的情况下,谁会把尸体当成垃圾丢弃呢’。”
岛田的这番话解决了一切。
警察训了铃木太太几句后,离去了,铃木太太也缩着背跑回自己家。
结果,留下供我们这样回味事件的余韵。
“可是,感觉上有点可怜哩!”银子边说边拿下挂在墙壁上的圣诞插花。一个月前就挂上的圣诞插花,花和枝梗都已完全枯萎了。
“如果要说可怜,的确有点可怜,不过本来就不存在之物,铃木太太却硬要说自己看见而闹成那样,是她自己不好。”
“是呀!对我来说,这可算是最佳的圣诞礼物了,好像这一整年的怨恨都已发泄。”
滨田太太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着时,隔开客厅和通往玄关走廊的木门开了,有人进入。
“抱歉,我在外面叫了很久,你们却好像没听见。”边说边抓着头皮的正是滨田先生。
滨田太太按着胸口,瞪视丈夫。
“拜托,你别吓人了,我……”
“你怎样?”
“我还以为是尸体呢!”
“我更想说是妖怪哩!”岛田接口。
包括发怔的滨田先生在内,所有人都笑成一团,于是,晚餐就这样结束。
收拾好一切时,银子表示她很累了,要先去睡觉,就爬上二楼。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夏见。
“冬子,看样子我今晚要留下来了。”夏见边说边从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
“好呀!反正我早想到你都懒得回去了。”
夏见微笑,伸直双脚坐在地板上。
“那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我不能就这样回去。”
“为什么?”
“为什么?你虽然没有说谎,不过也不能算诚实。”
我拍拍做菜时弄湿的牛仔裤,卷高圆领衫的袖管,和夏见面对面坐下。
“今天的骚乱我不认为只是铃木太太的妄想,因为,至少破垃圾袋是存在的,对吧?连一片树叶也不能掉落的马路上有垃圾袋,所以一定是谁做了什么事,而铃木太太看见了……最初,我想到会不会大家就是犯人呢!”夏见说出这么一番话。
我圆睁双眼。“大家是犯人?”
“没错,也就是说,这只是为了消遣铃木太太而事先计划的一出黑色笑话闹剧!”
“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理由有好几个:第一,岛田是新晋的化妆艺术家;第二,铃木太太惨叫说见到妖怪的这个家里有银子和美铃两个人;第三,听到铃木太太惨叫时,从家里冲出来的只有菊池太太和滨田太太两个人。尤其这第三点特别重要!”
夏见猛灌了一口啤酒。
“铃木太太曾经惨叫两次,第一次是在这个家门前,第二次则是在公寓前,亦即距离惨叫声最近的人们,包括银子、美铃、岛田、江奈婆婆,以及逸见先生和横山先生都故作不知地连探头出来看一看也没有,但是距离稍远的菊池太太和滨田太太却马上出来到马路,这岂非很奇怪呢?
“所以,我在想,应该是住在这个区,平常向你抱怨的人们联合起来,故意计划要吓铃木太太。”
夏见接着说明一一我抱起铃木太太时,她手上握着小树枝……每天晚上七时半,铃木太太一定会巡逻,所以在她开始巡逻之前,故意在路上丢了小树枝,让她明知是银子家丢弃之物。当然,铃木太太拾起小树枝后会冲进银子家,等她打开玄关门时,由岛田帮忙化妆成妖怪模样的银子正等着她。当她大吃一惊,慌忙夺门而出时,却见到马路上有个巨大的垃圾袋。
为何要这么大的垃圾袋呢?因为里面躲着被岛田化妆成尸体模样的美铃。铃木太太以为美铃是真正的尸体而惨叫时,滨田太太和菊池太太跑出,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趁这机会,美铃迅速进入银子家。
最后,只剩下让铃木太太明白并没有什么尸体存在而出丑,滨田太太和菊池太太也一举发泄平日郁积的不满,当然,其他人更是留在家中听铃木太太的闹剧。
“我本来在想,事实应该是这样吧!但吃点心时忽然又想……”夏见忽然摇头,“如果这是事先计划好之事,照理应该会有人说出‘一切都很顺利’之类的话,因为这样比较有趣。所以,我重新回想你说过的话,这才注意到,确实能够说明一大半的第三项理由。
“横山先生是警卫,由于是夜间工作,不在家也不足为奇。而我说过铃木太太曾调查逸见先生家的车库,却没有说调查车子,亦即逸见先生也外出。这两家的人因为不在家,没有出来看热闹并无什么不可思议。
“江奈婆婆耳朵有点聋。岛田则是一有空就戴上耳机听重金属摇滚乐。所以他们并非参加恶作剧的成员之一,只是因为没听见惨叫声,才会无反应。
“还有,菊池太太正要喂狗,滨田太太则要把樱草摆饰于室内,两人都在户外,因而只有她们两人听见惨叫声也没什么奇妙。
“剩下来是银子和美铃。不过,滨田先生来到之后,已经说明一切了。他在外面叫了很久,可是在里面的我们却完全没听见!这是因为旧式房子的房门都很厚的缘故。所以,正在看电视节目的美铃和银子完全未发现外头的骚乱也不足为奇。如此一来,所有人共犯的推测已失去根据了。”
我觉得自己也渴了,倒了一杯柳橙汁,同时调低电暖炉的温度。
“还有一项打消所有人合谋的推测之事实存在一一垃圾袋里未附着任何东西!如果是美铃化妆后躲在袋内,至少也会留下些许化妆品或唇膏之类的痕迹,不管再怎么小心,都会留下的。”夏见捏扁手上的空啤酒罐,“这样一来,只有从头推论了。这时,一直隐约存在的不对劲的感觉忽然在意识里攀升,那就是你——冬子!”
“我?”
“不错。晚餐之间,你一直怪怪的,虽然在我催促之下详细说明事情的始末,之后却再也没有开口,只是在被称赞说冷静时曾经脸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夏见边说边用食指戳我。
“我刚才也讲过,你不会说谎,却也不是很诚实,至少在方才的说明中,你省略掉很重要的部分,亦即,犯人是你——冬子!”
“你如何知道的呢?”我噘嘴道。由于是圣诞节,我不想说谎,心想只要省略掉重要部分就行,但……
“你若无其事所说的一句话令我无法释然,你说‘今天轮到早班,傍晚前就可以辛苦地搭电车’,辛苦的是什么呢?傍晚前还不是高峰时段,不可能会很辛苦的。
“所以,我检讨你所说的其他话,又发现更奇怪之点了。你傍晚前搭乘电车,如果在那种时刻离开新宿,抵达柴崎是二十分钟后,即使加上喝一杯茶和抽一根香烟的时间,傍晚六时也应该会到家。
“但是,你回来时空中已出现猎户星座,而且铃木太太是尚未七时半就开始巡逻。假定当时是七时十五分,这中间空出的约莫一个钟头的时间,你在哪里?做些什么呢?而且,天色那样暗,相隔又那么远,你却确信从你家里冲出来的人是铃木太太,明明也有可能是银子或美铃的。”
夏见很愉快似的说着。我绷着脸,一口气把果汁喝光。
“还有一件事。你双膝跪地抱起倒在路上的铃木太太。那么,你手上的手提包怎么办?还有,你穿的是最喜爱的套装,对不对?我很难相信你会那么关心铃木太太以致丢掉手提包,还不怕弄脏套装去将她抱起。”夏见微笑着说。
哼,谁理她!
“最重要是,在发生骚乱之前,你已经回家换成现在的穿着了,然后把街灯的灯泡拧松,使灯光不亮,让垃圾堆置场昏暗,再把小树枝丢在马路上,又在垃圾袋上动了手脚后才坐在这屋里的厨房休息、喝茶、抽烟。
“你完全没有讲是在哪里喝茶,对吧?
“等铃木太太的巡逻时间快到时,你又离家了,为什么呢?是为了去接我。”
“夏见,你自己讲过七时会来,可是却没有来,所以我很担心,如果铃木太太来我家时你正好也到了,事情就会完全被搞砸。”我向夏见发着牢骚。
夏见说了声“抱歉”后,继续说道:“但是,铃木太太今天却提早开始巡逻,在你出门的时候来了,结果却被什么东西吓坏了——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明白——夺门而出,却又见到垃圾袋内的‘尸体’。”
夏见点着香烟,深吸一口,接着说:“尸体大概是圣诞老人吧?约有孩童大小的圣诞老人。今天是圣诞节,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商品的拍卖事实上已经结束,有些店里甚至已经开始进行新年的装饰了。
“你带走要丢弃了的圣诞老人形状的气球,放进店里使用的大塑垃圾袋内带回家来,这样的话搭电车当然很辛苦了。你的目的,不用说,是为了吓吓铃木太太!”
本来不应该会闹成那样厉害的。我把小树枝丢在马路上,目的是想看清楚铃木太太打开垃圾袋时被吓坏的模样。亦即铃木太太拿着小树枝来家里时,我开门,道谢,然后设法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垃圾袋,等她打开垃圾袋时,圣诞老人飞出来……
——吓了一跳吗?铃木太太。对不起,我只是想开开玩笑,圣诞快乐!应该是这样的,纯粹是没有恶意、很天真的恶作剧。我相信这么做应该可以获得原谅的。
“我的计划会出错,一方面是铃木太太提早巡逻,另一方面则要怪阿玉。”我对夏见说,“如果把圣诞老人就那样放着,由于里面是氦气,一定会连垃圾一起飞走,所以我用阿玉来压住垃圾袋。我心想,自己生下的小猫被杀,阿玉一定很怨恨,可以乘机替它雪恨,就命令它躺下。铃木太太说尸体有一部分在动,大概是指阿玉了……我很惊骇,因为尚未跑近时,一切皆发生了。我之所以慌忙跑近、抱起铃木太太,是要将垃圾袋藏在背后,但事情发生之时,圣诞老人却飘走了,阿玉也从袋内逃出。”
“结果,尸体消失了?真是很有意思哩!”
“夏见,我该怎么办呢?”我抓住大笑出声的夏见的手臂,“我没有打算这样严重地捉弄铃木太太的,但,现在事情闹得这样大,我已经无法说出是自己所为,又对警察说那是铃木太太眼花看错,这……”
“你是在后悔这么做吧?可是,冬子,这完全是偶然发生之事,并非你想要这样做就能做到的,也许,只有圣诞节才会发生如此偶然之事,算是圣诞老人在惩罚铃木太太吧!如果你坦白说出,又有何用呢?
“铃木太太以后还是会自以为是地调查垃圾袋内的东西,说不定还比以前更加严重呢!这样不只是对你造成困扰,对所有人也一样。我在想,今晚的事若能让铃木太太不再以为‘我做什么都是对的’,应该也不算坏事。”夏见拿着第二罐啤酒碰碰我的杯子,说。
我并不觉得这样做应该,却也明白夏见言下之意,所以明知隐藏在心底会比坦白说出更令自己后悔,但……还是别说出来吧!这一切都要怪圣诞老人!
“对了,冬子,我刚才讲过还有一件事无法明白,那就是玄关上有幽灵之事……你是怎么做的?”
“这我也不知道,我没打算在玄关前吓她。”我压低声音,“不过,关于那根小树枝,那是从方才银子丢弃的圣诞插花上取下来的。在隆冬里折断树枝是……而且,那是槲寄生的树枝!”
“槲寄生?啊,槲寄生和圣诞节总是脱离不了关系的,在西方有古老的传说,如果站在槲寄生底下,男人身上会出现伤痕呢!”
“还有另外一个传说哩!因为槲寄生在隆冬仍保持绿色,因此被认为具有魔力,如果拿着槲寄生进入建筑物……”
“进人建筑物会怎样?”夏见咽下一口唾液。
“能够见到该户人家的——幽灵!”
选自 林白出版社《日本推理小说杰作选5》 1997年出版 林敏生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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